“带走了?”
“带走了……就这样,她在我家里住了下来。我家的房子不大,仆人也少。说真的,我的仆人都很尊敬我;他们不会为任何好处而出卖我的。我开始过起快快活活的子。马特列努什卡经过一段时间休息,恢复了健康;我对她眷恋极了……她是个多么出色的姑娘呀!不知从哪儿学会的呀,她竟会唱歌、跳舞、弹吉他……我不让她给乡亲们看见,免得有人多嘴说出去!可我有一位朋友,是我的至交,叫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您不认识吧?他对她简直倾慕极了;像对一位太太似的去吻她的手,真的。对您说吧,戈尔诺斯塔叶夫跟我可不一样:他是一个有学识的人,普希金的书他全读过;有时他跟马特廖娜和我聊天,我们听得可有味啦。他教会了她写字,多怪的人呀!我让她穿得简直比省长夫人还讲究;我给她缝了件毛皮镶边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这件外套她穿起来多气派呀!这件外套是一位莫斯科的时装店女老板按新潮款式缝制的,是带卡腰的。而且这个马特廖娜是多的怪!有时候她沉思起来,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里,瞅着地板,眉毛一动不动;于是我也坐在那里瞅着她,怎么也瞅个没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似的……她微微一笑,我的心就打颤,如同有人呵我的痒痒。有时她会突然笑起来,开起玩笑,手舞足蹈起来;她那么火热地、紧紧地拥抱我,使我乐昏了头。我常常从早到晚只想着一件事:怎样能让她快快乐乐?您信不信,我送给她东西就是为了要瞧瞧她,我的心肝,是怎样地高兴,高兴得脸蛋通红,瞧瞧她怎样试穿我送她的新衣服,怎样换上新装前来亲吻我。不知道她父亲库利克是怎样打听到这事的;老爷子前来看望我们,并且一个劲地哭……这是出于高兴而哭的,您怎么想呢?我们给了他好多东西。她,我的小鸽子,最后亲自拿给他一张五卢布钞票——他竟扑通一声向她下跪——一个多么怪的老头呀!我们就这样过了五个来月,我真希望跟她这样过一辈子,可是我的命运太可悲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把话停住了。“出了什么事啦?”我关切地问她。他摆了摆手。
“全都完蛋了,我把她也给毁了。我的马特列诺什卡特别喜欢坐雪橇,而且常常由自己驾驶;她穿上自己的外套,戴上托尔若克式手套,一路只管叫呀喊呀。我们总是晚间出去,为的是不碰到什么人。有一回我们选了一个大好的天;天气寒冷、明朗、没有风……我们乘雪橇出去。马特廖娜握着马缰绳。我看着,看她把雪橇驾到哪儿去?难道要驾到库库叶夫卡去,驾到她那女主人的村子里去?可不,正是奔向库库叶夫卡去。我对她说:‘你疯了,你要上哪儿去呀?’她回头瞧了瞧我,笑了笑。她说:‘让我去闹一下。’我心想,‘唉,不管那么多啦……’从主人的宅院旁边驶过去是好玩的吗?您说说看,是好玩的吗?我们就这样前去了。我的溜蹄马平平稳稳地奔跑着,两匹拉梢的马简直如旋风般地飞奔——不多一会就看见库库叶夫卡村的教堂;再一看,有一辆旧的绿色雪地轿车在大路上缓缓地行驶,一个仆人站在车后脚镫上……是女主人,是女主人乘车来了!我本来就害怕的,可是马特廖娜用缰绳使劲地抽着马,向那轿车直冲过去!那轿车的车夫看到有辆雪橇迎面飞奔过来,便想避向一旁,可是车子转得太急了,便翻倒在雪堆上。车窗的玻璃碰碎了,女主人喊了起来:‘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女伴当也尖声叫喊:“停下,停下!’而我们急忙从旁边溜过去了。我们的雪橇飞奔着,我心里在想:‘这下可糟了.我不该让她到库库叶夫卡来。’您猜怎么着?原来那女主人已认出了马特廖娜,也认出了我,过后这老太婆就去告我,说,我的逃亡女仆就住在贵族卡拉塔叶夫家。’她还花了大笔钱去贿赂有关当局。不出我所料,县警察局长找上我门来了;这位局长原是我的相识,叫斯捷潘。谢尔盖伊奇?库佐夫金,他表面上是个好人,可实质上是个坏人。他来了,如此这般说了一套,然后说:‘彼得.彼得罗维奇,您怎么干出这种事呢?……责任可严重呢,这方面法律有明文规定。’我对他说:‘当然,这事咱们要好好谈一谈,不过您路上辛苦了,要不要先吃点什么?’吃么他是同意的,不过他说:‘事情是要秉公处理的,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自己想一想吧。’我说:?那当然,事情要秉公处理,事情当然要……哦,我听说您有一匹黑毛马驹。要不要和我的那匹拉姆普尔多斯换一换?……至于那个马特廖娜。费多罗娃丫头吗,我这里可没有。’他说:!唉,彼得.彼得罗维奇,那丫头就在您这儿,要知道我们不是譬在瑞士嘛……至于用我的马驹换您的拉姆普尔多斯倒是可以的;或者,就把这匹马带走也行。’这一次我好歹把他打发走了。可是那个老太婆比先头闹得更凶了;她说,花费万把块钱也不在乎。您知道不,当初她一见到我,便突然心血来潮,想让我娶她的那个穿绿衣服的女伴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所以她才那样气恼。这种地主婆们什么鬼主意想不出来呀!……也许是由于无聊的关系吧。我得倒霉了:花些钱我倒不可惜,我把马特廖娜藏了起来——还是不行呀!她们老揪住我不放,可把我折腾死了。我负了债,身体也垮下来了……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我的天哪,我为什么受这番折磨?既然我不能抛弃她,那我该如何是好?……唉,我不能,绝对不能呀!’马特廖娜突然走进我的房间。那时候我已把她藏在离我家两三俄里的一个村子里。我吓坏了。‘怎么回事?你在那边被.发现了?“不,彼得?彼得罗维奇”她说,‘在布勃诺沃没有人来惊扰我,可是能长久这样下去吗?我的心都碎了,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可怜您,我亲爱的;我一辈子忘不了您的情爱,彼得。彼得罗维奇,可是,现在我是来向您告别的。一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疯啦?……怎么说告别?告什么别?“是这样……我要去自首。“你疯了,那我就把你锁在阁楼里……你是想把我毁了?要让我送命,是吗?’她没有吭声,眼瞧着地板。‘喂,你说话呀,说话呀!“我不愿再给您添麻烦了,彼得?彼得罗维奇。’唉,对她还能讲什么呢……‘可你知道吗,傻瓜,你知道吗,疯……疯丫头……”’
彼得?彼得罗维奇痛哭起来。
“您猜怎么着?”他在桌子上击了一拳,又继续说,一边紧蹙起眉头,然而眼泪仍是从他那火辣辣的两颊往下直淌,“这姑娘真的自首了,真的去自首了……”
“先生,马匹准备好了!”驿站长走进屋里,庄严地喊了一声。我们两人都站了起来。
“后来马特廖娜怎么样了?”我问。卡拉塔叶夫摆了摆手。
我跟卡拉塔叶夫那次萍水相逢之后,又过了一年,我因事到了莫斯科。有一回我在午饭前来到猎人市场后面的一家咖啡馆——那是莫斯科独具一格的咖啡馆。台球房里烟雾腾腾,烟雾中闪现着一些红通通的脸庞、小胡子、蓬松的头发、匈牙利外衣和最新潮的斯拉夫外衣。一伙穿着朴素常礼服的瘦老头在那里阅读俄罗斯报纸。那些跑堂的端着托盘,轻轻地踩着绿色的地毯,敏捷地东跑西跑。商人们面露苦恼紧张的神色在饮茶。蓦地里从台球房里走出一个头发有点散乱、步履不大稳健的人。他的两手插在口袋里,茫然地瞧了瞧周围。
“哎呀,哎呀,哎呀!彼得?彼得罗维奇!……别来无恙?”
彼得‘彼得罗维奇差点扑上来搂我的脖子,他微微晃着身子,拉着我走进一个小单问去。
“就在这儿坐,”他说,热情地拉我到一张安乐椅上坐下,“这儿坐得舒服些。茶房,上嗥酒!不,拿香槟!哎呀,说实话,真没料到,真没料到……来好久了?要呆很久吗?真可谓是有缘分哪……”
“是呀,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怎么不记得呢,”他急忙打断我的话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呀……”
“那您在这儿现在干些什么呢,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
“您瞧,就这么活着。在这儿日子过得很好,这儿的人都很热情。我在这儿挺安心的。”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在任职吗?”
“没有,还没有任职,可我想会很快有事干的。任职有什么呢?……人——是最重要的。我在这儿结识了一些很好的人呢……”
一名小厮用黑托盘端进来一瓶香槟酒。
“瞧,这就是个好人……是不是,瓦夏,你是个好人?为你的健康干杯!”
这小厮站了一会,礼貌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就出去了。
“是的,这儿的人都很好,”彼得?彼得罗维奇接下说,“有感情,有灵魂……要不要我给您介绍介绍?都是些很体面的朋友……
他们认识您会很高兴的。我告诉您……博布罗夫死了,真不幸。”“哪一个博布罗夫?”
“谢尔盖?博布罗夫。是个很好的人;他照顾过我这个没知识的乡下人。戈尔诺斯塔叶夫?潘捷莱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您一直在莫斯科住?没有到乡下去?”
“到乡下去……我的村子被卖掉了。”“被卖了?”
“是拍卖的……可惜您没有买!”
“那以后您靠什么过日子呢,彼得?彼得罗维奇?”
“我不会饿死的,老天爷会保佑!钱没有,而朋友会有。钱算得了什么?是堆尘土而已!黄金也是尘土!”
他眯起眼睛,把手伸进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两个十五戈比和一个十戈比钱币放在手心上给我看。
“这是什么?这就是尘土!(钱币飞落在地上。)您还是告诉我吧,您读过波列扎耶夫的诗没有?”
“读过。”
“看过莫恰洛夫扮演汉姆莱特吗?”“没有,没有看过。”
“没有看过,没有看过……(卡拉塔叶夫脸色发白了,眼珠不安地转来转去;他扭过脸去;嘴唇微微地痉挛着。)唉,莫恰洛夫,莫恰洛夫!‘把生命结束了——睡去了’,”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枣睡眠之中,
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
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去了……“睡去了,睡去了!”他低声地重复了好几遍。
“请您说说看,”我正要问他,可他又满怀热情地接下念道: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
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
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微贱者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卑视。
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
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②。
他把头埋在桌子上。他结结巴巴地随便胡诌起来。“又过了一个月!”他重新鼓起劲来念道:
短短的一个月以前
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时穿的那双鞋子还没有穿旧。
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
他把一杯香槟酒端到嘴边,但没有去喝,而是继续念道:
为了赫丘琶!
赫丘琶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丘琶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
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
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当面指斥我胡说?……
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卡拉塔叶夫手上的酒杯掉下地了,他抓着自己的头。我似乎
觉得我了解他了。
“唉,得了,”最后他说,“不要再去提旧事了……对吗?(他笑了起来。)为您的健康干杯!”
“您要在奠斯科待下去?”我问他。“我要死在莫斯科!”
“卡拉塔叶夫!”隔壁房间里传来呼唤声。“卡拉塔叶夫,您在哪JL?到这儿来,亲爱的朋友!”
“他们喊我了,”他说着,笨重地从座位站了起来,“再见吧;如果有空,请上我那儿去聊聊,我住在×××。”
可到了第二天,由于一些意外情况,我得离开莫斯科,就没有再跟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叶夫见面了。
秋天,九月中光景,我在一个小白桦林里歇息。从一早便下起漾漾细雨,不时地交替出现暖哄哄的阳光;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的天气。有时天空布满一层散淡的白云,有时几处豁然清朗,从散开的云层后面呈现出一片蓝空,明亮而亲切,宛如一只迷人的眼睛。我坐着,观赏着周围,倾听着。树叶在我头上低声喧闹;从它们的喧闹声里便可知道眼前属于什么季节。这不是春天欢快、战颤的笑语,不是夏天轻柔的沙沙声和绵绵絮语声,也不是深秋羞涩而冷峻的嘟哝声,这是一种难得听清的、催人欲睡的闲聊声。树梢上微风轻拂被雨淋湿的林子里面在不断地变化着,时而阳光灿烂,时而云遮雾罩;有时整个通亮,仿佛万物都突露微笑:不很稠密的白桦细干顿时洒满白丝绸似的柔光,掉在地上的小树叶即刻变得色彩斑斓,闪烁着赤金般的光泽,高挑而蓬松的羊齿植物已染上像熟透的葡萄似的秋色,它们的优美茎杆在你眼前无尽头地、杂乱地相互交错在一起;有时四周蓦然微微泛蓝:艳丽的色彩顷刻间消失了,白桦树依然是白色的,可失去了亮泽,自得像未经冬天寒冷阳光照射过的新雪;那细雨又开始悄悄地、调皮地洒向树林,淅淅沥沥。白桦树上的叶子几乎还一片翠绿,虽然已显出几分苍白;独有一处长着一棵小白桦,全身是红色的或金色的,可以看到,当阳光五彩缤纷地滑翔着,突然穿过刚由亮晶晶的雨水冲洗过的茂密树枝,这棵小自桦在阳光中显得何等的光彩夺目呵。听不到鸟儿的啁啾:它唰各处歇息了,静默下来了;惟有偶尔响起山雀的嘲笑声,宛如铜铃。我在这片小白桦林歇息之前,曾带着我的狗穿过一片高高的白杨树林。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白杨树以及它淡紫色的树干和灰绿色的金属般的叶子,这种叶子被树高高地向上托起,像颤动的扇子一般在空中展开;我不喜欢它那些不适当地挂在长长茎杆上的零乱的圆叶不停地摇晃的样子。这种树只有在某些夏日夜晚才显得可爱,那时候它独自耸立在低低的灌木丛中,染着夕阳的红光,闪闪烁烁,从根部到梢头染遍同样的红黄色;或者是在明朗有风的日子,它整个儿在蓝空中喧闹摇荡,或者窃窃私语,它的每片叶子似乎都要挣脱树枝,奔向远方,这种光景也很令人喜欢。不过总的说来我不喜欢这种树,所以我没有停留在白杨林里休息,而是跑到小白桦林里,找到一棵树枝低垂、可以避雨的树来藏身,我在欣赏一番周围的景色之后,便安稳地、舒坦地睡了一觉,这样的觉只有猎人才会领略得到。
我说不清自己睡了多大一会,当我睁开眼睛时,树林里到处洒满阳光,透过那欢腾喧闹的树叶,看得见浅蓝色的天空,它仿佛在闪闪发亮;云被风儿驱散了,消失了;天气格外清朗,你可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干爽的新鲜气息,令你心旷神怡,精神焕发,它在向人们预告,在这整天的阴雨之后,将是一个平静清明的夜晚。我已准备起身,想再去碰碰运气,忽然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呆然不动的人体。我细细一瞧,那是一个年轻轻的农家少女。她坐在离我二十步远的地方,正在埋头沉思,两只手搁在膝上;在一只半伸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束密匝匝的野花,随着她的一呼一吸,这束野花轻轻地滑落在方格裙上,那扣着领口和袖口的洁白衬衫,形成短短的柔和的皱褶,围在她的身躯上;大粒的黄色珠串盘成两行,从脖上挂到胸前。她颇有姿色。带点漂亮浅灰色的浓密金发在鲜红的狭发带下精心地梳成两个半圆形,那发带几乎移到自如象牙的额门上;她的脸庞的其他部分几乎被晒成古铜色,只有细嫩的肌肤才会有这样的颜色。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因为她没有抬起眼睛来;可是我清楚地看见她那副高高细细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那睫毛是湿润的;在她的一边脸颊上还有干了的泪痕,它落在略微苍白的嘴唇上,在阳光下闪着亮。
她的整个头部都显得挺可爱;虽然鼻子稍稍胖圆了一点,也无伤大雅。我特别喜欢她的脸部表情:它是那样的单纯而温柔,那样的忧伤,对于自己的忧伤又是那样充满稚气的疑惑。她显然是在等候一个人;林子里出现某种轻微的响动:她立即四下张望;在明净的阴影里,她那双像扁角鹿一样畏怯的明亮的大眼睛在我面前迅速地一闪。她倾听了片刻,睁大眼睛盯着发出轻微声响的地方,叹了口气,轻轻地扭过头,她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开始慢慢地采摘花朵。她的眼睑红红的,嘴唇痛苦地颤动着,从那浓密的睫毛里又滚出了泪珠,沾在脸颊上,一闪一闪。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这可怜的姑娘木然不动,只是偶尔愁闷地动一动手,她在倾听,一直在倾听……林子里又有什么响了,她战颤了一下。响声没有停息下来,反而变得更清晰了,越来越近了,终于变成了坚定而急促的脚步声。她挺直了身子,似乎胆怯起来。她那凝视的目光颤抖起来,由于期待而闪亮。透过密密的树木,迅速地闪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她细细一瞧,顿时满脸绯红,欢喜而幸福地微笑了,她本想站起身来,又立刻埋下头去,脸色泛白,有些腼腆,直到那个前来的人在她身旁停下步来,她才抬起颤抖的、几近祈求的目光望着他。
我从自己的隐蔽处好奇地观望他。说实话,他没有带给我愉快的印象。从他的种种神情举止来看,他是一个富有的年轻地主所惯坏了的侍仆。从他那身打扮可看出他很讲时尚,炫示漂亮洒脱:他穿着一件古铜色短大衣,可能是主人穿旧了给他的,扣子直扣到领口,系着一条两端雪青色的粉红领带,头戴镶金边的黑丝绒便帽,直压到眉毛。他那自衬衫的圆领过分地撑着他的耳朵,硬顶着他的脸颊,浆硬的袖口遮住了他的整只手,直遮到红润而弯曲的手指,手指上戴着金银戒指,戒指上镶有毋忘侬花形的绿宝石。他脸色红润、鲜嫩,又有点无赖相,据我所知,这类脸孔几乎总是让男人们气恼,遗憾的是,女人们见了往往挺喜欢。他显然竭力让自己的有点粗鲁的相貌露出一副轻蔑而无聊的表情。他不断地眯起那双本来就过小的乳灰色眼睛,皱着眉头,撇下嘴唇的两角,不自然地打着呵欠,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然而又不很巧妙的洒脱模样,时而用手整一整鬈曲得挺帅气的棕黄色鬓发,时而揪一揪竖起在肥厚上唇上的黄色小胡子——总之,他装腔作势得令人受不了。他一看见那位正在等候他的年轻的农家姑娘后,就开始装腔作势;他慢悠悠地、大摇大摆地走到她的跟前,站了一会,耸耸肩膀,把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稍稍向这位可怜的姑娘投去匆匆而淡然的一瞥,便坐下来了。
“怎么,”他开始说,仍然向一旁瞧着别处,晃动一只腿,打着呵欠,“你在这儿等很久了吗?”
姑娘没能立即回答他。
“等很久啦,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终于以很低的声音回答说。
“唉!(他摘下帽子,派头地用手捋捋那几乎从眉边长起的紧紧鬈曲着的浓发,威严地瞧瞧周围,又小心地把帽子盖在自己的宝贵脑袋上。)我把这件事全给忘了。再说,天又下雨!(他又打了一下呵欠。)事情太多了:哪能件件都顾得上,老爷还要骂人呢。我们明天就要动身了……”
“明天?”姑娘问,向他投去惊讶的目光。
“明天……行了,行了,别难过啦,”他看到她浑身哆嗦起来,慢慢垂下头去,他气恼地急忙说,“阿库利娜,请别哭啦。你知道我受不了这个。(他皱起自己的扁鼻子。)要不,我马上就走……哭哭啼啼,多蠢哪!”
“好吧,我不哭,我不哭,”阿库利娜赶紧说,一边尽力咽下眼泪。“这么说您明天就走?”她沉默了一会后说,“什么时候能和您再见面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会见面的,会见面的。不是明年,就是以后。老爷看来想在彼得堡谋份差使干干,”他慢不经心地带点鼻音说,“说不定还要到外国去。”
“您会忘记我的,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阿库利娜悲伤地说。“不,怎么会呢?我不会忘记你,不过你要变得聪明些.别犯傻,听你爹的话……我不会忘记你的,不会的。”(他坦然地伸了一下腰,又打一下呵欠。)
“别忘了我,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用哀求的声音继续说,“我真的非常爱您,真是一切都为了您……您刚刚说,要我听我爹的话,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可我怎能听我爹的话呢?……”“怎么呢?”他仰躺着,把两手垫在脑袋下,他仿佛是从胃里掏出这句话。
“怎能听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是知道的……”她没有说下去。维克托玩弄着他的钢表链。
“你,阿库利娜,不是个笨丫头,”他终于说起话来,“所以就别说胡话了。我希望你好,你懂我的意思吗?当然,你不笨,可以说,不完全像个乡下姑娘;你娘也不一向是个乡下的婆娘。不过,你毕竟没受过教育,所以人家对你说话,你就该听。”
“多可怕呀,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
“胡说什么呀,亲爱的,有什么可怕的!你这是什么?”他向她挪近一些,继续说,“是花?”
“是花,”阿库利娜愁苦地回答。“这是我采的艾菊,”她稍显活跃地继续说,“牛犊挺爱吃的。这是能冶瘰疬病的鬼针草。您瞧瞧,好奇怪的花呀;这么奇怪的花,我打小起一直没见过。这是毋忘依,这是香堇菜……这是我为您采的,”她继续说,一边从黄艾菊下拿出一小束用细草扎好的浅蓝色矢车菊,“您要吗?”
维克托懒洋洋地伸手拿过花,不经意地嗅了嗅,把它放在手指里转来转去,带着沉思的庄严表情向天仰望着。阿库利娜瞧着他……在她忧郁目光里洋溢着温柔的忠诚、敬仰的顺从和爱心。
她有些怕他,不敢哭泣,又要和他告别,又要最后一次欣赏他。他像土耳其皇帝似的伸开手脚躺在那里,带着大度的耐心和体谅忍受她的爱慕。说真的,我很气愤地打量着他的红红的脸蛋:在这张脸蛋上,透过那种伪装轻蔑的冷淡,显出一种自满和讨厌的自负。在这片刻问阿库利娜显得可爱极了:她的整个心灵信任而热烈地显露在他的眼前,追求他,向他表示亲热,而他……他把矢车菊扔在草地上,从大衣的一侧El袋里掏出一个镶着铜镜框的圆镜片,把它按在一只眼睛上;可是不管他怎样使劲皱起眉头,抬起脸皮甚至鼻子来托住它,镜片仍然掉了下来,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什么?”惊讶的阿库利娜终于问道。“单眼镜,”他神气地回答。
“做什么用的?”
“戴上它可以看得更清楚。”“给我看看。”
维克托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把镜片递给了她。“小心,别打碎了。”
“别担心,不会打碎的。(她怯生生地把镜片按到一只眼睛上。)我什么也看不见呀,”她天真地说。
“你要把一只眼睛眯起来才是,”他以不满的指导者口气说。(她眯起了那只对着镜片的眼睛。)“不是这一只,不是这j只,笨蛋!眯另一只眼!”维克托喊道,不等她矫正自己的错误,便把单眼镜从她手里夺了回去。
阿库利娜脸红了,微微地笑着,转过脸去。“看来我们用不了,”她说。
“当然哕!”
这位可怜的姑娘沉默了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您走了,我将怎么过呀!”她突然说。
维克托用衣襟擦了擦镜片,把它放回口袋里。
“那是,那是,”他终于说话了,“你起初的确会感到难过的。(他体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轻轻地从肩上拉过他的手,羞涩地吻了吻它。)是啊,是啊,你的确是个好姑娘,”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你自己说说看!我和老爷是不可能留在这里的;现在冬天快到了,乡下的冬天——你是知道的——简直糟透了。在彼得堡可就大不一样了!在那里简直美妙得很,像你这样的笨丫头连做梦也梦不到的。多漂亮的房子、街道,还有社交、教育——简直令人吃惊……(阿库利娜像小孩似的微张着嘴,贪婪地、专注地听着他讲。)不过,”他在地上翻滚着身子,补充说道,“我把这一切说给你听干什么呢?反正你对这些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呢,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我明白,我全明白。”
“瞧你什么样!”
阿库利娜低下了头。
“早先您不是这样同我说话的,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说。没有抬起眼睛。
”早先?……早先!瞧你!……早先!”他似乎恼怒地说。他俩都不吭声了。
“我该走了,”维克托说,已经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再等一会吧,”阿库利娜用恳求的语气说。
“等什么呢?……我反正同你告别过了。”“等一会吧,”阿库利娜重说了一遍。
维克托又躺下来,一边吹起口哨。阿库利娜一直盯着他看。我看得出,她渐渐地激动起来:她的双唇颤动着,她的苍白的脸颊微微地泛红……
“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起话来,“您好狠心哪……您好狠心哪,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真的!”“怎么狠心?”他皱起眉头问,稍稍抬起头,并转向她。
“好狠心呀,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分别的时候哪。对我说一句好话,哪怕说一句也好,对我这个孤苦不幸的人……”
“让我对你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您知道得更清楚,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眼看您就要走了,哪怕说一句也好……凭什么我要受这样对待?”
“你这个人多怪呀!我能做什么呢?”“哪怕说一句也好……”
“哼,说的老是这一套,”他气恼地说,一边站起身来
“不要生气嘛,维克托?亚历山大雷奇,”她赶紧接着说,勉强忍住眼泪。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那笨样……你想要什么呢?我总不能跟你结婚吧?总不能PE?既然这样,你还想要什么呢?想要什么呢?(他伸过脸,似乎在等待回答,五指大大张开着。)
“我什么……什么也不要,”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勉强壮着胆子向他伸出发颤的双手,“在分别的时候,哪怕说一句话……”
她的眼泪如小溪似的流淌。
“哼,又哭啦,真是的,”维克托冷冰冰地说,把帽子从后面拉到眼睛上。
“我什么也不要,”她继续说,一边抽噎着,两手遮住脸,“可是我以后在家里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我会遭到什么呢,我这苦命人会怎么样呢?他们会把我这个孤苦无依的人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太可怜了!”
“老是这样,老是这样,”维克托在原地倒换着两只脚,低声喃喃地说。
“傣哪怕说一句,哪怕说一句……就说,阿库利娜,我……”
突如其来的撕肝裂肺的号哭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她扑倒在草地上,悲悲切切地大哭起来……她全身抽搐地起伏着,后脑勺忽高忽低。……长期压抑着的悲伤终于像洪流似地奔涌出来。维克托在她旁边站了一会,耸耸肩膀,转过身,大步地扬长而去。
过了不多一会儿……她平静下来,抬起头,跳起身来,向四周瞧了瞧,惊异地拍了拍手;她本想前去追他,可是她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我忍不住了,急忙向她奔去;她刚一看见我,不知从哪儿得来一股气力——轻轻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消失在树林里,让散乱的花留在地上。
我站了一会,捡起那一小束矢车菊,走出林子,来到田野。太阳低悬在亮白的天空,它的光线似乎也变淡了,变冷了:它们没有辉耀,只是洒下平静的、几近无色的光。离黄昏不过半个来小时.而晚霞还刚刚出现。一阵阵的风穿过枯黄的麦茬向我飞扑而来:在这些麦茬前,蜷曲的小树叶急匆匆地飞腾起来,从旁边穿过道路,沿着林边空地飞卷而去;树林朝向田野的浓密一面都在颤动着,微微闪烁着,清晰而不耀眼;在稍稍发红的草上,在草茎上,在麦秆上,到处闪耀着、晃动着秋蜘蛛的无数丝线。我停下脚步……我忧伤起来:凋萎中的大自然露出虽还清新但不欢快的微笑,在这种微笑背后,不久将至的冬天的凄凉可怕景象似乎已在悄然逼近了。一只谨慎的乌鸦以双翼沉重而急剧地划着空气,高高地飞过我的上空,它回过头向我斜视一眼,又向上腾飞,时断时续地啼喊着,消失在林子的后面;一大群鸽子从打谷场急速地飞来,突然盘旋成柱形,接着匆忙地散降在田野上——这是秋天的标志!在寸革不长的小山冈后面有人在驾车赶路.传来一阵空-q车的响吉……
我回到了家;而那个可怜的阿库利娜的身影久久地没有离开我的脑海,她那柬早已枯萎了的矢车菊,至今仍留在我的家里……
我在外地的一次打猎和游玩时,一位富有而又爱好打猎的地主亚历山大?米海雷奇?格×××邀请我前去他家赴宴。他住的村子距我当时所在的小村约有五六俄里地。我穿上燕尾服(凡是外出,即便是出去行猎,最好都穿上它),便前往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府第。宴会原定于六点钟开始;我于五点钟到达,那里已经来了好多穿礼服的、穿便服的以及穿其他难以定名的服装的贵族。东道主盛情地迎接了我,可是他即刻就跑到餐室管理员的房间里去了。他在等候一位显要的官员,显得有几分激动,这与他在社会上所享有的不依赖人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太不相称了。亚历山大‘米海雷奇一直打光棍,他不爱女色;与他交往的也都是些单身汉。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阔气,把祖传的大宅大加扩建,装饰一新,年年从莫斯科定购价值约一万五千卢布的美酒,总而言之,他是极受尊敬的人。亚历山大?米海雷奇老早就退职了,未曾得过什么光荣称号……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死活要请那位显赫的贵宾前来赏光,并且在盛宴之日一大早起便那样激动呢?这就如我所认识的一位司法检查官,当别人问他收不收自愿赠送的贿赂时所回答的那样:不得而知。
主人走开去之后,我便到各个房间里随便走走。几乎所有的宾客都与我素昧平生;有二十来个人已经坐在牌桌旁了。在这些普列费兰斯牌的牌迷中,有两位气度不凡而略显衰老的军人;有几位文官,领带打得又紧又高,蓄着下垂的染色的小胡子,像这样的小胡子只有那些果断而善心的人才会有的。(这些善心的人在郑重其事地理牌,也不转头,只是用眼睛斜视一下走近的人);有五六位县里的官员,肚子圆滚滚的,肥肥的手汗津津的,腿脚安分地摆着不动(这些先生声音柔和,朝四方亲切地微笑,把纸牌拿得靠近胸衣,出王牌的时候也不敲响桌子,相反,他们以波浪形动作把牌扔在绿呢桌毯上,在吃牌的时候,也只弄出极为谦逊有礼的轻微声响)。其他的贵族有些坐在沙发上,有些三五成群地挤在门边或窗秀;有一位已不很年轻而外表像女人的地主站在角落里,打着哆嗦,红着脸,局促不安地玩弄着腰间表坠上的小印章,虽然没有人去注意他;还有几位绅士,他们穿的是莫斯科裁缝——高级缝纫师菲尔斯。克柳欣——缝制的圆形燕尾服和格子纹裤子,肥胖而光溜的后脑勺随便地转动着,在一边无拘无束地、热情奔放地大发议论;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高度近视,一头淡黄发,上下穿的是一套黑色衣裤,貌似腼腆,然而在一边尖酸地微笑着……
我开始感到有些无聊,突然有一个叫沃伊尼岑的人过来同我做伴了。他是一个没有完成学业的年轻人,寄居在亚历山大.米海雷奇家里,算是一个……到底算是什么身份,很不好说。他的枪法异常高明,又善于驯狗。我早在莫斯科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属于那样一类的青年人,他们每逢考试往往就“装木头人”,就是说,教授无论问他什么问题,都只字不答。为了听起来悦耳,就把这些学生称之为“蓄连鬓胡子的”(诸位都日P自,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常常出现这样的事:比如,考试时在考场里等待应试,沃伊尼岑在没有叫到他的名字之前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头到脚全身冒着热汗,眼睛缓缓地但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一听到叫他的名字,就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把制服扣子全扣好,侧着身子慢吞吞地走到考试席前。“请抽一张考签。”教授和和气气地对他说。沃伊尼岑伸过手去,哆哆嗦嗦地用手指去摸一大堆的考签。一个由外系来的参加监考的教授,一个爱生气的小老头,突然对这个倒霉魄蓄连鬓胡子的学生生气了,用气得发颤的嗓音说:“请不要挑挑拣拣!”沃伊尼岑只好听天由命地抽了一张,给主考老师看了考签的号码后,便走到窗前坐下来,等待前边的考生答完考题。沃伊尼岑坐在窗前,眼睛直瞪着考题,至多只像刚才那样缓缓地东张西望一下,不过身体仍保持一动不动。前面的考生考完试后,老师们对他说:“好,你去吧,”或者说:“好,很好,”这要看他们的考试成绩而定。轮到叫沃伊尼岑前去答题了;沃伊尼岑站起来,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考席前。“请念一下考题,”老师们对他说。沃伊尼岑双手把考题捧到鼻子边,慢慢地念着,手也慢慢地垂下去。“好,请答题吧。”那位教授懒洋洋地说,身子往后一仰,两手交叉在胸前。接下是一阵坟墓般的沉默。“您怎么啦?”沃伊尼岑默不作声。外系来的那小老头有些恼火了。“总得答一点吧!”这位沃伊尼岑仍不吭声,好像呆了。他那剃光了的后脑勺迎着所有同学的好奇眼光木然不动地直挺挺地戳着。那外系来的小老头的眼睛差点蹦了出来,他对沃伊尼岑气得要命。“这真是奇怪,”另一位监考老师说,“您怎么像个哑巴呀?您回答不了是吗?那就说嘛。…‘请允许我另拿一张考签吧,”这个倒霉蛋低沉地说。教授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好,您拿吧。”主考人挥一下手,说。沃伊尼岑重新拿了一张考签,重新走到窗前,重新回到考席前,又是像死人一般不吭声。外系来的小老头恨不能把他活活地吃了。最后赶了他出去,给他打个零分。您以为这时候至少他会走了吧?才不这样呢!他又回到自己的坐位上,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考试结束;走的时候还喊道:“真可气!题太难了!”过后这一整天就在莫斯科街上东遛西逛,有时抱着头,痛心地咒骂自己的不走运。用不到说,书本他是不会去啃的,到第二天早晨又是故技重演。就是这个沃伊尼岑活宝来和我做伴了。我跟他聊一会莫斯科,聊一会打猎。
“要不要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里的一个最会逗趣的人?”他突然悄悄地对我说。
“好呀,请吧。”
沃伊尼岑把我领到一位小个子跟前,此人长着高高的额发,蓄着小胡子,穿深棕色燕尾服,系花领带。他那急躁的机灵的外貌的确流露出聪明和刻毒劲。那飘忽的讥刺的微笑不断扭曲着他的嘴唇;那眯缝着的黑色小眼睛在长短不齐的睫毛下显出果敢的神色。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身躯宽阔的地主,有一股软绵绵甜滋滋的劲儿.真可谓是块蜜糖,而且还是个单只眼。他没等这位小个子说俏皮话就先笑着,好像高兴得要化了。沃伊尼岑把我介绍给这个爱逗趣的人,他的大名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卢皮欣。我们认识了,初次见面,互相客气了几句。
“请允许我给您介绍一下我的这位好朋友,”卢皮欣抓住这个甜蜜蜜的地主的手,突然用刺耳的嗓音说。‘‘别躲躲闪闪嘛,基里拉。谢利法内奇,”他又说,“人家不会吃掉您的,来吧,”他继续说着话,这时候一副窘态的基里拉?谢利法内奇拘束地鞠着躬,仿佛他的肚子老往里缩似的。“来,我来介绍,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贵族。‘他在五十岁以前身体一直很棒,可突然心血来潮,要治一治自己的眼睛,结果便变成了独眼龙。从那以后他替自己的农人医治也获得同样的成功……当然!那些农人也具有同样的真诚……”“瞧您这张嘴呀,”基里拉?谢利法内奇喃喃地说,并笑了起来。
“往下说呀,我的朋友,唉,往下说呀,”卢皮欣接过话说。您哪,可能会被选做法官,一定会选上的,瞧着吧。当然哕,到时候会有人,比如说陪审官,替您动脑筋的;可不管怎样,总得要说话嘛,哪怕会说出别人的见解也好嘛。说不定省长来了,为什么这仑法官说话结结巴巴的?’别人会回答说:‘他得了麻痹症。省长会说:‘给他放放血吧。’在您的地位上这就不体面了,您自己也明白。”
甜蜜蜜的地主放声大笑
“瞧他那个笑,”戌皮欣刻毒地瞅着基里拉?谢利法内奇的颤悠悠的肚子,继续说道。“他怎么能不笑呢?”他又转身对我说,“他吃得饱,身体好,又没有孩子,也没有把佃户抵押给别人——他还替他们治病呢——他那位夫人又傻头傻脑的。(基里拉?谢利法内奇稍稍扭过身去,装做没有听见,继续哈哈地笑着。)我也笑嘛,我老婆跟一个土地测量员私奔了。(他龇了龇牙。)您不知道这件事吧?可不是!她就这样一下跑了,还给留下一封信,信上说:‘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请原谅吧;我被爱情迷住了,就跟我的心上人走了……’这个土地测量员之所以得手,就是因为他不剪指甲,又穿紧身裤。您觉得奇怪吗?您会说,这个人真坦率。我的天哪!我们这些乡巴佬说的就是大实话。不过,咱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咱们干吗老在未来的法官身边站着呢?……”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走到窗前
“这儿的人都认为我爱说俏皮话,”他在谈话中对我这样说,“您别信这个。我这个人只不过怨气盛,常出声骂人,所以我显得很放肆。说实在的,我干吗要斯斯文文呢?无论什么人的意见我都看得半文不值,我也不求什么;我是恶人,这有什么呢?恶人至少不需要费脑筋。做恶人挺痛快的,您大概不信吧……喏,比如,您就瞧瞧咱们这位东道主吧!他何必这般东跑西跑,时不时地看表、微笑、冒汗、装出正经八摆的样子,而让我们饿着肚皮呢?一个达官贵人——有什么稀罕!您瞧,瞧,他又在跑了,还一瘸一拐的,瞧瞧呀。”
卢皮欣尖声地大笑起来
“只是有一个缺憾,没有太太们在场,”他深深叹口气,接下说,“一个光棍的宴会——不然’的话,我们这伙人就热闹了。您瞧,您瞧,”他猛然喊了一声,“科泽利斯基公爵来了——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汉子,留大胡子、戴黄手套的。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出过国266
的……他一贯姗姗来迟。我对您说吧,他是一个很笨的家伙,一个人能抵两匹商人的马。您可能会看到的,他对我们这些人说话可傲气了,但面对我们的太太小姐们的亲热殷勤,他会露出大度的微笑……他有时也说俏皮话,虽然他只是顺路到这儿住几天的;他是每样说俏皮话的呀!简直像钝刀割纤绳。他很不喜欢我……我去向他打个招呼。”
于是卢皮欣就跑去迎接公爵了
“我的一个冤家对头来了,”他突然回到我跟前说,“您看见那个褐色脸皮,头发硬如鬃毛的胖子了吗?也就是那个手里抓着帽子、贴着墙走路,像狼一样东张西望的家伙。我卖给他一匹值一千卢布的马,他只付我四百卢布,这个不哼不哈的家伙如今倒满有理由瞧不起我了;其实,他非常缺乏理解力,尤其是在早晨,在喝茶之前,或者刚吃过饭之后,如果对他说‘您好,’他就反问:‘什么呀?’……瞧,有个文官来了,”卢皮欣继续说,“一个退职的大文官。破了产的大文官。他有一个甜菜糖的女儿,有一座生瘰疬病的工J……对不起,我说反了……不过您会明白的。啊!那建筑师也来了!是个德国佬,留着小胡子,业务上一窍不通,真不可思议……话说回来,他干吗非得懂行呢?只要有贿赂可拿,替我们的柱子贵族多竖些柱子不就得了!”
卢皮欣又哈哈大笑起来……蓦然间整个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激动不安的气氛。那位.显贵人物光临了。东道主急急忙忙奔到前厅。跟着他跑去的还有几个忠实的家,<和热心的宾客……喧闹的谈话声变成了轻柔欢快的絮语,仿佛春天里的蜜蜂在自己的蜂房里嗡嗡欢鸣。惟有一只喧闹不休的黄蜂——卢皮欣和一只神气活现的雄蜂——科泽利斯基没有降低嗓门……终于蜂王进来了——显贵进来了。一颗颗心都飞过去欢迎他,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就连那个以廉价买下卢皮欣的马的地主也把下巴贴到了胸前。那位显贵威风十足,频频向后晃着脑袋,仿佛在点头致意,他说了几句赞许的话,每句话前头都带一个“啊”字,而且是以拖长的鼻音发出的;他带着极其生气的神色瞥了一下科泽利斯基公爵的大胡子,并向那个有工厂和女儿的破了产的大文官伸出左手的食指。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把自己因没有来迟而深感高兴的话说了两遍,然后大家都朝着餐厅走去,要人们走在前头。
有些细节就不必向读者赘述了,比如,如何请这位显贵坐在大文官和省贵族长之间的那个首席上(这位省贵族长是个带有洒脱而尊严的表情的人,跟他那浆得很挺括的胸衣、肥大的坎肩和装着法国烟丝的圆形烟盒相称之极);主人如何张罗、奔忙、敬客、在经过显贵身边时如何朝他的脊背微笑,如何像小学生似的站在角落里,匆匆地喝点汤或吃块牛肉;仆役头如何端上一条嘴里插花的一俄尺半长的鱼,穿着号衣的仆役们如何神情严肃,板着脸把酒端给每个贵族,有时端上马拉加酒,有时端上马德拉酒;几乎所有的贵族,尤其那些上了岁数的贵族如何像尽义务似的一杯一杯地喝;如何砰砰地打开一瓶瓶香槟,如何举杯为健康祝酒——这一切读者大概都非常熟悉。不过依我看,那位显贵在全场欢快的肃静中讲的一段趣话倒特别值得提一提。有一个人,似乎是那个破产的大文官吧,他对新文学知道得不少,他谈起了妇女的普遍影响,尤其是对青年人的影响。“是呀,是呀,”那显贵接过话说,“的确如此;对青年人得严加管束才是,要不然他们一见女人的裙子就会发疯的。”(全体宾客的脸上掠过孩子般的快乐的微笑;有一个地主的目光里甚至露出感激的神色。)“因为青年人很蠢。”(这位显贵可能是为了表示庄重吧,有时就改变一些词的重音。)“就拿我的儿子伊
万来说吧,”他继续说,“这傻小子刚到二十岁,有一次就突然对我说:‘爸,让我结婚吧。’我对他说:‘傻瓜,先去服役……,’于是他就垂头丧气,哭鼻子……可是我……就不理那个……”(显贵说“就不理那个”这话时,似乎不是用嘴说的,而是用肚子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神气地瞥一下邻座的大文官,而且把眉毛扬得老高,高得出人意料。那文官愉快地把脑袋稍稍向旁边侧了侧,把对着显贵的那只眼睛异常迅速地眨巴起来。)“结果怎么样呢,”显贵又说了起来.“如今他自个儿给我写信说:‘爸,谢谢你教育了我这傻瓜……,这种事就得这样处理。”不用说,全体宾客完全赞同这位显贵的高见。而且似乎由于获得快乐和教益而兴奋活跃起来了……宴席散后,大家站起身来,带着更大的、但仍然合乎礼貌的,仿佛是这种场合所允许的喧闹声涌向客厅……接着坐下来玩牌。
我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吩咐自己的马车夫在第二天早五点钟给我套好车,就去安歇了。可是就在这一天里我注定还要认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由于来的宾客甚多,谁都没法单独睡一个房间。亚历山大.米海雷奇的仆役头领我到一个潮呼呼的绿色小房问里,这儿已经睡进一位客人,衣服都脱了。他一看见我就一出溜钻进被窝里,把被子一直盖到鼻子,在松软的羽绒褥子上翻腾了一会就静下来了。从他那布睡帽的圆边下以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走到另一张床铺(庭问里共有两张床铺)前,脱了衣服,躺在发潮的床单上。那位客人在他的铺位上辗转反侧起来……我向他道了晚安。
过了半个小时。不管我怎样设法入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一些无用的模糊的念头,排成见不到头的长列,固执而单调地,一个接一个地移动过来,宛如水车上的一个个水斗。
“您看样子没有睡着吧?”与我住同室的客人说。“可不是,”我回答说,“您也没有睡着?”
“我一向都不想睡。”
“怎么会这样?”
“就是这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躺着、躺着,然后才睡着。”
“既然还不想睡,为什么就上床了呢?”“那让我干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我觉得很奇怪,”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继续说,“为什么这儿没有跳蚤。那么,跳蚤会在哪儿呢?”
“您似乎对跳蚤挺怜惜呀。”我说。
“不,不是怜惜;不过我喜欢一切都合乎情理。”“瞧瞧,”我心想,“他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他又沉默了一会。
“您愿意跟我打个赌吗?”他突然用很响的声音说了起来。“为什么事打赌呢?”
这位老兄开始让我感到挺有趣。
“哼……为什么事吗?就为这个:我敢断定,您把我当做傻瓜。”
“哪能呢。”我惊异地喃喃说。
“把我当做乡巴佬,当做大老粗……请您说实话……”
“我还没有结识您的荣幸呢,”我回答说,“您凭什么可以断定……”
“凭什么?单凭您说话的声音就可明白;因为您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回答我的……可我完全不是您所想的那样……”
“请听我说……”
“不,请您听我说。第一,我的法语讲得不会比您差,德语讲得甚至更好;第二,我在国外待了三年:单在柏林就住了八个月。我研究过黑格尔的著作,先生,我会背歌德的作品;除此之外,我曾长时间地钟情于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回国后娶了一位生肺病的小270
姐,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可人品顶好。所以说,我和您是同一档次的人;我不是您所想的那种乡巴佬……我也常进行反思,我身上毫无直率可言。”
我抬起头,倍加细心地端详着这位怪人。在幽暗的灯光下,我勉强看清他的面容。
“您这会儿在打量我,”他整了整自己的睡帽,继续说,“大概您在自问:‘今天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呢?’我就告诉您为什么您没有注意到我吧,因为我躲在别人的背后,站在门外边,没有跟任何人交谈;因为那个仆役头端着盘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早就把胳膊肘抬得跟我的胸一般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原因有两个:一是我穷,二是我安于冷落……请说实话,您没有注意到我吧?”
“我的确未曾有幸……”
“就是呀,就是呀,”他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是这样。”
他坐了起来,交叉起两只胳膊;他那睡帽的长长影子从墙上弯折到天花板上。
“请照实说,”他忽然瞟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您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大怪人,是一个所谓的独特的人,或者也许是一个更差劲的什么东西,也许您以为我是装作怪人的吧?”
“我应该对您再说明一遍,我还不认识您呀……”他低了一会儿头。
“为什么我同您,同一个素昧生平的人这样唐突地聊起话来——那只有天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不是由于咱们的心灵相通吧!.您和我,咱俩都是正派人,也就是自我主义者,无论您跟我.我跟您都互不相干,不是吗?不过咱俩都睡不着……为什么不可以聊聊呢?我这会儿来了精神,这在我是很少有的。您看出了没有,我很胆怯,我胆怯并不因为我是外省人,没有一官半职的人,穷光蛋,而是因为我是一个自尊心强得要命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在我的一些既无法确定也无法预见的良好情况或偶然机会的影响下,我的胆怯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譬如眼前就是这样子。这一会儿哪怕让我跟达赖喇嘛面对面——我也敢向他要点鼻烟闻闻。不过,您也许想睡了吧?”
“恰好相反,”我急忙回答说,“我很高兴跟您聊聊。”
“您是想说,我让您开心……那更好了……这样吧,我先对您说明一下,这儿的人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就是说,有些人在闲扯旁的无聊事中偶然提到我的名字时,就这样称呼我。‘我的命运太没有人关心。’他们无非是想刺痛我……我的天!他们若能知道……我之所以潦倒,就是因为我一无古怪之处,除了有时有点冒失,像我眼下跟您这样聊天,可是这种冒失根本算不了什么。这是最廉价最低级的一种古怪。”
他转过脸对着我,并摆了摆双手
“先生!”他喊了一声。“我认为总的说来只有古怪的人才能活在世上;只有他们才有生活的权利。有人说:Mon verre 12’est pasgrand,mais ie bois dans moll verre。瞧见吗,”他低声插一句,“我的法语讲得多地道。我觉得,即便你的脑袋大,装的东西多,你知识渊博,无所不知,紧跟时代——然而没有一点你自己的、独特的、个人的东西,那你就是一无所有!只不过是世上多了一个储藏普通物品的地方而已——谁又能从这里得到什么满足呢?这可不行,哪怕你蠢,也得有自己的蠢法!要有自己的味儿,自己的原味儿,这样才行。您别以为我对这种味儿要求很高……决不是的!这样的人多得很:无论你朝哪儿瞧——都有古怪的人;任何一个活人都是古怪的人,可我不在其内!”
“其实,”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后继续说,“我在年轻的时候曾是壮志凌云呀!我在出国之前以及回国之初,自己曾经多么的自负呀!在国外时我非常谨慎,总是独往独来,我们这种人应该如此,可是我们这种人总是在钻研、钻研,而到头来什么也没弄明白!”“古怪的人,古怪的人!”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又接下说……“都管我叫古怪的人……可实际上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古怪的人了。我大概生来就是要模仿别人的……真是!我在生活中似乎也是在模仿我读过其作品的各种各样的作家,我活得累极了;我过去学习、恋爱,后来结婚,似乎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似乎是在履行一种义务,或者像在学功课——谁分得清呢!”
他摘下头上的睡帽,扔在床上。
“要不要我把我的一生讲给您听听?”他用若断若续的声音问我,“或者就讲讲我一生中几件有特色的事岂不更好?”
“请讲讲吧。”
“要不,我还是对您讲讲我是怎样结婚的事吧。结婚么本来是件大事,是一个人的试金石,婚姻就像一面镜子,可反映出……可是这种比喻太陈腐了……对不起,我得闻一下鼻烟了。”
他从枕头下摸出鼻烟盒,打了开来,又说起话来,一边摇晃着打开了的鼻烟盒。
“先生,您就设身处地去想想我的情况……您判断判断,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样的,喏,什么样的,您说说,什么样的好处呢?您说说,这种百科全书与俄罗斯生活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让我怎样能把它运用到我们的生活上来呢?而且不光是这种百科全书,还有整个德国哲学,甚至说,整个德国科学,怎样能运用过来呢?”
他在床上蹦了起来,气得直咬牙,并低声嘟哝说:
“唉,本来嘛,本来嘛……那么,你于吗要跑到外国去学呢?于吗不坐在家里就地研究你周围的生活呢?这样,你倒可能认清生活的要求,认清未来,也可能认清自己的所谓使命了……可是得了吧,”他又换了一种语调继续说,似乎在替自己辩护,而且有些胆怯,“还没有一位智者写进书里的东西,让我们这种人上哪儿去研究呀!我倒是很乐意向它——向俄罗斯生活——学习的,可是它,我的宝贝,却不吭声。那样子是说,你就这样来理解我吧;可我哪有这样的能力呀:你们就给我一个结论,给我提供一个断语吧……一个断语?——他们说,这就是提供的断语:你听听我们莫斯科人的说话吧——像不像夜莺?而糟就糟在他们说得像库尔斯克夜莺一般动听,可是说得不像人话……于是我一想再想——似乎觉得科学到处是一样的,真理也是一样的,所以我决定前往异国,到异教徒那边去……有什么办法!——年轻气盛嘛。要知道我不愿过早地发起福来,虽然有人说肥胖意味着健康。不过天生不长肉的人,怎么也胖不起来!”
“可是,”他稍加思索,接着说,“我似乎说过要给您讲讲我是怎样结的婚。您就听听吧。一,我告诉您,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二……这二么,我觉得需要把我青年时代的情况对您说说,不然您会什么也搞不明白……您还不想睡吧?”
“不想,不想睡。”
“那好极了。您就听听吧……隔壁房间里的坎塔格留欣先生呼噜打得真够呛!我是不很富裕的双亲所生的——我说双亲,是因为,据说,除了母亲之外,我也曾有个父亲。我记不得他了;据说,他是个不大有出息的人,大鼻子,一脸的雀斑,红头发,用一个鼻孔吸鼻烟;在我母亲卧室里挂着他的肖像,穿一身红色制服,黑黑的衣领贴到耳朵,仪表很不雅观。我常常被拉过他的肖像旁去挨鞭子,在这种情形下母亲总是指着他的肖像说:‘要是你爹还活着,还要把你揍得更厉害呢。’您想想看,这对我是多大的鞭策呀。我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或者说确切点,我有过一个身体很差的弟弟,生有软骨病,不久就痛苦地夭折了……这样的英国病为什么会传人库尔斯克省希格县呢?但问题不在这里。作为一个乡村女地主的母亲满怀急切的热情培养我,从我初临人世的头一天她就开始对我进行教育了,直至我满十六岁……您是在听我讲吗?……,,“当然,请往下讲吧。”
“那好吧。当我年满十六岁时,我母亲便毫不犹豫地辞退了我的法裔家庭教师——从涅仁的希腊人住区来的一个德国人,名叫菲利波维奇;母亲把我带到莫斯科,给我在大学里注了册,就把灵魂交给万能的上帝了,而把我留给我的亲叔叔照管。这位叔叔名叫科尔通’巴布拉,是一个司法检察官,不单是名闻希格雷县。我的亲叔叔,司法检察官科尔通一巴布拉照例把我的财产掠夺一空……但问题也不在这里。我进大学时——应该为我母亲说句公道话——已经具备良好的素养;但是那个时候在我身上已显得缺乏特性。我的童年跟其他青年人的童年一无不同之处:我也像是在羽毛褥子下傻乎乎地、蔫不唧唧地长大的,从很小就开始死背诗书,同时也渐渐变得萎靡不振,说是喜欢幻想……幻想些什么呢?——咳,幻想美……等等。我在大学里也没有另辟蹊径:我很快就加入了小组。那个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可是您也许不清楚小组是怎么回事?记得席勒在某首诗里说道:
Gef百hrlich ist’S den Leu Zu Weeken,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n.Doch das schrecklichste der Schreken——Das ist der Menseh in seinem Wahn!
我对您敢肯定说,席勒他要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说的是Das istein‘小组’……in der stadt Moskau!
“您认为小组有什么可怕之处呢?”我问道。
我的邻人抓过睡帽一戴,把它往鼻子上拉了拉。
“我认为有什么可怕之处吗?”他喊了起来。“我认为是这样:小组就是对各种独立发展的毁灭;小组就是对社交、女性、生活的无耻的替代;小组……哦,慢着,我来告诉您吧,小组是什么玩艺儿!小组就是把懒惰和颓废合在一起的生活,而这种生活却被赋予合理事业的意义和形式;小组用议论取代交谈,使人习惯于毫无意义的空谈,使人脱离独立的有益的工作,使人染上文学的疥疮;最终使人丧失朝气和纯真坚强的灵魂。小组就是借团结友爱之名,行庸俗无聊之实,以真诚和关心为由而搞倾轧和野心的结合;在小组里每个成员都有权在任何时刻把自己肮脏的手指直捅进同伴的心窝,没有一个人的灵魂保持有一处纯洁和没有创伤的地方;在小组里所崇拜的是夸夸其谈的空谈家、爱面子的机灵鬼、未老先衰的小老头,所吹捧的是平庸无才而徒具‘隐秘’思想的诗人;在小组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就会风雅而玄奥地大谈女人和爱情,可是到了女人面前却说不出话,或者跟她们谈话如同跟书本谈话一样,再说谈的又是什么呀!在小组里吃香的是诡辩和花言巧语;小组里互相监视不亚于警官……哦,小组!你不是小组,你是个怪圈,在你那里毁掉了多少正派的人呀!”
“唉,请允许我说一句,您这是太夸张了,”我打断他的话说。他默默地瞅了我一眼。
“也许是的,天知道,也许是的。可是要知道,我们这类人只剩下一种乐趣了,那就是夸张。我就是这样在莫斯科度过了四个春秋。先生,我的确难向您形容这段时光过得多么之快,真是太快了;来伤心、懊恼。早上一起来往往就像坐雪橇滑下山似的……睁眼一瞧,已经滑到山脚了;已经到黄昏了;一个昏昏欲睡的仆人来给你套上常礼服——你穿好了衣服,便慢慢地去到朋友那里,抽着烟,一杯杯地喝着淡茶,海聊德国哲学、爱情、永恒的精神之光等等,真是海阔天空。不过我在那里也遇到过一些颇有特性和独立个性的人:有些人不管怎样糟蹋自己、扭曲自己,仍然不改其本性;惟独我这个倒霉蛋像捏一块软蜡似的把自己捏来捏去,我那可悲的本性却不作半点的反抗!这时候我已年满二十一。我接管了留给我的遗产,或更正确地说,接管了该我继承的家产中我的保护人认为有必要留给我的那一部分,随之就把全部领地交托给一个已经赎了身的家仆瓦西里?库德里亚舍夫去经管,以后便出国了,去到柏林。我在国外,正如我有幸对您说过的,待了三年。又怎么样呢?在那里,在国外,我依然是一个无独特可言的人。首先,不必说,我对欧洲本身、对欧洲的生活毫不理解,我不过是在德国本土听德国教授的讲课,读德国的书而已……也就是有这个差异。我像修道士似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我与几个退伍中尉倒很投缘,他们也像我一样渴望知识,并为此而苦恼,不过他们的脑子却迟钝极了,又缺乏口才;我还结交从平扎省以及其他产粮省份来的几户人家,他们也都是些笨脑瓜;有时我上咖啡馆坐坐,有时看看杂志,晚上去剧院看看戏。我和当地的人很少来往,跟他们交谈似乎有些紧张,他们也没有,来看望我,除了两三个挺缠人的犹太裔的坏家伙,他们常跑来向我借钱,他们觉得容易骗。终于有一个奇异的机会把我带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上他那里报名听一门课,他忽然兴之所至邀请我去参加他家的晚会。这位教授有两个闺女,都二十七八岁了,零知道怎么都长得那样矮壮,鼻子可好看了,都有一头鬈发。浅蓝色的眼睛,红润的双手,白白的指甲,一个叫林亨,另一个叫明亨。我开始常到这位教授家里去。应该说,这位教授并不算笨,可似乎受过点精神创伤:讲起课来有条有理,但在家里说话发音不清,而且老把眼镜架在额门上;不过他是一个顶有学问的人……后来怎么样呢?我忽然觉得我爱上了林亨,整整六个月里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我跟她说话的确很少,主要是凝神瞧着她;可是我常常给她朗读各种动人的作品,偷偷地握她的手,晚间与她在一起幻想、凝望着月亮,或者只是抬头仰望。她煮咖啡可拿手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有一点让我发窘:就在这种所谓难以形容的幸福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口发疼,胃里掠过一阵阵又闷又冷的颤抖。我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幸福而逃跑了。这以后我还在国外待了整整两年:我到过意大利,在罗马观赏过《基督变容》又在佛罗伦萨欣赏过维纳斯雕像;我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像中了邪似的;每天晚上我就写诗,记起记;总之,我做得跟大家一样。可您瞧,就这么容易地成了独特的人了。比如,我对绘画和雕塑一窍不通……我对这一点是会直言不讳的……不,怎么可以呢!得找个导游,去看看壁画……”
他又垂下头,又摘下睡帽。
“终于我回国了,”他以疲惫的声音继续说,“我来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我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国外时我多半是沉默寡言的,可是在这里我突然变得El齿伶俐,能说会道了,同时,不知为什么觉得飘飘然,自以为了不起。有一些谦卑的人几乎把我看成天才,女士们兴趣盎然地听我高谈阔论;可是我不善于高高地保持自己的声望。有一天早晨,传出了一种中伤我的流言蜚语(是哪个家伙瞎编的,我无从知道,也许是某个男性的老处女干的,这样的老处女在莫斯科可多了),流言一出,就像草莓似的分蘖抽须。我被缠进去了,我想跳出来,扯断这些缠在身上的线——可谈何容易呀……我只好一走了之。您看,我在这种事情上就显得糊涂;我本应该泰然地等待这种攻击过去,就像得了荨麻疹一样,忍一阵就会过去的,那些谦卑的人就会张开怀抱重新欢迎我的,那些女士们又会笑吟吟地倾听我的高论……可糟糕的是,我不是个独特古怪的人。要知道,我的良心忽然苏醒了:我不好意思再胡说八道,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昨天在阿尔巴特街,今天在特鲁巴街,明天在西夫采夫一弗拉日街,说来道去老是这一套……要是有人就要听这一套呢?那您就瞧瞧这一场面上的那些真正的斗士吧:他们对这个满不在乎;相反,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有的人就靠那不烂之舌混J二十年,而且总是说的老一套……这就表明他们有自信心和自尊心!我也有过自尊心,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掉……我又要说.坏就坏在我不是一个独特古怪的人,我老停在不好也不坏的中间状态。造化应该要么给予我更强的自尊心,要么半点不给。但在开头那些日-T-里.,我的确一筹莫展;再说旅居国外时把财产已耗个精光,要我跟一个年轻而身子骨已软得像果子冻的商人女子成亲我又不愿意,于是我便远远地躲到自己的村子里去了。,,他又瞟了我一眼,补充说,“至于对乡村生活的初期感受、大自然的美、孤独生活中清幽的魅力等等,我可以略而不谈了吧……”
“好的,好的,”我回答说。
“况且,”他继续说,“这些全是瞎说,至劣我的感触是这样。我在乡下感到很无聊,像一只被关起来的小狗:虽然,说实话,春天里我在回家路上头一次经过那片熟悉的白桦树林的时候,我的脑袋都晕了,心里由于产生模模糊糊的甜蜜蜜的希望而怦怦地跳。但是您知道,这种模模糊糊的希望是永远实现不了的,相反,你所不希望出现的事却都来了,比如,兽疫啦、欠租啦、拍卖啦,等等等等。我依靠总管雅科夫的协助一天天地凑合着混日;雅科夫是接替原先的管家的,到后来他也大捞起油水,如果说他捞得不比前任的多,那至少也是一样,再说他那双涂柏油的长统靴的气味还毒害我的健康呢。有一次我想起了邻村的一户相识的人家——一个退伍,上校的夫人和她两个闺女,于是便吩咐备车,前去拜访。这一天应该是值得我永远纪念的日子,因为六个月过后,我就同上校夫人的第二个女儿结婚了……
讲述者低下了头,把两手往上一举。
“不过,”他很激动地往下说,“我不愿让您对这位已故世的女人有不好的看法。不愿这样!她是一个顶高尚顶善良的人,一个懂得爱的、能做出任何牺牲的人;不过我您之间应当说实话,假如我不是不幸地失去了她,我今天大概就不能在这里跟您聊天了,因为我家库棚里的木梁至今还在,我好几次想在那里悬梁自尽呢!”“有些梨子,”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又说起来,“要在地窖里放上一段时问,所谓真正的味道才出得来;我的亡妻看来也是属于这一类的造物吧。只有到现在我才为她说句完全公道的话。只有到现在,比如说,我回想起结婚之前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些黄昏,不仅不会引起我丝毫的痛苦,相反,会使我感动得几乎掉泪。她们的家境不算富裕;她们的房子也旧得很,是木结构的,但很舒适,它是建筑在一座山上,坐落在荒芜了的花园和杂草丛生的院子之间。山下有一条河,透过茂密的树叶,可隐约看见河水。一个大凉台从房子通向花园,凉台前有一椭圆形花坛,开满了蔷薇,艳丽夺目。花坛的两端各有两棵金合欢,已故的主人在它们还稚嫩的时候就将其盘成螺旋状。稍远处,在无人照管的野生马林果树丛里有一个亭子,亭子里边已精心装饰过了,可外部已经破旧不堪,瞧起来都感到可怕。凉台上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客厅;客厅里好奇的人可以看到的是:各个屋角都砌有磁砖炉子,右面有一架寒酸的钢琴,上边堆放着手抄的乐谱;一张长沙发,罩着带白色花纹的褪了色的浅蓝色花缎;一张圆桌;两个摆着叶卡捷琳娜时代的瓷器玩具和琉璃球玩具的陈列架;墙上挂有一幅著名的肖像画,画着一个浅黄发少女,胸前抱着一只鸽子,举目仰望;桌上摆有一个插着鲜蔷薇花的花瓶……您看,我描述得多么细致。我的爱情的整个悲喜剧就是耷这个客厅里,在这个凉台上演出的。这位上校夫人是个厉害的婆娘,说话时喉头老发出凶狠的嘶哑声,显得蛮横,爱挑眼;两个女儿中有一个叫薇拉,跟普通的县城小姐没什么不一样,另一个叫索菲娅,我爱上的就是索菲娅。姐妹俩另有一个房间,那是她们的共同卧室,室内有两张单人木床,有淡黄色的纪念册,有木犀草,有用铅笔画得很差的男女朋友的肖像画(其中一位先生显得神采奕奕,很引人注目,其签名更显刚劲有力,他年轻时曾被寄以厚望,可到头来跟我们大家一样——一事无成),有歌德和席勒的胸像、德文书、干枯了的花冠以及其他一些纪念品。而这个房I"1我很少进去,也不喜欢进去,因为在那里我不知为什么感到闷气。而且,真是奇怪!当我背对索菲娅坐的时候,或者,当我在凉台上,特别是在黄昏时分,想着或者幻想着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可爱极了。这时候我望着晚霞,望着树木,望着那些已经发暗,但在玫瑰色天空下仍显得截然分明的一片片小绿叶;在客厅里,在钢琴旁,坐着索菲娅,她在不停地弹着她所喜爱的贝多芬作品中一个充满热情沉思的乐句;那一副凶相的老太婆坐在沙发上泰然地打着呼噜;在洒满夕阳红光的餐室里,薇拉正忙着煮茶;茶炊奇妙地咝咝响着,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儿;掰脆饼时发出的欢快的断裂声,勺子碰着茶杯叮当作响;金丝雀拚死劲地啼叫了一整天,忽然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又啾啾地叫几声,仿佛要问什么;清澈而轻柔的云层里有时掉下稀稀的雨点……我坐着,坐着,听着,听着,瞧着,我的心渐渐开朗了,似乎又觉得我是爱她的。就是在这样的黄昏气氛的影响下,我有一次向老太婆请求娶她的女儿,大约过了两个月,我就结婚了。我似乎觉得我是爱她的……而且现在总该知道了,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索菲娅。她是一个善良、聪明、寡言少语的人.她有颗暖人的心;然而天知道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长期住在乡下,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在她的心底(假如有心底的话)隐伏着创伤,或者不如说,有伤口在淌血,这种伤口是无药可治的,无论她或者我都不知道这种伤叫什么。当然,我是在婚后才猜想到这种创伤的存在。不管我怎样尽心尽力去医治它,全无济于事!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黄雀,它有一次被猫抓住了;它被救了出来,给它治好了伤,可是我那可怜的黄雀再也没有以前的生气了;它郁郁不乐,提不起精神,也不唱歌了……后来,有一天夜里,一只大老鼠钻进那开着的笼子,咬掉了它的头,因此它终于彻底死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猫也抓住过我的妻子,所以她也是郁郁不乐,提不起精神,像我那只不幸的黄雀一般。有的时候她本人显然也想振作起来,在新鲜空气里,在阳光下,在自由天地里雀跃一番;她试了试,又蜷成一团了。要知道她是爱我的,她曾好几次对我说,她已知足了,无有它求——真见鬼!她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么暗淡无光。我想,她在过去是不是出过什么事?我经过调查,什么也没有发现。唉,现在您来说说:如果是一个古怪独特的人,可能会耸耸肩膀,叹两口气,便照旧去过自己的日子;可是我不是一个古怪独特的人,所以就想要悬梁自尽。我妻子的骨髓里已经浸透老处女的种种习惯,比如喜欢贝多芬乐曲、夜间漫步、木犀草、和朋友们书信往来、纪念册等等,因此她对于任何其他生活方式,尤其对于家庭主妇的生活怎么也习惯不了;可是对于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子来说,整天沉在无名的烦恼里,天天晚上唱着‘你不要在黎明时唤醒她,’岂不可笑。
“就这样,我们共同幸福地生活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索菲娅因头产就难产死了,而且说来奇怪,我似乎早有预感,她是不可能替我生个女儿或儿子的,不可能给大地添一个新居民的。现在我还记得她殡葬时的情景。那是在春天。我们那教区的教堂不大,又很旧,圣像壁发黑了,墙灰都脱光了,有几处地砖也缺损了;每个唱诗班席位上都有一个古老的大圣像。棺材抬进来了,放在圣幛正门前的正当中,蒙上褪色了的罩单,周围摆着三个蜡烛台。葬礼开始了。一个脑后扎着小辫、低低地系着一条绿腰带的衰老的教堂282
执事,在读经台前悲痛地读着经文;神甫也是个老头,面相慈善,视力不佳,穿着黄花纹紫色法衣,既作司祭又兼助祭。在敞开着的窗子外边,白桦垂枝上的新鲜嫩叶在摇曳着,簌簌发响;从院子里飘来阵阵草香;蜡烛的红红火焰在欢乐的春光里显得淡然失色;整个教堂里响彻着麻雀的啁啾声。一只飞进来的燕子不时地从圆屋顶F发出响亮的喊声。不多几个农人那淡褐色的脑袋灵活地一起一伏,热心地为死者祈祷;香炉的孔眼里冒出一缕缕青烟。我望着妻子那僵死的脸……我的天哪!死亡,就连死亡也没有使她获得解脱,也没有治愈她的创伤:依然是那副痛苦、胆怯、沉默的表情——仿佛她躺在棺材里也还不自在……我的心痛苦得淌血。她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可是对于她自己来说,还是死了好!”
讲述者的两颊通红了,眼睛黯然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