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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_8 屠格涅夫(俄)
  我们去到凉台上,坐下来海聊起来。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朝下边瞧了瞧,顿时陷于极度的不安。
  “这是谁家的鸡?这是谁家的鸡?”他大喊起来,“是谁家的鸡在花园里乱窜?……尤什卡!尤什卡!快点跑去看看,是谁家的鸡跑到花园里乱窜?……这是哪一家的鸡呀?我禁止过多少遍啦,说过多少回啦!”
  尤什卡跑去了。
  “简直乱了套!”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说,“太不像话!”
  我现在仍记得,那几只不走运的母鸡,两只花斑鸡和一只白凤头鸡还在苹果树下悠然信步,有时用持续的咯咯声来抒发自己的情怀,骤然间,不戴帽子、手持棍子的尤什卡和另外三个成年仆人协同一致地向它们急奔过来。这一下真热闹开了。三只母鸡叫喊着,拍着翅膀、跳蹦着,咕达咕达地吵翻天;仆人们跑着、磕磕碰碰。摔倒在地;主人发狂了似的从凉台上大喊:“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抓住!……这是谁家的鸡,这是谁家的鸡?”一个仆人终于抓住了那只风头鸡,把它按住在地。正在这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蓬头散发的小丫头拿着一根长棍,越过篱笆从外边跳进花园里。
  “啊,原来是她家的鸡呀!”地主高兴地喊了起来。“是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他让他的娜塔尔卡来赶鸡了……怎么不叫帕拉莎来呢,”地主低声地加了一句,一面意味深长地一笑。“喂,尤什卡!别去抓鸡了;把娜塔尔卡给我抓来。”
  在气喘吁吁的尤什卡还没有跑近那个吓破胆的小丫头身边之前,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女管家,她抓住小丫头的胳膊,在她背上啪啪地揍了好几下……
  “就得这样,就得这样,”地主接着说,“揍揍揍!揍揍揍!……把鸡扣下来,阿夫多季娅,”他又大声地添了一句,并喜形于色地朝着我说:“老弟,这回打猎打得怎么样呀?您瞧,我都出汗了。”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哈哈大笑起来。
  萼们仍然待在凉台上。这晚间确实非常好。仆人给我们上了茶。
  “请问,”我开口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迁到山谷那边大路旁的那几家是您的佃户吗?”“是我的……怎么?”
  “您这是怎么啦,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这可不应当呀。拨给那些庄稼人的房子太差,太小了;周围连棵树也见不到;甚至连个小鱼塘也没有;井只有一IZl,而且还是不顶用的。难道您就不能找个别的地方吗?……还听说,您把他们以前的大麻田也收走了?”
  “地界是这么划的,拿它有什么办法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我说,“这样划地界我也觉得有些不合适。(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勺。)我看不出这种划法有什么好处。至于我收回他们的大麻田,没有在他们那边挖养鱼塘什么的——关于这些事吗,自有我的道理。我是个老实人,按老规矩行事。依我看,老爷终究是老爷,庄稼人终究是庄稼人……就是这么回事。”
  对于这样明白的不容置疑的理由,自然是没法与他再说了。“而且,”他接着说,“那些庄稼人不是东西着呢,很令人头痛。尤其是那边的两家;先父——祝他升天堂——在世时就讨厌他们,挺讨厌他们。对您说吧,我有这样的体会:如果老子是贼,儿子必定也是贼;有什么法子呢。……唉,遗传呀遗传,这可是个严重的问题!坦白地对您说吧,我把那两户中没有轮到的人都送去当兵了,把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地拆散开来;可也根除不了,有什么办法?他们能繁殖着呢,这些可恶的家伙。”
  此时周围全然寂静下来了。只是有时吹来一阵阵晚风,每当一阵风停息在房子近处时,从马厩那边频频响起的有节奏的鞭打声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刚刚把斟满茶的碟子端到嘴边。而且已经张开了鼻孔——大家都知道,地道的俄罗斯都是先张开鼻孔才喝茶的——可是他停住没喝,侧耳倾听,点了点头,然后才呷了,就把碟子放到桌子上,露出最慈祥的微笑,似乎不由自主地应和起那些鞭打声,喊着:“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地问。
  “这是按我的吩咐,在那边惩罚一个调皮鬼……就是那个在餐室里干活的瓦夏,您知道吗?”
  “哪个瓦夏?”
  “就是头些时候侍候我们用餐的那个,长一脸大胡子的。”
  无论怎么愤慨,也抵抗不住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那明亮而柔和的目光。
  “您怎么啦,年轻人,您怎么啦?”他摇着头说,“您于吗这样盯着我看,难道我是个坏蛋吗?惩罚是出于爱护嘛,您是懂得的。”过了一刻钟,我便向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告辞了。我乘车经过村子时,瞧见了那个餐室听差瓦夏。他在马路上走着,一边咬着核桃。我让车夫勒住马,唤他过来。
  “喂,伙计,你今天挨打了?”我问他。“您怎么知道?”瓦夏反问说。
  “是你家老爷对我说的。”“是老爷亲口说的?”
  “他为什么记人打你呢?”
  “我是该挨打的,先生,该挨打的。我们这儿不会平白无故惩罚人的;我们这儿不会这样做的——确实不会。我们的老爷不是那号人;我们的老爷……全省都找不出他这样的好老爷。”
  “走吧!”我对车夫说,“这就是旧俄罗斯呀!”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琢磨着。
  亲爱的读者们,打猎的主要一种好处,就在于它让你时常坐着马车一处又一处地东奔西跑,这对于一个清闲无事的人说来,确是一种莫大的乐趣。当然,有的时候(特别是在雨天)就不那么愉快了.比如在乡问土路上彷徨,或者在荒野里完全迷了路,这种时候随便遇到一个庄稼人,就只好叫住他问:“喂,老乡!去莫尔多夫卡怎么走呀?”而到了莫尔多夫卡后,又得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婆娘(庄稼汉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打听:离大路旁的客店还远不?怎么个走法?车子跑了十来俄里,不见有客店,却来到了一个地主住的破败穷酸的霍多布勃诺夫小村,把一群躺在路中央齐耳朵深黑褐色烂泥里的猪吓得半死,它们万万没有想到竞有人前来打扰。每当驶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小桥,奔下山谷,越过满是烂泥的小溪,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令你不愉快的还有,几天几夜奔波在绿色原野中的大路上,或者——老天保佑,切莫遇上——在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二,另一面写着数字二十三的五颜六色的里程标前的烂泥地里陷上几个小时;一连几个星期吃的尽是鸡蛋、牛奶和人人夸奖的黑麦面包,也够你受的……然而,所有这些不便和不顺心会换来另一类的好处和满足。不过,现在就来谈谈正题吧。
  由于以上已谈了很多,就毋需向读者详述我在四五年前是怎样来到列别江,来到那里最杂乱的集市的经过了。我们这号猎人常常在某个早晨乘车离开或多或少属于祖传的领地,打算在第二天傍晚便回家来的,可是这儿停停,那儿停停,没完没了地射猎鹬鸟,结果便来到了伯绍拉河风光秀丽的河畔;再说,凡是爱好猎枪和猎狗的人,也都狂热爱慕世上最高贵的动物——马。所以,我一别孽,住进一家旅店之后,换套衣服,便前往集市去了。(旅店晏名年轻伙计,二十来岁,瘦高个,带有甜美的鼻音,他已告诉登:乎苎某公爵大人,即某某团队的马匹采购员,就住在他们这旅擘曼;另外还来了许多士绅,天天晚上有茨冈人唱歌,剧院里在演出《特瓦尔多夫斯基老爷》;他还说,马的价码很高,可是都是些好马。)
  在集市的广场上停着一排排大车,多不胜数,大车后边站着各种各类的马:跑大步的马、养马场的马、比秋格马、拉货车的马、驿,竺普通的农家马。还有一些膘肥毛滑的马,按毛色分类,披着各种颜色的马衣,紧紧拴在高高的架木上,胆怯地向后斜视着马贩子主人手中的为它们所十分熟悉的鞭子;草原贵族们从一二百俄里外送来的家养的马,由一个年老体衰的车夫和两个头脑迟钝的马夫照看着,它们摇晃着长长的脖子,跺着蹄子,百无聊赖地啃着木桩;一些黄褐色的维亚特卡马相互紧靠在一起;一些长有波浪形尾巴、毛茸茸蹄肘、大屁股的跑大步马像狮子似的威严地站立不动.它们中有灰色带圆斑点的,有乌黑色的,也有枣红色的。行家们毕霉毕敬地站在它们的面前。
  在一排排大车分隔成的走道上,聚集尊各种身分、各种年龄和各种模样的人。那些穿蓝外套、戴高帽子粤马贩子狡猾地窥视和等待着买主;突眼鬈发的茨冈人不住地奔前跑后,查看马的牙齿、扳看马腿,掀起马尾巴,叫叫嚷嚷、骂骂咧翌,充当掮客,抽签抓阄,或者死乞白赖地缠住一个戴军帽、穿海狸领军大衣的马匹采购员。一个体格壮实的哥萨克挺着身子骑在一匹长着鹿脖子的瘦骟马上,打算把这匹马连同马鞍和笼头“整套”出售。有些庄稼人,穿着胳肢窝处破了的皮袄,拼死劲地挤过人雾:一伙一伙地挤到那辆套着“试用”马的大车旁边;或者,在狡猾譬茨,人的协助下,在一旁的某处费尽气力地讨价还价,互相一连粤上百次掌,结果还是各要各的价;这期间,那匹作为他们争吵对象的披着破席子的劣等马,只管在一边眨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说来也是,由谁来揍它,对于它不都一样!有几个高额门、染了胡子的地主老爷,脸上带着尊严的神情,头戴波兰式四角帽,身穿厚呢大衣,只z2k_--只袖子,傲慢地在同几个戴羽绒毛帽子和绿手套的大肚皮商人说着话。各种团队的军官们也在这里挤来挤去凑热闹;一名个子特高的德裔胸甲骑兵神情冷漠地问一个瘸腿的马贩子:“这匹棕黄马要卖什么?”一个十八九岁的淡黄发的骠骑兵正在为一匹瘦健的溜蹄马物色一匹拉梢马;有一个驿站车夫,戴着有孔雀毛的矮帽子,穿着褐色上衣,一副皮手套塞在窄窄的绿腰带里,他正在寻求一匹辕马。马车夫们有的在替自己的马梳编尾巴,有的在把马鬃弄湿,有的在向老爷们恭敬地提些忠告。做完买卖的人视各自的情况,有的奔大酒店,有的去小酒馆……奔忙、叫嚷、动脑筋、争吵、和解、骂、笑——这一切都是在齐膝深的泥污中进行的。我想替自己的马车选购三匹脚力好的马,因为我原来的几匹马有些不大中用了。我已找到了两匹,而第三匹还没有选好。在吃过我在这里不愿描述的一顿饭之后,(埃涅阿斯早已懂得,回想过去的痛苦是何等的不愉快),我就到那个所谓的咖啡厅去,那儿天天晚上都云集着马匹采购员、养马场场主以及其他的过路人。在烟草的浓烟腾腾的台球室里,已聚有二十来个人。其中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年轻地主,穿着轻骑兵的短上衣和灰裤子,留着长长的鬓发,搽了油的小胡子,带着高傲而放肆的神情环顾着周围;另外有几个穿哥萨克服装、脖子特短、眼睛浮肿的贵族在那儿难受地呼哧呼哧着;商人们在一旁聚坐,即所谓处于“另席”。军官们在无拘无束地交谈。有一位公爵在打台球,他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愉快的但又有点瞧不起人的神情,穿着常礼服,敞着衣襟,里边是红绸衬衫,下面穿的是肥大的丝绒灯笼裤;他正在同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比试台球。
  退伍的陆军中尉维克托?赫洛帕科夫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墨黑竺譬肤,瘦瘦的身材,乌黑的头发,深棕色的眼睛,凡有选举和集市,他都热心地参观。他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神气活现地甩开滚圆的胳膊,歪戴着帽子,卷着他那灰蓝色棉布衬釜的军服袖子。赫洛帕科夫先生很会讨好彼得堡的一些富有晶螽嘉子弟,跟他们一块儿抽烟、喝酒、玩牌,跟他们称兄道弟。他们为何季亨于他,那很难搞个明白。他并不聪明,甚至也不算滑稽;也不适合于做供人逗乐取笑的小丑。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像对待一个善良而空虚的人那样,随便同他交往一阵;与他来往三两个星期之后,以后就不同他来往了,他也不去招呼他们了。赫洛帕科夫中尉有一个特点,他在一年有时两年的时间里经常反复她说着同一句雩,不管恰当不恰当;这句话一点也不风趣,可天知道为什么能让大家发笑。七八年以前,他不管到哪儿都说着这样一句话:向您致敬,感谢之至”,那时候庇护他的人每次都笑得死去活来,并让他一再重复“向您致敬”;后来他开始使用一句相当复杂的话:不。这譬就那个了,克斯克塞——结果就是这样嘛”,这句话同样也大窭苎功;过了两三年,他又想出了一句新的俏皮话:“您别急嘛,上帝的人,裹着羊皮”等等。有什么不好呢!您瞧,就是这些毫无意思的话使他有吃、有喝、有衣穿。(他自己的家产早已挥霍殆尽.如今就专靠朋友们过日子了。)要知道,他没有任何旁的能耐。的确.他每天能抽百来烟斗的茹可夫烟,一打起台球,右脚能翘得比脑袋还高,瞄准的时候,发狂地转着手上的台球杆——可是这种种花招也不是人人都赞赏的。他饮酒也很有海量……不过,在俄国凭酒芋是难以出风头的……总之,他混得这么成功,对于我完全是个不解之谶…”可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很谨慎,不外扬家丑,不揭任何人的短……
  “嘿,”我一见到赫洛帕科夫时心里就想,“当前他的口头语是什么呢?”
  公爵打中了白球。
  “三十比零,”那个长着黑脸,眼皮下有青疤的患肺病的记分员大喊一声。
  公爵把一个黄球啪的一声击进边上的球囊里。
  “好!”坐在角落一张单条腿摇摇晃晃的小桌旁的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用整肚子的气发出赞扬的喊声,他喊了之后觉得有些难为情。幸亏没有人注意他。他喘了一口气,捋了捋胡子。
  “三十六比零!”记分员用鼻音喊道。
  “怎么样呀,伙计?”公爵问赫洛帕科夫。
  怎么样?当然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的确是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
  公爵扑哧一笑。
  “怎么,怎么?再说一遍!”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退伍的陆军中尉得意地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他目前的口头语!”我心想。
  公爵把一个红球击进了球囊。
  ‘‘咳!不能这样,公爵,不能这样,”一个眼睛发红、鼻子细小、头发淡黄、脸上显出婴儿般睡相的小军官突然喃喃地说起来。“不要这样打……应该是……不是这样!”
  “该怎样呢?”公爵回头问他。
  “应该……那样……用双回球的打法。”“是吗?”公爵透过牙缝低声地说。
  “怎么样,公爵,今天晚上到茨冈人那儿去吗?”发窘的年轻人
  急忙接着说。“斯捷什卡要唱歌呢……还有伊留什卡……”公爵没有答理他。
   “勒勒勒拉卡利奥奥翁,老弟,”赫洛帕科夫狡猾地眯起左眼说。
   公爵哈哈大笑。
   “三十九比零,”记分员报告说。
   “零就零……瞧我怎样打这个黄球……”
   赫洛帕科夫转了几下手里的台球杆,瞄准了一会,可滑了球杆。
  “唉,勒拉卡利奥翁,”他气恼地喊了起来。公爵又大笑起来。
  “怎么,怎么,怎么?”
  然而赫洛帕科夫不愿再重复他那句口头语了,也要撒点娇嘛。“您的杆子打滑了,”记分员说,“让我来擦上点自粉……四十比零!”
  “对啦,诸位,”公爵没有专朝着某个人,而是朝着所有在场的人说,“你们听着,今天晚上在剧院里得把韦尔任姆比茨卡娅喊出来。”
  “当然哕,当然哕,那一定,”好几位士绅争着喊,他们把附和公爵的话视为莫大的荣幸,“一定把韦尔任姆比茨卡娅喊出来……”“韦尔任姆比茨卡娅是位出色的演员,比索普尼亚科娃强多了,”一个留小胡子、戴眼镜、可怜巴巴的人在角落里尖声尖气地说。好可怜NA呀!他心里本是非常欣赏索普尼科娃的,他这样奉承也没用,公爵也没有赏他一眼。
  “茶房,拿烟斗来!”一个容貌端正、气度轩昂的高个子士绅朝着自己咱9领带喊了一声。从各种特征看来,他像个赌棍。
  茶房忙着去取烟斗,回来时向公爵大人报告说,驿站车夫巴克拉加要见他。
  “啊!好,叫他等一下,再拿点酒给他。”“是,大人。”
  正如后来人家告诉我的,这个叫巴克拉加的人是个年轻、漂亮、深受宠幸的驿站车夫;公爵很喜欢他,送过他几匹马,有时还同他赛马,同他一起整夜整夜地去玩乐……这位公爵从前是个放荡鬼,挥霍着呢,如今您可能认不出他来了……瞧他现在身上香水味多浓、衣服多挺括,又多傲气呵!他公务繁’IC,而主要的是,他多么明白事理呀!
  然而烟草的烟雾熏得我眼睛有些难受了。最末一次听过赫洛帕科夫的喊声和公爵的笑声之后,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带高高的弯靠背的长沙发,它很窄,有些塌陷,垫子是鬃制的,茶房已为我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
  第二天我到各家院子去相马,打有名的马贩子西特尼科夫家开始。我走进栅栏门,来到铺着沙子的院落里。在敞开的马厩门前站着的正是老板本人,他已不年轻了,又高又胖,穿着高翻领的兔皮皮袄。一见到我,他便慢慢地迎上来,两手把帽子举在头顶上,拖着长声说:
  “啊,您好。大概是来看马的吧?”“是的,来看看马。”
  “请问,要什么样的?”
  “请让我看看,您有些什么马?”“好的。”
  我们走进马厩。有几只白色叭儿狗从干草堆上爬起来,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带着不满的神情退到一边去;三个穿着油腻腻的厚实皮袄的马夫默默地向我们鞠躬。左右两边是一些地面垫得高高的马栏,里面站着近三十匹护养良好,皮毛洁净的马。有一些鸽子在横梁上飞来飞去,咕咕地啼叫。
  “您要做什么用的马,是做坐骑的,或是繁殖用的?”西特尼科夫司我。
  “既做坐骑,也为繁殖。”
  “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马贩子抑扬顿挫地说,“彼佳,给这位先生看看那匹银鼠。”
  我们来到院子里。
  “要不要从屋里搬出个凳子坐坐?……不要?……那随您便。”
  马蹄在木板上哒哒地响着,一声鞭子,那个四十岁左右、麻脸而黝黑的伙计彼佳牵着一匹体态匀称的灰色公马从马厩里跳了出来,让马用后腿直立了一会,又带着它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然后灵活地让马停下来供客人细看。银鼠舒展一下身子,打了一声响鼻。翘起尾巴,转过头,瞟了我们一下。
  “这家伙训练得真不错!”我心想。
  “让它随便动动,让它随便动动,”西特尼科夫说,一边凝视着我。
  “您看怎么样?”他终于问道。
  “马不赖,可两只前腿靠不大住。,’
  “腿都棒着呢!”西特尼科夫很有把握地回答说,还有那屁股……您瞧瞧……宽得像炕似的,简直可以睡人。”
  “蹄腕骨长了些。”
  “长什么呀,瞧您说的!让它跑跑,彼佳,让它跑跑,让大步跑、大步跑、大步跑……不要让跳。”
  彼佳又带着银鼠在院中跑起来。我们都没有说什么。
  “好了,牵它进去吧,”西特尼科夫说,“把那匹鹰给我们牵来。”鹰是匹像甲虫似的乌黑色的荷兰种公马,臀部下垂,躯体瘦而壮,看起来比银鼠强一点。它属于猎人们所说的‘‘可劈、可砍、可控”那一类的马,也说是说,它们跑动起来,前边两腿向左右扭动,前进的步子不大。中年商人们很欣赏这样的马,因为它们跑起来活像机灵的茶房的潇洒步态;饭后出去溜达,让这种马单独拉车倒是很不错的:它们拉起做工粗糙的轻便马车,载着饱得动不了的马车夫、胃里烧得难受的气喘吁吁的商人、穿着淡蓝绸衣、披着紫头巾的虚胖的商人老婆,一路转动着脖子、晃晃悠悠,挺卖力气。我也不要这匹鹰。西特尼科夫又让我看了几匹马……最后我看上一匹伏叶科夫种的带圆斑点的灰马。我忍不住了,高兴地拍了拍它的脖子。西特尼科夫立刻装出不在乎的样子。
  “怎么样,它拉车行吗?”我问。(谈到大走马,都不说它跑得怎样。)
  “行呀,”马贩子泰然地回答。“可不可试一试?……”
  “当然可以。喂,库济亚,把追风马套上车。”
  驯马人库济亚是个行家,他驾着车在马路上跑了三四回,每次都经过我们眼前。这马跑得不错,步子不乱,屁股不往上蹶,运脚自如,尾巴翘开,跑起来很稳当。
  “这马您要什么价?”
  西特尼科夫漫天要价。我们就在马路上讨价还价起来,冷不防有一辆套着搭配得当的三匹马的驿车从拐弯处朝我们辚辚地奔驰过来,挺气派地停在西特尼科夫家大门El。坐在这辆狩猎用的豪华马车上的就是那位公爵,立在他旁边的是赫洛帕科夫。驾车的人就是那个巴克拉加……驾得多帅呀!真像是他驾车连耳环也通得过,好小子!两匹拉梢马小巧灵活,长着乌黑的眼睛、乌黑的腿,跑得那么带劲,那么矫健;只要一声吆喝,就会跑得见不到影!那匹深褐色辕马像天鹅似的仰着脖子,挺着胸膛,四腿像箭一般直,不时地晃晃脑袋,高傲地眯着眼睛……多帅气呀!即使是伊万.瓦西里耶维奇在复活节出游乘坐的马车也不过如此呀。
  “大驾光临,欢迎欢迎!”西特尼科夫喊了起来。
  公爵跳下马车。赫洛帕科夫从另一边慢悠悠地走下车来。“你好,伙计……有马吗?”
  “大人您要马,怎能没有呢!请进来……彼佳,把孔雀牵出来!让他们把那匹大伙夸也准备好。先生,您的事嘛,,,他转身又朝我说,“咱们另找时问再商定……福姆卡,给公爵大人拿一张凳子采。”
  那匹孔雀是从一个特设的马厩里牵出来的,那马厩我先头没有注意到。这匹强壮的深枣红色马竞能这样四腿腾空。西特尼科夫霓转过头去,眯起了眼睛。
  “嘿,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欢呼起来,“热姆萨(我喜欢)”。
  公爵笑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才使孔雀停下来;它一直拖着马夫在院子里跑;最后才把它逼到墙边。它打着响鼻,身子抖嗦着,有些畏缩了,而西特尼科夫还逗弄它,朝它挥鞭子。
  “朝哪儿瞧?看我整治你!哦!”马贩子亲切地吓唬它说,一面情不自禁地欣赏起自己的马。
  “多少钱?”公爵问。“大人要,就五千吧。”“三千。”
  “不行呀,大人,请原谅……,,
  “对你说,三干,勒拉卡利翁,”赫洛帕科夫插嘴说。
  我没有等谈完交易就走了。在马路一头的拐角处,我看到一座浅灰色小房子的大门上贴着一大张纸。纸的上方有钢笔画的马,尾巴像烟囱似的竖着,脖子老长老长,马蹄下边有甲古体字写的几行字:
  此处有各种毛色之马匹出售。此处马匹均是从唐波夫地主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车尔诺巴依之著名草原养马场运到列别江集市来的。皆属体格优良之马,驯练完善,脾性温顺。请买主先生同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本人商洽;如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不在,可同马夫纳扎尔。库贝什金商洽。买主先生,请对老汉多多关照!”
  我停下脚步。心里想,那就去看一看著名的草原养马场场主车尔诺巴依先生的马吧。
  我想从边门进去,可是与平常不一样,这边是着的。我敲了敲门。
  “是哪位呀?……是买主吗?”一个女人尖声地问。
  “是的。”
  “马上来,先生,马上来。”
  边门开了。我看见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婆娘,没有披头巾,脚穿靴子,皮袄敞开着。
  “请进吧,主顾,我马上就去告诉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纳扎尔,喂,纳扎尔!”
  “什么事?”一个七十岁老头的含糊声音从马厩里传来。“把马匹准备好;买主上门了。”
  那老妇人向屋里跑去了。
  “买主.买主,”纳扎尔埋怨地回答她说,“我洗马尾巴还没有全洗完呢。”
  “嘿.好一个清静所在呀!”我心想。
  “你好,先生,欢迎光临,”我背后慢慢传来一个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我转身一瞧,我跟前站着一个穿蓝色长襟大衣的中等身材的老头,满头白发,脸带亲切的微笑,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你要买马?请吧,先生,请吧……要不要先到我屋里喝杯,我谢绝了。
  “好,悉听尊便。请原谅,先生,我是按老规矩办事。(车尔诺巴伊先生说话不慌不忙,突出音。)你知道,我这儿一切都很简单随便……纳扎尔,喂,纳扎尔,”他又用长声喊了一句,没有提高嗓门。
  纳扎尔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长着鹰钩鼻和楔形大胡子,他在马厩门口出现了。
  “先生,你要什么样的马呢?”车尔诺巴伊接着问。“不要太贵的,拉车用。”
  “好的,有这种用的,好的……纳扎尔,纳扎尔,把那匹灰骟马牵来给老爷看看,知道吗,就是站在最边上的那一匹,还有那匹额头有白斑的枣红马,要不,牵美娘所生的那匹枣红马,知道吗?”纳扎尔转身回到马厩里。
  “你就拉着笼头把它们牵出来吧,”车尔诺巴伊朝着他喊。“先生,我这儿,”他用明亮而温和的目光望着我的脸,一边继续说,“可不像旁的马贩子一样,他们尽是骗人!那些人给马喂各种各样的姜,喂酒糟和盐,简直胡来!……在我这儿,你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们不会骗人。”
  牵出了两匹马。我都不喜欢。
  “咳,那就把它们牵回去吧。”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牵别的马来给我们看看。”
  给我看了另外几匹马。我终于选定一匹便宜一些的马。我们开始谈价钱。车尔诺巴伊先生不急不躁,说话在理,还一本正经地指天发誓,所以我就不能不对这位老头‘‘多多关照”了:我付了定金。
  “好了,现在,”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说,“让我按老规矩把马缰绳从我的衣裾里交到你的衣裾里……你会为得到这匹马而感谢我的……多神气的马呀!结实得像胡桃……没受过半点伤……道地的草原马!配什么马具都行。”
  他画了个十字,把自己的大衣襟衬在手上,抓住马笼头,把马交给我。
  “现在马就是你的了……要喝杯茶吗?”“不,多谢您了,我该回去了。”
  “那请便……现在就让我的马夫跟着你把马送去吗?”“是的,如果行的话,现在就走吧。”
  “好的,先生,好的……瓦西利,喂,瓦西利,跟老爷一道去;把马送去,把钱收来。再见吧,先生,上帝保佑你。”
  “再见,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
  给我把马送到了住处。第二天一瞧,这马原来是有气肿病的,而且腿又瘸。我本想把它套上车,可是这匹马一个劲儿往后退;用鞭子抽它,它却发起倔来,又踢又踹,而且躺倒不干了。我只好立刻去找车尔诺巴伊先生。我问:
  “在家吗?”“在家。”“您这是搞的什么呀,”我说,“把一匹患气肿病的马卖给我。”
  “患气肿病?……哪会呢!”“它还瘸腿呢,而且倔得很。”“瘸腿?我不知道,显然是你的车夫不知怎么把它弄伤了……
  苍天在上,我不瞎说……”
  “按道理,阿纳斯塔塞-伊万内奇,您应该把这匹马收回。”
  “不,先生,您别生气:马一出这家门,买卖就算了结啦。事先你该看清楚嘛。”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好自认倒霉,笑了笑,就回来了。幸亏我为这次教训付的代价不算太大。
  两三天后我就离开了。过了一星期,我在回家路上又顺便来到列别江。我在咖啡厅里见到的几乎还是那一伙人,又看到那位公爵在打台球。可是赫洛帕科夫先生的命运已发生了如往常一样的变化。那位淡黄发的小军官已取代他享受公爵的恩宠了。可怜的退职陆军中尉当着我的面又把自己的口头语试了试,以为可能如以前那样招人喜欢,可是公爵非但没有笑,反而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赫洛帕科夫耷拉下脑袋,缩起身子,躲到屋角里』不声不响地替自己装起烟斗……
快意经典 原味书屋 新书尝鲜 网络流行 玄幻 武侠 言情 青春 悬疑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连载 > 小说文学 > 名家> 猎人笔记译序├ 译序(1)├ 译序(2)├ 译序(3)第一章├ 霍里和卡利内奇(1)├ 霍里和卡利内奇(2)├ 霍里和卡利内奇(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莓泉(1)├ 莓泉(2)├ 莓泉(3)├ 县城的大夫(1)├ 县城的大夫(2)├ 县城的大夫(3)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4)├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5)├ 利戈夫村(1)├ 利戈夫村(2)├ 利戈夫村(3)├ 别任草地(1)├ 别任草地(2)├ 别任草地(3)├ 别任草地(4)├ 别任草地(5)├ 别任草地(6)第三章├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1)├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2)├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3)├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5)├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6)├ 总管(1)├ 总管(2)├ 总管(3)├ 总管(4)├ 办事处(1)├ 办事处(2)├ ├ 办事处(4)├ 办事处(5)├ 办事处(6)第四章├ 孤狼(1)├ 孤狼(2)├ 孤狼(3)├ 两地主(1)├ 两地主(2)├ 两地主(3)├ 列别江(1)├ 列别江(2)├ 列别江(3)├ 列别江(4)├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第五章├ 死(1)├ 死(2)├ 死(3)├ 死(4)├ 歌手(1)├ 歌手(2)├ 歌手(3)├ 歌手(4)├ 歌手(5)├ 歌手(6)├ 歌手(7)├ 歌手(8)├ 歌手(9)├ 歌手(10)第六章├ 幽会(1)├ 幽会(2)├ 幽会(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1)├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2)├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5)├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6)├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7)├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1)├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2)├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4)├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5)├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6)<<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猎人笔记第四章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亲爱的读者,让我们携着手,一块儿乘车去游玩吧。天气好极了;五月的天空蓝莹莹的;爆竹柳光滑的嫩叶仿佛冲洗过似的,亮亮闪闪;宽阔平坦的大路上长满了带红茎的小草,那是绵羊最可心的食物;在左右两边山冈的长长的缓坡上,轻轻地荡漾着绿葱葱的黑麦;片一小片的云影在黑麦上晃动着稀稀落落的斑点。放眼远眺,可看见一片片黑乎乎的树林、一个个闪烁的池塘,一座座黄灿灿的村庄。大群大群的云雀腾空而起,歌唱着,又拼死劲地冲下来,伸长脖子,昂立在一个个小土块上;一只只白嘴鸦停歇在大路上,瞅着我们,身子紧贴着地面,让我们的车子驶过去,然后蹦了几下,不大甘心地飞到一边去;在峡谷对面的山上,有一个庄稼人在耕;一匹短尾巴、鬃毛蓬松的花斑马驹腿脚不稳地跟在它母亲后边跑,可以听得见它的细声细气的嘶喊。我们的车子驶进一片自桦林;浓烈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车子已来到一个村口的栅栏处了。车夫跳下车,马儿们喷着响鼻,拉梢马东张西望,辕马甩着尾巴,把头靠在轭上……栅栏门轧轧地打开了。车夫又坐上车……走吧!前面便是村庄了。跑过了五六户人家,我们便往右拐,下到一处洼地,又跑上一个堤坝。在一个不很大的池塘的另一边,在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圆的树梢后边,可看到一座木屋的先前曾是红色的木板屋顶,还有两个烟囱;车夫让车子沿着围墙往左跑,在三只老朽的长毛狗沙哑的尖叫声中,把车子驶进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在宽敞的院落里威风地兜了个圈,经过马厩和库房时,他向一个侧身迈过一道高门槛走进贮藏室敞着的门里去的老管家婆文雅地鞠一下躬,终于把车子停在一个带有明亮的窗子可外表黑乎乎的小屋的台阶前……我们已来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了。瞧,她亲自打开了通风窗,朝我们点头招呼了……您好呀,大娘!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有一对又大又突的大眼睛,鼻子有点扁,脸颊红润,双重下巴。脸上露着慈爱可亲的神情。她从前嫁过人,可不久便守寡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极不平凡的女人。她住在自家的小田庄上,深居简出,很少和邻里交往,然而挺喜欢一些青年后生。她出身于一个相当贫寒的地主之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换句话说,她不会讲法语;甚至连莫斯科也没有去过——话说回来,尽管有这种种不足之处,可她为人质朴、善良,思想感情方面也很开放,甚少染有小地主婆们习见的通病,这着实令人惊异不已……一个妇道人家长年蜗居于穷乡僻壤之地,却不搬弄是非,不叽叽喳喳,不低三下四,不冲动。
  不压抑,不因好奇而急得打哆嗦……真可说是一种奇迹!她平穿一身塔夫绸连衣裙,戴一顶淡紫色飘带的白色便帽;她很好吃,但不食之过饱;蜜饯、干果、腌菜之类都交托给女管家去制作。那么您会问,她成天做些什么呢?……看书吗?不,她不看书;说真的,书籍不是为她而出版的……如果没有客人来访,我这位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下织袜子;夏天则到花园里,种种花、浇浇水,一连几小时逗着小猫玩,喂喂鸽子……她家务干得很少。但如果有客人来,有她所喜欢的邻近的年轻人来,那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精神头也就来了;招呼客人落座,请他喝茶,听他谈天说地.冲他笑,有时还拍拍他的脸颊,可是她自个儿不大说话;人家有了不幸和痛心的事,她就给以安慰,给以善意的忠告。有多少人向她倾吐自家的隐私、内心的秘密,伏在她手上哭泣!她常常跟客人面对面地坐着,轻轻地支着胳膊,那么关切地瞅着客人的眼睛,那么友爱地微笑着,使客人不由得想:“您是个何等真诚的女人呵,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让我把心里的话掏出来对你说说吧。”在她的几个小巧而安适的房间里,人们都感到又温馨又舒坦;她家里的天气总是晴朗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好得令人惊异的女人,可是没有谁对她感到惊异。她的清醒的头脑,她的坚强和豁达,她对旁人的悲欢的热情关怀,总之,她的种种美德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没有花费什么气力和辛苦就获得的……不可能把她想象成为另外的样子,所以,也用不到去感谢她。她特别喜欢瞧年轻人在那里嬉戏和玩闹;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眯着眼睛,坐在那里微笑着,有时忽然叹息一声说:“唉,你们呀,我的孩子们,孩子们!……”所以,人们往往很想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说:“请听我说,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您不知道自己的可贵,虽然您非常单纯,没念过什么书,可您是个很不寻常的人哪!”光是她的名字便带有某种熟悉、亲切的味道,人们都乐于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引起人们友善的微笑。比如,我有好几次在途中向遇到的庄稼人问路:“老乡,到格拉乔夫卡怎么走呀?”他就会说:“先生,您先到维亚佐沃耶,再从那边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那儿,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那边的任何人都会指给您路的。”庄稼人在提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这名字的时候,都带点特别意味地点点头。她的家业不大,用的仆人不多。住屋、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都交给女管家阿加菲娅去料理。这位女管家曾当过她的保姆,是个非常善良的、爱哭鼻子的、没了牙齿的老婆子。归她调遣的有两个身健力壮的丫头,她们的脸宛如安东诺夫苹果,坚坚实实,又红得发紫。已年届古稀的老仆波利卡尔普担任侍仆、管事,并兼管餐室的事务。这老头古怪得很,挺有学识,是一个退职的小提琴手,很崇拜维奥第,可对拿破仑很仇恨(称他为波拿巴季什卡),另外对夜莺十分着迷。他在自己的屋里常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时节,他会在鸟笼旁坐上好几天,等候夜莺的第一声“啼啭”,一等到后,便双手掩面,呻吟地说:“唉,可怜呀,可怜呀!继而放声大哭,泪流如注。波利卡尔普身边有一个帮手,那就是锍的孙子瓦夏,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头鬈发,眼睛水灵灵的;趔利卡尔普对这孙子疼爱至极,从早到晚跟他叨咕个没完。他还要管孙子的教育。“瓦夏,”他说,“你说: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你给我什么呀,爷爷?”“给你什么?……什么才不让他捆呢,我会叫马车夫米海依来帮我。”“可是要知道,瓦夏,你和米海依对付不了法国佬,那怎么办?”“哪会对付不了?米海依力气大着呢!“‘那你们要拿法国佬怎么样呢?”“我们就敲他的脊梁,狠狠地敲。”“那他就要喊:‘帕东,帕东,塞武普莱!”“那我们就对他说:就不对你塞武普莱,你这个法国佬!……”“好样的,瓦夏!……那你就喊:‘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就给我糖吧!”“瞧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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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同女地主们很少往来;她们不高兴上她家作客,她也不善于与她们应酬,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瞎聊,她就要打瞌睡,振作一下,使劲睁开眼睛,可又打起瞌睡来。一般说来,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不喜欢女人。她有一位朋友,是个很老实很不错的年轻人,他有一位姐姐是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姑娘,心眼非常好,可是有点心理变态,有些矫揉造作,容易冲动。她弟弟常向她谈起这位女乡亲的事。有一天早晨,这位老姑娘半句话也没说,便叫人给她备马,骑上马就奔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来了。她穿一身长长的连衣裙,戴着帽子,蒙着绿色面纱,披散着鬈发,进入前室,经过把她当做人鱼而吓懵了的瓦夏身旁,直入客厅。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吓得够呛,本想站起身来,可两腿已发软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这位女客用恳求的声调说起来,“请恕我冒昧;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塞?尼古拉耶维奇?克×××的姐姐,我从他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所以决定前来拜识您。”“非常欢迎,”受惊的女主人喃喃地说。客人摘下了帽子,甩了甩鬈发,便挨着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看来,这就是她,”她用深思的、感动的声音说了起来,“这就是那个善良、开朗、高尚、神圣的人!这就是那个单纯而又深沉的女人!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呵!我们以后会互相敬爱的!我终于放下心了……我想象中的她正是这样,”她盯看着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眼睛,低声地补充说,“您真的不生我的气吗,我的善心人,我的好人?”“哪儿的话呀,我很高兴……您要不要喝点茶?”客人谦逊地微微一笑。“Wie wahl,wie unreflectirt,”她轻声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请允许我拥抱您,我亲爱的朋友!”
  这位老姑娘在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坐了三个小时,嘴巴半刻不停地叨叨着。她竭力向这位新相识讲解她本人的价值。这位不速之客走后,晦气的女主人立即去洗了澡,喝了不少椴树花茶.便上床躺着了。到了第二天,这位老姑娘又来了,一坐就是四个小时,临走时还说,以后天天都要前来拜访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要知道,她是想让这个如她所说的具有丰富天性的女人得到充分的发展,想弥补其教育上的不足:倘若真的这样下去,那非把这位女主人折磨死不可,幸亏情况起了变化:首先,过了两三个星期,这位老姑娘对自己弟弟的女朋友“完全”失望了;第二,她爱上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大学生,立即跟他殷勤而热烈地通起信来;她在信中一般都祝愿他过神圣而美好的生活,表示要牺牲“整个自己”,只要求他称她为姐姐;她很投入地去描写大自然,并大谈歌德、席勒、培堤那和德国哲学——终于使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陷于悲观失望之中。司是青春的力量还是胜利了:一天早晨,他怀着对这个“姐姐和好朋友”的极大气愤和憎恨醒来了,由于心里有火,他差一点儿把自己的侍仆痛揍一顿;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要听到人家稍稍谈到崇高而无私的爱情,他便气得几乎要把那人吃了……打那以后,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就比以前更加不愿意跟自己的女邻里们交往。
  唉!世上哪有永恒不变的事呀。我对诸位所讲的这位善良女地主的日常生活情况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家中过去的那一派宁静气氛已永远被打破了。如今她家里住着一个侄儿,是从彼得堡来的一个美术家,他在这里已住了一年多了。事情是这样的。
  七八年以前,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里寄养着一个失去了双亲的十一二岁的孤儿,这是她亡兄的儿子,名叫安德留沙。安德留沙长有一双明亮的水灵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端正的鼻子,漂亮的高高的额门。他说话的嗓音轻柔而甜美,外表整洁,举止得体,待客亲切而殷勤,常怀着孤儿的敏感去吻姑母的手。常常是客人刚刚进门,他已把椅子给客人端过来了。他从不调皮捣蛋,总是文文静静;他坐在角落里读书写字,显得那么谦恭、安分,甚至不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有客人进来,安德留沙就站起身来,有礼貌地笑笑。脸泛红晕;客人离去了,他又坐下来,从衣兜里掏出带小镜子的刷子,梳梳自己的头发。他打小便爱画画。他只要得到一小片纸,便立即向女管家阿格菲娅要来剪刀,把纸细心地剪成正四方形,给四周画上边,就画起画来:画一只带大瞳孔的眼睛,或画一个又高又直的鼻子,或画一座有烟囱的、还冒出缕缕炊烟的房子,或画一只像长凳似的“en face”的狗,画一棵停着两只鸽子的小树,在下边题上字:“安德列?别洛夫佐罗夫画,某年某月某日,于小布雷基村。”在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命名日到来之前,他特别用心地画了两三个星期的画。到了那一天,他第一个前去祝贺,并呈上一束扎着玫瑰色带子的小画卷。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亲了侄儿的前额,解开了带子,画卷展开了,呈现在姑母的好奇目光前的是一座圆形的、笔墨生动的殿堂,带有一排廊柱,中央是祭坛,祭坛上燃烧着一颗心,还有一个花冠;在上边,在弯弯曲曲的封带上,用工整的字体写着:“献给姑妈和恩人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鲍格达诺娃,以表最深切的挚爱之情。尊敬和热爱您的侄儿赠。”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又吻了吻他,并赠他一个银卢布。然而她对这个侄儿并没有多大的挚爱:她不很喜欢安德留沙的这种阿谀奉承的表现。这时候安德留沙渐渐长大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开始为他的前程操心了。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她摆脱了困境……
  情况是这样的:大约七八年前,她家有一天来了一位贵客,他就是六品文官和勋章获得者彼得?米海雷奇?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从前曾在附近的县城里任职,那时他常来看望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后来他迁往彼得堡,并入了内阁,谋得了要职。他常常因公出差,有一回在出差途中他想起了这位旧相识。就顺便前来她家,想在“乡村幽静生活的怀抱”里休息两天,消公务的烦心。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以她平素的好客热情招待了他,于是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不过,在继续讲这故事之前,亲爱的读者,让我先向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新的人物吧。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是个胖胖的中等身材的人,面相温和,两腿短短的,两手肥肥的;他穿一件非常整洁的宽松的燕尾服,高高地系着一条宽领带,衬衫雪白,绸坎肩上挂着一根金链,食指上戴着一个宝石戒指,头上罩着浅黄色假发;言谈恳切而温和,走路没有声响,开心地微笑,开心地转动眼睛,开心地把下巴垂到领带上,总之,是个很开心的人。上天也给了他一副极慈善的心肠:他易于掉泪,也易于狂喜;此外,他对艺术也燃烧着一腔无私的热情,确实是无私的热情,因为,如果照实说,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对于艺术恰恰是一窍不通的。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这种热情是从哪儿来的呢?是由于哪些神秘莫解的法则所使然的吗?看起来他也是个讲实际的,甚至很普通的人……话说回来,在我们俄国,这样的人多着呢。对美术和美术家的喜爱使这些人带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腻劲;同他们往来,同他们交谈,那可够人受的:他们简直是一种涂了蜜的木棍。比如说吧,他们从来不把拉斐尔叫拉斐尔,不把科累佐叫科累佐,他们总是说“神圣的桑齐奥,无与伦比的德?阿莱格里斯”,而且必定把所有的0都发成6音。那些不很高明、自命不凡、滑头滑脑、平平庸庸的画家往往被他们捧为天才,或者更确切说,被捧为“铁(天)才”;他们的嘴老离不开什么“意大利的蓝天”、“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畔的芳香”等等。“唉,瓦尼亚,瓦尼亚,”或“唉,萨沙,萨沙,”他们常相互深情地说,“咱们应该到南国去,到南国去……咱们在心灵上都是希腊人,古希腊人!”可以看一看他们在展览会上,在某些俄国画家的某些作品前面的那副神情。(应该指出,这些先生大都是热烈的爱国者。)有时他们退后一两步,仰着头,有时又走近画面;他们的眼睛老显得油亮亮、湿乎乎的……“啊,我的天哪,”他们终于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有灵魂,有灵魂呀!啊,心灵呀,心灵呀!充满灵气!多么有灵气呀!……多好的构思!构思真巧呀!”而且他们自家的客厅里挂的又是些什么样的画呀!每天晚上去他们家里喝茶、听他们海聊的又是些什么样的美术家呀!而他们拿给这些美术家看的自己房间的透视图景又是什么呀:右边是一个刷子,锃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窗边桌子上摆着一个黄色的茶炊,还有主人自己,他穿着便服,头戴小帽,脸颊上还映出明亮的光点!那些来拜访他们的头发长长、面带轻狂笑容的缪斯后裔们又是些什么人呵!在他们的钢琴旁边尖声怪叫的脸色苍白铁青的小姐们又是些什么人呀!由于在我们俄国已经形成这样的风气:一个人不能只沉迷于一种艺术,什么都得享受。所以毫不奇怪这些痴迷艺术的先生们对于俄国文学,尤其对于戏剧都给予大力支持……《贾科贝?萨纳扎尔>一类的作品就是为这些先生们而写的:得不到认可的天才跟世人和整个世俗的那种被描写过千百次的斗争深深触动他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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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到来的第二天,在饮茶的时候,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叫侄儿拿他的画来给客人看看。“他在您这儿画画?”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不免惊讶地问道,并带着关切的神情朝安德留沙转过身。“可不是,他在画画,”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说,“他可喜欢画画啦!他自己画,没有老师教。…“啊,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别涅沃连斯基先生接着说。安德留沙脸红了,微笑着,把自己的小画册递给客人。别涅沃连斯基装作很内行的样子翻看着画册。“很好嘛,年轻人,”最后他说,“很好,非常之好。”他抚摸了一下安德留沙的头。安德留沙赶紧吻了吻他的手。“您瞧,多有才气呀!……恭喜您,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海雷奇,这儿给他请不到老师。到城里请又太贵。邻近的阿尔塔莫夫家倒是有一位画家,听说挺棒的,可是那家女主人不准他给别人教课。
  说是会败坏自己的趣味。“哦,”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应了一声,沉思起来,皱起眉头瞧了瞧安德留沙。“好,这事咱们等会儿商量商量。”他忽然补充了一句,并搓了搓手。就在当天,他请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跟他单独谈一谈。他们关起门来。半小时之后,他们招呼安德留沙前来。安德留沙进来了。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站在窗前,脸上微微泛红,眼睛闪亮。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坐在角落里,抹着眼泪。“啊,安德留沙,”她终于开口说话,“你要谢谢彼得。米海雷奇:他要培养你,带你去彼得堡。”安德留沙站在原地发愣了。“您对我坦率地说说,”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开始以充满尊严和垂怜的口吻说,“你想不想当艺术家,年轻人,你有没有感到对艺术负有神圣的使命?”“我很想成为艺术家,彼得.米海雷奇,”安德留沙胆怯地回答说。“你这样想我很高兴。当然哕,”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继续说,“你离开你尊敬的姑妈是会很难过的;你一定对她怀有深切的感激之情。”“我十分热爱我的姑妈,”安德留沙打断他的话说,并眨巴起眼睛。“那当然,那当然,这是很可理解的嘛,对你也应大加称赞;不过,将来你有了成就……那将会多么高兴……”“拥抱我吧,安德留沙。”这位慈善的女地主喃喃地说。安德留.沙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好啦,现在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搂住别涅沃连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脚尖,才勉强够着他的手,恩人确实把手缩回去,可没有过急地缩回……总该让孩子高兴点,让他满意点,也可以让自己开心。过了两三天,别涅沃连斯基先生便带着自己新收养的孩子离去了。
  在别离后的头三年里,安德留沙频频地写信回来,有时还在信里附一些画。别涅沃连斯基先生偶尔也在信上附上几句话,大都是赞扬性的话;后来信写得少了,越来越少了,最后干脆就没有了。整整一年里侄儿的音信杏然;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已经放不下心,突然她收到一封短简,内容如下:
  亲爱的姑妈!
  我的保护人彼得?米海洛维奇已于三天前病故了。残酷的中风使我失去了这位最后的靠山。当然,我今年已快二十岁了;在过去的七年里我做出了一些出色的成绩;我深信自己具有才华,并可藉此为生;我没有灰心,不过,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尽快汇给我二百五十卢布。吻您的手,其他待以后再叙。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就给侄儿汇去了二百五十卢布。过了两个月,他又来信要钱;她把手头仅有的钱凑足数,又给他汇去了。第二次汇出款之后,还不到六个星期,他又第三次来信要钱,说是要买颜料,替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画一幅预定的肖像画。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这次没有给钱。“要是这样的话,”他又给她来信说,“我想到您的村子里养一养身子。”就在这一年的五月,安德留沙真的回到了小布雷基村。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起初认不出他来了。从他的来信推想,她以为他是个瘦弱有病的人,但看到的却是一个肩宽体胖的小伙子,长着一张红润的宽脸庞,一头油亮亮的鬈发。瘦小苍白的安德留沙已变成了一个壮健的安德列?伊万诺夫别洛夫佐罗夫。他不光是外表上变了。从前那种本分、腼腆、谨慎、整洁不见了。换成了马虎、蛮横和令人受不了的邋遢;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往安乐椅里一靠,往桌子上一趴,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着,大声地打呵欠;对姑妈、对仆人都很粗鲁。他说,我是艺术家,是自由的哥萨克!要知道我们是与众不同的!常常一连几天不动一笔;一旦所谓灵感来了,便装腔作势,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又难过,又笨拙,又吵闹;两颊烧得红通通,两眼朦嚎咙陇;大吹自己的才华、自己的成就,吹自己如何发展,如何前进……其实,论能力,他只配勉强画画一般的肖像画。他十分的无知,什么书也不去读,艺术家还读书干吗呀?大自然、自由、诗歌——就是他的灵感之源。
快意经典 原味书屋 新书尝鲜 网络流行 玄幻 武侠 言情 青春 悬疑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连载 > 小说文学 > 名家> 猎人笔记译序├ 译序(1)├ 译序(2)├ 译序(3)第一章├ 霍里和卡利内奇(1)├ 霍里和卡利内奇(2)├ 霍里和卡利内奇(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1)├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2)├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3)├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4)├ 莓泉(1)├ 莓泉(2)├ 莓泉(3)├ 县城的大夫(1)├ 县城的大夫(2)├ 县城的大夫(3)第二章├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1)├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2)├ 我的邻里拉季洛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1)├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2)├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3)├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4)├ 独院地主奥夫夏尼科夫(5)├ 利戈夫村(1)├ 利戈夫村(2)├ 利戈夫村(3)├ 别任草地(1)├ 别任草地(2)├ 别任草地(3)├ 别任草地(4)├ 别任草地(5)├ 别任草地(6)第三章├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1)├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2)├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3)├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4)├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5)├ 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6)├ 总管(1)├ 总管(2)├ 总管(3)├ 总管(4)├ 办事处(1)├ 办事处(2)├ ├ 办事处(4)├ 办事处(5)├ 办事处(6)第四章├ 孤狼(1)├ 孤狼(2)├ 孤狼(3)├ 两地主(1)├ 两地主(2)├ 两地主(3)├ 列别江(1)├ 列别江(2)├ 列别江(3)├ 列别江(4)├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1)├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2)├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3)├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第五章├ 死(1)├ 死(2)├ 死(3)├ 死(4)├ 歌手(1)├ 歌手(2)├ 歌手(3)├ 歌手(4)├ 歌手(5)├ 歌手(6)├ 歌手(7)├ 歌手(8)├ 歌手(9)├ 歌手(10)第六章├ 幽会(1)├ 幽会(2)├ 幽会(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1)├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2)├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3)├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4)├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5)├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6)├ 希格雷县的哈姆莱特(7)├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1)├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2)├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3)├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4)├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5)├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涅多皮尤斯金(6)<<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猎人笔记第四章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她的侄儿(4)
  只要晃晃鬈发,学学夜莺叫,吸吸茹可夫烟就行了!俄罗斯人的豪放固然是好,但它只适合于很少的人;而二把刀的缺乏才气的波列扎耶夫之流是叫人受不了的。这位安德列?伊万内奇就赖在姑妈家了,白吃的面包显然很对他的胃口。他往往使客人感到'无聊得要命。他常常坐在钢琴前(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里也有钢琴),用一根指头摸索着弹起《勇敢的三套马车》;敲着琴键,配奏和音;一连几小时痛苦地哼唱瓦尔拉莫夫的情歌《孤独的松树》或《不,医生,你不要来》,眼睛下边肥得流油,脸颊如鼓一般油光光的……或者,猛地一声狂喊:“平息吧,激情的浪涛”……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听了直发抖。
  “事情真怪啦,”她有一次对我说,“当今编的歌怎么都是丧里丧气的,我们那个时候编的歌就不一样,悲伤的歌也有,可听起来总是很舒服的……比如.来呀,到草地上找我来,我在这儿把你徒然盼待;来呀,到草地上找我来,我整天在这儿流泪……唉,待你真到草地上找我来,
  我的朋友,恐怕我人已不在!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调皮地微笑了一下。
  “我痛——苦,我痛——苦呀。”侄儿在隔壁房间大喊起来。“你得啦,安德留沙。”
  “别离之时心悲怆,”不肯安静的歌手继续唱道。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摇摇头。
  “唉,这种艺术家真够我受的!……”
  打那时候起已过去一年了。别洛夫佐罗夫至今还住在姑妈家里,并一直打算上彼得堡去。他在乡下更加发胖了。谁能想到呢,姑妈对他疼爱极了,邻近一带的丫头们都对他着了迷……
  昔日的许多朋友已不再来登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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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1)
  我有一个邻里,是一个年轻的地主,也是一个喜好打猎的年轻人。在七月里的一个晴朗的早晨,我骑着马去找他,约他一同去猎松鸡。他答应了。“不过,”他说,“咱们就顺着我家那片小树林去到祖沙;我要顺便去瞧一瞧恰普雷吉诺;您知道我的那个橡树林吧?我正让人在那边伐树呢。”“那就去吧。”他便吩咐备马。他穿上一件带野猪头像的铜纽扣的绿外衣,带上一个粗毛线猎袋和一个银水壶,扛上一只崭新的法国猎枪,得意地照了一通镜子,唤了一声自己的猎狗埃斯佩兰斯,这只狗是他的表姐、一个有好心肠而没有头发的老姑娘赠给他的。我们一起动身了。我这位邻里还带上两个跟班的,一个是甲长阿尔希普,是个矮矮胖胖的庄稼人,长着一张四方脸,颧骨特高;另一个是前不久从波罗的海沿岸省份雇来的管家戈特利勃?丰一德尔一科克先生,他是个近二十岁的青年人,身材瘦削,浅黄头发,高度近视眼,溜肩、长脖。这位邻里是新近才掌管这块领地的。这是他的一位伯母留给他的遗产。那伯母就是五品文官夫人卡尔东.卡塔耶娃,是个胖得出奇的女人,即使躺在床上,也难受得哎哟哎哟个没完。我们骑着马进入了小树林。“你们在这里空地上等我一会,,,我的邻里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对自己的两个同伴说。那德国人鞠下躬,就下了马,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似乎是约翰.叔本华的小说,在一丛灌木旁坐了下来;阿尔希普仍呆在太阳光下。木然不动地待了一个小时。我们在灌木丛里转来转去,连一窝野禽也没有找到。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表示想到大树林去。那一天我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什么好收获,也就勉强跟着他去了。我们,回到了那块空地上。德国人标了一下书页,站起身来,把书放回衣袋,费劲地骑上了他那匹淘汰下来的短尾巴母马.这匹马只要稍稍一碰就要乱叫乱踢的;阿尔希普振了振精神,一下拽动两根缰绳,夹了夹两腿,终于使他那匹受惊的、被压得够呛的小马跑动起来。我们又动身了。
  阿尔达利翁?米海雷奇的这片林子我从小便很熟悉。那时候我和我的那位极为善良的法国家庭教师德齐雷?弗勒利先生(可他每天晚上老让我喝列鲁阿药水,差点儿永远毁了我的健康)经常到恰普雷吉诺树林里游玩。这整片林子大约有两三百棵粗大的橡树和卡岑树。它们挺拔而粗壮的树干在榛树和花楸树的金灿灿、亮晶晶的绿叶中黑乎乎地屹立着,非常之美;树干高高地耸起,齐整地呈现在明朗的蓝空中,展开如帐篷般的宽阔而多节的枝桠;鹞鹰、青鹰、红隼在静止不动的树梢下飞来飞去,鸣声不绝,五颜六色的啄木鸟使劲地啄着厚实的树皮;随着黄鹂的婉转的鸣声,突然在茂密的枝叶中响起了黑鸫的嘹亮鸣声;在下面的灌木丛里,知更鸟、黄雀和柳莺啾啾地啼唱着;燕雀在小径上敏捷地跑来跑去;雪兔小心地“一拐一拐地走着”,顺着林边悄悄前进;红褐色的松鼠淘气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上,突然坐了下来,把尾巴翘到头顶上。在草丛里,在高高的蚁蛭旁,在蕨类植物美丽如雕的叶子的淡影下,紫罗兰和铃兰在竞芳争妍,还长着红菇、乳菇、卷边乳菇、橡菇和红色哈蟆菇;在草地里,在宽阔的灌木丛里,长着红艳艳的草莓……在林子里荫凉处何等舒坦呀!在最热的时候,在大中午,这儿就像夜间一般:寂静、芳香、清爽……我曾在恰普雷吉诺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所以,说真的,如今进到这片十分熟悉的树林,不免有些伤感。
  四年那个毁灭性的无雪的冬天,竞没有饶过我的老朋友——橡树和栲树;它们干枯了、光秃了,只有几处披着病弱的绿叶,它们悲哀地耸立在小树木的上空,那些小树木是来“接替它们的,可还接替不了”……还有一些下边长满叶子的树木,似乎带着责备和绝望的神情向上挺起自己缺乏生气的、折断了的树枝;另有一些树的叶子虽然不及昔日那么繁茂,却还相当浓密,从这些树叶中伸出一根根粗大、干枯的死枝;还有一些树的树皮已经脱落了;还有一些树完全倒下了,像死尸似的在地上腐烂着。谁能料到呢,在恰普雷吉诺树林里竟找不到一处荫凉的地方!我望着那些即将死去的树,心里想,你们也许感到羞愧和痛心吧?……我想起了柯尔卓夫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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