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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_7 屠格涅夫(俄)
  “西多尔从戈洛普尔卡来了。”
  “啊!叫他进来。等一等,等一等……先去看一下,那位先生怎么样了,还在睡或是醒了。”
  值班的小伙子走进我这房间。我把头靠在当枕头的猎袋上,闭上眼睛。
  “睡着呢,”值班的小伙子回到办事室,低声地说。胖子从牙缝里嘀咕了几句。
  “好,叫西多尔进来吧,”他终于说。
  我又欠起身子。进来的是个大块头的庄稼汉,三十岁上下,身体壮健,红红的脸颊,淡褐色的头发,短短的鬈胡子。他向圣像祷告了一下,向办事处主任鞠了个躬,两手拿着帽子,挺直身子。“你好,西多尔,”胖子说,一边拨着算盘。
  “您好,尼古拉?叶尔梅伊奇。”“路上情况怎么样啊?”
  “还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有一点泥泞(庄稼汉说得很慢、很轻。)
  “你老婆身体好吗?”“她会怎么样啊!”庄稼汉叹了口气,一只腿向前挪一下。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把笔搁在耳朵上,擤了擤鼻涕。
  “这回你来干什么呀?”他继续问,一边把方格手巾塞进口袋里。
  “听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向我们要木匠。”“怎么,你们没有木匠还是怎么的?”
  “我们哪能会没有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我们那儿是林场嘛,谁都知道。眼下是大忙时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
  “大忙时节!你们都喜欢替别人干活,不爱给自己的女主人干……全是一样嘛!”
  “活嘛的确都是一样,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可是……”“怎么说?”
  “工钱太……那个……”
  “那有什么,瞧,你们都惯坏了。你算啦!”
  “话得这么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总共一个礼拜的活,要拖上一个月。一会儿木料不够,一会儿又派我们上花园里去扫路。”“那有什么呢!女主人亲自吩咐的,你我有什么好说的呀。”西多尔不吭声了,两腿倒来倒去。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一边歪着头,一边专心地拨起算珠来。
  “我们那边的……庄稼人……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西多尔终于又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要我给大人您表表心意……这儿……一点小意思……”(他把他那只大手伸到上衣怀里,掏出一个红花纹手巾包。)
  “你干什么,你于什么,你疯了,还怎么的?”胖子急忙打断他的话。“去吧,上我家去,”他继续说,几乎把这个吃惊的庄稼人往外推去,“去问商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的,我马上就来,去吧。别怕,去就是了。”
  西多尔走出去7。
  “这个……笨熊!”办事处主任朝他背后嘟哝了一句,摇摇头,又打起算盘来。
  突然从外边、从台阶上响起一片喊声:“库普里亚!库聱里亚!库普里亚不好惹啦!”过不了一多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进了办事处。他那样子像有肺病,鼻子特别长,眼睛大面呆滞,神情甚为傲慢。他穿着一件破旧的上衣,领子是棉绒的,纽扣很小。他肩上1 S1
   扛着一捆柴火。有五六个仆人围着他,他们一个劲地喊着:“库普里亚!库普里亚不好惹啦!库普里亚当火头军啦,当火头军啦!”可是这个穿棉绒领上衣的人根本不去理会同伴们的起哄,而且面不改色。他步子均匀地走到炉子旁边,卸下肩上的柴火,抬起身子,从后边口袋里掏出鼻烟盒,瞪起眼睛,把掺着灰的草木樨末塞进鼻子。
  这一伙吵吵嚷嚷的人进来时,胖子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但看到是怎么回事后,便微笑了,只是叫他们别嚷嚷,说隔壁房间里有个打猎的人在睡觉。
  “什么样的猎人?”有两个人同声问。“是位地主。”
  “啊!”
  “让他们闹腾好了,”穿棉绒领外衣的人摊开双手说,“关我什么事!只要不来碰我。我是当火头军了……”
  “当火头军了!当火头军了!”那伙人欢欣地跟着喊说。
  “是女主人下的令嘛,”他耸耸肩膀继续说,“你们等着吧……还要让你们当猪倌呢。我是个裁缝,还是个好裁缝,是从莫斯科一流师傅那里学的手艺,替一些将军缝过衣服……我的这套本事谁也夺不走。你们有什么好神气的呢?……有什么呢?怎么呢,你们脱开老爷的权势了吗?你们只不过是吃白饭的,是懒虫。要是让我自由,我不会饿死的,我不会完蛋的;要是给了我身份证,我会好好付代役租,会让老爷们满意的。可你们会怎么样?会完蛋,会像苍蝇一样完蛋,一下就得完蛋!”
  “你胡扯,”一个头发淡黄的麻脸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这小伙子系着红领带,衣服的肘部已破了,“你曾经带着身份证出去闯过,可老爷就没见你交过一个子儿的代役租,你也没有替自己捞回半:勉勉强强拖着双腿回家来,从那以后只能穿一件破衣衫过日子。”
  “那有什么法子呢,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①回答粤,“人一旦恋爱上了,这个人也就完了,毁了,待你先活到我这把牛纪,冉来对我评头论足吧。”
  “你爱上的是什么人呀!瞧她那副丑模样!”“不,你可别这样说,孔斯塔京?纳尔基济奇。”“谁能相信你呢?我是见过她的;去年我在莫斯科亲眼见过的。”
  “去年她确实差了点,”库普里扬说。
  “听我说,先生们,”一个人用轻蔑而随便的语调说,他是一瘦高个,满脸的粉刺,鬈曲头发抹得油光光的,大概是个侍仆,“让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给咱们唱唱他那支小曲吧。喂,唱起来吧,库晋里扬。阿法纳西奇!”
   “对呀,对呀!”其他的人都附和说,“亚历山德拉真行呀!他把库普里亚给抓住了,没得说……唱吧,库普里甄!……好样的,亚历山德挚!(仆人们为了表示更大的亲昵,称呼男人时常常用阴性刷尾。)吲唱呀!”
  “这儿不是唱歌的地方,”库普里扬强硬地回答说,这儿是主人的办事处。”
  “这关您什么事?兴许你自个儿想当办事员吧!,,孔斯塔京带看粗野的笑声回答说,“准是这样!”
  “一切都得听女主人的,”这可怜的人说。
  “瞧,瞧,想得多美呀?瞧,多有趣呀!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了,有的人还蹦跳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大概是一个生活在仆人中的贵族的儿子:穿着一件带青铜扣的坎肩,系着雪青色领带,那肚子已经长得圆鼓鼓的,。
  “听我说,库普里亚,你得承认,”尼古拉?叶列梅伊奇显然也变得高兴了,和气了,洋洋得意地说,“当伙夫不怎么样吧?可能挺没有意思的吧?”
  “那有什么,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库普里扬说,“的确,你如今当上了我们这里的办事处主任,不错,这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你曾经也倒运过,也住过庄稼人的小茅屋呀。”
  “你给我当心点,别不识相,”胖子气急地打断他的话,“人家是同你这傻瓜开玩笑;你这傻瓜,人家肯理睬你,你得感谢才是。”“我是随便说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对不起……”
  “我也随便说说。”
  门一下开了,跑进一个小厮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女主人要你去一下。”“谁在女主人那里?”他问这小厮。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个从韦尼奥夫来的商人。”
  “我马上就去。你们,伙计们,”他用诚恳的语调接着说,“你们最好同这位薪任伙夫一起离开这儿吧,说不定那德国佬跑来了,正好去告状呢。”
  胖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用那只几乎被衣袖全遮住的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扣好衣扣,迈着大步上女主人那边去了。过不多会儿。这伙人和库普里亚也跟着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我那个老相识,即那个值班的小伙子。他本来要削羽毛笔,可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刻利用这个大好时机围住他的嘴巴。一只蚊子停在他的脑门上,端端正正地摆开几只小腿,把自己的整个嘴慢慢地扎进他那柔软的肉里。先前那个长着棕黄头发和络腮胡子的脑袋又在门口出现了,它张望了一下,便同自己的十分丑陋的身躯一起走进办事室里来了。
  “费久什卡!费久什卡!老睡大觉!”那个人说。
  值班的小伙子睁开了眼睛,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上女主人那儿去啦?”
  “上女主人那儿去了,瓦西利-尼古拉伊奇。”“啊哈!”我心想,“原来他就是主任出纳。”主任出纳开始在房里来来去去地走着。然而,与其说他在来
  回地走,不如说他在来回溜,那样子真像只猫。他穿一件后襟很窄的黑色旧燕尾服,衣服肩部直晃荡;他的一只手搁在胸前,而另一只手不断地去抓那根马毛做的又高又窄的领带,紧张地把头转来转去。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羊皮靴子,走起路来很轻柔,没有咯吱咯吱地发响。
  “今天雅古什金的一位地主来找过您,”值班的小伙子补说了一句。
  “哦,找过我?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晚上去秋秋列夫家等您。他说,‘我有件事要跟瓦西利.尼古拉伊奇谈一谈,’到底什么事,他没有说,他说,‘瓦西利‘尼古拉伊奇知道的。”’
  “哦!”主任出纳应了一声,走到窗口旁o
  “喂,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在办事处吗?”穿堂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身材高高的人跨进门来,他看起来怒气冲冲,那张脸不大端正,但表情丰富,显得很大胆,衣着十分整洁。
  “他不在这JD?”他迅速地环视一下四周,问道。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里去了,”主任出纳回答说,“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您可以跟我说……您要什么?”
  “我要什么?您想知道我要什么吗?(主任出纳很不自然地点点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大肚皮的坏蛋,这个挑拨是非的卑鄙家伙……我让他挑拨挑拨看!”
  帕韦尔猛地坐到椅子上。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消消气……您怎么不难为情呀?您烈忘了您是在说谁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主任出纳喃喃地说。
  “在说谁呢?他当上了办事处主任,关我什么事!真是的,怎么选用这种人!简直可以说是把一头羊放进菜园子!”
  “得啦,得啦,帕韦尔?安德列伊奇,得啦!别提了……这些小事说它干什么呀?”
  “哼,这只狡猾的狐狸,摇尾巴去了!……我要等他回来,”帕韦尔气忿忿地说,拍了。“瞧,他的大驾光临了,”他向窗外一瞧,接着说,说到谁,谁就到。我们恭候着呢!”(他站起身来。)
  尼古拉.叶列梅伊奇走进办事处。他喜形于色,但一瞧见帕韦尔,便有点发窘。
  “您好,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韦尔向他慢慢地迎上前去,别具用意地说,“您好。”
  办事处主任什么也没有回答。门口出现了一个商人的脸。
  “你为什么不答理我呢?”帕韦尔继续说。“不过,不:……不,”他又说,“这样不是事儿;吵呀骂呀都没有用处。是呀,你最好对我说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老要毁了我?你说说看,说呀。”
  “这儿不是跟您说个明白的地方,”办事处主任有些不安地回答说,“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说实话,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您凭什么说我要毁了您或者老跟您过不去呢?再说啦,我怎么能够让您过不去呢?您又不是这办事处的人。”
  “那还用说,”帕韦尔回答说,“要是那样就更糟了。可是您为什么装蒜呢,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反正您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明白。”
  “不,您明白。”
  ”不,对上帝发誓,我不明白。”
  “还对上帝发誓呢!既然是这样,那您说说,您怕不怕上帝!您为什么不让那位可怜的姑娘有条活路呢?您想让她怎么样?”
  “您说的是谁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胖子故作惊讶地问。“怪啦!不知道,真的吗?我说的是塔季雅娜。您怕上帝吧——为什么要报复呢?您得顾点脸面:您是个有家室的人,您的孩子都长得有我这般高了,我也是个人嘛……我要结婚,我的行为堂堂正正。”
  “这事凭什么怪我呢,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是女主人不准你们结婚:这是女主人的意思!关我什么事呢?”
  “跟您不相关?您不是跟那个老妖精,那个女管家勾搭在一起吗?您没有去拨弄是非吗?嗯?您说说,你们没有无中生有地去诬陷那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吗?她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才从洗衣的变成刷盘子的吗?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她才挨打,才穿粗布衣服的吗?……讲点脸面吧,讲点脸面吧,您这老家伙!没准您会得中风死的……您总得向上帝作交代吧。”
  “您骂吧,帕韦尔。安德列伊奇,您骂好了……看您还能骂多久!”
  帕韦尔一下火了。
  “怎么?想威胁我?”他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怕你?不,伙计,你看错人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上哪儿都找得到饭吃。而你呢,可就是另一码事啦!你只能在这儿瞎混混,挑拨是非,偷偷摸摸……”
  “瞧你倒神气起来了,”办公室主任也按捺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个庸医,不过是一个庸医,有什么屁本事!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多么了不起!屁!”
  “哼,庸医,要是没有这个庸医,您这位大人早在坟墓里烂掉了……我真不该把你这样的人给治好了,”他透过牙缝低声说。:
  “是你把我治好的?……不,你是想毒死我;你让我吃了芦荟。”办事处主任接过说。
  “要是除了芦荟,没有旁的药能治你的病,那怎么办呢?”
  “芦荟是医药管理部门禁用的药,”尼古拉继续说,“我还要去控告你呢。你是想害死我——就是这么回事!只是上帝不答应罢了。”
  “算了,算了,你们两位……”主任出纳开口说。
  “你别管!”办事处主任喊道,“他就是想毒死我!你对这个不明白?”“我何必呢……听我说,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帕韦尔绝望地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你这样逼我,我没法忍了。你就让我们安生吧,明白吗?要不然,我对你说吧,咱们两人中会有一个人没有好结果。”
  胖子勃然大怒。
  “我不怕你,”他嚷了起来,“听见没有,你这乳臭小子!我跟你老子就斗过,我制服过他,——这可做你的前车之鉴,当心吧!”别提我父亲的事,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别提!”
  “滚你的吧!你凭什么给我定规矩?”“你听着,不准提!”
  “你也听着,别太放肆……你以为女主入那么需要你,如果她必须从我们两人里挑一个——那你是保不住的,伙计!谁都不许胡闹,小心点吧!(帕韦尔狂怒得直打哆嗦。)那个塔季雅娜丫头是自己活该……等着吧,还有她受的呢!”
  帕韦尔举起双手,扑了上来,办事处主任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把他铐起来,铐起来,”尼古拉?叶列梅伊奇哼哼起来……
  这出戏的终场我就不去描述了;就这样我还担心,我是否已让感到难受。
  当天我就回家去了。过了一星期左右,我听说女主人洛斯尼亚科娃仍留下帕韦尔和尼古拉两人供自己差使,而把那个塔季雅娜丫头打发走了,显然是不需要她了。
  傍晚我打完猎,独自驾着一辆赛跑马车回去。距家还有七八俄里路;我的马儿是匹脚力矫健的好母马,它在飞尘滚滚的大路上欢腾地奔驰着,时不时地打着响鼻,晃着耳朵;那只疲累了的狗在车轱辘后边步步紧跟,仿佛有绳子牵住似的。大雷雨就要来了。前面有一大片淡紫色的云从树林后面徐徐地升起;在我的头顶上空,有一条条长长的灰云朝我飞掠过来;爆竹柳惊惶地摇晃着,簌簌作响。闷人的炎热骤然变得又潮又冷;阴影迅速地变浓了。我拿缰绳抽一下马,让车子奔下溪谷,越过一条长满柳丛的干枯的小溪,上了坡,进入了一片树林。在我前面那片已经昏暗下来的密密的榛树丛里有一条曲曲歪歪的路;我的马车费劲地前进着。百年的老橡树和椴树向四处伸出坚硬的老根,横在深深的旧车辙上;我的马车在这些树根上颠颠蹦蹦,我的马也走得跌跌绊绊的。狂风猛地在上空怒号起来,随之树木也开始大肆喧哗,大颗大颗的雨点凶猛地敲打着树叶,电光一闪,雷声响开了。下起了倾盆大雨。车子缓缓而行,没多久便不得不停了下来:我的马儿陷在泥泞里了,四下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随便地躲到一个宽宽的树丛下。我曲缩起身子,遮着脸,耐着性子等待雨停,突然在电光中瞥见大路上有一个高高的人影。我便朝着那个地方细细凝视——那人影仿佛是从我车旁的地里冒出来的。
  “什么人?”一个响亮的声音问。“你是什么人呀?”
  “我是这里的护林人。”我报了自己的姓名。
  “哦,我知道的!您是回家去的吧?”
  “是回家。可你瞧,多大的雷雨呀……”“是呀,大雷雨,”那声音回答说。
  一道白晃晃的电光把这个护林人从头到脚照得通亮,紧接着响起急促而爆烈的雷声。雨下得倍加起劲了。
  “不会很快就过去的,”护林人又说了一句。“怎么办呢!”
  “要不,我带你到我家去吧,”他若断若续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请坐上车吧。”
  他走到马头旁,抓住马笼头,把马从泥泞里拉了出来。马车起动了。我的车子宛如“大海中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我抓住车子的座垫,一边吆喝着狗。我那可怜的母马费劲地走在烂泥地里。四腿时而打滑,时而磕绊;护林人在车辕前边东摇西晃,像个鬼影。我们走/-一大阵子;我的带路人终于停下脚步。“我们到家老爷,”他语调平和地说道。篱笆门嘎地一声推开了,几只小狗齐声叫喊起来。我抬起头,借着闪电的亮光,看到围着篱笆的宽敞院落中间有一座小房子。从一扇小窗里透出暗淡的灯光。护林人把马牵到台阶旁,便敲起门来。“马上来,马上来!”响起一个尖细的童声,又听到光脚丫的踩步声,门闩砰一声拨开了,一个穿着小衬衫。腰问束着布带子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举着提灯,出现在门。
  “给老爷照路,”他对她说。“我把您的车子推到棚子里。”小姑娘瞥了我一眼,便往屋里走去。我跟着她走了进去。护林人住的只有一间屋子,薰得黑黑的,而且很低矮,屋里空荡荡的,没有高板床,也没有隔墙。墙上挂着一件破皮袄。长凳上搁着了支单筒猎枪,屋角里放着一堆破烂;炉子旁摆着两只大瓦罐。桌上燃着松明,悲愁地爆燃一阵,又慢慢地暗下来。房子的正中有一根长竿,一端挂着一个摇篮。小姑娘熄灭了提灯,坐到小板凳上,用右手摇起摇篮,用左手整了整松明。我瞧了瞧周围,心里感到很不好受:夜晚走进农家的屋子真是很不愉快的事。摇篮里的婴儿不安而急促地呼吸着。
  “你是一个人在家吗?”我问小姑娘。“一个人。”她说得几乎听不清楚。“你是护林人的闺女?”
  “是护林人的。”她低声地回答。
  门咯吱一声响了,护林人低着头,跨进门来。他从地上拿起提灯,走到桌子旁,把提灯点上了。
  “点松明您兴许不习惯吧?”他说,抖了抖鬈发。
  我瞅了瞅他。我很少看到有这样帅气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宽肩膀,体形健美。从那淋湿的麻布衬衫里突露出结实的肌肉。黑黑的鬈曲的大胡子把他那严肃而刚毅的脸盘遮住了一半;两道相挨着的阔眉毛下闪动着一对无畏的不很大的褐色眼睛。他的两手轻轻地叉着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道了谢,并问了他的名字。
  “我叫福马,”他回答说,“而外号叫孤狼∞。”“你就是孤狼呀?”
  我倍感好奇地打量了’他。我常常听到我的叶尔莫莱和其他人谈论护林人孤狼的事,附近的庄稼人都像怕火似的‘lfl他。听他们说,世上还不曾有过像他那样尽心尽责的护林人:“连一捆枯枝都不让人拿走;要是你拿走林中的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哪在深更半夜,他会像雪一样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休想抗拒,因为他力大无比,又像魔鬼那样灵活……没有任何东西能收买他,无论金钱美酒都不管用;他不受任何诱惑。有些人多次想干掉他,都干不成。”
  附近的庄稼人就是这样评说孤狼的。
  “原来你就是孤狼呀,”我重复了一句,“伙计,我听人说起壶你。人家说你是什么人都不放过的。”
  “我是尽自己的职责,”他阴郁地回答说,“总不能白吃主人荔的饭呀。”
  他从腰后取出斧子,蹲在地上削起松明来。“怎么,你没有内当家的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说,使劲地挥一下斧子。“是不是去世了?”
  “不,……是的,……去世了,”他说着,一边转开脸去。我不做声了;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我。
  “跟一个过路的城里人私奔啦,”他带着苦笑说。小姑娘低下;婴孩醒来了,哭喊起来;小姑娘走到摇篮旁。“拿着,给他吃吧,”孤狼说,一边把一个脏兮兮的奶瓶塞到小姑娘手里。“把他给丢下啦,”他指指婴孩又低声地说。他走到门口停下步,转过身来。“老爷,您兴许,”他说,“不要吃我家的这种面包吧,可是我这儿除了面包……”
  “我不饿。”
  “哦,那算了。我本应给您烧上茶炊,可是我没有茶叶……我去看看您的马怎么样了。”
  他走出去,砰一声带上门。我再次打量了四周。我感到这屋里比原先更显凄凉了。冷却的烟气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苦味,使我呼吸得很难受。小姑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抬一下眼睛;她有时晃几下摇篮,羞涩地把滑下的衬衫往肩上拉一拉;她那光着的两腿一动不动垂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乌莉塔,”她轻声回答,把愁苦的小脸垂得更低了。护林人进来了,坐在板凳上。
  “雷雨快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要是您想回去,我送您出林子。”
  我站起身来。孤狼取过枪,检查了一下火药池。“拿这枪干什么呀?”我问。
  “林子里有人捣乱……在母马山沟那边有人在砍树。”他补充了一句,作为对我的疑问眼光的回答。
  “从这儿能听得见?”“在院子里听得见。”我们一起走出来。雨已经停了。远处还聚集着一大团一大团的浓云,有时还闪着长长的电光,但在我们的上边有些地方已露出深蓝的天空,星星透过疾飞着的薄云闪烁着。从黑暗中开始呈现出那些沾满雨水、被风刮得东摇西晃的树木的轮廓。我们倾听起来。护林人摘下帽,低下头。“喏……喏,”他突然说,伸手指了指,“瞧,就拣这样的夜晚来偷。”除了树叶的喧哗声外,我什么也听不出来。孤狼把马从棚子下牵了出来。“我这样前去,”他低声说,“也许会让他溜掉的。…‘我跟你一起走着去……可以吗?”“好吧,”他回答,把马牵了回去,“咱们把他一下抓住,然后我送你回去。咱们走吧。”
  我们走着:孤狼在前面走,我跟着他。天知道他是怎么认得出路的,他只是偶尔停下脚步,那是为了听一听斧子的砍树声。“瞧,”他低声地说,“听见吗?听见吗?”“哪儿呀?”孤狼耸了耸肩膀。我们下到山沟里,风稍静了片刻,斧子的均匀响声清晰地传人了我的耳朵。孤狼瞧了我-,摇摇头。我们踩着湿淋淋的野草和荨麻继续向前。传来一阵低沉的持续的轰响声……
  “砍倒了……”孤狼喃喃地说。
  这时候天空越来越明净了;林子里也有点亮了。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沟。“请在这儿等一下,”护林人轻声地对我说,他弯下腰,举起枪,消失在丛林中。我专注地去听。透过喧闹不已的风声,我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声响:斧子小心地砍树枝声、车轱辘的轧轧声,马儿的响鼻声……“往哪儿跑?站住!”骤然响起孤狼铁一般的喊声。另外还响起了一种像兔子般的哀叫声……出现了一阵打斗声。“瞎说,瞎说,”孤狼气喘吁吁地嚷着,“你跑不了……”我朝那吵闹的方向奔去,一步一绊地跑到那打斗的地方。护林人在砍倒的树旁地上动来动去;他按住那个偷树的人,用腰带反绑那个人的双手。我走上前去。孤狼站起来,把那个人也拉了起来。我看到的是一个庄稼人,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破破烂烂的,长长的大胡子乱蓬蓬的。那里站着一匹瘦弱的马,一张凹凸不平的草席遮着它的半身,马的旁边还停有一辆小货车。护林人不吱一声,那庄稼人也默默无言,只是摇动着脑袋。
  “放了他吧,”我对着孤狼的耳朵轻声地说,“这棵树我来赔。”孤狼不声不响地用左手抓住马鬃,用右手抓住偷树贼的腰带。“喂,快点,狡猾的家伙!”他厉声说。“斧子在那里,您拿上吧,”庄稼人喃喃地说。“干吗把斧子丢掉呢?”护林人说,一边捡起那把斧子。我们便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边……又开始稀稀拉拉地掉起小雨点,不多一会儿便变成瓢泼大雨。我们好不容易才回到那座小屋。孤狼把抓来的那匹马赶进院子中间,把那庄稼人带进屋里,把绑他的腰带结子松开一些,让他坐在屋角里。那小姑娘本来已经在炉边睡着了,此时猛地跳了起来,带着惊惶的神色默默地打量着我们。我在板凳上坐下来。
  “咳,好凶的雨呀,”护林人说,“只好再等等了。您要不要躺一会儿?”
  “谢谢。”
  “因为您在这儿,我本来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他指了指庄稼人继续说,“可是那门闩……”
  “让他待在这儿吧,别折腾他了,”我打断孤狼的话说。
  那庄稼人蹙着眉头看了看我。我在心里发誓,无论怎么得想
  法子放走这个可怜的人。我在板凳上坐着不动。在灯光下我可以看清他那干枯的皱巴:巴的脸,倒挂的黄眉毛、惶惶不安的眼睛,瘦骨嶙嶙的肢体……小姑娘躺在他脚边的地板上又睡着了。孤狼在桌子旁坐着,两手托着脑袋。蝈蝈在屋角里叫着……雨还在敲打着房顶,顺着窗子直往下流;我们都没有吭声。
  “福马.库济米奇,”庄稼人猝然用低沉而衰弱的声音说,“哎,福马?库济米奇。”
  “你要干什么?”“放了我吧。”孤狼不回答。“放了我吧……是饿得没法呀……放我走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护林人沉着脸回答说,“你们整个村子就是贼窝——尽是贼。”
  “放了我吧,”庄稼人一再哀求说,“管家……我家给毁了,行行好……放了我吧!”
  “毁了!……不管谁都不该去偷嘛。”
  “放了我吧,福马?库济米奇……别毁了我。你知道,你那东家会要我的命的。”
  孤狼转过脸去。庄稼人打起颤来,仿佛患了热病。他的头摇晃起来,呼吸也快慢不均了。
  “放了我吧,”他又沮丧又绝望地一再哀求说,“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会赔钱的,真的。实在是饿得没法……你知道,孩子们哭着要吃。真的没法子。”
  “那你还是不该去偷嘛。”
  “就让那匹马,”庄稼人继续说,“就让那匹马留下作抵押吧……我只剩下这头牲El了……放了我吧!”
  “我说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东家会追究我的。再说也不该放纵你们。”
  “放了我吧!是穷得没法呀,福马?库济米奇,实在是穷得没基……放了我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就放了我吧!”
  “哼,跟你有什么可讲的,老实地待着吧,要不我就……知道吗?你没看见有位老爷在这儿吗?’,
  这个可怜的人垂下了头……孤狼打了一个呵欠,把头靠在桌子上。雨仍然下个不停。我等着看事情如何了结。
  庄稼人猛然挺起身子。他那双眼睛冒出怒火,脸都涨红了。“那你就吃了我吧,你就掐死我吧,”他眯上眼睛,挂下嘴角,说了起来,“你这该死的凶手,你就喝基督徒的血吧,喝吧……,,
  护林人转过身去。
  “我对你说话呢,你这野蛮的家伙,你这吸血鬼,我说你呢!”“你喝醉了,还怎么的?怎么骂人呢?”护林人惊诧地说,“你疯了,是吗?”
  “喝醉了!……那是花了你的钱吗,你这该死的凶手,野兽,野兽,野兽!”
  “你这家伙……我要治治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呀?反正都得死;没有了马,我还有什么活路?你打死我,是死,饿死,也是死,反正一样。一切全得完蛋:老婆、孩子,让他们全去死……可你呢,等着吧,会有受报应的时候!”孤狼站了起来。
  “打吧,打吧,”庄稼人以狂怒的声音说,“打吧,来,来,打呀……(小姑娘急忙从地上蹦了起来,盯着他看。)打呀!打呀!”“闭嘴!”护林人大喊一声,跨前两步。
  算了,算了,福马,”我喊了起来,“放开他……由他说吧。”
  “我偏不闭嘴,”这个不幸的人继续说,“反正一样得完蛋。你这凶手,野兽,你怎么不死呀……等着吧,你作威作福长久不了有人会掐死你,等着吧!”
  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扑过去救助那庄稼人……“您别动,老爷!”护林人朝我喊了一声。
  我并不怕他威吓,已经伸过手去;然而令我极为惊诧的是,孤狼一下子把绑着庄稼人胳膊肘的腰带扯掉了,抓住他的衣领,把他的帽子扣到他眼睛上,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带着你的马滚蛋吧!”他朝庄稼人的背后喊道,“你当心点,下一次我可……”
  他回到屋里,在屋角里翻寻起什么。
  “咳,孤狼,”我终于说,“你真让我惊奇呀,我看你是个好人哪。”
  “唉,得了,老爷,”他苦恼地打断我的话说,“只求您别说出去。现在最好还是由我送您走吧,”他接着说,“您一时等不到雨停的……”
  院子里响起那庄稼人的马车轱辘的响声。
  “听,他走了!”他咕哝说,“下回我就不饶他!……”半个小时之后,他便与我在林边上告了别。
  知音的读者们,我曾荣幸地向你们介绍过我的几位地主乡邻;现在请让我顺便(对于我们这些当作家的人来说,什么都是顺便说的)再向你们介绍两位地主,我常在他们那边行猎,与他们相识,他们都是极可敬、极善良的人,在附近几个县里深受普遍的尊敬。我先来为你们描述一下退伍陆军少将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赫瓦伦斯基吧。论外表吗,他是个高个子,早年时身材非常挺拔,如今皮肤略有些松弛了,但决没有老态,甚至不能说是年岁已老,还处于成熟的年龄呢,也可以说,正值大好年华呢。的确,从前端庄的,至今依然悦目的脸形已有了些变化,脸皮有点下垂,眼角密布亮闪闪的皱纹,一部分牙齿,正如普希金援引萨迪的话㈣所说的那样,已经不在了;淡褐色的头发,至少那些还保全下来的头发,由于用了一种护发剂而变成淡紫色的了,那种护发剂是在罗姆内马市上从一个装成亚美尼亚人的犹太佬那儿买来的。话说回来,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步履矫健,笑声宏亮,走起路来踢马刺碰得郎直响;他常捻着小胡子,还自称为老骑士,可大家都清楚,真正的老年人是决不以老头子自称的。平日里他老穿一件双排扣上衣,纽扣直扣到顶,领带结得老高,衣领浆得挺挺的,下穿带花点的军式灰裤子;帽子直扣到额头,却让后脑勺整个暴露在外。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可是有着怪得出奇的见解和习惯。比如说吧,对于贵族中一些既没钱也没有权势的人,他决不肯平等相待。跟他们说话时,总是把脸紧贴在浆硬的白衣领上,斜眼瞪着他们,或者猛然用明亮而呆板的目光扫他们一眼,不言不语.动一动头发下面的整个头皮。连话语的发音也变了,比如,他不说:“多谢啦,帕韦尔?瓦西利伊奇,”或者“请到这儿来,米海洛。伊万内奇,”而是说成:“谢,帕尔?阿西利奇,”或者“请这来,米哈尔-瓦丙奇”。对待社会地位卑微的人,他那副态度就更怪了:对他们不瞧一眼,在说明自己的意愿或吩咐之前,便带着忧心和思索的神情,接二连三地反复问:“你叫什么呀?……你叫什么呀?”他把“什么”这个词说得特别重,而其它几个词说得溜快,这样一来,他那话音就变得像公鹌鹑的叫唤声了。他整天里忙这忙那,而且吝啬得可怕,但又不是一个好当家:竟起用一个退伍的骑兵司务长,一个愚不可及的小俄罗斯人当管家。不过,在管理家业方面,我们这里还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彼得堡的一位达官贵人,他从自己的管家的报告里得知,他庄园里的烤禾房时常失火,粮食损失严重,于是他便下了一道极严厉的禁令:从今以后,在火没有彻底熄灭之前,不准把禾捆搬进烤禾房。
  那位官老爷还想要让自己的所有田地都种植罂粟,显然,这是出于极简单的算计:说是罂粟比黑麦贵,所以种罂粟上算。他还给自己的农奴婆娘们下了令,命她们戴的头饰要根据彼得堡寄来的样式。果然,他庄园里的婆娘们至今还戴这种头饰……不过已是戴在帽子上边了……现在我再回头说说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吧。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是个顶顶出格的好色鬼,他在自己县城的林荫道上一瞧见秀色可餐的女人,便连忙前去跟踪,此时他的步态马上变得一瘸一拐,那光景真是妙极了。他很喜欢玩牌,不过只同一些身份低下的人玩:他们尊称他为“大人”,他可以随意呵斥他们。当他同省长或其他什么当官的玩牌时,他的态度便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会面带笑容,连连点头,察看他们的眼色——显出一副甜蜜蜜的样子……即便输了钱,也不埋怨。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不大读书,一读书,胡子眉毛便会不住地颤动,脸上好像自下而上地滚着波浪。当他偶尔浏览(自然是当着客人的面)《J。umal des Dats》各栏目时,他脸上的这种波浪式动作便特别显眼。他在选举中常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可是由于舍不得花钱,他不愿接受贵族长这一荣誉称号。“诸位,”他常常对那些捧他的贵族们说,而且是以充满爱护下属和自有主张的口气说,“多谢诸位的美意;可我意已决,我愿安闲自在,享享清福。”说过之后,把头向左右转了几下,随后庄重地把下巴和脸颊紧贴在领带上。他年轻时候曾当过某位要人的副官,他对那位要人只称名字和父名,甚为尊敬。有人说,他似乎不光是担任副官职位,比如说,他似乎曾穿着全套制服,甚至扣好领扣,在澡堂里拿浴帚帮上司洗澡——不过,并非每种传闻都是可信的呀。可是,连赫瓦伦斯基将军本人也不喜欢去谈自己的军人生涯,这的确奇怪得很;他似乎也没有打过仗。赫瓦伦斯基将军住在一座不很大的房子里,单身一人;他平生还没有体验过琴瑟相谐之乐,因此至今仍是个未婚男子,甚至可以说是个顶有出息的择婿对象。不过,他有一位女管家,三十五六岁,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眉毛,体态丰盈,皮肤鲜嫩,长有点髭须,平El里穿着浆得挺挺的衣服,逢礼拜天便戴上薄纱套袖。在地主们招待省长或其他权贵们的盛大酒宴上,维亚切斯拉夫?伊拉里奥诺维奇往往表现非凡,在这样场合他真可谓如鱼得水。在这种宴会上,他若不是坐在省长的右侧,那也是坐得离省长不远;在宴会开始的时候,他显得较为自尊自重,身体后仰一点,但不转头,侧目向下打量着客人们圆滚滚的后脑勺和坚挺的衣领;可到了宴会快散的时候,他便乐开了.开始朝四方投出微笑(朝省长方面从宴会一开始他就微笑了),有时甚歪提议为女士们,用他的话说,为“我们星球的装饰,,干杯。赫瓦伦斯基将军在各种隆重的和公众的庆典仪式、会考场所、宗教仪式、集会和展览会上也显得相当出色,受祝福时也很得体。这位将军手下的仆人们在岔道、渡口以及类似的地方都不喧闹、不叫嚷;相反,在请行人让开或请车辆让行的时候,都用悦耳的带喉声的男中音说:“劳驾,劳驾,请让赫瓦伦斯基将军过去”,或者说:“赫瓦伦斯基将军的马车……”赫瓦伦斯基的马车样式确实陈旧得很;仆人们穿的号衣也相当破旧(不必说,都是些带红镶边的灰色号衣):几匹马也都垂垂老矣,辛苦一辈子了;而这位将军一向不求奢华。
  甚至认为追求奢华有辱他的名声。他说话没有什么特殊口才,也许是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口才,因为他不仅讨厌争论,而且根本容不得辩论,总是避免作各种冗长的谈话,特别是同年轻人的谈话。这样做确实有其道理,要不然怎么对付得了当今的这些人呢:他们会对他不听从,会对他失敬。在地位高的人面前,赫瓦伦斯基大都是缄口不语,可是对那些地位低,显然被他瞧不起而仅有点交往的人,他说话便显得既短促又尖刻,老是使用如下的词语:“可是,您说的,尽是废话,”或者:“阁下,我终于,不得不,警告您,”或者:“可是,您终究应该明白,您是在跟谁打交道,”等等。邮政局长、常任陪审员、驿站长们对他怕得要命。他府上从来不招待任何人.正如传闻所说的,他是个吝啬鬼。即便有这种种缺点,他仍算是个出色的地主。邻里们都说他是一个“老军人、无私的人、规矩人、vieux grognad”。在谈起赫瓦伦斯基将军的优秀而实在的品质时,只有一位省检查官在一边冷笑——嫉妒使人什么做不出来呢!……
  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另一位地主吧。
  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斯捷古诺夫跟赫瓦伦斯基一无相似之处:他大概不曾在什么地方供过职,也从来没有被看做是个美男子。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谢顶、双重下巴,有一双柔软的手,大腹便便。他很好客,性格诙谐;可以说.日子过得挺滋润;不管寒去暑来,老穿着一件条纹棉长衣。仅有一点他是跟赫瓦伦斯基将军一样的:他也是光棍一条。他有五百个农奴。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经营自己的田庄很重门面;为了不落伍于时代,他早在十来年前便从莫斯科的布捷诺普公司购来一架脱粒机,把它锁在库房里,心里也就感到踏实了。只有在晴朗的夏日里,他才吩咐套好那赛跑马车到田野里去看看庄稼,采集些矢车菊。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完全是按老方式过日子的。他的住宅也是老式的建筑:在前室里照日散发着克瓦斯、脂油蜡烛和皮革的气味;这里右边有一个餐具柜,里面搁着烟斗和毛巾;餐室里有家族成员的肖像、苍蝇、一大盆天竺葵和一架寒酸的钢琴;客厅里有三张长沙发、三张桌子、两面镜子和一个声音沙哑的自鸣钟,钟E的珐琅已变黑了,钟面上有镂花的青铜指针;书房里有一张堆着纸张的书桌;有一个浅蓝色屏风,上面贴着从上一世纪各种图书中裁下的图画;有几个书柜,里面堆着发霉发臭的书籍,还有蜘蛛和黑黑的尘埃;有一把臃肿的安乐椅;还有一扇意大利式窗子和一扇朝花园的钉死了的门……总之,应有尽有。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奴仆成群,一律穿着老式服装:高领的蓝色长外套、深暗色的裤子和浅黄色的短坎肩。他们称客人为“老爷”。他家的产业是由一个庄稼人出身的总管替他经营,他的大胡子有整个皮袄那样长;家务事是由一个裹着深棕色头巾的老太婆料理,她一脸皱纹,为人吝啬。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家的马厩里养着三十匹大大小小的马:他外出时常乘坐一辆重达一百五十普特的自制的四轮马车。他待客非常热情,饭菜十分丰盛,也就是说,凭着俄式的厚酒肥肉薰人昏醉笋特点,使客人直到晚上除了玩牌外什么也干不了。他自己从来都是无所事事,连一本《释梦》书也没有读下去。像这样的地主在我们俄国还大有人在。有人问:我怎么要谈起他,为了什么?……那么,我就来讲一讲自己对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的一次访问,权做回答吧。
  我是在夏天的一个晚上来到他家的,当时大约七枣钟左右。他刚做过晚祷,客厅门口一张椅子的边上坐着一位神甫,年纪轻轻的,样子十分腼腆,可能是新出宗教学校校门不久的。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照例非常亲切地接待我:他对每个来客都是真诚欢迎的,他一般说来是个顶和善的人。神甫站起身,拿起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神甫,”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一边还握着我的手,一边就朝他说,“别走……我已让人给你拿酒了。”
  “谢谢,我不会喝酒。”神甫局促地嘟哝说,脸红到了耳根。
  “瞎说什么呀!你们这样的人哪能不会喝酒呢!”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回答说,“尤什卡!尤什卡!给神甫拿酒来!”
  尤什卡是个又高又瘦、年约八十的老头,他端着一个沾满肉色斑点的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杯伏特加酒。
  神甫推三阻四地婉谢。
  “喝吧,神甫,别扭扭捏捏啦,这不大好,”地主带点责备口气说。
  可怜的年轻人只好从命。
  “好,神甫,现在你可以走了。”神甫鞠躬告辞。
  “好的,好的,走吧……一个多好的人哪,”马尔达里。阿波洛内奇目送着他说,“我对他挺满意的;只是有一点:还很嫩。老是守着教规,连酒都不沾。您怎么样啊,我的老弟?……您怎么样,好吗?我们到凉台上去吧——瞧,多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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