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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港版)

_5 李陀(近代)
我趟着镣, 进了预审室。预审室里坐了十几个官员。心想, 临了临了, 还来这么一齣, 甚么意思?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位老军官, 看来, 不是个一般的人物。他和颜悦色地问我: 「张郎郎, 最近学习得怎么样? 」
一个临死的人, 哪还有心思学习。既然他这么问我, 也许有转机, 咱们也可以顺坡下驴。只要他不逼我再咬别人, 说甚么都行。
「反正, 也没别的事儿, 就看看《毛选》学习呗。」他们也知道, 我们只有那一本书。
「学了哪篇了? 说说, 说说。」说话听声, 打锣听音。我在这里边儿关了这么久, 还不明白? 这是给我铺台阶呢。我也不能牵着不走、拉着倒退呀。
我不慌不忙说: 「最近, 我反复看了《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将革命进行到底》。还看了《别了, 司徒雷登》, 还有..... 」
「你看了这几篇, 有甚么体会呢? 」
「我明白了, 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消灭了, 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 还能怎么样呢? 」
「看来, 经过学习, 你还是有一定进步的。」这要搁在过去, 我这么回答, 预审员决不会这么回话。他打算说你有理, 你怎么说都有理。打算说你没理, 你说破大天也白搭。
「最近一个时期, 你在批斗中, 态度还是老实的。学习呢, 也有些收获。所以, 今天决定把你从死刑号转回普通号去。」
天哪!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我连忙真心真意地说:
「太谢谢您了, 太谢谢您了。」
「不要感谢我, 要感谢毛主席, 感谢党。我个人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我又赶紧感谢该谢的人。
老军官说: 「从前, 去死刑号的路是单程路, 没人从那儿回来过。关于死刑号的任何事情都是国家机密。今天, 我们会把你的镣铐卸下来,送你去普通牢房。可是, 镣铐还在我们手上, 如果你不好好改造, 随时都可以再给你带上, 把你送回去。你明白吗? 」
「明白, 明白。」那天, 他说甚么话, 都不能改变我的心花怒放。那天阳格外光明媚。那天, 我就是从水底挣扎浮起, 飞出水面。看见了太阳, 苦海有边, 那边就是我生命的地平线。出来后, 听老七说: 有关方面两次都决定枪毙我们了, 最后还
是周恩来写了「留下活口」四个字才救了我们。平均俩字一条命。而那位把我从死刑号提出来的人, 就是当时的公安部长李震。可惜, 等我出狱的时候, 周恩来先生和李震先生都走了, 苟活下来的我都不知道该去谢谁。

一年以后, 又把我押回饶阳。这时候, 小段、杨秉荪都已经分别判为十五年、十年徒刑, 送到劳改队去服刑了。小亓告诉我, 我们走以后,还真来人调查过我们那份报纸的事情, 因为我们这些当事人, 早就死的死, 走的走了, 这事就不了了之。而他手头的那份报纸早就销毁了。
回到饶阳县, 这里已经不同往年了。张所长认为, 这些政治犯如果天天在屋里呆着、憋着、饿着, 早晚会出事。说: 闲饥难忍, 干点儿活儿可以分散注意力, 否则, 这伙人指不定琢磨出甚么呢。于是, 这里开始拧麻猴。
所谓「麻猴」在北京叫轴毛, 就是一条五彩的麻毛。当年人们骑自行车的时候, 就把这轴毛拴在车轴上。随着车轮旋转, 显出骑车人的风采。这是当年自行车的装饰物。
估计这「麻猴」零售也没几个钱, 附加值极低。幸亏我们这些犯人都是免费劳动力。别看这个小小的「麻猴」,制作也不那么容易。先把成捆的大麻运到看守所中间的空场, 然后由劳动号(有特许劳动权的犯人, 一般都是当地犯人。) 用大铡刀,把那些长麻铡成一尺长左右的短麻。然后, 分捆成一把一把的。下一步是由有技术的犯人, 把这些麻染成红、黄、蓝、绿四种颜色。下一个工序是:把这些色麻分发下去给老弱病残的犯人, 让他们用梳子把这些麻梳成像蚕丝那样通透柔软, 发出缎子般的光泽。
我和老七算是青壮劳力, 就被分配到成品车间。三年多来, 由于我们是同案, 所以一直关在不同的牢房, 在死刑号都是如此。如今, 到了车间,我们俩的车床就可以挨着, 就可以畅聊一通了。这里所谓的车床就是木制的土车床, 我们就用这种车床依次把不同颜色的麻毛,用一根铅丝把它们拧在一起。生产出我们这个工厂的唯一产品—— 麻猴。监狱长为了刺激生产力发展, 把我们的产量和我们伙食的定量绑在一起。
一开始, 当地的青年农民手头都比我们利索多了。他们认定我们肯定玩儿完了。他们吃最高的定量, 我们吃最少的定量。这还不算, 一不留神,我还把自己的手掌给剪了个大口子。这又让那些青年笑得喘不过气儿。但是, 也和大多知青一样, 三个月以后, 我们的技术突飞猛进,渐渐地我们就开始吃最高定量, 而新来的农民只好吃最低定量。而且, 即使是有技术的老农民, 也不可能再追上我们了。
在这段时间里, 我们还进行了技术革新, 不但把那个车床进行了彻底改造, 还把当地多少年来拧「麻猴」的标准程序和姿势都进行了改革。这些改变,地位的转化, 并没有引起饶阳当地人和我们之间的矛盾。他们很朴实, 能面对现实。笑话我们的时候很真诚, 佩服我们时也很真诚。
我们把这里的「麻猴」产量翻上去不只一番, 这里环境因此就变得更加宽松。一天, 张所长高高兴兴地把我们集合起来发表讲演,说我们的改造已经初见成果, 现在产量上去了, 超额完成了任务。可是, 质量也要严格把关。质量过关以后, 下次改善, 一定有猪肉炖粉条。虽然,他的讲演时肯定刚喝了酒, 但就算就这么说说, 我们也高兴。在饶阳我们一年标准改善伙食只有四次:五一、十一、新年、旧年。他老人家甚么时候给我们吃猪肉炖粉条, 那就不知道了。
最让我们高兴的是,我和老七都成了生产标兵, 所以吃的比过去多多了。暂时不再被饥饿煎熬。其实张所长也没有给我们增加定量,他只是把新进来犯人的部分口粮挪给我们吃了而已。新来的犯人肯定完成不了生产指标。我们也没有因此良心不安, 因为当地犯人都在这里呆不了多久,就被判刑去劳改队去服刑。在劳改队他们成了合法劳动力, 到了那儿他们就不会挨饿了。而我们等于是死缓犯人, 不知在这里还要等多久,所以自保为先。在这里开展生产之前, 和我们一块儿来饶阳的北京气象学校学生邹宗志, 就饿死在这里了。我们不想重蹈他的覆辙。
开展生产对我们最大的好处是, 我们可以在车间里天天一边拧麻猴, 一边聊天。有时候, 我们也一起唱歌。当地的青年也不时唱点样板戏,或语录歌。有一天, 我和老七唱起来《伦敦德里小调》。也许, 那忧伤的情调很符合那时大家的心情, 所以, 我们俩就一遍遍小声唱着,不愿那旋律停止。不知不觉中, 其他北京青年和当地青年都停止唱歌或聊天, 整个车间都宁静下来, 除了车床的嗡嗡声外, 剩下来的就是我们俩的歌声。
这时, 我们俩才发现大家都在听这首歌, 唱完这一段就自然停了下来。人们都没说话, 大概还沉静在那个曲调中。过了一会儿, 休息开饭了,几个青年走过来, 有北京的, 也有当地的, 都向我们要歌篇, 我和老七答应晚上值班的时候, 帮他们回忆回忆, 写出歌谱。
第二天, 我和老七把两个人的回忆加在一起, 誊写出了一张歌篇。他们就拿去抄写了。此后, 每天一上班他们就要求我们唱这支苏格兰的老歌,他们就小声和我们合唱。几天之后, 差不多整个车间的青年都学会了这支歌。以后每天, 我们都必唱几遍这支歌曲,《伦敦德里小调》似乎成了这里的厂歌了。谁会想到, 这首苏格兰旋律会缭绕在饶阳白花花的盐硷地上。
后来, 我们也教给大家德沃夏克的《思故乡》。其实这支歌的歌词我都记不确了, 只好自己根据大概那意思来填写,就这样以讹传讹教给了大家。后来还教给了大家许多歌, 我和老七也自己趁机写了几首歌, 也教给了大家。不过, 那三年中,人们最喜欢唱的还是他们学的那第一首歌。
「我心中怀着美好的愿望...」
后来, 人们觉得还不够过瘾, 就开始自己写诗、写小说。我的程序就是这样, 每晚在两个小时的值班时, 自己写一段故事。第二天交给老七, 他一边儿看一边儿帮我编辑、改错。第三天, 在工余休息的时候, 我读给大家听。
我们用辛勤的劳动换来了这珍贵的自由。
那一段时间里, 渐渐地, 这样的写作就成了我的一个习惯, 每天万籁俱寂的牢房深夜里, 我都要写上一千来字。对同一个车间的犯人来说,等于多了一个说书人。也许, 每个写作的人都需要读者或者听众。而这里的犯人, 在这里除了物质方面的饥饿以外, 也有精神的饥渴。所以,我写作就有了动力。
在那个阶段, 我和老七在干活的时候, 最多的是聊社会上的风花雪月,自然会聊到许多遗憾的浪漫故事, 就会有许多「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 也有晴雯那种「早知枉担了虚名,也没了远限」的那种遗憾。这些深聊让我决定写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因为从一个房子开始, 又以同一所房子为结, 所以小说的名字就叫作《房子》。
讲的是我小时候住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我们院儿的后门是小雅宝胡同六十六号。而六十五号是一座北京胡同里难见的童话般的两层小楼,里面住着一个姓黄的老头。在楼上, 还住着一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穿着, 和我周围的孩子完全不一样, 完全是动画片里的打扮,举手投足也都是仪态万方。今天明白, 这都是家教而已。而那时在我眼里, 她就是童话中的公主。
反右的时候, 黄老头自杀了, 那天我在房上看见救护车如何来把老头拉走, 也看见那个小公主面色苍白, 嘴唇微微发抖, 站在院子里。不久, 我们搬走了, 那一切就渐渐淡忘了。那就是我们童年的相遇。
我大学时代, 一个聚会中偶然遇见她。一聊, 发现很谈得来, 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告诉我她在北京医学院读书, 家住在小雅宝胡同六十五号。
我恍然大悟。这时候我才知道小时候我心目中的公主姓字名谁。我才知道, 原来她是黄老头的养女。而黄老头那次自杀并没有成功, 如今仍然低调健在。
那时候, 我已经有个女朋友了, 她和我都少年气盛, 还都有些不可一世。所以, 我们正在闹别扭、闹分手。
也许, 生活的际遇不同, 黄姑娘则非常低调、通情达理也非常善解人意。于是, 就觉得她才是最适合我的人。
然后, 我们开始来往。但是, 在那个时代我们的交往, 必然遭到我们学校, 我的同学, 以至于我们家庭的坚决反对。
文革中, 她家再次受到更激烈的冲击, 这次黄老头就没有再次躲过, 终于乘黄鹤而去, 她家也被某个红卫兵司令部占用了。好在, 她当时还是学生, 作为支持红卫兵运动的医疗队, 被派驻到清华大学。
我穿过风雨硝烟, 在清华校园里的帐篷中找到了她。相顾无言, 也无泪一行。最后, 她送我出来, 说: 「你回去, 做你同学的好同学, 你朋友们的好朋友, 做你妈妈的好孩子。离开我吧。」我的自行车消失在夜雾中。
过了几个月以后, 被几个老兵拉去他们司令部喝酒, 没想到去的地方就是当年黄姑娘家。我们就坐在以前她的闺房里,这里已经被这帮孩子糟蹋得不像样子了。满地啤酒瓶子, 杯盘狼藉, 到处垃圾。万幸的是, 还这里居然还剩下来一个完好的电唱机。我放上一张,捷克的唱片《自新大陆》, 这张唱片的第二乐章开始的旋律, 就是当年我们俩最喜欢的一段。
我正在一边儿闷头喝酒, 一边儿在回想中玩味这旋律的时候, 外面一个孩子大叫: 快来, 快来! 这里有一个上锁的地下室, 还没被抄过呢! 说着, 就抡起砖头开始砸那个锁。几个孩子都窜了出去, 只有我还留在这里喝酒。
外面传来咚咚地砸锁声, 留声机里的定音鼓也在咚咚作响.....
这就是我在饶阳所写的《房子的故事》的结尾。既然是小说, 我自然要加以渲染, 加以演绎和八卦。每天在我们劳动休息的时候, 我们这些秃瓢光着膀子,身上的汗水粘满了各种颜色的麻屑。他们端坐在一起, 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那故事, 那些小伙子听得直眉瞪眼。
只有一个在饶阳县插队的北京知青就大不以为然。
他叫柳陆森。他说: 我打小儿在北京胡同里开玩儿, 就没见过, 也没听说过你讲的这种事儿。我揣摩, 你整个就是一个侃爷,别这儿蒙这帮傻孩子了。他们一听就以为北京到处可以遇见公主, 你这不是害人家孩子吗? 你以后再侃, 得事先声明, 这不过是你自己瞎编的。
我的这些粉丝就轰他走, 说: 你不爱听, 你就走人, 真的假的不用你管, 好听就得, 谁像你这么弯弯绕? 于是他们就把当地「四大弯」顺口溜改成: 辘轳把, 大弯针, 豆芽菜, 柳陆森。
有一天, 我念完那段故事之后, 人们坐在那儿玩味着, 默不作声。柳陆森突然开始背诵起一首这样的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他读完以后, 人们都七嘴八舌说: 行啊, 大弯针, 有两下子, 是你自己写的吗?
他慢吞吞地说: 「在这里边儿, 都把你们给关傻了。这是着名诗人郭路生写的《相信未来》。你们真是井底之蛙, 甚么都不懂, 甚么都不知道。」
的确如此。我真不知道郭路生在外边儿写了这首诗, 我也不知道甘恢理写了小说《当芙蓉花重新开放的时候》, 更不知道白洋淀还出了一群文学好汉。
我的七十年代, 就是在与世隔绝井底的一洼水里, 和其他几个更小的青蛙, 一起聒噪。不知道那算不算七十年代文化潜流, 不知125 道那算不算文学。对我们来说, 算甚么都不重要。这些微小聒噪喜悦, 帮助我们度过了那漫长的铁窗生涯。
七十年代, 是我生命宁静的地平线。
听敌台
发布: 2009-4-03 10:17 | 作者: 阿城
原名锺阿城,一九四九年清明节生于北京。代表作包括中篇小说《棋王》、《树王》和《孩子王》,及杂文集《威尼斯日记》和《常识与通识》等。现居北京。
一九八九年的六.四,结束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早结束了一年。
一九七六年结束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早结束了四年。
不过,算上一九七六年后的四年,八十年代有十三年。
七十年代呢,从一九六六年算起,有十年,所谓十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按decade划分,不准确,不符合。人生不是猪肉,不可以这样
一刀一刀按斤切。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对我来说,度日如年。
有一天我在山上一边干活儿一边想,小时候读历史,读来读
去都是大事记,大事中人,一生中因为某件大事,被记了下来,可是想想某人的一生,好像也就那么一件大事,那么,没有大事的一天天,怎么过的呢?也是如此度日如年吗?七十年代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间,无穷的精力,反应快捷,快得我自己都跟不上自己,常常要告诫自己,慢一点慢一点,你有的是时间,你甚么都没有,但你有的是时间。
时间实在是太多了,因为田间劳作并不影响思维,尤其是分片包干,简直是山里只有你一个人。天上白云苍狗,地上百草禽兽,风来了,雨来了,又都过去啦。遇到拉肚子的时候,索性脱掉裤子,随时排泄。看看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就撕掉腿后已风干了的排127泄物,让它们成为蝼蚁的可疑食品。在溪流里洗净全身和农具,下山去。
当时都想甚么呢?杂,非常杂,甚至琐碎,难以整理。本来想到甚么,结果漫涣无边,直至荒诞。由荒诞又延出一支,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思维是快乐的。
一九七一年的林彪事件,几乎是当天从境外广播中听到的。这是七十年代最重要的事。毛泽东的神话顷刻崩溃。从一九六六年八一八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挥手开始,不,从刘少奇提出「毛泽东思想」开始,至此,催眠终止。大家都从床上坐起来,互相看着,震惊中涌出喜不自胜。虽然竹笆草房永远是透气的,但是大家还是往外走,觉得外面空气好一些。
场上有个红点,走过去,是队里支书在蹲着抽菸。我们知道支书也是敌台热爱者,照香港的说法是敌台发烧友。大家都不戳破,逗支书说还不睡觉啊?明天还要出工上山,睡了吧;别心思太重,甚么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啊。等等等等,支书一个都不理,只抽菸。
大概一个月后,省上派工作队到县里,召集队一级以上的干部到县里。队长回来后很得意,说咳,早鷄巴就晓得的事,还要鷄巴搞得多紧张,把人围到山上,鷄巴山下民兵围得起来,妹!机头都扳开,乱就扫射,打你个鷄巴透心凉。党中央说了,鷄巴林彪逃跑了。
云南是没得鷄巴说不成话。但是只听鷄巴就想歪了,它只是语助词。
我们就做惊讶状,啊?林副主席?队长说,没的副主席啦,林彪;啊?往哪儿跑啊?咳,副主席自己有飞机,你们这些小狗日的,哪个不听敌台!还要装不知道!那你在县里也装不知道?咳,我们么,在组织嘛。
这种互相装傻充楞,永远是我们的娱乐之一。不过,当林立果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五七一是武装起义的谐音,恐怕后人不懂注一下)传达下来的时候,立刻让我们对林氏父子另眼相待,尤其是纪要中称五七干校和知青下乡是变相劳改,大家都点头。纪要中对毛的行状刻画,简练准确,符合我们对独裁者的想像。割江而治,老办法,但还是好办法。隔江对峙,南边恐怕制度上会不同于北边。制度不一样,我们恐怕会好过得多。四川知青和昆明知青都觉得挺高兴,有上海知青耽心会在上海打得很厉害:隔么好来,瓦特了,屋里厢嘛.(那么好了,完蛋了,家里头嘛?.)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了,说着说着好像事情马上会发生。
《五七一工程纪要》是历史文献。它的行文口气是文革初起时大学生的语言,不过林立果当时已经是空军作战部部长,他的文本语言,其实影响至今。我偶然看到刘亚洲先生的文章,也是这样的口气。平心而论,这个纪要是新中国第一份改革文献,它第一个提出现代化的关键,即,现代化首先是解决极权,尤其是独裁的问题。百年来中国一直没有完成工业革命,即第一次现代化。苏联好像完成了,还赢了二战,所以新中国误会为工业革命并不威胁极权,尤其是工业现代化也并没有阻止德国出现希特勒。到了极权的顶峰,周恩来在九大提出四个现代化,似乎顺理成章,结果不久就出事了。
当下的所谓后现代,实质是针对第一次现代化,也就是解决了政治极权的工业现代化之后的批判,大致是第二次现代化,即后现代。后现代要解决的是没有政治极权的现代化社会中的各种权力的问题,以前的二级权力现在成了一级权力,商业化,媒体的权力,话语权,等等等等。八十年代出国留学者出去碰到的是第二次现代化,教授们开出的教科书大致都属于第二次现代化内容。他们九十年代归来,可能忘了国内第一次现代化远未完成,党和国家极权仍在,而且退到初级阶段了,手中有磨好的洋刀,结果庖丁乱解牛,模糊了两次现代化。我听过不止一个留学生说,啊你不知道,国外知识已经换代了。这种话,对于国内的人来说,真是压力而又压力,百多年来,中国人一直处在一种希望的压力之中。我还记得八十年代初北大请来美国的詹明信,批判媒体,主要是电视的权力129控制。在美国,没错,但八十年代初在中国,全国才有多少电视机啊!有电视机,也只是个政治权力的喉舌啊。
八十年代,确实是涌入的年代,但确实将两次现代化混淆了,时髦词汇鱼目混珠。但政治权力是清醒的,指出,资产阶级自由化。胡耀邦下台,改革夭折发生六?5四。抱歉扯到八十年代了,回到七十年代。
一九七六年的四.五天安门事件,也是从境外广播听到的。第二天在山上,大家都在议论昨天发生在万里之外的事情。当地出生的人问起天安门广场有多大,那时北京知青都办回北京了,结果在场的人只有我见过天安门广场,我大致目测了周围几个山头的距离,用手划了一下,说从这儿到那儿,从那儿到那儿吧。大家一齐惊呼「妹」。「妹」是云南的惊叹表示音,等同现在港台流行过来的「哇」。惊叹时常常还会「妹妹」或「妹妹噻」,也等同「哇噻」。不过我喜欢妹妹。
七十年代听境外广播,当时叫敌台,我不知道在全国知青当中普遍不普遍。云南知青中相当普遍。云南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不太清楚,报纸也要多少天后才运到山里,收藏在党支部书记家,卷菸抽的时候都是向支书手上撕条报纸。所以中央的电台和报纸,对听敌台的人来说,只能算参考消息。听敌台,并非只是关心政治消息,而主要是娱乐。我记得澳洲台播台湾的广播连续剧《小城故事》,因为短波会飘移,所以大家几台收音机凑在一起,将飘移范围占满,于是总有一台是声音饱满的。围在草房里的男男女女,哭得呀。尤其是邓丽君的歌声一起,杀人的心都有。第二天在山上,总要有一段时间剧情大讨论,昨天没顾上听的人,借机补课,总是矮人一截的样子,听过的人则都在发飈。
还有就是香港的宗教台,「主说...」,「主,告诉我们...」,「以西结书,第二十章,在旷野之违逆,这样,我就使他们出埃及地,领他们到旷野,将我的律例赐给他们...」。我那时记忆力真好,过耳不忘,随时可诵。我也不会忘记听这台的上海知青似乎睡着了,可是忽然就有眼泪流出。
台湾台,男播音员的声音有点干瘪,女播音员的声音,「大陆同胞...」,有点妖,男知青的话:听着挺好,可是不跟她上床。
苏联台,有一个播音员声音怪,好像是叛逃过去的人,可是听口音又辨不出是哪省人。「这里是莫斯科广播电台,啊(很短的一个啊),莫斯科广播电台...」好像瞟了一眼甚么。
美国之音,英国BBC,等等等等。多的是叽哩哇啦的外语,所以每个知青的收音机短波线上,都刻上道儿标示出汉语台的位置。我有一个道儿刻的是BBC英语台,不是听英语,而是这个位置经常有音乐会实况转播。现场观众的噪音,乐队定音,咳嗽,鼓掌,大概是指挥出来了,慢慢静下去,咳嗽,安静,音乐起,不久又有咳嗽。音质相当好,有现场的空气感。为了这个频道,七十年代中,我特地在回北京路过上海的时候买了一台很贵的熊猫牌全波段晶体收音机,需四个一号电池,一百六十块钱(当时一块天津手表一百二十块钱)。不很大,但一个书包放不进。我记得喇叭是椭圆型的,直径按长径算,挺大的,可以辨出定音鼓,邓丽君不在话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这个收音机成为晚十一点前的公共收音机,十一点一到,是我的音乐会实况转播时间,收归私有。
听敌台,思维材料就多了。思维材料多了,对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样了。对世界的看法不一样了,就更觉得度日如年了。大概是一九七五还是七六年,记不清了。总之,北京知青中能回城的都回城了,我还在云南,我决定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我决定建立一套音响。音响是我八十年代才有的概念,它指的是由音源、前级输出、后级,或称功率放大输出,加上喇叭组成的播音系统。我当时要做的这套播音系统,其实是我那台熊猫收音机的放大。我在北京的朋友黄其煦帮了大忙,他小学时就已经有做收音机的照片在报上发表,做我的这个巨型收音机算是手到擒来。苦他的是要满北京买零件。我不记得是我七六年上北京去取这套东131西,还是有人帮我带来?总之从北京到昆明,火车要走三天:从昆明再到所在山沟,长途汽车也是三天。就这样,一个单声道大喇叭(10吋?)的播音系统终于立在我的草房里了。
我特地请黄其煦留了电唱机的插口,因为我有几张苏联和捷克的大唱片,这回我要认真地听一下它们。当然,我主要是要好好听BBC的音乐会实况转播。音箱我用我认为的最好的木料。还做了架子,总之,是永久使用的架势。
开播,对不起,声音有点惨。本队的和翻山越岭来听的朋友们,都挺客气,「来来来,喝酒喝酒。高高山上一头牛啊,尾巴长在屁股后头哇,四个蹄子分了八瓣啊,个鷄巴硬得赛了车轴哇,七巧七巧!五魁五魁!你喝!」
声音不好的原因是电压的问题。前数年电拉到山沟里,电压衰减到灯丝可以直视。但我坚信电的问题会好起来的,只不过现在我还要用我的四个一号电池的熊猫收音机了。后来县里有人跑来要买,我没有卖。幸亏他没买成,因为七十年代末,就有四个喇叭的手提收音机走私进来了,哐叽哐叽,震耳欲聋,八十年代提前进入我的七十年代啦。
度日如年中,我开始研究树木,判断它们中的谁是好的木料。我和别人各执长解锯的一端,破开树干,锯成板材。我开始打家具,实实在在在这里生活下去。
七六年,开始死人,周恩来,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四人帮被抓,一路滑坡。毛泽东死时,我正在北京,毫无感觉(他已在听敌台的云南知青心里于七一年死去),买些东西,准备回云南过日子。到了昆明,四人帮被抓的消息传来,市面震动,一路到景洪,都是如此。亦是无甚念头。到了队上,知青们都说,哈,你逃过去了。追悼会的时候,都到县上,不去不行。没办法,只好在会场自己昏到,昏倒总要抬出去喽,抬到树荫下,好自在,后来多一半人昏到,可怜大小干部不敢昏倒,站着听。
当晚备了酒,与昆明知青上海知青四川知青拿了吉他,进山到小水库边,裸体喝酒,弹吉他,扎到水里去,让小鱼咬鷄巴。女知青笑浪谑谑,同时嘴里总是有吃的。我从北京带来的种种,剎时消
耗。明月当空,星尘糜烂,唯愿人长久,到老不白头。
当此时,心下澄明。
让思想冲破牢笼——我的七十年代三段论
发布: 2009-3-27 08:34 | 作者: 朱正琳
一九四七年生。在贵阳上中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六六年在校被打成「反动学生」,七一年因反革命案被捕入狱,至七五年获释,七九年获平反。八○年考上北京大学外国哲学所硕士研究生,八三年毕业。曾任《东方》杂志副总编,着有监狱回忆录《里面的故事》。
仅从我个人命运的角度看,是可以清晰地断出一个「七十年代」来的。一九七一年七月我锒铛入狱,一九八○年九月我考上北大,对于我的人生来说,两者无疑都是「划时代」的事件。当时我在贵阳。
正题:生活在别处
一 被抓
七十年代在我的记忆中是这样开始的。一九七○年春节,大年初一上午,几十辆军用卡车载着一排排荷枪实弹戒备森严的士兵,押着刚刚在「公判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的几十名囚徒,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缓缓驶过,然后直接驰向城郊的刑场。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站着一些沉默的看客,我也在其中。
「军事管制」,我们那个小山城里的气氛确实有几分肃杀。从广东方面调过来的军队接管了从「西南的春雷」中诞生的「红色政权」,制止住了「派性斗争」。全副武装的军车和士兵在大街上游弋早已是城市的日常景观。有一则当时流传的笑话说,一对恋人在公园里一时斗气,也招来了「武装干涉」——背着枪的巡逻兵走过来问道:「你们为甚么屁股对屁股坐着?」那对没好气的恋人反问,这么坐着有何不妥,士兵的回答是:「这里是公园,没有事不准进来!」讲这个笑话要学着模仿粤语腔的普通话,其效果不亚于如今的某些小品。
有朋友私下里曾自嘲说:「其实我们最不怕的就是吓,因为我们就是吓大的。」据我观察,受惊吓多了,彷彿便会从一身冷汗中生出一种冷幽默。就说这示威性质很明显的「游街示众押赴刑场」的景象吧,那几年人们也好似见惯不惊。每年春节前照例会有一批,民间竟冷言称之为「杀年猪」。不过,「杀年猪」理应是在年前,历年皆是如此。唯独这一年却选在了大年初一。再不怕吓的「看客」想必也会有些震骇。至少我是。当时我想,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幕写下来。
我当时其实也已经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在网之鱼。几个月后,一个几乎天天与我在一起厮混的哥们被抓了,我和另外两位哥们的时光似乎就只能用来等待被抓。因为我们认定,那位哥们被抓的原因是伙同我们仨偷书,在各大中学校图书馆偷书。当然,也风闻,我们几个人被卷进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案。但我们自己心里却清楚,除了偷书我们没干过别的。几十年后我的说法是:「我几曾有过『反』的壮举?」
到一九七一年四月,又有一个哥们「进去」了。在「外面」的两个人便约定,如果再有一人被抓,第四个人就去自首,以便案子早日了结。那时候我们俩都已随各自家里的老人「疏散下放」到农村去了。俩人又约好「倒流」回城市,东家借一宿西家住一晚地「打游击」,一边担心夜里遭突袭「查户口」而被遣返,一边却又在等待甚或是期待(!)被抓归案。虽然那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但我们还是相信,我们干的那点事算不了甚么,不至于会被判刑,所以还是早了早好。当然,入狱之后就明白了,我们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尽管在拖了四年多之后我们确实都获释了,但我在狱中的所见所闻使我相信,要判我们个十年二十年的,也绝不是甚么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的事。关键只在于我们赶上了甚么样的「形势135需要」。
在别人家借宿一般只能晚上悄悄「潜入」。那些年,我们的朋友大都住在父母家里,还没有成为独立的户主呢。因此,我们曾有过许多漫长的白天。两个人时常在街头并排行走,很少停步也很少交谈。从大十字到大西门到紫林庵到喷水池再回到大十字,这一圈下来,过去了半小时。再走一圈,又过去了半小时。有时候我一个人走,速度就会慢一些。走走看看,那行径也就更像一个城市流浪汉。我不逛商店,那年头物资匮乏,商店也没甚么好看的。与所有无家可归百无聊赖的人一样,我会对墙上的文字感兴趣。一字一句地读了许多有朱笔划勾的法院「布告」,从那种千篇一律的抽象词句,我也曾推想出一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罪犯们的人生故事。还读了许多当年时兴的「安民告示」,内容庞杂琐碎,从居委会通知开会到失物招领或寻人啓事,不一而足。其中常会有一些遣词造句令人意外的,当时会引发一笑,但事后却大都忘却。只有一则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是贴在医院门口的。抬头照例是:「最高指示:安民告示」。正文的内容则是:「请自杀者家属自带急救药品。」
几个月「流浪」下来,消磨了我对「流浪」一词抱有的全部浪漫情怀。以至于后来我「住进」看守所,倒好像松了口气,于是顾影自怜地幽了一默:「这回好了,不会再有查户口的了。」不过,我那几个月的光景也并不像如今煞有介事地说起来时那么惨淡。人毕竟年轻,经得起折腾,再加上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宏大叙事」,眼前那点颠沛倒也不怎么当回事。用古话说,我当时是「一心以为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用今天的话说,无需借助电脑,我当时就拥有了一个虚拟世界。记得入狱前的最后一段时日,我一直背着一本斯宾格勒(OswaldSpengler)写的《西方的没落》「转战南北」,正读得踌躇满志,自以为有希望解透中国的「文化宿命」(斯宾格勒语)哩!
当然,偶尔有些日子,也会有「临时的固定住所」,我便也能享受独自在家的感觉。例如我被抓的那天,就是住在我哥从朋友那里暂借的一间小屋里。一大早,我刚打开《西方的没落》,就听见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赶紧把书塞在被子底下。开门一看,是我哥当时所在单位——杂技团的军代表带着七八条大汉来了,其中赫赫然有表演拉大弓的大力士在。那位军代表告诉我说,我哥出了车祸,要我赶紧跟他们去看看。消息太突然,我一时竟也相信了,一边跟着他们往外走,一边问:「人在哪家医院?」回答是:「在市公安局。」我当然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等着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那位军代表看我已识破了他们的意图,竟没敢把我往市公安局带,而是就近带我到了一个区分局,然后打电话叫市局来提人。事后想起来觉着有几分好笑:我真有那么危险吗?还有,我至今没想通的是,为甚么市公安局就不直接来抓我?
我有幸成为我们四人当中的第三个被抓者,免除了能否痛下决心去「自首」的考验。出狱后我方得知,最后剩下的那位哥们还真是如约去自首了,倒让公安局的办案人员吃了一惊,立即对他进行搜身检查,随后就把他轰出了公安局。听办案人员的那口气,大约是抓与不抓的主动权在他们手上,哪里容得你自己来决定?果然,过了几个月才又趁其不备把他抓将进去。
此前的风闻立即得到了证实,我们的确是卷入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案,拘留证上写得明明白白。在公安局先呆了三天,接受昼夜兼程的突击审讯,之后才被送到看守所拘押。这三天审讯,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要我交代反革命罪行。我交代不出来,又不敢抗议,所以也只能翻来覆去地说「我没有罪」。没想到预审员一不耐烦竟问了我一句:「你说你没有罪?那为甚么大十字(市中心)那么多人我们都没抓,单单抓了你?」这一问可把我给咽住了,当时竟无言以对。让我郁闷许久的是:这话本来该我问他,怎么他却抢在前头问了我?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法律学教科书上接触到「无罪推定」的概念,这才明白我的郁闷也不无道理。那个概念有一条简明的定义是:被告人没有义务证明自己无罪。也就是说,控方才有义务证明被告有罪,所以是该由我问他:「大十字那么多人你们都没抓,为甚么单单抓了我?」但这种「资产阶级」的理自然没法对当时的「公检法」说。当时实行「三堂会审」,公安局、检察院、法院被并成一家联合办案,谁向谁证明去?在公安局里有一位年轻的预审员甚至对我说:「你知道我们这是甚么地方吗?我们这是专门给地狱发放通行证的地方!」我当然记得这是样板戏《红灯记》里日本军官鸠三的台词。但他说这话时一脸的严肃,且表情生动夸张,让我惊奇不已。更让我惊奇的是,我竟然没有笑。想来当时的我,只怕也是一脸的严肃!
二 案由
有一个梦在我出狱后一直在追逐着我,时至今日也仍反复出现——我老是梦见自己又被收监!说是案子还没有结,说是案子还需重审,说是案子又查出新问题了?8943.总而言之,我是又进去了。这是一个现在进行时的梦,在梦中我清楚地意识到事情就发生在我已出狱多年的当下此刻,我的有些反应因而会与时俱进,譬如这几年我在这样的梦中就会焦急地寻找手机。但有一种焦虑却是始终如一的,我总是立即苦苦思索:我们的案子到底是一个甚么样的案子?这事怎么就没有个完?
说实话,我对我们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一直都不甚了了。据说我们卷入的是一个全国性的反革命集团,涉案人员有好几十人。但我只认识我这三个哥们。显然是有人代劳,把几十个人「组织」成了一个「集团」。逼供诱供透露出这个集团的形状是:有一个工人组,还有一个学生组,按理自然还应有一个总部。我们四个人大概就属学生组。后来了解到的背景情况大致是这样:根据当时的「中央精神」,出现了一种「阶级斗争新动向」,全国各地因此「破获」了不少「无组织、无纲领但实质上是」的「反革命集团」,有些地方这种集团被命名为「读书会」或「马列小组」。我们那个山城虽小,却也没人敢说「阶级斗争」在我们那里就没有出现「新动向」。至于我们几个人的「入选」,虽说纯粹是由于运气不好,让我们碰巧进入了办案人员目力所及而手又够得着的范围,但我们的「地下书库」却不容抵赖地成了天赐的「铁证」。替办案人员想,哪里还找得到比这更「符合中央精神」的事?
我们所偷的书,在当时当然全是禁书。不禁又何必去偷?况且,当时又有几本书没有被禁?这已然足以构成一条「罪行」,何况我们所偷的量还不小。据公安局收缴后的统计是三千余册,其中文学书籍不在少数,尤其是翻译文学。从今天的眼光看,我们几个毛桃小伙恐怕也就是几个「文学青年」而已。在一起吹牛,说得最多的就是普希金、屠格湼夫、托尔斯泰......我们那一代人都偏爱的俄罗斯文学。其实这种偏爱本来也是在成长过程中被长期灌输的结果,但到了文革时期再坚持却就成了叛逆的姿态。当然,那年头你只要自己摆个pose,就都在叛逆之列。不过,叛逆在我们也确实是自觉的,从偷读禁书到「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偷禁书就是一种证明。一旦开了偷戒,自然就远远超出俄罗斯文学这种过去曾被允许阅读的范围,文革前被禁读的各种「内部读物」更是我们的首选。一个个充满油墨香味的书库,让我们对「书香」一词有了一种自定义的「质感」。那些已然粘结在书架上的「内部读物」种类之繁多,更是让我们眼花缭乱!于是有了「关门读禁书,其乐也融融」的一段时日。此外我们还偷听西方音乐,偷看西方绘画......总之,被革了命的「文化」一时倒成了我们的最爱。只可惜好景不长。如今想起来,这种叛逆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一种饥荒反应。当几乎所有「食物」都被禁止食用时,你的服从与不服从,并不都是理性的选择,常常成了一种生理反映。
我们所偷的「内部读物」中有一些比文学书籍更为「敏感」的理论书籍。举例说,前南斯拉夫修正主义言论资料汇编、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的着作、外国资产阶级谈中国近代史的论文集,以及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等等等等。这可就够我们几个哥们喝一壶的了!直到一九七九年平反时,裁定书上 139还留着一条「思想反动」的「尾巴」,其根据就是那些书,因为我们四个人都没有其他文字落在办案人手里——文革开始后不久我们就已养成不写日记、不记笔记的「良好」习惯!有趣的是,举例用来论证我们「思想反动」的书倒不是「资产阶级」或「修正主义」理论书籍中的一种,而是一本写纳粹德国历史的内部读物 ——《第三帝国的兴亡》。我不知道办案人员选此书为例的理由是甚么,不过我倾向于认为他们是信手拣了一本。顺便说一句,到一九九○年代以后我才了解到,该书当年也是奉命翻译,主要译者多为正在接受改造的右派分子,其中之一是我所敬重的李慎之先生。
偷理论书籍当然不是为了收藏,我们当时确实也有一种「理论兴趣」。那种「理论兴趣」的来源,除了年青人一般总是产生的尝试运用理性的冲动以外,还有一种那个时代特产的「政治关怀」。按当时的说法,我们都在思考「中国向何处去」。我们都相信当时盛行的一种看法,认为只有首先「从理论上」认清历史的总体进程,才能在实践上辨明「我们目前的形势与任务」。「理论指导实践」嘛!而且,这种「从理论上」的认识还须达到「哲学的高度」。我自己对哲学的特殊兴趣有一半就是从这种看法而来,另一半也许才可归因于个人气质。我们的理论阅读大多是从马列主义的经典着作开始的,读着读着就产生了读《资本论》的雄心。但列宁说「不懂黑格尔的《逻辑学》就读不懂马克思的《资本论》」,我于是开始啃黑格尔。这样一种阅读先是让我坐了牢,到后来却又让我考上学——一九八○年我报考研究生的专业方向就是「黑格尔哲学和新黑格尔主义」。不知道是前者还是后者算是「历史的误会」。
现在想起来,有一个事实颇耐人寻味:我们的「政治关怀」个个像政治家或毋宁说是一个革命家的关怀,没有「公民」的概念,当然不可能有「公民」的关怀,尽管我们的个人权利已被剥夺殆尽。我们关心的是「国家大事」,是「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前途」。对于我们来说,没有这样一种关怀,人生就毫无意义。这固然是我们所受的教育和那个「血色浪漫」的时代氛围使然,但也许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的一点是,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的「个人出路」也都取决于「中国向何处去」。有人说过,「不自由,毋宁死」,有时候可以讽刺地解读为「无出路,毋宁死」。以此观之,当年搞运动整人时总是有所谓「给出路」政策,只怕也是深知此理。但对于年青人来说,对「出路」的理解往往会「大而空」,所以「广阔天地」能给予极大的心理满足。不相信这是条出路的人于是只能「生活在别处」。我们的大关怀怕是有点超现实主义的意思。当然,「超现实主义」在这里纯属字面上的借用。
伟大领袖号召「要关心国家大事」。关心的结果是,直面现实而产生了怀疑。怀疑意味着独立思考,而独立思考从来就被归因于「敌对势力」的影响。按那种逻辑,凡开始独立思考的人,大体上就不再是「自己人」了。前述「中央精神」里断言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实指的就是在一代青年中出现了独立思考的「动向」。从这一点上说,可以认为那个「断言」非常准确也非常敏锐。当时独立思考的倾向确实已呈蔓延之势,「思想者」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读书讨论也成为一种遍及全国的现象。几十年后有人把那种现象概括为「民间思想村落」。借用这个概念,可以说我们那几个哥们就组成了一个「村落」,与我们「同案」的那些人也许另有其他几个「村落」。
如果一定要为那种独立思考倾向的蔓延划定一个起始时间,大概可以定在知识青年被大规模动员上山下乡的一九六八年底。曾经的红卫兵小将们被连哄带吓地赶至远离运动中心的边远地带,忽然从「毛主席身边的客人」(沿用当初的说法)变成了一种「边缘人」(借用现今的说法),落差是大了点。运动初期被煽风点火引发的那份狂热自然会渐渐冷却,何况大部分人实际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狂热过。我清楚地记得,当年那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着名「最高指示」一发表,立即给我所认识的许多中学生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压力——毛主席都说话了,他们不敢不去。当时我已从一所中专退学在家,去火车站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目睹了难忘的一幕:知青专列啓动的那一剎那,车上车下突然哭声大作,竟形成轰然巨响。那景象,倒让我想起了杜甫的《兵车行》。如今话说当年,知青们爱说起的是那些虚掷了的「激情」,其实自始至终与「激情」作伴的还有或显或隐但却更为实在的恐惧。为逃避上山下乡,天知道那些「思想落后」的学生们曾想出多少怪主意。我就曾见过不止一人用医用导尿管把葡萄糖水从尿道输进膀胱,以期造成体检时出现糖尿病的结果。还见过更极端的事例,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
我们几个人对现实的怀疑其实还要早于文革时期。说起我们的「村落」,至迟在一九六四年即已形成。在这个村落里来来去去的当然也不止我们四个人。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这个村落在那时候也远不会是一个孤例。文革的来临并没有点燃我们的激情,我们几个人无一例外地都是「逍遥派」。而且,四个人中有三人退了学,两人从中专,一人从普通高中,另一人也想方设法逃离了做知识青年的命运。也就是说,在入狱之前我们四个人都没有了单位,成了在社会上「鬼混」的社会青年。当年的「社会上」,差不多就等同于「社会之外」,离牢门是只有咫尺之遥!
就我所知,被定为我们这一案总头目的人所在的「村落」好像比我们的「村落」要大一些。他是中心人物,受人崇敬,有些人竟称他为「中国的马克思」。今天看来,这个称谓可能会显得很可笑,表现出「村里人」坐井观天和夜郎自大的闭塞和狭隘。不过,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在当年的中国大地上,出现过这种称谓的「村落」恐怕不是一个两个。这个称谓表明:第一,「村落」里的人都是胸怀天下的,想要解决的是(如前所言)「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第二,「村里人」都认为「中国向何处去」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且必须达到马克思的那种理论高度,才有可能解答这一问题。第三,「村里人」因此自觉和不自觉地期盼中国能出一个马克思那样的思想家。第四,说到思想家,「村里人」首先想起的总是马克思。
我们当年那种「独立思考」的局限性由此也可见一斑。我们确实拒斥了当时官方对现实生活做出的一切理论解释,然而从思想方法上说,其实还是逃离不了官方理论之窠臼。长期吃精心配给的「偏食」,似乎能养成一种单一排他的口味。比如说,我总是容易倾心于「德国式」的玄奥,而不太能接受「英国式」的浅白。这种倾向曾严重妨碍了我的阅读。我记得,我曾接触过奥地利经济学派的庞巴维克(EugenBohm-Bawerk)的作品——《资本实证论》,结果却因嫌其「浅白」而没有读下去。尽管庞巴维克是奥地利人,我还是读出他缺少德国味。呵呵!考虑到这些年我读哈耶克所感觉到的兴奋,当年我之错过庞巴维克,还真当引为憾事。
我当初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困境。在入狱前的那一两年,我就开始有意识地胡乱读书,意思是打破以「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为中心线索的所谓系统阅读。并且还常常彻夜不眠地用笔清理自己已然乱成一团的思想,企图做理论突围。那时候,为了安全起见,笔写的东西往往被付之一炬。纸片灰飞湮灭,头脑里也难留下痕迹。对斯宾格勒一见锺情其实就很能说明问题。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的头脑彷彿已被看不见的遥控器锁定了接收频道,有些信息就硬是进不去了。思想的牢笼是所谓「灵魂工程」之杰作,囚禁人的,哪里会只是某种理论?
后来我还了解到,我们那位「总头目」确实读过不少书,且多才多艺。据说他曾上过几年大学,后却因学业之外的原因(我猜想多半是政治方面的原因)被迫退了学,在一家工厂做了工人。文革初期他在街头贴过两张大字报,文采出众,见解不凡,一时颇有影响。此外,还听说他精通美工,拿着他自己伪造的火车票在全国旅行,列车乘务员从未辨出其真假。这一点我在监狱医院住院时得到过间接的证实。他当时也生病,比我先住进了那家医院。据医护人员告诉我,他用透视胶片作材料为医护人员手工绘制那年头买不着的扑克牌,其精美程度绝对超过厂家印制的。他的此类传奇故事,让我想起的当然不是马克思,而是梁山好汉圣手书生萧让和玉臂匠金大坚。本是一介书生,却已沦落江湖,又竟然满脑子想着「中国向何处去」。多么奇特的人格,多么奇特的年代啊!他的案情很重,病情也很重,肺结核大咯血,但却显然还是赢得了医护人员的尊敬,不能不说他确有过人之处。只可惜他终于病死在那家医院里,没能等到一九七五年结案。据我所知,这一案被关押的人员在结案时全部获释——有人代劳把那个「集团」解散了!
反题:生活不在别处
三 犯人格
铁窗,在我的少年时代一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字眼。所谓「诗意」,大体上可以借用电影上常见的那种英雄形象来表达——双手抓着铁栅栏,面带着坚毅从容的微笑,他正在思念高墙外的亲友和同志云云。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当代英雄」,我们那个时代的英雄当然不会是比尔.盖茨或约翰.连侬。当年我们心目中的偶像都是革命者,而革命者又总是和铁窗结下了不解之缘。《在烈火中永生》《红岩》和《革命烈士诗抄》等书中的故事就不用多说了,俄罗斯从十二月党人到老布尔什维克几代革命者的囚徒生涯曾给我们带来多少审美满足?因此,我甚至曾经产生过某种大不敬的想法,觉得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没坐过牢,乃是他们革命生涯的某种缺憾。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二日,天气晴好。在公安局接受昼夜兼程的三天审讯之后,我被押送至看守所。至少是可以暂时摆脱无休止的审问了,我当时的心情完全可以用放松二字来形容。说我坐牢是梦想成真恐有嫌夸张,但当我走进那道高墙时,却确实是隐隐感觉到一种「今日到此一游」的兴奋。穿过一个宽敞的水泥地院子,来到狱警的值班室。我正有如一个旅游者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时,却猛然听得一声断喝:「跪下!」声音是从值班狱警的牙齿缝里迸出来的。他说的是粤语腔的普通话,我没听明白,而且我万万没想到他说的是「跪下」这两个字,所以一时没做反应。那位狱警怒了,又大吼一声:「跪下!」我有些慌张,却还是没听明白,这时候从大门口把我押解进来的那位狱警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叫你跪下。」他说的是本地话,我听上去却简直就像是吴侬软语。我于是扑通一声跪下了。那位值班狱警好似余怒未消,瞪着眼睛补了一句:「你不老实我铐死你!」说着手往墙上一指。我看见了,墙上挂着一串乌黑锃亮的手铐,从上往下地一副套着一副。不知道为甚么,我当时竟然想起了「猴子捞月亮」。其实我已惊慌得不成样子了,狱警把我带向囚室时,我随身携带的行李散落得一地都是。进了号子,我就像一个散了光的手电筒,好半天注意力没法聚焦。待到稍稍缓过气来以后,我才开始想:我究竟怕的是甚么?这是我铁窗生涯的第一天,狱警们给我上了第一课。
第二课是同号子的犯人们给我上的。多少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入狱之初,我成天都在担心违反监规后被罚——差不多成了一种焦虑!罚其实一般也并不可怕,就是给你戴上手铐。戴上手铐的确有诸多不便,吃饭睡觉且不说,单是解大便擦屁股一事就够烦人的。但这些都有办法解决,而且事出无奈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问题在于,据说你要是不向狱警认错求饶,那铐子就不会从你手上拿下来。我见过那种认错求饶,那可不是一般的求,而是要撒娇耍赖地求。借用现在的说法,那是一场「秀」。犯人不仅要装得很诚恳,更重要的是要装得很可怜。说话要带着哭腔,尾音要拖长,能挤出两滴眼泪来则效果更好。话其实就是那么几句,差不多是公式化的:「干部,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给我开了吧,我受不了啦!哎哟!好疼啊......」关键在于态度。要让对方感觉到你是个弱者,是个早就服软认输的弱者。有老犯总结说,这就叫作「见佛要拜,见官要赖」——八个字许是传之久远的一种百姓生活准则。更进一步的总结则是「人有人格,犯人有犯人格」——这话当然已属牢里自创的格言了。
我的焦虑很快就解决了,因为不到半个月,铐子已经上了我身。理由是随便找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犯了哪一条。老犯们的说法是,这是惯例,要给新犯一个下马威。已然铐上了,我的心反而就放下了。戴铐子的痛苦我还能忍受,在公安局受审时我已曾领教过比这厉害得多的反手紧铐。一时间我倒轻松起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候那班老犯们却着急了,可着劲儿地敦促我去向狱警求饶——「你不求,莫不成要干部(犯人对狱警的称呼)来求你?」他们七嘴八舌,是真急,急得也像是一种焦虑。听上去他们是在关心我,但那种焦急却让我觉得他们好像也是在替「干部」担心,担心「干部」怎样才下得了台。或者说,那种僵局让他们感到莫名的紧张。
我终于屈服于他们半哄半吓的压力,开始向「干部」求饶。像一个不会演戏的新手,那么简单的台词我都背不下来。老犯们就着急地在我身后提词:「你说我错了......你说我再不敢了......」。结果是他们小声说一句,我就照着大声说一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样的表演当然不合格,但我居然还再接再厉地表演了十来回,不用说是在老犯们的鼓励下。十来回也没甚么进步,所以狱警每次总是没听我说完便扭头走了。按老犯们的看法本来最多只戴三四天的铐子,我那一次却戴了十六天。有意思的是,在第十六天头上我还没来得及求呢,给我戴铐的那个狱警那天当班,一大早就径自地走来给我开了,而且甚么话也没说。我想他是厌倦和我这样缺乏训练的新手做游戏了。但不管怎么说,老犯们认为不求不开的铁律这一回也被打破了。
我一直不太理解的是,这样一种求饶秀为甚么能那么煞有介事地进行?为甚么就没有人觉得好笑,像电影花絮里出现的那样,演着演着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呢?自己表演时知道,犯人们是不敢笑,可狱警们呢?噢,他们不能笑。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俗」,一种双方都必须维护的「仪式」了。多年以后我才琢磨出这种仪式的文化含义,它体现的是在灵长类动物中通行的示弱原则——等级低的必须经常用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姿态向等级高的示弱。
四 等
看守所里的日子一天酷似一天,除了例行公事一般的吃喝拉撒睡以外,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等着有一天铁锁响牢门开,狱警站在门口喊:「某某,抱上你的铺盖卷,出来!」即使等来的不是自由,至少也是案子有了一个了结。看守所本来只是一个中转站,按说不是久留之地,「嫌疑人」在此被拘押理当有一个法定的且为时不长的期限。但我们那个年代不兴这一套,一旦进得那道门,「等」就很自然地成了无限期的。而且时间一般会偏长,长得严重超过囚犯们的预期。
打个比方说,你彷彿被困在了一辆因「临时停车」而无限期晚点的火车上。你已经横下心来准备等它几十个小时,结果竟然等了一个月甚或是一年的时间也还是不见动静!不过在你看来,这种一动不动的状况依然是「临时」的,你不太可能会有「长期打算」。你也许会想方设法转移注意力以打发时光,但你的心思其实一刻也没离开「车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开?」这一个问题。再补充两点,这个比方就会更贴切一些。第一,你呆在这车上是强制性的,没有可能下车去另作选择;第二,在这种无限期的等待过程中,基本无任何信息。?没有人给你解释车为甚么停下了,也没有人会告诉你「快了快了」。因此,「无限期」在你的感觉中差不多就成了「无尽头」。这样一种感觉,在那班屁股都彷彿坐生了根的老犯口中变成了一声长叹:坐牢坐牢,越坐越牢!
我刚进去的时候,同号子里的人报出来的「牢龄」就让我心惊:十三个人中,五年以上的就有俩人,一年以下的只有一人。还听说了更惊人的例子:看守所里有一个「杀人嫌疑犯」,当时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年!后来这位「杀人嫌疑犯」终于获「无罪释放」,所长以此为例来教育我们说:「我们党从来就是实事求是的嘛,某 147某被我们关了十年,问题查清楚后我们还不是把他放了?」再后来我从那个郊区看守所转监到了市看守所,才知道甚么叫「小巫见大巫」。有一位老革命在那里已呆了足足十五年个年头!据说他在解放前夕率领一个地下党小组潜入台湾,回来时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件事他没法说清楚,所以有狱警打趣他说:「你的问题,等台湾解放了再说吧!」
有限期的等,你可以数着未来的日子等,等一天就少了一天。无限期的等,你就只能数已经等过了的日子,等一天就多了一天。这样一种等的焦灼感是不难想像的。入狱后有好长一段时日,我只要一听到大墙外有汽车声就激动不安,想像着是不是我的预审员来了——那光景,就好比盼情人!哪怕只是来提案呢,至少也说明「案子在动了」!那些老犯看上去好像是比我要淡定得多。但我后来发现,他们也只不过是比我更有判断力而已。其实他们机警得像狗一样,睡觉时都竪着耳朵。他们的耳朵能听清楚墙外的车是否在看守所的大门口停了下来。如果是,他们才开始集中注意力做进一步的「监听」,并且总是能准确地判断,是来提案了还是来放人了,抑或只是来了个新犯。至于说是哪个号子发生的动静,当然就更不在话下。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了老犯。我于是明白,那种等的焦灼感,像是时间疗不了的伤,不可能因时间长了就结疤或变得麻木起来。它总是那么尖锐。而且,那种近乎信息真空的状态似乎还有一种放大效应。
我刚入狱的那两个月,按规定号子里须搞所谓政治学习。每天让读读报,至少还能从字里行间获取一丁点关于时局形势的信息。从那种大形势来分析案情动向,虽然有点用大炮打蚊子的感觉,但至少还是能捕风捉影地引出一些话题。后来大概是出了个九一三林彪事件的缘故吧,忽然间就完全松弛下来,政治学习的要求不再被提起。而且,为了封锁林彪事件的消息,有一年多没让我们看报纸,也没让九一三之后被抓的新犯关进我们这些老犯的号子。「里面」和「外面」于是彻底隔绝开来。号子里只见走人不见来人,终至于只剩下两个人——我和一位年届六十的老农。据说他年轻时跑过马帮,也曾十分了得。但在这个号子里,他却从来是异常沉默,人道是「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话又说回来,每天都是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胜过天下最恩爱的夫妻,又哪里还有多少话可说?所以,我和他常常是各据一个角落,似睡似醒地坐着,头往下垂且越垂越低。时间长了我便有些恍惚,觉得自己真是坐上一辆永远不会到站的火车了。
我那五尺见方一尘不染的囚室,好像是时间里的一个空洞。我有理由担心,我们可能是被外面的世界忘在这个洞里了!等了近两年的时间,不见有人理我。我开始沉不住气,反复恳求狱警帮我催案。一般情况下,这种恳求照例都不会有回音,但我却终于碰上了一次例外。所长答应了我并给了一个我绝对意想不到的回话:「你的事情有点麻烦了!我打电话去找你的预审员,他们说他调走了。我问这个案子现在归谁管,电话那头说:『我自己都没人管!』」
听到这话,我的感受就不必细说了。没过多久,我开始称病绝食。三天之后我的预审员来了,敢情他其实没有调走?隔着风门(牢门上开的一个小窗)他劈头问了我一句:「怎么样?」我又一次觉得这话本该我问他。这一回我没让自己被噎着,利索地回了一句:「不怎么样!」他突然脸一沉,说:「我们知道你很顽固?8943.」没等他说完,我爆发了:「没错!我就是顽固,你重判我吧!我不求从宽,但求从严,行不行?赶紧派辆车来,把我从这里拉走。没有小车来辆大卡车,没有汽车来辆手板车。实在不行你就给殡仪馆打个电话,让他们来辆拖死人的车直接把我拖到火葬场去?8943.」我简直就是怒不可遏。他也没等我说完,转身走了。两天后果然来了一辆车,把我送进了监狱医院。
打那以后我就没安宁过,几乎不停地在折腾。从医院回来后又先后三次称病绝食,其中一次还加上了打腿自残,且都弄出了些动静。一次被转到市看守所,送进病号监,另外两次都获「保外就医」。那种折腾当然也堪称「费尽移山心力」,闹出来的故事后来149在对年轻后辈「痛说革命家史」时倒是派得上用场,但其实那点动静从根本上说是丝毫没有改变我的处境。我动,案子并没有因此而「动」。我的生命之旅依然处于「临时停车」的状态。我还在等。
合题:理论是灰色的
五 梦魇
在大牢里我曾做过这样一个奇梦。我梦见自己来到一个庙门前,意识中觉得那庙叫作「革命大圣庙」。门柱上有一副门联,上联云:诚惶诚恐群众在上,下联云:莫逆莫违历史如天。门楣上的横批则是:南无阶级斗争。梦很清晰,我至今还记得夜半惊醒时我立即反复默记和玩味那副对联的情景。因料想别人会觉得难以置信,所以我后来在说起这个梦时一般会声明,我醒后很可能对那副对联做了加工。不过,这一点在这里并不重要。
我自己对这个梦的简单解读是:这是一个与理论纠缠的梦,生成于那些年笼罩着我整个意识的一种「理论梦魇」(姑妄名之)。革命、群众、历史和阶级斗争,都是在那个年代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把它们拼接起来反复论说,确实已构成了一个笼罩性的恶梦。在这个恶梦中,「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彷彿成了一个有着自己意志的怪物,人倒是历史(通过革命和阶级斗争)实现自身意志的工具。不巧的是,这头怪物似乎还刚好是头嗜血的怪物,因为「恶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杠杆」(黑格尔语)。理论的困扰因而已变成一种道德困扰:人是否能够用自己的良知去判断善与恶?
把这样一种梦魇带进牢里,历史那尊怪物彷彿就现身了——你孑然一身直接面对着的专政机器正代表它在否定你呢!那种「否定」力量的强大,让你不可能怀疑它的正当性。因此你很容易产生的第一反应就是严重地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真的全部错了:所有自己认为好的,可能都是坏的;所有自己认为坏的,可能都是好的。而且,你觉得自己正在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而地球照样还会转动下去,历史照样还会大踏步地前进。即使你负隅顽抗,不承认自己在道德上低下,你也必须承认你是被历史无情地抛弃了。被历史抛弃是甚么意思?那意思差不多就等于你从此不再存在。但是,「生活却还在继续」,这话的意思又是甚么呢?我的困扰确实非同小可。
看守所是书的禁地,所以我在那里度过了几年不读书的时光。入狱前开始进行的「理论突围」自然是难以为继,「思而不学则殆」啊!不过,「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即使是牢里那么乏味且近乎停滞的生活,也会给人受用终生的教益。那种漫长的「等」虽然说不上任何外在的「进展」,但似乎也能在人内心里积累起某种效应。上述那个梦其实就是一个例证。梦境虽恶,但那种反讽的意味却也透着一丝亮光。长话短说,我在那些单调的日子里得到的最重要的教益是:不需要有历史观,我也可以判断善与恶。而只要还能做出这种独立的判断,我作为人的生活就仍在继续,或者借用一位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的心理学家的话来说,我就能够「活出意义来」。获得这种教益之后我做出的第一个判断就是,以「历史」或「历史必然性」的名义作的恶,也同样是恶。
六 出狱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我蒙恩获释。我知道,这当然不是我努力的结果,裁定书上写得很明白:「教育释放」。不过,四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我所受的「教育」倒也刚好有如上了一个大学。从无字句处读书,我们这一代所谓「老三届」的中学生,那些年大多可以像高尔基一样,每人写一本《我的大学》。出狱后我多少有点惊奇地发现,我与狱外的朋友们所受的「教育」似乎还是同步的,彼此依然心气相通。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自己做出了鲜明的善恶判断,而并不需要寻求理论的支持。是啊,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得见的事,还需要论证?整个社会生活充满了人心思变的气氛,而且直接诉诸行动的冲动很强烈。有些朋友向我出示他们连夜手抄的广东李一哲写的大字报。有些朋友则告诉我,他们找到了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英译本,正在抓紧译成中文。还有些朋友来找我商谈,直接提出应该有所行动。我想,他们相信我,是因为考虑到我已经坐过牢,是一个「老反革命」。
紧接着就是伟大的一九七六年到了。确实有人开始有所行动。市中心街头出现七君子的大字报,要求转向经济建设,搞现代化,一时反响热烈。北京爆发「四五事件」后,第二天街头就出现了「坚决支持首都人民革命壮举」的大幅标语,消息显然是从收听「敌台」得来。七月四号,一帮一直在自学英文的朋友悄悄聚会,纪念美国独立革命两百周年......到了粉碎四人帮之后,那景象自然又有不同。短短两三年间事件不断,看上去像是所有的「村落」都动起来了。
我们那个山城比较小,到一九七六年似乎已实现「村村通」,几乎所有的村落相互之间都有了交往。一个村落在行动,其他村落多半会知情。也许是整个社会氛围让大家都意识到,是该公开行动了。于是,所有长期处于地下状态的村落就都很自然地开放了边界。用现在的话说,一个民间的公共空间正在形成。当然,那个时候产并没有「村落」的概念,大家都以朋友相称,只不过那一两年间朋友圈子明显在迅速扩大。接下来我要说到的几件事,就都是我的朋友们所为,而我自己也都曾介入其中。介入的程度有深有浅,但肯定都不止于道义上的支持。
显然有一种希望在滋生,受到鼓舞的朋友们开始表达自己。我的意思是说,朋友们不再只是关心「中国向何处去」,而是也开始关心自己作为一个人应得的权利,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表达的权利。我想朋友们已经意识到,表达的权利对于思想自由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思想的牢笼虽然常寓于无形,但门上那把锁却始终是看得见的,那就是言论箝制。因此,先是有几位写诗的朋友几次上京,把自己创作的诗歌贴在北京街头,后来索性成立了「啓蒙社」。接着又有几位画画的朋友到北京街头办了个飞行画展,被称为「五人画展」。其间还有一位朋友,只身到天安门广场站了几天,身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要求继邓小平访美之后访问美国」。
在那个年代,这些行动当然都会被视为某种政治行动,行动者们也当然都具有政治意识。尤其是「啓蒙社」一帮人,成立了组织,组织名称又似乎超出了文学范围。而且,他们最初进京贴大字报时,北京西单民主墙还没有诞生。不能说他们就是西单民主墙的催生者,但可以断定是他们把民主墙带回到贵阳,让贵阳街头也出现了那么一块地方。不过,据我对他们的了解,我认为他们才是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其中不乏很有诗才的诗人。贴到北京街头的诗,有意无意地会选择一些政治性比较强的,那个年代的诗人不可能没有政治激情。但私下里他们写得更多也更好的是抒情诗,只不过在文革时期写那种抒情诗也是政治上的叛逆行为。一开始他们上京的动机只是想冲破言论禁区,公开发表自己的诗作。紧接着他们产生了进一步冲击结社禁忌的念头。在我看来,他们的结社说到底只是文学结社。但他们所受到的压力和鼓舞都来自政治方面,这使得他们曾一度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行动引为一种政治事业。话说回来,那年头除了政治还有甚么其他事业?有人说,都是「啓蒙」二字惹的祸。我倒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思想禁锢之后,「啓蒙」二字只怕是顺理成章的一个选择。而且,「啓蒙」二字为甚么就不能是一个文学社的名称?写到这里,想起一件小事。「啓蒙社」的一位成员在天安门广场发表演说,一开口说的居然不是「同志们」,而是「女士们、先生们」,我认为那是在公众场合最早恢复这种称呼的举动,值得载入史册。这个举动实际上是在冲击笼罩着整个社会生活的「革命意识」,也即把整个社会生活都理解为「革命事业」,实质是「政治事业」的意识。
「五人画展」的几位朋友与啓蒙社的朋友有着相同的动机: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同时冲击言论禁区。但他们想得更简单,满足于一次飞行画展。他们当中有后来很有成就的画家,也有自己不画画但为使这次行动更有成效而参与的朋友,比如一位自任的现场英文翻译。事实上在他们五个人背后还有一大群帮忙的朋友。展出的画中也有在主题上政治性(或毋宁说批判性)很强的,但更多是艺术观点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作品。因此也可以说,展出的作品都是有意识地不尊奉「政治性第一,艺术性第二」这一教条的作品。他们当中有一位诗人还执笔用散文诗的形式赶写了一本小册子,题名为《艺术小词典》,相当于表达他们艺术观点的宣言。用现在的话说,他们的观点显然比较「前卫」。他们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具有政治性,因为明摆着有政治风险。不过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把自己误解为政治家或革命家,而只是作为一个人在争取表达的权利。
至于站到天安门广场要求「继邓小平访美之后访美」的那位哥们,也一点不是在「发神经」。他很清醒,并没有异想天开,以为自己因此就可以被美国方面邀请和被中国政府允许到美国去一游了。他也只是在作出一种表达。他想表达的是,中国的平民百姓与中国的政要一样有出国的权利,尤其要强调的是有到美国这种资本主义国家去的权利。
民主墙遭禁之后,「啓蒙社」也被取缔了。朋友们却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酝酿民间办报,构想街头竞选,商量进京声援魏京生.....。一时思想非常活跃,但却没人认为需要先从理论上统一认识。以上各种谋划都胎死腹中,原因在此不值细论。到了一九八○年,终于有一件事成了:好几个「村落」的朋友聚在一起,办了一个民营的食品厂。与当时想做其他任何事一样,办厂的动机中也包含着政治意识,或曰理想主义:用实践去改变中国社会结构——这是多大的一件事!而且,民营办厂也是公民应有的权利。总之,他们当时都很少想到钱。他们当时开玩笑说:「这回好了,公安局要抓本市的反革命,只需把这个厂子围起来就行了。」后来这帮朋友分分合合,大都成了企业家,这里按下不表。
就是在这一年,我考上了北大。筹备办厂的朋友们前来道贺,
说出的话却是:「考上了?太可惜了!我们正要起事呢!」待到我入学之后,一位福建籍的朋友还果真就去了美国。只不过他不是去访问或旅游,而是去投亲靠友,奔着移民的目标前往。他从美国写回来的信说:「朱正琳走了一条中国传统的路,而我走的是我的祖先们开辟的路。」
完稿于二○○八年九月二十日
黎明前的跃动——我看到的七十年代
发布: 2009-3-27 08:33 | 作者: 鲍昆
一九五三年出生,自由撰稿人,主要从事影像视觉文化批评和策划、策展摄影活动。八三年大学毕业,在大学任教七年,九○去德国。九三年回国从事广告业。二○○二年至○五年出任CCTV摄影栏目执行主编。是二○○五武夷山国际摄影周、二○○六桂林国际摄影大展、二○○八北京摄影季的策划人与二○○七广州国际影像双年展的学术主持人。
一九七一年,前两年那狂躁动荡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大批中学生和大学生,也以到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理由,早就被遣散到边疆和各个贫困地区「锻炼」,北京安静多了。但是,许多「插青」还是以各种理由,又返回了北京,养病就是最合理的理由;回来的「插青」和一些留在北京工作的年轻人,于是开始了他们独特的精神生活。读书、学艺和游山玩水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不过,普通的平民子弟并不拥有这种生活,他们没有支撑这些活动的能力,也没有这种贵族式的兴趣;热衷于这种生活的,多数是干部子弟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青年。处于青春期的这些年轻人,在北京的郊区寻幽问古,遍访青山。当时,近处着名的去处有卧佛寺、圆明园和颐和园,远处的是潭柘寺、戒台寺、鹫峰,再偏远的就是沟崖、龙门涧、上方山云水洞和十渡等地了。后面这些地方现在都成了着名的旅游胜地,在当时,还是人迹罕到的清幽去处。
七月十六日,一个艶阳高照的夏日。北京十三陵水库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平静,我和从山西永济插队回来的原二十八中的老戴正在那里游泳。平静的空气,平静的阳光,让人慵懒。我们俩游累了,上岸躺在大坝上晒太阳。忽然,大坝上的广播喇叭咝咝啦啦地响了,看来要广播了。下午的广播时间还没到,有些突然。不一会儿,喇叭里传出那熟悉的高亢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下面广播新华社重要公告:「周恩来总理和尼克松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于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到十一日在北京进行了会谈。获悉尼克松总统曾表示希望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邀请尼克松总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尼克松总统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中美两国领导人的会晤,是为了谋求两国关系的正常化,并就双方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我们看着高悬在头顶上眩目的太阳,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了幻觉。中国邀请尼克松访问?美帝国主义——美国侵略者,要来中国访问?我和老戴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可是广播喇叭中那高亢的声音一再重复,证实了消息的权威性,不容我们再怀疑。
太神奇了,我们天天怒吼诅咒的美帝国主义总统就要来中国访问了?而且他的助理居然已经来过北京,还走了?接着,更多的问题和疑惑,开始在我和老戴之间出现。这对抗美援越有甚么影响?对台湾问题有甚么影响?是为了抗衡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吗?这对这么多年的反美立场意味着甚么?再往深,往远——,我们难道和这一百年多年来的宿敌化敌为友了吗?我们不是一直斥责赫鲁晓夫在国际关系上搞修正主义的和平竞赛吗?那不是投降主义吗?老戴和我,都是那时候爱读书的人,也是属于那种爱掰持问题的「有思想」的年轻人。但这个消息,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和判断能力,一种莫名的兴奋也开始在心底涌动,感到这个世界可能要有变化了。
在那个年代,从小被灌输的革命思想和对领袖的忠诚意识,已经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完全依附在一种集体的、社会的观念之中。不过,年轻人求知的天赋,却仍像魔鬼一样驱动着我们。实际上,即使在狂躁的六十年代末,在最急风暴雨的时期,年轻人思考社会和历史的愿望,也从未停止。就像一九六八年的遇罗克们一样,无论出身甚么样的青年人,大家都从不同的立场、身份和态度,思考和汲取着知识,希望对这个世界更多地做自己的判断。
在一九六八年,我已经接触一些以读书为乐的中学生圈子,读书的范围从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二战历史,到内部出版的白皮书,不一而足。甚至连《赫鲁晓夫讲演录》这样的政论书籍,我也半懂不懂地读过。这些书,给了我们许多新鲜的信息和知识,但自己其实没有独立的判断能力。书中那些故事和言论,只是给了我和朋友相互之间炫耀知识的资本而已。我们阅读的眼光和立场,往往是先判定言论者的身份和他的立场,然后据此做对号入座式的分析。这样,对于赫鲁晓夫,我们事先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叛徒,背信弃义的修正主义者,至于了解他的言行,不过是在验证我们理想的纯洁性,再次证明他就是一个「坏人」而已。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思想和知识相当封闭,完全是在一九四九年以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里完成的。
不过吊诡的是,当时由于毛泽东亲自下令,将原来只局限于处级干部以上才能阅读到的《参考消息》,完全开放到全国有党支部一级的单位,人们可以随便阅读,这实际上就将这份四开四版的小报完全大众化了。这份完全是境外报刊文摘的报纸,自然受到了新华社编辑的严格控制,所有的消息都经过极其严格的筛选,但它毕竟是「原汁原味」的境外言论,有心计的读者还是可以从中读出许多消息背后的含义。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居然在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事件几天后,就从塔斯社的一则在外访问的勃列日湼夫因中国事件急促返国的消息中,读出中国出事了。而那时距我们正式传达和公布这个消息还有很长的时间。另外,除了编辑从境外左派报纸摘登的赞颂中国和毛泽东的消息外,对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一些军事报道,还是相当真实的,所以这份报纸对很想了解中国之外世界情况的人,是非常有价值的。
尼克松要来中国的消息,让我们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也把对这个事件的理解纳入了我们的思维定势。那就是,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方势力,不得不正视我们中国的存在了。中国是一个有着核武器的大国,而且也拥有了航天技术。再说,中国支持的东南亚三国的武装革命斗争,也一定是迫使美国人必须坐下来和我们谈谈了的原因。这是我们对这个事件进行分析后的第一个结论。这让人兴奋,因为它证明了我们的存在,证明了我们正义事业的胜利。后来,新华社那篇关于这个重大事件「言简意赅」的报道正式公布,各个单位又举行例行的「吹风」会议,领导们一级一级向群众解释「我们为甚么要请尼克松」。对这一切,我们有一种朦胧的心理满足,那就是那个神秘的美国终于可以接触和了解了。
在六十年代初期,有一本杂志是我们这些青少年极其喜爱的,就是《航空知识》。这本专门介绍航空技术的科普读物,实际上是中国人了解世界的一个重要的窗口。它替代了因中苏关系紧张后越来越少见的、以翻译介绍苏联的科技进步的一本大开本的杂志《知识就是力量》。《航空知识》里丰富的航空武器的介绍,和各种航空航天飞行器研发进展的报道,让我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富裕的国家是美国。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刚刚成功实施之后,《航空知识》杂志就作了大篇幅的深度报道,这也打破了我们原来对前苏联科学技术优势的神话般的迷信。我当时对美国的两个成就极其崇拜,那就是阿波罗登月和F–4鬼怪式战斗机;对后者,我还自己按《航空知识》上登载的三维模型图纸制作了模型,挂在家里。我当时是一个飞机模型爱好者,美国的战斗机系列,从F–86开始,到后来最新型的F– 104等,我都全部制作了模型,然后把它们用线悬挂在家里,与苏制的米格系列对峙,就像一个空中的战场。我觉得它们凝聚着人类发现和创造的力量,也构建了我对美国认知的一种相当矛盾的心理。美国,对我来说是一个潜藏在心底的神话。现在,谁也想像不到当时一些中国人对世界的了解居然是通过这样一个路径。
记得在那个广播后不久,《参考消息》接着后续报道了国际传媒对这个事件的跟踪新闻和分析。魔术师般的基辛格博士,带领他的团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传奇之旅,更加深了此事件的神秘性。后来美国白宫神秘兮兮的态度,也让这个事件十分吊人胃口。跟着,就是人们的期待了。这个事件是中国七十年代最重大的几个事件之一,后来证明它为这个东方古国的一系列巨变埋下了伏笔。
在人们等待那个历史性的会晤时,又发生了一个彻底击碎我们信念的事件,就是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的林彪出走。记得那是一个初秋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在北京新街口外小西天电影学院门口干活,为修建防空工事挖土方。我的同事张海涛趁旁边没人,紧张地对我说,「中央出事了,林彪叛逃了」。我当时手中的铁锹停在了半空,惊得呆在那里,忙问,「哪来的消息」?他说,「昨天晚上一个老干部来我们家说的,没错。」张海涛的父亲是文革前计委劳动工资局的局长,是中国沿用多年的八级工资制的设计者,也是文革开始后第一个被余秋里抛出揪斗的所谓「黑帮」。如果没有文革,这人有可能提升为计委副主任。揪出批斗后,他因被医生确诊为罹患肺癌,所以没有去干校,在家养病。那时我经常去他家和他聊天。他是一九三七年从香港去延安参加革命的学生干部,参加过抗大学习,后在晋察冀边区平西支队负责敌工工作,是中共党内有文化的干部。他经常对我讲党史和它们在北京山区的战斗生活,所以从他那里来的消息应该是不会错的。在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然后,心中的精神建筑也轰然垮塌。我现在回想那一刻,甚至还能听到那垮塌瞬间的轰然巨响。多少年来建立的精神信仰,就在这一刻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后来我问过许多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大家都有相同的感受。九一三林彪事件,将绝大部分中国人几十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政治信仰彻底瓦解了,也就是说,那以后,人们在接受各种信息和分析信息时将不再有一个固定的解释系统了。
中美之间开始对话,以及林彪九一三事件,为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人思想精神的变化作了最重要的铺垫。可以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尼克松在一九七二年顺利完成了他的访华之旅。中国的门打开了。以后一系列眼花缭乱的事件,让中国人又进一步大开了眼界。中国的乒乓球外交、庄则栋的美国之旅;杨振宁、李政道、牛满江等人被毛、周等人的接见;中国加入联合国;中国允许五十年代从东南亚归来的华侨再次出境;中国各种不同级别贸易代表团的出访,这都给中国人吹来了强烈的外来之风。想像中的美国、日本和欧洲,都在从这些地方出访回来的人的口中具体化了。北京为了迎接尼克松的访华,还进口了大量的丰田小轿车作为出租车。北京以前基本没有出租的汽车,只有可出租的带篷的三轮摩托车,每公里行驶费是四毛钱。日本丰田车的出现,一下子让北京有了一种现代化的感觉。尼克松来华时候正是严寒的冬季,正好那年北京的雪很多。北京市政府就临时制造了许多扫雪车、铲雪车,都是利用解放卡车改造的,在车上加上了可以滚动的雪刷和可升降的刮铲。这些车被喷上鸭蛋青色,每天在主要街道上活动,很有点节日彩车的感觉。不过,随着尼克松的访问结束,这些车辆立即奇迹般的消失了 ——把加上去那些部件拆除之后,这些重新又去拉货了。但这些摆设了几天的各种扫雪机械车辆,也为人们了解现代技术世界增加了感性的实物认识,因为发达世界就是这样的。
国内的政治局势,由于林彪事件的影响,也发生了很大转变。老干部们开始活跃,邓小平在周恩来的支持下和毛泽东的批准后复出,而邓复出后开始的「整顿」,又带来的是全民对于发展生产的振奋,谈论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也开始公开化和合法化。另一方面,由于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对权力的窥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政治斗争渐趋白热化。面对这样的局势,毛泽东发布了打压江青的讲话,于是在老干部和民众中,公开地议论江的「女皇梦」变得相当普遍。那时我们朋友之间的聚会,交换这些消息成为主要内容。在工作单位,我的师傅们虽然不敢地指名道姓地公开议论,但黑话般的相互接茬儿,时常引得大家会心地一笑,出了单位,利害关系没有了,就更肆无忌惮了。就这样,民众民间言论的禁忌开始打破,这是对后来改革开放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的一个社会变化。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大气候中,千千万万的青年人开始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众多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到了「广阔天地」之后,等于放出了笼子的鸟儿。没有人管理他们,除了农村生产队能以口粮施加一点限制,让这些青年人为生存有些许顾忌之外,思想和精神上有着巨大的自由。一些家庭环境比较好的,比如干部子女,并不为生计发愁,他们经常以各种理由返城「休息」。这种休息,其实是一种赋闲的精神活动,因为那时并没有任何可以让他们在城里工作的机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于是开始读书、闲聊、逛街、遛公园。也有一些青年,继续「破四旧」时养成的暴力生活习惯,成群结伙地啸聚街头,从打架、玩女人到以吃「佛爷(小偷)」为乐,真是为所欲为。正派的年轻人,则是进行读书和各类艺术活动,形成很多小圈子。这些圈子的成份主要由插队知青、留城工作的青年工人组成。
从一九七一年到文革结束的一九七六年之间,北京青年人的文化活动是非常活跃的,内容也非常丰富。文革旗手江青对于艺术的爱好,实际上倡导和推动了文艺的群众性普及,其中最具规模的,是举国上下,样板戏演唱蔚然成风。北京几乎每一个像样的工作单位都有像模像样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都是由各个单位里选拔出来的俊男靓女组成,排练的时间投入和密度都非常高,基本属于半脱产,大型的国营单位则是完全脱产。宣传队一般都有乐队配置,乐器多少,则根据各单位的财力情况而定,但无论如何,一般都有一架手风琴、几把小提琴,至于竹笛和二胡这样便宜的乐器,肯定都有。大型企业,西洋管弦乐则一应俱全。像东郊七九八厂和七七四厂(现在已经成为北京着名的「七九八艺术区」),就都有这样的规模配和阵势。这些宣传队,角色除了京剧需要的生旦净末丑,还有歌手舞蹈若干,以备独唱独舞之需。每年,各地区、各系统还要举行文艺汇演、调演,兴师动众。这些宣传队还有一个共同趋势,就是向专业化看齐,像「样板团」一样地演样板戏,那是任何人都不能质疑的。这都使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了文革中期非常重要的文化现象。
我所在单位西单商场的宣传队,规模就有四十多人,他们几乎有一半的工作时间用来排练节目。对于这些队员,除了能歌善舞之外,还要求政治上根红苗正;个别出身成份有瑕疵的,也是政治上狂热追求进步的人,所以你有宣传队的身份,还意味着你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我们单位对面是北京电话局宣传队,人数更多。由于电话局下属单位多,演出任务就较多,他们出来进去大客车接送,非常气派。我当时在学习吹黑管,和他们非常熟,因为他们乐队里有两个人会吹黑管,经常在一起交流。那时的北京电话局是半军事管制单位,有些机要部门的意思,管理很严。不过这些宣传队员们,则像是笼子里的鸟儿,自得其乐。说心里话,他们的手艺都非常粗糙,乐队齐奏时,杂音跑调不断,因为都是自学,无师自通。但那个宣传队真是一个欢乐窝,俊男靓女正值青春,宣传队也就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大熔炉,绯闻自然也不断。
一九七○年至七六年之间的文革时期,一方面是上层对阶级斗争的不断推动,一方面是底层工人群众的自娱自乐,而且一切都以革命的名义。样板戏的普及,推动了民间的音乐、戏曲和曲艺等艺术的活跃,许多年轻人都学习乐器演奏,从时髦的手风琴、小提琴,到管乐的黑管、双簧管、小号,甚至被斥之为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吉他,都成为青年人业余生活的时髦爱好。一九七一年,我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十七元零八分,跑到王府井宏声乐器行,买了一把十六元五角的吉他。那时候,音乐爱好者们相互交换各种练习曲曲谱,小提琴练习曲,从马扎斯到帕格尼尼,应有尽有。北京故宫163的筒子河畔,每天晚上都聚集一些音乐爱好者,他们那铜管长号和双簧管的吹奏,为文革北京沉闷的夜晚添加了不少浪漫。一些公园的幽静之处,也是许多乐器演奏爱好者常去之处。北京城里如此之多学习乐器的人,很多都是希望可以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争取能被各种部队和地方演出团体接受,穿上最为风流的军装。当然也还有我这样因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上绝对无望的人,纯粹是希望在这些活动中寻找青春的慰藉。
在那一段时间里,音乐活动的活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带动了民间中的音乐欣赏。一些文革破四旧时未被砸烂的旧唱片,也开始四处流传。这些唱片既有文革前发行的苏联和国产的美声独唱、交响乐,也有伪满和民国时期的流行歌曲,甚至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年轻人之外的中年人,由于命运已经确定,面对前途渺茫的生活,就更加在音乐的世界里寻求安慰。我曾接触过几位中年朋友,喜欢和我大谈巴赫和梁祝,那神情,像是在他们面前的黑暗中点亮了一支蜡烛,他们的眼中映射的光芒,给我非常深的印象。还有一次,朋友带我到西单的一个胡同里,拜访一位弹钢琴的中年工人。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只是记得他身上有一股不同一般的气质,他带着眼镜,很斯文,可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工人。看他弹琴,就像见到萧邦。在优美的琴声中,他还对我大谈人生哲学,记得他有一句话影响我很久。他说,「你需要不断地接触『高级的人』,才能让你的生活充实」。他说的「高级的人」,决非现在世人眼中有权势的人,而是指站在精神高处的人。这句简单的话,在那个压抑的时代,听起来显得很悲壮,让我立时激情澎湃,感动了很久。有一年的春节,一个从北大荒兵团回来的大朋友,身穿兵团发的颜色不正的「假军大衣」,肩上背着一把吉他,在一群朋友的拱卫下,自弹自唱起苏联歌曲「第聂伯尔」。在北京安静的黑夜中,吉他浪漫的琴声和他略带忧伤的歌唱,几乎让大家都滚下热泪。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个同单位的师傅。我当时工作的西单商场,是一个比较大的单位,按所卖的商品分成许多商品部,他是文化部卖乐器的售货员。他因为长年接触乐器,弹得一手漂亮的月琴,也能吹一些管乐器。我经常到他的柜枱「起腻」,其实就是想看那些乐器。我们后来渐渐熟悉起来,他经常在下班后到我家来找我瞎聊,但没有乐器的聊天实在是没甚么感觉,我有些不太耐烦,觉得有些浪费时间。他看出来了,显得有些忐忑,但还是默默丢丢地来。终于,在一次他到访后我送他出门时,他忽然紧紧地拥抱我,而且神情慌乱。我对他的举止莫名其妙,一把推开了他。对于我的「愤怒」,他惊呆了,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眼中忽然湿润,然后扭头离去,从此再没有找过我。对此我一直云里雾里。直到很多年后,见到老同事,才知他早已离开人世。他们还告诉我,他好像是一个现在所说的「同志」。我听后一震,忽然想起他还养花。他有一个袖珍的花房,在他卧房的窗台上伸向室外,养着若干仙人科的植物。在北京灰冷的冬日,那个小玻璃房子里的红色仙人球,像火一样可以灼伤路过人的眼睛。
那时候,在样板戏的普及之外,绘画和摄影活动也很炙热。隔一段时间,各个单位都要举办文革成果汇报展览,展览内容,往往都是群众创作的绘画以及书法、摄影作品。当时的中国摄影学会和中国美术家协会,在文革开始时暂时瘫痪之后,很快就转换身份,成为全国美术展览办公室和全国摄影展览办公室,并基本按年度举办各种活动和展览。这个文革中形成的临时体制,给民间绘画等艺术活动留下了不小的空间。一些艺术爱好者可以利用它提供的方便,比较安全地从事绘画等艺术活动。另外,绘画普遍被认为是个技术性极强的艺术,尤其是油画。是技术,就得练习,所以当时许多年轻人都在业余时间学习画画,特别是画油画。北京的公园,是这些人写生的好地方,那些背着油画箱的身影,在很多公园里都经常可以看到。文革前,中国的美术教育和理论体系,基本都是照搬前苏联的东西,所以当时北京的绘画爱好者们,学习和谈论的都是俄国和前苏联的现实主义绘画。苏里科夫、列宾、列维坦、希施金,这些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最着名的画家,是年轻绘画爱好者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些文革前《美术》杂志介绍的中国画家,也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像靳尚谊、罗工柳、詹建俊、闻立鹏等。还有北京画院的张文新、军博的何孔德、美院附中的王文彬、青海的朱乃正,都是年轻人追捧的人物。每次绘画展览之后,我们都会对自己心仪的画家津津乐道,对其新画作品头论足,谈他们的色彩,他们的素描。
一九七四年,我所在的西单商场新楼建成,需要墙上装饰绘画,于是领导决定由商场美工组完成。但那么大尺寸的油画,美工组无力独自完成,正好我们美工组里有两位由中央工艺美院毕业的老师,于是由他们出面请美院附中的卫祖荫老师来帮忙。这期间,我还借机参观了另一位美院附中老师王文彬作画的现场,他正在给北京饭店画一幅以长城为题材的巨画。王文彬在文革前以画作《夯歌》闻名,他画中那灿烂的阳光感觉,让许多一代年轻画家非常仰慕。记得见到他时,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见到一位圣人。那段时间还去了总政歌舞团,见到了以画作《四个姑娘》着名的温葆,以及现在还活跃的王怀庆。
为了更多地了解绘画历史,当时一个重要活动,是朋友之间交换借阅画册,也经常到在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去阅览和借阅,并用油画棒临摹。当时中国画家对俄罗斯绘画以外的西方绘画情况知道有限,所知道最多的也就是法国的印象派绘画。再后的,就是德国女版画家凯绥?5柯勒惠支了,因为鲁迅先生曾极力推崇她,她的左派色彩也符合文革时的环境,所以大家都知道她。至于其他,如康定斯基、蒙克等,是有所耳闻,但不熟悉。不过对于印象派,很多人非常热衷,但决不是从艺术史的角度,而是只从绘画的技术技巧方面注意和欣赏。像雷诺阿、毕沙罗、莫奈,都是从技巧上理解,认为他们能够那样科学地观察和再现对象,是现代绘画在技术上了不起的革新。至于马奈和高更,就有些费解了,对梵高,则是他发疯的传奇故事让大家钦佩,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应该去学习他或者模仿他。直到文革后的一九七八年五月,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画展的时候,我才见到来看画展一位年轻人,手里提着一幅他模仿梵高笔触的习作。我吃了一惊,觉得新的时代真地来临了。
摄影在那时候是一个相当普及的爱好。由于当时中国封闭的环境,中国的照相机工业面临一个非常好的国内市场机遇,照相机工业在文革中获得了高速发展。一九七三至一九七五年全国的照相机厂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或重建,生产量迅速扩大,以至于在文革末期,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收入较好的干部、知识分子都拥有照相机,已不鲜见。一些有条件的单位,都养着专职的宣传干部,其中一项工作,就是为单位的各种活动摄影。在部队,许多团一级的单位都有专职的摄影宣传干事。在城市里,摄影的业余爱好者就更多,去公园照相,是当时一项高尚的时髦。春节下乡回来的知识青年,一项重要度假内容,就是去各个公园或天安门照相。当时还在起步发展的保定胶片厂,以及河南南阳的第二感光胶片厂,因为生产质量很不稳定,大量的残次品以「处理品」的名义抛向市场以挽回损失。这些「处理品」的胶卷四毛钱一卷,在前门大栅栏和西单、王府井几个照相器材店售卖,大量等待购买的人经常拥堵在那里,「处理品」一来,马上一抢而空。后来随着产量的加大,情况才开始好转。一九七六年的天安门四五运动,在广场上拍摄的难以计数的大量摄影作品,差不多都是用这种「处理品」拍摄的。
在家庭中自己洗印照片,当时也是件时髦的爱好,洗印放大器材都是自己制作。自制的曝光箱和放大机千奇百怪,但却倾注了制作者全部的热情。我曾在同学和同事的帮助下,做了一架人见人爱的放大机,为此几乎动用了车、钳、铣、刨等全套金属加工技术。除了自己绘制图纸之外,我还通过放大样的方式,自己独立完成了这个放大机灯室的下料、阪金和焊接。那架放大机当时几乎可以和工厂出品的媲美,颇得朋友们的欣赏,也成为他们频繁借用的工具。
说起那时候的摄影,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文革「旗手」江青酷爱摄影,这使得当时的摄影活动附加了某种隐喻式的革命色彩。当时发行量极大的《人民画报》与《解放军画报》,时常刊登她以「大海」和「峻岭」署名的照片。她那种样板戏式的戏剧风格的照明,成为一些爱好者羡慕的风格,而且也强烈地影响了我。我当时的工作是西单商场照相馆的照相员,时常忍不住拿眼前的顾客实践模仿「旗手」的用光方法,结果不断造成顾客的「退照」抗议。领导为此没少批评我,而我则倔强地认为顾客觉悟不高,不懂得这是江青同志提倡的突出革命形象的方法。为此,我也写过不少「检查」。所以,江青对摄影在中国的普及,不能不说还是非常有影响的。
比绘画不利的是,摄影没有可资参考的「历史」来学习,除了文革前一些关于摄影技术的出版物,基本就没甚么。个别老摄影家中还存着几本老的民国摄影杂志,但是印刷非常不好,数量也极少。国外的摄影杂志在北图有一些,但因照片要比绘画真实,所以管理者认为比较敏感,借阅也就很难。虽然有这样的困难,摄影的技术性毕竟要比绘画简单一些,不需要太复杂的技艺训练,上手还是要容易许多。那时候北京摄影爱好者的小圈子很多,成员多是自己周边的志趣相投者。我自己就经历了好几个圈子。开始的圈子是中学时代的几个同学,同时还和几个大学生来往。后来随着生活工作的改变,又与文化部廊坊五七干校的一些年轻人,构成小圈子。他们每周末返回北京时都会聚会,当然也会谈论交流其他各种话题,成为一种简单的「沙龙」。这样的摄影圈子,后来比较成气候和出名的,是新街口百花深处胡同北影宿舍的池小宁家。由于都是电影专业人士的后代,这伙人对摄影理解自然要比其他圈子要深入一些,他们不但定期学习交流,而且自办展览,组织集体郊游,采风拍摄。那个院子后来诞生几位着名人物,例如陈凯歌、田壮壮和池小宁。不过陈和田并未参与摄影活动,圈子里的主要人物是池小宁和年龄大一点的陈凡。池小宁周边聚拢了一大批热爱摄影的年轻人,他们甚至请来了老资深摄影工作者狄源沧先生定期讲课。狄源沧是建国以后少有的既掌握外语,又热衷于摄影理论的人,而且他长期从事摄影刊物的编辑,理论和实践经验都非常丰富。狄源沧为这伙年轻人带来各种历史和国际的摄影信息,这在当时就属于非常有系统的知识传授了。不过,狄源沧也受那个时代的禁锢,所掌握的国际信息基本局限在上个世纪的前半叶,不可能十分全面和系统。即使这样,对于这些饥渴的年轻人们来说,这些知识也是有如久旱的甘霖。在后来的一九七九年的四月影会活动中,这一群人成为重要的力量。
从现在快节奏的喧闹生活看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最近几年,知识界经常梳理我们这三十多年来的思想历史,尤其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给予了巨大的关注。无疑,八十年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时代,因为变革的快感几乎覆盖了那十年的每一天。但八十年代毕竟是从七十年代走来的,对于那个前十年,人们往往简单地把其归纳进文革的历史,色彩自然是黑暗的,好像那只是一个政治权力争斗的年代。但是,在我的回忆里,那个年代要复杂得多。还在一九六七年破四旧的暴力运动未完结之时,文革前出版的那些抒情流行歌曲,已经开始在「老兵」(老红卫兵)们的室内悠扬地飘荡了;文革前的印刷读物,虽然受到「焚书」的命运,但一直在民间被大量地保存和大规模地流传——无数的碎片重新汇集起来变成一条波涛滚滚的心灵暗河,在千万的青年人心中演绎着文学光辉中的爱情和命运,同时也映照着黑暗却并非虚无的生活。「罗亭」、「安娜?5卡列尼娜」、「奥勃洛摩夫」、「于连」这些人物形象,仍像鲜血一样在那一代年轻人身体里涓涓地流淌和活跃,积蓄着他们迟早一定会爆发的青春力量。也正是这些能量的积蓄,才让一九七六年伟大的四五运动在广场上悲壮地演出,才导致八十年代初的思想啓蒙运动井喷式的爆发,让八十年代初那场关于人道主义的讨论有历史的依托。所以,我们回望令人动情的八十年代,不能不回溯七十年代黎明前暗流涌动的阵痛。因为,一切历史都有其成因。历史也从未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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