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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_17 黄永玉 (现代)
  “你晓得我这人好动,心里也挂牵老营哨这边的景致,找不到人就往这边跑,好久好久没空想它们了。远远的这太阳,这水,那城端,那桥,那雾,那吊脚楼,那橘子甘蔗船……顺势走走,松松筋骨,养养眼,都是好的……那我们下去过跳岩吧!”
  “那你老人家不就绕远了?我看这样,进北门顺路到舍下喝杯清茶歇歇好吗?”
“哈哈!这倒是难得了,古椿书屋,古椿书屋,我在令祖塾学里还漂过几天咧!公子不知道,令祖严得少见,那种严法……”甲鋐先生稍稍打了一个冷颤。
  过跳岩时:
  “不要搀!哪要搀?我这踩过梅花桩的脚板。年青时跟田立山打赌,一口气跑过跳岩才数到七。”走到河中间,幼麟见老人家昂起脑壳,闭起眼睛,停住脚步……“啊,啊,啊嚏!……”摇了摇头,打了个大喷嚏,“这太阳有种东西,让鼻子眼睛每到特别的地方都要搞点名堂。啊!对呀!前几天听说刘老三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万寿宫开了个八十追悼会?他哪有八十?我才刚晋八十,他,他,小我两岁多,岂有此理之至!讲老实话,这伙计也真会玩。天地宽阔,智广才多,人生积累得如此丰厚,散淡才会有致,挥洒如意……嗳?应该跟我打一声招呼嘛!怎么把我这个玩人搞到一边去了?有我参加岂不是更夺翠(精彩)?这种玩法,也算是世间少有……”
  一边过跳岩,一边宣讲,幼麟是答不了腔的,只是担心他老人家用劲过度,跸到河里去……
  这跳岩上下有个讲究。北门城墙这头,专门搭了两节宽两尺多的厚木头跳板。就这么两段,是上游人家撑船载粪桶、甘蔗、橘子进城用的。在河边有事无事的人,都喜欢看撑船人在急滩上跳板底下弯腰那么一闪而过,然后挺直腰朴横握撑篙的那股气概。
  “三舅!三舅!”城垛子上有人喊。
  “哪样事?”幼麟一看是倪家外甥毛毛,“讲呀!讲呀!”
  “大家满城找你都找不到……”
  “你讲呀!讲呀!嗓子大点!”
  “大家满城找你,找呀找呀!女学堂、岩脑坡、文昌阁、高家、郭家……”毛毛接不上气。
  “你讲事!懂吗?你光讲要讲的事……”
  “……死了……”毛毛说。
  “啊?哪个死了?”
  “那个姓刘的,老,老狗日的死了!”
  “哪个姓刘的?”
  “我不晓得……”
  甲鋐先生和幼麟不知所云。
  进北门城门口,转文星街,进到屋里,满屋都是人。见到幼麟带了甲鋐先生,招呼都忘了打。只见柏茂摊开双手:
  “……死了……”
  “哪个?”
  “刘三老!刚才刘家老二文鳌到我屋报的信。”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幼麟瘫在椅子上,吓呆了。
  “这人一辈子奇,满身奇!刚才在跳岩上我还跟幼麟论这刘老三,唉!‘满头风雨,戴荷叶归去休’,也是前世所修。真是奇到没人信,刚开完活追悼会,倒是真的死了。这人死活都把自己弄得那么有意思……”甲鋐老人感叹一番,悄然昂着头走了。
  “平常见到有哪样迹象吗?”韩山问。
  “万金难买老来瘦,从来没听到他老人家哪里有病疼。哪浪赶场就往哪里凑热闹,嗓子又大,只要他在场上,没有人听不见……”一罕讲。
  素儒说:“庄子《山木》里有一段话:‘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人不在了,就后悔躬亲得太少……是不是有的慧敏老人早就预感死之将至而做了如此这般谐谑的安排?古来类似的佛经故事是很多的。明朝的画家陈洪绶五十七岁无病无痛,晓得死之将至,自己洗澡、梳头、换干净衣服,端坐榻上说,阎王爷招我去画地狱变相图,也就溘然而逝;这不怪,怪在为他雕刻画板子的名匠黄子立,第二年按照陈洪绶的板眼一切做了,端坐榻上说,老莲画了地狱变相图要我去刻版,说完也就完事。
  “有的老婆前脚一死,老头子不到几个月后脚就跟着完了;也有老头一死老婆跟着后脚就死的。这怕是和精神感应有点关系……”
  “我想,大家是不是一齐上兵房衙子三老那里去悼念一下?”
  在座的都默然点头。
  看起来,刘三老一辈子是积了德的。
  俗话称赞“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是幸福美满人家。刘三老两口子的的确确不多不少就邱么准数来了五男二女。文蛟上头两个大大,下头又两个弟弟,再加两个妹。
  一天到晚热热闹闹,百子千孙的前景完全是顺手的事。
  大伙人马来到刘家,看到一片热闹的亮堂堂的白。想必该哭的都哭过了。众儿女陪着悼客出出进进,装香磕头,言论些不需想象力的客气静穆的话。
  老太婆还真是与众不同,嗓子清亮,也没见戚容,坐在三老灵位边的小太师椅上,谁来谁说话。有时左肘子还挨着三老肩膀边门板靠一靠,或是解累,或者故意亲一亲三老,仿佛他还在人世。这从容气派应该是三老多年神风熏陶出来的吧!
  问她,她就重复给人听:
  “……昨天还好好的,吃夜饭的时候,腊八豆豉、白片肉卤芥末、牛肉巴子,喝了两杯子五加皮,下了碗面,自家放了好多菌油,吃完了到门口抬头看天上飞的雁鹅,转来还讲,今年比往年多,写了好几行大人字,顺手点燃了长烟袋锅,靠回到老躺椅上,唱高腔《赵五娘》,唱着,唱着,嗓子越唱越小,就没有了……”
  “前几天在万寿宫开‘槌打会’,转来一边笑一边讲送我听,我听得也笑,觉得有理。人死了别个摆好,听不见;活着亲耳听人摆好,都饱饱子听进去了。快快活活,也算是他前世所修。”
  “你看,我还会有哪样想场?世间几个人死得这么爽朗?要么床上困几年,五痨七伤,吃掉千八百银子;要么战场上穿心炸肺留不得全尸;要么上赌场输得脱卵精光,吞鸦片膏上吊跳楼。我这老头子论玩,东洋西洋哪里没去过?论吃,山珍海味,大蒜辣子,香肠灌粑,哪样没吃过?一辈子读书、写字、论诗文,跟年青人‘絮毛’(开玩笑),不打仗,不当官,死也死得有个样子。唱着唱着就死掉了。舒舒展展,让我们活着的人想哭也哭不出个理由……有人要哭自家哭去罢,我才不哭咧!我儿孙满堂,五男二女,七子团圆,有哪样好哭?”
  西门坡玉公送了副金丝楠木寿材;星六先生、简堂先生、甲鋐先生、北京的秉三先生、镜民先生、田三大……都送来了讲究的挽联。后辈们也穷尽学问在挽联上狠狠露了几手。长沙不晓得怎么也登了报?
  刘家祖上坟地离幼麟祖上坟地不远,都在棉寨,不过宽得多,四周有岩板铺着,也没搞什么大惊动,按行俗规矩,静静抬到那里埋了。只喊人赶紧打了块大碑。这一定合符三老的口味。
  文蛟请假扯了些皮绊,总算批准了。赶到家老人已经入土,来不及见一面;都是文明人,虽哭了几场,情绪也都缓回来了,原是想得通的。
  文蛟回来,大家商量了一下,在三老坟前搞个活动。
  棉寨这时候的红叶、黄叶浓得正恰到好处。中秋没到,叶子们还舍不得下树,都笑眯眯地一路上高高挂着看人。
  绿水长天,秋高气爽。黄的、白的、蓝的野菊花都按着规矩浮游在两边起伏的山坡上。
  文蛟和得豫差不多年纪,比幼麟那一辈都小,曾是考棚的学生。论辈分他又是三老的儿子。世界上就常有这类剪刀差的、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老老少少又都能衔接的趣人。筹备会开在幼麟屋里。
  “你看,文蛟呀!我们这么搞你看怎么样?爆腌肉、社饭、凉菜,两坛子绍酒;找一堂高腔锣鼓……”韩山说。
  “好嘛!怎么弄就怎么好嘛!”文蛟说。
  “要添点哪样吧?”
“你们想到,该添哪样就添哪样罢!”文蛟说。
  “文蛟,不要忘记报你身大大、身小大、身大怒、劓1怒(大哥、二哥、大弟、小弟)……”韩山说。
  “不会忘记。”文蛟应。
  “准备唱点什么?”素儒问。
  幼麟说:“老人家喜欢《琵琶记》,我看就它吧……”
  “接得上吗?要不要先排练一下?”
  “来不及了,用不着的,又不是公开的‘同乐会’,谁会谁接,接不上幼麟提点一下就行……趁天气好,就明天吧!”素儒说。
  “我不一定把握得住!”幼麟担心。
  “到时候大家留神嘛!”
  碑高八尺,十分之庄重。田个石书西狭体“故显考刘公璩斋之墓”,旁边生卒年号及一系列子孙名字。坟场大麻石铺排四分地面积。两旁栽植了十棵脚杆粗的扁柏。
  又是柏茂全盘打点费神。特别得意的是他谋到了湘西第一把唢呐“麻脆”,三代鼓手“向单单”。这两位六十多的人脾气都恶,相对如仇,水火不容。只是在“场合”上配合得又那么如胶似漆,恩爱难分。都让柏茂哄来了,真是不容易。大家眼睛早就瞟到这两位冤家,心里明白,只要有他们两位在场,谁都有希望变成湘西余叔岩和梅兰芳。
  将近三十个人进得场来,只见刘家那五兄弟早把场子洗刷得干干净净。这让人不能不觉得文蛟这人话少是少,办起事来还很有他尊人的精神的。
  柏茂带人忙着安排打点供桌上的东西,点燃了香纸蜡烛,火焰熊熊,炮仗响过之后,文蛟五弟兄都上前磕头奠了酒;另外那一大帮人也次第行礼如仪。各人对三老有感情,心头沉重不堪,匆匆忙忙默祷几句怀念的话,甚至想流几颗眼泪好不容易也总算忍住了……
  世上多几位这样生动的老头子终究还是好事;可惜现在剩下的老头子味道越来越淡了。
  乐队和家人各列左右,亲朋晚辈都坐下首,以菜肴为中心,围着圈圈,一声号令大家都举起酒杯和筷子,这就谁也顾不上谁了。
  酒筵上的举止风仪,大多视乎各人家中的境遇决定。隔三五天来一次小宴会的人,自然懂得从容典雅;他眼睛、肚子和舌头不急嘛!是不是?其余的人你怪不得他,三月两月难得的机会却是时时刻刻的等待,就像百米赛跑的人听候那一声枪响,哪还能不猛扑向前吗?
  你了不起!你冷笑那种粗鄙!饿你半个月,你连猪食都吃。
  朱雀人不那么看,朱雀人不鄙粗陋;很简单,你嫌,可以不请!请了就要包容得下。唯一的具体办法就是“打平伙”。分组聚餐,五只爆腌小乳猪,大家吃个“透”。就像眼前的“政协会”一样,开大会而分小组讨论。资格,行当,辈分,性质,出身……诸般层次的矛盾都解决了。
  酒筵的时序进程细想起来也蛮有意思。开始排坐次,问寒暖,问闻故旧消息,喝茶。开席之后举杯、谢歉、夹菜互敬;狂纵的人借机会来回敬酒以饱酒瘾。吃喝到了七八分的时候,文人论友朋中诗词冷暖;武人论枪炮拳脚;官场中人论升沉进退;戏剧中人论锣鼓行腔板眼;画界论某人某人不是东西!妇女界论某年某月某日生第八个伢子壮烈过程,然后相约一齐上“茅室”(洗手间)……(男士从无这种激情。)
  因为今日的天气、周围宜人的景致、刘三老的人格,大家都狠狠收敛着自己的个性,准备散席之后的那一场高潮到来。
  在柏茂的领导下,席撤得飞扬之至。
  接着上茶。
  茶叶不普通,是陈年普洱。这时候上普洱很有个讲究,化油食,醒脑,润嗓子。连两位唢呐和老鼓手才抿了第一口就觉得不简单,也相互敌视地点了点脑壳,觉得茶好。
  一罕端了杯茶在众当中场上走来走去:
  “我们这个堂会开得算得是有点意思,各位,《琵琶记》这出戏明摆着是唱不完的。幼麟,你过来一下,四十二出你看,哪出开始好?”
  “‘五娘寻夫上路’第二十九出,‘胡捣练’调开始吧!底下是‘牛小姐盘夫’,‘菊花新’调,调子谐和,大家起唱不难。到三十一出,‘牛小姐谏父’,‘西地锦’调,用外国的说法,叫做宣叙调,从容铺排,好有个休息;到三十二出‘五娘行路’,‘月云高’调,行云流水,是个重头戏,要有个好嗓子。底下我感觉到一口气下去到尾巴,都是比较好办的,纵然‘伯喈五娘相会’,大团圆也好弄了。”
  “麻脆”听幼麟这番话,眼睛睁得好大。
  “我看,不要‘闹台’吧!就从‘胡捣练’吹起吧!”
  韩山站出来走到锣鼓边:
  “这段我来!”——锣鼓响了。
  “麻脆”的唢呐,第一口气出来,就咬对了,对得准准的;这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平常一般人,第二三句勉强能跟准了就为他伸手指娘。用不着替“麻脆”担忧,他筋不暴,腮不胀,闭着眼睛,行指于第二节,他是在自我欣赏,一开始就自我欣赏;所有的乐者都在自我欣赏,所有为艺者都自我欣赏,没有这点自信的欣赏,心旷神怡,这职份能混得下去吗?
  “辰河高腔”起调开始,就是唱一句唢呐跟一句,那种悠扬婉转,高亢缠绵,伤感柔情,简直是让人一层又一层地往深渊里坠……
  韩山今天不晓得怎样?嗓子“女”得如此得法,搓揉得那么细腻,让人原谅他讨人厌的高颧骨、暴牙子。他是活生生历尽折磨的赵五娘,欠着柳腰,吐着人生苦水……
  (胡捣练)“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够,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描先泪流。……”
  “牛小姐盘夫”的那位牛小姐,素儒唱;夫呢?方麻子唱。这从哪里说起?素儒素来以恶、丑出名;方麻子又胖又麻怎当得起蔡伯喈?原本大家想笑,听了两旬,大家都不笑了。听归听,音声是和谐的,是配的;哪个也没有亲眼见过蔡伯喈,完全有可能蔡伯喈长得跟方麻子一样。蔡伯喈嗓子未免洪亮了一点,有机会让他搞一盘《李逵下山》,那会合适的。调皮的人心想,三老胭在坟里头很可能在笑痛肚子;也可能不笑,不笑是因为这帮年轻人的情义隆重。
  很多段子都唱过去了,幼麟来了段第三十七出“伯喈五娘相会”(三桃红)尾声四句互唱:
  “只为君亲三不从,致令骨肉两西东。
  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幼麟懂音律,嗓子不宽却从容,吞吐得法,大家低头听着以为还有。
  没有了。
  太阳往西边去了,斜照着红叶黄叶。扁柏直插蓝天。地面的反光盈盈然映在碑上……
  别了!匆忙的世纪。难再的忘年温暖。
  这隆重的事情过了一个礼拜左右,长沙沙河街陆军新编三十四师留守处转来了个包裹单,说明是上海商务印书馆运来一架装中型风琴的大木头箱子存放在火车站库房,收件人是张幼麟,叫他赶紧来长沙领取。
  怎么领取?不明不白。请留守处的朋友胡敬侯仔细看过提货单上订购人的名字,写得十分清楚,“订货人刘璩斋”。
  刘璩斋可不就是刘三老?他几时动的这个脑子?家里人一点也不晓得。问文蛟兄弟们,他们不晓得;问刘伯娘,她说:“好像听他讲过你风琴破烂不堪,想送架好风琴给你,你是音乐家,应该有架好风琴。唉!送就送了,你就收下 吧!”
  “那不行!我怎么当得起老人家的好意?人不在了,我更没理由接受老人家的馈赠?那这样吧!等东西到了,请让我把所有费用奉还就是,我真是不敢当,受之有愧,伯娘呀伯娘!”
  幼麟这么一讲,刘家一屋人都不以为然:
  “老人家生前送人东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他喜重你,认得你深,照他的意思办最好。你也晓得,他老人家一辈子孤寒小气全城出名,抠得很,忽然间送你东西,一定有他的道理,绝不是心血来潮……”
  幼麟听了这话,再没有好讲的,到三老灵前磕了三个响头,一脸眼泪地走了。
  半个多月后,风琴到了,是件闹热事情,朋友们帮忙拆开箱子,冒出一阵好闻的洋气。通体核桃木原色推光漆座架,上上下下好多外国字牌,素儒说是德国“和来”厂出品。大家绕圈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都嚷着要幼麟演习一番。幼麟没有搭腔。众人走了,幼麟搬了张椅子远远地坐着,看这架琴。眼前和以后,家人和外人都没有听过一声琴音……
  这琴一直在堂屋左手边摆着,幼麟每天早晨起来用鸡毛掸子掸了又掸。
  为这架风琴,幼麟好像病了。
  文昌阁小学的那口“兰泉”井是朱雀有名的井水,深澈见底,从来没听说哪年哪月干过,浑过。城里讲究的文人时常来这里品茶吟诗。井边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古碑,刻着“兰泉”二字。
  几百个读书孩子口干了,都虔诚地到这里用预备好的小竹勺舀水喝。再淘气的孩子从不敢亵渎这口井。长辈们传说一口井有一位“洞神”守着,沿袭下来就变成一种规矩和习惯。有时候能亲眼见到一两只挺大的暗色螃蟹在井底慢慢地爬行,明白是洞神在布置什么任务。这是很让人心颤的快乐。
  到大热天,你喝第一口井水下喉,会冷得你停下来喘好几口气。(这是真而又真的话。)
  讨厌的是办公室那两把铁匠铺打的长满铁锈的开水壶,完全辜负了兰泉那一井好水。厚,重,大而无当,等一壶开水要烧个把钟头。在座的各位教员好不容易等到郭子昂或李国川提着热腾腾的水壶进来,倒入各自放了上好茶叶的茶杯里时,都是一肚子忧愁;有如眼看亲生女儿嫁错了人家而说不出口。
  那是一壶令人绝望的百分之百的铁锈水,再好的茶叶也糟蹋了。不喝它又无从代替。
  这常常让毕业几十年的老学生回忆起来都深感心悸,也可怜当年那些先生。
  教员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幼麟,听说上海那边又有信来向你约通草画,怕是又要让你拿一块‘巴拿马’吧?”一罕问。
  幼麟连忙解释:“也真是很见笑,我原先也以为是你讲的这么一回事,很兴奋了一阵。十几年前那块‘巴拿马’,依我看,会是看秉三先生推荐的面子;家严很责备了我的轻狂浮躁,十分之不以为然。”
  “这一回是上海那位比较熟的朋友家里墙上挂着两幅拙作,另外几位熟人见了喜欢,都托他向我要,算是多年的念想留痕吧!”
  韩山说:“你手笔未免太大了一点,一下子送去四幅,怕是起码两个月功夫……”
  “朋友应酬,也难为情论时间功夫了!”
  “你跟他们熟?见过?”一罕问。
  “酒茶会场面上是见过,熟倒不能说熟,是些海上的文化人。‘病鸥’是报界朋友;‘哑鹤’是画人;‘秃鸠’是书家;‘雨鹃’是位诗词女史……”
  “哈!哪里来的这群病鸟?”一罕笑开了。
  素儒说:“起雅号,成帮结党,一窝风是常有的事。儿女成群的自称和尚;日夜出入青楼勾栏吃花酒,也称佛称道;住亭子间号山人的几乎是风起云涌。外国逛了一年把,就‘汤玛士’、‘约翰张’、‘李察黄’、‘彭理士许(!)’地叫起来。连雅号‘粪翁’、‘屁翁’的都出现在报纸上头了……”
  “唔!”韩山低头沉吟,“看起来,要出新鲜事,别地方是赶不及上海的!”
  下课铃响,好多孩子都往石坎子底下跑。
  怎么一回事?
  去看周师父。
  周师父是教育局李研然秘书介绍的拳脚师父,来了才半个多月。
  是两叉河上头的人。安排在传达室郭子昂屋背后竹林子那一排灶房里。
  周师父五十多岁,个子中等,笑眯眯小眼睛,嘴巴上一小撮翘翘胡子。打起赤膊来,哪里都是筋肉;稍微用点劲,那筋肉变做骨头一样硬;让人摸,让人捏,还让人捶,听说还可以用棒棒打。吓人的不是这个。有资格来文昌阁的是另一个名誉。
  有一年,从山里背了只两百多斤的活豹子回来。豹子两个爪子抠着他的肩膀,他的脑壳顶着豹子的下巴,回到屋里,叫婆娘拿柴刀光斫豹子的脑壳别斫豹子身上,就这样子得到一张光鲜鲜的豹子皮。豹子肉赶场的时候卖了好多光洋;腌了四只霸腿,山底下来客就切半斤一斤下酒。他还说,要是那天碰到老虎就好了。可惜!可惜!
  周师父门口搬来几十砣大大小小的岩头,每天早晨举完这砣举那砣,还用麻绳子把大岩头绑紧搭在粗树干子上,那一头单手扯绳子,右手扯了扯左手,把树干磨断了好几根。郭子昂报告了先生,先生不准他再弄,他说:“树算哪样?山里到处都是……”
  手边有一根三十多斤重的铁棒,山里走路,见什么打什么,这一盘,也带在身边。
  他不会打拳,这是学堂原先不明白的。所以也上不了体育课。让学生跟他举岩头,后来学生都不去了。
  他婆娘精瘦,两只眼睛特别有神,满脑壳尽长头发,毛绒绒一团黑。一到学堂第二天就在屋背后搭了个猪圈,弄来两只“萝卜猪”崽,觉得这学堂廊场好,准备在这里安家立业了。
  原来她懂好多名堂,加上手脚灵活,便就近在南华山采来新鲜蒿菜,把墙脚现成的石磨洗刷干净,细细地磨了几箩筛糯米粉,又调和五六斤芝麻红糖,采了几百张梧桐叶,正式做起蒿菜粑粑来,堂堂皇皇地卖给各班馋嘴学生,
  她做的蒿菜粑粑块块大,芝麻糖油多,生意弄得很是兴隆。
  周师父还会画画,随身家当里头带着纸笔墨砚和颜料盘,眼见清闲就放下一块门板动起手来。买的都是一面粗一面带粉的那种便宜裱棚纸,不筋道,不上墨,也经不起渲染,多抹两笔就破了。周师父不在意,他懂纸性,用软羊毫而不用硬狼毫,一笔是一笔,纸想破都来不及。
  他画过《春夜宴桃李园》、《风尘三侠》、《秦琼卖马》、《太白醉酒》、《夜战马超》,这都是很费神经营的题目,画好粘在灶房墙上,不见有人向他要过。如有人要,他会送的。
  事情很清楚了,学生们下课铃响赶忙跑下坎子为的是去抢购周师父娘的蒿菜粑粑。
  既然是当局已经调查到了实情,周师父两口子还乐陶陶地蒙在鼓里,这就让学校里十分之不忍心派谁去通知这一对二十世纪的亚当夏娃离开可爱的伊甸园。
  下不了口啊!
  周师父那小小的翘胡子和天真无邪的笑脸;师父娘每天出出进进完成理想的快乐劲头……
  想到了教育局的秘书李研然。
  吃过夜饭,李研然进了周师父的屋,自己先坐在小板凳上:
  “你们两个过来!听我讲。两件事:一,你不懂拳,没有套路,教不了学生;二,学堂不兴卖粑粑,卖了,不合学堂规矩。”
  “不请你们了!”
  “回两叉河去吧!”
“这是这个月的薪水,数一数……”
  出了校门,天没有全黑。
  师父娘前头掴搔着两只哦哦叫着的萝卜猪崽;周师父左肩膀上一副胀鼓鼓的褡裢,拄着他那根三十斤铁棍;李研然提着一口袋卖剩的蒿菜粑粑。
  经过石莲阁门口,写书的想,周师父应该回头看看文昌阁小学校门吧!实际上周师父没有这层意思。
  文昌阁小学不晓得怎么弄的,又请了个鸦拉营山爿爿里来的石师父。
  这石师父怕有两百斤。身子骨匀称,棕黑,汉话词能达意,也会微笑。
  他的确会打拳。有一天当到全校师生员工面前练了一回。腿脚手腕四周缓慢盘旋,处处见劲,末了总是这么一抓,那么一抓,比较单调。
  周、石两个师父实际上同是一种来历。山里头的人,套路都是自己摸索发明的,根本没见过外头世界,连辰溪、沅州怕都没有去过。至于少林、武当、昆仑、崆峒这些门派也不一定——或者简直是无需见识。不过,要是外头来了位什么派、什么派的老把式要跟他们会一会,我看不一定能活着出去,起码会弄成个残缺下场。周、石他两位练的是活硬功,在山涧沟壑里混日子,下手狠,快,不好看,有用。平常对付的是豺狼虎豹,不是人。功夫精细老到,力门也重。
  过年,苗族人进城耍狮子,在叠起的九张方桌子上(末张桌子四脚朝天)拿顶、翻筋斗、踩八板,右手捏着小狮子脑壳跟耍宝的悬空对蹦。
  城里人笑他们“苗”,倒是不敢当面挑逗。所以跟外头门派都不能混在一起谈论。
  石师父跟周师父不同,周不收徒弟,他收。徒弟穿着打扮都跟师父一样。帕巾包头,大襟衣,黑腰带,半长短裤扎绑腿,脚踏麻草鞋,一身黑。全扛着白蜡杆带红缨的丈八长矛。
  有人出主意想让石师父跟南华山精武学堂的总教席朱国福校一校。老王昕到连说不好不好!好端端两个伤了一个要不得。
  有一天,天麻麻亮,小校场有洋鼓洋号猛然响了起来,没料到是老王在搞大检阅。
  全城男女老少早饭都不弄了。还有人从床上下来一边扣扣子,提着裤头赶到小校场来的。
  黑压压一大片。步、炮、骑来来回回的动作很大。西边高高的司令台上坐着老王和好多脸生的来宾。看样子是老王要显两手给外头来的蒋干们长些见识。
  露水浓,两三千人马的序列活动一点都不扬尘。旌旗罗布森严,清亮的口令调度,像凌风铲过的响箭直透人心。沉重的步伐,齐整的马蹄,野战炮轮子滚动,没有任何音乐能够代替,如此鼓舞朱雀人五脏六腑,营养神髓丹田。
  大约两句钟光景,所有的兵种都回归东、南、北三面,静穆无声,中间让出空场子。
  少焉,日出于东山之上。
  石师父训练的四百藤甲兵和长枪队从司令台左右迎着太阳列队而出,摆阵于司令台两边,各距二十步。石师父站在当中,挺胸亮脖,转身向司令台讲了几句苗话,声音柔顺,像是在报告底下将有一场亲密的打啵表演。
  讲完话,猛然闪到台前,转身大声一嚷:“哦毫姆!”
  表演的正如古话所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真场面。当今,看惯厮杀电影的,连儿童都不以为奇了。眼前这种血淋淋的冲杀,胆子小的脚跟却是难得站得稳。
  双方队伍后面都安排担架救护队,凡有躺倒,马上抬往边上抢救。
  藤牌队左手捏牌,右手执刀,只要长枪队一枪不中稍微缩手之际,藤牌手就一路滚到跟前斫杀。
  长枪队的枪杆子缠绕加重漆的铁丝,枪头红缨子借着白蜡木杆的弹力总在对手脑壳四周流转,很花眼神,一不小心,藤牌挡歪分毫就会挨枪。
  声明的是演习,动起手脚却要破肉流血。荣誉当前,性命倒是不太真实了。
  太认真,伤了不少人,老王传话下来叫“停”,队伍还原整队归位。常备队挑来十几担沙子清扫了血迹。
  洋鼓洋号一阵响起,打算把血腥气氛和紧张情绪转移一下,没想到石师父突然站了出来。乐队马上见机刹车,两个徒弟抬了口两三百斤打粑粑的石“粑槽”来到跟前。
  石师父脑门顶自己垫了块叠好的洗脸手巾,两个徒弟抬起“粑槽”倒罩在他头上。
  他拉开架式打起苗拳来。
  几千对眼睛盯着他。觉得这苗师父实在了不起,两三百斤重的“粑槽”挡住眼睛和瞎子一般,还稳得住从容的拳路和步法。
  看着看着,慢慢发现他开始弄不清方位了,进退显得失控了,步法看出不安了……
  为他着急也没有用,就这么一路摸索到检阅台底下去了。临时搭起的高台,木头架子错综复杂,一旦进去,怎么出得来?
  徒弟们个个慑于军威,不敢跑出队列牵引师父一把。哪个都猜想不出师父的下落,简直如见死不救一般……
  几千人包括台上远方请来观礼的贵宾都笑起场来。
  这的确是难得的好笑。
  凡是庄穆的场合都怕笑场。把一桩好不容易堆垛起来的伟大意义一下子笑散了架……
  关心石师父下落的人们此时此刻想他顶着三百斤“粑槽”正在检阅台底下彷徨的情景,哪能不笑?
  长沙省里来的贵宾假仁假义地称赞这次检阅:“蛮有意思的!蛮有意思的!”
  事后老王很不高兴问底下人:
  “是哪个想出的主意?让那个苗师父顶臼?”
  下午三点多钟,序子跟同伴正在门口院坝走玩,只见婆慌张地走出大门来:
  “狗狗!狗狗!烧屋了!狗狗!烧屋了!”
  序子不明白烧屋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子来了几百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喝喝地叫。
  火焰在古椿书屋墙里冒出十几丈高。
  爸爸不在,妈妈也不在;王伯?王伯也不在。
  大椿木树也燃了。
  所有的人都远远地站着看。
  序子不晓得这事情有好大!
  隔壁刘家忙着搬东西出来,出出进进。
  好像是王伯第一个赶回来。拉着狗狗,护着婆婆到文星街上借了张板凳让婆坐着。
  婆也没哭,只坐在板凳上咬手指甲。
  爸爸、妈妈也赶回来了,把子厚交给王伯抱。两个人跑到门口又跑回来,跟一群人说话。
  古椿书屋就这么烧掉了。
  后来听说是租大伯娘小屋住的陈家老头子抽鸦片烟燃的火。大伯娘东南边小屋没烧到。正房也连累了。
  借女学堂后首两间教室暂时住下来。婆住一间,爸妈住一间。王伯带着序子在学堂左手边学生姚绍琼姚家隔壁辛家租了间门口左手边的房间住着。四婶娘跟四满住到蚕业学堂去了。
  得胜营家婆和幺舅派人挑米来了。这家、那家都来问好话,怕是有半城的人那么多。
  谢蛮婆也来了,她是诚心诚意地问婆:
  “你屋里的光洋和钞票怕是有抢出来吧?”
  婆说不晓得。
  “……唉!算是福气,有伤到一个人……”蛮婆拍拍胸脯,走了。
  后来全城都传,张家烧屋,十几箱光洋、钞票都让救火、看热闹的人抢了……
  山上的老王、顾家、戴家、朱家、滕家,也都派人来问好话。都多谢了。
  爷爷从芷江派两个人回来问事,带回一笔钱。
  云南的四姨也寄了钱来。
  在序子的心里,这一段时间的大人说话,办事,好像都没有声音。
  对!声音。那一大一小、一新一旧会发声音的风琴也陷进这场火海里……
  幼麟从老王公馆下来直出老西门沿城墙准备转边街去找李木匠,半路上,遇到南木坪的方麻子拉到家里坐了一下。
  “我到老王高头去了,屋里这么大的变动,报他一下,准我辞掉校长这个职务。”
  “他怎么讲?”麻子问。
  “‘嗯!我听到讲了!的确费神……也是个实际事,要为你设想,你等我跟选青打个招呼……’这是原话。”幼麟说。
  “看起来他准了!”麻子说,“这样你也松动一点。底下,你准备怎么办?”
  “把房子先盖起来。”
  “钱,够不够?要不要跟我们的老同学修之讲一声?”
  “算了!办事勉强一点好。芷江爹那边带了点来;没想到上海那帮朋友听到这事,很认真地汇来那几张通草画的润笔……”
  “你那种东西居然还值钱?”
  “唉!朋友转弯抹角、顾面子的帮忙……”幼麟说。
  “外头传,你屋里十几箱光洋和钞票让人趁火打劫了。我在想,你祖业稀薄,几百年教书匠,哪浪来那么厚的底子?”麻子说。
  “除非是祖上埋的元宝。朱雀城里也没有趁火打劫自己人的习惯。尤其是文星街我们历代教书的张家!”
  “嗯!哪家火烧,哪家就出谣言。这他妈的谣言还真有点妙!我小时候就听到讲,北门河有个过跳岩的老和尚远远指着你们家的老椿木树说,底下埋了一缸金,一缸银。过些日子,叫人挖挖,讲不定真弄出点什么名堂来。”麻子开心用手抹了抹那一脸麻子洞眼里出的水。
  幼麟遗憾地说:“我们那树,也烧伤了一大半……真是实在对不住它老人家……”
  “屋里头,一样东西都没捡出来?”麻子问。
  “一箱多老画,书法碑帖,几书架书,算是值钱东西。讲起来,一屋人就剩下身上穿的衣服。尤其是三老刚刚送给我的风琴,一声都没有按,真是一辈子遗恨……”
  “唉!这就要靠以后你两口子的努力奋斗了,问题是你怎么招呼以后的日子?”
  “到时候再讲……”话讲完了。幼麟要走,方麻大也没有事,便陪他一路沿城墙过东门到了边街,找到李春茂木匠。
  李老板是个包大工程的,要清楚规模才能说话。讲明晚上到迎薰路女学堂找幼麟细论。
  边街三十多家木匠铺,箍桶、箍澡盆、箍马桶这类是专门手艺,不是任何木匠想箍就箍得出来的。
  这条边街,最喜欢弄点讲究的是包揽嫁奁的“大木庄”生意。大户人家,儿女才十岁八岁就做办喜事的准备。找他们落了订金。一架五晋的雕花床,起码三五年功夫。其他跟到来的东西,也是非常精致,如梳妆台、书写台、穿衣镜、一对带四扇玻璃的大衣柜、钱柜桶、脸盆架、屏风……要花的光洋真是难数。
  以贴金雕花大床带头,其他所有家具雕镂花样一口气跟到走。梅花、荷花、兰花、牡丹……所谓“全堂”的意思,人看了不能不伸舌子。
  一年四季都有艺术爱好者来赞赏,放不下心它们的进程,并相互告诉。
  这“大木庄”,边街有两家,董春和在东,秦泰祥在南。董以设计巧妙称强;秦以雕镂生动取胜。
  箍桶匠和细铜匠都巴结董、秦二家。箍桶匠配合必需的马桶、矮脚盆、高脚盆、洗脸盆、澡盆……铜匠则提供全堂一应铜活。
  董、秦二家无仇而有恨,情绪随生意起落变化。他们时常派出情报人员彼此打探消息,因为深交多年,来意不言自明,都是熟人,最后变成互问寒暖的友谊大使。
  东南两头还各有一家棺材铺。
  世界上的人也不知怎么样都不喜欢棺材铺。
  凭什么不喜欢棺材铺?棺材铺的人最懂得进退规矩。没事从不惹你,不向你兜揽生意,静悄悄地开在那里。你走过路就反感,心就一震,脚步就加快两成……棺材铺的人忙。不忙的人坐在门口板凳上神色自若,不惭愧,不自责。他们为什么要惭愧自责?你以为他们良心不安,你以为你们家的人死了是他们害的?
  好事闲人从来幸灾乐祸,喜欢嘲笑医生和棺材铺,以为他们都希望全城害病、都死翘了来求医买棺材?
  人的日子像条链子,医生和棺材铺是其中要紧的一环,世界少不了他们。
  找棺材铺办事有自己特殊方式。开棺材铺的人跟人寒暄,方寸也十分谨严。没有人听说过棺木铺老板上人家里拜年、拜寿的……
  嘲弄人的人迟早都会求他们,除非暴死荒郊。
  棺材铺做寿材和“匣子”。寿材是讲究装殓死人合身盒子,有的讲究到不能再讲究;匣子的用处比较广泛,装殓没有说法的穷户和孩子……
  整条边街,生意最为兴隆的是十来家做菩萨的作坊。
  老板不单对佛、道理论有研究,还精通雕刻造型。
  闲人跟老板有交情,常来常往,坐着坐着,耳濡目染,两年,也变成有学问的人。
  出名的老板名尉迟柯,传说他祖宗九九八十一代都是做菩萨的,他也八十多了,胡子头发越老越黄,越像个洋人了。有的话多人听不懂,比如“佛陀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四十二手印”。有时顺口说出的话,少数老板们年纪大点的就偷偷记下来,拿去行当里应用,去讲究。有人讲他祖上是从西北边长安来的,古得很,来朱雀就不走了,开了这间做菩萨铺子。曾孙子名尉迟巴莱,什么意义?在文昌阁小学读五年级,同学顺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叶子粑粑来”!先生上课点名,又早就听到学生如此叫法,免不了也咧嘴发笑。像幼麟那帮朋友同事见了尉迟柯老板时都恭称他为先生,不知道他的学问到底有好深。他店里雕或塑出一尊菩萨,大家都抢着来看,算是一种有根有据的发人深思的学问。
  几根长短不一大小木柱钉合一起,两三个月就成为佛或道的菩萨庄严坐立法像。从头饰、开脸、衣纹、手势、飘带、脚板,抽象到具体,工艺程序天天变化;绸缎和细麻布,桐油石灰腻子涂抹剔刮,细砂布和木贼草拭磨;跟着是生漆打底,一遍,二遍,三遍,再全身贴上金箔,就算是真正的完成了。至于彩塑,那是更为好看的工程,这里不详细论了。
  朱雀城内外有二十八座庙,湘西十三县想想有多少庙?庙庙都有菩萨,想想有多少菩萨?佛道之外,传统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也都是常在庙里出现,孔明、关公,还有跟平常过日子分不开的马王、牛王、财神爷、送子娘娘、灶神爷、土地爷、十殿阎王群落,还包括那一群乌合之众准备过海的八仙。
  所有的菩萨供应和生产都在朱雀这条边街之上。
  迎走一尊菩萨都要香纸蜡烛之外放一批炮仗,所以经常炮火连天。
  方麻大跟幼麟从小都醉心于这一大系列的作坊群。两个人几乎忘记了午饭看完一家又一家,指指点点,不亦乐乎。都叫得出名字,讲得清名堂。若给砣泥巴,一定都还捏得出合乎法度的佛、道头像。每一代儿童都曾在这里耗磨过无数虔诚时光。成年后在外埠混饭吃的时候,提到传统雕塑无不出口成章。外省人都以为他们进过美术学堂。
  放午炮时,两人在东门外一家面铺停下来。招牌名叫“高轩过”。
  “喝!”幼麟说,“李贺还开面馆!”
  方麻子笑起来,“把你我当韩愈、皇甫浞也不错了。这招牌是背后的高人起的。”
  走进店里坐定,远远看到灶上那一大钵子堆得高高的油辣子和一锅子冒热气翻滚的炖牛肉。
  告诉伙计,来两碗牛肉面,多加辣子。
  “他一碗,我两碗!”方麻子说。幼麟吃完面,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大半碗红油辣椒汤。
  方麻子不然,他蛟龙戏水,他风卷残云,两碗辣汤下肚之后,狠狠打了个饱嗝。幼麟付账。
  出店门的时候,方麻大脸上红得像万家灯火。
  幼麟回到女学堂,柳惠告诉他,高头“文”已经下来了,“你那帮同事明天在文星阁小学开惜别会,过后吃饭。”
  晚上边街李春茂老板来讨论盖房子的事。幼麟叫柏茂在旁边听着。讲了一个大略,说过四五天自己画好图样再一齐斟酌底下的事。
  柏茂这几天带人收拾瓦砾场,忙得够可以的了。
  幼麟的设计有些新想法,新房子腾后三十米,空出一块场地来,也就是说让烧剩半边的椿木树有个伸展余地。左手边劫余的两层,上层让它空着放东西,下层做厨房。挨墙的老书房不动。
  新房上下两层,仍是上四间下四间,上下中间堂屋比老房子宽畅,前后加廊,配合适栏杆。楼底在西边。
  想是这样想,还需要请人丈量实际。
  后边守寡多年、脾气古怪的大嫂有点意见,说是腾后的设计扩占了她的廊场。不会的。烧剩的瓦顶痕迹还在隔壁的烽火墙上留着。叫人去跟她看清楚,又实地指点一下,她点头明白了,只是还犟:盖屋建筑材料不准从后门进去。北门这条衙子的确是她的。不准走,不走就是了!妇人家见兄弟盖房有点不舒服,要紧时候翘一杠子也能体谅。
  大凡一件事在性子上头,千万莫顶,凉了自然开解。顶,费时费神;凉了以后的开解,双方想起都会好笑。
  今天星期六,幼麟十点钟就坐在石莲阁半山亭栏杆靠座上,远远听闻得到上课、下课、读书、唱歌的声音。有时候连哪个先生大一点的嗓子也听得到。树那么密,没有人看得到他。他要一个人坐着,找这么清静地方作一点思想……
  那几百个学生是以前几百个学生的儿子。好久好久、好多年好多年了,自己也是这学校的学生。那时候的马欣安、段一罕都是乖伢子;印瞎子印沅兄调皮,调皮人长大会蹦,后来果然。“果然”古书里是种长尾巴猴子,“交州有果然兽,其名自呼!”又有肚子饱了的意思,也有事后得到证实的意思:“刀笔吏不可为公卿,果然!”(《史记·汲黯传》)……这也讲不透果然有什么理由变成今天这个用法……韩山也调皮,场面不大,黎松琴是个老实人,唉!看着看着一个活人就死了;黄玺堂从小瘦,方吉从小胖,加上麻,大人都讲他两个出息不了,哪!一个省参议,一个上校军法官,算不得不成器吧!顾家齐是条厉辣王,裤脚里窝把小签子,打遍了东西南北城里城外,大人背后讲他,长大不当土匪也当青红帮,现在是什么?旅长!这石莲阁,这石莲阁脑壳上、脚底下、岩头爿爿里,都长“毗里爬子”树,名字有梵音,别处也见不到,黄果果好看锁口,涩到舌子卷成螺丝……哪年哪月哪人哪地方带来栽到这廊场的?
  烧了屋,让爹担心,七十多的人,一辈子仗义饱满,就是手边不松动。他不弄钱,严厉脾气维持古椿书屋格局。真对不住他老人家,对不住得很——当然,烧屋是天数,挡不住。怎么讲还是惭愧,让他老人家操心,寄这么多钱转来,怕是他所有的积蓄了!总还留了些酒钱吧?若是听到他戒了酒,不可能,这是讲万一,万一,我就愧煞了。我和老四就这样子没有出息?他老人家几百里外夜夜睁眼睡不着觉?担心这个屋!
  我早到上海就好了。我舍不得朱雀,舍不得沅州,舍不得这条河,舍不得桃源、常德……现在好了,一屋人,不要再讲“走”了。
  上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要熬,熬十年,八年,二十年,不一定熬得出名堂来,万……一怎么办?一屋人在等我,嗷嗷待哺……
  风琴没有了,对不起三老在天之灵,那么深的情,我怎么忍心按得下一个琴键?三老,三老!哪怕你让我按一回让你听听才上天多好?琴毁人亡,不晓得你在天上有哪样感想?你不要笑我,我就是这样子的人,你见识多,只有你懂得我的复杂……
  我学音乐、美术做哪样呢?我有很好的牙口、筋实的胃、灵活的脑壳和一双快手,我没有乐谱啊!没有吃进去的东西呀!没有旁边的听客啊!你按和弦,他们笑;只懂得单一,不懂得微妙和复杂,不懂得丰富——唔?也不一定!高腔、汉戏、傩愿戏他们就懂,就精通,就入迷掉泪……我掉在他们里头做哪样?我像砣天上跸下来的陨石。就这么一砣,孤单单,大家都不认得。既不能打成镰刀斧头,也做不了宝石金刚钻戒指,没怜没痛。
  做一天校长挨一天捆。我根本不是做校长的材料,也不是做共产党的材料。我不配。我周围的同事和朋友都不配。都可惜了。田老三讲我们是阉鸡,朱雀城是“阉鸡笼”,太对了……
  喔!房子,每间都要有三口大窗,漂亮窗格子,上边左右安蝴蝶铰链,天花板顶带挂勾,开窗往上一提勾到天花板就行,不占地方。这设计我哪里见过?哪里?没有。是自己想出来的。冬天,糊纸的格子上加块薄板扣着,连寒气都挡了。——这点发明该跟藉春、一罕、素儒吹吹!
  露水那么重,滴下来扑在身上,冷飕飕的。
  我这一走,难得再上岩脑坡了。人讲母校、母校,一生中,就是小学最“母”。长大念初师、高师,也有好多老师,道德学问声望都好,了不起,学生引以为荣。那是“饭”,不是奶。只有小学生吃娘的奶,奶里的情分是没有比的。所以小学老师让人终生难忘。
  老远,郭子昂摇过几次上课下课铃了。孩子们的聒噪一下远一下近,天天听到的声音,一下子新鲜起来。离别真会让人清醒,让人珍贵。浓缩的前尘往事,一股脑注到心头。……我就要离开你们这批小脸颊了。唉!你们好好长大吧!无灾无难活下去吧!我不会再和你们一起唱歌了,永远永远不会了!世无不散的筵席吧!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吧!
  唔?饭焦了,是,焦了!
  几个小尼姑从岩边小吊脚楼底下绕出来往庵堂跑,碰得一身露水。是饭焦了!
  小尼姑少东西吃,脸色绿淡淡的。她们还蹦蹦跳跳。她们很可能不晓得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不懂也好,不懂就不动凡心。你看!这下把饭煮焦了吧!要挨骂挨打了。挨骂挨打挨多了就惯了。老尼姑没有力气,打不痛人;打狠了,自己讲不定会扭筋岔气;扭了筋只好坐在蒲团上骂;骂是不要紧的,跪在她周围装得很沉重要紧的样子,让她舒服就成。
  庵堂右手边那座阁子怎么样了?原是名士们雅集的所在。地方选得不好,近处让石岩和藤蔓冲脸挡住眼睛,看不到远景。多年荒废了,冷在那里。人把它忘记了。
  最后一节课的铃铛响了。幼麟启步往学堂走。这堂课一下,全校师生就要为他开惜别会。
  有几个人没有课上在那里喝茶摆龙门阵,见幼麟进来,热烈招呼像会生客。
  “你真下得狠心呀?”
  “你伙家!都不打声招呼?”
  “……还真要点遁入空门的决心!”
  幼麟哈了口气说:
  “家务骚扰,耽误了好多学校大事,心情不专一是实在困难,我哪舍得多年情分!”
  “老实讲,你走了我跟到一起辞了算了!……”方若说。
  韩山拦住方若的“意思”:
  “话也不是这么讲,我晓得好多人磨拳擦掌想插进来,会把学堂搞散,还不如早走好!幼麟斤两重,他在,还没人敢动……”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接着是吹哨子让学生集合上大礼堂。
  高素儒、马欣安、胡藉春很客气地陪着教育局的议事包敬哉进了办公室。年青教员梁长濬倒了一杯开水送到面前,包敬哉抿了一小口,打了个战,轻轻把杯子放回办公桌上。这口铁锈水连醉鬼都领悟。幼麟上前见过,问了好。
  包敬哉从胡子里喷出几句话:
  “果郎!幼麟君正处果郎盛年,云何求果郎、果郎退耶?桑梓多艰,无数孺子正果郎嗷嗷果郎待哺之时,‘计子果郎之德不足以果郎、果郎自反耶?(《庄子·德充符》)’……”
  高素儒听完这话便拥着包老夫子起身往大礼堂石坎子上走,大家都跟在后头。
  包老头子问:
  “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为幼麟开欢送会,听你演讲。季局长交待的。”高素儒答。
  上大礼堂有三十磴坎子,走三五步岩头坪,又是七八磴坎子。素儒这个人力气以前没有练过,半搀半背着包老先生上这么多坎子,仿佛英雄落难,搞得汗水长流。心想:“这老狗日很可能是故意压我!”
  孩子已经站满大礼堂。
  所谓大礼堂其实也不怎么“大”,只是高,地下没铺三合土,泥粉粉重。
  体育先生滕风北事先把队伍中间让出一条道,让先生们走上讲台。
  包敬哉被塞在中间凳子上,其余的老少先生左右坐成一排。
  年青教员滕嗣荣任司仪,他嗓子好听,回回开会都派他,“欢送张幼麟校长大会开始!唱校歌!”
  这校歌好听,有人讲是张幼麟做的,不是!幼麟讲这歌早老早了!他读书时就唱过,是首外国调,可能是哪个老人家早时间从日本带过来的;也不像日本调,日本做不出这种调。是英国、法国、美国还是哪个外国传到日本的。日本就爱传外国东西……有人讲歌词是田星六先生作的。也不对!还早。有人说起是某人某人,又有人说是另一些某人某人,名字深,记不起来。没有人再想它了。歌词配歌曲,缠绵温暖,一代一代唱下去,学生老的老了,一唱起校歌,就像又回到摇篮里。一个人在外头飘荡时想到校歌,好凄凉;老同学在外头相聚唱起校歌,各人眼眶里都亮闪闪的……唉!校歌……
  小孩子唱校歌,不全懂得歌词的意思,有的懂一点的,又故意调皮歪邪原有的涵义,把“……教育建奇功”唱成“教你见鸡公”(鸡公就是男生殖器),唱过,就挤在一起偷偷地笑。好玩。……
  “暂代校长高素儒讲话!”
  高素儒那个脸今天特别之青。上头委他暂代校长是因为他是幼麟好友。幼麟出走那两年多也是他“代”的。他今天的脸青是因为动感情,晓得幼麟此去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嗯!幼麟校长就要和我们分别了。从北门考棚算起到今天,好多好多年过去了,好多学生毕业现在又当了先生了。幼麟之于能把学堂办得有声有色,盖因为遵循大学者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美育’的主张。用爱、用美术音乐来带动学科教育,使学生在成长之前有个全面人生的准备。人赞美文昌阁小学读书,弦歌之声荡漾城廓,这都是幼麟校长的学养形成的成绩和风气。”
  “上头委派我暂代校长之职的原因我也明白,幼麟和我既是从小同学又是知友,以为我和他一样有能力把这个学堂办得好。不可能的,我尽心尽力就是了,也希望在座各位多方面扶助,这是我的实在话,大家心里原是早就明白的。”
  “最后,代表全校师生员工,敬祝幼麟校长百事顺利,身体健康!完了!”
  “请教育局代表包敬哉先生训话!”
  包敬哉正在闭眼养神,坐在右手边的段一罕用手指头在他屁股上杵了一下,醒了。睁眼看着段一罕,段一罕冲着脸讲:
  “到你了!”
  包敬哉左右环顾,站了起来走到讲桌边:
  “你们,我,果郎。果郎,我,果郎季亚士局长晓得幼麟校长要果郎,叫我来你们这里果郎一下,你们,嗯!孺子可教,或日果郎孺子不可教,或日,果郎朽木不可雕也。果郎,你们,我,果郎,尔辈为孺子,本老朽,果郎即朽木也。孺,汝裕切,幼童也;朽,喜有切,腐也。果郎晋书果郎张忠传,年朽齿落也。雕,低幺切,段注,凡雕琢之成文日雕……果郎,雕不雕,不雕也。果郎,幼麟君懈于雕,则亦懈于教……”
  孩子们非常有兴趣地听包老头说话,从来没见过满脸胡子里那个小洞里头还能发出盖锅盖、开柜子和喷水的声音。舍不得他马上讲完,愿意他不停地搞下去……
  包老头不行了,他忘记他来大礼堂做哪样的了。忘记了!完全接不上刚才讲的那些话。他:
  “嗯!——嗯!那个,这个,‘子曰:雍也,可使南面。’果郎,嗯!南华山,嗯,果郎的果郎……嗯!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果郎的果郎,我易言之。嗯!‘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我讲完了!嗯!嗯!……”
  “包先生,你有事吧?”韩山搀扶着问道。
  “是,是的,家里事多,叫果郎来带我回果郎去!”
  几个人把教育局的代表包敬哉哄走了。
  原先想留包先生吃送别酒的,想一想,免了!免了!幸好没请。请了,那场酒会一定疯瘫。
  底下是几位年青的先生讲话,接到幼麟讲:
  “各位兄长、仁弟同事,各位同学,今天我要跟大家告别了。我家里烧屋,大家都晓得了。那一头忙盖房子,这一头就顾不上。以后,高素儒先生做你们的校长,他比我有学问得多。你们要好好读书,读课堂的书,还要读课堂以外更多的书。读书这事情是越读越有味,越长学问。读书要不怕苦,像打拳一样,越练力气越足。长大了,无论走到哪里,日子有多困难,书就是你最好的朋友。跟书做伴,一辈子不孤单。读多一本书,就多一个聪明的朋友。”
  “要诚实对自己,诚实对朋友。你诚实,朋友就信你,帮你。诚实一辈子,你就有好多一辈子靠得住的朋友。”
  “好!讲完了,真舍不得你们,没有办法……祝你们进步,身体健康。”
  幼麟走下台时哭了,没人看见。
  滕嗣荣宣布散会。
  只见地上腾起一阵灰尘,像过年舞狮子放黄烟,眼看几百只猫崽、羊崽、猪崽、狗崽挤在一起,各叫各的声音。先生们聪明,一声不响让他们热闹。开心,骂人,吵嘴,碰撞……这场合神仙也止不住。
  中午就算放学了,星期六下午不上学。
  学生根本就不懂开会有什么用。这一回稍微让人有一点提神的地方就是那个一脸胡子的酒客。不晓得在台上掮些什么话,又让人搀下台去。孩子们常在街上哪个隙隙里见过他,趴在地上像死人一样。其实没死,等过路熟人做好事背他回家。说他是“名人”。
  怪也怪!酒醉的人哪怕一跤跸进沟坑里,也很少见跌断手脚、脸颊流血的……第二天街上碰见他,居然喜气洋洋,像剃头铺子刚出来一样……
  学堂先生的告别餐会是“吃全羊”。所谓“全羊”,就是里里外外一股脑切成小块混在一起,大锅子,辣子、花椒、大蒜夹着一大篮子青绿的芫荽炖着吃。
  今天来的人多,几十张矮板凳贴地围成四圈,中间各架着一座小炭火炉子,肉锅子满满地 炖在中间。一人面前一碗酒,叫声动手,拿起筷子就吆喝起来。谁爱跟谁碰杯就碰杯;不碰的自己照顾自己。
  辣油交错,热火朝天,一切的天理、人情、国法,都押到那一锅“全羊”浪涛里头去了。
  幼麟回到女学堂住处。
  “会开完了?”柳惠问他。
  “嗯!全羊!”
  “狗狗报送我,教育局那包胡子很好走玩!”柳惠说。
  “他喝醉了才去的,颠三倒四,不晓得扯些什么!”
  “哪里!哪里!狗狗讲这一盘会同学最喜欢的是他!”
  “呵呵!”幼麟走开见方桌上一大簸箕绿油油、翠嫣嫣的橘子,“这吃得的?才九月。”
  柳惠说:“你吃吃看,麻阳学生送的,又香又甜,出名的特产,就那条山沟沟里长得甜,一上坡就酸。子厚都喜欢,吃了还要。妈先前见了也怕,舌头舔了一下,连忙兜一围裙走了!”
  “眼看冷天来了,也真是好笑,全家老小从里到外难得的一崭新……”幼麟说。
  “我找了吴裁缝来谈过,这两个月,叫他带两个徒弟来,我们一家老小从里到外都由他包了。他针线手艺好,人也老实,还会摆龙门阵,妈也喜欢他,为妈减点无聊。”
  “这好!”幼麟说,“唉!也亏得你撑住这个家。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就是肚子里忍得住,真不容易!‘凤凰涅槃,火里再生’。我心里还真佩服你!”
  “现在你才晓得?我柳某人是哪个?”
  柏茂气喘喘地蹿进房来:
  “三舅娘!三舅!不得了了,日本人侵占东三省了,县政府派人来通知,全县大游行,要准备标语旗帜。”
  柳惠连忙穿上褂子往办公室跑:
  “下的公文呢?”
  “放在办公室!”
  办公室挤满了人。
  “哪天的事?”柳惠问。
  “前天,九月十八号!”
  柳惠接过送来的通知文告,上头写着:
  “日本关东军今日二十二时炸毁沈阳柳条屯一段铁路,并于次日凌晨占领沈阳,爆发‘九一八事变’。……事变发生后,国民政府加紧交涉,一方面请求国际联盟制止日本行动,恢复东三省原状,一方面由行政院副院长宋子文与日本公使重光葵洽商……”
  幼麟接过文告看了一遍:
  “七月间万宝山惨案刚刚发生,这日本鬼看样子要来真的了。我们的军队呢?蒋介石呢?张学良呢?到哪里去了?张学良这家伙的爹三年前让日本鬼炸死了还不报仇?跑!跑!看你往哪里跑?……”
  “啊!三舅娘!萧县长要你赶紧到县政府去……”柏茂补充说。
  “你不早讲?”柳惠忙着赶紧转房里梳头,换了整齐衣服往外就走。
  大家围着幼麟问个究竟。其实他也是刚才听说:
  “马上就会有消息传来,等我去找印瞎子,看西门坡上怎么讲的。”幼麟也出门去了。
  印瞎子住在北门老菜场,进屋已是满屋人,老朋友们都在,仰着头听他宣读。
  “炸张作霖,皇姑屯,到九一八,不到三年,眼看越来越来势。日本人名堂多得很,短五年,长十年,你等着看好了。中国人忙到自己打自己,让狗日的日本人看到这个当口,再不停手,叫妈的时候就快了。听说老蒋在召开紧急会议,打到门口了,开会有卵用?”
  韩山问老王怎么看?
  印瞎子说:
  “昨天还忙着看一大叠电报,今天只让秦参谋守住电话。看样子在盘算别的事情了。省里何健那边来电话,打完笑了一笑。东北离这边还远得很,要紧的是湘西周围的动静要管得严一些。”
  消息传得快,第二天,全城都挂满大小国旗,正街上尤其凶火。哪里有墙哪里就有标语: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日本狗强盗滚出中国!”
  “禁止日货!不买日货!”
  “永远勿忘九一八!”
  “惟铁与血,可挽危局!”
  “全国奋起,共赴国难!”
  军乐队打先,后头跟着党、政机关团体各路人员,男女小学学生,各人手上都拿着彩色长三角旗,高呼口号。正街上商店门口站着气势轩昂的老板们也跟着跳脚狂叫,有的还举着老《申报》、《大公报》,指指点点上头登着的消息……
  朱雀城这类边远地方,很少有轰轰烈烈如此这般动情的政治性游行。老百姓从不习惯——也没见识过、让人操纵、命令参加自己还不懂的集体政治活动。适当的点拨是必要的,因为认识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有如形成豆腐的点卤作用一样。
  热闹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文昌阁小学队伍高年级学生里忽然叫出让人提神醒脑的新口号:
  “日你妈,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八代!”
  “日本帝国主义咬我的卵!”
  头尾领队杨少荣、滕风北先生昕到这几句创造性的口号很与众不同:
  “哪个?哪个?”
  “哪个?哪个?”
  口号停了,满街狂笑不止,觉得十分之好。
  转回学校,抓来几个领头学生到办公室讯问。学生正义凛然如烈士陈词,几个坐着的先生心里好像又与他们站在一起。
  “呼口号要文明礼貌,怎么可以讲粗话?以后注意就是!”
  “日本鬼对中国文明礼貌吗?”学生回答。
  (多少年后,听说这几个学生到延安革命圣地去了。)
  没有好久,外头传来不少有关“九一八”的歌:
  “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杀人放火真是凶,杀人放火真是凶;中国军队有好几十万,恭恭敬敬送出了沈阳城……”
  道门口曹津山烧腊铺几张小酒桌子仍然保持舆论中心地位。
  “……都在传,日本兵打进沈阳的时候烧杀虏掠,张学良在北平正抱着胡蝶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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