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又因用人进退之权,完全集中于中央,欲求精密而反不精密。
汉有辟除,故选部不劳。自隋一命之官皆授之朝廷,州郡之官悉归于吏部,唐承而不革。【唐代仕宦多由科目,而辟署亦时有之。有既为王官而被辟者,如张建封辟许孟容、李徳裕辟郑畋、白敏中辟王铎是也。有登第未释褐入仕而被辟者,如董晋辟韩愈是也。有强起隐逸,如乌重允之于石洪、温造,张搏于陆龟蒙是也。有特招智略之士,如裴度于柏耆、杜慆于辛谠是也。所谓隐逸智略之士,亦多起于白衣。故刘攽言:“唐有天下,诸侯自辟幕府,惟其才能,不问所从来。而朝廷常收其俊伟,以补王官之却。宋时虽有辟法,然白衣不可辟,有出身未历任者不可辟;对辟者复拘以资格,埘限举主,去古法愈远。而倜傥俊驰之士,少得自远矣。】其法始于孟冬,终于季春,天下之士奔走往来,秋往而春归。归装未卸,选期又至。是以远者、贫者、老者多不能至。至者千百,而授者不能什一。有出身二十年不得禄者。羣天下之士,决于一、二有司之目,察其貌言,考其书判,任公力所不逮,容私何所不至。请托纵横。奸伪百出。然唐之考课,尚为后世称美。其法有四善、【以著其德行。】二十七最,【以著其术数。】相为乘除而分九等。上者加阶,次进禄,下夺禄,又下解任。置知考使,常以宰相董其任。每能以物望取人而不疑于有司,故唐贤每言选举之弊,而于考课无异议。【卢承庆考内外官,一官督运漕,风失米,卢考之曰:“监不运损粮,考中下”其人容止自若,无一言而退。卢重其雅量,改注曰:“非力所及,考中中。”旣无喜容,亦无媿词。又改注曰,“宠屛不惊,考中上。”此尤唐代考课中之嘉话也。】
而授官任贤之事,渐变为挨资得官
刘秩云:“古者封建诸侯,自卿以降,各自举任。汉室佐史,皆牧守选辟。近则一命拜免,必归吏部,按名授职,犹不能遣,何暇采访贤良,搜核行能?”
中央政府规模扩大,政权集中,官僚充塞,阶资增多;地方官权位日落,希求上进的自然羣趋中央,遂连带引起重内轻外之习。
此弊贞观时即甚显。【若推溯言之,则远始晋代。晋李重杂奏议(群书治要、艺文类聚引):“秦、汉倚丞相,任九卿,虽置五曹尚书令、仆射之职,始于掌封奏以宣内外,事任尚轻。而郡守牧民之官重。故汉宣称‘所与为治,惟良二千石’。其有殊效,玺书勉励,或赐爵进秩,礼遇丰厚。及至东京,尚书位渐优显,然令、仆出为郡守,锺离意、黄香、胡广是也。郡守入为三公,卢延、第五伦、桓虞、鲍昱是也。近自魏朝名守,杜畿、满宠、田豫、胡质等,居郡或十余年,或二十年,或秩中二千石,假节犹不去郡。此亦古入‘苟善其事,没世不徙官’之义。内官之贵,于今最隆。太始以前,多以散官补群郎,亦径补黄门中书郎,今皆数等而后至。百事等级遂多,迁补转徙如流,能否无以着,黜陟不得彰。为万治之大弊。夫阶级繁多而冀官久,官不久而冀治功成,不可得也。】马周上疏:“古者郡守、县令,皆选贤德,或由二千石高第入为宰相,今独重内官,刺史多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始补外。”张九龄玄宗时疏云:“京辅近处州刺史,犹择人,县令或备员。其余【江、淮、陇、蜀、三河等处。】但于京官中为闲散者,或身有累,在职无声,用于牧守,以为斥逐。”【武夫流外,积资得官,书为刺史。县令以下固不胜言。】
中央政府固易趋腐化,而地方政权更难整顿。唐代的地方吏治,因此不易与西汉相比。
西汉选用分于地方;唐则专于吏部,因此选择不精,并不负责。西汉官少,阶位疏阔,故能久于任职而专责成;唐则官多阶位密,故速于迁调,而又多掣肘。【卢怀慎中宗时疏:“比来州牧上左,及两畿县令,罕终四考。在任多者一、二年,少者三、五月,據即迁除。”其弊至此。又桉:梁朱异立法,分诸州为五品,以大小为牧守高下之差,而定升降之等。凡异国降人边陲之地悉为下州,论者谓:“以安富遂巧宦之欲?而使顽懦者困边民、开边衅。后世南荒、北鄙寇乱不息,莫不自守令召之。”
唐制州、县有畿、赤、望、紧、上、中、下、雄之别;明则有边、腹、冲、疲繁简调除之法。然边重于腹,瘠重于饶;而任官者腹、饶为上,边、瘠为下,何以劝能吏而贱贪风?此等皆多为阶级,又重官位而不重官职之病也。汉县令有迁郡守者(王遵、魏相),有迁刺史者(朱博),有迁谏大夫者(刘辅),有迁京辅都尉者(赵广汉),有迁御史中丞者(薛宣),亦有吏民所爱,增秩复留者(焦延寿)。地方下级官吏之地位,乃为后世不可想望。】
在这一种繁委业胜的政治情况之下,很容易叫人放弃了宏纲阔节,而注意到簿书案牍上去。
牛弘问刘炫:“令史百倍于前,判官减则不济,何也?”炫曰:“古人委任责成,岁终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虑覆治。锻炼若其不密,万里追证百年旧案。故谚云:‘老吏抱案死。’事繁政弊,职此之由。”则此种景象,自隋巳有之也。张九龄云:“始造簿书,备人遗忘,今反求精案牍,不急人才,何异遗剑中流,而刻舟以求?”
一面在分别流品,看不起吏胥;【诸司令史皆“流外”。】一面却把实际的政务,都推放在吏胥手里,【薄书案牍,皆其所掌。】这一个情形,自唐以下遂莫能革。
政府的扩大现象中,更可诧骇的,是王室生活之奢靡。太常所属乐人有数万员。
唐书礼乐志:“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按:李峤疏:“太常乐户已多,复求访散乐,独特鼗(táo)鼓者已二万余员。”此在中宗时。至宣宗大中初,尚有太常乐工五千余人,俗乐一千五百余人。
供膳至二千四百人。【汉太官司令宰士二百人。】
齿簿用二万二千二二百二十一人。【详唐书礼乐志。】
宦官、宫女之盛,遂为唐政腐败一要端。【详另述。】
种种病痛,自贞观以后,经过高宗之懈弛,武后之放恣,历中宗韦后之乱,到玄宗时陆续呈露。然苟有大有为的政府,尽可革新,并非死症。不幸玄宗在盛大光昌的气运之下,始则肆意开边,继则溺于晏安,上述各病痛,反而加甚益厉,遂致终于激起安、史的大变。
第二十七章 新的统一盛运下之对外姿态【唐初武功及中叶以后之外患】
一、安史之乱以前
中国在其统一盛运之下,对外理可有相当之发展。
唐初强敌,厥为北方之突厥。
突厥【即汉之“丁零”,世居金山,即阿尔泰山之南。】初臣于柔然,【蠕蠕。】 后渐强。【击灭柔然。】周、齐争结姻好,倾府库事之。其汗佗钵益骄,谓其下曰:“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
傅奕日曰:“自刘、石至后周,皆北狄种类,相与婚姻。高氏聘蠕蠕女为妻,宇文氏以突厥女为后。北齐供突厥岁十万匹,周氏倾国事之,锦衣玉食长安者恒数千人。周、齐使于突厥,遇其丧,剺面如其国臣。”
隋代突厥内侵,【突厥汗沙钵略妻宇文氏女,曰千金公主。】为隋所破。嗣突厥内乱,沙钵略归附。【千金公主赐姓杨氏,改封大义公主。此在平陈前。】
后突厥汗染干【沙钵略之子,據通典则为沙钵略弟处罗侯之子。】来求婚,隋使杀斤金公主而妻以宗室女安义公主。【后拜为启民可汗。安义公主死,又妻以义成公主。】
大抵突厥其势骤盛,而政治组织,不能坚凝,自分东西,时生内乱。而中国已趋统一,突厥遂终于屈服。
突厥政治组织远不逮匈奴。匈奴“单于”一统,突厥则分据一方者皆称“可汗”,其尊卑与“大可汗”不甚殊。杨忠与突厥伐齐还,言于周武帝,曰:“突厥首领多而无法令,何谓难制驭?”頡利入寇,唐太宗谓.‘“突厥众而不整,君臣惟利是视。可汗在水西,而酋帅皆来谒我,我醉而缚之甚易。”阵百药云:“突厥虽云一国,然其种类区分,各有酋帅。”此乃突厥在隋、唐初年所以虽盛而遽摧之故。
炀帝大业三年,幸榆林,启民来朝。帝亲巡云中,幸启民所居。【在今马邑。】启民躬为帝削帐外草。
隋末,中国乱离,中国人多往归突厥,始可汗【启民子。】遂复盛。
史称其“控弦百万,东自契丹、西尽吐谷浑、高昌”,盖北方几于混一。
唐高袓起太原,请兵于突厥。曰:“若人长安,土地民众归唐,金玉缯帛归突厥。”突厥遣二千骑助师。【时群雄如窦建德、薛举、刘武周、梁师都、李轨、王世充等悉臣尊之。】
唐初,突厥遂屡为边患。
武德七年,突厥又入寇。或劝太祖烧长安避之,以太宗谏而止。九年,突厥十万骑至渭水上,太宗与房玄龄等六骑诣水滨,与其頡利【启民弟。】隔水语,卒盟而归。
然突厥势虽张,其内政未臻凝固。贞观元年,铁勒、薛延陀、回纥诸部皆叛。【薛遣突利讨之,败归,颉利拘之十余日。】颉利又与突利【启民子。】失和。并逢大雪,羊、马皆死。【华人逃北者亦屯聚山险。】二年,突利请入朝。【西汉南匈奴内附,尚在武帝时卫、霍绝漠大胜之后六十余年。此在堂、突厥交兵之前,形势大不同。】三年,命李靖出讨。【时突厥北部诸姓多叛颉利,归薛延陀,唐乘楼拜其酋夷男为真珠可汗。薛延陀既疆、突厥自弱,请和亲,唐因而讨之。六总管师十余万,皆受靖节度。靖骁骑三千,先出马邑以逼之。】四年,进击定襄,【以精骑一万夜袭。】颉利被俘。【先后仅半年。】
男女来降者十万口。其酋长至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
突厥既破,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四夷君长,遂诣阙请帝为“天可汗”。 【唐至此即威震塞外。】贞观十五年,李绩【以精兵三千。】讨破薛延陀。二十年,灭之。【薛延陀之盛,始贞观二年,立国既促,灭之自易。】薛延陀既灭,回纥徙居突厥故地而未强,时中国得暂安。
十四年,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十八年,破焉耆。二十二年,破龟兹。唐之声威,达于葱岭。
高宗时灭西突厥,唐之威力遂踰葱岭,西及波斯。【高丽亦于高宗时内服。】
时蛮夷多内属,即其部落为羁縻府州,多至八百五十有六。又于沿边设六都护分统之。
唐对外极盛世代之六都护府:
安北都护府 属关内道 治金山,【阿尔泰山境,开元二年移治中受降城。】领碛北诸州府。【龙朔中,分燕然都护府之碛北,领回纥者更号瀚海都护府,总章二年更名。】
单于都护府 属关内道 治云中。【今绥远归绥县城南。】领碛南诸府州。【阴山之阳,黄河之北。贞观二十一年设燕然都护府,龙朔三年名云中都护府,麟德初改。】
安西都护府 属陇右道 治龟兹。【今新疆库车县,先治西州,今吐鲁番。】领西域诸州。【自天山南路至波斯以东。设于贞观中,为最先。】
北庭都护府 属陇右道 治庭州,【今新疆孚远县北。】领天山以北诸府州。【金山以西。长安二年设。】
安东都护府 属河北道 治平壤,【朝鲜境。开元二年徙平洲,天宝二年又移于辽西故郡城。】领高丽诸州府。【设于总章初。】
安南都护府 属岭南道 治交州,【安南境。】领交趾府州及海南诸国。【设于调露初。】
其余则统于营州、【契丹、奚、室韦、靺鞨部落隶属之。】松洲、【西羌别种党项等隶之。】戎州、【南中诸蛮。】等都督府。
唐地东西九千五百一十一(9511)里,南北一万六千九百一十八(16918)里为极盛。南、北皆如前汉盛时,东不及而西过之。
唐代武功之盛,其关于国内政治之修明,民力之富厚,已详前述。别有一事当附论者,则为当时马匹之繁殖。马盛无如后魏。太武太延二年,于云中置野马苑。平朔方、陇右,以河西水草善,以为牧地。马三百余万匹,橐驼半之。
孝文迁洛,宇文福为都牧给事,规石济以西、河内以东,据黄河南北千里为牧地。岁自河西徙牧渐南,欲其习水土。【高欢说尔朱荣,谓:“闻公有马十二谷,色别为群,将此竟何用?”】时江、淮有马不过数十万,强弱之形即此而见。【宋周朗上书谠言,谓:“人知不以羊追狼、蟹捕鼠,而令重车弱卒与肥马悍胡相逐,其不能济固易。汉之中年能事胡者,以马多也。既兵不可去,车骑应蓄。”
唐马政殆承北朝遗风,故亦称盛。唐初太仆少卿张万岁领羣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匹。【此據张说群牧颂。旧唐书卷一四一云:“四十万匹在河、陇间。】置八使,设四十八监,跨陇右、金城、平凉、天水四郡地,幅员千里。犹为隘狭,更析八监,布于河曲丰旷之野,乃能容之。
玄宗开元初,惟得二十四万匹,至十九年复成四十四万匹。【东封,取牧马数万匹,每色一队,相间如锦彇。】
魏元忠云:“师行必藉马力,不数十万不足与虏争。”时即“步军皆有私马”。【旧唐书高仙芝传。】杜牧谓:“冀州产健马,下者日驰二百里,所以兵常当天下。”【罪言。】郭子仪谓:“吐蕃之来,称四节度,将别万人,人兼数马。臣所统士不当贼四之一,马 不当贼百之二。”
唐自失河陇,失冀北,而惟恃岁市回鹘之羸马,则国力亦遂不竞。盐铁论:“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亡丁男一人之事。”宋代产马地皆归随、厦,中原畜马费不赀,而气不高肃,地不宽旷,水草不丰,马不肥健。唐、宋国力进退,此亦一因。
然国运展扩,亦有其相当的限度。中国以农立国,地兼寒、温、热三带,国内贸易足可自给,国外通商非必需。往往以我日用品易彼奇珍异玩,徒足引起国内之贫富不均,以及风俗之奢华。而于整个国民生计,无大补益。故对外战争,除防止侵略外,常无所利。【殖民、通商皆非当时所急需。】时惟因国力丰盈,往往易于激起君主之好大喜功,而流于穷兵黩武。 【炀帝即因此失败。太宗之伐高丽,亦因超过国防战争之外,魏征、李大亮等均有谏诤。】弊中国以事四夷,已为高宗、武后以来一辈人所不满。【神功元年狄仁杰上疏,请捐疏勒等四镇以肥中国,又请罢安东以实辽西;停江南之之转输,慰河北之劳弊。事并不行。】
至玄宗时,国内益臻安富,而朝廷之对外经营,亦益趋积极,于四边境置十节度经略使。
1 安西节度使【今新疆库车。】 抚宁西域,统制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兵二万四千人。
2 北庭节度使【今新疆孚远。】 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防制突骑施、【西突厥别部。】坚昆、默啜。兵二万人。
3 河西节度使【今甘肃武威。】 隔断羌、胡之交通。兵七万三千。
4 朔方节度使【今宁夏灵武。】 捍御北狄。兵六万四千七百。
5 河东节度使【今山西太原。】 与朔方掎角,以御突厥、北狄。兵五万五千。
6 范阳节度使【今北平。】 临制奚、契丹。兵九万一千四百。
7 平卢节度使【今热河朝阳。】 镇抚室韦、靺鞨。兵三万七千五百。
8 陇右节度使【今青海乐都。】 备御吐蕃。兵七万五千。
9 剑南节度使【今四川成都。】 西抗吐蕃,南抚蛮獠。兵三万九百。
10 岭南节度使【今广东广州。】 绥靖夷獠,以镇南海诸国。兵万五千四百。
上列十节度经略使,共兵额四十八万六千九百人。
开边太广,则边兵不得不增。而府兵制既坏,此等边兵多出招募。一面形成外强中弱之势、一面又因坐养巨额军队,而影响及于全国之经济。
开元初,每岁边费约用钱二百万贯。及末年,至一千万贯。天宝末,更加四、五百万。每岁用衣千二十万匹,粮百九十万斛。时关辅及朔方、河、陇四十余郡,河北三十余郡,每郡官仓栗多者百万石,少不减五十万石,至天宝末无不罄。
唐制,州、【郡。】县以上有十道按察使,【本为都督,以权重改。】督察地方行政。开元中,或加采访、观察、处置、黜陟等名目;此皆理民事。至边疆,有事出征,则有大总管;无事镇守,则布大都督,主兵事。【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皆有使。总之者曰“道”,有大将一人,即大都督。】
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带使持节,【犹全权印信。】谓“节度使”。【时犹未以名官。及景云二年,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始有“节度使”官名。】然亦止统兵,不侵及民事。边帅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兼统。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唐初如李靖、李绩、刘仁轨、娄师德等。开元以来如薛汭、郭右振、张嘉贞、王晙(jùn)、张说、杜暹、萧嵩、李适之等。】
开元以来,边将久任,十余年不易。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以数州为一镇,节度使即兼统此数州,而州刺史尽属之。故节度使多兼按察、安抚、度支诸使,土地、人民、甲兵、财富皆有之。此为地方政制上一大变化。
又玄宗相李林甫,嫌儒臣以战功进,尊宠间己,乃请专用蕃将,于是诸道节度多用胡人,【如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其所带镇兵,间亦杂有大量之胡卒。其先本用兵防胡,其后乃变为豢胡为兵,全失本意。
近人有主李唐为蕃姓者,其事信否无确据。然唐高祖李渊母独孤氏,太宗母窦氏,外袓母宇文氐,高宗母长孙氏,玄宗母窦氏,皆胡族也。则李唐世系之深染胡化,不容诤论。【如太宗子承乾行径可证。即唐初女祸频仍,如武、韦、太平公主等,亦北朝家庭女权伸张之遗风。】唐人对种族观念,亦颇不重视。【太宗贞观十八年,突厥俟利苾(bì)可汗来降,有众十万,自请处胜、夏之间,太宗许之,曰:“夷狄亦人耳,与中夏不殊。以德治之,则可使如一家。”唐室之夷、夏一视,自始既然。】
即據宰相世系表九十八族三百六十九人中,其为异族者有十一姓二十三人。【據丁文江中国系列人物之地理分布统计,前汉外族比数为?九六,后汉?二一,唐三?九,北宋?六一,南宋〇,明?九七。】时人遂有“华戎阀阅”之语。【旧唐书七十二李守素传。柳冲论人物,亦分山东、江左、关中、代北四部。】崔慎猷【宣、懿时。】至谓:“近日中书,尽是蕃人。”【指白敏中,毕诚。】又唐初已多用蕃将,【见陔余业考。】甚至禁军亦杂用蕃卒。【建成募幽州突厥兵三百,纳宫中。贞观百骑亦为蕃口,见旧书王毛仲传,开元八年敕:“于两京及诸州拣取十万人,务求灼然骁男,不须限以蕃、汉】唐人既不严种姓之防,又不能注意于国家民族的文化教育,而徒养诸胡为爪牙,欲藉以为噬搏之用,【唐武宗尚命李德裕为异域归忠传。】则宜酿成此旷古未有之大祸矣。
安禄山本营州杂胡,而玄宗授以大权。
开元二十九年为营州都督,天宝元年兼平卢节度使,天宝三年兼范阳节度使,九年赐封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始此。】兼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十年兼河东节度使,几乎今辽宁、热河、河北、山西诸省尽入其掌握。
拥兵至十八万。【内杂同罗、奚、契丹室韦等族。禄山养诸族“曳落河”八千余人为假子,其军号“父子军”。】又以蕃将三十二人尽代去其部下之汉将。【禄山事迹,“禄山专制河朔,其中契丹委任尤重。一国之权,十得二、三。行军用兵,皆在掌握。”】
安禄山的势力,是唐室用中国财富豢养成的胡兵团。此种胡兵团,只朘吸了唐室的膏血,并没有受到唐室的教育。他们一旦羽翼成长,自然要扑到唐室的内地来。所谓安、史之乱,终于天宝十四年的十一月爆发。
安、史之乱,蔓延大河南北,破两京,延及九年。讨平安、史乱的诸将,亦几乎尽是胡人。
惟郭子仪乃汉人。其它如李光弼,契丹人。仆固怀恩,铁勒之仆骨族。浑释之,浑族。王思礼,高丽族。贺兰进明,鲜卑人,荔非元礼,羌人。安抱玉,安息人。白孝德,龟兹人。
安、史余孽以及讨安、史有功的将领,全部拥兵割地,造成此后藩镇之祸。而藩镇的籍贯,亦几乎大部分是胡人。【详下章。】
唐代的中叶,一面好大喜功,无限止的开边;一面又宽大为怀,全泯种姓之防,宜乎食此恶果。
二、安史之乱以后
唐人以过分的开边,激起内乱。及中国内部发生动摇以后,而其对外情势,遂突然大变。最为中国患者为回纥。
回纥其先本匈奴,元魏时号高车,或曰敕勒,居薛延陀北。突厥亡,惟回纥与薜延陀最强。及攻残薛延陀,并有其地。遂南踰贺兰山境。
安禄山反,肃宗乞兵于回纥,东京惨遭焚掠。
唐与回纥约曰:“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此等条约,唐高祖入长安,借突厥兵,已先有之。】大军入西凉,叶护【回纥太子。】欲如约。广平王俶【肃宗长子,时为天溪兵马元帅,后改名豫,即位为代宗。】拜于叶护马前,曰:“今始得西京,若遽俘掠,则东京之人皆为贼固守。愿至东京如约。”后入东京,回纥遂纵兵大掠。【广平王欲止,耆老以缯锦万匹赂之,始止。】
自此唐岁遗回纥绢二万匹。【使就朔方军受之。】
宝应元年,【肃宗死,代宗立。】又征回纥兵讨史朝义,太子见辱。
雍王适,【代宗太子,即位为德宗,时为天下兵马元帅。】与僚属从数十骑往见回纥可汗于河北,可汗责王不拜舞。【藥(yuè姓)子昂对以“礼不当然。”回纥将车鼻曰:“唐天子与可汗约为兄弟,可汗于雍王,叔父也,何得不拜舞?”子昂曰:“雍王,天子长子,今为元帅,安有中国储君向外国可汗拜舞乎!且两宫在殡,不应舞蹈。”力争久之。】鞭其从臣至死。【藥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各鞭一百。以适年少未谙事 ,遣归营。琚、少华均一夕而卒。】
回纥再入东京,又肆行杀掠。
士女皆遁保圣善、白马二寺塔避之,回纥烧塔,伤死者万计,火焰累旬不止。时中国军亦因回纥为暴而掠汝、郑间,乡不完庐,皆蔽纸为裳,更虐于回纥。
自此回纥至横于长安,唐不能禁。
回纥留京师者常千人,商胡伪服而杂居者倍之。县官日给饔饩。殖货产,开第舍,市肆善利皆归之。日纵暴横,吏不敢问。
广德元年,回纥十五人犯含光门,突入鸿舻寺,门司不敢遏。
永泰元年,仆固怀恩诱回纥、吐蕃人寇,郭子仪说回纥共攻吐蕃。是岁,回纥胡禄都督等二百余人入见,前后赠赉缯帛十万匹,府藏空竭,税百官俸以给之。
大历七年正月,回纥使者擅出鸿胪寺,掠人子女;所司禁之,攻击所司,以三百骑犯金光、朱雀门。是日,宫门皆闭。代宗遣中使谕之,乃止。七月,回纥又擅出鸿胪寺,逐长安令邵说,至含光门街,夺其马。说乘他马去,弗敢争。
每岁和市,无异于行赂。
自乾元以来,回纥岁求和市,一马易四十缣,马动至数万匹,皆驽瘠无用。唐不能尽市,回纥待遣、继至者,常不绝于鸿胪寺。大历八年,代宗命尽市之。七月,回纥辞归,载赐遗及马价,用车千余乘。八月,复遣使者以马万匹来,有司请只市千匹,郭子仪以为逆其意太甚,自请输一岁俸为国市之。终于十一月命市六千匹。
直到德宗时,回纥始稍衰。
回纥本来风俗朴厚,及得唐赂,可汗始自尊大,筑宫殿以居,妇人有粉黛文绣之饰。中国为之虚耗,而虏俗亦坏。文化不长进的民族,骤与以物质上的享受,只是害了他。
然而唐代还是不得不与回纥和亲。
李泌请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凡十五余对,德宗始允。【不忘宝应之耻,然知耻无勇,亦徒然也。】以咸安公主妻其可汗,归其马价绢五万匹。回纥上书,“昔为兄弟,今婿乃半子,愿为唐捍西戎。”【吐蕃。】
至文宗开成后,回纥内乱,遂不振。
唐中叶以后的外患,回纥以外,尚有吐蕃。
吐蕃,今西藏地。贞观时,其君弃宗弄赞英略有大志,太宗妻以文成公主。时唐破吐谷浑、高昌,徙安西都护于龟兹,【初治西州,贞观十四年平高昌,以其地置。高宗显庆三年,徙置龟兹。】统于阗、焉耆、疏勒,号“安西四缜”。
高宗时吐蕃连西突厥余众,逼安西都护府,天山南路尽没。
玄宗时,收黄河积石,置神策军于临洮西,置浇河郡于积石西,置宛秀军实河曲地,置朔方、陇右、安西、北庭诸节度使以御吐蕃。极轮台、伊吾,所在屯田积粟,【军城戍逻,万里相望。】中国无斥候警,几四十年。【是时中国盛强,自长安安远门(西面北来之第一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无如陇右。】
安禄山反,潼关失守。尽征河、陇、朔方镇兵入国靖难,【谓之行营。】行边州无备,吐蕃乘间侵蹙。数年之后,凤翔以西,邠州以北,尽为蕃戎之地,湮没者数十州。
自此屡为边寇。
肃宗时岁入寇。
代宗康德元年,陇右地尽亡。又进围泾州,破邠州,入奉天,代宗幸陕。吐蕃入长安,立广武王承宏为帝,改元,擅作赦令,署官吏,留京师十五日,大掠乃去。【长安中肃然一空。】
是年,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
永泰元年仆固怀恩诱之入寇。
唐以藩镇未靖,乃与吐蕃和,盟于清水。【甘肃。】约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今甘肃平凉县西百里。】陇州右极清水,【甘肃清水县西。】凤州西尽同谷,【甘肃成县。】剑南尽西山,【蜀西之山。】大度水。【四川西部,上流即四川大、小金川,下流于乐山(即嘉定)入江。】然其后仍数寇,泾、陇、邠、宁,民物荡然。
武宗后,吐蕃始衰。
宣宗时,始复秦陇、河湟之地。然自此唐亦垂亡。
唐中叶以后的外患,大要在西北,而东北有契丹、奚、室韦、靺鞨诸族,其势亦渐盛。惟因藩镇擅地,务自安,障戍斥候甚谨,不生事于边,【俾可专力内向。】力故诸族亦鲜入寇。然休养生息,日以繁滋。
尤著者为渤海,本粟末靺鞨,宝应元年诏为国,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地。其国数遣诸生诣京师太学,习识古今制度,遂为海东盛国。
唐以后中国的外患,遂自西北渐渐转移到东北来。
就文物气象而言,西北已耗竭不振,而东北精华未泄,元气犹存。此因西北经吐蕃长期蹂躏,兵燹之余,自不如东北之完固。而此后所谓东北之外患,其内里乃无不挟有中国社象自身力量之一部分。
第二十八章 大时代之没落【唐中叶以后政治社会之各方面】
盛唐的光辉,终于因安、史之乱而没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与混乱的状态下敷衍或挣扎。
一、唐中叶以后之藩镇
唐自安、史之乱以后,武夫战卒,以功起行阵,互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由是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自国门以外,几乎尽是方镇的势力。而此等武人中,多半又是归化的胡人。
开元前,胡人为节度使者二人。天宝间九人,肃宗时八人,代宗时九人,德宗时十七人,宪宗时七人,穆、敬、文、宣时共十二人,懿、僖时十二人,昭宗时九人,先后共八十四人。
此等胡人,大抵全未受到国家好好的教育,而骤付以极大的权任。他们中间好一点的,是傲慢不受命令,坏的便生心反叛。
著者如李光弼,【本营州契丹,其父始仕中国,在武后时。】与郭子仪齐名,封临淮王,知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五道节度行营事。吐蕃寇京师,不赴援。拜东都留守,不就任。晚节不终。【因与宦官鱼朝恩、程元振嫌隙。】又如仆固怀恩,【铁勒人,其祖始仕中国,在贞观时,世袭都督。】,一门死王事者四十六人,封大宁郡王,官至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河北副元帅,节度使。【又进拜太保。】恐贼平宠衰,请裂河北分大镇以授安、史余孽,遂成后患,而怀恩自身亦终于一反。
在戡平安、史的功臣,尚且如此,至于安、史余孽得授节镇者,更不堪问。
唐平安、史,本未能捣其巢穴。
至德元年李泌语肃宗:“令李光弼自太原出井陉,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则史思明、张忠志不敢离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不敢离长安。以两军絷其四将。又敕子仪勿取华阴,使两京之道常通。然后以所征兵军于扶风,与郭、李互出击之,使贼往来疲于奔命。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然后命师并塞北出,与李师南北掎角,取范阳,覆其巢穴。”时肃宗以太子受禅位,急欲收复两京,自见功,遂不用。
又以封其降将,遂成河北之藩镇。
一、成德――有恒、赵、深、定、易诸州。
始封张全忠,赐名李宝臣,【本范阳内属奚人。】更二姓,传五世,至王承宗【契丹。】入朝。明年,王廷凑【回纥。】反,传六世。
二、卢龙――有幽、莫、妫、檀、平、蓟诸州。
始封李怀仙,【柳城胡。】更三姓,传五世,至刘总入朝。六月,朱克融反,下历八姓,多以牙将偏裨杀主自代。
三、魏博――有魏、博、德、沧、瀛诸州。
始封田承嗣,【卢龙人。】传五世,至田弘正入朝。十年复乱,更四姓,传十世。
此即所谓“河北三缜”。彼辈皆拥劲卒,自署吏,【诸州、县各置镇将领事,收刺史、县令权。】不贡赋,结婚姻,相联结。
四、淄青――在河南道东部,有淄、青、齐、海、登、莱、沂、密、德、棣诸州。
始封李怀玉,赐名正己,【高丽人。】传五世而灭。
又其次有沧景、宣武、彰义、泽潞等,各传三、四世不等。
田承嗣在魏博,举管内户口壮者皆籍为兵,惟使老弱耕稼,数年间有众十万。又选其骁健者万人自卫,谓之“牙兵”。其它诸镇率类此。
至德宗时而第一次事变起。
初,田承嗣卒,【代宗末。】由李宝臣请以其侄田悦继。及是李宝臣卒,子惟岳谋袭位,自为留后,田悦为代请,不许。田悦、李惟岳、李正己联合叛命。李正己卒,子纳袭位。惟岳将王武俊【契丹人。】杀惟岳降,嗣又叛。又加入卢龙朱滔,举滔为盟主,各自称王。【滔、冀王。悦,魏王。俊,赵王。纳,齐王。】命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辽西。】讨之,而希烈亦拥众反。【号建兴王,天下都元帅。】五贼株连半天下。朝廷又发泾原兵讨之,以未得厚赐,不满,亦反。拥朱泚入长安,德宗奔奉天,下诏罪己,大赦王武俊、李纳、田悦、朱滔,专讨朱泚。
自此朝廷遂行姑息之政。
李纳卒,子师古立;法武俊卒,子士真立。诸镇惟去王号,专擅益骄,而朝廷益弱。【德宗在位二十六年,志大才小,心褊意忌,姑息藩镇,聚敛货财,委任宦官,皆其弊政也。】
至宪宗时而朝廷与藩镇之冲突又起。
初,宪宗深矫德宗姑息之弊,始用兵讨蜀,【刘辟元年。】又诛李锜。【自浙西观察使为镇海节度使,广兵自保,选有材力善射者,谓之“挽硬随身”;胡、奚杂类,谓之“藩落健儿”;给赐十倍他卒。见诛在二年。】时魏博田季安卒,其裨将田興,【后改名田弘正。】举六州归命。【在七年。】而彰义军【在淮西。】节度使吴少阳卒,子元济自称知军事,宪宗下诏讨之。【在九年。徐州自王智興典召募凶豪之卒二千,号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军,后渐骄。田牟镇徐州,与之杂坐,酒酣抚背,时把板为之唱歌。其徒日费万计,每有宾宴,必先饫以酒食。祁寒暑雨,巵酒盈前。然犹喧噪,动媒逐帅。】
事历五年半。【宰相武元衡,为淄青帅李师道所遣刺客杀于道。裴度伤首,然朝意计伐勿辍,度自出督师。】
于是诸镇相率归命。【成德王承宗卒,弟承元归命,在十五年。前年,专讨李师道,其部将刘悟斩之以降。】元和号唐室中兴。然宪宗在位十五年,十四年始平李师道,翌年为宦官所弑。宪宗卒未三年,诸镇又乱。
朱克融【朱滔孙。】据卢龙。
王延凑据成德。【田弘正既归命,朝命移镇成德,廷凑杀之。山东、河南之轻重,常悬在魏,地形使然。田興忠诚归命,为唐室收河北最好机会,命其移镇,实为失策。】
史宪诚【奚人。】据魏博。
自此迄于唐亡,不能复取。藩镇擅权,先后约一百四十年。始于河朔三缜,及其末,则国门以外,皆为强敌。
其先是镇将挟兵以抗朝命,渐次镇将亦为骄兵所制。
其第一个最大的影响,厥为藩镇政权下之社会经济的破产。
田弘正最为忠诚,厚于骨肉,其兄弟子侄在两都者数十人。竞为侈靡,日费约二十万。弘正辇魏镇之货以供之,相属于道。【昭宣帝时,罗绍威召朱全忠至魏,留半岁,供亿所杀牛、羊、豕近七十万,资粮称是,所赂遗又近百万。全忠返大梁,绍威馈运,自魏至长芦五百里不绝。所过驿亭,供酒馔、帷幕、什器。上下数十万人,无一不备。蓄积一空。】昭义【泽潞。】土瘠赋重,人皆困匮,无以赡军。
李抱真为节度,乃籍户,丁男三,选一有材力者,免其租徭,给弓矢,令农隙分曹角射,岁终会校,示以赏罚。比三年,得成卒二万,雄视山东。时称“昭义步兵冠天下”。然武人私厨,日费米六千石,羊千首,酒数十斛,以为常。【卢从史日具三百人膳饷牙兵。】潞人苦之。
汴军牙兵二千人,皆日给酒食,物力为之屈。举数隅可以推其全。又按:唐武臣豪侈,不仅在外之节镇为然。史称:“安、史之乱,法度堕弛,内臣戎帅,竞务奢豪。 亭馆第舍,力穷乃止。”马璘经始中堂,费钱二千万贯。马璲资货甲天下。白乐天诗, “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园乃璲子畅所献旧第也。王锷家财富于公藏。李晟子湛,累官至右龙武大将军,恣为豪侈,积债数千万。其子贷回鹘一万余贯不偿,为回鹘所诉。文宗怒,贬湛为定州司法参军。
而郭子仪尤以豪侈闻。岁入官俸二十四万贯,私利不计。其宅在亲仁里,居里中四分之一,中通永巷,家人三千。前后赐良田美器、名园甲馆、声色珍玩,堆积羡溢,不可胜纪。大历二年,子仪入朝,代宗诏赐软脚局。
宰相元载、王缙,仆射裴冕,户部侍郎第五琦,京兆尹黎干等各出钱三十万宴于子仪第。时田神功亦朝觐在京,并请置宴。于是鱼朝恩及子仪、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席者百人,一宴费至十万贯。据此以推踞地自雄、不服朝命之藩镇,更可想也。
其第二个更大的影响,则为藩镇权下之社会文化水平之降低。
杜牧范阳卢秀才墓志云:“秀才卢生,自天宝后三代,或仕燕,或仕赵,两地皆多良田畜马。生年二十,未知古有人曰周公、孔夫子者。击球饮酒,射马走兔,语言习尚,无非攻守战斗之事。”杜佑建中时上省用议亦云:“田悦之徒,并是庸琐,暴刑暴赋,惟恤军戎,衣冠士人,遇如奴虏。”田弘正上表则曰:“臣家本边塞,累代唐人,驰驱戎马之乡,不睹朝廷之礼。伏自天宝已还,幽陵肇乱,山东奥坏,悉化戎墟。官封代袭,刑赏自专”云云。据此诸条,可以想象当时河北之状况。
在上则藩镇擅权,拥兵自全,既与中央隔绝。在下则故家大族均随仕宦而不返,其留者则威胁利怵,习焉忘故,遂自视犹羌狄。张弘靖为卢龙节度使,始入幽州,俗谓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弘靖欲变其俗,乃发墓败棺,众滋不悦,终以复乱。此在穆宗长庆初,距安、史之乱已六、七十载,其土俗犹如此,则此后更可想。故史孝章谏其父宪诚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其与整个中国文化隔阂,至于如此,其影响至五代、宋时而大显。此诚中国古史上至要一大关键也。
五胡乱华之际,胡酋尚受中国教育,尚知爱中国文化,尚想造出一象样的政府,自己做一个象样的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相与合作。
唐代的藩镇,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本无教育,亦无野心,【此指文化上的野心。】并不懂如何创建象样的政治规模,只是割据自雄。有地位、有志气的士人,全离开了他们的故土,走向中央去。
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只在农民中挑精壮的训练成军,再从军队中挑更精壮的充牙兵,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壮的做养子。【李希烈有养子千余人。】如是朘削农村来供养军队,层层驾御。黑暗的势力,亦足维持到百年以外。除非农村经济彻底破坏,这一个武装统治的势力,还可存在。【唐天祐三年,梁攻沧州,刘仁恭调其境内凡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皆黥其面,士人则文其腕或臂,得二十万人。此为河北藩缜势力最后之一慕。待社会上壮丁已尽,则武力统洽不得所凭依,亦只有崩倒也。(五代史补谓:“健儿文面自朱温始。”盖梁、燕略同时)】
因其辖地小,【并不像中央政府之广土众民。】故不感觉要政治人才,更不感觉要文化势力。如是,则大河北岸从急性的反抗中央病,变而为慢性的低抑文化病。从此以下的北方中国,遂急激倒退,直退到在中国史上【尤其是在文化上。】变成一个不关重要的地位。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与胡人兵权统治之所赐。【后人尚一位藩镇可为唐室捍御外患,却忘了他的代价。】
藩镇跋扈,另一个影响,使朝廷亦不得不竭财养兵。
唐代钱谷之政,其初专属户部。中叶以后,始令他官主判,遂各立使名。如转运使、水陆运使、【专司转漕。】铸钱使【专掌鼓铸。】等。而度支使、盐铁使、判户部,当时谓之“三司”。专主财用出纳,皆命重臣领使,后遂以宰相兼之。唐代理财名臣如刘晏、【肃、代时。】第五琦、【代宗时。】杨炎【代、德时。】皆出于其时。【其他尚有青苗使、税地钱物使、租庸使、常平使、两税使等诸名。】而德宗之苛税,至括富商钱、【建中三年。】税间架、【建中四年:每屋两架为间。】除陌钱【公私给与资买卖,每缗官留五十钱。】屡见叠出。
宪宗元和时,供赋税者八道,【浙西、浙东、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凡百四十四万户,【比天宝、开元四之一。】而兵食于官者八十三万,【加天宝三之一。】通以二户养一兵。至穆宗长庆时,户三百三十五万,兵九十九万,通以三户奉一兵。
孙樵云:“度率中五户,仅能活一兵”,则唐室财政之窘可知。于是有盐铁、和籴、铸钱、括田、榷利、借商、进奉、献助,靡所不至。
其方镇兵奉命征讨,出境即仰度支供馈。
德宗时,出境又加给酒肉,本道粮仍给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给。故将士利之,才踰境即止,月费至钱百三十余万缗。
每小捷,辄张其数以邀赏,实欲困朝廷而缓贼。
穆宗长庆二年,白居易疏:“闻魏博一军,累经优赏,兵骄将富,莫肯为用。况其军一月之费,计实钱近二十八万缗!”今按:田弘正归命,即赏钱百五十万缗。
朝廷财力竭,则以官爵赏功。
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将,听临事注名。【唐会要五十七:“天宝以来,每年以军功授官者十万数,皆有司写官告送本道,兵部因置写官告官六员。无何,吏部司封、司勋,兵部各置十员。大历以后,诸道多自写官告,写书官无事,遂罢。】诸将但以职任相统摄,不复计官资高下。大将军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朝士僮仆,多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张巡在雍邱,一县千兵,大将六人,官皆开府、特进。德宗避难奉天,浑瑊童奴黄岑力战,封渤海郡王。僖、昭时,有“捉船郭使君,看马李仆射”。】
至于动议裁兵,则相聚山泽为盗,利未见而祸已成。
穆宗时,两河底定,宰相萧俯与段文昌谓武不可黩,劝帝偃革尚文,乃密诏天下镇兵,岁限十之一为逃死不补,谓之“销兵”。既而籍卒逋亡无生业,啸聚山林为盗贼。会朱克融、王延凑乱燕、赵,一日悉收用之。朝廷调兵不充,乃召募市人,乌合,战辄北,乃复失河朔。府兵制非吏治上轨道不能行,即裁兵亦非政治有整个办法,则往往害转胜于利也。
禁军粮乏,至脱巾呼于道。
贞元二年,关中仓廪竭,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我于军而不给粮,我罪人耶?”会韩滉三万斛至陕,德宗喜,遽谓太子曰:“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
而廪赐既优,则遂以营籍为利薮。
长安贵家高赀子弟,乃至行贿赂,窜名军籍,世袭罔替。既避赋役,又侈服怒马以诧于市里。一旦寇来,则哭于家,出资雇贩区病坊代行。
这全是唐代黩武政策所招的惩罚。
唐藩镇兴灭简表:
时代/镇名 卢龙 成德 魏博 昭义 平卢、淄青 彰义 义武 沧景 宣武
治幽州。后改曰幽州,兼称范阳。 治恒州。 治魏州,一名天雄军。 始治相州。后治潞 州。改名泽潞。 治青州。 后治郓州。 治蔡州,即淮西,一名淮宁。 治定州。 治沧州,一名横海。 治汴州。
肃 侯希逸
代 李怀仙、李希彩、朱泚、朱滔(泚弟) 1李宝臣 田承嗣 薛嵩、薛萼(嵩弟)并于田承嗣。 侯希逸、李正己 李忠臣、李希烈 1刘玄佐
德 朱滔、1刘怦 2李惟岳、1王武俊 田悦(承嗣侄)、田绪(悦从弟) 李正己、李纳、李师古 李希烈、陈仙奇、吴少诚 1张孝忠(李惟岳牙将) 1程日华(张孝忠牙将)、2程怀直、1程怀信(日华侄) 2刘士宁、2李万荣、2李乃
宪 2刘济、3刘总 2王士贞、3王承忠 田季安、田弘正(承嗣侄) 李师道(灭亡) 吴少诚、1吴少阳(少诚养弟)、2吴元济(灭亡) 2张贸昭
穆 刘总、张弘靖、朱克融(滔族孙) 田弘正、王延凑(武俊养子) 田布、史宪诚 刘悟(李师道将)
敬文武宣懿僖昭 朱克融、李载义、杨志 诚、史元忠、陈行泰、张绛、张仲武、(子)直方、张允伸、张公素、李茂勋、(子)可举、李全忠、(子)匡威、匡筹。并于李克用、使刘仁恭为帅。 (子)王元达、(子)绍鼎、绍懿、(子)景崇、(子)镕。一姓相袭、凡百年,并于李存勖。 何进滔、(子)重顺(弘敬)、(子)全皡、韩君雄、(子)简、乐彦祯、罗弘信、(子)绍威、并于朱全忠。 (子)刘从谏、(从子)稹,三传而灭。(在武宗时。)孟方立,并于李克用、朱全忠。 王敬武、王师范、并于朱全忠。 其地归朱全忠。 王处存、(弟)处直,并于李克用。
唐各道节度使表:
【唐贞元十四年,贾耽十道录,凡三十节度,十一观察,与防御、经略、以守捉称使者凡五十。元和六年,李吉甫上郡县图,自京兆至陇右道,凡四十七缜。王彦威说,则谓自至德迄元和,天下观察十,节度二十有九,防御四,经略三。其后纷纭变更无常制。今据元和志列其四十七缜如下:】
关内道 河南道 河东道 河北道 山南道 淮南道 江南道 剑南道 岭南道 陇右道
凤翔【治凤翔府】 陕虢【治陕州。】 河中【治河中府。】 河阳【治怀州。】 荆南【治荆州。】 淮南【治扬州。】 浙西(镇海)【治润州。】 西川【治成都府。】 岭南【治广州。】 陇右【鄯州。】
泾原【治泾州。】 汴宋(宣武)【治汴州。】 河东【治太原府。】 魏博(天雄)【治魏州。】 金商【治金州。】 浙东(义胜)【治越州。】 东川【治梓州。】 容管【治容州。】 河西【治凉州。】
邠宁【治邠州。】 郑滑(义成)【治滑州。】 泽潞(昭义)【治潞州。】 恒冀(成德)【治恒州。】 山南东【治襄州。】 鄂岳(武昌)【治鄂州。】 桂管【治桂州。】 安西【治龟兹。】
鄜坊【治鄜州。】 陈许(忠武)【治许州。】 易定(义武)【治定州。】 山南西【治兴元府。】 江西【治洪州。】 邕管【治邕州。】 北庭【治庭州。】
灵武(朔方)【治灵州。】 徐泗(武宁)【治徐州。】 沧景(横海)【治沧州。】 宣歙(宁国)【治宣州。】 安南(静海)【治交州。】
夏绥银(定难)【治夏州。】 蔡州(淮西、彰义)【治蔡州。】 幽州(卢龙)【治幽州。】 湖南(钦化、武安)【治潭州。】
振武【治单于都护府。】 淄青(平卢)【治郓州。】 福建(威武)【治福州。】
丰州(天德军)【治丰州或天德。】 黔州(武泰)【治黔州。】
8 7 3 6 4 1 8 1 5 4
(安、史乱后,陇右四节度陷席吐蕃,而凤翔节度常带陇右之名,故称四十七镇。)
唐藩镇胡籍表:
朝代 姓名 民族 辖地 姓名 民族 辖地
1 睿宗景云时 贺拔延嗣 鲜卑 河西
2 玄宗开元时 阿史那献 突厥 碛西
3 玄宗天宝六年后【因李林甫言,多用胡人。】 安禄山 母突厥,父胡,本姓康,盖出西域康国。 平卢、范阳、河东。 夫蒙灵詧 羌 安西
李献忠 回纥 朔方 哥舒翰 突厥哥舒部 陇右
安思顺 突厥 朔方、河西 高仙芝 高丽 安西四镇
鲜于仲通 未详,或非胡人。 剑南 赵国珍 牂柯夷 黔中
4 肃宗时【以平乱功封者。】 史思明 突厥 范阳 李光弼 契丹 河东【代宗时为河南、淮南等节度使。】
王思礼 高丽 关内、泽潞。 贺兰进明 鲜卑 河南
荔非元礼 羌(见姓纂) 镇西、北庭 安抱玉 安息 郑东
仆固怀恩 回鹘仆骨部 朔方【代宗时判。】 白孝德 龟兹 镇西、北庭
5 代宗时 仆固瑒 回鹘仆骨部 朔方、行营 李宝臣 奚 成德
李怀仙 柳城胡 幽州、卢龙 李正己 高丽 淄青【至德宗时抗命。】
李光进 契丹 滑濮、渭北 鲜于叔明 未详,或非胡人。 东川
李抱玉 安息 泽潞、凤翔
6 德宗时 李惟岳【宝臣子。】 奚 成德 李纳【正己子。】 高丽 淄青
李怀光 靺鞨 朔方 王武俊 契丹 成德
张孝忠 奚 义武 李抱贞 安息 昭义
哥舒曜 突厥哥舒部 东都、汝州 浑瑊 回鹘浑部 京畿、渭北
尚可孤 鲜卑 商州 骆元光 安息 镇国军
论惟明 吐蕃 廊坊 裴玢 疏勒 山南西道
万纽于頔 鲜卑 山南、东道 李师古 高丽 淄青
王士真【武俊子。】 契丹 成德 张茂昭 奚 义武
7 宪宗时 李光进 回鹘阿跌部 振武 李师道【纳子。】 高丽 淄青
王承宗【士真子。】 契丹 成德 李惟简 奚 凤翔、陇右
李光颜 回鹘阿跌部 忠武、义成。 浑镐 回鹘浑部 义武
浑鐡 回鹘浑部 天德军
8 穆、敬、文、武、宣时 王承元 契丹 义成 王延凑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史宪诚 奚 魏博 张茂宗 奚 兖海沂
史孝章 奚 相卫澶 王元达【延凑子。】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元稹 鲜卑 武昌 苻澈 氐 河东
王绍鼎【元达子。】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王绍懿【元达子。】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李承勋 契丹 泾原 米暨 西域米国 夏州
9 懿、僖时 王景崇【绍鼎子。】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李国昌 沙陀 大同、振武。
于琄 汉、鲜混种。 平卢 李茂勋 回鹘 幽州、卢龙。
李可举 回鹘 幽州、卢龙 拓跋思恭 党项羌 夏绥
契苾璋 回鹘契苾羽部 振武 赫连铎 胡、鲜杂种。 云中
支详 月氏 感化 李克用 沙陀 雁门、河东。
王镕【景崇子。】 回鹘阿布思族 成德 李克修 沙陀 昭义
10 昭宗以迄唐亡 李存孝 胡 邢洛 刘崇龟 匈奴 清海
李思孝 党项羌 保大 李思敬 党项羌 保大
李思谏 党项羌 定难 雷满 武陵蛮 武贞
贺德伦 河西胡 魏博 雷彦威 武陵蛮 武贞
雷彦恭 武凌涧蛮 武贞
第二十九章 大时代之没落(续)
二、唐中叶以后之宦官
唐室在统一盛运之下,一方面穷兵黩武,既招徕四夷,又以宽大为夸张,荡除中外之防,遂召武人胡人之祸,已如上述。而唐室在统一盛运下,又有一不良习气,则为王室生活之骄奢。因此连带引起宦官之跋扈。
历史上宦官擅权,与王室骄奢成正比。东汉、唐、明三代皆是。西汉与宋代之王室,皆能制节谨度。东晋、南朝王室不象样,故均无宦寺擅权。
唐宦官之盛,兆自武后,而极于玄宗。
太宗时,内侍不立三品官,不任以事,又定制无得踰百员。【汉永平之际,中常侍四员,小黄门十人而已。】武后时,稍增其人。至中宗,黄衣乃二千员,【唐制流外官服黄。】七品以上员外置千员;惟衣朱紫者尚少。【唐制三品以上服紫色,四品服绯,五品服浅绯。】玄宗时,则宫嫔至四万。【此见新唐书。白乐天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杜子美剑器行:“先帝侍女八千人。”宦官黄衣以上三千,衣朱紫者千余。【袁绍尽诛宦官,无少长皆死,仅二千余人。】
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中人所名半京畿。时诸王、公主群呼高力士为“翁”,戚里诸家尊曰“箸”;肃宗在东宫,亦呼之“二兄”。建佛寺、道观各一所,钟成,宴公卿,一扣纳礼钱十万。有至二十扣者,少亦十扣。
肃、代以后,宦官寖横用事。
李辅国在肃宗时称“尚父”、矫诏迁上皇。【玄宗。】于西内,以忧郁崩。肃宗崩,杀王后,进爵为王。 代宗时,程元振、鱼朝恩用事,谮罢郭子仪兵柄,又谮来瑱赐死。【李光弼几乎判朝。】
及德宗时,宦官遂握兵柄。
德宗以泾师【朱泚。】之变,仓卒不及征集,还京后,以神策、天威等军置护军中尉、中护军等官,于是禁军遂归宦寺。
其后又有枢密之职,承受诏旨,出纳王命。【始德宗末、宪宗初。】
宦寺既握兵权,又外结藩镇,帝王生死,遂操其手。
宪宗被弑后,穆、敬、文、武、宣、懿、僖、昭八世,宦官立者七君。【除敬宗。而敬宗亦为宦官所弑。】文宗用李训、郑注谋诛宦官,不成,自叹:“周赧、汉献尚受制强臣,今受制家奴,更为不如。”【唐自肃宗后,未尝有正式皇后。史所载诸后,皆由所生子为帝,奉上尊号。文宗崩,仇士良等废太子,立武宗。武宗崩,诸宦官废皇子,立宣宗。宣宗崩,遗命立夔王,王宗实等废之,立懿宗。宰辅隔在外廷,皇子素无威宠,亦唐代宦官得肆行无忌之一因。】
唐室诸帝在其盛运中所表现者,则为女祸。
太宗纳元吉妃杨氏。长孙皇后薨,太宗欲立杨氏为后,以魏征谏而止。高袓从父兄子庐江王瑗反诛,其姬亦入侍太宗。武后为太宗才人,而高宗纳之。韦后私通武三思。玄宗年六十而纳其子寿王妃杨氏。当时朝臣亦不甚论列,盖伦理观念似非唐人所重。
衰象渐临,唐之诸帝乃醉心于服丹药,求长生。【宪宗即其一人。】其在其骄纵的生活下,宦寺自应占重要的地位。
武宗时,仇士良以左卫上将军、内侍监致仕,其党送归私第,士良教以固权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使日新月盛,无暇更及他事,然后吾辈可以得志。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心知忧惧,则吾辈疎斥矣。”其党拜谢而去。今按:唐代王室奢荡,直至晚运匆替。懿宗时,好音乐,殿前供奉乐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设不减十余,水陆皆备。每行幸,内外诸司扈从者至十余万人。
三、唐中叶以后之朝士与朋党
唐代士人, 一面在北朝吏治与南朝文学的两种风气转换之下徘徊,【此以略论于前。】一面则在贵族门第与白衣庶族的两种势力消长之下鼓荡。
南北朝门第势力,在唐初依然有其相当的力量。只在他们历次编撰氏族谱志的一事上可以看出。
太宗至以朝廷官爵与社会门第争崇卑。
贞观中,太宗命高士廉等修氏族志,进上。太宗曰:“我与山东崔、卢、李、郑,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云士大夫,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至今犹以崔、卢、王、谢为重。我平定四海,天下一家,凡在朝士,皆功效显著,或忠孝可称,或学艺通博,所以擢用。见居三品以上,欲共衰代旧门为亲,纵多输钱帛,犹被偃仰。
我今特定族姓者,欲崇重今朝冠冕,何因崔干犹为第一等?卿等不贵我官爵耶?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遂以崔干为第三等。书成一百卷,诏颁于天下。然当时朝中名臣如房玄龄、瑰征等,皆自与山东望族攀姻。旧门第之名望,终不为减。
其后又屡经修动。
高士廉氏族志颁下,时称允当。李义府耻其家世无名,乃奏改此书。许敬宗等以其书不叙武后本望,赞成之。立格云,“皇朝得五品官者,皆升士流。”于是兵卒以军功致五品者,尽入书限:更名为姓氏录。缙绅士大夫耻被甄叙,号其书为“勋格”。先天二年,萧至忠为中书令,又与柳況等撰姓氏系录二百卷。此后韦述又别撰开元谱二十卷。其后有元和姓纂。
当时门第仕进,亦较进士等科第为易。
高宗时魏幺同琉:“今贵戚子弟,例早求官。髫龀之年,已腰银艾:或童卯之岁,已袭朱紫。弘文、崇贤之生,千牛、辇脚之类,课试既浅,艺能亦薄。而门阀有素,资望自高。”书奏不纳。
玄宗时,源乾曜上疏:“形要之家,并求京职;俊艾之士,多仕外官。王道乎分,不克如是。”
建官要职,仍多用世家。大臣恩荫,得至将相。故塘代宰相,尚可以世系列表。
山堂肆考云:“唐宰相三百六十九人,九十八族。其间裴氏五房,崔氏十房,张氏、赵郡李氏皆得宰相十七人。韦氏九房十四人。王氏三房十三人。刘氏七房十二人。陇西李氏四房,唐宗室三十七房,以及杨氏、杜氏皆得十一人。萧氏二房得十人。郑氏二房九人。卢氏八人。窦氏二房及魏氏、陆氏皆六人。武氏、苏氏五人。高、韩、赵、郭皆四人。三人而下者不与。”
可见唐代政权,尚与门阀有至深之关系。
按:唐初如英、卫之类,其子尚袭封。中叶以后,此制尽废。门阀世袭,在政洽上之客观地位已取消。【又永徽元年,尚书左仆射褚遂良,表请千牛不简嫡庶:谓:“主祭祀之裔,必贵嫡长;擢文武之才,无限正庶。求贤之务,有异承家。河北风俗顿乖,嫡待庶若奴,妻御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远。独孤后普禁庶子不得入侍。圣朝人以才进,不论嫡庶;今简千牛舍人,方为此制,于理未安。母以子贵,子不缘母。唯才是用,人自甘心。”云云。
既主专简贤才,不问嫡庶,则门荫世袭之制终必替,公开考选之法终必盛。两种制度之转换,其后面必有与之相应符之思想及理论也。
又按:唐初争论封建极烈。封德彝渭:“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盖以天下为私,殊非至公驭物之道。”李百药谓:“内外群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年劳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爵非代及,用贤之路斯广。”马周谓:“以尧、舜之父,犹有朱、均之子。傥有童孩嗣职,万一骄愚,则兆庶被其殃,国家受其败,爱之适以伤之。”太宗卒听诸臣言不封建。
又欲割地封功臣,长孙无忌等力辞乃止。就当时民治意识言,已知封建与门第皆无复兴之望矣。】惟历史变化以渐不以骤,故门阀势力尚而延蝉。玄宗屡欲相崔琳、卢从愿,以其族大,恐附离者众,卒不用。门族上为帝王所忌,下亦不为寒士所护,则其渐趋衰微,亦必然之势也。
此等门第,以累世仕宦,又逢盛世,其生活豪华,亦可想见。
韦氏世为关中诸姓,人物衣冠,奕世荣盛。韦安石子陟,始十岁,拜温王府东阁祭酒,加朝散大夫。陟门第豪华,早践清列,侍儿阉阍,列侍左右昔十数。衣书药食,咸有典掌。舆马僮奴,势 侔于王家主第。每食,视庖中所弃,其直犹不减万钱。然家法修整,勅子允就学,夜分视之。其子勤,旦日问安,色必怡;稍怠,则立堂下不与语。虽家僮数十,然应门宾客,必允主之。此乃门第与王室、宦寺、武人不同之处也;甚可注意。
至于进士们的身分,本不甚高。考试的仪式,已与他们以许多近于侮辱的喑示。
舒元舆宪宗元和中上论贡士书,谓:“臣得备下土贡士之数,到阙下月余,侍命有司,始见贡院悬版样,立束缚检约之目,勘磨状书,剧责与吏胥等伦。臣幸状书备,不被驳放,得引到尚书试。试之日,见八百人,尽手携脂烛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于肩,或提于席。为吏胥纵慢声大呼其名氏,试者突入,棘围重重。乃分坐庑下,寒余雪飞,单席在地。唐、虞辟门,三代贡士,未有此慢易。”
而且唐代科举,本备仕途之一格,故一切规程并不甚严。其时有所谓“公卷”与“通榜”之制。
“公卷”者,进士得先投所为文于京师达者,采名誉,观素学。及临试,可以不问试艺高下,专取知名士,谓之“通榜”。其榜帖可托人为之。如郑灏都尉第一榜,托崔雍员外为榜帖。又杜黄门主文第三场,由举子袁枢为榜帖,枢自列为状元。榜帖犹言名录。
故进士乃称“觅举”,
薛登天授中上疏:“方今举士,明诏方下,固已驰驱府寺之廷,出入王公之第。陈篇希恩,奏记誓报。故俗号举人,皆称‘觅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