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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大纲

_12 钱穆 (现代)
所以求延誉。
陆贽知贡举,梁肃、崔元翰所荐皆取。韩愈负文名,延誉举子,往往得售。
而其卑躬屈节之态,亦已可怜。
文献通考引宋江陵项氏安世曰:“风俗之弊,至唐极矣。王公大人,巍然于上,以先达自居。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问,则再如前所为,名之曰‘温卷’。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上谒’者。”按:韩愈一代名臣,其三上宰相书、拜北平王于马前之类,皆是当时风气也。
甚至有走门路,通关节,求必得,而既得则肆意轻薄者。
高锴为礼部侍郎,知贡举阅三岁。第一榜裴思谦以仇士良【文、武时宦官。】关节,取状头,锴庭谴之。思谦回顾厉声曰:“明年打脊取状头。”第二年,锴诚门下不得受书题。思谦自携士良一缄入贡院,易紫服,趋至阶下,白曰:“军容有状荐裴思谦秀才。” 锴接书,曰:“状元已有人,此外可副军容意。”思谦曰:“卑吏奉军容处分,裴秀才非状元,请侍郎不放。” 锴俯首良久,曰:“然则略要见裴学士。”思谦曰:“卑吏即是。” 锴不得已从之。思谦及第后,宿平康里,赋诗曰:“银釭斜背解明璫,小语低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挂枝香。”
惟进士因公开考试得官,被视为正路,到底在政治上占到他应有的地位。【此如东汉“孝廉”一样。中国史自向合理的路进展,此是一证。至于文学之风日盛,以及门第势力日衰,则为进士科日益得势后应有之现象也。】中唐以后,进七科遂最为荣重。于是进士科举与门第任子之两途,在政治上自然发生冲突。此即形成穆宗以后的一段朋党之争。
朋党启端,即由于考试舞弊。
长庆初,钱徽典贡举,李宗闵托所亲于徽。时李德裕、李绅、元稹在翰林,共白徽取士不实,宗闵亦坐贬。由是结嫌怨,植党相磨轧凡四十年。【是年四月诏:“国家设文学之科,本求才实,苟容侥幸,则异至公。访闻近日浮薄之徒,扇为朋党,谓之‘辟节’。干扰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永言败俗,深用兴怀。”即为此事发。】
门生、座主,遂为朋党标目。
唐贡举之士,以有司为“座主”,而自称“门生”。会昌三年中书覆奏:“国家设文学之科,求真正之士 ,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为朋比。树党背公,靡不由此。”按:明代亦有“座师、门生”之称,其党祸亦不减于唐时。
李德裕恶进士,他的言论,却代表了门第势力最后的呼声。
德裕尝论公卿子弟艰于科举。武宗曰:“向闻杨虞卿兄弟朋比贵势,妨平进之路。昨黜杨知至、郑朴等,抑其太甚耳。有司不识朕意,不放子弟,即过矣。”德裕曰:“郑肃、封敖子弟皆有材,不敢应举。臣无名第,不当非进士。【德裕以父为备身千牛,或劝应举,德裕言:‘好牛马不入行。’盖世家子弟可不科目而显,至是犹然。】然臣袓【李栖筠。】天宝末以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家不置文选,盖恶其不根艺实。朝廷显官,须公卿子弟为之。何者?少习其业,自熟朝廷事,台阁之仪,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固不能闲习也。”
他以文选不足为取士标准,固有理由。然当从此推进一层,为国家建立教育人才之至计。【时应进士试者,仅知工诗赋谋进取而已。独一韩愈唱为古文,曰“文以载道”,“为古之文,将以学古之道也”;又以师道自届,当世怪笑之。人有请师柳宗元者,宗元谢不迭,谓:“世人之诧师道,犹如蜀犬之吠日也。”稍知事学问,则入寺访释子论佛理,或访道士求长生耳。世家子弟犹知循礼法,又熟闻朝廷典制掌故,宜乎德裕之以此自傲矣。直到北宋,始将韩愈一番意思发挥光大。】又次当谋考试制度之整顿与改进。【此亦至北宋而始有。如考试之糊名,改进士诗赋为经义等。】不应倒退转来只想任用公卿子弟,为门第苟延残喘。
郑覃以经术位宰相,亦深嫉进士浮薄,屡请罢之。文宗曰:“敦厚、浮薄,色色有之。进士科取人二百年矣,不可遽废,”今按:郑覃、李德裕皆不喜进士,为李宗闵、牛僧孺所排抑。
当时政治上最患者是有资格做官的人太多,因此而朝廷不尊,宰相权不重,政事不易推行。故主张排抑进士者,同时常是主张裁减官吏,而亦带有主张贵族政治的意味,李德裕即其代表。
德裕大意欲尊朝廷,肃臣下,而使政出宰相。深嫉明党,尝谓:“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乃请罢郡、县吏二千余员,衣冠去者皆怨。德裕父李吉甫,亦疾吏员广,谓:“置吏不精,流品厖(máng)杂。存无事之官,食至重之税。职局重出,名异事离者甚众。财日寡而受禄多,官有限而调无数。”奏省冗官八百员,吏千四百员。德裕政见,正承其家教而来。所惜者不能从一更高的理论上出发,则不免为一种代表门第势力之政论也。
李德裕的见解,虽不免褊狭。
文献通考引李德裕论“朝廷显官,须公卿子弟为之”一节,评云:“德裕之论偏异如此。”今按:德裕时代与马端临时代绝不同,故德裕议论,在端临视之,觉可诧异。此是历史进展。若自东晋、南北朝人看德裕议论,便全不感其可异矣。
然当时进士浮薄,则实为不可否认之事实。
晚唐以“轻薄”、“浮薄”为诟厉朝臣之口头禅,故朱全忠斥御史大夫赵崇,谓为“轻薄之魁”;李振劝朱全忠杀朝士,亦以“浮薄”为罪名。马端临谓:“进士科当唐之晚节,尤为浮薄,世所共患。”
郑綮以“歇后”为相,可以整个看出唐末的政局。
郑綮为相,省史走其家上谒,綮笑曰:“诸君误矣,人皆不识字,宰相亦不及我。”史言不妄,俄闻制诏下,观曰:“寓一然,笑杀天下人!”既视事,宗戚诣庆,搔首曰:“歇后郑五作宰相,事可知矣。”按:綮每以诗谣托讽时政,本善诗,其语多俳谐,故使落调,世共号“郑五歇后体”。中人有诵之昭宗前者,昭宗意其有所蕴未尽,故超用之。史称綮“立朝侃然,无复故态,而不为人所瞻望,才三月,以疾乞骸”。或问郑綮:“相国近有诗否?”答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那得之?”太原兵至渭北,朝廷震恐,急于攘却之谋,綮请于文宣王字号中加一“哲”字。其为卢州刺史,黄巢掠淮南,綮移檄请无犯州境,巢笑为敛兵。唐末文人轻薄,綮已为其中之卓者。要之亦不足担当国家重任。黄巢兵逼潼关,士子方流连曲中待试,为诗云:“与君同访洞中仙,新月如眉拂户前。领取嫦娥攀桂子,任他陵谷一时迁。”黄宗羲行朝录序谓:“其时中土文人无心肝如此!”尤可为轻薄作例。较之郑綮,抑天壤矣。
至于黄巢、李振等,皆是屡举进士不第的人物,结果进士清流,遂受极祸。
巢粗涉书传,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李振亦屡举进士不中第。朱全忠入汴,振劝尽诛缙绅,曰:“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乱网纪。”全忠然之,于是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进,居三省台阁,以名检自处,声迹稍著者,皆指为浮薄,贬辱无虚日。缙绅为之一空。又曰:“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聚裴枢、独狐损等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 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
但晚唐进士的轻薄,只是一时事象,推不翻以公开考选来代替门荫世袭的理论。宋以后,进士考试遂独占了政治上的崇高地位。
严华、夷之防,【民族观念之提醒。】重文、武之别,【中唐以迄五代的武人,代表了不受教育,不讲道理。宋代下的重文浓武,只是要人人读书,受教育、懂道理,并不是绝对的认为可以去兵废战。】裁抑王室贵族之奢淫,【太监自然无地位。】让受敎育、讲道理的读书人【徒事词章者不算。】为社会之中坚,这是宋以下力反唐人弊病的新路径。
第三十章 黑暗时代之大动摇【黄巢之乱以及五代十国】
一、流寇与唐室之倾覆
唐末的中国,用横剖面来说,大体可分为三部:一是大河以北的藩镇所辖地。二是大河以南唐两京及其迤东一带。三是长江以南。
藩镇所辖地,虽则文化、经济逐步破毁,然以极单纯的武力来压制较小的区域,一时不致摇动。中部两京及其迤东一带,经安、史乱后,残破最甚。
代宗听程元振谋迁洛京,郭子仪谏曰:“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噑。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刘宴与元载书:“函陕凋残,东周尤甚。过宜阳、熊耳至武牢、成皋五百里中,编户千余而已。居无尺椽,人无烟爨。萧条凄惨,兽游鬼哭。”
江南为财赋所出。
肃、代中兴,即靠东南之财赋,自此唐政府始仰东南财赋维持。至元和,东南财赋始重。韩愈谓:“当今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是也。至咸通又加甚,故陆龟蒙言:“元和中国家用兵,江南之赋已重,逮今盈六十年,赋又数倍于前也。”
大时代没落之大骚乱,即在中部发动而蔓延遍及于南部。
其先已有裘甫起浙东,庞勋以徐泗兵戍桂林作乱,自湘浮江下掠淮南至徐州,皆不久即平。
王仙芝先发。
聚盗起濮阳,陷曹、濮、郓诸州,历陈、许、襄、邓,陷江凌、洪州,王铎斩之于亳州。先后历五年。【僖宗乾符元年至五年。】
次之为黄巢。
巢,曹州冤句人,王仙芝同里,以贩盐为生。王仙芝既死,巢即继统其众。攻亳州不下,袭沂州,过淮南,掠襄邑、雍丘,寇叶、阳翟。军败乞降,又叛去。从宣州【安徽宣城。】寇浙东,踰江西,破虔、吉、饶、信等州。趋建州,陷桂管,进寇广州。会大疫北还。自桂编大筏沿湘下衡、永,破潭州。【长沙。】渡江,攻鄂州,【武昌。】转掠江西。再入饶、信,陷婺、睦、宣州。由采石渡江,又渡淮攻汝州,陷东都,攻潼关,陷京师。群臣迎谒灞上,巢从骑士数十万,【安禄山陷东都,兵五万。黄巢攻关,兵六十万。】国号大齐。嗣败而东,众犹十五万,略邓、许、孟、洛,东入徐、兖。【数十州人大饥,贼俘以食,日数千人,以巨碓糜骨皮,并啖之。】先后凡七年。【巢中和四年死,连王仙芝共十一年。】
又次之为秦宗权。
宗权师行未尝转饷。每指乡聚,曰:“啖其人,可饱吾众。”官军迫蹑,获盐尸数十车。其师亦遍扰南中各地,【寇荆南,攻襄州,破东都,寇淮、肥,略江南,乱岳、鄂,自关中薄青、齐,南缭荆、郢,北恒卫、滑,千里无舍烟。】先后五年。【连前共十六年。时江、淮之间,广陵富甲天下,亦经乱四、五年不息,雄富扫地。】
经此十几年的大骚乱,唐代三百年的统一政府,终于倾覆,世袭的节镇,遍及东南,而有所谓五代十国。
二、五代十国
五代十国之国都及據地:
国号 国都 據 地
1 梁 汴 河南、关内、河东一部、河北一部、山南等地。有州七十八。
2 唐 洛阳 河东、河南、关内、河北、陇右、山南、剑南等地。有州百二十三。
3 晋 汴 同唐。除幽、蓟十六州,有州百有九。
4 汉 汴 同晋。有州百有六。
5 周 汴 河东、河南、关内、河北、陇右、山南、江北等地。有州一百一十八。
6 吴 广陵【后徙金陵。】 淮南、江南两道。有州二十八。
7 南唐 金陵 同吴。后失江北。有州二十一。
8 前蜀 成都 剑南、山南两道。有州四十六。
9 后蜀 成都 同前。
10 南汉 番禺 岭南六管。有州四十七。
11 楚 长沙 湖南、岭北地。有州十五。
12 吴越 杭 浙东、浙西。十三州。
13 闽 侯官 全闽。有州五。
14 荆南 江陵 荆南及归峡。有州三。
15 北汉 太原 太原以北。十州。
五代十国分合表:
五代帝系表
(1)后梁
(一)太祖(朱全忠)——(二)末帝
后梁凡二主,十七年。
(2)后唐
后唐凡四主,十四年。
(3)后晋
后晋凡二主,十一年。
(4)后汉
(一)高祖(刘知远)——(三)隐帝
后汉凡二主,四年。
(5)后周
(一)太祖(郭威)——(二)世宗——(三)恭帝
后周凡三主,十年。
此所谓五代十国,其实只是唐室藩镇之延缜,惟其间有极可注意者数事。
一、关中自李茂贞【昭宗时,镇凤翔,再犯阙,封岐王,为朱全忠所败,遂不振。】以外,别无割据之雄,此足证西北一带之残破,至是已不够割据建国之资力。长安代表周、秦、汉、唐极盛时期之首脑部分,常为中国文化之最高结集点。自此以后,遂激急堕落,永不能再恢复其已往之地位。
二、不仅恢西如此,即甘陇一带文物亦臻破灭。河西自武帝始置郡、县。东汉以来,民物富庶,与中州不殊。晋代自张轨以后,吕光、秃发、沮渠迭据建国,经制文物,俱能仿效中华。亦因其地货贿殷富,可以无求于中土,故能五凉相继,与五胡角立。而中州人士,多往避难,见其风土之可乐。唐天宝以后,河西、陇右没于吐蕃。大中、咸通虽复河湟,而名存实亡。五代以及于宋,河陇为西夏所据。元昊虽倔强横逆,其土地亦过于五凉,【五凉止有河西五郡,无灵、夏,元昊有夏、宁、绥、宥、静、灵、盐、媵、会、甘、凉、肃、瓜、沙等州。庆历初,复陷丰州。其地东据河,西至玉门,南临萧关,北控大漠,延袤万里。】然苟绝其岁赐互市,则不免衣皮食酪,几不能以为国。是以亟亟屈服,北事辽,南事宋,仅足自存。盖河西自唐中叶以后,沦于异域,渐化为龙荒沙漠之区,无复昔之繁华。【甘、凉之间以诸河为灌溉。兴灵有古渠曰“唐梁”,曰“汉源”,皆支引黄河,仍是汉、唐人遗烈也。】自长安既毁灭,中原之风声气习,文物礼乐,益与甘、凉隔绝,遂若有夷、夏之分,伧荒复数百年。中国西北部文物骤衰,实为唐中叶以后一极要之转变。
三、五代中只后唐都洛阳,尚是东周、东汉、西晋、北魏之旧都。【亦是隋、唐之陪都。】其他四代皆都汴,【开封。】直到宋代不能迁都。此证黄河流域之气运,不仅关中以西不复兴,即中部洛阳一带亦不够再做文化、政治的中心点。中国社会的力量,渐渐退缩到东边来。
四、五代均在黄河流域,十国【除北汉。】均在长江以南。五代名义上虽上承唐,下启宋,号为王室递禅之正统,其实前后五代,共止五十四年,而已有八姓、十三君。就其开国之君而言,三位是胡人,【唐、晋、汉。北汉亦是胡人。】一位是流寇,【梁。】一位是募兵,【周。】正可说明那时的北方中国,已到了最不象样的时代。而南方九国,【十国,除北汉,只九国。】比较气运长,【其中过半数以上,每一国之年代,皆超过五代之全时期;其少数亦超过五代全时期之一半。】文物隆,还有一个样子。自此以后,南方社会,遂渐渐跨驾到北方社会的上面去。【此和南北朝又不同,尤著者,如吴徐知诰之轻赋恤民,越钱镠之大兴水利,江、浙一带,至宋遂为乐土。又如南汉刘岩所用刺史无武人,皆北方所万不能及也。而南唐文物,尤为一时之冠,宋太祖建隆元年,有户九十六万余,嗣平荆南、湖南、蜀、广南、江南,得户一百六十万。蜀五十余万,江南六十余万,即两地户数己超过中原矣。此亦与三国、南北朝相异也。】
五、是晋石敬瑭称臣契丹,【事以父礼。】割赠幽、蓟十六州。自此下至元顺帝退出中国,其间凡四百二十四年,那一带土地,可以说长受异族的统治。【虽此诸族均受汉化,然要之不能与中国本部相比。】若严格言之,则此十六州中之某几部分,自安、史以来,早已不能直接沾受到中国传统政治与文化之培养。如是则先后几将及六百年之久。
十六州州名如下:
1 2 3 4 5 6 7 8
幽 蓟 瀛 莫 涿 檀 顺 新
今北平 河北蓟县 河北河间县北 河北任丘县北 河北涿县 河北密云县北 河北顺义县 察哈尔涿鹿县
9 10 11 12 13 14 15 16
妫 儒 武 云 应 寰 朔 蔚
察哈尔怀来县 察哈尔延庆县 察哈尔宣化县 山西大同县 山西应县 山西朔县东 山西朔县 察哈尔蔚县
幽、蓟、瀛、莫、涿、檀、平、顺为山前八州,新、妫、儒、武、云、应、朔、蔚山后八州。
(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位于太行山北支的东南方,其余九州在山的西北。)
平州先没,【刘仁恭以营、平二州遗契丹,在石晋前。山前八州增营为九州。】寰州并于应。【后唐明宗时。】故十六州或数平,或数寰。又应、朔、寰、云、蔚,亦称代北。瀛、莫,周世宗已复取之;为宋河间、文安郡地。【全祖望燕云失地考,谓石晋所赂不止十六州。】
此十六州既为外族所踞,从此中国北方迤东一带之天然国防线,全部失却,大河北岸几无屏障。【惟山西尚有雁门内险,故宋征北汉,辽不能救;太原尚能为中国所有。然宋都汴京,地偏东,仍非山西所能掩护。】中国遂不得不陷于天然的压逼形势下挣扎。借援外兵,引入内地,唐代亦屡有其事。后世责石敬瑭不当借援契丹,却忘了石敬瑭自身早是一个湖人。【其于耶律德光自称“儿皇帝”,为之假子,亦自安禄山以来相沿遗风。】唐代对于民族观念之不重视,流害遂至于此。【唐人政制,均沿北朝周、隋。惜当时北朝周、隋诸儒,以环境关系,未能发明民族华、夷之防,唐人遂亦模糊过去。】
六、是中国东北部契丹族之骤盛。
三、契丹之兴起
中国的东北,在历史上很早便有其地位。殷商箕子即避地朝鲜半岛。战国时,辽河两岸全属燕国版图。【燕并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障。(见汉书地理志。战国策己谓“燕东有朝鲜、辽东”。)真番即此后汉武所置四郡之一,地跨今鸭绿江。朝鲜乃平壤故名。则燕辽东边界,较今中、韩国界为远。】
秦长城东端,直至乐浪。【此见晋书地理志。乐浪亦汉武置四郡之一,今黄海、平安二道地也。汉初,辽东与朝鲜以浿水(今大同江)为界;秦界则更在浿水来。】秦乱,中国人卫满自王其地。【此如尉佗之王南粤。】汉武既灭卫氏,以其地置真番、玄菟、【今咸镜南道。】乐浪、临屯【地在今汉江北。】四郡。
三国时,公孙度王于辽东。【比乃中国内部之割据分裂,惟因地远,故独立以后,乃与内地交涉较疏。公孙氏传四世,晋初仍属中国为郡县,自战国以来五百年矣。】五胡慕容氏亦起辽东,而其汉化之程度,较之刘渊匈奴五部久居山西者有过之无不及。可见其时辽河东、西地带之文化,较之内地河北、山西一带,无多逊色。
唐安东都护府设治在平壌。【亦朝鲜境。】其后经安、史之乱,中央与东北的关系永为隔絶。然东北汉族文化根基已深,故渤海建国十余世,乃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规模。可证其国全是城郭耕稼,用其部族的武力,与汉人的经济、文化相结合,而凝成一个较进步的国家。【其事略如五胡与北魏。又按:渤海自唐武氏圣历二年,迄后唐明宗天成三年,前后十二世,二百三十年;而契丹自天赞四年闰十二月丁巳兴兵,至翌年正月辛未,渤海王即降,前后仅半阅月。渤海臣门艺之言曰:“昔高丽盛时,士三十万,今我众比高丽不过三之一。”盖渤海种人不繁,又建国既久,不尚武事,故其亡忽焉。(渤海故都在今吉林宁安南,牡丹江畔之东京城。其城不依川险,而位于四面开朗之原地,亦渤海以和平立国之一证也。)
其后辽灭于金,亦数年事。此皆由其立国本多赖汉人,汉人不为效死,故易灭也。其后刘豫向金乞师,金调渤海汉儿军五万应之。金亮南侵,先计女贞、契丹、奚三部众,又起中原汉儿与渤海军共一七七路。而渤海一军卒叛归会宁。大金国志引许亢宗奉使行程录,第三十三程:“自黄龙府六十里至托撒孛堇寨府,为契丹东寨。当契丹强盛时,擒获异国人,则迁徙散处于此。南有渤海,北有铁离、吐浑,东南有高丽、靺鞨,东有女贞、室韦,北有乌舍,西北有契丹、回鹘、党项,西南有奚。故此地杂诸国俗。凡聚会处,诸国人言语不通,则各为汉语以证,方能辨之。”此可证渤海建国本仗汉人,及汉族在东北方面文化势力之盛。】
契丹建国亦和渤海情形略相仿。
契丹【其先出白鲜卑,为宇文氏别种,递属于突厥、回鹘。】很早即为一种耕牧兼营的民族。【辽史称:“皇祖匀德实,为大迭烈府夷离堇,喜稼穑,善畜牧。”又云:“太袓仲父述澜,始兴板筑,置城邑,教民种桑麻,习织组。”】
耶律阿保机【即辽太祖。】建国,自始即依仗汉人之归附。
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为建汉城,在炭山东南泺河上。有盐铁之利,其地可植五谷。阿保机率汉人耕种,治城郭、邑屋、廛市,如幽州制度,遂基之以并八部。契丹始建国。
及其立皇都,【地在临潢。今热河东北,西辽河上流,巴林旗境。事在神册三年,即梁末帝贞明四年,距宋兴尚四十二年。】灭渤海,【史称“得城邑之居百有三”,事在明宗天成元年。是岁辽太祖阿保机卒,距宋兴尚四十三年。】已经是一个规模很象样的国家。【其会李克用于云中,以兵三十万。伐代北,兵四十万。后事在唐天祐二年,距宋兴五十五年。】其后耶律德光【阿保机子,辽太宗。】又得幽、蓟十六州。【并得后晋岁输金、帛三十万。距宋兴亦二十六年。】其官制分南、北院,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袭用唐制三省六部、台院寺监、诸卫东宫之官,藉以招徕中国人。【然共国任事,则惟宗室耶律、外戚萧氏二族。】
以耶律德光与石敬瑭、刘知远相较,一样是胡人,一样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然而耶律德光的政治成绩要比石敬瑭、刘知远好得多。此因耶律德光诚心想模仿中国,而石敬瑭、刘知远还只是想用兵力霸住地位。此正是唐藩镇与五胡、北朝之相异点。因一面有理想求上进,一面无理想只求霸占。所以想上进者,因其为一部族中之优秀领袖,能知为远大永长之计。所以只想霸占者,因其本来出身行伍,徒藉兵强马大,非有远志。
辽廷多用汉人,【如太祖于韩廷徽,太宗之于张砺。范仲淹疏:“契丹得山后诸州,皆令汉人为官守。”】诸帝皆通汉学,辽族亦多好文学。【参看甘二史劄记。】
以辽与北朝比,则辽之文化尚远逊北朝。此因北朝时中国门第势力未衰,故虽在部族统治下,而汉族文化仍得发荣滋长。契丹建国时,中国社会已无门第势力,故契丹虽亦酌取汉化,而汉人则并不能自保其文化之传统,以与异部族之统治势力相抗衡。盖北朝大体上犹是汉人为主,而辽则汉人为属矣。
其后辽国遂备五京之制。【宋统一前,辽已有上京、南京、东京三京。】
上京。【梁贞明四年,阿保机始城临潢,谓之“黄都”。晋天福初,德光称为“上京”】在临潢。【今热河林西县东南。】
中京。【宋景德四年,隆绪城辽西为“中京”,自上京徙都。】在大定。【今热河省东南部喀喇沁旗境,平泉县东北大宁城。】
东京。【后唐天成三年,德光称辽阳城为“南京”。晋天福初,改曰“东京”。】在辽阳。【即辽阳县治。】
南京。【晋天福初,升幽州为“南京”,又谓之“燕京”,常为行都。】在析津。【今北平。】
西京。【宋庆历四年,宗真(兴宗)以云州为“西京”。】在云州。【今山西大同。】
境内有州、军、城百五十有六,县二百有九。【东至海,西至金山,既流沙,北至胪朐,南至白沟,方万余里。】有兵一百六十四万,【胜甲胄者尽籍为兵,皮室、属珊二军尤重,各隶精兵数十万。属珊则择蕃、汉精骑兵为之也。】部族属国之兵不与焉。
要之,辽之立国,与汉初匈奴、唐初突厥均不同。辽国直是一个汉族分化的国家。
胡峤陷北记:“上京所谓西楼,有邑屋、市肆。交易无钱而用布。有绫、锦诸工作。宦者、翰林、技术、教坊、角觗、秀才、僧尼、道士等,皆中国人,而并、汾、幽、蓟之人尤多。”【又按:辽史仪卫志,记晋高祖使冯道、刘昫册应天太后、太宗皇帝,其声器与法驾,同归于辽。又德光入汴,收法物。秦、汉以来帝王文物,尽入于辽。周、宋按图更制,乃非故物?此即太宗纪所载“太同元年三月,晋诸司僚吏、傧御、宦寺、方伎、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是也。】
中国的东北方,为安、史以来长期的藩镇割据所隔绝,久不与中国中央相通。此一部分人遂渐与异部族武力相结合,而形成一个新国家。【故云与北朝相似。】这一个国家,遂还为中国本部之强敌。这又是此下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变端。
四、中原民众之疾苦
七、是当时中国黄河流域民众疾苦之加深。
黄河流域的民众,经黄巢、秦宗权大乱之后,继续还是经受武人、胡人的不断争夺,横征暴敛,火热水深,几乎难于想象,难于形容。
在政事极端无望之下,有一个张全义。
东都经黄巢之乱,遗民聚为三城以相保。继以秦宗权、孙儒残暴,仅存坏垣而已。唐僖宗光启三年,张全义为河南尹,初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全义麾下才百余人。乃于麾下选可使者十八人,命曰“屯将”。人给一旗、一榜,于旧十八县中,令招农户自耕种,流民渐归。又选可使者十八人,命曰“屯副”。民之来者抚绥之,无重刑,无租税,归者渐众。又选谙书计者十八人,命曰“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数千。于农隙选壮者教之战阵,以御寇盗。五年之后,诸县桑麻蔚然,胜兵大县至七千人,小县不减二千人。乃奏置令佐以治之。全义为政明察而宽简,出见田畴美者,辄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出老幼,赐以茶彩衣物。民间言:“张公见声伎未尝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耳。”在洛四十年,遂成富庶。
在政事极端无望之下,还有一个冯道。
张全义媚事朱温,妻妾子女为其所乱,不以为愧。及唐灭梁,又贿赂唐庄宗、刘后、伶人、宦官等,以保禄位。然时称名臣元老,以其犹能以救时拯物为念也。杨凝式赠全义诗曰:“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是一堆灰。”冯道历事五朝八姓十一君,当时羣尊为长者。死年七十三,谈者美之,谓与孔子同寿,【当时能寿,当真不易。】亦以道能周旋有所存济也。其对耶律德光曰:“此时百姓,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论者谓随一言免中国人于夷灭。世运至此,何可更以节义廉耻责当时之人物!其他如郑韬光事十一君,寿七十。马胤孙号“三不开”,一不 开口议论,二不开印行事,三不开门延士大夫。
民生其间,直是中国有史以来未有之惨境。
五、中国之南北分裂
至于北方的辽国,政治比较上轨道,其田制有“公田”、有“私田”、有“在官闲田”之别。
统和中,耶律昭言:“西北之众,每岁农时,一夫侦候,一夫治公田,二夫给糺官(jiǔ)之役。”当时沿边各置屯田戌兵,易田积谷以给军粮。太平七年诏:“诸屯田不输税赋”,此公田制也。又统和七年诏:“山前后未纳税户,并于密云、燕乐两县占田置业入税”,此私田制也。十五年,募民耕泺河旷地,十年始租;此在官闲田制也。
辽自初年即称农谷充羡,有振饥恤难之政。【景宗保宁七年,汉有宋兵,使来乞粮,诏赐粟二十万斛。】使耕种之外有盐。
太袓汉城在炭山南,有盐池之利,即后魏之滑盐县。其后得十六州地,瀛、莫在焉,始得河间煮海之利。
有铁冶。
太袓始并室韦,其地产铜、铁、金、银,其人善作铜、铁器。又有曷朮部多铁。“曷朮”,契丹语“铁”也。后平渤海,有铁利府,改曰铁利州,地亦多铁。又东平县本汉襄平县故地,产铁矿。
有金银矿。
圣宗太平间,于黄河北阴山及辽河之源,各得金、银矿,兴冶采炼。
因有银币。
撒剌的为夷离堇,以土产多铜,始造钱币。太祖【其子。】沿而用之。太宗置五冶太师,以总四方钱铁。石敬瑭又献沿边所铸。其后景宗铸乾亨新钱。圣宗凿大安山,取刘守光所藏钱,散诸五计司,兼铸太平钱。
又有牧畜之饶。
辽盛牧事,群牧滋繁,数至百有余万,诸司牧官以次进阶。自太祖及道宗垂二百年,羣牧之盛如一日。天祚初年,马犹有数万群,每群不下千匹。
冀北宜马,海滨宜盐,自古艳称。铁冶之富,至今尤为全世界所重枧。
故其国“典章文物、饮食服玩之盛,得尽习汉风,自谓昔时元魏所不如”。【韩琦语。】
而其“法令简易,科役不烦,遂使一时民众绝其南顾之念”。【余靖语。】
如此一传再传,待宋室起来,再把中国整顿得成一个样子,而那隔绝沦陷在东北方面的民众,早已忘却他们的祖国了。
我们该从地理的横剖面上,来认取当时中国史上一种空前未有之大摇动。
第六编 两宋之部
第三十一章 贫弱的新中央【北宋初期】 2
一、北宋帝系及年历 2
二、宋初中央新政权之再建 3
三、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 4
四、宋室内部之积贫难疗 6
(一)宋代之冗兵 6
(二)宋代之冗吏 8
五、宋代政制上的另外两个弱点 13
第三十二章 士大夫的自觉与政治革新运动【庆历熙宁之变法】 16
一、学术思想之新曙光 16
二、庆历变政 19
三、熙宁新法 21
第三十三章 新旧党争与南北人才【元祐以下】 28
一、熙宁新党与南人 28
二、洛蜀朔三派政治意见之异同 34
三、道德观念与邪正之分 39
第三十四章 南北再分裂【宋辽金之和战】 41
一、金起灭辽 41
二、辽帝系及年历 42
三、金灭北宋 42
四、南宋与金之和战 43
五、南宋之财政 51
六、南宋金帝系及年历 53
(一)南宋 53
(二)金 54
第三十一章 贫弱的新中央【北宋初期】
在不堪言状的分裂与堕落之后,中国又重新建立起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来。这一个中央,却以他特殊的姿态出现于历史。与秦、汉、隋、唐的统一相随并来的,是中国之富强,而这一个统一却始终摆脱不掉贫弱的命运。这是宋代统一特殊的新姿态。
一、北宋帝系及年历
北宋凡九主,一百六十七年而亡。
二、宋初中央新政权之再建
自唐代镇兵拥立留后,积习相沿,直至五代,造成国擅于将、将擅于兵的局面。宋太祖由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这是五代兵士拥立皇帝的第四次。【唐明宗李嗣源、唐废帝潞王从珂、周太祖郭威,皆由军士拥立。】
由不断的兵变产生出来的王室,终于觉悟军人操政之危险,遂有所谓“杯酒释兵权”的故事。【此在太祖即皇帝位之第二年,即建隆二年。】
自此节度使把持地方政权之弊遂革。
太祖召诸镇节度,会于京师,赐第留之,而分命朝廷文臣出守列郡,号“知州军事”。【自此诸节度使并不食本镇租赋,藩府除授带都督名衔者,实不行都督事。诸路观察、采访、防御、团练、刺史皆遥领,不亲本州务。】
而地方长官遂得重用文臣。
五代时不仅诸镇节度使皆用勋臣武将,即不隶藩镇之州郡刺史,亦多以军功为之。至是始革。
继之置诸州通判。
凡地方军民政务,均须通判签议连书,方许行下。通判事得专达,与长吏钧礼。【又令节镇所领支郡,皆直隶京师。】
县令亦分由朝官兼摄,称为知县。
知州、知县,论名义皆属临时差遣,非本职。故宋代州县守令,皆带中朝职事官衔。
从此地方官吏,又得均由中央任命。
五代凡曹掾簿尉之龌龊无能,以至昏老不任驱策者,始注县令。故其时地方政治,惟有刻剥诛求,猥迹万状。优诨至多以令长为笑资。宋祖以朝官出知县事,犹北齐武成时以世胄子弟为县令,亦一时救弊,非必全出于私天下之心。
各州又置转运使,处理各地方财政,除诸州度支经费外,悉输京,毋占留。【唐代地方财政有“留州”、“送使”、“上供”之别。】从此地方财富亦归中央。【严惩赃吏,亦宋开国政治要政之一。】
又命诸州县各选所部兵士,才力武艺殊绝者送都下,【有“兵样”,为挑选标准。先以人,后以木梃(tǐng)为之。】补禁旅之阙。【称“禁兵”,为天子之卫军。】其老弱者始留州。【此为“厢兵”,属地方兵,罕教阅,多以给役。五代无政,凡国之役皆调于民,宋悉役厢军,凡役作工徒营缮,民无与焉。既不能一时复兵于农,则此亦不失为权道。】
从此地方兵力亦移归中央。
吏治、兵权、财赋三项,脱离了地方军权【藩镇。】之分割,而统一到中央来,中国始渐渐有一个像样的、上轨道的中央政府。
三、宋代对外之积弱不振
宋太祖凭借那一个比较像样的、上轨道的中央政治机构,便可先来平复南方。【先荆南,次蜀,次南汉,(时贬号“江南”。)渐次敉(mǐ)平。】
太祖虽以杯酒释侍卫诸将兵柄,然其时在外郡以节度掌兵者犹近三十州。乾德中,或因其卒,或因迁徒,或因致仕,渐以文臣代之。然守将之控制西北者类多久任。郭进守西山凡二十年,李汉超守关南凡十七年,董遵诲守通远凡十四年。其余十许年、八九年不可悉数。所部筦(guǎn)榷(què)之利悉与之,军中事许从便宜。边臣皆富于财,得养募死士。蕃寇每入,多致克捷。以此无西北之虞,得以尽力东南。仁宗至和二年范镇疏:“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至和元年冬,【纔踰(yú)一岁。】知州者凡七换,河北诸州大率如是。欲望兵马练习,安可得也?”
南方诸国在经济上虽比中原为优,而政治情形并不长进。
东晋、南朝,有大批北方士族南渡,故衣冠文物为北方所宗。五代时,南方诸国,仅得唐末进士诗赋遗风,政治上并无传统可言。
故宋室政治,稍有头绪,便能将南方诸国逐次收拾。
至太宗时,【吴越降附。】江南统一,再平北汉,而终于不能打倒契丹,这是宋室惟一主要的弱征。
太宗两次亲征,均败归,其死传系箭疮发。石晋开运阳城之战,耶律德光几不免,周世宗一举而下三关,契丹非不可胜。但太宗才弱,又无贤辅耳。周世宗用兵欲先取幽州,则吴蜀不足平。宋则以赵普谋,先南后北为持重。兵力已疲,而贻艰钜于后人,则太祖之失也。
宋代建国本与汉唐不同。宋由兵士拥戴,而其建国后第一要务,【亦即宋室政权惟一生路。】即须裁抑兵权。而所以藉以代替武人政治的文治基础,宋人亦一些没有。
宋初文臣,出五代南唐之遗,皆猥琐浮薄,无堪建树。古者三公坐而论道,唐五代宰相见天子议大政事,亦必命坐赐茶。宋初,周世宗旧臣范质等为相,惮帝英睿,请每事具箚(zhá)子进呈。由是奏御浸多,始废坐论之礼,而宰臣见天子亦立谈矣。太祖谓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节,无出质右,但欠为世宗一死。质与王溥为世宗顾命大臣,王溥时以拟冯道,盖皆不为宋祖重视。宋所信赖者惟赵普。然普为相后,宋祖常劝其读书,乃时时披览论语。以宋初大臣与唐代相较,所逊远矣。此宋治之所以不逮于唐也。
北方的强敌,【契丹。】一时既无法驱除,而建都开封,尤使宋室处一极不利的形势下。藩篱尽撤,本根无庇。这一层,宋人未尝不知。然而客观的条件,使他们无法改计。
张方平曾论其事,【见续资治通鉴长编二百六十九。】谓:“今之京师,古所谓陈留,天下四冲八达之地,非如函秦洛宅,形胜足恃。自唐末朱温受封于梁国而建都,至于石晋割幽蓟之地以入契丹,遂与强敌共平原之利。故五代争夺,其患由乎畿甸无藩篱之限,本根无所庇也。祖宗受命,规模必讲,不还周汉之旧而梁氏是因,岂乐而处之,势有所不获已者。大体利漕运而赡师旅,依重师而为国也。则是今日之势,国依兵而立,兵以食为命,食以漕运为本,漕运以河渠为主。”【张语止此。】
张洎(jì)亦论汴漕。谓:“汉兵甲在外,惟有南北军、期门、羽林孤儿,以备天子扈从藩卫之用。唐承隋制,置十二卫府兵,皆农夫也。及罢府兵,始置神武、神策为禁军,不过三数万人,亦以备扈从藩卫而已。今天下甲卒数十万众,战马数十万匹,并萃京师,比汉唐京邑民庶十倍。”【张语止此。】
太祖末年欲卜都洛阳,曰:“终当居长安,据山河之胜又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而晋王【即太宗。】力请还汴。太祖终不以为然,曰:“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范仲淹又力主于洛阳广储蓄,缮宫室,为迁都计,而吕夷简目为迂阔。其先则畏难因循,其后又偷安苟且,一误再误,而宋事终不可为矣。
大河北岸的敌骑,长驱南下,更没有天然的屏障,三四天即到黄河边上,而开封则是豁露在黄河南岸的一个平坦而低洼的所在,所以一到真宗时,边事偶一紧张,便发生根本动摇。【其时王钦若主迁南京,陈尧主迁四川,而并无主迁洛阳、长安者。正见此两地文化经济之衰落,至是仍一无恢复也。】幸而寇准亲征,始得有澶渊之盟。然而到底是一个孤注一掷的险计。
此后宋辽遂为兄弟国,【宋兄辽弟,辽萧太后为叔母。】宋岁输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自是两国不交兵一百二十年。
宋都开封,不仅对东北是显豁呈露,易受威胁。其对西北,亦复鞭长莫及,难于驾驭。于是辽人以外复有西夏。
唐僖宗时,夏州裨(pí)将拓拔思敬,【本党项族。】预破黄巢功,赐姓李氏,拜夏州节度使。三传军乱,拥立李仁福,不知于思敬亲疏;其后即西夏。然则西夏仍是唐胡籍藩镇之最后遗孽也。
真宗时,西夏已陷灵州。【其时李继迁卒,子德明立。】至仁宗,西夏骤强,【德明卒,子元昊立。】边患遂盛。范仲淹、韩绮以中朝名臣到陕西主持兵事,结果还是以和议了事。【陕西用兵只五、六年。】宋岁赐西夏银、绮、绢、茶共二十五万五千。
从对夏的示弱,又引起辽人的欺凌。富弼使辽,重固和议,岁增银、绢各十万。【契丹主欲于誓书用“献”字,宋以“纳”字许之。辽史云用“贡”字,不可信。】
四、宋室内部之积贫难疗
宋代对外既如此不振,而内部又终年闹穷。而且愈闹愈凶,几于穷得不可支持。
以中国已往历史而论,只要国家走上统一的路,以广土众民供养一个中央政府,除非穷奢级欲,绝不至于患贫。宋室之患贫,则因有几个特殊原因:
第一还是由于养兵。
(一)宋代之冗兵
无论秦、汉、晋、隋、唐,每一度新政府创建,在天下平一之后,必随着有一个兵队的复员。只有宋代因事态特殊,唐末藩镇的积重难返,外寇的逼处堂奥,兵队不仅不能复员,而且更逐次增加。
太祖开国时 二十万(200,000)
太祖开保时 三十七万八千(378,000) 内禁兵十九万三千(193,000)
太宗至道时 六十六万六千(666,000) 内禁兵三十五万八千(358,000)
真宗天禧时 九十一万二千(912,000) 内禁兵四十三万一千(431,000)
仁宗庆历时 一百二十五万九千(1,259,000) 内禁兵八十二万六千(826,000)
英宗治平时 一百十六万二千(1,162,000) 内禁兵六十六万三千(663,000)
以上只是一个约略的计数。
陈襄云:“艺祖时有兵十二万。【张方平则云:不足十五万。】真宗时,三十余万。【曾公亮云:三十八万。张方平云:咸平中五十余万。挥尘录:咸平后增至六十万。】乾兴中【真宗末年。】始及八十余万。庆历时,一百余万。”【挥尘录:皇祐初兵一百四十万。】
要之可以见宋代兵额之递增。直到仁宗时,先后百年,而全国兵额增至七、八倍以上。
军队大半来自招募。【并有营伍子弟听从本军,及有罪配隶等,然以招募为主要来源。其他尚有乡兵,由土人在所团立。】应募者非游手无籍,即负罪亡命。
又往往因岁凶募饥民,遂使长大壮健者游惰,而留耕者胥老弱。如是久之,农村生产力日渐减削。
且募兵终身在营伍,自二十以上至衰老,其间四十余年,实际可用者至多不过二十年。廪之终身,实际即是一卒有二十年向公家无用而仰食。【孙洙(zhū)谓:“谓之兵而不知战,给漕挽、服工役、缮河防、供寝庙、养国马,乃至疲老而坐食者,皆兵也。”】
如此的军队,最易流于骄惰。宋兵制以厢军伉健者升禁卫,然卫士入宿,即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给粮不自荷而扉人荷之。
太祖因怕兵卒骄惰,故定禁兵分番戍宋郡县。然三岁一迁,即无异一出征。故虽在平时,而军费时时等于征讨。
那时的军队,沿着五代积习,月廪岁给外,还有各项额外的赏赐。尤著者为三年一次的郊赉(lài)。
郊祀竭府库犒赏军卒,其事起于唐。肃、代以后,国用不给,乃不得不废祀。旧五代史梁太祖开平三年,唐莊宗同光二年,周太祖显德元年,皆有祀天大赦颁赏之记载。宋承积弊,不能荡涤,遂以三年一次为定例。【南郊执仗兵士一万七千四百余人。】
宋室的郊费,亦逐步增涨。
太宗至道时五百余万缗。以金、银、绫、绮、絁、紬平直赐给。
真宗景德时七百余万缗。又东封八百余万。
仁宗皇祐时一千二百万缗。
英宗治平时一千三百万缗。
其他复杂易稠叠。
每岁寒食、端午、冬至,有特支。戍边,每季加给银、鞋。环庆缘边艰于爨(cuàn)给者,有薪水钱。苦寒,或赐絮襦袴。戍领南者,增月奉。自川广戍还者,别予装钱。川广递铺卒,或给时服、钱、履。
据英宗时【治平二年。】统计,禁兵数约七十万,一夫钱粮赐予岁不下五十千,则七十万人有三千五百万缗之费。厢军数约五十万,一夫钱粮赐予岁不下三十千,则五十万人有一千五百万缗之费。厢禁军共费五千万,而此时天下所入财用,大约只有缗钱六千余万。养兵费占了全部岁入之六分五。【神宗时陈襄上疏。又孙洙云:“总户口岁入,以百万之兵计之,每十户而资一厢兵,十亩而给一散卒。”至于戍卒,则岁费一卒达二万。】
尹洙息戍【在神宗时。】云:“西北涇原、邠宁、秦凤、鄜(fū)延四帅戍卒十余万,一卒岁给无虑二万。平骑卒与冗卒,较其中总廪给之数,恩赏不在焉;以十万较之,岁用二十亿。自灵武罢兵,计费六百余亿。
所以王安石要大声疾呼的说,倘不能理兵稍复古制,则中国无富强之理也。
神宗君臣虽力主省兵,然熙宁禁军籍尚五十六万八千六百八十八人(568,688),元丰又至六十一万二千二百四十三人(612,243)。蔡京用事,兵弊益滋。军士逃窜死亡,阙而不补,悉取阙额封椿(chūn)为上供之需。又阙额不以实,上下共为姦利。靖康之难,种师道将兵入援,止得万五千人。京师卫士,亦仅三万。宋竭国力养兵,而结果未得一兵之用。
(二)宋代之冗吏
为宋代财用之蠹者,第一是冗兵,第二则是冗吏。
收复北方失地,此乃宋王室历世相传的一个家训。
太祖始平僭(jiàn)乱,收其府库,别藏之封椿库,国用之余悉入焉。尝曰:“俟满五百余万缗,当向契丹赎燕蓟。”又曰:“北人若敢犯边,我以二十匹绢购其一人首,料其精兵不过十万,我用绢二百万匹,其人尽矣。”太宗两次亲征,均失败归来。真宗以下用岁币买和,与太祖设封椿库意义相差过远,自为宋王室所不能忍。
但是不能再让军人操握政权,亦是宋王室历世相传更不放弃的另一个家训。
宋室既不能荡平北寇,自然不能作消兵之想,而同时又不让军人操握政权,故宋王室的第三个历世相传的家训,厥为优待士大夫,永远让文压在武人的头上。
宋祖谓赵普曰:“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用儒臣,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又太祖有誓约,藏之太庙,云“不杀大臣及言事官”。徽宗被虏于金,尚以此事命使臣反告高宗。
宋代进士一登第即释褐,待遇远较唐代为优。
唐进士及第,未得即登仕牒,尚须再试于吏部。【进士由礼部主试。】有屡试屡黜者。其中格人,仅补畿赤丞尉。不中格者,或例赴选曹之集,或应地方官辟署。俟外效有著,再正式转入仕途。宋则一登第即释褐。
而登科名额,亦远较唐代为多。
隋唐初设进士,岁取不过三十人。咸亨、上元中增至七、八十,寻复故。开成中连岁取四十人。又复旧制。进士以外,明经中科者亦不过百人。在宋太祖开国时,进士登科寥寥,岁无十数。其时进士甲科亦不过授司寇,或幕职官,至太宗时,亲御便殿临试贡士,博于采拔,待以不次。太平兴国二年时以郡县缺官。赐进士诸科五百人遽令释褐。或授京朝官,或倅(cuì)大郡,或即授直馆。进士中第多至七百人,后遂为例。
应进士试者,太平兴国八年多至万二百六十(10260)人,淳化二年至万七千三百(17300)人。【见曾鞏文集。】
进士应试已遍及全国,遂定三年一试之制。
唐虽以进士、明经二科取士,然其时贵族门第势力尚未全消,又地方长官亦得自辟署,仕进路广,不专以科第。又闽岭黔峡,士人殊鲜。两河之外,复为寇境。故礼闱可以岁开。宋则贵族门第已灭,地方官亦不能自辟署,用人之权集于中央。社会文教之风更普遍,踰剑度岭者,往返需时,故礼部试不能岁开。
以后进士御试,又例不黜落。
以前殿试皆有黜落,有累经省试取中,而摈斥于殿试者。相传张元以落第积忿降元昊,为中国患。宋室始囚张之家属,未几复纵之。于是群臣建议归咎于殿试。仁宗嘉祐二年,遂诏进士与殿试者皆不黜落。
状元及第,更为士人无上光荣。
太宗临轩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贰郡符,迁擢荣速。陈尧叟、王曾初中第,即登朝领太史职。此后状元及第者,不十余年皆望柄用。每殿廷胪(lú)传第一,则公卿以下,无不耸观,虽皇帝亦为注视。自崇政殿出东华门,传呼甚宠,观者拥塞通衢。
竟至有人说:“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出彊(qiáng)寇,凯歌劳旋,献捷太庙,其荣无以加。”【儒林公议引尹洙语,不知确否。然即非尹洙语,必其时有人作此语、存此想也。】仁宗朝进士前三名,凡三十九人,不至公辅者仅五人。
宋代如此优奖进士,无非想转移社会风气,把当时积习相沿骄兵悍卒世界,渐渐再换成一个文治的局面。
宋代既立意要造成一个文治的局面,故一面放宽了进士的出路,一面又提高文官的待遇。处处要礼貌文官,使他不致对武职相形见绌。
五代以来,藩镇节度使诸武臣,非重禄厚赐不足餍其欲。宋既积重难返,又深惩武人跋扈之病,意望提奖文吏,退抑武臣。既以高官厚禄夺武臣之权,自不得不以高官厚禄慰文吏之心。
宋室优待官员的第一见端,即是官俸之逐步增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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