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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 《雾》、《雨》、《电》

_3 巴金(现代)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70 好像接受了一个重大使命离开这里似的。 影跟着慧走了。她们走得不快。一会儿德从后面赶了上 来。他走在她们前面,和一个学生谈话。 没有人预备火把。灰白色的天空给这一行人指着路。影 一面和慧说话,一面却在注意德的背影。德的瘦长的影子像 一只鹰盘旋在她的头上,大的翅膀给她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4 回到家里,慧和影进了房间。慧点燃桌上的煤油灯,看 表,已经是十二点钟了。 “今天晚上的印象怎样?”慧问道。 “我只有感动。我不配说别的话。”影说话时还感觉到心 跳。 “你觉得德怎样?”慧在床沿上坐下来,笑了笑,忽然发 出这句问话。两只亮眼睛敏锐地望着影。 “德——”影刚说出一个字,就闭了嘴,她的脸给慧看得 发红了。她低下头过了半晌才抬起来,不自然地问道:“你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你就这样害羞了!”慧狡猾地笑起来。她把身子倒下 去,斜卧在床上,过后又站起来,走到影的身边,把一只手 搭在影的肩上带笑说:“大家都说德讨厌女人。但是他有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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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71 方叫女人不能不爱他!” 影惊讶地回过脸看慧,两个女人的眼光成了两根平行线。 于是影的眼光往下面移动。她的脸渐渐地阴暗起来。她不回 答慧的话。 “影,你为什么忽然又不快活了?”慧把半个身子靠在影 的身上,在她的耳边体贴地说。 “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影解释道。“我的身世很苦…… 父亲严厉,待我没有感情。母亲多病,又瞎了眼睛。我过去 就少有欢乐的事情……”影的声音抖动着,好像一滴一滴的 眼泪从那里面流了出来。 “为什么要谈过去的事情?现在的情形不同了,你已经走 上了新的路,”慧紧紧地偎着影温柔地安慰道,她把影当作她 的妹妹看待。 “慧,你是幸运的,你的环境好,你有勇气,你已经站起 来了。我却害怕我没有勇气。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够脱离 苦海,”影的苦恼的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慧的心。影拿双手蒙住 眼睛,似乎怕见灯光一般。 慧把脸紧紧靠着影的脸,用温柔的声音差不多要咬着影 的耳朵说:“影,不要伤心。现在社会上我们女人的生活的确 太苦了。但是我们要争回我们的幸福。你就忘记了今晚上看 见的碧和平?她们的过去环境都很坏,并不比你好。碧从小 就死了父母。但是现在她们都是学生团体里面的活动分子。” 影听清楚了慧的话。她记得碧和平,碧就是那个时常发 言的不好看的女学生,有小的眼睛和高的颧骨。她的热烈而 富于条理的说话,使许多人表示赞同。平相貌端正,不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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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72 话,在场的人似乎都敬重她。她就是那所房屋的主人,是她 和另一个男同伴用了夫妻的名义把房屋租下来的。慧告诉过 她,平曾经为团体做过好几件事情。她们今晚上和她谈过几 句话。她们的年纪并不比她的大,为什么她跟她们就差了这 么远? “我希望我能够做到她们那样,”影挣扎了许久才努力说 出了这句话。这时候她仿佛看见那只大鹰的黑影向她的头压 下来,但是慢慢地鹰又飞走了。 “影,快乐起来。我们的生活里需要快乐。为了那个大事 业我们会牺牲一切,甚至明天的太阳和空气。所以我们有空 时间,就应该快乐地度过。我们是需要快乐的。” 影觉得她的身子在慧的紧抱中发热了。慧的小嘴吐出热 气在她的脸上。她觉得悲哀在她的肚里堆积起来,要到了她 的喉管,但是忽然全消失了。她感激地伸出手来回答慧的拥 抱。 5 团体里的工作一天一天地紧张起来了。德好几夜没有睡 够觉。 星期日下午学校里很静,学生们都回家或者出外去了。没 有人来打扰德。让他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温暖的春天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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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73 气很容易叫人感到疲倦。不久德就抛掷了手里拿的一本书,闭 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他从来不做梦,一闭上眼睛就失了知觉,一直到第二次 睁开眼睛。但是这一天他却有些糊涂了。他觉得一块热的东 西压在他的脸上,一股热气直往他的口里喷,使他的身子变 得更软了。但是他还在努力挣扎。他想,这一定是梦。于是 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一张女性的面庞贴在他的脸上。热的 嘴唇就紧紧地压着他的嘴。他大吃一惊,睁大了眼睛,想站 起来,努力说:“是你?”然而那个柔软的身子又压下来,那 热气使他的心软了,他屈服似地伸出两只手抱住她。 这陶醉使德忘了自己。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慢慢地清醒了。 慧的战胜者似的笑脸刺痛他的眼睛。他忽然动了气,把她推 在一边,自己从床上起来,一个人烦躁地在房里大步踱着。但 是房间太小了,限制了他的脚步。 “慧,你这个小鬼!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他气恼地对 慧说。慧坐在床沿上,带着狡猾的笑脸看他。 “我要来看看你这个雷究竟怎样厉害!”慧看见德的懊恼 的样子更加感到胜利的得意。 “我说你们女人都不行,你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你们都该 挨雷打!”德挣红了脸骂起来。 “可惜你这个雷只是空心雷,没有一个女人会怕你!”慧 冷笑说。“现在你的最后防线也让我攻破了。哈哈!” “攻破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就讨厌你们这班公式主义者!开口闭口总说女人不 行,说恋爱是革命的仇敌。现在你应该明白了自己的弱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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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74 哈哈!”慧带着笑站起来,两只眼睛半轻蔑半引诱地望着他。 德没有话说,就垂下了头。 “可怜影还把你当作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人!”慧进逼 似地讥笑道。 “好,我给你一个满足吧,”德忽然粗声说了这一句,就 扑过去,抱住了慧的细腰,疯狂地把吻像阵雨般地落在她的 脸上,唇上。他的拥抱是那么紧,使得慧软下来了。慧从来 没有像这样软过。 这样过了好一会,德放松了手,粗暴地把慧的身子往床 上一推,让她倒在床上,就像抛掷一件用旧了的东西一样。然 后他半疯狂地笑起来,接连说: “你害了敏,还要来害我。我不怕,你记住我是一个雷, 一个雷!” “敏,我为什么害他?那是两个人同意的事情。而且现在 也完了。”慧坐在床沿上抚着她的撞痛了的身子。胜利者的骄 傲已经完全丧失了。 两对眼睛望着。他们就像两只斗兽,等着机会来互相吞 食。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了。还是慧先开口说话: “德,我们现在讲和吧。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装得这样互相 憎恨?这样下去对事情有什么好处?” “但是——”德挣扎似地说,他把眼光掉开不看她。“我 们的事业已经好几次被你们女人的爱情破坏了。你现在又来 ……你把敏和别的人都抓在手里玩弄。我却不是像敏那样的 人。”他努力在记忆里找寻女人的坏处,尤其是慧的罪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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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75 拿这些来做自卫的武器。 “那不是我们女人的错。大家都有责任,”慧温和地辩解 说。“大自然给我们一种本能,一种欲求,我们就有权利来使 它满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恋爱并不违反我们的本能。相 反的,恋爱是我们应有的权利。” 慧真聪明。她知道德的弱点。她不断地用热情的眼光看 他。德终于无话可说了。的确他一时找不到话来驳倒慧了。 慧的一切行为好像都是有理由的。她究竟是一个勇敢的 女同志。她那可爱的圆脸,她那堆在右边脸颊上的飘散的黑 发,她那发光的眼睛,她那厚的嘴唇,她那健康色的手腕,这 一切都是可以使每个青年男子心醉的,现在她不要任何代价 自愿地全交给他。他也是一个青年,他不能够再固执地拒绝 了。 6 晚上在一个集会里德遇见了敏。德几次在谈话的时候红 了脸。后来关于某一个问题敏又跟德吵架似地争论起来,德 疑心敏故意向他挑战。 开过会,德最先走出来,敏却在后面唤着: “德,等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他的态度很恳切。 德以为敏一定要和他谈论关于慧的事情,他不愿意听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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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76 谈这件事,但是他也同意了。 两个人走在清静的街上,敏用手电筒照着路。德和敏离 得很近。他看不见敏的面孔,但是他听见敏的急促的呼吸。 “德,你为什么这几天不到我这里来睡?”敏用了窒息的 声音问。 “我没有空,”德短短地、冷冷地回答。 “这是假话,我知道这是假话!”敏痛苦地说。“你不来, 是你不高兴我,为了慧。”德听见他的话就仿佛看见了他的心 的跳动。 “你知道,就不用说了。”德害怕敏再提慧的事,他想用 这句话来封他的嘴。 “德,我告诉你。我现在向你说真话。我不能够再瞒你。 我和慧发生过关系。”敏说这些话,声音抖得更厉害,感情使 他激动,他似乎要把心都吐出来给德看。 德受窘了。他想不到敏会拿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不用说 敏还不知道他同慧的事情。但是他能够永远瞒住敏吗?他找 不到适当的话说,他第一次感到踌躇了。 “这也许是不对的,你们大家都在努力工作,我却把时间 浪费在个人的享乐上面。我觉得很抱歉,仿佛你们大家都因 此看轻了我,”敏恳切地甚至带着懊恼的调子说。 敏的态度感动了德。他觉得应该安慰敏。但是马上另一 种思想又抓住了他:他想敏也许在故意试探他,敏也许已经 知道了他同慧的事情。那么他的话还有什么用处!他不能说 别的话,仅仅接连地说了几个 “不”字,这只是在分辩说他 们并不看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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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77 “这几天慧对我又冷淡了,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我的心 早被她拿去了。离开她我仿佛就不能够活下去……她一定爱 上了别人,她也许是拿我开玩笑……但是我离开她,就不能 够生活。德,帮忙我吧。”敏的声音一直抖下去,风吹动树叶 的声音好像在给它伴奏似的。不远处有两只狗叫起来。黑暗 包围着这条沉睡的街道。只有手电筒放出来一圈光。在沙漠 一般的寂寞的背景里这个被爱情苦恼着的男子显得更可怜 了。 “敏,这是什么样的观念!你会说出这种话!你这个蠢人! 你自己难道就不害羞?”德被许多琐碎的思想纠缠着,正解不 开。他听见敏的最后一段话,就努力从网中挣扎出来。他开 始责备敏,但是话里面没有恨,只有关心。“这全是幼稚的行 动,我不能给你帮忙。” “你不了解我的心。你完全不懂。”敏听见那些他不曾料 到的德的答话,就摇着头感叹地说。然后他又用他的战抖的 手抓住了德的膀子,不住地摇撼:“德,你把慧给我找来,你 去,你一定去!” “敏,不要装傻。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一道走了,”德 烦躁起来,他不能够再忍耐地倾听敏的话。慧的脸在黑暗里 现出来,张开口说:“我同敏的事情现在完结了。”他应不应 该把这个消息告诉敏?把他同慧的事情告诉敏?这个思想像 酷刑一般地折磨着他。 “德,你一定去,你去告诉她……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 ……要她来……我需要她,”敏半疯狂地哀求说。那只手依旧 紧紧地抓住德的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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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78 “你这个傻子!明天见!”德起初不答话,后来忽然把身 子一抖,摔开敏的那只手,短短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向着黑 暗里大步走了,抛了敏在后面。 敏跟着赶上去。德又加快了脚步。在一条三岔路口,敏 看看要追上德了,却被一只手拦腰挡住。 “往哪里去?”一个兵士站在他的身边严厉地问道。 “回家去,××街。”敏用了电筒照那个兵士的脸,一张 黄瘦的三角脸。 “电筒拿过来!”兵士更严厉地命令道。 “不拿给你!这是我的东西!” “拿过来!”兵士固执地命令道。 “我不拿,你没有权利命令我!”敏昂然反抗说。 “你不害怕?”兵士把盒子炮抵住他的胸膛。 “好,拿给你!”敏知道再反抗也没有用处,就把电筒交 给兵士,转身要走开。 “不准走!”兵士接过电筒又大声叫起来,拿了电筒去照 敏的脸。 “电筒交给你,还不能走吗?”敏装出平静的声音问道。 “不行,还要检查!” 一个恐怖的感觉压在敏的头上,他知道身边有些文件是 不能够给兵士看见的。他正在想逃避的办法。 兵士看见敏不说话,就动手来检查。敏正要抵抗。恰恰 在这时候一个雷响了,打在兵士的头上。兵士把身子一侧,在 他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瘦长的黑影。 “德,你!……”敏快活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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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79 “敏,你回去。让我来对付这个东西!我的气力比你的大!” 德的粗暴的声音把静寂的黑夜搅乱了。同时他在夺兵士的盒 子炮,敏在后面拖住兵士的手。 “敏,你走!你身边的文件要紧!”德又一次命令地叫起 来。接着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7 第二天城里轰传着一个惊人的新闻:一个外省青年打死 了一个兵士,夺走了盒子炮,却又给别的几个兵士抓住当夜 枪毙了。 青年的尸首陈列在一个旧院子的门前。那个院子没有人 住,是一所著名的凶宅。据说青年就是在这里枪决的。 许多人围着尸首看。看清楚了的就满足地走开了,让没 有看见的人挤进来。兵士们守着尸体,想借这个做线索来捉 死者的同党。但是他们等了一个整天并没有得到一点线索。他 们就把尸首掩埋了。死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名字,他 们却始终不知道。 事实上德的好些朋友都到场来看过他。慧和影就去过几 次,每次都是流着眼泪离开的,但是那些愚蠢的兵士却完全 不曾注意到。 最后一次她们回到家里,影忍耐不住,就把脸伏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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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80 哭起来。 慧没有哭。她在房里踱着。影的哭声使房里的空气也变 成悲哀的了。沉默叫人难受。哭声渐渐地刺痛了慧的心。慧 坐到床沿上去,抚着影的起伏的肩头劝道: “影,不要哭了。你不听见敏说过,德是为着什么死的吗? 那是很光荣的事情。你用不着为他伤心!” “但是德不会活转来了,”影抽咽地说。 “我们还有别的人呢!死了一个德会有许多新的德来继续 他的工作。这不算是什么大损失!”慧说这样的话自己也知道 很勉强,她竭力抑制她的声音,不要使那里面带一点感情。 “这不是损失?”影像小女孩似地哭着分辩道。“你不知道。 你不爱他,你一点也不关心他。你不知道他的好处!” 慧又被这几句话搅乱了心。她猛然站起来。她的眼前仿 佛现出了德的鹰一般的面庞。那两只闪电一般的眼睛,那一 对铁一般的手腕,那一颗炭一般的心,现在都消灭了。她还 说这不是损失!她不能够这样地欺骗她自己。 “现在他死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他……我爱他, 可是他至死还不知道。我把他当作我的一盏明灯,现在这盏 灯却给暴风雨吹灭了!……他死得那样惨,我们却只敢躲在 人丛里偷偷地淌几点眼泪,”影抽泣地说完了这些话,又伤心 地哭起来。 慧站在房子的中央。她努力去想别的更远的事情,但是 没有用。她终于自语似地说了下面的话: “德,我不是常说我们的生命是不会长久的吗?……现在 我们和解了,永远和解了。你的雷不会打到我的头上来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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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81 的雷,那的确是一个响雷啊!” 说到最后,她觉得声音有些哑了。某一种感情突然在她 的身体内满溢起来,就像要往外面奔放似的。她忍耐不住,急 急走到床前,倒在影的身旁,把嘴放在影的耳边小声地说: “影,我的悲痛也很大。我也爱他,我很久就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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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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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83 1 “佩珠,佩珠。” 一个青年学生站在阶上轻轻地敲着窗板,低声唤着这个 名字。 “是贤吗?你等一下。”从房里送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还没有起来?他们要你到雄那里去。”学生说着微微 地笑了。 “什么事情?这样早,还没有看见太阳呢!”女郎在房里 带笑地说。 “你要等太阳?要到下午太阳才会照到你的窗上来!”学 生噗嗤地笑起来,接着又催促道:“快点,快点。” 房门轻轻地响一声,便开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 来。她走到学生的身边,把右手在他的肩上一拍,带笑地责 备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这么早就把人家吵醒了。究竟有 什么事情?” 学生把脸掉过来看了看女郎的鹅蛋形的脸,笑一笑,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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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84 着换了严肃的表情低声说:“有人从S地① 来了。雄他们要你 去。” 这时吹起了一阵微风,天井里那棵树上许多只麻雀吵闹 地叫起来。学生的话被麻雀的叫声掩盖了。但是在女郎的心 里它们却清晰地响着。 有人从S地来,这么早他们就要她去,一定有什么重要 的事情……佩珠这样一想,她的面容变得庄严了。 “好,我就跟你去,你等我一下,”她低声对学生说,就 往房里走,学生跟着她进了房间。 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大的架子床横放在中间,把房 间隔成两部分。帐子垂下来遮住后面一部分的地位,但床头 留了一些空间让人从这里进到后面去。靠着窗放一张书桌,一 个书架,此外还有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凳子。 这个叫做贤的学生是常来的客人。他一进屋,就动手翻 阅桌上的书报和文件,好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佩珠并不干 涉他,却让他做着他所愿意做的事。她捧了面盆走出房间,通 过天井进里面去了。 过了一会佩珠又捧了面盆进来。她问道:“贤,你等得不 耐烦吗?” “我在看你父亲的来信,很有意思,”学生高兴地回答,他 的眼光还停留在信纸上。 “我父亲很配做一个说教者,他给我写信和他给别的学生 写信都是一样的口气。许多人都说他的道学气太重。你高兴 ① S地:指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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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85 和他通信吗?”佩珠的这些话是从床后面传出来的。 “好,佩珠,你就给我介绍……你得到德华的信吗?她什 么时候回来?”贤折好信,依旧把它夹在一本书里面。他想到 了另一件事情。他想到了德华。德华是一个女学生,她住在 佩珠这里,但目前回乡下去了。 “我昨天还接到她的信。她大概就在这两天回来,”佩珠 在里面回答,不久就走了出来。她忽然带笑地问:“明怎么样?” “你不是常常看见他吗?他永远忙着,不喜欢说话,总是 带着忧愁的面孔。”贤放好书,回头去看佩珠。“慧说明爱上 了德华,我却不信!” “你这个孩子,你还不懂这些事情。我们走吧。”佩珠在 贤的肩头拍了一下,就拉着他走出房门,把门锁了。 他们快要走出大门,一个声音从后面追来:“佩珠,这么 早你就出去。”一个老太婆走下天井来唤他们。“吃了早饭再 走!贤,你也留着!”她用一对带笑的眼睛看着这两张年轻的 面孔。 “我不吃。我们到学校去。”佩珠站住,对老太婆亲切地 微微一笑。 “林舍,”贤也笑着唤那个老太婆。 “你们年轻人整天忙着,究竟忙些什么?你们吃过早饭再 走呀!”老太婆大声说着便向他们走来。她走得快,不管她有 着一个肥胖的身体和一双缠过的小脚。头发已经灰白了,但 是圆脸上还有些光泽,笑容时常留在她的脸上。她爱这些年 轻人,好像爱她的儿女一样。他们也爱她,就把她当作母亲 一般地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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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86 “英还在睡吗?”贤问了一句,英是林舍的儿子,刚刚在 初中毕了业。但他不是林舍亲生的,他是买来的。在这个省 里有一种习惯,没有儿子的人家可以花钱买小孩来养。 “他睡得很好。昨晚上他回来很晚,”林舍温和地答道。她 又笑着问:“你们要他起来吗?” “不要叫,让他好好地睡吧,”佩珠连忙阻止说。“我们走 了。”两个人走出来,和林舍打一个招呼,让林舍把门关了。 街上清静,没有别的行人。全是石板铺的窄路。青草在 路边石板缝里生长。阳光染黄了半段墙头。几株龙眼树从旧 院子里伸出头来。空气中充满了早晨的香气。这两个青年正 迎着太阳走,把大半个身子都沐浴在光明里面。 佩珠好几次在街中停了脚步,仰起头半闭着眼睛,深深 地呼吸了几口气,仿佛要把光明都吸进肚里去一样。过后她 带着感动的表情轻轻地叫出了几个 “啊”字。贤在旁边看着 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 “快点走,快点走,不然他们又说我耽搁了,”贤催促道。 “你这个孩子,倒这么厉害。”佩珠又在他的肩头拍一下。 她比他差不多要高过一个头。他已经过了十六岁,但是看起 来却只像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你参加我们的团体有多久 了?” “一年多了,”贤得意地说,他做出一个姿势,好像要把 他的年纪显得更大一点似的。 佩珠笑了,这是善意的笑。她忽然止了笑问道:“你猜我 有多少年?” “谁知道?他们只告诉过我,你到这里来也不过两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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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87 贤直率地回答。这时候他们穿过了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进另 一条石板铺的窄巷里去。 “那么也就只有两年多。贤,我问你,你也觉得太阳可爱 吗?”佩珠换过话题问道。 “太阳晒得人的头发昏。它有什么可爱?我喜欢雪。听说 在你们那里每年冬天都要落雪。那么白,那么干净,我们这 里却永远见不到,”贤带着渴望的神情说。他努力在想象里寻 找雪的形状。他仿佛看见一片白的发光的东西盖住了一切:房 屋,树木,土地,全是白的。没有风,没有寒冷,没有黑暗。 “那么,我带你到我们那里去吧,”佩珠忍住笑说。 “不,我不能去,我这里有事情。人不应该随自己的意思 到处跑。工作更重要,”贤换了严肃的表情说。 佩珠又笑了:“你说话,就像我父亲。你将来也是一个说 教者……太阳,那才可爱,我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我真想 把整个身子都溶化在金光里面……它点燃了我心里的火,它 把我的血烧起来。我觉得身体内装满了什么东西,好像就要 发泄出来一样。”她说到这里又把头仰起去望蔚蓝色的天空,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更轻快地往前面走了。 贤一面走,一面带着笑容看她。他也觉得很轻快,好像 整个身子就要往空中飞一样。他的眼前的一切全是鲜明的、清 洁的。他的心也是这样。他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他没有悲哀, 他没有憎恨,一只温暖的手常常爱抚他,给他扫去了一切。这 只手不是一个人的,是许多人的。过去的两年不曾给他留下 什么痛苦的回忆。 “佩珠,你有弟弟吗?”他忽然想到这句话,便问道,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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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88 颗黑眼珠不停地在佩珠的脸上转动。 “你这个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吗?”佩珠又用手 轻轻地在他的头上一拍,责备似地说。“你的记性这样坏。” “我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姐姐,”贤把一对黑瞳仁转了 一下,换上一种庄严的表情。他又把嘴闭起来,包住他的略 略突出来的牙齿。 佩珠忍不住噗嗤笑了:“你不要做这种的样子吧。你这张 小嘴真有趣,说起话来总是甜甜的,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你 的姐姐不是很多吗?碧也是,慧也是,影也是,德华也是,还 有许许多多。我有什么特别好呢?” “但是我特别喜欢你,”贤说着满意地笑了,他的一嘴的 白牙齿又完全露出来。“大家都说你好。”他拉着她的一只膀 子,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那样地纠缠着。 佩珠一面笑,一面抚着他那被乱发盖着的圆圆的头说: “你是被大家娇养惯了的孩子。我们以后应该严厉地教训你才 对。……现在好好地走吧。快到了。”她挣脱了他的手,走开 在一边,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她穿着普通女学生的装束:花 格子布的短衫,配着青的短裙,一头浓发飘散地垂在脑后。贤 也不再笑了。他见了那个院子,一株龙眼树从里面伸出头来, 恰恰遮了门前的阳光,对面是一堵破墙,墙头长着龙舌兰和 仙人鞭。街心的石板大半碎了,路显得很不平坦,草从缝隙 里长出来。是一条荒凉的陋巷,是一个修建了多年的旧院子。 “到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叫起来。他很高兴,便 加速了脚步,把佩珠撇在后面,很快地走到了门前。 贤上了石阶,把一只小手在油漆剥落了的黄色门上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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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89 这时佩珠已经赶上来了,只听见里面有人用本地话问道:“什 么人?” “雄,是我,”贤分辨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也用本地话 回答。 门开了,露了一个缝隙,一个穿藏青西装的长身的青年 给外面的两个人打了招呼,让出一个地位,给他们走进去。于 是大门又关起来,关闭了里面的一切,静静的,没有一点声 音。 佩珠和贤进了雄的书房,那里面已经有了好几个人。他 们正挤在一张方桌旁边,俯着头看什么东西,听见说佩珠来 了,便站开来招呼她。贤却在这时候出去了。 “我来迟了,”佩珠抱歉地说,她把眼光在每个人的脸上 扫了一下。一个似乎是陌生的、但又是熟悉的面孔留住了她 的眼光。一个身材略微高大的人站在她面前,伸出一只肥大 的手给她,用亲切的声音说:“佩珠,你好吗?”略显苍老的 圆脸上露出了微笑。 “仁民,是你!贤这个顽皮的孩子却不早告诉我。”她快 活地伸出手去让那只肥大的手紧紧地握住。 仁民微微一笑,慢慢地放开佩珠的手。旁边一个方脸阔 嘴的中年男子接口说:“他剃光了胡子,我们几乎不认识他 了。”他亲密地拍了拍仁民的肩头。 “你来,我们更热闹了。你预备在这里久住吗?”佩珠的 一双清澄的大眼里射出了喜悦的光辉,她温和地望着仁民的 脸,等候他的回答。 仁民把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他的西装上衣敞开来,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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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90 了被米色衬衫掩盖着的结实的胸膛。喜悦的表情留在他的脸 上,他迅速地动着头,他望望佩珠,望望志元 (志元就是方 脸阔嘴的男子的名字),又望望别的人。他满意地说:“你们 都好,都很好。”他又回答佩珠道:“我在这里不会住多久。我 就要走的。”他的眼光仍旧停留左佩珠的脸上,他又笑了,温 和地说:“你比从前胖了些。我想你在这里一定过得很好。” 佩珠把头向后一仰,快要搭在她眉毛上的几缕黑发给甩 到后面去了。但是她一埋下头,那几缕头发又慢慢地垂下来。 她笑着说:“你问问他们,我过得怎样?他们待我真好。这全 是他们给我的。” “剑虹听见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他的精神倒很好,和从 前没有两样。只是我老了一点,自己也觉得。”仁民说着,脸 上仍旧留着笑容,虽然这中间他微微地把眉头皱了一下,但 是他并没有感伤。他提到的剑虹就是佩珠的父亲,现时还住 在S地。 “你倒跟从前不同了,”志元插嘴说。“你比从前好了许多。 你还记得从前在两个女人包围中演恋爱的悲喜剧的时候吗?” 志元说话素来直率,他这个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不怕 他的话会使人难堪。他和平时一样,张开大嘴,把白沫喷到 听话的人的脸上。 仁民把眉头又一皱,但马上用笑容掩盖了。他淡淡地分 辩说:“你为什么还提那些事情?我觉得比从前强健多了。我 渐渐地能够忍耐了。”他说到忍耐就把身子往下一沉,好像在 试验他是否有力量把脚跟站稳。 “这里的朋友你都认识吗?……你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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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91 不先给我们一个信?”佩珠继续问道,她的眼光又在房里几个 人的脸上轮了一转,她看见黄瘦的雄,三角脸的陈清,塌鼻 头的云,小脸上戴一副大眼镜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面貌丰 满的慧,圆脸亮眼睛的敏,小眼睛高颧骨的碧。每个人都用 亲切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视。她觉得自己被友爱围绕着,心里 非常轻松,说一句话就仿佛在发一个表示快乐的信号。 “我昨晚到的,睡在志元那里。就只见过这几位朋友,”仁 民回答着,也把眼光在那些男女的脸上轮了一转。和佩珠一 样,他也得了同样的表示友情的回答。“我素来就不大高兴写 信。在信里说话根本不方便!” “我父亲前两天还有信来,也不曾提到你来的事情,”佩 珠说,便走到方桌旁边。“你们在讨论什么事?仁民,你给我 们带来什么好消息?” 仁民也走到方桌旁边,他换了严肃的语调说:“ 地的朋 S 友叫我带了这些信来和你们商量。在我们那边情形比较困 难。”他俯下身子去翻阅桌上的文件,一张一张地陆续递给佩 珠看。 雄和碧出去搬了凳子进来,慧和影也出去搬。凳子全搬 进来了,每个人都有一个座位。大家围着方桌坐下,仔细地 轮流翻阅桌上的文件。房里静静的,在天井里谁也不会想到 房里会有这许多人。于是仁民的压低的声音响起来了。这是 一篇长的报告。过后就有好几个人接连地发言。碧和志元说 得最多;佩珠、雄、慧也说得不少。他们的声音都很低。 在某一点上,起了小的争论,慧和志元站在反对的两方 面,两个人起初都不肯让步,反复争论了好一会。志元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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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92 清楚的口音渐渐地敌不住慧的明快的口齿了,他显得着急起 来,差不多挣红了脸。这其间佩珠出来抓住了两个人的论点, 极力使它们接近。后来志元作了一个小小的让步,让大家修 正了慧的提议把它通过了。众人带着微笑来讨论新的问题。没 有人觉得奇怪。在他们的会议里事情常常是如此进行的。 这些时候贤一直在外面天井里走来走去。他不作声,但 是他并不觉得寂寞。他的脸上时时露出笑容,因为在他的眼 睛里现出了另一些景象。 十二点钟的光景会议完毕了。克和陈清先出来,开了大 门走了。贤把大门重新关上。院子里突然显得热闹起来。 “碧,我们做饭去,”雄拉着他的爱人碧到厅堂后面厨房 里去了。 “你们大家来帮忙呀!慧,影,佩珠……都来呀!”碧回 过头笑着唤那几个女子。影马上跟了去。慧应了一声,却依 旧留在天井里。佩珠已经走上厅堂,却被志元唤住了。志元 说:“佩珠,你不要去,我们陪仁民谈谈话!” 贤跟在佩珠后面,佩珠回转身子对贤说:“贤,你进去吧。” 她走回天井里,靠了一株龙眼树站着。 仁民正在天井里踱着,一面和志元谈话。他看见佩珠,便 站住把她端详了一下,微笑说:“佩珠比从前高了些。从前她 梳两根辫子垂在脑后,好像一个小姑娘。” 志元第一个粗声笑起来,接着别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 忍不住笑,她并没有红脸,却说道:“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就是 我的父亲。你现在真的老了。” “你说我老?我不相信。我们这班人是不会老的!”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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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93 最不愿意别人说他老,他听见就要分辩,他的态度是半正经 半开玩笑的。 “说得好!”志元在旁边拍手称赞起来。仁民掉过头看他, 笑道:“你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吗?”志元哈哈笑道。“还有那个女 人……她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她姓熊……你那个时候正爱 她爱得发昏。她嫁给那个官僚去了……你为了她还骂过我。” 仁民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志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该说出这 些话。他把眉头略微一皱,低声说:“她已经死了。她嫁了那 个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医院里。我不知道她的坟在什 么地方。人死了,也用不着再提了。”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他 也不再说下去,便埋下了头。 众人都知道仁民和那个姓熊的女人的关系,志元和佩珠 知道得更清楚,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 想到那个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心里也很难过。志 元后悔不该提起那个女人,却找不出话来表示歉意,他有点 窘,他以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泪。 仁民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是干的。他吐了一口气,惊讶 地问众人道:“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志元又在仁民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佩 珠却朗朗地说了:“我只记得她的一句话:事业上的安慰才是 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动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们 以为我还在想念她吗?我的心已经很平静了。佩珠,你一定 可以看出来。”他又抓住志元的膀子说:“我不会再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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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94 情流泪了。你不要替我担心。我比从前强健多了,我不需要 安慰。”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天空是蓝的,非常清朗,没有 云。光耀夺目的太阳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头,眼睛里全 是金光,并没有那张凄哀的面庞。 志元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埋下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 音很大,就和 “哎哟”相似,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他 抬起头,嘴边尽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干净了。 “志元,你哭了?”慧在旁边嘲笑说,她正在和敏说话,便 回过头来看志元。 “慧,你几时看见我哭过?”志元着急地分辩道,又张开 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黄牙。“你们女人家才爱哭。” “我不承认,”佩珠插嘴说。“你几时又看见我们哭过?” 这时候碧从厅堂门后面探出一个头来高声唤道:“佩珠, 佩珠!” “什么事?”佩珠掉过头去看碧,众人都把眼睛掉向那边 看。 “你来呀!”碧命令似地说。 “快吃饭了吧,”敏故意做出着急的样子问碧。 碧不答话就把头伸了回去,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后面去了。 慧在旁边开玩笑似地回答敏说:“不劳动的人就没有饭吃。” 贤从里面端了一碗菜出来,口里叫着:“菜来了,大家快 把桌子收拾好!”众人忙着进屋去安排。只有仁民和志元还留 在天井里。 “不许慧吃饭!”志元大声说,但是没有人理他,慧已经 跑进厅堂后面厨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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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95 “在里面吃,好吗?”敏从房里出来问仁民道。 “在天井里吃吧,今天又不会下雨,”志元抢着说,便跟 着敏进房去搬桌子出来。 桌子放好在天井里。慧和影从后面端了菜出来。雄一个 人提着烧饭的锅子。碧捧出了碗筷。很快地他们把一切都安 排好了。 “吃吧,”志元拿起筷子说。“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最急。” 他伸手去挟菜。 “佩珠呢?等等她吧,”仁民这样说。 “不用等了,你们先吃起来吧,”碧说完又往厨房里去了。 “仁民,你猜我现在有什么感想?”志元忽然望着仁民带 笑地说。 “你在想气象表吧,”仁民笑着答道,他还以为志元在跟 他开玩笑。志元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得了一种病:天 气一变,肚皮就会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住。因此朋 友们叫他做 “活的气象表”。 “不,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这许久就没有发过一次,”志 元张开阔嘴得意地说,口沫溅出来,几乎落进了菜碗里面。 “当心点,志元,”慧笑着插嘴说。“我们不要吃你的口水。” “慧,你真是一个多嘴的女人,”志元用这讥笑来报复她, 把众人都引笑了。 佩珠从后面端了一碗菜出来,碧也端了一碗。贤空着手 跟在后面。碧看见众人停住筷子在笑,便问道:“你们为什么 不吃饭?在笑什么?” “我们在等你们,”慧抢着说。“你们快坐下来吧。”她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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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96 了碗去盛饭。 “这么多的菜!今天是雄和碧请客,”塌鼻头的云许久都 不曾说话,老是摆着笑脸看别人,现在才说出这么两句。 九个人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来。贤挤在佩珠和慧两人的中 间。志元第一个动着筷子,张开大嘴吃着。众人一面吃饭,一 面谈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可惜没有酒,今天是应该吃酒的,”志元忽然放下筷子 说。 “你的嘴又馋了!现在谁都不许吃酒!”碧看了他一眼,她 明白他的意思。 “我说吃你和雄的喜酒呢!你们两个同居快到一个月了!” 志元得意地说。 “吃什么喜酒?你脑子里就装满了封建思想!”慧嘲骂地 插嘴道。 “慧,你总爱跟我作对,难道先前我们还不曾吵够?我已 经让了步,你还要骂我,”志元依旧带笑地说。 慧正在咽一口饭,听见这话就噗嗤笑了,把饭全喷了出 来。她连忙掉过头,但已经来不及,落了好些饭粒在桌上,菜 碗里也落了几颗。 “不行!慧把菜弄脏了,我们要她赔!”贤第一个嚷起来。 慧却只顾笑,用手帕揩嘴。 “今天就像在过节,大家这样高兴,”影一个人忍住笑,望 着众人说。 “的确我很高兴。今天就算是过节吧。我们欢迎仁民。我 看见他,心里真快活!”志元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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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97 “好,今天就算过节,”贤嚷着,他推着慧的膀子逼着问 道:“慧,那碗菜怎么办?” 慧已经笑够了。她看那个菜碗,佩珠刚刚从那里面挟了 菜走,接着敏又把筷子放进去。她快活地在贤的膀子上轻轻 拧了一下,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你不吃,他们会吃。” 众人又笑了。笑声在空中飞舞,在众人的周围盘旋。街 上仍旧是静静的。院子里阳光穿过树叶,射下好几颗明亮的 斑点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 “我想不到你们在这里过得这么快活!”仁民感动地说。 “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吗?你看我到这里以后人都变了,” 志元说,他也很感动。 “我们的生活里是需要快乐的,”慧接口说。她放下碗,站 起来低声唱道: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 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慧总爱说这一套话,”影皱了皱眉头抱怨似地说。 “那么你想活到七十八十岁吗?”慧走到影的背后,把一 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和地反问道。 “也许,”影短短地回答,回过头一笑。 “我就不预备活到那个时候,我只希望早一天得到一个机 会把生命献出去,”敏搁下碗,用冷冷的语调说。“死并不是 一件难事。我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我记得很清楚。”他最不 能忘记的是有一次他处在危险的情形里,一个唤做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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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98 来救了他,德牺牲了生命让他逃掉。那个人的心情他还不能 够完全了解,然而死是无可挽回的了。他看见躺在血泊里的 尸体。他觉得生和死的距离在一瞬间便可以跨过。他这样想, 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慢慢地把眼瞳往上面一翻,他看见从斜 对面座位上影的背后射过来慧的眼光。是责备的,还是疑惑 的,或者探索的,他分辨不出来,然而慧却知道敏在想什么。 “敏,不要提那些事。记住今天是过节,我们都要快活。 你一个人不要打断大家的兴趣。”志元听见敏的话觉得扫兴, 便发言阻止他。但是一股忧郁的风已经吹到桌上来了。恰恰 这时候好些人搁下了碗。 “我从没有想到死,死至多也不过是休息。我就不会想到 休息。”佩珠没有改变脸色,友爱的微笑始终留在她的脸上。 “不要说话,有人在敲门,”碧忽然做个手势严肃地低声 说。众人就静了下来。 “我去开门,”贤抢着要去。但是碧已经先走了。 不一会碧带了一个穿学生装的孩子回来,对云说:“克要 你去,这里有一个字条。”她把纸条递给云。 云摊开字条看,那上面写着: “云——明给人捉去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你马上 就来。克” 的确是克的潦草的字迹。云低声把它们读了出来。 “啊!”志元吃惊地叫了一声。 敏站起来,用沉重的声音说:“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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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299 2 夜晚的空气很柔和。深蓝色的天空里布满了一天的星星。 大街旁边一条宽巷子里立着一所庙宇似的建筑。门墙上 挂了好几块木牌,工会的招牌就挂在中间。一盏电灯垂在门 檐下,微暗的灯光使人看不清楚木牌上的字迹。 两个青年女子跨过门限走进里面。她们走得很快,并不 注意周围的一切。 她们经过天井,经过那新近搭的戏台,看见几个人站在 台上,她们依旧闭着嘴,不说一句话,一直往里面走。到了 右边一排房间的门前她们才站住,轻轻叫了一声 “克”。 里面没有回答,却继续送出来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那 个穿花格子布短衫系青裙的女郎先走进去。 那是会客室,克正陪着三个工人模样的男子谈话,看见 进来的女子就对她点个头说:“佩珠,陈清在里面。”他又看 见佩珠后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学生,便惊讶地招呼了一声: “德华!” 她们答应一声,就走进了旁边的另一个房间。 陈清正俯在书桌上写什么东西,看见她们进来,便站起 来带笑地问:“德华,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下午,”德华答道。她没有笑容,她的忧郁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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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00 在陈清的三角脸上盘旋了一会。她接着又微微张开小嘴问道: “明的事情怎样?” “不要紧。我们去交涉过好几次了。过两天他就可以出 来,”陈清平静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骗我?贤告诉我明的事情不好办,说是有危 险,”德华抢着说,她的眼光像刀一般地割着陈清的脸。 “一定是贤在说谎!你不信,你看这封公函!”陈清笑答 道,就把桌上的文件拿起来,“我正在给公安局写公函。” 德华带着惊疑的表情走到书桌跟前。佩珠在旁边静静地 望着,她的面容渐渐地开展了。 “明并没有什么大罪名,他是为了码头工人跟军人打架的 事情给抓去的,公安局已经有公函答覆我们了,”陈清看见德 华在翻读文件,就继续解释道。 “德华,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捣鬼,你上当了,”佩珠在 旁边带笑说。 “慧?你为什么提到慧?”德华惊讶地看着佩珠的笑脸。 “你可以放心了。贤告诉你的话一定是慧教他说的,”佩 珠安静地说。 “慧跟我开玩笑?为什么呢?”德华放下了公函正经地问 道。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熟悉的女性的声音先进了房 间,然后他们才看见慧的被蓝花格子布短衫掩着的健壮的身 子。慧的装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飘散的头发垂下来 掩盖了她的半边脸。 “你要试验德华和明——”佩珠只说了半句话,德华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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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01 了脸不作声了。 “慧,你不应该这样地开玩笑,明是为了大家的事情给捉 去的。而且明是我们里面很努力的一个人。”陈清板起面孔给 慧来一个劝告。他这个人素来有一点道学气。他做事多,说 话少。但遇着他以为不对的事情,就板起面孔说几句话,说 完了也就忘记了。因此朋友们听到他的责备并不生气。 “我并没有什么大错,”慧带笑分辩说。“即使说这是开玩 笑,我也并没有恶意。你也应该知道明为了德华受了多少苦? 他那副忧郁的面孔是谁给他的?德华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 要装得那么冷淡!” 德华不回答,埋着头低声叹了一口气。 佩珠收敛了笑容,温和地责备慧说:“不要提了。你不看 见德华在叹气吗?她回来一听见贤的话就着了急。都是你闹 出来的。你这个恋爱至上主义者!” “你们都笑我是恋爱至上主义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 信恋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恋爱是跟事业冲突 的!”慧红着脸起劲地分辩道,她的一对眼睛在房间里放光。 “轻声点,慧,外面有人!”陈清对着慧做了一个手势低 声说。“我们到里面房间去吧。”他引她们往里面走,进了一 个较小的房间,那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床,此外还有两 个凳子。陈清坐在一个凳子上,三个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 “慧,你不该这样责备我。”德华坐在中间,她侧着头看 慧,她的柔和的、但又带了点悔恨的眼光停在慧的脸上,那 两只眼睛把慧的同情也引起来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明 也把他的心事关在肚里,不让我知道。”德华的恳切的声音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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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02 房里微微地颤动,留下低微的余音。她的声音里含着苦恼。 “德华,你不要相信慧的话。她的嘴好像是生来责备人的。 没有人说你错,”佩珠怜惜地抚着德华的肩头安慰她说。 慧把一只手围着德华的颈项,亲切地、赔罪似地说:“德 华,原谅我,我不过跟你开玩笑。” 这三个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记了房里还有一个陈清。然 而陈清在旁边微笑了。 “走吧,佩珠,我们回去,”德华站起来,用了叹息般的 声音说。 “好,我们回去,”佩珠也站起来温和地回答。她又看了 看那个还坐在床上的慧,说:“慧,你也走吗?”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妇女协会睡,今天是我值日,”慧 回答着也就站起来。她又加了一句:“你们到妇女协会去坐坐 吧。” “不坐了,我觉得疲倦,”德华没精打采地应道,她跨了 门限走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文章!后天就要发稿了!” 慧在后面大声说。 “我已经写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给你,”佩珠回答了一 句,她并不回过头。她给慧主编的 《妇女周刊》写文章,已 经成了一种义务,至少每两个星期她应该交一篇稿子给慧,周 刊按期出版,从来没有间断过。 “你今晚上看得见仁民吗?”慧继续在后面问道。“我要他 给周刊写稿子。” 佩珠回过头看慧一眼,连忙回答说:“不,我今晚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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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03 看他。” 恰恰在这个时候克从客厅里走进来,惊讶地说:“你们就 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样?”德华抢着问道,她带着关心的样 子,两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克,等候一个确定的回答。 “没有问题,他三五天内就可以出来,”克温和地回答,他 看见德华的眼光慢慢地柔和起来,仿佛一个笑容掠过了她的 脸。 “不过,”克望着佩珠说下去,他的脸上忽然换了严肃的 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仁民到这里来了, 他们疑心仁民是带了重大的使命来的。仁民应该当心一点。” “你告诉过仁民吗?”佩珠焦急地问道。 “没有,今天下午我还没有看见他,”克低声回答。 “我去告诉他,”佩珠接着说。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慧 在对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慧,便急急地对慧说:“慧,你陪 着德华回去吧,她很疲倦。” “那么,德华就索性睡在妇女协会吧,我一个人在那里也 很寂寞。德华,你觉得怎样?” “也好,”德华迟疑地答道,她终于拗不过慧的挽留而应 允了。 佩珠已经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却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 只手电筒给她说:“这个你拿去,志元住的那条街不容易走。” “谢谢你,”佩珠望着那张被口里喷出的热气笼罩着的小 脸,感谢地笑了笑,把手电筒接了过来。克把她送到大门口, 还立在那里看她的背影。但是一瞬间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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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04 里了。克默默地伸起右手在头上搔了两下,然后转身回去。 克回到房里,德华已经跟着慧走了。妇女协会的会所也 是这个大建筑的一部分,就在对面,一个池子隔在中间,但 是有一道石桥通过去。从这个房间里人可以望见那边的灯光。 克走到陈清旁边看他抄写公函。窗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 粗声:“克!”接着志元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起来。志元的皮 鞋上钉得有靴钉,他的脚步声是容易分辨的。但同时还有别 人的声音,来的不只一个人。 志元嚷着进来了,在他的后面跟着仁民。两个人走在一 起,身材差不多,好像一对弟兄。志元的方脸上堆着笑。 “你看见佩珠吗?”克看见志元马上问道。 “佩珠,她在什么地方?”志元惊讶地大声反问。 “她到你们那里去了,刚刚去的,不过几分钟,你们去追 还来得及,”克急急地说。 “好,我们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几条街很难走!” 仁民关心地说,他拉着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讲几句话,”克把仁民拉到里 面房间里去。过了一会,两个人一道出来,脸色和平时一样, 好像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 “走吧,”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声音平静地说。志 元惊奇地望着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说了些什么话,又不知 道佩珠为什么在这时候去找他们。 志元还想留着向克问几句话,却被仁民催促起走了。两 个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门,跑到黑暗的街心,于是大步走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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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05 大街上还热闹,有行人,有灯光,也有艳装的妓女。但 是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层雾里。一个年轻的妓女走近他们的身 边,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们两眼,就让他们走过去了。 他们转弯进了一条曲巷,走了不一会就看见火光,一个 穿学生装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走,那熟悉的背影给火把照 亮着,在他们的眼前摇动。 “是敏,我们赶上去!”志元高兴地对仁民说,便加快脚 步走着,同时叫了一声 “敏!” 那个男子站住了,掉过头来看他们,一面问道:“谁?是 志元吗?”他听见了靴钉的声音。 志元答应着,大步走上前去,亲切地抓住敏的膀子,粗 声问:“你回家去?” “真凑巧。我正要找你们。”敏现出高兴的样子。“仁民呢?” 他刚刚说了这三个字,看见仁民走过来,便严肃地小声对仁 民说:“你应该小心,我得到了——”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你到我们家去。”仁民连忙阻止 了敏,他拉着敏一道走,他不愿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时候,他 害怕会因此跟佩珠错过。 “我不去了,我还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坚决地说。他 看了看手里的火把,火把正燃烧得发叫,往四面投射火花。他 就将火把递给仁民,说:“这个给你,你们用得着它。” 仁民微微一笑,说了一句:“你们都忙,只有我一个人空 闲。”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为着一个目标,你还说什么客气 话?”他投了一瞥友爱的眼光在仁民的丰腴的脸上,挣脱了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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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06 元的手 (这些时候志元就抓住他的膀子没有放过),迈步投入 黑暗里不见了。只有脚步声还回到仁民和志元的耳里来。 仁民拿着火把站在街心,还回头去望那发出脚步声的黑 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走吧,仁民,你难道发痴了?”志元在旁边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着他往前面走了。 两个人急急地走着,不说一句话,让黑暗包围着他们。火 把头上放出红黄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时时落 在地上,红一下就灭了。他们走完一条巷子又转进另一条,没 有遇见一个人。志元的靴钉在静夜里清脆地响着。火光渐渐 地黯淡了。 “把火把给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说一句,就将火把抢了 过来,捏在手里往后一甩,再一抖,许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 把熊熊地燃起来。他们又走进一条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颤动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志元含糊地应 了一声,却只顾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说了一句。 “你想哭!这是什么话?”志元掉过头看仁民,责备似地 说,把口沫喷到了仁民的脸上。 “我高兴得要哭了!我看见你们大家——”仁民再也不能 继续说下去,他觉得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像挂上了一层帘幕。 许多面孔在帘幕上轮流地现出来,每张脸都是活泼的,年轻 的,上面笼罩着一道光辉;每张脸都对着他微笑。最后一张 鹅蛋形的少女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他看 见那张脸,就看不见脚下的一块突起的石板,他把脚踢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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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07 上面,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 站住了。 “当心点,”志元惊讶地看他,后来就微笑了,张开大嘴 温和地说:“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不 应该流泪。我在这里天天都笑。”火把只剩了一小段,火快要 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将火把掷在地上,火把散开来,风一 吹,火星便往上面飞,他也不去踏熄它们,就往前面走了。他 的眼睛里还留着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变 得黑暗了。 “仁民,你当心点!你看得见吗?快到了!”志元断续地 对仁民说,他听得见仁民的脚步声,他听得见仁民的呼吸。他 熟悉路,他知道再过一条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只要他 放慢脚步,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横着一片黑暗,他的不熟悉的眼睛是 看不见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膀子,困难地移动脚步。他 忍耐着,并不慌张,他知道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会完结了。 他们到了志元的家。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阶和大门 来。他走上石阶,在门上接连捶了几下。里面起了应声,过 一会一个小女孩拿了一盏煤油灯来开门。 “有客人在房里,”小女孩看见志元就用本地话说了,她 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来。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兴地说,便急急往里走。志元在 旁边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进房间。佩珠正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埋着 头在看书,用手翻着书页,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惊喜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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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08 “你们回来了!”就阖了书站起来。 “佩珠!这夜深你何必赶到这里来?”仁民感激地说,他 含笑地望着她的脸。那张脸映着灯光显得更亮了,柔和的眼 光仿佛在抚摩他的脸似的。 “我来告诉你——”佩珠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关心地看 着他,开始低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那不要紧!”仁民抢着说,把她的话切 断了。“我们刚从克那里来。”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你也得当心,”她平静地说,并不 把眼睛从他的脸上掉开。她看他,好像这张脸是她所不认识 的,其实她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了。依旧是那么圆圆的,却 比从前黑了一点,脸上也多了一些皱纹,只有眼睛不会老,那 一对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个人的心。眼光是柔和 的,但又是坚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够保护自己,她知道他不 再像从前那样的粗暴了。生活折磨着他,反而把他锻炼成一 个结实的人。她放心了。“其实我们在这里谁都是有危险的, 不过我们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点避免危险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现在改变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 理,接下去对她说,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看他们两个人。 “你们不是也都改变了吗?今天的社会就是一个大洪炉!” 仁民笑着说。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大讲话的姑 娘了。自然她现在还年轻,比他年轻得多,她的脸上到处都 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谐的面部组织之中却有一种 吸引人的力量,是她从前所没有的。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 不觉感动地说:“佩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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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09 “你是在责备我吗?”佩珠含笑道。 “责备你?我不配!我应该说赞美你,”仁民连忙分辩道, 从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来赞美的眼光。“志元,你还记得我们 在S地的情景吗?”他忽然掉头望着志元问道。 “近来渐渐地忘记了,”志元说着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 床沿上坐下。“有时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个怪梦。 然而我醒转来了。”他摇摆着头,抖动着身子,样子很得意, 他的方脸上现了红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还记得那番话吗?你说过我们的生命还不及一根火 柴。我们挣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仁 民背着灯光靠书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见他的严 肃的声音。 “谁记得那些鬼话?那个时候病把我的脑筋弄昏了!”志 元张开大嘴,吐出来责备的声音。他早已把过去的痛苦的生 活埋葬了。他把坟墓封得紧紧的,不要人来替他挖开它。 仁民不去管他,依旧用严肃的声音说下去:“可是我记得 很清楚。很奇怪,我来到这里,看见佩珠,看见你们大家,我 就想起了陈真。陈真为着理想牺牲了一切,他永远那样过度 地工作,让肺病摧毁了身体。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却担心着 中华民族太衰老,担心着中国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 没有看见他快乐过。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悲剧。他不能活起来 看见这里的景象,”仁民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湿 了,声音也有些涩了。屋子里是阴暗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光 被他的阔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见陈真的戴着宽边眼镜的 瘦脸,陈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边听他说话。他抬起手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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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10 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 ‘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现在 佩珠还在这里,许许多多青年都在这里,可惜陈真永远消失 了。他连一线的希望也没有看见!” 仁民闭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没有人答话。屋子里静 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声显得更响了。 “佩珠,你能够原谅他吗?他误解了你。”仁民偏过头去 看佩珠。她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她的眼角上有泪珠。 “他并没有误解过我,他的批评是不错的。我的确是小资 产阶级的女性。不过我希望以后我能够做一个有用的人。我 要尽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给了我好些帮助。他收藏的那些 书,那些传记,你不记得吗?”佩珠的声音并不高,却有力量, 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们大家要多多指 教我。我需要严厉的指责。”说到这两句,她谦逊地笑了。她 伸手把那几缕垂下来快遮住她的眼睛的头发挑了上去。“在这 里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那都是靠大 家帮忙。你问问志元。” 志元这些时候就不转眼地望着仁民和佩珠,听他们两个 说话,他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去。忽然间他看见佩珠指着 他要他说话,他连忙张开口,但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 一挣扎,就打了一个响喷嚏。声音很大,响彻了整个房间。 “你只有这一点没有变,”仁民在旁边好意地微笑了。他 接着关心地问道:“志元,你的身体比从前好吗?” “好多了!我自己觉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过一次,”志 元揩了鼻涕,昂起头说。“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快。只愁时间不 够。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亚丹也是。下个星期亚丹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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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11 蜂场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亚丹也是仁民的 朋友。志元到这里来时,是和亚丹同来的。亚丹如今在乡下 一个小学里教书,他还做着别的事情。 “亚丹给我写过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说他是如何如何地 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学生在一起。”仁民听见说到亚 丹,便想起了那个长身材的大学生。亚丹有一张瘦瘦的长脸 和一根高鼻子。到这里以后他喜欢穿一件灰布长衫,人很少 看见他换过别的衣服。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诉了仁民。仁民 想起这件事觉得好笑。他接下去说:“我真羡慕你们,你们都 很努力!”他马上又换了语调问他们:“你们还记得小川吗?” “记得。他还在大学教书吗?”佩珠说。 仁民摇摇头说:“他让校长解聘了。他讲话随便,得罪了 人。最近进了商务印书馆当编辑。现在他的态度好多了。德 娴最近加入了我们的团体。” “德娴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志 元笑道。 佩珠的脸上发出了喜悦的光辉,她睁大眼睛说:“德娴最 近来过一封信,她没有讲起这些事情。”她高兴地微笑了。 “她要我当面告诉你,她说,你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吴 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说:“那么谢谢你。”她站起来又说 一句:“我应该走了。” “你今晚上在这里睡吧,”志元挽留说,他也站起来。 “我还要给慧的周刊写文章,我写好了一半放在家里。”佩 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来看,快到十二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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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12 “这样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写,不是一样吗?”志 元坚决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们两个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议说。 “不要紧,我一个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摇摇头说。 志元责备地看了仁民一眼,粗声说,“这个时候在僻静的 街上走,很危险。这里比不得S地。我不能够放佩珠走。我 们有帆布床,搭起来很方便。”志元变得很执拗,他的口沫差 不多要喷到了佩珠的脸上,她连忙避开了。她懂得他的话。这 时候在街上走,的确不安全。她答应留下来了。 “佩珠,你饿不饿?我有打汽炉,还有些米粉,仁民剩得 有罐头牛肉,我们来弄点东西吃,好不好?”志元高兴地打开 柜子。 “好,让我来做,”佩珠孩子似地抢着说。她去找打汽炉, 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着它,捧出来放在条桌上。仁民把酒精 瓶递给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见你这个样子,我真高兴!”仁民感到兴趣地 在旁边看她忙着,满意地说了这样的话,眼睛里泄露出爱慕 的眼光。 佩珠没有答话,不过掉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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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13 3 明释放了。陈清到公安局去接他回来。他们到了工会。有 好些人等着和明谈话,但是看见明的没有血色的瘦脸和疲倦 的表情大家就渐渐地闭了嘴,让明安静地歇了一会。过后云 陪着他到妇女协会去。在那里他们第一个就看见慧,慧把他 们引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有好几个人在等候他们。坐在房门 边一把椅子上、穿着灰布短旗袍的是德华,她正用右手支着 头倾听别人讲话。她听见脚步声便掉过头往门外看,把右手 从桌上取下来。她看见明,脸上略略现出惊喜的表情。她把 嘴一动,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把头对他微 微点了一下,悲哀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憔悴多了。 “明,”明一进门,贤就跑过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来, 把他的突出的牙齿露给明看。房里的人都站起,全走过来围 着明,抢先同他握手。明觉得头昏了。他慢慢地定睛看。他 看见碧,看见影,看见佩珠,看见亚丹,还看见云的妻子惠 群,这个中年妇人也是妇女协会的职员。 “你们都好,”明看见这些温和的笑脸觉得很高兴,便微 笑道。 “你这几天一定受够了苦,我们时时都在想你。”佩珠望 着明的憔悴的脸,就好像看见人从她自己的脸上割去了肉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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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14 的,心里十分难过。 “受些苦,是不要紧的。我想不到还会活着出来。现在我 好了,”他依旧微笑地说,在他的带着苦刑的痕迹的瘦脸上, 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来了,”明望着亚丹说,“大家都说你在那边很努力。” “比起你,我却差远了。你简直是为着工作弄坏了身体,” 亚丹恳切地回答道。 明又用眼睛去找德华,她一个人站在桌子前面,离他较 远一点。她这些时候就默默地望着他,他却不觉得。 “德华,你为什么不过来跟明握手?”慧看见明在看德华, 马上嚷起来。她走过去把德华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众 人带笑地想着。 德华略略显出为难的样子,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给他, 低声说:“你比从前更瘦了。我们时时替你担心,不知道在那 里面人家怎样待你?”她勉强笑了笑,但是泪珠把她的眼睛打 湿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颊上还有一条伤痕。 “那些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明亲切地答道,紧紧握着 她的柔软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在微微颤动,他自己的手也慢 慢地抖起来了。他用温和的眼光抚她的脸,让他的眼睛代替 嘴说出更多的话。她并不避开他的注视,却只用微笑来回答。 众人静静地望着他们,连慧也不开口了,贤却跑到佩珠的身 边,捏住佩珠的一只手紧紧地偎着她。 明放开德华的手,温和地说:“你看,我还不是和从前一 样健康。”“健康”两个字从明的嘴里出来,似乎就表示着另 一种意义。他从来不曾有过健康的时候,现在更瘦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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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15 “明,你在床上躺躺吧,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见明现 出支持不住的样子,关心地劝道。 “不,我很好,”明摇摇头,表示他并不疲倦,又用惊讶 的眼光看众人,一面问道:“你们为什么都不坐?” “你先坐吧,你应该休息一下,”慧答道,她又对德华说: “德华,你让明在床沿上坐坐。你们有话,坐着说,不更好吗?” 德华看慧一眼,似乎责备慧不该这样说话。但是她马上 又顺着慧的语气对明说:“明,我们在那边坐坐,大家坐着谈 话更方便。”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明跟着她在那边坐 下去。贤跑过去,坐在德华旁边,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空地位, 他便对佩珠招手说:“佩珠,你来,你来。” 佩珠摸出表来看,说:“我应该走了。仁民他们在等我。” 明惊讶地看佩珠,他想起陈清告诉他的话。仁民来了,这 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见过仁民,但是他读过仁民翻译的书。 他常常听见人谈起仁民的事情。他觉得仁民就是他的一个很 熟的朋友。他希望马上就看见仁民,他有好些话要和仁民谈 谈。他便问:“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现在我们有事情,你也应该休息。我叫仁民 明天来看你,”佩珠阻止道。她不等明回答,就唤那个瘦长的 小学教员道:“亚丹,我们走吧。” 亚丹应了一声,又和明打个招呼,便迈着他的阔步,和 佩珠一起出去了。他跨过门限时,还回过头留恋地看看众人。 慧跟着亚丹他们走出去。她回来时正看见明和德华在谈 话。她很高兴,她很少看见明和德华这样地谈过话。她带笑 地打岔说:“明,你应该谢谢德华呀!她为着你的事情差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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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16 急坏了。” “为什么单单是我一个?你们不都是他的朋友吗?”德华 略略红着脸分辩道。“难道你们就不着急?”她轻轻地在贤的 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你这个顽皮的孩子,你还忍心 骗我!” “慧叫我那样说的!全是她的主意!”贤站起来指着慧带 笑地嚷着。后来他又坐下去,拉着德华的一只膀子。 “你又不是一架留声机!”慧噗嗤一笑,走过来,也把贤 的头敲了一下。 云在旁边看着微微地笑了。他对众人说:“慧爱跟人开玩 笑。” 慧正要答话,却听见外面有人唤她,便匆忙地走出去。 房里宁静了片刻,过后碧和影又在角落里低声谈起话来, 她们两个站在那里已经谈了好一会,一个站在窗前,一个靠 墙壁站着。 “碧,你们两个在谈什么秘密话?”许久不曾开口的惠群 大声说,她的脸上带着中年妇人的和蔼的笑容。 “不告诉你,”碧掉过头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们应该陪着明玩玩,不应该冷落他,”惠群带笑地责 备她们说。 “惠群,你不看见他和德华正谈得起劲吗?我们不要打岔 他们才好!”碧接口说。 惠群回头去看,果然德华对着明在低声讲话,明注意地 倾听着。她向着云一笑,一面站起来小声说:“我们走吧。”她 又向贤招手。贤做了一个滑稽的笑脸,默默地跟着这一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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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17 妇出去了。 房里少了三个人,也没有人注意。碧和影依旧在屋角低 声谈话,她们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德华向着明吐露她的胸 怀,她在叙述她回家以后的生活。明感兴趣地听着,在她的 叙述中间,他不断地点着头。 “明,你为什么常常带着忧愁的面容?我就没有看见你高 兴过,仿佛你心里总是有什么秘密似的。”德华忽然提起这件 事,她同情地、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光同时又是深透的,似 乎要刺进他的心。 明的瘦脸上掠过一道微光,但是马上又消失了。他现出 迟疑的样子,他觉得为难,他不愿意谈这件事。但是她的眼 光不肯放松他。他得回答她,然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 支吾了半晌,断续地说出几个含糊的字。最后他才用比较清 晰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秘密,也许我生来就带着阴郁性 ……我的身世很悲惨。”明常常说他的身世很悲惨,但是他从 不曾把他的过去告诉人。人只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会比你的好。从前人家常常笑我爱 哭,近年来自己觉得好了些。我也能忍住哭。”德华说着,两 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他的脸。她的眼光在那伤痕上停留了一 下,便移开了。她略略把头埋下来。“我也知道过去的生活在 一个人的心灵上留下的迹印很难消灭。可是人不能够靠忧愁 生活。我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希望你也能够忘记。”她的 声音微微地战抖着,留下了不断的余音。最后她吐了一口气。 这些话都进了明的耳朵。他的心跳动得厉害了。 “德华,你有时候也看天空的星星吗?”他想压下他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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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18 情,但是终于忍耐不住发出了这句问话,黄黑色的瘦脸被云 雾罩住了。德华看他,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回到家里,没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望着蓝 天发痴想。我那个继母从来不理我。”她说起家里的事情,便 觉得不愉快。她不愿意再说下去,便问他:“你喜欢看星星吗? 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句话?” 明梦幻似地望着她的脸,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他自语似 地说:“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从码头 工会到这里来。街道很黑暗。我没有电筒,也没有火把。只 有星光照着我的路。我常常仰着头望星星。我爱它们。它们 永远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够看见它们,却达不到它们 那里。”他略略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那些星星,它们是 永远不会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见它们。”就在这时候他也 仿佛看见两颗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觉得那是德华的 一对眼睛。 “你想象不到这几天我怎样地过日子。在拘留所里我整天 看不见太阳。他们常常拷打我,他们要我供出什么阴谋来。他 们甚至恐吓说不让我活着出去。那些日子真难过。但是我并 不绝望。在那个时候我也看见星光。甚至在囚室里星光也照 亮着我的路。”明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低。但是渐渐地 声音高起来,他的眼睛也发亮了,先前的疲倦和忧郁都被一 种激昂的感情扫去了。他的脸红着,手动着,从他的口里吐 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这使得碧和影 也停止了谈话来看他。 “明,你说得这么美丽,你说得我要哭了。”德华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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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19 含了一眶眼泪。她极力忍耐,却终于迸出了这个声音,同时 把哭和笑混合在里面。这时候她没法控制自己,只好让她的 感情奔放。“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你应该对佩珠说,我 是不配的。”她说罢便倒下去,把头压在被褥上低声哭着。 碧和影都跑过去,惊奇地问:“德华,什么事情?”影侧 身去扳德华的身子。 明也弯着身子唤德华。德华不回答。碧温和地安慰明说: “明,你也应该休息了,我们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她怎样了?她为什么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带了点 惊惶地问碧,他的声音变了。他又找回来疲倦和忧郁,好像 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话里面,他说完那段话,他的精 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这个,她看见明的脸色不断地在变化, 愈变愈难看,她还以为这个打击是德华给他的,她便答道: “没有什么事情。你不看见德华爱着你吗?” “她真的爱我?”明疑惑地望着碧低声问道,好像就害怕 这句问话被德华听见似的。 “你还不相信吗?”碧大声说。 “我明白了,”明自语着,后来便笑了。在碧的眼里看来 这笑只像苦笑,碧觉得今天明的举动有点古怪,使人不容易 了解。 “德华,”明温和地唤着,正要俯下头去对她讲话,忽然 一阵脚步声打岔了他。克跑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并不 问他在这里还有没有事情,便说:“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 来看你。在那边等着。你去对他们说几句话。”克的小脸上堆 着快乐的笑,他说话说得很快,嘴里不停地喷气。明还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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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20 及答话,接着云又跑了进来。他们两个人把明拥起走了。克 还回过头对影笑了笑,说:“影,你也出来看看。” 影温柔地含笑答道:“我就来。” 德华从床上坐起来。她还有话要对明说,她唤了一声: “明。”没有回应,脚步声已经远了。她走到影的身边,把一 只手搭在影的肩上,痴痴地望着窗户。阳光穿过窗户射进来, 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无数粒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她的脸 上还留着泪痕,她也不去揩干。 “何苦来!”影摸出手帕替德华揩脸,一面怜惜地说。“这 是用不着哭的。你平常爱说你能够忍哭,今天却流了这么多 的眼泪。为什么哭呢?你爱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没有 人干涉你们。”影说这些话好像一个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响起了人声,声音嘈杂,仿佛许多人在用本地话 喊口号。接着那些人又唱起歌来,声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 显然是从不熟悉的嘴里唱出来的。 “你听,外面多么热闹。他们在欢迎他了,”影温柔地抚 着德华的软发高兴地说。 “别人不会来干涉吗?”德华低声问。 “为什么来干涉呢?他们并没有激烈的行动,现在又不是 戒严的时期,”碧接口说,她的小眼睛睁大了望着窗户,好像 从窗户望过去便可以望见那热闹的景象一般。 慧走进来,口里哼着劳动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 着他们唱起来: “……………… 我们耕了田,我们织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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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21 我们修了房屋,我们造了仓库。 ………………” “德华,我们出去看,我们四个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 歌对德华说。 “好,我们走,”碧应了一声。影挽着德华站起来,四个 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妇女协会,她们下了石阶,又走过石桥。工会门前 的石阶上有几个人匆忙地跑来跑去。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抱 了一大卷传单从里面出来。 “敏!”慧高兴地叫了一声。 敏站住了,掉过脸来看她们,望着她们笑了笑。他不说 话,也不等候她们,就匆忙地往外走了。 贤从外面跑进来,口里唱着歌,他看见她们便站住了,快 活地大声说:“他们都在外面,你们快去看!”他跑着进了工 会。 贤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这四个女郎的热情:她们的眼睛 马上发亮,她们怀着跳动的心加快了脚步走到外面去。 外面是天井,其实应该说是一个大广场,地方很宽敞,还 有两株大榕树排列在左右两边。广场上挤满了人。这个景象 使她们吃惊。她们料不到在这个短时间里会来了这么多的人。 那个新搭的戏台做了讲台,好几个人站在上面。明在那 里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只有断续的字句送进她们的耳里。在 前面人声嘈杂。好些学生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散发传单。她 们看见英吃力地挤着,满头大汗,挣红了那张可爱的小脸;又 看见贤抱了一卷传单挤进人丛里去。她们也用力在人堆里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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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22 着,一些人看见她们,便让出了一条窄路,她们还不曾走到 讲台前面,掌声就突然响起来。掌声不断地响着,后来渐渐 地稀少了。人丛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喊声,是女人的声 音,叫着一个响亮的口号。接着许多青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 响应着,于是整个广场都震动了。那些粗暴的喊声像海涛一 般向着讲台冲过来。 “你看,佩珠在那里,”影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惊喜地推 着德华的膀子说。 德华随着她的手指看去。在左边榕树下石凳上就站着佩 珠。她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她口里嚷着,头摇着,那一 头浓发全散开来,跟着她的头飘动,那么一大堆!它们时而 遮了她的半边脸,时而披到后面去。远远地望过去,好像是 一个狮子头,狮子在抖动它的鬃毛。许多人站在下面伸长了 颈项看。她又埋下头去对他们讲话。 “我也去!”慧热烈地说了一句,便离开她们挤进人丛里 去 “我们到前面去听仁民演说,”影说了一句,她和碧、德华 一直往讲台面前走,因为这时候在讲台上响起了仁民的洪亮 的声音。 她们到了讲台旁边。那里已经围满了人,她们没法挤到 正面去。太阳没遮拦地照在她们的头上。她们一头都是汗,汗 珠沿着鬓角流下来。她们并不管它,却只注意台上仁民的侧 面影子。 仁民不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他那些断续的字句并不能 够抓住群众的注意力。他说得太慢了,停顿的次数多,有时 候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声音却能够响彻整个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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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23 而且他的结实的身体、坚定的姿势、热烈的表情,也可以使 那些听不懂他的话的人感动。所以这时候广场上反而静了下 来,似乎全场的人都在听他讲话。 不久仁民闭了嘴。于是掌声像春雷一般地响起来。佩珠 又在那边叫了,差不多同时还响起了另一个女性的叫声。那 是慧,她站在另一株榕树下面的石凳上,高声唱起劳动歌来。 许多人都跟着她唱。起初是青年的声音,渐渐地就渗入了那 些充实的、粗暴的声音。整个广场都在动了。到处都有淡黄 色的东西在飞舞,那全是油印传单。 克接着出来说话。克的声音,克的姿势是许多人熟悉的。 他比仁民有更多的经验,而且知道使用通俗的字句。他的声 音虽然比较低一点,但是他能够抓住听众的注意力。许多人 都在倾听他的演说。影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的脸 微微发红,嘴角浮起了笑意。 忽然一个青年匆忙地跑上讲台,那是敏。他在克的耳边 说了几句话,克回过头答了几句,又继续说下去。敏留在台 上和别的人低声谈了片刻,然后他和志元、陈清几个人下了 讲台挤进人群里去了。 克的态度很镇静,但是并不能够制止群众中间的骚动。 “出了什么事情了,”碧低声自语道。她看见影的脸上也 带了惊讶的表情。她回过头去,无数的人头在摇动,遮住了 她的视线。 德华正在看讲台上站着的明,她没有听清楚碧的问话,便 说:“你看,明的脸色这样难看,他支持不下去了,他们要让 他休息才好。”她看见没有人答话,就推动碧的膀子请求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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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24 说:“你去,你去告诉明,要他进去歇歇。” 碧没有注意德华的话,她痴呆似地望着骚动的群众。 影低声在德华的耳边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 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颤动。 “什么事?”德华吃惊地低声问,她也回过头去看群众,只 看见人头晃动,人声嘈杂,似乎听众突然增加了一倍。 “慧!”碧忽然惊喜地叫起来。慧在人丛中挤出了一条路, 披着头发,红着脸,手里捏了一张传单,气咻咻地向她们跑 来。慧跑到了碧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碧的肩上,喘着气,激 动地说:“我们被军队包围了。” 德华惊疑地望着慧的激动的脸,然后她掉头去看讲台。克 还在对群众说话,明、云、仁民都还立在那里。她匆忙地说 了一句:“我去告诉明,要他进去。”她不等慧说什么,便急 急地走了。 “军队来了,我不信!这是一个和平的集会,他们来干什 么?”碧激动地说。她并不害怕,但是她很气愤。她觉得今天 就像在过节,大家应该快活地、热闹地过一天,来欢迎明,来 表示一些休戚相关的感情。对这样的集会完全没有来干涉的 必要!然而旅部却派来了军队。不仅碧这样想,影和慧也是 这样想,许多人都是这样想。 “军队来干什么?谁知道?一定是来驱散群众的!”慧气 愤地说。“大家不走,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慧的眼睛里冒出 火来。 “军队来了!”群众忽然惊慌地叫起来,于是起了一阵拥 挤,有好些进来看热闹的人就想往外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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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25 “大家不要慌!不要怕!”克看见这情形,便大声对群众 说。但是他的声音已经不能制止骚动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再 也无心听什么人的话。他们在人群里乱嚷,乱跑,乱挤,把 秩序弄得更坏了。 德华陪着明下了讲台,从人丛中挤出去,到工会里面去 了。”云站到前面去帮助克维持秩序。仁民带着严肃的表情在 看广场上的群众。 “仁民应该躲避一下,”慧在下面看见仁民,便低声对影 和碧说。“旅部里很注意他。” 慧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尖锐的声音在 人丛中响了: “不要害怕!我们是徒手的民众,军队不会干涉我们!秩 序,大家要守秩序!不要挤!我们就要散会了!” 这是佩珠的声音,她依旧站在石凳上,挥动两只空手,抖 动她的头发,挣红了脸地叫着。她的声音飞起来,高出于别 种声音之上,压倒了一切。 “不要怕,大家守秩序!……”佩珠的话被许多人响应着, 贤和志元在佩珠对面的石凳上出现了。志元老是张开他的大 嘴叫。 “我们上去告诉克,是不是要提早散会。”影担心地说。 慧、碧、影三个女子接连地走上了讲台。慧第一个开口: “仁民,我们到里面去。” “等一下,大家一起走,”仁民答道,他不愿意马上离开 眼前的景象。 “你应该避开一下,说不定今天会有意外的事情,”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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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26 她的细眉微微一皱,低声说。她的面容很庄严。 仁民的脸色突然一变,好像有一股冷风吹过他的脸。他 低声说:“你是指流血吗?” 慧默默地点了点头。影把一只手搭在慧的肩上,说:“那 么还是早些散会吧。” “不,那不可能!我不相信!”仁民摇头说,他的眼里射 出一股强烈的光,眼光坚定,里面充满着信仰。“现在流血是 没有用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准备。” “倘使人家准备好了呢?”慧低声反问道。 “那么,我们就应该想法避开,”仁民坚决地回答。“我去 告诉克。”他便走到克的身边去。 “克,现在就宣布散会!”仁民说这句话就像在发一个命 令,他的声音是那样坚定,使人没有发问的余地。 克惊讶地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等一下,等敏回来 再说。” “不要等了,事情很严重,”仁民严肃地说。 “我知道,”克点点头,接着他又说:“你也应该当心,这 里面一定有侦探。你先到里面去,不要让很多人认识你。” 敏和陈清一道来了。两个人都跑得气咻咻的,满头都是 汗珠。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敏在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好,我们散会吧,”克下了决心说。“敏,你去告诉佩珠, 要大家守着秩序走出去!” “我去找佩珠!”慧抢着说。 “我也去!”影和碧一齐说。 “慧,你不回协会去?那里也应该有人看守,”敏对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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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27 “惠群在那里,不要紧,”慧匆忙地回答着,便跟着影、碧 两个走下讲台,挤进人群里去了。 “纠察队都在下面吗?”克问敏道。 “都在。全靠他们维持秩序。今天看热闹的人也不少,所 以秩序乱!”敏回答道。他接着对云说:“云,我们到下面去。” 云跟着敏走下去了。人声依旧嘈杂。骚动也没有停止。克 在讲台上宣布散会了。 慧、影、碧走到佩珠的身边,全跳上了石凳,这四个女 子站在一起似乎变得更勇敢了。她们大声叫喊,传达散会的 消息。影把一只手搭在慧的肩上。在她们的下面,群众慢慢 地拥挤着往外面走了。那么多的人结合在一起,就像一股水 流。大家开始唱起劳动歌。 “取消苛捐杂税!打倒陈××!” 慧受了感动,觉得她的心也跟着那无数人的心跳动了。她 很高兴,忘了自己地叫起来。陈××就是统治这个城的旅长。 “慧,当心点,你不要乱叫,”影拍着慧的肩头说。 佩珠掉过头看慧,低声说:“慧,我们今天不准备流血。” 慧笑了,她解释说:“不要紧。我叫得高兴,就顺口叫了 出来。” “大家守着秩序好好地走呀!”佩珠不再跟慧说话,又掉 头去看群众,对着那些摇动的人头大声叫道。许多张脸掉过 这边来看她,对她微笑。许多只手向她挥动。等到最后一队 人走过了她们的面前,她们都跳下石凳来。 在外面群众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军队的防线,并没有发生 冲突,秩序很好。大家齐声唱着歌。阳光跟着歌声渐渐地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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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28 失了。 阴暗的广场上就只剩下佩珠这几个人,一面谈论着走回 到里面去。 佩珠忽然微微一笑,自语似地说:“今天的成绩很好。” “我担心事情还不曾完结呢!”影用一种不确定的声音说。 “不必去管它。斗争总有一天会来的,”慧接口说,她懂 得影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害怕。她倒希望斗争早些到来。她 一个人又低声哼起了劳动歌。 “但是我们今天算是胜利了。”佩珠想到今天的事情,很 高兴。她常常是乐观的。 “佩珠,你不要过于乐观,我们以后还需要更大的勇气,” 克在后面说,从他的眼镜后面透出来严肃的眼光。 “什么勇气?”佩珠睁着一双大眼睛惊讶地问了一句。然 后她平静地说:“我想我是有勇气的。”她无意间抬起头,正 看见仁民从右边送过来赞美的眼光。 贤跑过来握着佩珠的一只手,拖长了声音亲密地、顽皮 地叫起来:“ “佩——珠。” 正在这个时候德华从里面惊惶地跑出来,看见这几个人 就站住了。她一把抓住佩珠的膀子,着急地说:“你们这许久 都不进来!明——病了。” “病了?”克念着这两个字,好像掷了两个石子在每个人 的心上。 “克,”在后面又响起一个男人的惊惶地叫声,一个颀长 的黑影向着他们投过来,众人都吃惊地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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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29 来的是方亚丹,他跑得气咻咻的,刚刚站住,便断续地 低声说:“他们已经动员了。快把工会收拾干净,他们迟早会 来搜查的。雄在后面,他马上就来。” 众人痴呆似地站在那里。空气突然变得紧张了。德华想 到明的病,马上跑进里面去。 “妇女协会怎样?”慧接口问。 “他们还不知道是一起的吗?你们也应该当心!”亚丹严 肃地回答。他又说:“我在路上遇见军队,还以为我们这里已 经完了。” “贤,”克把贤唤过来,在他的耳边吩咐道:“今天学生组 的会延期一天。你马上去通知。” 贤答应一声立刻跑开了。这几个人在戏台旁边低声交谈 了几句话,就默默地散去了。剩下那一个空的广场,孤寂地 躺在傍晚的天幕下面。 4 佩珠和慧在妇女协会里谈着明的病。 贤忙忙慌慌地跑进来。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那种滑稽 的笑容。他一看见佩珠,就张开突出的嘴,露出不齐整的两 排牙齿,张惶地说:“佩珠,你们快去!明的病危险……德华 要你们马上去!”贤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两滴眼泪从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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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30 流下来。 “灾祸接着来了!”慧自语似地说。 “好,我们就去!”佩珠牵着贤的手,同慧一起出去。 她们到了雄的家。碧出来开门。她们看见碧的忧郁的面 容,心就变得更沉重了。 “明怎样了?”佩珠关切地低声问。 碧摇摇头,焦愁地答道:“恐怕没有希望,”就让她们进 去。 在一个不很明亮的房间里,一张旧式的架子床上,明静 静地躺在那里,一幅薄被盖着他的半个身子。德华坐在床头 一把藤椅上,用手帕在揩眼睛。 “德华,”佩珠一进门便轻轻地唤了一声。 德华站起来,还来不及答话,明就在床上问道:“佩珠, 你来了吗?” 佩珠答应一声,便同慧走到床前温和地说:“明,今天好 些吗?”他们看清楚了明的脸,脸上没有肉,没有血色,不像 一张活人的脸。她们本来想勉强地笑笑,然而佩珠的眼泪掉 了下来。慧能够忍耐,她用力咬着她的嘴唇。 “佩珠、慧,你们都好。我是完了。我要离开你们了。”明 的瘦脸上现出了凄惨的微笑。 “不会的,你的病不久就会好起来,”佩珠极力忍住悲痛, 温和地安慰他。 “我不会好了。我完了。想到你们大家都忙着,我一个人 静悄悄地死,这是很难堪的。佩珠,我不愿意死,我实在不 愿意死。”他的眼里嵌着泪珠,右手压在被上,手指微微地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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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31 动。德华用手帕掩了面在旁边抽泣。明略略停顿一下,又继 续说下去:“德华常常哭,她待我真好,你们大家待我都好, 然而我要死了。我不能够再担任工作了。我要离开你们了。” 佩珠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去把他的压在被上的手握着,一 面安慰他说:“明,你不要再说话了。你歇歇吧。不仅德华, 我听了你的话我也想哭了。” “明,你不会死,在你这样轻的年纪是不应该死的,”慧 立在床前对明说。 “不该死?谁又该死呢?”明的眼睛睁大起来,他的手抖 得更厉害。他的牙齿也抖着。“我是给他们害死的。他们天天 拷打我,折磨我,他们不让我活。所以我就要死了。我应该 死了,在这样轻的年纪就死了!”他气愤地说着,脸色很难看, 声音也含糊了。但是这些话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连新来的 敏、亚丹、志元和仁民都听见了。 众人沉默着,没有人想说话。佩珠把明的冷冷的手捏得 更紧,好像害怕一放松手就会把明失掉似的。别的人静静地 站着,动也不敢动一动,让明的喘息和德华的呜咽在空中飘 荡。这样地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大家用同情的眼光看明,又 用恐怖的眼光彼此望着。仁民低声在志元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碧走过窗下,便站在门外,伸了头进来看。 明在床上慢慢地叹一口气,又把头一动,用他的失神的 眼光看着站在桌子周围的那些人。他把嘴一动,笑了,这笑 容在别人看来依旧是悲哀的。仁民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床前。 “仁民,你来了,我却要死了。”明望着仁民,眼里又迸 出了几滴泪珠,他继续用战抖的声音说话。“我不能够多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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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32 你了。我并不怕死,可是想到你们大家都在工作,我真不愿 意离开你们。” “明,你放心,你是不会死的。我们大家都爱你,都需要 你,”坐在床沿上的佩珠俯下头望着明,含着眼泪地安慰说。 贤扑到床前,把头压在明脚边的被上伤心地哭起来。 “明,你歇歇吧,你太激动了。你的病是不要紧的,你不 要怕,”仁民想对他说许多话,但是只说出了这几句。 “我并不害怕。不过在这时候大家一起工作得很好,刚刚 有一点希望,我一个人就死去,太悲惨了。”明停了停又说: “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 “明,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不要再说话了,”仁民温 和地说。 “不行,我闭上眼睛,在我眼前就像在开演电影,都是拘 留所里面的景象。真可怕,你们绝不会想象到!”明的声音里 带了一点恐怖,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在他的瘦得只有皮包骨 的脸上,这一对眼睛就像两个小洞。 “那里面的生活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亚丹背靠桌子站着, 把一只手捏成拳头用力压在桌面上,他侧着头低声对志元说。 “他们整天拷打他,他那瘦弱的身体怎么受得住?”志元 埋下头低声答道。 “这就是人家对付我们的办法!”敏在旁边插嘴道,他沉 着脸,咬着嘴唇,从眼睛里射出来似乎是冷冷的憎恨的眼光。 “他并不是第一个牺牲者。” “啊,星光,星光就要灭了,”明望着帐顶在自言自语。 “明,你说什么?”佩珠把头俯下去温和地低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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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33 “我说那星光,过一会儿,我就会什么都看不见了,”明 依旧自语似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星光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德华在旁 边接嘴说。她已经不哭了,虽然她的脸上还留着泪痕。她站 在床前,微微低下头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明的脸。她还记 得明的话,明对她说过在白天他也看见星光,甚至在囚室里 星光也照着他的路。 “仁民,”明把头一动唤道。仁民已经走到了桌子跟前,正 在听志元讲话,便掉转身温和地答道: “我在这里。” “请你过来,请你过来,”明接连地说。仁民就走到床前, 站在佩珠的旁边。他俯下头把他的温和的但又是坚定的眼光 投在明的脸上,低声问:“什么事情?” 明把仁民看了好一会,好像要认清楚仁民的面貌似的,然 后说:“我问你一句话,你比我们知道得多,我读过你的许多 书。”他微微一笑,这时候他的声音有些不同了,这里面似乎 多了一种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众人也不明白。“我问你在我 们中间——爱——我说那恋爱——我们也可以恋爱——和别 的人一样吗?”失神的眼光哀求地射到仁民的脸上。“我们有 没有这—— 权利?他们说恋爱会—— 妨害工作—— 跟革命 ——冲突。你不要笑我——我始终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我很久就想问你。”在这些话里面明把希望和痛苦混在一 起,虽然是软弱无力的声音,但是人也可以分辨出来。的确 那个问题把明苦恼了许久,他很早就想写信去问仁民,问剑 虹。但是他害怕会被人笑,所以他终于没有写信。他把它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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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34 在他的心里一直到现在,这时候他依然不能够得到解答。 仁民注意地听着,他想不到明会拿这些话问他。这并不 是一个难答复的问题。他微笑了。他说:“明,你为什么还想 这些事情?你应该多休息你的脑筋,你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你说,你回答我吧,我等了许久了,”明哀求地说。 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脸上一扫,又看 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经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称做恋爱至上主义 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几个男朋友发生过关系。他又看德华,她 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脸上射来。他知道德华和明正相爱着。 他现在明白了:明被一个义务的观念折磨着,用工作折磨自 己,用忧郁摧残自己,为的是要消灭那爱的痕迹。这件事情 在他看来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为了这个就毁了自己的身体。 明现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仁民想到这里 不觉起了痛惜的感情。他痛苦地说:“为什么你要疑惑呢?个 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体的幸福冲突的。爱并不是犯罪。在 这一点我们跟别的人不能够有大的差别。”他觉得对着明他只 能够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又明白他这样反复申说下去,也没 有用处,因为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想不到一个人会拿一个不 必要的义务的观念折磨自己到这样的程度。他痛苦地闭了嘴, 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点头。 明微微地叹一口气,带了一点欣慰地说:“我也是这样想 的。”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可惜已经迟了。”他的 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的拘挛。众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着他的挣 扎。然而他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衰弱下去了。 “我们又多献出一个牺牲者了!”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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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35 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和平地工作,人家却用武力来对付我 们。” “敏,这不过是开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恼地说。 “忍耐!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烦躁地反问道。他停了片 刻又说下去:“我并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 的。” “然而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严肃地说。 “你以为我们这一点力量就能够毁灭一个势力吗?我不这样 想!我们还应该加倍努力。对于目前的灾祸谁也不能够抱怨。” 他忘记了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说过不能够忍耐的话,他也 曾想过费一天的工夫把整个社会改变了面目。 “那么要毁灭一个势力,究竟需要多少人牺牲呢?”敏突 然向仁民发出这个严厉的质问。他的两只眼睛追逼似地望着 仁民的严肃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怒容,好像站在面前的就 是他的敌人。“那么从现在走到那光明的将来,这条路上究竟 需要多少尸首来做脚垫?我们还应该失掉多少个像明这样的 朋友?” “谁知道!我又不是预言家!”仁民摇摇头,把两只手摊 开。他的声音很坚定。 众人看着敏和仁民,他们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间会发生 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注意地听着他们的问答,因为那两个人 所谈的也就是苦恼着他们的心的问题。 敏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又站在仁民的面前,激动地 说:“我的血每夜每夜都在叫。我知道这是那些朋友的血。他 们在唤我。我眼看着好些朋友慷慨地交出了生命。他们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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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36 信仰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不能够再做一个吝啬的人。” “并没有谁说你是吝啬的人,”慧在旁边打岔说,她对敏 很关心。 “那么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来交出生命呢?”敏侧着脸,苦 恼地问题道。他很激动。他又指着床上的明说:“为什么就该 轮到他?他是不愿意死的。他刚才还嚷着他不愿意死。” “这全是偶然。也许你的轮值明天就到,也许我的轮值明 天就到。”慧低声说。她竭力做出冷淡的微笑,好像她对自己 的命运并不关心似的。 “你不觉得等待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吗?我很早就等着我 的轮值。我要找一个痛快的机会把生命交出去,”敏痛苦地说, 他伸起一只手用力搔他的头发。 “敏,不要这样说,”仁民用他的坚定的声音温和地说。 “一刹那的痛快固然使你自己满足了,可是社会要继续存在下 去。它需要勇敢的人长期为它工作。” “但是别人不许我们活着给社会尽力。他们会把我们零碎 地宰割。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我不能够坐等灭亡。我要 拿起武器,”敏激动地说,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了,他那样锐 利地望着仁民,想把仁民的坚定的态度打碎,但是没有用。 “谁又在坐等灭亡呢?你不看见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了成绩 吗?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错。我们现在不需要暴力。暴力会 先毁掉我们自己,”亚丹插进来说。 “没有一次牺牲是白费的,没有一滴血是白流的。抵抗暴 力的武器就只有暴力!”敏走到亚丹的面前,疯狂似地望着他 的长脸把这些话用力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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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37 慧在旁边微微一笑,但是这笑里含得有苦恼。她温和地 望着敏说:“敏,安静些吧,你太激动了。” 碧走进来,低声说:“这种环境很容易使人激动。” 佩珠坐在床沿上捏着明的一只手,这些时候都不开口,就 静听着他们争论。她忽然用了似乎是平静的声音说:“我们没 有理由轻易牺牲。血固然很可宝贵,可是有时候也会蒙住人 的眼睛。痛快地交出生命,那是英雄的事业。我们似乎更需 要平凡的人。” “佩珠说得不错。我们目前更需要的是能够忍耐地、沉默 地工作的人,”仁民接着说。 “你们不了解我的心情,你们全不了解,”敏摇摇头执拗 地、苦恼地说。 “为什么不了解你呢?你的苦恼不就是——”慧正在温和 地劝着敏,但是佩珠的悲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佩珠站起 来,声音清晰地说:“我们里面又少了一个人了。”泪珠沿着 她的脸颊流下来。 “明,”德华唤着就扑过去,俯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记住他是被杀死的,”敏疯狂似地对仁民说,“是零碎地 宰割掉的,我刚才就说过。那天人家还欢迎他,说他是一个 英雄。以后会哀悼他,说他是一个殉道者。”他似乎带了一点 嘲笑的口气。 “为什么还说这些话?我们的轮值不久就会来的。谁都逃 不掉!”志元张开大嘴苦恼地发出粗暴的声音。 “他不会死,他永远活在我们的中间,”慧接着说,她的 眼前仿佛现出明的忧愁的面孔,她的眼睛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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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38 众人沉默着,都把润湿的眼睛掉向床上看。过了一会,碧 走过去,把俯在床上明的脚边哀哭着的贤唤起来,她说:“贤, 不要哭了。你马上去把克叫来。你就去,我们早点办好明的 事情。” 贤茫然地站在床前,一面含糊地应着,一面不停地揩眼 睛。 “我去!贤,你就留在这里!”敏抢着说,他的声音里充 满了痛苦。他不等众人说话,便踏着大步往外面走了。 5 明死了,就像一颗星从黑夜的天空里落了,以后人便看 不见它升起来。但是在人们的口里明这个名字还活着。 在最初的几天里德华时常想着明,她一提到明,眼里就 淌泪。 “德华,你为什么老是想着明呢?想念和悲哭都是没有用 的。明已经死了。”佩珠坐在书桌前写文章,她看见德华淌泪, 便放下笔安慰德华。她的声音很温和,她看待德华就像看待 自己的亲妹妹似的。 “我以前待他太不好了。我简直是在折磨他。你想,他受 了那么多的苦!”德华说着便往床上一躺哭起来,她还看见明 的眼睛带着恳求的表情在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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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39 佩珠看见德华把头俯在枕上,低声哭着,肩头不住地耸 动,她心里也有些难受,就走到床前坐下去,伸出手去轻轻 地抚摩德华的头发,一面温柔地说:“你看,这几天你就瘦多 了,可见悲哀很容易折磨人。” 德华没有答话,依旧低声哭着,她的哭声像锥子一般地 刺着佩珠的心。佩珠忍耐不住,就走去扳德华的颈项要她把 头抬起来。德华温顺地坐起抬了头,脸上满是泪痕,两只眼 睛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充满着阳光,一群蜜蜂在空中飞舞。 “过去的事是无可挽回的了。在我们的前面还有着未来, 德华,你拿出勇气来!”佩珠温柔地在德华的耳边说。“你看, 你一脸都是泪痕,无怪乎人家要说你爱哭。”她摸出手帕慢慢 地替德华揩眼泪。 “佩珠,你待我真好,”德华感动地说,她把头靠在佩珠 的胸前,她的抽泣还不曾停止,这使得她的话成为断续的了。 “我没有勇气。我爱明,我不敢把爱情表示出来。慧从前就责 备过我。我处处不及你们,我知道的比你们都少,我害怕我 没有勇气走未来的路。”她一面说一面叹气,她觉得她的前面 没有路,只有一片黑暗。 “不要怕,你不知道你自己,”佩珠揩了德华的眼睛,把 手帕放回在衣袋里,依旧俯下头去看德华的脸。看德华的眼 睛。她看见德华的畏怯的、悲痛的表情,她微笑了。她把德 华轻轻地抱着,爱怜地安慰这个身子微微颤抖的少女。“没有 人生下来就有勇气,谁都是在那个大洪炉里面锻炼出来的。你 想不到我从前也因为别人说我太软弱痛哭过。我一晚上哭湿 了一个枕头。”她想到过去的事情不觉微微地笑了,她仿佛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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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40 站在一条河边看对岸的景物似的。 “你比我强,你的境遇比我好。我的境遇很悲惨,”德华 声音战抖地说,“我害怕我不能够支持下去。我不想活。”歇 了歇她又换过语调说,“佩珠,你想我能够支持下去吗?我能 够做一个勇敢的女子吗?就像你们那样?你说,你老实说!” 她侧着头恳切地看着佩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线的希 望,把她的眼睛略略地照亮了。 “为什么不会呢?你这个傻姑娘?”佩珠笑了。她把头俯 下去轻轻地在德华的软发上吻了一下。“我原也是很软弱的。 可是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就觉得有勇气了。你怕什么?你 在这里,不是我们大家都爱你吗?友情会使你活泼起来,强 健起来。” 德华注意地听着佩珠的话。佩珠闭了嘴。她并不回答,却 沉默着,似乎在想一件事情,她让佩珠继续抚摩她的头发。她 的畏怯和悲哀渐渐地消失了。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佩珠, 你常常看见星光吗?” “星光?什么星光?”佩珠不懂这个意思,惊讶地问。 “明说的。他说星光是不会消灭的。他把我的眼睛当作星 光,”德华做梦似地说。 “德华,明说得不错,你的眼睛有一天会发光的,”佩珠 又俯下头温和地答道。“不是向着明发光,是向着那许多人。” 她突然转过话题问:“你看见那天广场上的景象吗?” “我看见的,那么多的人!那个景象使我忘记了自己,”德 华点头答道。“我看见你,你是那么勇敢。”她记起了那天的 景象,就很激动。她到城里来,参加群众的集会,那天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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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41 第一次,给她的印象很深,因为明站在讲台上说话,那许多 人似乎都是为了明来的。她又记起佩珠站在石凳上动着头像 狮子抖动鬃毛的那个姿态,她不禁带了赞美的眼光看佩珠。 “我不算什么!慧、碧、影她们都勇敢。你也可以做到她 们那样。” 德华的脸色渐渐地亮起来。她惊喜地问道:“你真以为我 可以做到她们那样吗?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用得着像我这样 的人?” 佩珠看见德华这样地说话,不觉高兴地笑了。她轻轻地 在德华的头上拍一下,温和地问道:“你要加入我们的团体 吗?” “但是我不知道你们肯不肯相信我,”德华迟疑地说,她 的眼睛这些时候就没有离开过佩珠的脸。 “德华,谁不相信你?你这个傻姑娘!”佩珠快活地拥抱 了德华。“我们同住了这几个月。你和大家都处得很好!我们 都爱你,都欢迎你。” 德华站起来,摆脱了佩珠的手,用平稳的脚步走到窗前, 站了片刻。佩珠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后,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 头。她忽然掉过头看佩珠,庄严地唤道:“佩珠。”声音和平 常的不同。佩珠略略吃了一惊。两个女郎的眼睛对望着,都 是坚定的眼光。德华的略带憔悴的脸突然发亮了。她似乎变 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渐渐地,渐渐地,热情在她的身体内生 长起来,她仿佛感觉到它的生长,她觉得它不停地涌着,涌 着,她压不住它。她的身子开始微微地颤动了。她又用战抖 的声音唤道:“佩珠。”她的眼睛里开始流下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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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42 佩珠温和地应着,她注意地把德华看了这许久,她的惊 讶很快地就消失了。她现在仿佛看透了德华的心。她知道这 是很自然的举动。她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当她第一次决 定把自己献给一个理想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地哭过。 “佩珠,我下了决心了,”德华迸出了这句话,便猝然掉 转身往外走。 “我知道,”佩珠含笑道。她看见德华走出了房门,便跟 着出去。 德华走下石阶,站在天井里,向天空伸出两只手,让阳 光洗涤她的全身。佩珠就站在石阶上看她。 亚丹拿了一块巢础架从里面出来。他穿一件衬衫,领口 敞开,袖子挽到肘上。他看见她们便笑着问:“你们两个真闲! 也不来给我帮忙。”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还不知道,”佩珠笑着说。“你来, 也应该先来看我们。” “我来了好久了。我来的时候听见你们房里没有一点声 音,我以为你们出去了,”亚丹笑着回答。他又问德华:“德 华,你怎样了?这两三天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你们年轻女 孩子应该活泼,勤劳……” “女孩子?好大的口气!”佩珠噗嗤笑了。她又说:“亚丹,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德华决定加入我们的团体了!” 亚丹的长脸上现出满足的笑容。他走到德华的面前快活 地说:“我祝贺你!我早就料到的。你想象不到我心里的高兴!” 他伸出手来把德华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德华羞涩地微笑了, 就像一个小孩受了别人的过分的夸奖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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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43 “我很幼稚,我希望你们多多指教,”德华像一个女孩般 谦逊地说。 “你不要客气,我们又不是新朋友,”亚丹还要说下去,忽 然听见里面有人声,他便住了口。英跑了出来。 “亚丹,快来!佩珠,德华,你们都进来看!”英看见他 们便嚷起来。 “什么事情?你这样大惊小怪!”佩珠笑着责备道。她知 道英的脾气,他平日就喜欢嚷,喜欢跳。 “我们的蜂!看我们的蜂!”英快活地回答。“今年成绩一 定好!将来你们大家都有蜜吃!”他说罢就往里面跑,亚丹他 们跟着进去。 他们走进里面,穿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厅堂,由一道 小门出去,就进了蜂场。那是一个园子。地方宽敞,种了好 些树木。许多个蜂箱堆在地上,三四个叠在一起,从每个蜂 箱旁边的缝隙里,那些黄色的小虫不住地飞进飞出。园子里 充满着蜜蜂的吵闹的声音。 亚丹把手里的巢础架放进一个新的蜂箱内,那个空箱子 摆在一块石头上。 “这几天我们正忙着,蜂拚命在分封,要添出许多箱来,” 亚丹一面说,一面工作。英却揭开一个蜂箱的盖子,从里面 取出一个巢础架,两面都被蜂贴满了。蜂密密麻麻地动着,人 看不出来它们究竟有多少。英拿一只手提着架子用力一抖,把 大部分的蜜蜂都抖去了,他又接地抖了两下。于是他们的周 围添了不少的蜂。有几只蜂贴在英的手上,有几只便飞到德 华和佩珠的头上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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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44 德华害怕地摇着头。英看见了,就带笑说:“不要怕,它 们不会刺人的。”他看见手里架子上的巢础已经被蜂咬坏了, 只剩下一小块,便取了一块新的放进去。 亚丹也同样地忙着,他却时时掉过头来嘱咐英: “英,不要忘记加糖水。” “英,你记住,看见蜂在做王台,就毁掉它,免得分封太 快了。” 佩珠和德华在旁边走来走去,看他们做这些事情,她们 也很有兴趣。佩珠禁不住微笑地对德华说:“亚丹这个人很奇 怪。慧说他粗暴。他却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很好的朋友。” “粗暴?是的。这是你们女人批评我的话,因为我反对恋 爱,因为我常常骂你们女人!”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便带笑地 分辩道。 “我在跟德华讲话,我并没有跟你说!”佩珠拿这句话堵 塞亚丹的嘴。亚丹笑了。英和德华都笑了。 “佩珠,”过了一会亚丹忽然唤了一声,他并不抬头看她, 他仍在做他的工作。 “什么事情?”佩珠带笑地问。 “你看出来敏这几天的变化吗?” 听见提到敏,佩珠就不笑了。她的面容渐渐地变得严肃 起来。她仿佛看见了敏的痛苦的面容,仿佛听见了敏的烦躁 的话。她这几天一直关心着敏的事情。她低声答道:“我知道。” “你不觉得有危险吗?我今天上午还同仁民谈过,我们应 该好好地劝他一番。仁民等一下就会到这里来。”亚丹的声音 里带了一点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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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45 佩珠沉默了一下,像在想一件事情,过后她忧郁地答道: “这没有用。敏现在很固执。他知道的不见得比我们少。但是 他的性情——他经历过了那许多事情,再说,这样的环境也 很容易使人过分紧张。” “我们就不可以帮助他?”德华恳切地插嘴问道,这是听 见他们的谈话以后说的。 “恐怕没有用,他不会听我们的话,”佩珠摇摇头说。“敏 也许比我们都热烈,比我们都勇敢。这是一个悲剧。生活的 洪炉把他磨练到这样。不过我们还是应当设法劝阻他……德 华,你不觉得可怕吗?你决定加入我们的团体。” 这句话把德华问着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事情。她也 不大懂佩珠的意思。她看佩珠的脸,那张脸上有痛苦的表情, 然而眼光却是很坚定的,而且有力量。她记起了她和佩珠同 住了几个月,她多少知道一点佩珠这一群人的生活情况。她 认识这些人,她同情他们的思想,她甚至多少分享过一点他 们的快乐和愁苦。她佩服他们,羡慕他们,爱他们。她愿意 和他们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害怕?她就直率地回答道:“我为 什么害怕呢?和你们在一起我什么打击都可以忍受,你应该 晓得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心,却是你们 大家的心。和你们在一起,任何大的悲剧,我可以忍受。”她 说到后面,自己也很感动。这时候她仿佛看见穿过飞舞的蜂 群,透过那些树木,越过那土墙,便立着监狱,便现着刑场, 枪炮、大刀,还有各种各样的她叫不出来名称的刑具排列在 那里,使她的眼睛花了。渐渐地从远处现出了许多面孔,许 多带笑的面孔,都是她的朋友的。它们逼近来,遮住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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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46 于是消失在土墙后面,树林后面,蜂群后面。她没有一点恐 怖,她反而微微地笑了。亚丹在她的对面躬着腰抬一个蜂箱, 听见她说话,便举起头带着赞叹的眼光看她一眼。英继续在 毁王台,就停止了工作对她做一个笑脸。 佩珠看见德华的笑,心里高兴起来,把方才的忧郁赶走 了。她无意间举头看天空,蔚蓝色的天非常清明,没有一片 云。她看不见太阳。太阳给树梢遮住了。她埋下头,看见满 地都是阳光,树荫下也有好些明亮的斑点。这时候她忽然想 起了那篇未完的文章,就对德华说:“你就在这里玩一会儿吧, 我要去写完那篇文章。” “好,你先走吧,”德华温和地应着。佩珠刚移动脚步,就 看见林舍动着两只小脚一偏一跛地走进来,在她的后面跟着 仁民。 “佩珠,客人来了!”林舍的脸上堆着笑,她张开大嘴说 话。“亚丹,你这样忙着,也应该休息一下!”她看见亚丹忙 着开关每个蜂箱的盖子,就这样嚷着:“我来给你帮忙。”她 往亚丹那边走去。她走起路来似乎有些吃力,但是她走得很 快。她也去拿巢础架,她也去开蜂箱,她一面做,一面和亚 丹讲话。 仁民招呼过了众人,歇了歇,说了几句话,就走到佩珠 的身边。他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低声说:“佩珠,我们到外面 去。”佩珠点了点头,就默默地跟着他出去。德华痴痴地望着 他们的背影。亚丹从蜂箱后面投过来一瞥匆忙的眼光。英正 忙着找王台,林舍俯下头在揭蜂箱的盖子。 走出厅堂,仁民便在佩珠的耳边说:“报馆马上就会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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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47 题。” 佩珠侧过脸投一瞥惊讶的眼光到仁民的脸上。 “旅部里的朋友刚才送了消息来,报纸的寿命至多还有三 天,”仁民接着严肃地低声说。 佩珠大大地吃了一惊,她默默地咬着嘴唇。她几乎不相 信这个消息,但是她知道这是真话。她的愤怒是很大的。她 只觉得血不住地在她的身体内涌。她庄严地说了一句:“我们 去看雄。”雄就是报纸的总编辑。 “雄到报馆去了。慧在妇女协会里等你。” “好,我们就走,”佩珠短短地答道。他们进了房间,佩 珠把那篇未完的文章锁在抽屉里,还写了一个字条放在桌上 给德华看。 两个人匆忙地走了出去,一个工人来关上门。 街上清静。花在荒凉的旧院子里开放,阳光给石板道镀 上了金色,石板缝里的青草昂着头呼吸柔和的空气。这一切 跟平日并没有两样,但是他们的心情却不同了。 他们走过几条窄巷,都没有遇见行人,偶尔在大开着的 院子门前,看见两三个妇女坐在那里谈闲话。空气一点也不 紧张。但是他们依旧匆忙地走着。在十字路口,一个背枪的 兵迎面走来,那个年轻人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是也没有 什么举动。 他们进了大街,走在平坦的马路上,他们才惊讶地注意 到这条马路今天忽然显得异常拥挤了。许多人吵闹地谈论着 迎面走过来,朝他们后面走去。人丛中时时出现了武装的兵。 “我们先到报馆去一趟!”佩珠感到一个不祥的预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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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48 变了脸色,低声在仁民的耳边说。 仁民没有答话,便跟着她掉转身子往后面走,他们依旧 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大堆人。没有人注意他们。但是有两次 他们几乎和对面走来的人相撞了。两次他们都听见人用本地 话骂他们,他们却没有工夫去听那些话。 走完两条街,他们看见前面的许多人站住了。那些人全 停在一个建筑物的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佩珠吃 了一惊。她知道报馆就在那里,是一所一楼一底的铺面。她 轻轻地把仁民的肘一触,等仁民侧过头,她把一瞥恐怖的眼 光投在他的脸上。仁民不开口,他的脸上突然飞来一堆黑云。 他马上掉头去看前面,他一面走,一面挽住佩珠的一只膀子。 一些人忽然从前面退下来,原先聚在报馆门前的一堆人 马上散开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却依旧用力挤上前 去。后面有人在推动他们,前面有人退下来。仁民把佩珠的 膀子紧紧地挽住,两个人的身子靠在一起,用力向前面慢慢 地移动。有几分钟的光景他们实在不能够前进了,就踮起脚 伸长了颈项看前面。他们看见一个警察拿着鞭子在赶人。但 是过了一会那个警察就不见了,退下来的一群人又挤上去,前 面松动了许多,他们趁这个机会,挤到了报馆门前。 报馆前面停着一辆大汽车。骑楼下站着十几个持枪的兵。 门开着,两个兵在门前守卫。在报馆里面闪动着兵的影子。 佩珠低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靠在仁民的身上,仁民紧 紧地挽住她的膀子,他们隐在人丛里,只露出了两个头。他 们都仰起头去看楼上,那些关闭的窗户遮住了里面的一切。但 是从那里面送出来脚步声、吵闹声和移动家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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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49 一个兵捧了一大束文件跑出来,另一个兵又抱了一些簿 子和书。他们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汽车上面。 “前面去,”佩珠低声在仁民的耳边说。她便往前面挤去。 人群中起了骚动,众人都抢先往前面挤。 警察们从报馆里赶了几个人出来,让他们走开了。接着 几个兵押着一个人出现了。 “雄!”佩珠悲痛地念出这个名字,她往前面一扑。仁民 吃惊地看她一眼,把她的腰紧紧地搂住,害怕她要跑到前面 去。 雄穿着青色西装裤,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两只手反剪 地缚在背后。一张脸阴沉着,脸上并没有害怕的表情。四个 兵押着他。他安静地走着,一面把他的锋利的眼光往四处射, 好像在人丛中寻找什么人一般。 佩珠和仁民激动得差不多忘记了自己。他们伸出头把眼 光向着雄的脸投过去。于是他们的眼光和雄的遇在一起了。雄 微微地一笑,眼光就变得温柔了。佩珠的眼里迸出了泪水,她 几乎要叫出声来,却被仁民用一只手轻轻地把她的嘴蒙住。他 们还在看雄,但是雄马上掉开脸,埋下头跟着兵走了,仿佛 并不曾认出他们似的。 佩珠用眼光把雄送上了汽车。仁民却痴呆地望着报馆的 门。从那门里又押出来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穿 了一身灰西装,两只手反剪地缚在背后。几个兵押着他。他 昂然走着,并不掉动他的头,两只眼睛梦幻似地望着远处,方 脸上带了一点光辉。他半张开大嘴哼着一首叫做 《断头台 上》的日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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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50 “原谅我吧,朋友们, 我无限地热爱着你们……” 仁民看那方脸,听那声音,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他 把他的眼光死命地钉在他所热爱的这张方脸上,他恨不得把 以后几十年的眼光都用在这一瞬间来看他。但是那个人却跟 ① 着兵上了汽车不见了。他在人丛中说了一声“萨约那拉”,他 的声音并不低,可惜不能够透过人群的吵闹达到那个人的耳 里。“佩珠,”他悲痛地在她的耳边唤道,他觉得她的身子在 他的手腕里抖得很厉害。“我们走吧,”他的眼睛模糊了,他 的心开始痛起来。 那些兵都上了汽车,于是喇叭一响,汽车开始动起来。人 丛中起了大的骚动,许多人嚷着跑着,警察又拿起鞭子来驱 逐看热闹的人。很快地马路上现出了一条路,让汽车得意地 开走了。 报馆的大门上了锁,有人已经在门板上贴了封条。一个 警察还留在门前徘徊。看热闹的人散去了。他们一路上谈论 着。许多人的口里发出了不满的言论。 在散去的人群中,仁民搂着佩珠的腰,默默地走着。两 个人都不想说话,都觉得身子落进了冰窖,血液已经冷固,不 再在身体内循环了。泪水使他们的眼睛模糊,在眼瞳上还印 着刚才的一幅图画。 ① 萨约那拉:即再见 (日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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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51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在仁民的肩头轻轻一拍,仁民 松了那只搂着佩珠的手回头去看,他遇到了敏的深沉的眼光。 敏沉着脸,现出愤怒的表情。敏的旁边站着碧,她就是雄的 伴侣。碧的脸上好像点燃了火,小眼睛里不断地冒出火光。她 的眼睛却是干燥的,她似乎没有哭过。佩珠也把头掉过来,她 亲密地唤了一声 “碧”,便走到碧的身边去。 “我们走吧,”敏命令似地说,他拉着仁民往前面走了,让 佩珠和碧留在后面。太阳已经下了山坡,但是霞光升上来,染 红了半个天空。从这条马路望过去,尽头处是一座山,他们 的眼睛看不见山,就只看见一片红光,好像半个天空都给人 涂上了鲜血。 “仁民,你看见吗?我的眼睛里全是血,全是血!”敏苦 恼地说,声音低,却很沉重,好像用一把小石子投在仁民的 心上似的。 仁民默默地看敏的脸,他突然被恐怖抓住了。他的眼里 充满着霞光,他看敏,仿佛敏的脸上就全是血。过了一会,悲 痛的感情又在他的心里升起来,他忍耐不住,就低声问:“你 听见他的歌声吗?志元刚才唱的。” 敏摇摇头,短短地答道:“我的耳朵已经聋了。”过了半 晌他才接下去:“有人出卖了我们。” 碧和佩珠从后面赶了上来。她们走过这两个人的面前,碧 低声说一句:“到慧那里见,”就往前走了。 “我们走快点!”敏说着,也就放大脚步追上去。 不到一会工夫四个人陆续进了工会的大门。广场上很冷 静,克一个人埋着头在那里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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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52 “你们这时候才来!”克看见他们走近了,惊喜地说。 他们不答话,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克的身边,敏低声说: “完了,两个人完了。” “两个人?”克的脸色马上沉下来。他痛苦地念着这三个 字。 “两个人,雄和志元,我们亲眼看见的,”碧接着说。她 的火一般的眼光烧着克的脸。她的声音是严肃的,但似乎又 是冷淡的。她看见自己所爱的雄的失去,好像并没有个人的 悲痛。而其实那悲痛正隐隐地割痛她的心。但是另一种感情 压倒了她,使她忘记了一切。她跟着佩珠往里面走去。 “这不过是开锣戏,以后的戏还多着呢!”敏苦恼地说。 “我们到慧那里去商量,”克坚决地说。 “仁民,你马上离开这里,这里现在很不安全,”克走了 两步,忽然掉过头对仁民说。 “你自己也要留心,你比我更危险,”仁民关心地回答。他 并不害怕,但是多少有一点痛苦。 “这时候谁还能够顾到安全?我们是不要紧的。你却应当 保重自己,”敏的声音渐渐地变得温和了,他关心地看了仁民 一眼。 仁民还想答话,但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热泪 从他的眼里迸出来,他的痛苦好像给一阵晚风吹去了。他感 激地想:在这时候同朋友们一块儿死,也是一件很快活的事 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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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53 6 碧第一个走进妇女协会,佩珠跟在她的后面。她们进了 慧的房间,慧和影正在低声谈话。 “雄呢?碧,怎么你一个人来!”慧看见碧就问道。碧起 先出去,原是去唤雄回来。 “我只来得及看见他上汽车,现在押到旅部去了,”碧痛 苦地低声说。她疲倦地往床上一倒,把两只手盖着脸,好像 她先前努力支持了那么久,现在是精疲力尽了。 “什么?这样快!”慧惊恐地站起来,追问道。影也用恐 怖的眼光去看碧。 “慧,一切都完了。我亲眼看见雄和志元上汽车,”佩珠 含着眼泪说。“但是他们并不害怕,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就抱着慧低声抽泣起来。 “完了,”慧绝望地响应着,她紧紧地抱着佩珠。影也在 旁边流眼泪。 碧一翻身从床上起来。她的眼睛是干的,从那里面继续 射出来火光,她用严厉的声音责备她们:“你们哭有什么用处! 他们还没有死,我们应该想办法救他们。” 慧放开佩珠,揩干了眼泪,回答道:“我们找克来商量。” 佩珠抬起头。她觉得心上的重压都给她这一阵哭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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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54 她连忙应道:“我去,事情紧急了,我的哭耽误了事情。” “斗争开始了,我们应该沉着应战—— !”碧低声说,她 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住了嘴。 “一定是仁民他们来了,”佩珠解释道,她分辨出来这是 仁民和敏的脚步声。果然他们两个人就走进来了。 “今晚上开会,在你家里好吗?”敏进来就对慧说。 “好,人到得齐吗?”慧点着头,一面问。 “就只有我们几个!有的人来不及通知了。云今天又在城 外。” “慧,你马上回去,你同碧一道去。我们跟着就来!”佩 珠对慧说。 “但是这里还得收拾一下,”慧答道,她把眼光往四面一 扫,好像在看房里还有什么东西应该收起来。 “你先去,这里的事我来做,”好些时候不开口的影说道。 “那么,碧,我们走吧。”慧打开书桌的抽屉,把一束文 件拿出来揣在怀里,掉过脸去看碧。 “你一个人先走吧,我还要回家去,”碧对慧说,好像她 已经下了决心似的。 “碧,你不要回去了,”影关心地插嘴说。“你家里不安全。” “我一定要回家去,有好些文件放在那里,”碧固执地说, 她关心那些文件,超过她关心自己的生命。 听见她提到文件,众人就没有话说了,谁都知道文件的 关系重大,他们决不能够失掉它。佩珠便说:“那么我陪你去! 我帮你去收拾屋子。”她看见慧还站在那里,便催促道:“慧, 你还不走!站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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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55 “好,我现在走了!”慧短短地说了这句话,便往外面走 了。但是她又回过头说:“仁民,你呢,你跟我去。” 仁民还没有回答,佩珠便接着说:“仁民,你就跟慧去吧, 你一个人在街上走,不好!” 仁民看了佩珠一眼,就默默地跟着慧出去了。碧和佩珠 也走了出去。敏走在最后,他还要去通知克,又要到学校去。 影一个人留在房里忙着收拾东西。 敏到学校时,夜已经来了。他匆忙地进了亚丹的房间,那 里面还没有点灯。他听见亚丹激动地在对几个学生讲话。 “谁?”亚丹看见敏推开门进来,就停止说话吃惊地问道。 “是我,亚丹,”敏回答道,他看见亚丹的长脸的轮廓在 灰暗的背景中显露出来。这个景象使他的心情更紧张了,他 仿佛听见房里有细微的哭声,但是他看不见什么。他就问: “你们为什么不点灯?” “我们的光明灭了,”亚丹激动地回答,声音里充满了痛 苦。他刚刚得到那个不幸的消息,他在对学生们谈起雄和志 元的事情。他接着又问:“你有什么新的消息?” “走,我们到外面去!”敏命令似地说。 “仁民他们怎样?你看见他们吗?”亚丹关心地问。 “他们都好,时间不早了,我们马上走!”敏答道,他一 面走到床前去,问:“谁在哭?” 一个学生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膀子, 抽泣地唤着 “敏”。 敏拍拍那个学生的头温和地说:“贤,不要哭,眼泪是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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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56 蠢的。”别的学生都走过来向他问话。 “他们怎样?人家会杀死他们吗?”贤抽泣地扭着敏的膀 子追问道。 “谁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敏差不多粗鲁地答道。 “你说,学校里的事情怎么办?”亚丹忽然发出这句问话。 “我本来想召集一个会,但今天又是星期六。” “学校大概不会有问题。上次我和志元已经扫除过了,”敏 很有把握地说,接着便问,“舜民呢?”舜民是学校的教务主 任,一个中年的本地人。他是一个忠实的同情者,不喜欢在 会场里出面,却肯埋头做事情。外面的人看起来,他是一个 不关心政治的 “书生”,却不知道他替团体做了不少的事。 “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到图书馆检查去了。学生方面就由 他们这几个人负责。说不定明后天会有人来搜查学校,”亚丹 镇静地答道,一面指着面前这几个学生。 “就这样办好了。别的事等一会再说。我们走吧。”敏觉 得学校方面暂时没有大问题,便略略放了心催促亚丹快走。 “贤,你跟着我们出去,”敏拉着贤走了出去。亚丹还留 在房里向学生们吩咐了几句话。 三个人走出学校,大门便掩上了。这个学校也是由一座 旧庙宇改造的。外面是广场。两株大榕树立在阴暗的背景里, 两大堆茂盛的绿叶在晚风里微微摇动,好像两个巨大的黑影 在空中舞动。环境是凄凉的,甚至是可怕的。在天的一边,大 的金星明亮地闪耀着。 大街上很明亮。商店里射出来汽灯的白光。酒馆内很热 闹,从不很高的楼窗里送出来女人的娇笑和男人猜拳闹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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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57 声音。一个军官搂着一个艳装的孩子面孔的妓女坐在黄包车 上走过去了。十字路口围聚着一群人,在一家商店门前正在 唱木偶戏。木偶在台上荒唐地打起来,人们在下面开心地哄 然笑了。在另一条街,就在报馆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门前忽 然砰砰地响起了鞭炮。人们笑着,玩着,开心着。这一天原 是一个节日。 报馆冷清清地立在那里,封条贴在门板上,一个警察站 在骑楼下,对几个商人模样的人谈一段笑话。 “敏,”亚丹忽然用战抖的声音在敏的耳边唤着。 敏含糊地答应着。他正在看门板上的封条。但是他并没 有停止脚步,很快地就走过了报馆。 “那个东西你放在什么地方?”亚丹低声问道,他一面留 神看旁边的行人。 敏侧着头看他一眼,好像奇怪他为什么问这句话似的。 “前一次是你和志元藏的。我今天在原地方找过了,”亚 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敏却用了镇静的眼光看他,并且用镇静的声音问他:“你 为什么想起那个东西?” 亚丹看见敏这样镇静地说话,他的激动反而增加了,他 追逼似地说:“我知道,我就害怕你使用它!敏,现在是不行 的……一时的痛快,没有好处……现在轮不到你。” 敏不作声,他似乎没有听懂亚丹的话。其实他完全懂。亚 丹的确说出了他所想做的事情。不只在今天,好些时候以前 他就在准备做一件事情。然而一直到今天,一直到先前的一 刻,他才下了决心。这个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在他,一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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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58 情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这是感情,这是 经验,这是环境。它们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别 人不给他们长的时间,别人不给他们机会。像雄和志元那样 的人也不能够长久地留在他们中间。他的轮值是不会久等的。 他说过他不能够做一个吝啬的人。他也应该交出他的生命。那 么,与其由别人来发动,还不如由他先下手,由他先使用暴 力。 “为什么轮不到我呢?”敏沉着地说,声音是很坚决的,好 像他确实相信他的轮值已经到了。 “不行,我们恨的是制度,不是个人,不是个人……”亚 丹痛苦地说,他知道敏已经下了决心了,事情是无可挽回的。 但是他相信在目前暴力并不是必需的,个人的恐怖更没有好 处。他们正在困难的环境中挣扎,他们应该慢慢地发展。一 时的痛快只会给他们摧毁一切。他并不害怕牺牲。但是他相 信那种行动不会有好处。更难堪的是他不能够在失掉雄和志 元以后再失掉一个像敏这样的朋友。 敏痛苦地微笑了:“亚丹,不要再说这些话。你不会说服 我。你神经太过敏了,我并不打算做什么事情。”这一次敏说 了假话。 亚丹果然不作声了。他并不相信敏的话。他知道敏在骗 他。他也知道任何理论都不能够阻止敏。他的话也是没有用 的。对于这个他不能够做任何补救的事情。他痛苦地在心里 计算那未来的损失。 他们到了慧的家。影出来开门。碧和佩珠还没有来,众 人正在担心,但是不到一刻钟的光景她们便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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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59 “我们很替你们担心,害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仁民欣慰 地对佩珠说。他又问:“你们在路上遇见什么吗?” “连鬼影也没有看见。我们一路上非常安全,”佩珠回答 道。碧把那一大包东西放在慧的床上。 大门给关上了,他们又把杠杆架上,还留着贤在门口看 守。在慧的寝室里,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下面会议开始进行,每 个人轮流地低声谈话,话很简单,但很扼要,没有谁说一句 多余的话。这样仔细地谈了两个钟头,他们决定了几个办法, 几个战略,几个进行的步骤…… 会议一结束,陈清就走了。克接着也走了,他留在这个 地方是很危险的,旅部老早就想去掉他。所以他们派他到另 一个小城去,报告这次的事变,并且要求那边朋友们的帮助。 影把克送到大门口,带着笑容伸出手给他,关心地说: “克,我等着你。你出去要当心啊!” 克紧紧地捏住影的瘦小的手,眼镜下面透出来感激和友 爱的眼光。他含笑答道:“我知道。你也要小心啊!”他看见 影喜悦地点了点头,又说一声 “再见!”就转身走了。 影又把大门关上。 接着亚丹就回学校,影到妇女协会,他们在这里的危险 性比较少,而且还有工作等他们去做。贤跟着亚丹走了。 慧听说佩珠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就拿出了一筒饼干,又 烧了开水泡茶给他们喝。大家谈了许多话。敏一个人说得最 少,却吃得最多,喝得最多,好像他的心里很平静。然而他 那张脸却又是很阴沉的。 “敏,”佩珠温和地唤他道,“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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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60 疲倦吗?”她关心敏,因为她知道一件事情在苦恼他。 “没有什么,”他连忙解释道。他微微一笑,但是这笑容 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却是很凄凉的。他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却留恋地望着屋里的每个人。 “我也回去,”仁民站起来说。 “不行,你不能回到志元那里去!”佩珠阻止他说。 “但是那里还有些东西,”仁民迟疑地说。 “仁民,你的东西我去替你拿。你到佩珠那里去睡,那里 比较安全,”敏马上接口说,好像他害怕仁民会住到他的家去。 众人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也不大留心这件事情。他说的 倒是真话,佩珠那里是比较安全的地方。林舍的已故的丈夫 是这个城里有名的绅士。 “敏的话不错,仁民,你就到我家里去睡。你的东西我明 天去拿。敏也不要去!”佩珠接着说。“你在这里我们应该担 保你的安全。万一将来情形十分紧急,我们就让你先走。” “让我走,你们呢?难道我怕死?我就不能同你们共患难?” 仁民热烈地争辩道,他觉得他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 “我们为什么要让你死呢?在那边他们很需要你,”慧把 她的细眉微微一皱,关心地说,然后就低声唱起来: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 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慧,你又在唱这种歌,”佩珠在旁边抱怨道。 慧在房里走了几步,她望着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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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61 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说不定我们明天就不能够再见面。”她说 到这里就淡淡地一笑。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们还没有做出事情来, 决不能死!”碧坚定地说。她的小眼睛里冒出火,她的面容很 庄严。 “我们走吧,”佩珠对仁民说。她看见敏还留在这里,便 唤敏道:“敏,我们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只手电筒。敏 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还有一只电筒,就去拿了在手 里,对着慧说:“这个给我!” 慧点了点头,但过后又猛省般地问道:“你平日不是不肯 用电筒吗?” “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这两三年来敏 就不曾用过电筒,只是因为怕引起一个痛苦的回忆。他记得 很清楚:那个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个兵抓住要检查,那 个叫做德的朋友来救了他。德牺牲了性命,他却因此活到现 在。他想到那个朋友便不能够宽恕自己。那个晚上他手里拿 了一只电筒,而且也许就因为那只电筒才发生以后的事情。电 筒从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着回来。他以后每看见电筒便想 起那个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这件事情他的朋友 们都知道,但是他们却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说话了。她痴呆似地看着敏的脸,她的脸上渐渐 地堆满了疑云,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他掉转身子跟着佩珠和仁民往 外面走了。等到他跨出们限,走下石阶到了街心时,慧忽然 开了门跑出来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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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62 “敏,你不要走!你就在这里睡吧。我有话对你说!” 敏把电筒一按,用电光去照亮慧的脸。那张脸依旧是丰 腴的,给浓发掩了右边的脸颊,眼睛里有泪光。他迟疑一下, 他觉得心跳得很厉害,他很想跑过去捧住她的脸颊狂吻,但 是他马上就镇定下来,用一种冷淡的、几乎是粗鲁的声音说: “不,我走了。明天见!”他灭了电光,让慧消失在黑暗里去 了。他仿佛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他没有一点留恋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他那个亡 友德的鹰脸一般的面庞,同时一个粗暴的声音响起来:“敏, 你走!”他的眼睛润湿了。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 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 决心。不过你应当仔细地考虑啊,不要只图一时的痛快。”她 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 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 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 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 ……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吧!……你看,我很了解你。 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啊。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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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63 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 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 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 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过 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 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 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 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 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她的悲痛传染到仁民的心上,他爱怜地紧紧搂住她,好 像这偎倚可以给他们把悲痛扫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 来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们就不可以谈点别的事情,个人的 事情吗?”仁民的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她的心被打 动了。 她还没有答话,他又继续说下去:“你在这里一点也没有 想到爱情上面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低声问道,她觉得她的身子在他 的怀里发起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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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64 “因为我很关心你,”仁民的声音战抖着,他差不多要吻 到她的脸颊了。“因为我愿意你过得幸福。你还记得我对明说 的那段话吗?” “那么你就看不出来我爱你?”佩珠觉得她全身发热快要 热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迸出这句话来。 仁民温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来的。我是等着这一 天的。” “那么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心思?”幸福使佩珠 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围的一切,她满意地笑着问道。 “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时我们本有机会 相爱。但是那个时候我刚刚埋葬了爱情,我甚至憎恨它,”仁 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见那些事情都向着他远远地退去了。 佩珠的美丽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上有一对发光的大眼睛, 就像两颗明星似的。“我到了这里,是你把我的爱情鼓舞起来, 你点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没有一点惭愧地对你说: ‘我爱 你’……”他忽然换了语调用更低的声音要求道:“给我一个 吻。” 佩珠把脸掉向他,热烈地说:“为什么我还要吝惜我的嘴 唇?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她把嘴伸上去 迎接他的俯下来的嘴。两个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动一下,电 筒的光灭了。 “不会的,你的轮值不会来得这样早,”仁民梦呓似地说。 “这个轮值是不会有什么早迟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 佩珠梦呓似地回答。 “我会在心里记着你,我会哭你。我会更努力地继续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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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65 工作,”他感动地说,热情在他的身体内充满了。 “仁民,我没有留恋,我也不害怕,我可以受一切的打击。 也许明天这个世界就会沉沦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绝不会 动摇……”她愈说下去,她的声音愈低,“过一会我们就会离 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嘴唇……你的手…… 它们是那么有力……那么有力……我不怕……我有信仰…… 吻我……”她含糊地说着,慢慢地,慢慢地她的声音便低到 没有了。 “不要说话,静静的……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 仁民低声说。他把嘴唇压下去,用力吻着,两只手把她的身 子抱得更紧。他也很清楚地感到她的回抱。幸福包围了这两 个人。但是渐渐地激情在消退了。 静寂的夜里忽然起了一个响声,电筒从仁民的手里落下 来,落在石板缝里生着的青草中间,响声并不大。两个人好 像从一个甜蜜的梦里醒过来。仁民慢慢地松了手,望着佩珠 微微地一笑。他看见她的大眼睛发亮,里面有明珠在滚动。 “你哭了,佩珠,”他温和地说,“为什么要哭?爱并不是 罪过。” “我没有哭,我很快活,”她揩着眼睛回答道。“幸福来的 时候也会使人流眼泪……你看满天的星光,夜是多么美丽,多 么柔和……” 仁民俯下身子去拾电筒。佩珠却出神地望着天空。天空 突然显得更大了,就像无涯的大海,就像一张覆盖着一切的 天幕,那么平静,没有一点皱纹,全是一样深的蓝色,许多 星星挂在上面,好像是无数的眼睛。忽然一线光亮往西边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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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66 动,是一颗星往西边落,很快地便落下天边不见了。她仿佛 听见吹哨似的声音。她不禁惊讶地低声叫起来。 仁民刚刚拾了电筒起来,便吃惊地问:“什么事情?”他 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颗流星,落下去了!”她说着,仿佛还有金光在她的 眼前晃动。 “一个星球毁灭了,”他望着天空惋惜地说。“那也是生命。 佩珠,你不害怕吗?” “在这个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毁灭。我也可以伸出手去 毁灭一个生命。那个时候我的手绝不会发抖。仁民,你相信 不相信?”她说着把一只手在他的眼前一晃。 他抓住这只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感动地说:“我相信你。 你会那样,我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做。” “我们走吧,时候太晚了。”佩珠缩回那只手,挽住仁民 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面走了。 “佩珠,你真相信那个打击明天就会来吗?”仁民一面走, 一面用电筒照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 “也许没有这么快。但是我想绝不会久。你为什么不回S 地去?我们不该留你在这里,你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你不看见我同你们在一起过得多么快活?” 他放低声音,温柔地说,“尤其是在你的身边。”他忍不住又 吻了吻她的柔发。 “今天晚上我们真正疯了!倘使他们看见我们刚才的情 形,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佩珠忽然抿着嘴低声笑起来。 “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疯狂,”仁民平静地回答,“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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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67 记住:对于我们,也许明天一切都不会存在了。”他没有恐怖, 就像在转述别人的话一样。 7 陈清晚上到那个在旅部办事的朋友家里去过两次,第二 次才见到他。那个姓林的中年人是陈清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 代的同学。陈清只在中学里读过一年书,就进了机器厂做学 徒。林虽然在旅部当一个小官,但是他对陈清的思想和为人 也有相当的了解。 “这件事情没有一点办法可想。我也料不到这么快!”林 忧愁地说,他沉吟地用手托住他的下颔。 “他们的生命会不会有危险,”陈清怀着一线的希望问道。 “这个我就不能够保险了。大前天报纸上那篇社论把旅长 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闯的祸,”林沉吟地说。“不过我想 另外还有原因。听说政治科特务股里面近来有一个姓王的新 职员很活动,他从前同你们的朋友也有过往来……据说他也 在报馆里当过编辑。你想想看,有没有这个人?” 陈清一想,便记起来了。那个人叫做王能,的确在报馆 里当过编辑。王能屡次表示要加入他们的团体。他们并没有 认出他是一个坏人;不过他爱花钱,又喜欢打扮自己,因此 他们不大满意他。但是他们也把他当作朋友看待。最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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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68 多月以前他忽然辞职走了。他们偶尔还在街上遇见他。谁都 不知道他在旅部里做事情。 “不错!有这个人!我记得他。他和我们做过朋友!”陈 清想到这里不觉气愤地嚷起来。 “对了。你想事情还有什么希望呢?你们要谨防他使一网 打尽的毒计!”林替他们担心起来。他也很生气,把一张肥肥 的圆脸都挣红了。“我常说你们里面混得有侦探,你们总不肯 相信。要知道那班口里说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 日不敢多同你们的朋友往来,就是这个缘故。” “你应该给我们想个办法才好,我们不能袖手旁观让那两 个人死。他们都是极好的人。我宁愿牺牲我自己,就让他们 把我抓去都可以!”陈清十分激动地说。他想到雄和志元,那 两个人平日的种种行为便夸张地在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同 时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失掉了,这一切都永远地 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记了自己,他含着眼泪,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们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只能够眼睁 睁地看见你们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边。你想我就没有血,没 有肉,没有良心吗?我总要尽我的力给你们帮忙。但是恐怕 没有办法,我的职位太小了!”林诚恳地说。他没有流泪,但 是他的声音却变成苦涩的了。他说的不是假话。他认识那些 人,他佩服那些人。 陈清不说话。林站起来把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背后,埋着 头在房里踱来踱去。他忽然掉过头坚决地对陈清说:“我明天 下午给你一个确实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说:“你们要 当心啊。现在事情很紧急。像现在这样的局面下,白白的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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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69 牲也没有好处。” 他们继续谈了好些话。陈清离开的时候,夜已很深了。他 来不及把消息告诉别的人。他回到工会的会所,看见妇女协 会那边还有灯光,他便走过去。影和惠群都没有睡,在那里 忙着清理东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纸灰。他把那个消息告诉 她们了。 第二天大清早,陈清到慧那里去。马路上已经很热闹了。 许多菜担子拥挤在路中间,一些人围了它们吵闹着。几辆黄 包车拉着学生和行李在人丛中慢慢地走过。他经过一个干鱼 铺的门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里送。他连忙掩着鼻子急急地 走过去,无意间把脚踏了在扁担上,给绳子一绊,几乎跌了 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时,汽车的喇叭在远处响了。人丛中马 上起了骚动,大家争着让路,卖菜的挑起担子往骑楼下跑。 汽车来了。这是旅部的大汽车,许多兵拥挤地坐在上面, 在他们中间露出两个没有戴帽子的头。汽车经过这段马路时 走得很慢,陈清有机会看清楚了车上的两个光头,他的眼光 被它们摄去了。他痴呆地望着。那张瘦脸没有血色,一边脸 颊浮肿起来,但表情却很坚定,这分明是雄的脸;那张方脸, 红眼睛,阔嘴里哼着日本话的革命歌,这分明是志元的脸,虽 然脸上增加了几处紫色的迹印。他想唤他们。但是那心里的 呼声他们是不能够听见的。他们没有看见他,就被汽车载走 了。虽说汽车走得慢,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于是两张 熟识的脸便在陈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车的喇叭声一秒钟一秒 钟低下去,马路上的人又聚拢来,恢复了从前的景象,几乎 使陈清疑惑这次的会面只是一个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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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70 “又要去打靶了,”一个卖菜的人自语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两个人。又多了两个冤鬼,”买菜 的人说。 “两个读书人,好好地为什么要捉去打靶?看他们的相貌 绝不像坏人,”一个商店伙计接着说。 “这个世界要发疯了!好人都不能够好死!”一个书铺伙 计气愤地说。 “你不怕给人听见?街上到处都有兵。”一个老头子走过 来,劝告刚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伙计。 这些话沉重地打在陈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几个人的旁边, 泪眼模糊地望着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个人走到了他 的面前。 “陈清,”那个人轻轻地触他的膀子,他吃惊地一看,知 道是敏,就低声问道:“你看见吗?” 敏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许多片黑 云堆在那上面。 “完了!”陈清叹息地说,他和敏慢慢地在马路上走着,转 一个弯就进了一条窄巷。 “你想,我怎么能够告诉碧!她和雄同居只有两个多月!” 陈清悲痛地说,他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想碧是能够忍受的,她已经准备把雄交出去了。她昨 天没有流一滴眼泪,”敏极力做出冷淡的声音说。他时时回头 去看后面。 “那是血,那是血!”陈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恼地说,“她流 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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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71 “你要当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侦探,”敏忽然严肃 地在陈清的耳边说,他叫陈清不要多说话。其实他并没有得 到关于侦探的确实的消息。 陈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面看。他看见没 有人跟随他们,便又放心地走了。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激动,刚 才看见的两个朋友的脸还在绞痛他的脑筋。 “敏,你听见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吗?他们全同情我们,”陈 清激动地说。“我们的朋友并不是白死的。压迫没有一点用 处。” “你不要太乐观了,”敏冷淡地说,其实这冷淡也只是表 面的。他的脸上隐约地现出来内心斗争的痕迹。“我问你,我 们还应当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无数……”陈清说到这里马上闭了嘴,他听 见了脚步声,便埋下头安静地往前走,让迎面走来的那个人 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 “那许许多多的人会了解我们,加入我们里面来。你就不 记得那天的景象?那么多的诚实的面孔……”陈清带着单纯 的信仰感动地说。“我从来没有失掉过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 我永远是乐观的。” “陈清,你还记起德吗?”敏忽然痛苦地问道,他们正走 过一个大院子,院子没有大门,天井里长着茂盛的青草,是 那么高,而且掩没了中间的过道。破烂的中门静静地掩住了 里面的一切。 陈清听见一个 “德”字,他再看那个院子,他就明白了。 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许多年来没有人敢搬进去住,就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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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72 这个地方兵士们枪毙了德。那个时候另一个军阀统治这个城 市。如今陈旅长来了,并没有大的改变。压迫一天比一天地 厉害。敏似乎就用这个来攻击陈清的乐观的信仰。但是陈清 把那个时候他们的情形同现在比较一下,他的乐观反而加强 了,他就坚定地回答道: “德,我不会忘记他。你看,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 “然而我们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恼地回答, 接着他抓起陈清的膀子激动地说:“你想象看,就在这个时候 他们两个人在山岩上,面对着枪孔,等候那一排子弹射过来, 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他们一瞬间就会葬身在那里。他们眼 睁睁看着死一步一步走过来。你想象看,他们的心情……血, 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陈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动。 陈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紧拳头 挣扎了许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话:“我们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动气似地丢开了陈清的膀子。 “我们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不去 了?”陈清惊讶地望着敏,不了解这个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脸 阴沉着,从那张脸上透不出一点消息来。于是敏掉转身子走 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陈清追上去一般。 陈清只得一个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见陈清就问,她和碧正在房里低声 谈话。 “我在南大街看见汽车装了他们去,”陈清痛苦地回答。他 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脸。 “真的?”碧跳起来,她走到陈清的面前追逼似地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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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73 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这个时候已经完了,敏也看见的,”陈清用叹息似的声 音回答。 “他们看见你吗?” “他们的汽车很快就过去了,我来不及向他们做一个记 号。但是他们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你看见他们脸上有 没有伤痕,想来他们一定受过了拷打,”慧关心地说。 “没有,他们的脸和平常一样,都带着微笑。”陈清又把 头低下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的是假话,他在欺骗她们。那 浮肿的脸颊,那紫色的迹印,就像烧红了的炭,摆在他的眼 前,把他的眼睛烧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脸上掠过去。慧在房里踱着,她接连地说: “我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碧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 又站起来大声说。她把锋利的眼光投到陈清的三角脸上面,愤 怒地责备他:“我知道他们一定受过拷打!” 陈清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说:“碧,这不 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跟我们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会毁灭得这样快!我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 死!”慧说,她仿佛看见那两张熟识的脸在对着她微笑。 碧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痛苦的拘挛。她站在陈清的面前,眼 睛里冒出火来烧他的脸,她的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 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后面披的头发,把它们弄成了蓬松的一大 堆。她绝望地说:“迟了!我做事太慢了。”声音就像一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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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74 伤的野兽的哀号。她记起了在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国山岳党人 德木南① 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年轻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 煽动群众去救她的丈夫。结果两夫妇先后死在断头机上。然 而现在太迟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唤了一声,也跑到床前,俯下头去。 “慧,让我静一会儿,你去同陈清谈正经事情,让我静一 会儿,”碧把脸压在叠好的被头上,挥着一只手对慧说。慧答 应了一声,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吧。”慧 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 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 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 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 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 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 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 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 ① 加米 ·德木南: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个领袖,1794年4月死在断头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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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75 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 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 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 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我起先 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 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 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 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 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 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 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 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 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走快一点,后面的脚步也快了。我 有点惊慌,但是我在想办法。我就叫贤先走,他果然转弯走 了。那个人却跟着我不放。我故意跑进干鱼铺去买鱼,一面 偷偷看他怎样。他却站在门口等我,这个笨东西。我又不敢 耽搁,害怕他去找了别人来。我匆忙地买好了鱼,拿在手里, 又是笑,又是气。我已经想好了另一个办法。我看见斜对角 有一大群人围着看布告,就挤进去站了片刻,埋下头溜到骑 楼下面,穿过一个两面开门的店铺,连忙走进了旁边一条巷 子。我看见他没有跟上来,他还在大街上张望。我就大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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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76 着,再转一个弯,看见没有人,就拼命走快。我摆脱了这条 狗,心里真痛快。在这个街口上我才找到了贤。”他愈说,愈 激动,不时地嘘气,后来就脱下灰布长衫,往床上一掷。他 说到最后便带了笑容指着桌上那包干鱼说:“这就是干鱼的来 源。”他又懊恼地接下去:“可惜是在白天!倘使在晚上,我 一定要把这包干鱼对着他的脸丢过去,让他吃点苦头!” 他的这番话增加了房里的紧张气氛,众人都注意地听着。 “那么,你今天不要再出去,”佩珠接着对亚丹说。“等一 会儿你再遇见那个人,他就不会把你放走的。” “不要紧。我不怕。跟他斗斗法倒很有趣。只要他再灵活 一点,我也难逃掉,”亚丹兴奋地说,他的眼前还现着刚才的 那位。 “你们在街上没有遇见什么吗?”陈清忽然问佩珠道。 “没有,我们很当心,”佩珠答道,的确这个早晨她们在 路上很小心,但是她忘记了昨天晚上回家时的情形。 “那么这个地方还是安全的,”陈清说。 “亚丹,你看见敏吗?他到学校去过没有?”慧又想到敏, 她焦急地问道。她很替敏担心。 “他没有到学校来。我还以为他到过这里了,”亚丹回答 道。他仿佛看见敏在那个房间里,站在方凳上,取开东边墙 上的砖块,露出一个洞,从洞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东西来。 “他今天还没有来过。陈清刚才在街上遇见他。不知道他 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应该设法通知他,叫他搬家,”慧 着急地说。“而且他在街上乱跑,更危险。等一会儿我去看他。” 她接着又把陈清讲的王能的事情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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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77 “没有用,他不会在家里。他一定会当心的。他也许到城 外给云帮忙去了,”佩珠这样解释道。其实她知道敏不会去城 外。她担心敏会干那件事情,但是她并没有确实的证据,而 且敏也不曾明白地向她承认过。她不愿意再提那件事,她知 道敏已经不肯听理智的话了。仁民和亚丹也知道这个。 “我们昨天晚上只睡了三个钟头,我们把文件全整理好 了。佩珠,你那里的一部分怎样?”沉默了许久的碧开口了。 “都藏好了,我敢说无论谁也找不出来,”佩珠答道。 “我想到城外去,”碧提出了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在这方 面努力。假如我们早在这方面有了充分的准备,现在绝不会 像这样束手无策。” “我也去!”慧接着说。 “慧,你不能去,城里也需要人,”亚丹提出了不同的意 见。他接着报告一件事情:“已经有几组学生出发到城外去了, 云也在那里,人数不算少了。” “慧不能够去。拿碧来说,我们不能阻止她。她住在城里 给她的刺激太大,”佩珠发表她的意见道。 “那么把敏派到城外去,”慧提议道。“他在城外,更适宜 些。” “我赞成。敏这几天在城里受的刺激太大了,应当派他出 去。”陈清也相信这是安置敏的最好的办法。 “我怕他不会去,”亚丹担心地说。 “他没有理由不去!这是大家的意见!”陈清坚决地说。 “事情常常是出人意外的,”佩珠低声说,她似乎不愿意 表示她比别人知道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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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78 “仁民还是马上回S地好。他在这里,我很替他担心,”亚 丹恳切地说。他把友爱的眼光射到仁民的脸上。 “我早就说过,他不应该在这里陪我们冒危险,”陈清接 口说。 仁民微微一笑,用亲切的眼光回答亚丹的注视,接着温 和地说:“为什么你们都替我担心?你们的生命不是一样地可 贵吗?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们……佩珠,你说怎样?” 他走到佩珠身边,声音柔和地问。佩珠掉过头看他一眼,带 笑说:“你愿意留在这里,就留下吧。” “但是他为什么要跟我们一道牺牲?这是不必要的!”亚 丹坚决地反对道。“佩珠,你也看不出来这个关系吗?” “亚丹,你不要说牺牲的话。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 有生命在毁灭吗?但也有些生命是不能够毁灭的。我们为什 么害怕?其实我比你们更关心他,”佩珠依旧温和地说。她那 对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亚丹的长脸。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亚丹禁不住粗暴地嚷出来,他 以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大家把眼光集中在佩珠和仁民的脸 上,那些眼光里所包含的,除了惊讶外,就是无限的善意。 佩珠并不红脸,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她用平静的眼 光依次回答了众人的注视。她平静地、温和地答道:“爱并不 是罪过,也不是可羞耻的事情。我爱他,他爱我。这样两个 人的心会更快乐一点。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同归于尽,今天你 就不许我们过得更幸福吗?爱情只会增加我们的勇气。”她说 到这里侧过头望着仁民亲密地笑了笑,伸一只手过去让他的 手紧紧地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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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79 “我不是责备你,我不过指出事实。固然也有人为了恋爱 放弃工作,但是我绝不敢拿这个责备你们,”亚丹听见佩珠的 话,不觉惭愧地红了脸着急地解释道。 “亚丹,你用不着解释。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佩珠带笑 地答道。 “我可以说,我绝不会妨碍佩珠的工作。我愿意尽力帮忙 她。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 动地说。他注意地轮流看众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们的回 答。 “那么让我来祝贺你吧,我这个被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的 人,”慧开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给他。 “然而我并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 民带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紧紧捏住。 “那个绰号是德给她起的,德最不高兴人家讲恋爱,”碧 在旁边解释道。 “德已经死了三年了,”听见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敛 起来,她又想到了那张鹰脸,那两只鹰眼睛,那一对铁一般 的手腕,和那一颗炭一般的心。她同德发生过一点关系,但 是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 “我们都没有像德那样的见解。仁民,你不要误会。我们 都希望你们过得幸福,”陈清诚恳地说,他的三角脸被友情涂 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里那张生得难看的脸变成了非常 可爱的东西。幸福的感觉鼓胀着他的心。他觉得他们用祝福 包围着他同佩珠。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些爱,分了一些同情给 他们两个。他的感动使他同时想哭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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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80 “佩珠,我真高兴,”贤扭着佩珠的一只膀子,他的小眼 睛里包了一眶眼泪。 “贤,你怎样了?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佩珠亲切地 俯下头去问道。 “我们的生活原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慧声音 朗朗地说。 “别的事,等克的信来了再决定吧。我还有事情,要先走,” 陈清说。 “吃了饭再走吧,”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应 该把两顿饭吃饱。” “我回到会里去吃,”陈清短短地说,就告辞走了。 “碧,我们做饭吧,”慧送了陈清出去,关好门进来,唤 着碧说:“吃饱饭,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还要出城去。” 8 亚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学校里。这一天是星期日,寝室里 很吵闹。他燃了煤油灯独坐在房里,那些平日常来找他的学 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写一封信,提起笔,无意间把眼光落 到东边墙上。黯淡的灯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里,在 他的头上有几块松动的砖微微地突出来。他看见这些砖块就 放下了笔。他默默地望着墙壁,好像想看穿它,看见它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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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81 的东西。 他忽然站起来,端了凳子到墙边,站到凳子上面,伸手 移动砖块。砖去了,现出一个洞,他伸了手进去,过一会又 把手拿出来。手里依旧是空的,只沾了一点尘埃。 “我快要疯了。我明明知道那里面是空的,还要去看。”他 这样想着,就把砖放回原处。他下了凳子烦躁地在房里踱起 来。 “怎么我今天这样烦躁?”他自语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 是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们分不开来。思想似乎迟钝了。一 个 “敏”字时时来搅乱他的脑筋。渐渐地在黯淡的灯光下面, 墙壁上又露出一个洞,里面就放着那个东西,敏正在伸手取 它。但是一瞬间这个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够让他做那件事!没有好处,只会白 白牺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这样地想,他仿佛看见了敏的躺 在血泊里的尸体。他痛苦地伸手去抓头发,低声自语道:“不 行。我去阻止他!”他想,这时候敏一定在家,他应该去说服 他,把那个东西拿回来,藏在另一个地方。他觉得这是很有 把握的。他这样一想,头就发热,血也在他的身体内沸腾起 来。他继续烦躁地在房里踱着。 宿舍里静无人声,学生们已经入了睡乡。黑暗穿过新近 破烂的糊窗纸窥进来,煤油灯光似乎渐渐地黯淡下去,房间 里充满了寂寞,就像坟墓一样。他觉得很疲倦,似乎应该上 床去睡。但是他的脑子被迟钝的思想绞痛着,而且痛得很厉 害。他不能够睡,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远的地方 吹起了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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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82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这个思想像一股 电光射进他的脑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长衫,穿在身 上,就吹灭了灯走出门来。他一面走一面扣纽扣。他经过教 务处的门前,看见里面有灯光,舜民埋着头在写字。他就迈 着大步往外面走了。他的运动鞋的声音也不曾被舜民听见。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没有电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 睛习惯了在黑暗里看东西,又有星光给他照亮路。没有人在 后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这件事情。在他的耳边常常响 起狗叫声,那是从远处来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门,没有应声。他把拳头在门上擂了几下。里面有 了回答。接着门开了一扇,现出一张熟识的脸的轮廓,没有 灯光。 “敏在家吗?”他连忙问道。 “敏没有回来,我还把你当作敏,”那个女孩子含糊地说。 “好,你去睡吧。我有钥匙,我在房里等他,”他命令似 地说了,就走进里面去,让她关好了门。 他熟悉院子里的路,走不到几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间厢 房,开了锁进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灯燃起来。 房里非常凌乱,一些破旧的书报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 角一个脸盆里盛着一堆烧过的纸灰。床头的藤箱开了口,里 面臃肿地堆了些旧衣服。房里的东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里踱了两三转,把地上的书报用脚移到另一个角 落里去。他思索着,他的眼睛时时望着那盏煤油灯。他忽然 跑到桌子跟前,把几个抽屉接连地打开来。抽屉里并没有重 要的东西,他翻了几下,得不到一点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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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83 “敏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他被这个思想刺痛了一下,他 几乎要跳起来。失望的苦恼立刻来压迫他。他挣扎似地自己 争辩道:“那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 刻,又把煤油灯扭得更亮些。他就继续在房里踱起来。他不 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墙壁,好像他疑心那后面藏得有什么东 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墙壁都看过了。两道眉毛依旧深思般地皱起 来。他忽然把床头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间去。他接连地抬 了三口。他的脸色开展了。他的眼睛发光地望着墙脚的松动 的砖块。他用熟练的手去取开它们。他慎重地把一只手伸进 洞里去,他拿出一支白朗宁手枪和一小包子弹。他再伸手进 去摸,那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了。 这个发现并不使他高兴,反而给了他一个证据。他绝望 地想:“我来迟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干 那件事情,那个东西一定是被他带去了!对于这个他差不多 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他把白朗宁捏在手里,对着墙壁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但 是他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枪和子弹都放进长衫袋里去了。 “他也许很迟才回来。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 道。他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他拉开窗帷去看窗外。 “这个地方真静!”他把脸贴在玻璃上低声自语说。外面 没有亮,房里的灯光把窗户和他的头全照在天井里的石板上。 “夜是这样柔和,谁也想不到明天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他 低声叹息地说。 他突然听见什么声音。接着有人在外面敲门。他高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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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84 说:“一定是敏回来了。”他站起来拉上了窗帷,走出去开门。 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出来敲门声有点不对了。几个 人在外面捶着大门,声音很急,并且发出了粗暴的叫声。他 知道敲门的绝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转身回到屋里去,关 上了房门。他马上掏出白朗宁来,装上了子弹,仍然放进衣 袋里去。捶门声和叫唤声响得更厉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神经很紧张,思想又变得迟钝了。 于是里面的门响了。他听见那个女孩走出来,口里说着 含糊的抱怨的话往外面走去。 他马上想:“完了!”就把灯吹灭,自己静静地坐着。那 支坚硬的白朗宁沉重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开了门, 却发出哭叫声,接着好像许多人一齐拥进院子里来。 “在这里,在这里!”他听见有人用本地话叫着,同时几 股电光向他的窗户上射来。他连忙站起,往床边躲,一面摸 出袋里的手枪捏在手里,对着房门预备放。这个时候他差不 多没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枪里面。 脚步声向着他的房门奔腾过来。捶门声和呼唤声同时响 着,把他的耳朵快震聋了。 “你再不开,我们要放枪了!”一个兵用本地话骂道。 他不回答,紧紧地靠在墙上,用一幅薄被裹着身子,两 只眼睛死命地望着门。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从门缝里射 进光来。 外面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房东太太也被吵醒起来了。她 用尖锐的声音惊惶地说话。那个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骂。他 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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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85 并没有人放枪。但是门抖动得厉害,他们在用什么东西 撞门,连房间也震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学生,都永远地完了,”这个 思想忽然掠过他的脑子,他凄凉地一笑,接着脸上起了一阵 痛苦的拘挛。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看见门向着他的 头上打下来。 于是门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地倒了下来,几股电光往房 里乱窜。一些人抢着扑进来。他很快地推开了薄被跳起来,向 着那些人扳动枪机。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子弹打进了一个兵的头。那个人发出 一声哀叫,马上倒下来。他疯狂地捏着枪对着第二个人预备 再放。但是许多颗子弹同时向他这边飞来,几股电光全向着 他这边射。他觉得一阵麻木,就倒了下去。他心里知道:中 枪了。 “他中枪!倒了!”那些人高兴地嚷着,慢慢地用电筒照 着路走来捉他。 他倒在床前,身上中了两枪,左手压在地上,右手拿着 白朗宁伸在外面。他的知觉马上恢复了,他知道得很清楚,刚 才怎样地发生了冲突。他知道现在他完了。他看见他们走过 来捉他。忽然他的眼睛一亮,他看见兵士中间有一张熟悉的 脸,这张脸偶然被电光照亮了,脸上带着胜利的笑。“王能, 就是他!”他愤怒地嘶声叫着,一股火从心上冒起来。他马上 疯狂地把左手用力在地上一撑,撑起了半个身子,右手很快 地把枪机一扳,他看见枪弹飞进了那个人的胸膛。他还要再 放枪,然而他的身子倒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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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86 兵士们立刻惊惶地跑开了。后来他们看见没有动静,就 重新聚拢来,对着他倒卧的地方接连放了许多枪。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 是嘴唇上留着微笑,好像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学生的 中间。 人们把他抬了出去。 这时候敏在慧的家里,他刚刚到那里去。 “敏,这夜深你还在街上跑?你这样不当心!”慧看见敏 不禁惊喜地说。 敏还不曾说话,慧又接着说:“今天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他们说你到云那里去了。” 慧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这一天担心着敏的安全,现在 却看见他平安地归来了。 敏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他指着它对慧说:“这包 东西放在你这里,好吗?”他的面容很庄严,脸上没有一丝的 笑意。 “你还跟我客气?”慧笑起来。 “慧,”他忽然亲切地唤了一声,他的面容也渐渐地变得 温和了。他用留恋的眼光,痴呆似地望着她,好像不认识她 一般。 “敏!”慧惊讶地看他,她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地唤过她, 他也不曾这样地看过她。她温柔地说:“什么事情?你为什么 这样地望着我,就像不认识我一样?”她停了一下又说:“你 赶快准备到乡下去,大家决定派你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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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87 “乡下,”他冷淡地念着这两个字,好像它们跟他没有什 么关系似的。慧等着他说后面的话,他却把嘴闭了好一会。好 像有些痛苦的思想在绞痛他的脑筋。 “慧,我问你,你有时也想到死上面去吗?你觉得死的面 目是什么样的?”敏忽然问道,他就在慧的对面坐下来。 “死,我从没有仔细地想过它!你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件事 情?”慧的发亮的眼睛探索似地看他的脸,他的面容很平静, 她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激动着他的心。 “我觉得死也许完全不可怕。不过我并不愿意离开这个世 界。死必须来的时候,就让它来吧,”慧说,她一点也不害怕, 她要在脑子里找出一个死的固定的面目,但是她不能够。她 只看见一些模糊的淡淡的影子。 “有时候我觉得生和死就只隔了一步,有时候我又觉得那 一步也难跨过,”敏恳切地说。他的面容很严肃,他仿佛看见 在他的面前就立着一道黑暗的门。他应该踏进里面去,可是 他还不能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还因为这个感到 痛苦。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古怪的思想?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不应 该想到死,”慧温和地责备道。她的眼睛爱怜地看他,就像从 前某一个时候那样。“这几天的情形容易使人激动。但是佩珠 同仁民相爱了。”她对着他一笑,这笑里含着温情,同时也含 着焦虑。 敏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低声说:“这是很好的事情。”他 没有丝毫的惊奇,好像这是他意料中的事。 “敏,你近来变得多了,你从前并不是这样,”慧关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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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88 说,她的眼睛仍然探索似地望着他。她看见他默默地一笑,便 接着说下去,“我不相信目前这些打击会使你发生动摇!”她 想用这句话来激他。 敏依旧痴痴地望着她,好像听不见她的话似的。他忽然 站起来走到慧的身边,用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头,哀求似地问: “慧,你会常常记着我吗?” 慧掉头看他,把一只手伸过去,压在他的那只手上,惊 讶地但是感动地问道,“奇怪,你为什么问这句话?” “你给我一个回答。难道你连一个回答也不给我吗?”他 固执地央求道。 “敏,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也曾相爱过!”慧的眼睛里露 出了爱情。她温柔地看着他,对他笑了笑。 “那么你会常常记着我吧,”敏热烈地追问道。 慧笑着点了点头。 敏突然把两只手伸去捧着慧的脸,热烈地甚至粗鲁地在 她的嘴唇上接了一个响吻。过后,他缩回手,短短地说了一 句:“我走了!”他不等慧再说话急急地往外面走了。 慧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好像落入了梦里一般。忽然 她猛省地站起来追出去,但是他已经开了门跨出门限了。她 赶上去唤他。 “敏,你就在这里睡吧,影今天晚上不回来,”她说。 他站在阶下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我走了!”就 把自己的身子投进黑夜里去了。 慧在门前站了一刻,便进去关了门。她的心开始痛起来。 她觉得她现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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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89 9 早晨十一点钟光景,敏在马路上闲走,一只手插在学生 服的袋里捏着那个东西。 他十分激动,但是他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故意 时时埋下头来,却又偷偷地看前前后后的行人。 “他打死了两个人,他自己也死了。”这句话忽然闯进了 他的耳朵。他惊讶地抬起头看。骑楼下砖柱子旁边站着两个 学徒在谈话。 “他真厉害!人家打伤了他!他还爬起来开枪杀人!” “他们说他的名字叫什么敏。年纪轻,身材高高的。” 这两个年轻人带了赞叹的脸色和声调,天真地在那里谈 话。敏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他听见 “敏”字,不觉吃 惊地看了那个学徒一眼,但是他马上也就明白了,他的眼前 现出一个颀长的影子,灰布长衫,运动鞋,还有那张长脸。 “他跟德一样,连他的相貌也跟德一样,”他痛苦地在心 里说。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现在是不行的,现在还轮不到你……不是个人,是制 度。” 他觉得有无数根针刺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整个身子抖起 来。他的脸上又起了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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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90 他在心里说:“怎么又轮到你呢?你同我不是一样的人 吗?”那个躺在血泊里的尸体马上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想象 着:那个人怎样躲在黑暗里拿了白朗宁准备开枪,又怎样受 伤倒下去,爬起来再放了一枪。他仿佛看见一缕一缕的血丝 从他的身上冒出来。 “你是不会死的,”他好像在安慰谁似地低声说,没有人 听见他的话。他已经离开那两个学徒往前走了。 他的脚步下得很慢,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似的。他时时埋 下头,不愿意让人家多看见他的脸。但是那个思想还在追逼 他。 “我们现在不需要暴力,它会毁掉我们自己。”那张长脸 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嘴张开,说出了这样的话。跟着这句 话响起了枪声。于是那张脸马上消失了。 “你——你为什么——”他想问一句话,但是他只吐出了 这几个字,声音很低。“我太激动了,”他这样想,就伸出另 一只手在眼睛上擦了几下。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一切都沐浴在明媚的阳光里。马 路上非常拥挤,依旧是那么多的行人,闹的,笑的,静的,跟 平常没有两样;但是在敏的眼里看来他们都是陌生的,好像 跟他隔了一个世界一般。 一辆黄包车过去了,接着又是一辆。后来就有六七个女 人挑了担子在他的身边走过。她们的发髻上插满了红花,下 面露出一对赤足,汗珠沿着鬓角流下来。 “她们不知道,”他低声地说,不觉怜悯地笑了。 “我被人跟着了!”这个思想忽然刺进他的脑子,他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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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91 要跳起来。他发觉有一个人在后面跟着他,那是一个青年人, 上身只穿了一件翻领衬衫。“我毁了!”他暗暗地着急起来。 他慢慢地走着,故意做出不知道的样子,埋着头在思索。 但是很快地他就掉转身子回头走去,这动作是那个人所料不 到的。那个人只顾往前面走,几乎撞着他的身子。他看见了 那个人的一对老鼠眼似的眼睛。 那个人略略停了一下,他似乎不便马上跟着敏掉转身子。 敏转过身就急急地走着,等那个人追上来时,他们中间已经 隔了好几步的光景。敏把眼睛掉往四面看,看见旁边有一家 酒馆,他打算趁那个人不看见时溜进去躲一下,他知道在酒 楼上他也可以看见马路上的景象。 他走到骑楼下,正要走进酒馆,忽然听见前面响起了汽 车的声音。他的心马上剧烈地跳起来,他连忙缩回脚,转身 走下马路,站在路边等汽车过来。 汽车还没有到,两个警察就忙着赶行人。一些人争吵起 来,他们都退到两边,让出了一条很宽的路。敏努力挤到前 面去。警察用鞭子拦住他。他便站在警察的跟前。他掉过头 去找刚才跟着他的那个人,他看见那个人正在人丛中挤着,也 要到前面来,两只老鼠眼似的眼睛不停地朝他这边望。 “我胜利了,”敏想着,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右手在学生 服的袋里提起了那个东西。 汽车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远远地就看见车外面那两个 站在踏板上的马弁。他紧紧地望着那辆汽车,把全副精神都 放在一对眼睛和一只手上。他不能忍耐地等待着。 汽车逼近了,一下子就飞跑过来。他忘了一切地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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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92 他做得那么快,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那 辆汽车,别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车里的人 脸。他疯狂似地把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在汽车前面的地上一掷。 于是一个爆炸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他的眼睛花了,在一 阵剧痛以后他完全失了知觉。 街中间起了一阵大骚动,哭声、叫声压倒了一切。人们 很快地逃光了,只剩下宽敞的马路。在马路上面凌乱地躺着 汽车的碎片和死伤的人。马弁死了一个伤一个,旅长受了轻 伤。离汽车不远,在血泊里躺着敏,人看不清楚他的脸,那 上面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他的身体。 佩珠伴着德华到妇女协会去。她们起初听见爆炸声,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看见许多人逃进巷子里来,每个 人都带了惊恐的脸色奔跑着,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 追赶他们。 “什么事?”德华拦住一个中年人问道。 “旅长遇刺了!”那个人喘着气回答了一句,就跑开了。 好像有一个响雷打在这两个女郎的头上,她们呆了。过 了片刻,佩珠忽然伸出一只战抖的手去触德华的膀子,低声 说:“一定是他。我们快去看。” 她们急急地走着,走进了大街。那里人挤得更厉害。有 一些人从前面退下来,又有一些人从后面挤上去。 “旅长没有死!”一个粗暴的声音闯进她们的耳朵,绞痛 着她们的脑筋。她们侧过头去看,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激 动地走过去了。 “完了,”佩珠痛苦地在德华的耳边低声说,她的眼里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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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93 出一股恐怖的光。 “不是他,不是他,”德华茫然地摇头说。一个人迎面撞 过来,使她站不住脚跟,身子往后面一倒,却被佩珠扶住了。 她们又朝前面挤过去,很费力地挤进人丛中,两个人的 额上都出了汗,背上也湿了一团。周围的男人的汗气直往她 们的鼻端扑过来。她们要移动身子也很费力。前面的人阻塞 了她们的路,后面的人又用力往前面挤。 “慧来了,”德华低声对佩珠说,她看见前面不远处露出 了慧的头,头发依旧飘散着,遮住了半边脸,她用手把慧指 给佩珠看。她同时叫了一声:“慧。” “不要唤她,”佩珠连忙阻止德华。但是慧似乎听见了唤 声,她掉过头来看,很快地便看见了她们。她不笑,也不说 话。她只对她们点个头,交换了一瞥痛苦的眼光。她又回头 去看前面,把身子往前移动。 佩珠也拉着德华向前面挤上去,恰好前面有几个人走开 了,让出一个缝隙,她们便跑过去,再加一点力,出一次汗, 她们就到了慧的后面。 “慧!”德华把身子偎过去,欣慰地唤了一声。 “那是敏,”慧回头看她们,低声说,“他毁了自己!”在 她的眼角上泪珠快要掉下来了。佩珠默默地伸一只手去握紧 了慧的右手。前面似乎松动了些,后面的人只顾向前面冲,她 们趁这个机会又朝前移动几步。她们快走到十字路口了。 前面的人不走了,她们也只得站住。她们踮起脚看,只 看见无数的人头,此外再也看不到什么。太阳晒着她们的头 发,汗使得衣服紧贴在她们的背上。她们正在着急的时候,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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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94 多人忽然退了下来,使她们也站不住脚,摇摇晃晃地跟着他 们退了好几步。 “凶手死了!”“真可怕!”“一身都是血!”许多话从许多 人的口里说出来,她们的耳朵一下子只能够抓住这几句。 她们躲到骑楼下面,就站在砖柱子旁边,看着人群像潮 水一般向后面退去。慧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佩珠的一只膀子。她 的耳朵里不间断地响着那几句话。 “我们再挤上去!”慧坚决地说了这一句,也不征求那两 个女伴的同意,一个人就往马路中间跑。佩珠和德华也跟着 跑过去。 大部分的人都往后面跑,她们却要到前面去。但是前面 就立着那肉的屏风,挡住了她们。她们带着一脸的汗,疯狂 似地往人丛中乱窜,常常是走了两步又退后一步。 前面的人看见她们这样的乱撞乱冲,便投了一些惊讶和 嘲笑的眼光到她们的脸上。 “你们姑娘们倒喜欢看热闹!”“前面过不去了!”“那里戒 严不让人通过!”几种声音,几句话向着她们的脸上吐过来。 前面忽然响起了军号声。她们又退到骑楼下去,就站在 一家商店门前,只看见人往后面奔跑。 渐渐地看热闹的人跑光了。接着出现了一小队武装的兵 士,他们拥着两部汽车过来了。 “一定是到医院去,”佩珠低声说,她却看不清楚汽车里 面的人。 兵士们拥着汽车走远了。好些人又围拢来。她们也挤到 里面去。但是前面仍然不许人通过。大家站了好一会,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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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95 字路口守卫的军警才取消了禁令,放了几个人过去,接着又 放过去一些人。慧、佩珠、德华都过去了。 那条街中间就是出事的地点。人刚刚抬走了马弁的尸体。 毁坏的汽车还倒在地上。不远处就是敏的尸首。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的脸, 虽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脸部的轮廓却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 上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大腿,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吧,”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说出 口,她又流出眼泪了。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过。 她仿佛看见那张血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你会常常记着我 吗?” 德华把身子紧紧地靠在佩珠的身上,她埋下头,她的眼 睛也湿了。 “我们走吧,”佩珠低声对她们说,她极力忍住内心的激 动。她知道慧和德华都不应该在这里久看,她就拉着她们走 开了。 慧起初不理佩珠,她只顾不转眼地埋头看尸首。后来经 过佩珠的几次催促,她才跟着佩珠走了。德华早就不能够支 持了,她的脸色白得难看,眼睛里含了一眶泪水。 她们三个人在路上都不开口,好像为着一件事情在生气 似的。后来她们就到了那所旧庙宇。 广场上榕树下面围聚着两堆人,在谈论爆炸的事情。她 们走进里面,先到妇女协会去。 影正在会客室里和惠群谈话,看见她们进来,便问道: “你们知道那件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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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96 佩珠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想陈××一定受了重伤,”影虽然有些激动,但是她 的脸上还露出喜悦的表情,她以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佩珠痛苦地摇摇头,她沉默着。 “敏死了,是他干的!”慧的口里迸出了哭声,她马上走 进了里面的房间。德华也跟着进去。 影的喜悦被慧的话赶走了。她拿恐怖的眼光在佩珠的脸 上扫了一下,她战抖地问:“真的?” 佩珠低下头,痛苦地说:“怎么不真?我们刚才还看见他 的尸首,鲜血淋淋的。” 影惊呆了似地望着佩珠,泪水突然从她的眼里冒了出来。 她仿佛还看见敏的脸在她的眼前晃动。 “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又没有人派他去干!我真不明 白!”惠群含着眼泪直率地发出她的疑问。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了,”佩珠 悲痛地回答。“你想想看,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眼看着许 多人死,他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激动毁了他。他随时都渴 望着牺牲。” “但是这一次他把我们的计划完全毁了。你既然知道,为 什么不阻止他?”影带着抽泣地说,声音低,但很严肃。 “是的,他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压迫。但是我怎么能够阻 止他呢?”佩珠忍住泪接口说。“我和亚丹都劝过他。但是他 不听,而且我们也没有想到他会干这——”她还没有把话说 完,就看见陈清带着一张苍白脸跑进屋来。他来报告方亚丹 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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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97 10 房里没有人说话。陈清埋下头用沉重的脚步踱来踱去。过 了半晌,德华低声说了一句:“他的蜜蜂……这就像一场梦。” 仁民带着贤从外面走进来。众人一齐往房门口看。 “你们都在哭,”仁民悲痛地低声说。 贤跑到佩珠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 “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在哭。”仁民的声音依旧很低,但 又是很坚定的,这表示他的头脑还很清楚,他的意志还很坚 决。 陈清用苦恼的眼光看仁民,严肃地回答道:“我们的损失 太大了。”他没有流眼泪,但是他的心却因为思念那几个朋友 痛得厉害,就像有人拿了刀子在割它一样。 “仁民说得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佩珠猛省似地说,她 摸出手帕揩了脸,眼睛里射出来坚定的眼光。 “现在情形更紧急,更厉害的反动马上就会来的,”仁民 镇静地说,他用一种力量把复杂的感情压下来了。“我们没有 严密的组织,又不好好准备,那么还会有更大的损失。” 仁民的这两句话进了众人的耳朵就成了恐吓的警告。但 是他们并不因为这个发生恐惧。再没有人哭了。大家开始在 想未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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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398 “我害怕工会这次免不掉,”陈清激动地说,但是他并不 害怕。 “一定的,他们第一个就会解决工会,”慧抢着说,她的 眼睛冒出火,好像她已经准备出发到战场上去。 “克应该有信来了,他也许有好消息来,”影怀着希望地 说。她想到克,就充满了温暖、柔和的感情。她的眼睛还是 红的,但是德华的眼睛更红。 “我们不能坐着等他的信。我们应当认真考虑仁民刚才的 话,我们过去太散漫了。陈清,你赶快把工会再洗刷一次,你 自己也可以避一下。慧也应该搬家。仁民也不能够再像这样 地乱跑了。”佩珠趁他们谈话的时候思索了一下,这时就把她 的意见说了出来。她的面容严肃,话很急,眼光轮流地在几 个人的脸上转了一下,就像在发命令似的。 “在这个时候要我整天留在家里,我也做不到,”仁民低 声说了一句。 “英倒很好,他整天就在园子里忙着养蜂,”德华接着说。 她的意思是要仁民像英那样地关在家里。 “你们要云进城来吗?”惠群问道,她忽然想到了云。 “不要,他在城外很安全,就让他留在那里。陈清明天也 到那里去。慧,你们也去。其实仁民也可以去,”佩珠说,她 把垂下来的头发挑到后面去了。 “佩珠,你呢?”仁民关心地问道。 “我留在城里,城里的事情让我来应付!”佩珠勇敢地说。 “你一个人应付不了。我要留在这里,我不能够放过这个 机会!”慧抢着说。她红着脸,摇着头,她的飘蓬的头发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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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399 她的头在动。她好像一头狮子,她的眼睛就像一对狮子眼。她 穿着灰布短衫,系着青色短裙,套着黑色长统袜,这个装束 把她显得更勇敢,更动人, “我也不去,我愿意同你们在一起,”仁民坚决地说。 “那么你快点去收拾那边,你要人帮忙时,我们都去,”佩 珠接着对陈清说。 “不要紧。那边有人,而且重要的东西早已搬走了,”陈 清回答道。“那么我先去吧,”他就往外面走。房里的人继续 在谈话。陈清马上又走回来,脸色变成了灰白。 “那边给围住了,”陈清惊惶地说,他变得口吃了。 这个消息使得众人都紧张起来,他们走到窗前,从纸窗 孔看对面的景象。他们的眼里全是兵。 “陈清,你不要过去了!”佩珠声音战抖地说。 “陈清,你就留在这里,”慧也在劝阻陈清。 “但是他们会到这里来的,”德华焦虑地说。 “我要回到那边去,”陈清想了一下便这样说。“如果他们 找不到我,就会到这边来的。” “我们这里有后门,大家就冒一次险吧,从后门出去也许 安全,”慧激动地说。她陪着众人匆忙地走进里面房间,开了 那扇小门。外面是一条很窄、很窄的巷子。她告诉他们:走 完这条巷子就有一道门,开门出去,前面是一条小河,河边 有草径可以走。这条路佩珠和影都知道。 “你们快走吧,”慧表示自己愿意留在这里。 “我也迟一点走,”佩珠接着说。她却抓起贤的膀子吩咐 道:“贤,你陪仁民出去,他在这里很危险,陈清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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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00 我们女人迟一点不要紧。” “要走大家都走!我不愿意一个人走!”仁民痛苦地说。 “仁民,想不到你还有这种书呆子气!我们还有事情,迟 一点走不要紧。你们先走,就让我和慧留在这里,我们跟着 就来!”佩珠着急地责备仁民说,把她的坚定的眼光投在仁民 的脸上,她的眼光很锋利,而且很亮。 “好,我们听你的话,”仁民点着头说,他软化了。“你们 也应该快快地来啊!”他对佩珠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包含了几 种感情。 影带头,仁民跟着,惠群和贤再跟在后面,他们摸着高 墙沿着巷子走去。陈清不肯走。他很固执,众人都不能够说 服他。 佩珠送他们出去,关了门回来。她进了房间,陈清和慧 两个人正把脸贴在窗上看对面。 慧听见脚步声就回过头向佩珠问:“他们都走了吗?”她 的脸上还带着忧虑的表情。 佩珠默默地点着头,她也走到窗前去,正看见兵士们忙 碌地从工会里面搬出种种的东西。 陈清一面注意地看,一面捏起拳头愤怒地低声骂着。 “工会又给人毁掉了!”慧悲痛地说。 “我要去,我不能让他们毁掉它!”陈清粗暴地说。他差 不多把工会当作自己的家,看见别人在毁他的家,他的愤怒 和痛惜快要使他发狂了。 “陈清,安静点,你不要太激动了,”佩珠低声说。她一 面又唤慧道:“慧,我们快收拾这里的东西。等一下我们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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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401 动身。”她离开窗前去开抽屉。 慧听见佩珠的话,也就忙起来跟着佩珠收拾东西。重要 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她们再把不太重要的东西包扎成了两包, 放在床上,预备带出去。 陈清依旧站在窗前,他看见兵士们搬完了东西就开始押 着人出来,都是工会的职员,都被他们反剪地缚着两只手。 “慧、佩珠,我走了。”陈清觉得他的胸膛里翻腾得很厉 害,他那颗心就像要跳出嘴里一般。他终于忍耐不住,猝然 掉转身子要往外面走。 “陈清,你到什么地方去?”佩珠唤住他,惊讶地问道。 “到那边去,”他短短地回答。他很苦恼,但是他并不曾 失掉信仰。 “这简直是愚蠢的举动!你没有权利白白地牺牲你自己!” 佩珠严肃地责备道。 “你爱说你常常是乐观的。你现在倒在学敏的榜样!”慧 接下去说,话里带着嘲笑的调子。 “我并不悲观。然而我一定要去。我不能让别人代我受罪。 我去,人家就可以释放他们,”陈清怀着原始般的正义的信仰 坚持说。 “不会的,你出去不过多添了一个牺牲品!别人不会得到 一点好处!你难道还以为那班人会有慈悲心吗?”佩珠阻止地 说。她也很激动。她觉得如果她说错一句话,她就会送掉一 个人的性命。 “你们快走,出去准备应付的办法。让我去对付他们,转 移他们的目标,使得你们有从容布置的时间……”陈清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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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02 辞严义正的态度说。他的眼睛里射出牺牲的火光,他的三角 脸发红,脸上添了很多的生气。 “但是目前并不需要你这样做。我们都可以平安地逃出 去。我们更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佩珠坚决地反驳道。 “他们在工会里抓不到一个重要职员是不会甘心的,我不 要紧,旅部里有我的熟人——”陈清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 瞥见外面有几个兵正走在桥上,往这边过来,他马上变了脸 色回过头对她们说:“他们来了,你们快走!” 慧本来站在窗前,背向着窗户,就马上掉过身子往外面 看。佩珠也跑过去,她立刻回到床前拿起一个包挟在腋下,短 短地说:“我们三个都走!” “好,”慧也去拿起了另一包东西。她同时把严肃的眼光 投在陈清的三角脸上,说:“陈清,你跟我们走。” 陈清迟疑一下,点点头,一面催促她们道:“你们快走! 再迟一刻就不行了。” 佩珠开了那道小门,第一个走出去,慧跟着她。她们回 过头来看陈清,陈清微微一笑,便突然把门关上了。她们着 急地在外面捶门,一面唤着陈清的名字。陈清并不答应,反 而拉了桌子去把门抵住。 “走吧,”慧叹了一口气说,她把那一对细眉紧紧地皱起 来。她们沿着巷子跑出去。 “贤,你还在这里?”佩珠打开掩着的门不觉惊讶地叫起 来。 贤正站在河边一株龙眼树下,他听见佩珠的声音,掉转 身子,看见了佩珠,便向着她跑去。他捏着她的一只手,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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