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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 《雾》、《雨》、《电》

_2 巴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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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37 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 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 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 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 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 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 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 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俨然的样子。而且当 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 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 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 了语调:“不要提他们。我们还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 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再烫 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吧。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 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 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 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 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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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38 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 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 “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 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 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 吸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 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 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 《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 读过不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 ‘砂 丁’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的黑奴,比从前俄 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做工的人叫做 ‘砂 丁’。他们完全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 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做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老实农民,他 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 了厂里,别人告诉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 你应该给我做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就有保厂的武装 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 ‘砂 丁’的。‘砂丁’初进厂都要带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 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工作的时间很长。每个 ‘砂丁’穿着麻衣,背着麻 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 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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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39 不动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 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 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 ‘砂丁’逃走被巡警一枪打 死了……我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 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来的,我不能够用 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 那上下两排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 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嘴边喝,忽然又放 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 “哎哟”相 像,好像别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 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涕揩了,又掉过 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 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们。还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 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 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 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 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 旅馆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 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很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 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 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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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40 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吧。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 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 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 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 吗?” “我一定要回去睡觉。我的头发昏,身子没有一点气力。 这几天在船上实在累了,我要去睡觉。”高志元挣脱了吴仁民 的手,打算走开。但是他又站住带笑地劝吴仁民道:“我劝你 还是回去睡觉吧。今晚上很凉爽,正好睡觉,而且你吃醉了 酒,在街上乱跑是没有好处的。你不记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曾经有过 一段这样的故事:那还是他前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晚 上已经很迟了,他喝醉酒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几个拉客 的娼妓吵起来,被巡捕看见了,抓了他去,说是要带进巡捕 房里。那个巡捕押着他走。他一点也不惊慌。他只顾把巡捕 望着,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册,把巡捕衣领上的号 码抄下来。巡捕看见他这样做,疑心他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 连忙客气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么故事?啊……!就是你在马路上跟 ‘野鸡’打架的故事吗?……哈,哈!那有趣!”他说到这里 看见高志元已经往对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抓 住他,起劲地说:“不要走,你今晚上无论如何走不脱!” “你真是没有办法。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去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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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41 ……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说过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 高兴再跟 ‘野鸡’打架,”高志元带笑地说,便不再说回旅馆 的话了。 两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吴仁民的右手还抓住高志元的一 只膀子。他忽然松了手拍着高志元的肩头说:“好,我们到大 世界去。到那里去找 ‘野鸡’……” “到大世界去?不,我不去,那里是培养低级趣味的地方,” 高志元坚决地反对说。“看影戏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上不能 够去,我要回旅馆睡觉。” “好,你回去吧,我现在不留你了,”吴仁民生气地说。 “你本来就是李剑虹一类的人,你是一个道学家。” “我,我是个道学家?笑话!”高志元摇头说。“我现在也 不跟你争辩。我知道你在用激将法。” “你回来,不要走!”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 大声挽留他。高志元并不回头,但是吴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 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请求你。我的心 跳得这么厉害,我决不能够闭上眼睛睡觉。你不知道一个人 怀着这么热的心,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躺在棺材一般冷 的床上,翻来复去,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好像听见地狱里 的音乐一样,那是多么难受!这种折磨,你是不会懂的。我 要的是活动,是热,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静。我不要冷 静……志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 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拉客的 ‘野鸡’我也不怕!至少那种使人兴奋的气味,那种使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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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42 的拥抱也会给我一点热,给我一点力量!我的血要燃烧了。我 的心要融化了。我会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很痛 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们的道德学说,不管你们的 经济理论,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带着惊讶的眼光看吴仁民,过后 又换了同情的眼光。吴仁民狂热地在那里说话,话从他的口 里吐出来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出来一样,接连地,没有一刻停 止过。他显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够了解的, 不仅了解,而且高志元也有着这样的渴望——热和力的渴望。 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从那种地方可以得到一点点热和 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罢,”高志元看见旁边有几个行人在 看他们,便打定了主意,对吴仁民这样说:“你现在和我一样 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他挟着吴仁民的膀子回转身朝着去吴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吴仁民依旧在说他的狂热的话,他的身子时时向 两边歪,仿佛站不稳似的。高志元很费力地挟住他,又说了 许多安慰他的话,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这时候他的理 性已经不存在了。热情占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虏。 高志元慌慌张张地走着。在离开了三年以后他几乎不认 识这个城市的街道了。他一个不小心走错了路,起初还不觉 得,后来忽然发觉他们是在一条奇怪的街上了。街道这样窄, 这样脏,两边的人家有着玻璃门。屋檐下站了两排年轻的女 人,穿着红的,绿的,以及种种引人注目的颜色的衣服。她 们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张笑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脂粉。每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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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43 红的嘴里都发出不自然的笑声招呼他们。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们的脸上一扫,他马上起了憎厌的感 觉。他突然想起吴仁民刚才说的话:使人兴奋的气味,使人 陶醉的拥抱……他看看吴仁民,他害怕吴仁民会有奇怪的举 动。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吴仁民急急地拉着他往前面走,并 且接连地问他道:“志元,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些什么人?她 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答话,却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后来他问了巡捕,才找到正确的路。两个人急急地走着, 并不要许多时间就到了吴仁民的家。高志元安顿吴仁民睡下 了,才走出来。 屋子里很静。吴仁民躺在冰一般冷的床上。他的脑子渐 渐地清醒了。他完全忘记了先前的事。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 迟。屋子里没有灯光。他睡在黑暗里。他不能够再阖眼。黑 暗向着他压下来,使那一幅薄被显得非常重。他在床上翻来 复去,总不能够镇静他那开始纷乱的心。他愈来愈烦躁。后 来他掀开薄被走下床来扭燃了电灯。 他走到书桌前面坐下,茫然地把电灯泡望了一会,觉得 眼睛花了,才移下眼光来。过了一刻,他从书堆里随便取出 一本书,翻看了两三页,觉得不入眼便抛开了,又另外取了 一本,依旧抛开了。他拿了第三本书,那是陈真的日记。他 翻开了书页。读着下面的话: “人类是残忍的东西罢,没有 ‘血’的进步在什么地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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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44 “知识是赃物。知识阶级① 也是掠夺者,他们同时又 是掠夺阶级的工具。 . .今天来信说,英国失业工人 C T 达两百万,苏格兰   充满了啼饥号寒的声 High Street 音,然而同时花两三千金镑买一辆汽车游玩的也大有其 人。还有两大经济学家天天在课堂里鼓吹他们的吃人的 资本主义……” “如果世界不毁灭,人类不灭亡,革命总会到来。可 怜的是生生世世做一个革命的旁观者。” 5 欢迎张小川的宴会上少了一个吴仁民,大家认为这是奇 怪的事。 菜端上桌子,周如水大声说:“我看,不要等仁民吧,他 不会来了。” 张小川接着用他的苍老的声音说:“分别了几年不知道仁 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总觉得他的个人主义的倾向太厉害。 他为什么不常常给我写信?” “我觉得不应该这样批评仁民,他是一个很诚恳的人,”高 志元心里不大高兴,分辩道。 ① 知识阶级:即 “知识分子”,这是三十年代习惯用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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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45 “我希望如此,”张小川笑了两声说。“不过我看他有点自 大,一点也不虚心。今年我读到他的几篇文章,总是在讥讽 别人。他说:‘学者没有用!书本没有用!’他究竟读过几本 书?要做个革命家起码也应该在外国图书馆里读几年书。”他 说罢,眼光从金丝眼镜后面透出来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答话,高志元的方脸马上变成了红黄色。他 想开口,但又忍住了。 “这也不尽然。我们不能说仁民坏,不过近来他的思想很 偏激,行为又浪漫,这是最危险不过的,”李剑虹沉吟地回答 张小川。 “偏激?简直可以说是幼稚!”张小川半生气半得意地接 着说。“他时常骂别人做改良派。办学校,办农场,这都是很 好的事情,他却拼命反对。我以为要改革现在的社会,要实 现我们的理想,还是应该从教育方面下手。要改造社会先要 改革人心,此外再没有第二条路。暴力的革命只是盲目的蠢 动。” “还是吃饭吧!”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张小川的 话。说话的人是方亚丹。高志元接着在旁边哼了一声,他暗 地里在生气。他心里想怎么几年的工夫就把一个人变成这个 样子。他差不多疑惑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他从前敬爱过的张小 川了。 但是不管这个,张小川还是高兴地在说话。大家入了座。 张小川一边挨着李剑虹,一边挨着李佩珠和龚家两姊妹。他 快活地和她们谈论他在法国留学期中的见闻。他的话里常常 夹杂了几个法国字,这又引起他的许多解释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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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46 吴仁民来了。众人对他并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说话, 一个人只顾在席上喝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亚丹突然大声说。这 时候众人正在听张小川讲话,没有注意到吴仁民的举动。方 亚丹的话把众人的兴趣打断了。张小川望了吴仁民一眼,然 后去看方亚丹,于是又把脸掉过李佩珠那边去。李剑虹带笑 地轮流看众人。他不常说话,只是偶尔挟了一两筷子的菜放 进口里去。 吴仁民抬起头来,把方亚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干 了,放下杯子说:“那么我先走吧。”但是他并不动。 正在和李佩珠们谈话的张小川忽然抬起头问方亚丹道: “亚丹,听说你要到法国去,什么时候动身?” 方亚丹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决定的答话。张小川 又说:“我劝你早些准备,我可以给你帮忙。到法国去读几年 书,很有好处。” “我不想去了!”方亚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头去 吃菜。 众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亚丹一眼。张小川把肩头耸了一 下,问一句:“为什么?” 方亚丹不作声。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推开椅子说:“我先走 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志元站起来说。 众人说了一些话挽留他们,但是没有用。李剑虹和李佩 珠送了他们下楼来。 秋天快要来了。夜晚的空气很凉爽。高志元并没有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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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47 少酒,但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奇怪的感情。这究竟是愤怒,是 失望,是幻灭,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时也讲不出来。他仿 佛又看见他离开故乡出来时的情景。他临走的那个早晨,父 亲在家里生气,妻躲在房里哭,母亲和一个兄弟送他。母亲 带着一张憔悴的脸,哭着嘱咐他千万要时常回家去看她。他 口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他陪 着母亲流了一些眼泪。但是他在越南铁路的火车厢里看见安 南的小贩被法国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亲了。 他对自己说:为了万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够顾惜几个人的痛 苦了。他那时候没有疑惑。他觉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坚定。他 搭火车搭轮船,就像是战士到战场去。但是如今他开始怀疑 了。是的,他对自己是没有一点隐瞒的:他已经在疑惑了。他 想他们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伟 大的理想工作吗?那么为什么在他们中间又有许多隔阂呢?为 什么大家不能够把胸膛剖开彼此以诚心相见呢?既然是可以 生活在同一个理想社会中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够互相容忍呢? 他不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做梦!”他气愤地自语说。 “我说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这许久不说话的吴仁民突 然大声说了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志元心里的疑问似的。 “利己主义者!这是什么一个名词!”高志元像受了针刺 似的,惊叫道。“我不能够承认。我们里面并没有一个利己主 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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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48 “那么你说谁都会像梅晓若① 那样把自己的最后一块面 包分给别人吗?”吴仁民猝然这样反问道。“老实说,在我们 里面并没有一个利他主义者。李剑虹只是一个斯多噶派,而 张小川呢,你听他今天在席上说了些什么话。他好像忘记了 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记了从前抛弃学生生活到印刷工厂学 习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国贩了洋八股回来了。你们天天 说办刊物,印全集,埋头读书。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书本的影 响罢。我说现在还需要一个秦始皇出来把全世界的书烧个干 净,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说到这里忽然闭了嘴。过了一刻他 又改变了语调,含糊地自语道:“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背影, 凄哀的面貌。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能够,不是 她!那么是谁呢?面貌这样熟!……不,不能够是她!她不 会到这里来。” “她,她是谁?”高志元惊奇地问。 “她,她不会再来了,”吴仁民点着头说。这时候有一对 年轻的男女迎面走来,很快地就过去了,只留下脂粉香和高 跟鞋的声音。这是两个俄国人。接着一阵风把路旁的梧桐树 叶吹得响。天空中嵌着星的网,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会再来了!”吴仁民迷惘似地说。 “你指的是哪个?” “那个幻影,那个美丽的幻影,”吴仁民留恋地回答。他 用手去搔他的乱发。 “什么幻影?你醉了!”高志元温和地说。“仁民,我说你 ① 鲁 ·梅晓若:参加巴黎公社起义的法国女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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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49 不应该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会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 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 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 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 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 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 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 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上面 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 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 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 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 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 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 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 斗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 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 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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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50 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 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吃 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 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 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 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 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 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 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 没有爱,也没有恨——那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 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丽。忽 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 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 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 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些 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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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51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热地 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 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败的道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道学家! 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 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 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 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 进去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 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 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 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你的头脑真简 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神手 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喂 蠹鱼吃!”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 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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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52 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 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 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 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 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 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 写的尽是:“革命”,“玉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 “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最后他终于扭熄 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 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 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 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 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 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 咬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 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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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53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 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 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在痛 哭。我问别人,他们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别人回答说,他 们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该死的青年!’我正要这样说,忽 然什么都不见了,我的眼前只有一片血海。我吓得惊叫起来, 就这样醒过来了。我发觉我还是住在洋房里面过着小资产阶 级的生活。我真是一个在安乐窝里谈革命的革命家。志元,我 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梦里的我!”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仁民,你还是安静地睡吧。你 太兴奋了。以后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现在也不常吃酒了。”高 志元声音含糊地说了上面的话,又把身子翻向里面去睡了。 吴仁民走下床去打开窗户,把头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 一口气。他的心还在痛。他的眼睛润湿了。 弄堂里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对面是一所花园。一株 一株的树木在灰白光里显露出它们的茂盛的枝叶。草地上小 虫悲切地叫着,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鸣。一座洋房耸立在花园 中间,像一座坟墓,关着它那永远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再过 去便是街市。但那里也没有一点声音,连小贩的叫卖声也没 有。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享乐死了,受苦也死 了;压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个大的网,掩 盖了一切。只有他还活着,在整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活着, 活着来忍受热情的火焰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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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54 “动呀!起来动呀!为什么老是躺着浪费时间?”他向着 躺在他下面的花园、洋房、街市挥手,好像他立在群众的前 面,从他的心里发出了这样的叫声。“动呀!起来动呀!只要 一分钟的激烈的活动,就毁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发吧,像 火山那样地爆发吧。毁灭世界,毁灭自己,毁灭这种矛盾的 生活!”他又狂乱地挥起手来。 任何的动作都没有用。并没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动。只有 那小虫的叫声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网更加张大,似乎连他自 己要被它掩盖了。 “我不能够死!”他挣扎地说。这时候他已经被愤怒和绝 望的感情紧紧抓住了。他要生,他要历尽一切苦难而生,来 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现在他站在这个死的房间里,这个死的 城市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没有恨。他还能够做什 么呢?他不是已经向着死的路上走去了吗? 这时小虫的叫声又突然悲切地响了。这叫声似乎和从前 不同。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它。这里面荡漾着孤寂的生存的悲 哀。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现在和那小虫一样,也只能够发 出绝望的哀鸣了。 又过了一些难堪的时候,他抬起头往四面看。他在右边 的天空中发现了一片光亮。他惊讶地望着那里。但是他明白 了。这个城市并不是死的。它确实活着。这时候,就在这时 候,在跳舞场里,乐队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搂着漂亮的少 女跳舞调笑;在大赌场里,在妓院里,在大旅馆里,在跑狗 场里,绅士和名媛们正在一掷万金地纵欲狂欢。同时在工厂 里,机器狂怒般地动着,工人们疲倦地站在机器旁边呻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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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55 苦。是的,一切都没有死,爱没有,恨也没有,享乐没有,受 苦也没有,甚至压迫也没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却死了! “革命死了!”一个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起来。他不能 够忍受。他受伤似地捧着头,他竭力支持着自己的身子,免 得他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种回忆又来打击他了。几年前当 他的玉雯离开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的时候,他曾经听到 一句话:“你们革命家连一条狗也比不上。”这句话是从玉雯 的伴侣的口里说出来的。那个玉雯,她曾经抛弃女学生生活 进工厂去做女工,曾经那样热烈地为革命努力,把自己贡献 给一个理想,而得到多数朋友的敬爱。她曾经对他表示过真 诚的爱情,而且坦白地接受了他的回答。但是在不到一年的 分别以后,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女性竟然抛弃了革命,抛弃了 他的爱情,而走向那个骂 “革命家连狗也比不上”的官僚的 怀里去了。短短的黑发,细长的背影,秀美的面貌。她好像 一个纯洁的女神,一提起她,就使人发生一种温情,一种敬 爱。可是她却自己毁掉了这一切把身子陷在污泥里面,她一 点也不顾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至今还不知道。而且即 使他知道也没有用了。事实毕竟成了事实。在那个官僚的淫 荡的拥抱里和肉的压迫下,她的一切曾经是美丽的东西都消 失了。她的面貌上已经没有了勇敢、纯洁、热烈的痕迹。血 一般的口红,石灰一般的香粉就把她的过去完全埋葬了。那 个官僚摇摆着肥脸,用肥大的膀子抱着她的纤弱的身子,那 神情好像在说:“你看,我把革命战败了!”在经过了许多事 变以后这个景象又突然来到吴仁民的心头。这个景象似乎生 了许多根刺,刺痛他的心。难道革命果然被战败了吗?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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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56 革命果然跟着那个女人死去了吗?他忍不住愤怒地这样问自 己。他在跟一种突然侵袭来的幻灭战斗。 “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狂乱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把手 往旁边一挥,好像推倒一个敌人。“革命是不会死的!”他又 愤怒地叫起来,但是声音含糊,即使人听见,也不会明白他 说的是什么话。过后他低声自语道:“女人毕竟是脆弱的东西, 她们总是跟着环境走,很难站住脚跟。无怪乎高志元常常骂 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们的运动里面来,她们也曾多少做 过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们找到了丈 夫以后,她们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有的规规矩矩做太太, 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们很容易为了一点小的 利益就牺牲了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制造出来的美丽的东西。她 们不爱惜自己,比男人还厉害。譬如玉雯,为了极小的代价 ——安乐的生活,她就离开了我们。”他说到这里极力按住胸 膛,因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毁灭吧,这个世界真是罪恶之窟。那样美丽的女性居然 也给它断送了!”他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 绝望地抖动着。他自己听见这声音,心里也起了大大的震动。 他挣扎地自问道:“难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就要像陈 真那样地灭亡,所以连怒吼的力量也没有了吗?……” “仁民,你在同哪个说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高 志元在床上翻动身子,声音含糊地发出上面的问话。 吴仁民不回答,只是抚着他的痛得厉害的心。 “你为什么不睡?已经很迟了,”高志元继续说,便推开 薄被坐起来。“空气闷得很,你为什么把窗全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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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57 “窗都打开了,”吴仁民烦躁地说。 “那么为什么还是这样闷呢?”高志元苦恼地说。他走下 床去扭燃电灯,但是电灯不亮,总开关已经被二房东关上了。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囚笼,哪里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吴 仁民依旧烦躁地说话。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静寂的弄堂和坟墓般的花园望了许 久。忽然他把身子紧紧地压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几 下,口里发出呻吟般的、压榨出来似的声音说:“我的腰又在 痛了。我这种痛苦,这种零碎的痛苦,总没有终结的时候!” 吴仁民掉过头用同情的眼光看这个朋友。他的心痛增加 了。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两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他们从前 以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义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这个黑 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可是如今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这样相 信了。他们有什么力量来震动,来破碎,来毁灭这个罪恶世 界呢?他们有什么力量来照彻这个黑暗世界呢?他们已经被 零碎的痛苦折磨得连怒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仁民,你把我杀死罢。这种生活我实在不能够忍受下 去,”高志元无力地靠着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恳切 的声音哀求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用语言表示不出来的深切 的悲哀。 “要我杀死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吴仁民恐怖地、 痛苦地问道。 “我的半残废的身体本来就不能够经历激烈的斗争,现在 我也没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斗争了。并不要什么打击,我 的病随时都会使我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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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58 “志元,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样消极?”吴仁民忘记了自 己的痛苦,同情地问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只微微 战抖的膀子。 “你不看见今晚上小川的样子?我希望别人。我相信别人。 结果只是幻灭!”高志元生气地说。“美丽的幻影都成了过去 的陈迹。现实只是一片残酷的黑暗。从这里走到光明的将来, 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长的岁月。也许那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够 实现的梦,也许人类是被命定了永远在黑暗中互相残杀,也 许世界根本就不能够改造。看见小川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 对革命也没有把握了。”接着是几声长叹。 “绝不能够!”吴仁民坚决地说,这是对高志元的前面的 话的答复。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纸烟,又擦燃了火柴。一 线火光照亮了这个灰暗的房间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没 有了。火柴头带着烧焦的伤痕,无力地落在地上。接着他的 脚就往火柴头上一踩。于是谁也忘记了那根火柴曾经燃烧而 照亮房间的事,只有在纸烟头上还燃着红的火。 “我们的命运也许还不及火柴。火柴烧了自己的身子以后 虽然免不掉受人脚踏,但是它究竟曾经照亮了这个房间。而 我们呢,我们为理想奋斗,为理想受苦,也许一直到死都没 有照亮什么的机会,”高志元依旧呻吟似地说。 “难道因为这个缘故你就灰心吗?”吴仁民在狂吸了几口 纸烟以后突然问道。他不等高志元答话便又接连地冷笑几声, 一面大声说:“小川正是剑虹的大弟子,也就是剑虹式的教育 的成绩。把一个一个的青年造成了张小川这个样子,剑虹也 应该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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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59 “这也不能说是剑虹的错,”高志元刚刚说了这一句,却 想起今天李剑虹在席上批评吴仁民的话以及他对待张小川和 吴仁民的态度,便不再作声了。 “这也许不是他的错。我看我们民族已经衰老了。像我们 这样古老的民族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在我们中间恐怕没有 多少活力存在了。所以我们的青年也很脆弱。我们如果得不 到新生就会灭亡,灭亡而让地位给别人。我们所预言的黎明 一定会到来。我们的理想并不是不可实现的梦。可悲的是我 们也许会得不到新生。想到将来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 得到自由的幸福,而我们却在灭亡的途中挣扎终于逃不掉悲 惨的命运,这真叫人感到痛彻骨髓!真叫人不甘心!也许我 们应该灭亡,但是想到我们这许多年的艰苦的奋斗,我们对 这个灭亡的命运绝不能甘心!”说到这里吴仁民的声音里差不 多要喷出眼泪来了,他便住了口。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们绝不会灭亡!”高志元恼怒地说, “你说,既然我们得不到新生,那么我们为什么又要努力奋 斗?” “这就是 ‘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意义了。即使奋斗的 结果依旧不免于灭亡,我们也还应该奋斗。即使我们的面前 就是坟墓,然而在进坟墓以前我们还应该尽我们的力量去做 一番事业。奋斗的生活毕竟是最美丽的生活,虽然也充满了 痛苦。因为害怕灭亡的命运,因为害怕痛苦而选取别的道路, 去求暂时的安乐的生活,那是懦夫!我们是生来寻求痛苦的 人,我们并不是奢侈品。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 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一种力量突然鼓舞着吴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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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60 使他热烈地、忘了自己地说出上面的一番话。他的声音里充 满了热情。 “你的意思不错:痛苦的确就是我们的力量。然而我不相 信——”高志元感动地说。 “不,那不是我的话,”吴仁民突然改变了声调,烦躁地 打岔道。“那是陈真说的,他写在他的日记里面……他是一个 说教者,我不是。我决不是说教者!”他说了又拚命地狂吸纸 烟,他差不多把烟雾全喷到高志元的脸上。“我不是说教者, 我不能够一天一天地去敲那迟缓的钟。我要轰轰烈烈地做一 番事情,即使毁灭世界,毁灭自己——”他说到这里就住了 口,把纸烟头掷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踏它。 高志元也不再说话了。他苦恼地、惊疑地望着吴仁民,不 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昏迷,还是清醒的。他只觉得一阵烟雾在 他的脸上跑,从烟雾里时时露出一对可怕的、光闪闪的眼睛。 屋里很沉闷。他的肚皮一阵一阵地痛。一切都死了,只有痛 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房间,包围着全世 界。他不能够抵抗它们的袭击。他只是重复地念着方才吴仁 民说过的话:“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 最后他脸上一亮,又用坚决的语调说:“我要拿痛苦来征服一 切,我要做出一番事情。我再不能够这样地生活下去。我不 能零碎地杀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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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61 6 星期六早晨吴仁民意外地接到一封信,这是由一家书店 转来的,恰好方亚丹在他的房里。 “看这笔迹,一定是女人写的,”方亚丹带笑说。 “女人?有什么女朋友写信给我呢?”吴仁民接过信来迟 疑地说。他慢慢地拆开了信。 “吴先生——你读到这封信时,不知道你的脑中可还 有我的影儿存在么? 那天你在会馆义地上遇见的蓝衣女子便是我。她是 你的一个学生。在××大学高中部教室里她曾经听过你 许多次的讲课,而且因为她的身世的凄凉曾经博得你的 同情。你是她所敬爱的一位仁慈的先生,她永远不能够 忘记的先生。 那天在墓地上看见你的和善的面容,我虽然不能马 上记起你的姓氏,可是过去的旧事开始模糊地在我的心 灵中显现了。许多滴吞在肚里的眼泪使我的脆弱的心发 痛。我就匆匆地回家去了。 先生,我后来终于记起了你的姓氏。先生,你看我 是一个多么忘恩的女子哟!我居然连你的姓氏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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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62 你曾经那么仁爱地帮助过我。当我决意不接受一个男子 的爱情而受着胁迫时,你曾经那么大量地援救过我,使 我在吞了许多痛苦的眼泪以后居然得着安静的幸福,而 平安地走到我所爱的男子的怀里。虽然我和他的缘分是 那样浅,他只给了我短时间的幸福就永离了这世界,将 我孤零零的留下来,可是你所给我的恩惠已经使我这薄 命女子铭感无极了。 先生,自从那次看了他的坟墓回来,我就病倒了。在 病中我时常想起你这位仁慈的先生。在病中,我梦想着 你会到我这里来,让我最后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感激,因 为我怕我不会活到多久了。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很早 就患着肺病,而且最近又开始吐血了。不知道为什么我 看见自己的鲜血便要流泪,有时候还要伤心地哭一两个 钟头。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也许是值不得人怜惜的吧。 先生,不知道你还有余暇来看我么?不知道我的这 封信还有进到你的眼帘的福分么?可是我依旧虔诚地祈 祷着我在死去以前还有机会和先生谈一次话,这也许不 会是过分的希求吧。 先生,你看,在这么轻的年纪我就想到死了,这是 多么可笑,多么可怜。 先生,想说的话多着呢!可是我没有精力写下去了。 专此敬问   近安! 学生熊智君谨上×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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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63 后面还写了她的通信地址。 “熊智君……”吴仁民折好信纸梦幻似地把这个名字接连 念了两遍。 “熊智君,她是谁?”方亚丹好奇地问。 吴仁民不回答,却继续自语道:“熊智君,细长的背影, 下垂的黑发,凄哀的面貌……肺病……”然后他用决断的声 音说:“是的,我记得她,我认识她。熊智君,那个女学生。” 于是他把信纸递到方亚丹的手里说:“你看罢。” 方亚丹接过信来读着。同时那个穿了寝衣躺在床上嚷着 肚皮痛的高志元也闭了阔嘴,带着笑容一翻身跳下床来,走 到方亚丹的背后,就把膀子压在他的肩头,一面注意地看信。 “啊!”从高志元的阔嘴里哼出这一声来。“原来是这样的 一个女子!啊,……仁民,那就是你所说的美丽的幻影吗?” “我走了,”吴仁民突然站起来,自语似地说。 “是不是去看那个熊智君?”高志元嘲笑地问。 “是,”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高志元正经地说。 吴仁民正要走出房门,却站住了,回过头来看他。 “你以为你可以帮助她吗?你可以给她带来幸福吗?”高 志元突然吵架似地这样问。 “我不知道,”吴仁民茫然地答道,以后又加上一句解释 的话:“我倒没有想到这上面去。” “你不会的,”高志元坚决地说,像吐一口痰在吴仁民的 脸上似的。“你不会帮助她,你只会给她、给你自己带来痛苦。 要撇开社会个别地去救人,不会有一点用处。而且女人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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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64 就脆弱,她们软得像没有骨头,你要拉她们站起来,她们反 倒会把你拖倒。我的话一点也不错。我见过不少的人为了女 人的缘故堕落,变节。” “我不会,”吴仁民半生气半有把握地说。 “你不会,哪个相信?你的性情就像雪下面的火山。你跌 进爱情的火坑里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看她,”高志元关心地说,阔嘴里喷出了一些白沫。 “你不看见她信上写着不会活到多久吗?她不过要求在她 死去以前和我谈一次话,我不能够拒绝她!”吴仁民热情地说。 “我问你,难道每个要死的人要求你谈话,你都去吗?你 又不是牧师!”高志元张开阔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他把寝 衣拉开,生着不多几根细毛的胸膛从破烂的汗衫下面现出来, 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钮扣没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双毛腿。 “志元,你也应该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你这样像什 么!怪不得你讨厌女人,因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男人,女 人绝不会喜欢,”方亚丹忽然插嘴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高志元连忙把寝衣拉拢来。他微微红了脸,因为方亚丹 说到了他的弱点。 “我去了,”吴仁民自语似地说,很快地就消失在楼梯下 面了。 吴仁民走在街上才发觉他没有把领带结好,便解开重新 结过。他一面走一面结。忽然一部电车从后面驶过来。他急 急追上去,刚刚上了车,车子就开了。可是他已经跑得面红 颈胀了。 他下了车,走了几条马路,终于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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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65 是一个比较清洁的弄堂,里面只有十几幢房屋。石库门,新 的建筑,三层楼,空气还新鲜。他想:“在这里养病倒也不错。” 他找到号头,先去敲前门,没有应声,便又转到后门去, 敲了半晌,一个江北娘姨给他开了门。 听说是来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声 “熊小 姐”。从楼上传来了女性的应声,接着似乎听见门在响。 “你上去,三层楼,”娘姨带笑地对他说。 吴仁民在楼梯上走着,一面在心里盘算见着她应该说些 什么话。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上面楼梯旁边有一张脸带着 一堆头发俯下来。 他知道这一定是她了,他觉得脸上发热,不知道为了什 么缘故。他高兴地加快脚步走上去。 他的脚还在最后一级的楼梯上,他和她面对面地站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见的没有两样,甚至 蓝布旗袍也没有更换。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身材,凄哀的面 貌,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 面荡漾着许多愁思。美丽的脸上笼罩了一层云雾。一张小嘴 微微地张开。 就这样站了一两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吴仁民只觉得 那一对柔软的、似惊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脸上 盘旋。但是渐渐地他看出变化来了。她的脸上的云雾慢慢地 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动,微微一笑,这笑在他看来和哭只差 了一点。接着从她的口里轻轻地吐出了 “吴先生”三个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动地答应着。他还想说话,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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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66 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房间。 然而从这时候起他们中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边的靠背椅上。桌子 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放了几本书。吴仁民把眼睛放在书上,却 对她说着普通的应酬话。他住了口,她并不接下去,不知道 为了什么缘故,她背转身子低下头默默地过了半晌。等到娘 姨提了水壶上来,她才装出笑容站起来招呼给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这样想,心里有些难过。“她为什么要哭呢?” 他暗暗地问他自己。忽然信里的一句话闯进他的脑子里来了, 好像给他一个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脸。她正站在柜子跟前, 从一个玻璃缸里抓了花生米出来摆在一个洋磁碟子里面。 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却是红红的。“这 不是血迹罢。”他这样想着,心又微微地痛起来。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说:“请随便吃一点,”然 后坐回到床沿上,看着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开始叙述过去 的事情。 她最先叙说她因为不肯接受一个男子的爱情受到胁迫时 吴仁民帮助她的一段故事。这件事情,吴仁民早已埋葬在很 深的地方,他从来不曾记起它,但是料不到现在却被她掘发 出来了。是的,他曾经帮助过她。那时她还是他的学生。她 在高中部还没有毕业,她的家庭就给她订了婚,叫她辍学回 去出嫁。她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有了爱人,她自然不愿意回去 结婚,而且她又知道家里要她去嫁给什么样的人。反抗的结 果是:她脱离了家庭。但是她要继续求学就有困难了。这个 消息传到吴仁民的耳里。吴仁民自动地出来帮助她,替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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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67 一家书店里找到校对的位置,使她可以继续在学校里念书。这 件事情发生不久,吴仁民就离开了那个学校,而且很快地把 她忘掉了。家里有一个自己满意的妻子的男人很容易忘记别 的 “有了主”的女郎,吴仁民自己就常常说着这样的话。何 况以前还有工作占据他的时间。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去的 陈迹,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他也把他的瑶珠永远地失 去了。 “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他带着谦虚的笑容说。其实 在心里他却暗暗地说:“说下去吧,你的声音是那么温柔,你 的故事里面带着那么多的温情……” “过去的事就是我的唯一的安慰,现在想起来,真是美丽, 就像梦一样,”她说着,做梦似地微微一笑,笑容里虽然多少 带了一点凄凉的味道,但是已经够使她的面庞显得有生气了。 “生病的人很容易记起往事,何况又是一段受人恩惠的事情? 先生,你不晓得这个回忆给了我那么多的安慰,那么多的温 暖……” “你的病是不要紧的。你还这么年轻,你的生命还没有开 花,你以后还有更多的美丽的日子。为什么就有了颓唐的思 想?你正应该想些快乐的事情。病是不要紧的……”吴仁民 感动地断断续续地说。忽然他闭了嘴,他不能够说下去了。他 激动得厉害。他用无声的语言对自己说:“同情,这是同情。” 事实上他是被一刹那间的爱情打动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在桌子上取了几颗花生米,慢 慢地嚼着。 “他死了已经一年多了,我和他的缘分是这样浅,”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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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68 苦地低声说。 “一年多?他死了一年多了?”他惊讶地说。 “是的,”她低声回答,埋下头又加一句:“如今我是被遗 弃在大海里的一片浮萍了。” “我的瑶珠,我的妻子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他感伤地 说。 她马上抬起头来,用一种好像是茫然的眼光望着他,过 后自语似地喃喃说:“什么事都有巧合,灾祸也会来得这样凑 巧……” 吴仁民痛苦地想:“同样的灾祸把我们两个连在一起了。” 他唯唯地应了一声。 “那么先生到现在还只是一个人么?”她无意间说了这句 话,却又埋下头去。 “是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流浪人。有些朋友又叫 我做罗亭。我确实就像罗亭那样,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到处 漂泊,受人轻视,被人误解……”他说这些话,的确带了一 点怨气,他说得很认真,却忘记了他并不曾有过到处漂泊的 事。 “是啊,”她说着又抬起头用温柔的眼光看他。“在现社会 里面有热烈心肠的人常常得不到人们的了解。先生不是曾经 对我说过我们应该有独往独来的勇气么?这句话我至今还记 得。这是一句很美丽的话……可惜我不曾做到。”最后的一句 话是带着叹息低声说出来的,她好像害怕被他听见一样。 “我已经忘记我说过的这句话了,”他苦笑地说。“话是美 丽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处?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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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69 心的寂寞!比死还要难受!永远是误解,永远是失望!我这 颗热烈的心就在寂寞里熬煎,没有人来替我分担一点苦恼,表 示一点同情。没有谁关心到我!孤独,永远是那比死还要沉 闷的孤独!密斯熊,这种话我只向你说,我从没有对别人说 过。但是你也不会了解我。”他愈说下去,愈热烈,同时又愈 悲愤。 “先生,你为什么要说我不会了解你呢?”她认真地分辩 道。“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多么崇拜你。也许我现在不 了解你,但是我很愿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一道光照亮她的面庞,苍白色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红云。 即使不是为了上面这些话,单是她的面貌也可以使吴仁 民感动。他的面容也改变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 连唤了两声。“你是这样地大量……我这一生只听见一个人向 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你!……你是这么纯洁!这么善良!我 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激你!”他说着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动,两 只眼睛不转动地望着她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他觉得一种高尚 的感情控制了他,一个庄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坦白地说 吧,在这个高洁的女性的面前坦白地说吧,向着她倾诉你这 许多时候以来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不配的。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而能够活到现在,不都是 拜领着你的赐与么?你现在还要说感激我,不是在讥讽我么? 先生……”从她的面部的表情看来,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请你不要唤我做先生吧。我们做朋友,不更好么?” 他忘了自己似地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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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70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 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 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 远这样地称呼你吧。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她停 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 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 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 生活吧。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 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 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 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 离开这里……” “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 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 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恕。” “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 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 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 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 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 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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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71 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 这么多的时间吧。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 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 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 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 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 那温柔地唤着 “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 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 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 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 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 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 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 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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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72 “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吧。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 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 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 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 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 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 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 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 头发拼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 “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 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 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 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 “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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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73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① 去了,”方亚丹严肃地说。 “你不到法国去吗?”吴仁民惊讶地问。 “我早就表示过不做留学生。让张小川一个人去摆他的留 学生的架子,”方亚丹说着忽然做出一个歪脸。 “我决心去干实际运动。同剑虹长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 思。他自然是一个好人,却干不出事情来。同他相处久了,才 知道他也不过如此!”方亚丹一本正经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很崇拜他!”吴仁民还 不肯相信。 “不错,我崇拜过他,便是现在我对他还有好感,”方亚 丹起劲地分辩道。“然而现在我看出他的弱点来了。他的成见 很深,并不认识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读书过多的人 都会有这个毛病。书这个东西害人不浅。” “而且剑虹拼命庇护小川,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现在 变得怎样,剑虹依旧相信他。这简直是纵人为恶了!”高志元 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他的木板鞋在楼板上弄出大的响声。 “小川要结婚了,听说还要行旧式婚礼呢!”方亚丹生气 地说。 “结婚?同谁?”吴仁民茫然问道。 “同龚德婉。女的人还不错,剑虹很称赞她,你也见过。 婚礼大概在龚德婉的家乡举行,外面的朋友不会去参加,当 然看不见旧式婚礼。他们回到这里来时,随便印一张说明同 居的卡片分发出去,在朋友们看来不是废除了婚礼吗?小川 ① F地:指福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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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74 的花样到底多些。”方亚丹愈说愈生气,竟然把袖子挽上去, 好像预备和人打架似的。 “龚德婉,我当然见过她……但是关于婚礼的事情你怎么 知道,”吴仁民又问。 “那是佩珠告诉我的。剑虹劝阻过小川,却没有用,他就 不再劝了。我不高兴剑虹,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知道我对旧 礼教恨得非常厉害,旧的一切我都恨。整个中国被它摧残到 了这个地步,我们青年还要对它让步屈服!”方亚丹说着猛然 将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桌子大声叫起来。两三本书落在 地上,一个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现在只等F地 的朋友寄路费来。我要离开小川,离开剑虹,离开他们那一 群书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说: “我去,志元去,还有两个朋友要去。将来你也跟着来吧。 我们欢迎你。” 方亚丹的话说得非常有力,连高志元也摆正了他的方脸 注意地听着。 “好,”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 这时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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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75 7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里去吗?”高志元看见吴仁民在结领 带,便带笑地问。他坐在沙发上,身上穿了寝衣,把一根手 杖抵着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脚上。 “是,”吴仁民随便应了一声,但马上又问道:“你的肚皮 又在痛吗?” “有一点痛。不过并不厉害,”高志元自己忍住笑说。“这 几天拿手杖来抵肚皮,差不多成了习惯了。”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干些什么事情?” 吴仁民带笑地责备他。“像你这个样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这何消你说?到了 地当然会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现 F 在我还可以继续过这种浪漫生活,就让我尽量地过它几天。以 后我就要把它永远埋葬了,”高志元正经地说,好像还有一点 留恋似的。 “你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吴仁民带笑地骂起来;“你 天天嚷着要做事情,说这种生活是堕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给 你做,要你结束这种生活的时候,你倒有点留恋了。你这种 人,真正叫人拿你没有办法,说你坏,又有点不忍心,说你 好,未免太恭维你。”他说了就往外面走,不要听高志元的反 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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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76 “仁民!”吴仁民已经走在楼梯上了,却被高志元的唤声 叫了回来。他还以为高志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么事?”他站住正经地问。 高志元起初微笑,后来却半吞半吐地说:“当心点,不要 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头脑这样旧!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就只是为了讲恋 爱吗?”吴仁民生气地说着,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和 她做朋友,不过是想帮助她,感化她。”心里却比口里要求更 多,他自己也知道。 “这样崇高的目的!”高志元讥笑似地称赞起来。他不再 说别的话,只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吴仁民听见这句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白高志元故意挖 苦他,却又不便跟高志元争吵,只是解嘲似地说了一句:“你 不信,将来看吧。” “看什么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结婚礼吗?”高志元还没有 把话说完就听见楼梯上高跟鞋的声音,马上住了口。 “她来了,”吴仁民吃惊地站起来低声说。他的眼光马上 落在高志元的身上。“看你这个样子!你连短裤也不扣好,”他 又惊又气地说。 高志元埋下头看自己,忽然叫了一声:“啊呀!”便大步 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把拉过薄被蒙了全身,却忍不 住在被窝里发出一声笑。 一个细长身材的女子在门口出现了。她看见吴仁民,脸 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一点头,轻轻地唤了一声:“吴先生。” 她的凄哀的面庞因笑容而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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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77 吴仁民堆了一脸的笑容把她接进来,让她坐在沙发上。他 从热水瓶里倒出一杯开水,就把茶杯放在沙发旁边的凳子上。 她侧起身子谢过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谈话。在谈话的时候,吴仁民时时斜着 眼睛偷偷地看高志元的床,床上臃肿地堆着的被褥微微在动。 他忽然发觉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面,不觉受窘似地 红了脸解释道:“这是那个朋友的床铺。他出去了。他这个人 懒得很,从来不叠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这些话被躲在被窝里的高志元听得很清楚,他不觉失声 笑起来。吴仁民倒很机警,连忙用一阵咳嗽掩饰过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这个。她把眼光移在吴仁民的脸 上,现出关心的样子看他咳嗽,过后她又把眼光移到墙上,看 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就是吴仁民的亡妻瑶珠的照片。于是她 埋下头来低声问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话。在注意地听着吴仁 民的答话之际,她不时把眼珠往上面移动,去看他的脸色。 “这两天还常常咳嗽吗?今天脸色似乎好多了,”吴仁民 结束了瑶珠的事情以后,就把话题转到熊智君的身上,这样 关心地问她。 “谢谢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这几天人渐渐地好起来, 心里也特别高兴,”她含笑地说,略略停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昨天晚上还同那个女朋友一起到卡尔登去看了电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经回来了?” “她前天回来的。她回来我也算多一个伴,寂寞的时候, 也可以找她谈些闲话。不然,一个人闷在家里真难受。近来 倒承先生常常来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先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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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78 吴仁民觉得心里畅快,正要答话,忽然瞥见高志元床上 的薄被动了一下,一只脚尖露到外面来。他着急地看她一眼, 她埋着头慢慢地在说话。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这个房间里谈话不方便, 他们的话会全被高志元听了去,以后高志元又多了挖苦他的 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密斯熊,你今天没有别的事情吧,我们到公园里去走走 好不好?”他对她说,还担心她会拒绝。 “好的,只是会耽搁先生的事情吧,”她说着就站起来,微 微一笑。 “我没有什么事情,我这一向都是没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面 乱跑。”他要使她相信这句话,因此说话的时候很起劲。同时 他又站起来,让她往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着。他走出门口, 故意把门碰上,而且碰得很响,这是给床上的高志元听的。 高志元马上推开被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走到沙发跟前一 屁股坐下去,张开大嘴发出几声哂笑,接着咕哝地自语道: “到底还是爱情胜利!什么革命!大家还不如去从事求爱运动, 那倒爽快得多!……我还是到公园里看他们去。” 最后一句话使得高志元的方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笑容。他 连忙跑到床前,从枕头下面取出压在那里的折叠好了的西装 裤。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锁上房门跑出去了。 他们的寓所离公园很近,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到了那 里。他买了一张门票,因为他的长期入场券在吴仁民的身上。 高志元走进了公园:很高兴,他以为一定可以找到他们, 而且可以设法去打扰他们。但是他圆睁着两只眼睛走遍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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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79 园,他走过草地,他走过凉亭,他走过池塘,他走过花坛,他 走过斜坡,他走过竹径,他始终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自然公园里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对一对的爱侣, 他们坐在一起讲情话。高志元看见他们,马上就皱起眉头把 脸掉开。他以为在那些人里面一定没有吴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他们临时改变了心 思,或者还是仁民在捣鬼,他故意拿到公园去的话来骗我?” 这样想着他觉得一团高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在梧桐树 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又觉得无 聊,便索性把吴仁民的事情抛开,走出公园找方亚丹去了。 吴仁民和熊智君的确到公园来过,而且高志元进来的时 候他们还在公园里面。但是不久他们就出去了。吴仁民约熊 智君去看电影,她并没有推辞。 他们到了电影院,时间还早,只有寥寥的十多个人。他 们在厅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两个座位。 他和她坐得这样近,两个人的手臂差不多靠着,这还是 第一次。他觉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兴。她的脸微微红着,脸 上露出笑容。这笑容在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消去。她并不避 开他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她也许比他更热情,虽 然在表面上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愿意同他接 近。 在公园里他们并没有谈许多话,他们的注意力被大自然 的美景吸引去了。他们问答的都是普通的话,但里面也含有 特别的关心,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够感觉到的。 如今在这阴暗的、并不十分宽敞的电影院里,沉闷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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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80 气开始窒息他们,一种隐隐的闷热把他们的热情点燃起来,使 他们觉得需要着向对方进攻,但又害怕这进攻会受到阻力。起 初他们并不多说话。说一句话好像都很困难。因为一句话里 面必须含着几句话的意思,要使听话的人从这句话里体会出 未说的话来,但同时又害怕听的人误解了意思。这时候更能 够表达出他们的心情的就是那偶尔遇着的彼此的眼光。虽然 是眼光一注视,脸一红,嘴一笑,彼此就把头掉开或者埋下 来,但是那心的颤动,那使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的心的颤动, 却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这是刺激,这是陶醉,这是热。虽 然不见得就是吴仁民所想的那一种,然而这许多天来过惯了 孤寂、冷静的生活的吴仁民终于被它压倒了。在一阵激烈的 感情波动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说话了: “智君,”他突然用了战抖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耳边唤道。 她掉过脸看他。他却觉得咽喉被堵塞了,挣红了脸,半 晌才说出下面的话,声音依旧抖得厉害:“智君,我说……这 种生活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样地寂寞!那样地冷静! 那样地孤独!别人都说我浪漫,轻浮,鲁莽,空想……我的 周围永远是黑暗。就没有一个关心我、爱我的人……但是你 来了。你从黑暗里出现了……智君,你把黑暗给我扫去了。你 把过去的阴影都给我驱散了。你给我带来一线的光明,一线 的希望。在你的美丽的眼睛里我看出了我这许多年的痛苦的 报酬……我爱你,智君,我爱你……但是你会爱我么?你会 爱我这个被许多人轻视的流浪人么?……我愿意把我的鲜红 的心献给你,只要你肯答应,我愿意立刻为你牺牲一切!…… 如今在你的面前,在你的身边,我把整个仇视我的世界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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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81 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气了。智君……我请求你允许我…… 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把那一线的光明和希望给我带走, 让我再落进黑暗里去!……我不能够再过那种生活!……” 在这长篇的叙说的中间,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 嘴唇上移动。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它们。他的话并没有完 结,但是热情使他说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两只 手抚摩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开始用温柔的声音回答他。她的眼睛里已经 嵌着明亮的泪珠了。她把脸放得离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边 小声地说:“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我生存到现在全是拜领你的 赐与么?我不是对你说过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么?先生,我 的心难道你还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帮助你,倘使你果然 需要我,我是一点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这样的女子还值 得你爱么?……我果然还有得到你的伟大的爱情的幸福么? ……先生,我的感激,我对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话 来表明我的—— 电灯突然灭了。她的话也就跟着中断,她不能够继续说 下去了。音乐响起来,银幕上现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阵剧 烈的感情的波动捣碎了,她不能够再支持,就把头斜靠下去, 紧紧靠在他的肩头。她的头和她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颤动代 替她的嘴说出来那许多许多不能够用语言表示的意思。他完 全了解她了。 银幕上开始了一场生活的斗争。在黑暗的社会里一个女 郎生长了。她有一颗纯白的心,不知道这社会上的种种事象, 平静地在贫穷里生活下去,一直到开花的年纪。于是引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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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82 了,她的纯白的心是不能够抵抗的,她受了欺骗,还以为是 在做恋爱的梦。然而梦醒了,理想破灭了。她看见金钱怎样 摧残了爱情。这就是造成她的堕落的原因。这以后的几年中 间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尽了,她准备着躺下 去走进永恒的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天真的青年 来了。他的纯洁的伟大的爱情终于扫尽了她的过去的阴影,使 她得到了新生。 电灯重放光明,厅子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观众不多。这 是 “休息十分钟”的时候。 这是美国资产阶级的导演的典型的爱情作品,从那种千 篇一律的流行的大众小说里取材的。靠着导演的艺术才能,这 张片子还紧张动人,使得观众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银幕上的动 作。最后的团圆才给他们带来轻快,但是这轻快就把以前的 作用完全扫除了。 这张片子对于吴仁民和熊智君却另有一种作用。他们在 影片里看出了另一种意义。这是和他们的生活有关联的。尤 其是那个最后的团圆明显地给了他们一个希望,为希望无疑 地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 电灯重燃的时候,熊智君把头从吴仁民的肩上抬起来,望 着他一笑。 “怎么,你哭了!”他带笑地说,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泪。 她并不拒绝,就让他替她揩,只是微笑地解释道:“我太 爱哭了。我看电影看到悲惨的情节,常常会哭的。” “但是这个结局不是很好的吗?”他鼓舞地再说了一句。 “是的,这个结局倒给了我不少的勇气。先生,你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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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83 真会像影片里的主人公那样得到新生么?你真愿意救我么?” 她温和地问。她敬爱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脸都充满了 爱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爱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你为什么还要疑惑? 你不知道我没有遇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如今又是什 么样的心情。我现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气,我又有力量来奋 斗了。我应该感激你。”他说话时,他的眼睛,他的脸也充满 了爱情和感激,他的爱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里的说明书,知道下半场演笑剧。她是不喜欢 看笑剧的,便说:“我们不要看笑剧吧。笑剧没有什么意思。” “好,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他说着就站起来。 熊智君没有说什么,点一点头,算是默认了。 他们走出电影院,两个人的态度就不同了。他们在人行 道上走着,她把手挽住他的膀子,身子挨着他的身子,完全 像一对情人。这变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是他们都 觉得很自然。 他们走进了一家广东酒楼,地方清静,又清洁。两个人 坐在一个角落里,并没有闹声来打扰他们。他们点了几样菜, 慢慢地喝着茶谈话。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伙计来问要不要喝酒。吴仁民本来 说要,但是熊智君在旁边劝阻他,他就听从了她的话。 在吃饭的时候两个人是很亲密的,在路上和在电车里两 个人也是很亲密的。他送她到了家,时候还早。她让他进了 她的房间,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 “你觉得今天过得满意吗?”他端了茶杯放在嘴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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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84 望着她的带笑的脸,忽然问了上面的话。 “我这几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乐过,”她满意地回答说, 并不坐下,就站在他的旁边,柔情地看着他。 这样的长久的注视给了他一种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来。 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不退后。他一把搂着她,在她的脸上、嘴 上狂热地落着急雨似的吻。 她闭了眼睛默默地受着他的接吻,像在受一次祝福似的。 她的身子因爱情和喜悦而微微颤动。等他停止了接吻低声唤 她时,她才睁开眼睛,梦幻似地问道:“先生,我们是在梦里 么?” “你明明在我的怀里,为什么疑心在做梦?”他亲热地说, 把她抱得更紧。 “那么我的梦想就变为真实了,”她柔和地低声说。“先生, 我从没有想到真实会是如此美丽的……比梦还美丽。我早就 梦见你来了。” “你早就梦见我来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在梦里人是很自由 的,很大胆的。我们会梦见许多在白天里不敢想到的事情。先 生,你以为我为着一个男人缠黑纱而梦见另一个男人,这是 不应该的吗?其实我同他结婚以后我就梦见过你了。我为他 缠了一年多的黑纱,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见你,我回家才把 黑纱去掉……先生,你以为这是不应该的吗?” “智君,为什么还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对于你,我决不会 有苛刻的话,决不会有责备的心思。纯洁的爱情是要超过一 切的。现在像你这样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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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85 性。” “先生,我很早就梦见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会来 拯救我的。我等了你这许久。你果然来了。你来了以后我过 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这真正像一场梦,一场美丽的梦…… 爱情是很美丽的,比梦还更美丽……我只希望它长久继续下 去,不要像梦那样短,因为美丽的梦是最短的。” “爱情是不死的,它比什么都长久。智君,你不要担心。 我们的爱情是不会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为什么不早来? 一定要在我经历了那许多痛苦以后……但是你终于来了。我 纵然受了那许多苦,现在也由你来给我报偿了……我觉得我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是……” 但是两个人都掉下了眼泪。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张太太,就是我的那个朋友,她 想见你,要我给她介绍。我下去看看她回来没有?”她忽然挣 开他的怀抱,就要往楼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还是湿的。你这样下去,不怕她看见会 笑你吗?你过来,让我给你把眼泪揩干净,”他低声唤她道。 她果然走过去,让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他一面揩,一 面问道:“你那位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她并不认识我,为什么 要见我?我不愿意见那种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会认识你,所以才要我来介绍。她听见我说起 你,我把你的姓名和我知道关于你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说 虽然不认识你,却很想和你见面。她一定要我介绍。她的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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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86 夫在C地① 做官。她是我的同乡,和我们家里又有点亲戚关 系。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会喜 欢见她。”她说到这里,不等他发表意见,就急急地下楼去了。 过了一会她走回房来,带了点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说: “真是不巧得很。她今天下午刚刚搭火车到C地去了,是临时 决定走的。” “这倒不要紧。我时常到这里来,等她回来时再见面吧,” 他这样安慰她,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记问那个女 人的姓名。 从这天起吴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对情人。他每天都要和 她见面,或者在她的家里,或者在公园里,在电影院中。总 之,他们两个每天都要在一处度过一部分的光阴,不然吴仁 民就不能够安静地生活下去。高志元的嘲笑和劝阻都没有用。 他的心眼已经被爱情关住了。 但是爱情的路并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拥抱接吻以外,有 时候他们还要流眼泪,或者要费些时间说着解释的话,譬如 有一次他忽然正经地问道:“智君,你真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 我?你就没有一点顾虑吗?” “顾虑,我还有什么顾虑呢?”她微笑地摇摇头说。“我的 身世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样想就怎样做的人。前一次不是为 了爱情脱离家庭吗?还亏得你救了我……” “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连忙打岔说。“如今再提那件 事,别人听见也许会加一番恶意的解释,反倒把我的好心变 ① C地:指江苏的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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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87 成歹意了。并且那时候我是毫不费力的。我实在不配接受你 的感激。” “先生,”她依旧温柔地说。“为什么我不应该再提那件事? 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们用不着害怕别人的恶意 的解释,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先生,我担心 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爱情,我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 尤其是我这个病弱的身体只会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交付给你, 对于你恐怕也不会有好处。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后悔?智君,你说这样的话?”他失望地说。“我们的 爱情才开始,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你不相信我了!智 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爱情,你真的不肯把你的一切交付给 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来安慰我,拯救我吗?”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她说着又对他温柔地笑了笑。“我 早已说过我是毫不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 切。只是我担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的爱情。” “你又在说傻话了!”他也微笑。“在爱情里只有相信不相 信的问题,并没有什么配不配。像你这样聪明而且大方的人 难道就不了解这一层?” “先生,我说得不错。这个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 道我的病弱的身体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会牵累你。所 以我愿意让你知道我是随时都可以走的,假若我的存在对你 的工作有妨害,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你,虽然我那爱你的心永 远不变……” 她还要说下去,却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唇蒙住了。他有 了不少的爱情的经验,他也知道用接吻来阻止她说出他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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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88 意听的话。他的确爱她,他的确愿意为她牺牲一切。她的存 在就是对他的鼓舞和帮助。为什么他还须得向她要求别的帮 助呢?为什么他还须得要求她离开他呢?那简直是不可能想 象的事情! 她太过虑了。也许是过去的痛苦生活给了她太多的阴影, 使她有时候也会做阴郁思想的俘虏,所以她常常说那样的话。 但是他坚决地相信他的热烈的爱情终于可以改变她,把一切 的阴影给她扫除掉,使她做一个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觉得 他对这个很有把握,而且有时候她已经是够勇敢的了。 吴仁民在这些时候的确沉溺在爱情的海里。在表面上他 似乎有了大的改变。他从熊智君那里得到了勇气,又要用这 勇气来救她。他把拯救一个女人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头,觉 得这要比为人类谋幸福的工作切实得多。 他不到工会去了。他也不到李剑虹家里去了。对方亚丹 和高志元们经营的事情他也不过问了。他虽然依旧同高志元 住在一间房里,可是两个人谈话的机会现在少得多了。他常 常不在家。高志元近来也常常出去,好像故意避开他一般。两 个人在一处时高志元总要说几句挖苦他的话。这些话使他苦 恼,他不能够埋怨高志元,因为他知道是什么动机鼓舞着高 志元说这些话,他也觉得高志元是有理的。但是爱情已经把 他的心眼蒙闭了。起初高志元常常正言劝告他。劝告没有用, 高志元就用挖苦的话来激他。因此吴仁民在日记里就写了几 段责备高志元的话。 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记里他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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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89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这是我昨天和她约定的, 却被志元把我拦住了。他涨红脸生气地问:“你今天不到 熊智君那里去不可以吗?” 他的态度和问话使我不高兴。他这几天故意向我说 她的坏处,又挖苦我去 “从事求爱运动”,这些我都忍受 了。我并没有和他辩论。但是他还觉得不够,还要来干 涉我。我不能够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为什么不到那 里去呢?我只有在她那里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乐。在 整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爱我,关心我。你们都只知道 你们的主义,你们都只知道你们自己,你们里面没有一 个人关心到我身上。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我气冲冲地 说了上面的话就不再去理他,一个人径自去了。我走到 后门口还听见他在楼上叫我。我并不答应他。 我走在路上时还觉得我生气是有理由的。朋友们的 确不了解我。张小川他们不用说了,他们也许不算是我 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就很少。近来只有志元、亚丹两 个对我好。但他们还是只为信仰、为团体打算,只为他 们自己打算。至于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们是丝毫不 关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啊!在我需要着帮助的时候,他们 反而把我推出门去,什么也不给。她预备把我所需要的 给我,而他们又不许我接受。他们永远拿着那些腐败的 道德理论来麻烦我。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要我享受爱情的幸福呢?他们有 什么理由不许我在女性的温暖的爱抚中养好我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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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90 呢?我有爱情的权利,他们不能干涉。 为了她我甘愿牺牲一切。在她的眼里我看出了我的 法律——现在是实行这句话的时候了…… 他第二天无意间把日记拿给高志元看。爱情的幸福使他 微笑,他没有一点恶意。他也想不到高志元读了日记会有什 么样的感想。 “你太没有道理!”高志元放下日记生气地责备他说。“昨 天我们的团体开会,就在会上决定我和亚丹到F地去的事 情。我们特地请你参加。难道这是我们的错?” 这一番话使吴仁民明白了许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 许多事情。他知道高志元说的是真话。他们那个团体是新近 成立的,除了高志元和方亚丹外还有不少的青年同志。这些 人里面有几个他也见过,都是很热心的青年。他们虽然不常 和他往来,却很尊敬他,而且对他平日的主张也有点同情。因 为这个缘故,他们才请他去参加昨天的集会。但是他误解了 高志元的意思,反而生气地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呢?我本来可以参加的,”他后悔地 失声叫起来。 “不早说明?哪个叫你那样慌张!我想说第二句话也来不 及。我叫你,你又不答应!”高志元张开阔嘴发出哂笑说。 吴仁民红了脸,把头埋下去。他很后悔昨天错过了那个 团体的集会。他知道为了爱情就冷淡团体的工作是不应该的, 而且他还害怕那些平日对他有好感的人也会因此误解他。他 又觉得昨天他对高志元的态度也不对,更不应该在日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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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91 写那些责备的话。 “现在还是爱情胜利的时代!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被 爱情迷得这样深!”高志元继续嘲笑说。“你试试回想你这一 向来的行为。你真要为着爱情牺牲一切吗?” 吴仁民不回答,依旧埋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问道:“你 们什么时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经决定了。路费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 个月以后,因为还有别的事情……”他说到这里马上住了口, 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什么事情?”吴仁民追逼地问。 “跟你没有关系,我何必告诉你?反正你没有时间管这些 事情!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是为着团体打算的。至于你,你 还是到你那女性的怀抱里去吧,”高志元依旧挖苦地说。 吴仁民仰起脸看高志元。他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挣扎的 表情。他咬着嘴唇皮,几次要说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最后 才吐出了从痛苦中迸出来的 “志元”两个字。 高志元圆睁着眼睛,惊奇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似的。但 是过了好一会,他的脸部的表情又改变了。他笑了笑,拍着 吴仁民的左肩说:“好,你还是到熊智君那里去吧。我们并没 有权利阻止你享受爱情的幸福。我也没有权利干涉你的私生 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们对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无 怜悯地毁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离开了女人是不能 生活的。”接着他又一笑。这不再是哂笑,这是善意的笑。 吴仁民脸上的阴云也渐渐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志元 的手感动地说:“我绝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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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92 我绝不会因为她改变信仰,也许我会使她变成我们的同志。” 高志元并不相信这句话,但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再 说反驳的话了。 8 代李佩珠向吴仁民借书,这件事情差不多成了周如水的 经常的工作。经过他的手,陈真的许多书都转到李佩珠的手 里了。 李佩珠热心地读着每一本书,把它们当作她的精神养料 的泉源。这种热心的阅读帮助了她的人格渐渐的成长。所以 有一天她就感觉到单是这样读书已经不能够满足她的渴望 了。她还想在读书以外做别的比较实在的事情,或者参加什 么有益的活动来放散她的精力。 这个情形是周如水所不了解的。他看见她忙着读书也高 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这些书对李佩珠有益处,而且他也 有了机会给她 “服务”(吴仁民用了这两个字);不高兴的是 李佩珠多读书就少有时间和他谈话,她的时间、她的心都给 那些书占去了。譬如每一次他从吴仁民那里拿了几本书去看 她,她接到书,一定会对他温和地笑一笑,再说一声:“谢谢!” 就把书拿进她自己的房里去了。如果他跟着她进去,她也会 让他在旁边站着,只顾自己翻读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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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93 周如水知道她读那一类的书愈多,离他便愈远。他愿意 她改变心思不再读那些书,但是他也不想阻止她。而且他是 一个老实人,又不会暗中捣鬼。所以每次李佩珠托他到吴仁 民那里去借书,他总是热心地照办。他对李佩珠一直是那样 地忠实、殷勤。 在外面许多人谈论着他同她的事情,这虽然没有根据,但 是关于爱情的流言很容易散布出去,即使当局的人并不知道。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吴仁民的耳里,所以周如水来借书 的时候吴仁民就常常嘲笑他。他自己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一回 事,而且他心里很高兴别人替他宣传,把她的名字同他的放 在一起提说,这样有一天流言终于会传到她的耳里,接着就 会打动她的心。 但是流言已经散布了好些时候了,而李佩珠的心理依旧 是很难揣测的。要说她对他没有意思吧,但是她并不曾对谁 更好。她已经屡次暗中表示不满意张小川,而且张小川也另 外有了爱人。她和方亚丹谈话比较多些,但是方亚丹不见得 就会爱她,而且方亚丹近来又不常去看她。那个年轻的学生 显然在做秘密的工作,也不常到李剑虹家里了。她的父亲虽 然还有不少年轻的朋友,但是那些人里面好像并没有一个预 备同他竞争。他似乎处在有利的地位。 然而要说她对他有意思吧,但是她除了常常对他微笑,感 谢他为她做的种种事情以外,她就不曾有过更亲密的表示,而 且没有表示过特别的关心,也没有说过暗示着爱情的话。 他自己知道他所要求的绝不只是这样。这种关系长久继 续下去,对他并没有好处。火焰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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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94 的心烧得痛。他的热情,他对她的爱情使他不能够再沉默地 忍耐下去了。他想起过去的惨痛的经验,又想起吴仁民和高 志元对他说的 “不要叫李佩珠做张若兰第二”的话,他觉得 这一次他应该鼓起勇气大大地努力一番。 但是他怎样努力呢?理想常常是和现实不一致的。每次 他看见她那张脑后垂两根辫子的富有爱娇的鹅蛋脸被一道他 所不能够看透的光辉笼罩着,那时候他纵然有满肚皮的预备 好的话,他也没有勇气向她明白地说出来了。有时候他大胆 地说了两三句暗示爱情的话,她却好像不懂似地听过去了。也 许她真的不懂那更深的意思,因为她还不曾有过恋爱的经验, 而且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别的东西上面去了。 周如水虽然常常在李佩珠的身边,而他的烦闷终于逐日 地增加。所以有一天他便去找吴仁民,打算把这个情形老老 实实地告诉吴仁民,要吴仁民给他贡献一点意见,或者替他 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 吴仁民正伏在书桌上写字。他写得很专心,甚至没有留 心到周如水进来。 周如水走到书桌前面,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吴仁民 正在写两张纸条贴在两方手帕上。 手帕是小姐们用的。字是下面的两行,每张纸条上面写 着一行: “用它来揩干你的过去的眼泪。” “为我们的纯洁的爱情而哭。” “你送给什么人?”周如水惊讶地叫起来。他几乎不相信 他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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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95 “一个女人,”他抬起头看他一眼,略略有点狼狈,但马 上也就平静了。他又埋下头去叠好手帕,用一条粉红色丝带 把它们束起来。 “一个女人?我知道当然是女人。那是谁呢?你什么时候 有了爱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怪不得我那天听见志元在 挖苦你。我还以为他是在跟你开玩笑,”周如水愉快地带笑追 问。他平日对别人的恋爱事情就很关心而且感到兴趣。他好 像抱了一个大的志愿,希望普天下的有情人都成眷属。 吴仁民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以后就把日记拿出 来递给他说:“你拿去看。” “你的日记,这么厚!我没有工夫看。你告诉我应该看哪 几天的,”周如水把日记接到手里翻了翻就这样说。 吴仁民果然走过来给他指出了应该读的那几页,而且还 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读下去,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 “不错!这样好的女子!这样痛快的!……她说过这些话? …… ‘给我一个机会’…… ‘我一点也不吝惜’…… ‘我爱 你的心永远不变’……好,说得这样美丽!……相貌漂亮吗? …… ‘一个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你的福气真好! …… ‘只要相信得过自己的心是纯洁的’……说得不错!…… 熊智君,这个名字倒不借!你一定带我去看她……你们几时 请客呢?”周如水读着日记,一面自语似地说,笑容从没有离 开他的脸。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吴仁民的话把他 提醒了。 “请客?时候还没有到。你还是等着张小川请客吧,那不 会久等的,”吴仁民微笑地说。“但是你自己的事情呢?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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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96 时又请客呢?” “我请客?”周如水好像被一根针刺痛一下,马上把眉毛 微微一皱。“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佩珠一点表示也没 有。真是叫人着急。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找你商量,征求你的 意见。” 吴仁民迟疑了一下,然后庄重地回答道:“你的问题的确 有些困难。老实说,你想打佩珠的主意,不见得就有把握。不 过事情也很难说。你为什么不趁早努力呢?再像前次那样地 迟疑不决,是不行的。在爱情的战场上需要的是勇气。如果 你拼着热情去爱她,你也许可以得到她。否则你又会让她做 张若兰第二。不是我故意说得刻薄,在李剑虹家里往来的女 人,就没有一个值得人爱。”他说到这里,脸上又现出得意的 微笑。 “但是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别的空话不要去说了。 总之你是有偏见的,”周如水红着脸着急地说。“我现在应该 采取什么样的战略?我觉得我快要回到从前那个样子了。佩 珠真厉害,她和若兰又不同。她把人逗得心慌,弄得发狂,自 己却装着不知道的样子。” “我不是对你说过需要着勇气和热情吗?你现在缺乏的就 是这个。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战略呢?”吴仁民加重语气地说。 “热情和勇气,这一层我也知道,”周如水沉吟地说。“但 是我害怕她受不住这个。她虽然有了二十一岁,但是她好像 一点也不懂爱情。在这方面她好像很天真。我不曾听见她说 过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只是热心地读着陈真留下的那些书。 我害怕我的爱情的自白会引起她的反感,我想速成,反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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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97 把希望完全送掉。真的,我有些害怕,你应该了解我,我怕 这一次再得到失败的结果。我自己也明白,倘使这一次再像 前次那样失败,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地进 行。说实在话,这一个月来我一篇文章也没有写过。书也看 不进去。我担心极了!”他的话里充满着信赖,他把他的思想 毫无隐瞒地对吴仁民说了。 “你这种想法不见得就对,”吴仁民同情地安慰道。“我不 相信李佩珠会做一个女革命家。她年纪也不算小,而且又是 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她岂有不懂爱情的道理!你 当心点,不要受女人的骗。女人的心眼本来很多。你还是拼 着热情去试一次吧。不成功,就索性拉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不 然,像你现在这样在夹板缝里过日子只会使你发狂。还有李 剑虹,他不会帮你的忙吗?你可以找他谈谈。” “找剑虹也没有用,”周如水苦恼地答道。“我看见他那种 道貌岸然的样子,怎么能够说出我的痛苦的胸怀呢?而且他 常常表示他对于爱情的事情主张由女儿自己去解决。根据他 平日的言论,他好像不赞成人家讲恋爱。只有这一次对于小 川的事情却是个例外,所以别人攻击他庇护小川。但是他和 小川的关系不同。我比不上小川。” “那么归根结蒂,据你看来又该怎样办呢?”吴仁民突然 问道。他开始觉得周如水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在他身边的 周如水依旧是那个爱过张若兰的周如水。 “怎样办?”周如水烦躁地说了两遍。接着他又大声说: “我如果知道怎样办,也就不会来问你了。” 吴仁民不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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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198 “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看你成功得这样快,就知道你一 定有一种应付女人的妙法。你可以告诉我吗?这对我总有些 帮助。我现在没有一点主意了。”周如水的脸上又露出一种恳 求的表情。这说明他这时候的确没有主意。 吴仁民生气地冷笑了两声,又从西装裤袋里摸出表来看, 然后加重语气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把你 所感到的一切告诉她,问她究竟爱不爱你,可不可以爱你,愿 不愿意爱你,如果她坚决地回答一个不字,那么就索性死了 心,免得长久痴心妄想,倒也痛快;另一个办法是去跳黄浦 江,把生命在一刹那间毁掉,免得这样不痛不痒地活着,给 人类丢脸!” “你真正岂有此理!”周如水气青了面孔骂起来。 吴仁民一面穿西装上衣,一面带笑说:“还有第三条路, 就是回到Y省去找个工作做,找个女人结婚,好好地写几篇 童话,写几本书。我的话都是真的,听不听由你。我现在要 出去了。”他穿好衣服,拿起那两方手帕用白纸包好。 他们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 9 五天以后的早晨,吴仁民接到熊智君的一封信,是她叫 娘姨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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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199 “先生——昨天下午我被张太太约出去看一个朋友, 在她的家里耽搁了一天。我本来早早就说要回去,却被 她们苦苦地留住了。我知道你会到我家里去,可是出门 时匆忙竟然忘记留下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条。先生,我使 你昨天白白跑了两次。娘姨告诉我说你来过两次,我想 你也许不只来过两次。你不是告诉过我有一天我不在家, 虽然落着大雨,你也曾在我的门前徘徊了好几次么?先 生,亲爱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谢罪哟。 张太太回来了。你还记得她么?她就是那个不认识 你,却又想和你见面的女人。她待我真好。她给我预备 好了一切,要我邀请你今天来吃晚饭。先生,我邀请你, 你不会拒绝的。自然一切都是她替我预备的,她很慷慨 地替我预备了一切,但是那邀请的心却还是我的心呢。先 生,请你早些来吧,我们等着你,是的,我们,我和张 太太,我们都等着你。 你的智君即日” 他拿着这封信读了两遍,笑容盖满了他的脸。他觉得身 子轻快,好像要飞上天去似的。 高志元在旁边看见这情形,不觉微微叹一口气。他不再 劝阻吴仁民。他知道劝阻也没有用。当一个人让爱情蒙住眼 睛的时候,朋友们的劝阻也许会引起他的反感。吴仁民的日 记不就是一个证据吗?所以高志元只是带了一点不满意的表 情,看了吴仁民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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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00 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的脸上的表情,也知道这个朋友心里 在想什么。他有些惭愧,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情 一样。而且就在这时候他也没有完全忘掉那信仰,那事业,和 那些朋友。爱情的陶醉似乎只是一时的,他也知道。但是当 他想到另一张面孔和另一对眼睛的时候,他又变成激情的俘 虏了。他已经失去了自制力。即使爱情的陶醉是一个深渊,他 也只好让自己陷进那里面去。他似乎甘愿为了一刹那的心的 温暖就把整个自己毁掉。所以不管他怎样用抱歉的眼光看高 志元,并且和这个朋友谈了一些关于团体和事业的话,然而 他终于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就到熊智君那里去了。 在她的房间里他看见了另一个女人。他知道这就是张太 太。这个女人正埋着头在翻看一本书。他等着熊智君给他介 绍。他对她怀着过分的好感。 他想她是熊智君的好朋友,又承她如此关心地帮助熊智 君,所以他也应该对她表示尊敬和感激。 熊智君果然把他介绍给张太太了。张太太站起来带笑地 点一个头。他也点头,然后把脸抬起来。 两双眼睛对望着。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这个女人是他认 识的。然后从她的有暗示性的微笑的脸上他知道了她是什么 人。 “这位就是张太太吗?”他掉过头惊讶地问熊智君。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张太 太!”熊智君不觉噗嗤笑起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太,”他迟疑了半晌才说出 这句话。同时他不闪眼地望着张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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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01 “你见过她?不会有的事!张太太听见你的姓名还说不认 识呢,”熊智君抿嘴一笑,摇头说。 张太太站在那里不说话。她让他看她,她的美丽的脸上 罩着神秘的微笑。这笑容隐藏了许多事情。她是知道一切的, 而且还是她安排好这一切的。 他望着她的血红的嘴唇,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两片曾经作 过许多激烈的演说、说过许多爱情的语言的嘴唇。他今天在 这红唇上面看见了那两片嘴唇的影子。那两片嘴唇也是红的, 却是健康的红,并不是口红的颜色。是的,一定是她,不会 是别人。 “是的,我的记忆不会错。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 太,”他点着头说,是用这句话来试探她。他想:你总应该说 一句真话呀! 熊智君带笑地责备道:“你这个人真固执,我不同你辩了。 好,就算你和张太太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你们真可以说是一 见如故了。” “吴先生也许有理,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以后 会慢慢地记起来。”又一个微笑掩藏了她的心。她说话态度很 谦和,就像一位贵妇人接待一位尊贵的生客。但是吴仁民能 够看出来她的装假和不安。 在脂粉的掩盖下她的面容的确有些改变了,但是声音还 是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略略变涩了一点,不及从前那么清脆。 然而他知道是她的声音,玉雯的声音。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就是他的玉雯。玉雯嫁的那个官僚就姓张。 “请问张太太原先是不是姓郑?”他接着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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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02 “是的,她的确姓郑,可是这并不稀奇,你很容易打听出 来,也许我自己就告诉过你,”熊智君笑着说,她一点也不起 疑心。 他知道他并没有错。他还想继续再问。但是他忽然瞥见 张太太的阻止的眼光,同时她还微微地摇头暗示:不要再说 下去吧,为了智君的缘故,请不要再说下去吧。他马上把未 说的话咽住了。她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是她为什么要安排这 一次的会面,要邀请他到她家里吃饭呢?难道她还不能够忘 记过去的事情吗?接着他又暗暗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你的玉 雯,你的玉雯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从前的事情。就把她当作 另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吧。你现在爱的是智君,是那 个无条件地把一切交付给你的女人。你对于玉雯只有憎厌,你 不会再想她。你甚至不要再看她一眼。” 他拿这些话暂时安静了他的心,便坐在这两个女人的对 面,平静地,但多少有点拘束地和她们闲谈。在张太太的面 前他不便对熊智君说某些话;而当着熊智君的面,他又不好 对张太太谈过去的事情。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处境会是这样地 困难。 但是张太太的话却多了。她找出许多话对他说,使得熊 智君差不多只有插嘴的时间。她很聪明,她说了许多带暗示 性的话,这些话只有他一个人了解。熊智君是不会起疑心的。 吴仁民起先装着不懂的样子听张太太讲话,后来也回答 她几句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的意思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包括: 拒绝。他表示他现在已经有了智君,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从 此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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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03 于是张太太的脸色渐渐地阴沉起来。她不愿意让熊智君 看见她的这种变化,就借故下楼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 里。 张太太一走,吴仁民感觉到被解放了一样的自由,就开 始和熊智君亲密地谈起话来。他不放心地问了她许多关于张 太太平日怎样待她的话。 熊智君觉得他过虑了。自然,张太太待她是再好没有的 了。张太太照料她非常周到,有时候就像她的亲姊妹一样。在 她们两个的中间已经发生了一种真挚的友情。她是同情张太 太的,她便开始对他叙说那个女人的生活情形。 张太太的生活并不是怎样愉快的。丈夫在C地做官,而 且在那里过着放荡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个活寡妇。固 然金钱是不会缺乏的,物质上的享受也比一个普通女人所能 够有的高出若干倍。但是那种寂寞,一个年轻女人是受不住 的!她常常对熊智君倾诉她的痛苦的胸怀。丈夫并不是真心 爱她。他爱的也许是她从前的肉体。在结婚的头一两年中间 她确实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满足了他的强烈的性欲。那时候他 把她当作宝贝般地珍爱。可是在她的健康损坏以后,他的爱 情就冷淡了。他找到了别的女人,却把她只当作看家的主妇, 半年中不过偶尔回家来住几天。她这次到C地去也就是为了 他和别的女人的恋爱事件,可是她并没有得到胜利。以后她 的命运就不出下面两种:不是继续在孤寂里生活下去,作一 个看家妇;就是毅然离开她的丈夫,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但 是据熊智君的推测,她似乎并没有准备走后一条路的意思。 熊智君详细地叙述了张太太的痛苦。她很感动,她在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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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04 述里面放进了深厚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话给吴仁民带 来什么样的影响。吴仁民渐渐地把思想从她的身边移到张太 太那里去了。 “她原来受着这样的苦!我简直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同她 的丈夫感情很好,她至少还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望着熊 智君,说了上面的话。这时候一张愁烦的脸在他的眼前出现 了。她的渴望,她的痛苦,她的眼泪……他想他应该同情她, 应该安慰她。 熊智君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有点惊讶他为什 么这样关心张太太,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一定认识她,于是她 想起了先前两人的问答。这时候疑惑开始偷偷地爬进了她的 心。她第一次想到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使人难 忘的事。她的脸上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看见她的脸色,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告诉她呀!告 诉她你和玉雯的关系呀!你应该使她知道,因为她已经在疑 惑了。”他便鼓起勇气对她说:“智君,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 她的眼光探索似地望着他的脸。这眼光好像在说:“说下 去呀!为什么又不说了?” “一件小事,我想还是不告诉你好,同你又没有关系,”他 勉强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就不往下说了。 她也并不追问,只是微微地叹一口气,就把眼光收了回 去。过后她掉过脸来,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张太太又上楼来了。他不由得要看她 的脸。香粉和口红并不曾把愁容给她完全掩盖。他想: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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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05 是玉雯的脸呀!在从前她也曾做过许多人崇拜的纯洁的女神 的。 这样一想他就像失掉了宝物似地觉得心痛起来。 10 吴仁民从熊智君那里回来。他喝了几杯酒,被风一吹,给 他吹起了许多愁思。高志元不在家。这个人近来常常在外面 睡觉,跟方亚丹一起在做秘密工作。吴仁民也知道,但是爱 情征服了他,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工作。高 志元不告诉他的时候,他就不细问。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 人。寂寞压迫着他。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他的全身的血 都燃烧起来。他实在不能够睡觉。 他坐在书桌前面预备花一个整夜的工夫给张太太写一封 信。 “玉雯——我不知道现在我还应该不应该这样称呼 你。但是今天的会面把你给我从坟墓中挖出来了。我看 见你,就不由自主地低声唤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许 你自己已经忘掉了。然而我不能够忘记它,而且我永远 不会忘记那个被许多朋友当作纯洁女神般敬爱的女郎。 但是那个女郎已经不存在了。是的,从前的玉雯,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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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06 经被我热爱过的玉雯已经死了。那个勇敢、热烈、纯洁 的女革命家已经死了。美丽的幻影是一去不会再来的了。 我今天看见的只是一个失了宠爱的官太太,一个被过度 的性交摧残了的、被脂粉掩盖了的憔悴的面庞。” 他写到这里就停了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念了几遍,脸 上现出了复仇的微笑。以后他又自语道:“这句话会使她伤心 的,这句话未免太残忍了。”于是他用笔涂掉它,然后继续写 下去: “我万想不到智君所说的好友就是你,我万想不到我 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面相见,我万想不到在那么决 绝地分别以后我们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谈话的机会。但是 如今我恍然明白了:这完全是你一个人安排好的,我和 智君都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许 多暗示的话呢?你明明知道我和智君的关系。智君是很 相信你的,很同情你的。她一定把我们的爱情毫不隐瞒 地完全告诉了你。但是你欺骗了她,你对她说你不认识 我。我并没有改换名字像你那样,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 你骗了她,也骗了我。你把我骗来和你在一起吃饭,而 且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我差不多要对你表同情了。但是 如今我明白了。 你今天对我说的那许多暗示的话,我完全懂得。你 的境遇,我现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处境值得人同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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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07 是我们中间的一切关系已经早完结了。以后我们两个只 能做生疏的朋友,这倒是最聪明的办法。我希望你不要 想得更多一点。我希望你顾念到智君的幸福。我爱她,我 预备用我的全部的爱来爱她。她是很纯洁的,她又很脆 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击。我有些害怕,我怕你会把 这个打击带给她。但是你要记住:你果真这样做,我就 不会宽恕你。” 他放下笔燃了一根烟来抽,这些日子里他简直不大抽烟 了,因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欢闻烟味。他多少带点痛苦地自 语道:“我对她似乎不该说这种话,她说不定会哭的,这些话 未免过火。”但是他并不把它们涂掉,不过他改换了语气加了 下面的话: “请原谅我,我不该写这些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并 没有那种心思,我知道你也爱她,你也关心她的幸福。她 对我说过你待她多么好,你又曾十分热心地帮助过她。我 也知道你爱她是出于真心。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你 的往来只会毁坏她的幸福么?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么? 我怕,我怕我自己会……” 他写了这一句,就把笔放下。他在屋子里烦躁地走了一 会,抽完了手里那根纸烟,把烟头掷到痰盂里去,仰起头对 着天花板大大地喷出最后的一口烟,然后回到书桌前,把最 后的那句话涂掉了。 他还想继续写下去,但是思索了许久,只写出了几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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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08 句,后来又全涂掉了。他又燃起了一根纸烟,抽不到几口又 把它抛进痰盂里。他放下笔把两只手支着下颔,望着挂在墙 上的他的亡妻瑶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楼下后门上起了捶门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没有 人去开门。他走下楼去把门开了。 进来的是高志元,手里拿着一个似乎很沉重的纸包。 “你还没有睡?”高志元粗声问道。 “你这时候才回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吴仁民问道。但 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转身走上楼去。 高志元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书桌的一个角上,也不说什么 话,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连嘘了几口气。吴仁民又继续写 他的信: “玉雯,让我再这样地唤你一次罢,这应该是最后的 一次了。我请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间。我请 求你,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只能够做生疏 的朋友,而且我们不应该让智君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因 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 是已经被你抛弃了的人。我祝福你,我愿你在别的男性 的爱情里得到幸福,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了。 被你爱过又抛弃过的男子×月×日” 他写好信,自己低声念了一遍。一张愁苦的面庞出现在 他的眼前,这是一个摩登女子的面孔,打扮得很美丽,却掩 盖不住憔悴的脸色。她的皮肤已经开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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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09 对眼睛,里面充满着哀诉。 “在我们分别了这许久以后,在我受够了这许多痛苦来求 你帮助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就没有一句温和的话 对我说吗?”似乎从那张红红的小嘴里吐出了这样的话。 他警觉地把手在眼睛前挥了几挥,那张面庞马上消失了。 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刚要写信封上面的地址,那张 脸又在眼前出现了,憔悴的脸色,哀诉的眼睛,悲哀的苦笑。 他放下笔,绝望地搔他的乱发,半昏迷地说:“去吧,不要再 纠缠我!”于是埋下头,把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面。 “仁民,”高志元在床上唤道。他不回答。 “这又是一幕爱情的悲喜剧,”高志元带了怜悯的微笑说。 “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别人 说你浪漫。” 吴仁民觉得一阵心痛。他抬起头来,无意间把一只手压 在高志元的纸包上面。他觉得触到了一件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你把纸包打开看吧。” 他把纸包拿过来,先把麻绳解开,打开纸包,剥去一层 纸,又有一层报纸,还有一层布,然后是一个小纸包。他现 在知道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层纸剥去,手里就剩了一支发光的白朗宁 小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面。他玩弄着 手枪,忽然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苦笑。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没有子弹?”他低声问。 “子弹给亚丹拿去了。我不愿意拿回家里来,怕你用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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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10 杀,”高志元起初这样地开玩笑,但是接着他又正经地用庄重 的声音说:“是从蔡维新那里拿来的。工会会所一两天内就会 被搜查,我们有个朋友在捕房里做包探,他给我们漏出风声 来的。” “蔡维新会有危险吗?”吴仁民不等高志元说完,就关心 地问道。 “大概不会有危险吧。工会会所里现在弄得很干净,捕房 来搜查,也不会发现什么 ‘反动’的证据,还怕他做什么!蔡 维新这几天为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志元的这些话很清楚地进了吴仁民的脑子里。他的眼 前马上现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一点瘦,脸色很黄,眼 睛一只大,一只小。这个人前些时候还常常来找他。这个人 是一个忠实的革命家,信仰单纯,但很忠实,很坚决。这个 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没有疑惑,没有抱怨。但是现在这个人 还为信仰忙碌着,并且正受着压迫;而他呢,他却把他的精 力完全浪费在爱情上面了。是的,在这个时候别人正在从事 艰苦的斗争,而他却在两个女人的包围里演他的爱情的悲喜 剧。他已经离开了运动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他现在跟张 小川还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思想像针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种从来没有感到 过的义务观念突然来责备他。他不能够替自己辩护。他也不 能够再听高志元的话,这些话就像一条长的皮鞭在他的脑子 上面不断地抽着。他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自己 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静寂的弄堂。 “仁民,睡吧,你的爱情的悲喜剧演得怎样了?为什么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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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11 天这样激动?”高志元说着就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手枪包扎 好了,预备上床睡觉。 “你先睡吧。我现在还不想睡。我的头有点痛。”吴仁民 的话还没有说完,电灯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楼下的二房东关 了总开关。 高志元低声骂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说话了。接 着隔壁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已经到了一点钟。 “睡吧,”高志元催促道。 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却并不移动身子。他的眼睛望 着对面的花园。那里很静,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虫哀诉着孤 寂的生存的悲哀,但声音是多么微弱。马路上偶尔有一两部 汽车驶过。哀叫般的喇叭声打破了静寂的空气,似乎就在他 的面前飞过,飞到远处去了,还带着很长的余音。忽然隔壁 人家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这哭声吵闹地在他的耳边转来转 去。 他差不多没有一点感觉地在窗前站了这许久。渐渐地一 切又静了下来。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他把两只手紧紧抓 住窗台,好像害怕一松手他就会落进黑暗的深渊里面去。三 个女人的面孔接连地在黑暗里出现了。最后的一张凄哀的面 庞含笑地望着他,比别的更长久地摆在他的眼前。但是这张 脸也终于消失了。接着出现了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这些面 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个接连着一个,成了一长串,直通到 黑暗里去。然后这些面孔变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么长的鞭 子,看起来很结实,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惊了。他这许多天来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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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12 个黑暗世界里还潜伏着一个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这根鞭 子并不是假相,那许多受苦的面孔是实在的,他亲眼见过的。 痛苦使那无数的人把自己锻炼成一根鞭子。有一天这根鞭子 就会把整个黑暗社会打得粉碎。这根鞭子一定有这样的力量, 只要有人把它拿在手里舞动起来。 这个世界并不是不可救药的。舞动这根鞭子,向着这个 躺在黑暗里的都市打下去,打着那许多荒淫无耻的面孔,不, 还打着整个旧的组织,看着它破碎。这是多么痛快的事。他 应该起来担负这个责任,他应该为了这个责任牺牲个人的一 切享受,就像陈真所做过的那样。但是陈真并不曾把鞭子拿 到手里,并不曾打着谁的面孔,这个年轻人就死了。如今他 应该来继续陈真的工作。他应该把鞭子紧紧地捏在手里,亲 眼看见它打在那许多人的脸上。 “打呀!”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鼓动说。他的全身因激动 而战抖起来。他觉得一刻都不能够忍耐了。他用力压着窗台, 好像它就代表着旧的组织。 “爱情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没有福气来享受,”他忽 然想到这句话就对自己说了。他这样一说似乎就摔掉了肩上 的重压。 “打呀!”那个熟悉的声音还在鼓动他。于是他仿佛看见 许多面孔都挨了打,甚至那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们。 我不要毁掉爱情!”他半昏迷地自语道。 后来他摸索到书桌前面,去抓高志元带回来的手枪,但 是他没有找到。他在书桌上面摸索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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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13 靠背椅上,让黑暗把他包围着。他默默地不做声。 11 张太太接到了吴仁民的信,第二天大清早就来看他。她 打扮得很漂亮。 高志元前一晚上并没有回家。房里只有吴仁民一个人。人 在恋爱的时候,多半起得很早。所以张太太一进屋,就看见 他在打领结。他正要到她的家去,但不是去找她,是去看熊 智君。 然而张太太一来,他就不得不留下了。他不得不陪她谈 一些闲话。 两个人的单独的会面是他所盼望的,但是现在他却觉得 很窘。他常常避开她的眼光,心里在想应该说些什么话来解 决他们的问题。 “你接到我的信吗?”他鼓起勇气问道。 “接到了,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她停顿一下,就把头 埋下去,然后又用一种使人怜惜的声音继续说:“可是我不明 白你的意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你的话好像尽是 些利箭。都向着我那毫无庇护的脆弱的心射来。我这几年来 的结婚生活也算苦够了。没有一个人怜惜我。我满心以为你 会帮助我,谁想你却把我当作仇敌。”她的话里似乎含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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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14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慌张地替自己辩护道。他 有些失望,又有些着急。“我没有一点伤害你的心思。对于你 的不幸的结婚生活,我也很了解。而且我很同情你。不过现 在和从前不同了。你也应该替智君打算。我不能够抛弃她。而 且你也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人。”他停了一下,偷偷地看她。她 坐在沙发上,把头偏过去看窗外,好像不愿意听他说话似的。 他只看见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他以为她哭了。于是他的心 软了。他温和地说:“请你原谅我的苦衷,你也应该明白永远 分开对我们倒是最好的办法。张太太……”他想唤玉雯,却 叫出了这个称呼,这是偶然的,并不是故意的,他的确没有 伤害她的心思。 “张太太?你为什么要这样叫我?”她突然掉过头来,半 歇斯底里地说。她用强烈的、愁烦的眼光看他。两只眼睛里 好像充满了血。“我恨这个 ‘张’字,我恨一切的 ‘张’字!” 她突然把头放在沙发的靠背上,两只手蒙住了脸。 “你怎样了?”他连忙站起来,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惊惶 地关心问道。他开始忘记自己的战略了。“玉雯,我的话会把 你伤害得这么厉害吗?你误会了,你完全误会了!我实在没 有伤害你的心思。我不过为着智君的幸福打算。”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念我的幸福?”她突然迸出了这句 带哭的话,却并不放下手,使他依旧看不见她的脸。过后她 又加了一句话:“我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他很感动。他差不多要把他们两个中间的无形的栅栏越 过了。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他坐在沙发的靠手上,起初用手 轻抚她的头发,过后又去拉她的遮脸的手。这还不能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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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15 她,使她平静。但是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思想,好像熊智 君就站在他的面前,用她的含愁的眼睛看他。他马上站了起 来。 他想,要是智君来到这里怎么办呢?然而她一定会来的, 因此玉雯必须马上离开。这样一想他就着急起来。 “玉雯,我也许不应该这样地对你说话,”他抱歉地对她 说,依旧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但是我必须说,你应 该走了。智君马上就会到这里来。我们从前的关系,不应该 给她知道。她再也受不得这样的打击。你纵然不为我着想,你 也得替她着想。况且你是她的好朋友。”他说不下去,他再找 不到适当的话了。他在房里烦恼地踱起来。 玉雯不回答,依旧低声哭着。她也在想。她想,从前他 怎样地追逐她,爱她。她的一句话就可以支配他的行动。可 是如今她怀着空虚的心来求助于他,他却要赶走她了。想起 来她只有心痛。 “你的话自然有道理。我决不插身在你们两个的中间来破 坏你们的幸福。这个罪名我担当不起,而且我也不愿意担当。 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我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你一点 也不怜惜我吗?我从前也曾经被你爱过呢!你看,我以后的 日子,不是还要比智君的悲惨百倍么?”她带着哭声说。她说 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些时候,这表示出来她的内心的痛苦,到 最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头虽然抬了起来,却被她用一 只手拿手帕掩盖住。他看不见她的脸,这倒好。 他的心里又起了一场斗争,好像两个回忆、两张面庞正 在朝相反对的两个方向拉他的心。他随时都想用一种克制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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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16 己的力量来消灭这个斗争。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就鼓起 勇气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使你到这个地步 的。”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他看见她抬起脸来望他。那张脸现 在看起来依旧是美丽的,而且被泪水洗涤了以后,它也略略 显得纯洁,纯洁到使他记起从前的那个女神般的同志来了。那 张脸,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的心又软化了。他仿佛就 看见他的话怎样刺着她的心,他觉得自己不能够做得这样残 酷。他连忙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表示歉意地说:“你 原谅我吧,我并没有伤害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这几年来的 境遇很苦。我也同情你,我也想帮助你。但是我又有什么办 法呢?只恨当初——”他不把这句话说完就住了口。他想:只 恨当初什么呢?只恨她不该背弃他走到那个官僚的怀里去吗? 只恨他不该为着革命忽略了爱情,跟她分别了一年,不给她 一封信,以致把她失掉吗?但是这些都没有在这里提说的必 要了。他为什么还要恨这些,还要提这些?如今在他的面前 哀哀地哭着的就是他曾经爱过、崇拜过的那个女人。不管她 怎样抛弃了他,而且给了他多大的痛苦,但是在她的身上究 竟产生过那种使人敬爱、使人感动的美丽的力量。而且如今 在她的被泪水洗净了的憔悴的面孔上,他似乎又找回来从前 的那个女郎了。 于是他温和地俯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唤了一声: “玉雯。”这个声音是她很熟悉的,也是他自己很熟悉的。这 个声音似乎通过了过去的年代而回到他们两个中间来了。 她马上抬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显然是他的声音鼓舞 了她。这个声音是她所渴望的,但是它来得有些突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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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17 不能够立刻就相信。于是她抓住他的两只手,祈求地说:“仁 民,给我一个机会吧。你看,我现在差不多要跪在你的面前, 哀求你宽恕我从前的过失了。难道你就这样残忍么?便是一 个陌生的男人看见我这样也会动心的,何况你……”她的脸 上起了一阵红晕,爱情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了。 他看着这张脸,听着这些话,他差不多要完全忘记自己 了。他一把就将她抱起来。但这并不是紧抱,他刚刚把眼睛 对着她的眼睛,忽然又把手松开了。他略带惊恐地说:“智君!” 他退了两步,然后捧着头睁大眼睛说:“不能够!在我们中间 再也不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了。我已经把我交给智君了。” “但是我并不要占有整个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 地看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确信,她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 这倒使他吃惊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有点为难地望着她。 “难道我们就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么?”她的面容 改变了,她再没有一点悲痛无助的样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 地望着他。她的这一句话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觉得 他有了熊智君以后,他和她再不能够像从前那样地相爱了。这 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为这个可惜。他在跟自己斗争。他 想拿出一种力量来拒绝她。 “当然不可能,”他绝望地咬着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 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竖起两根眉毛冷笑两声,脸上现出了憎 恨的表情,“他损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 我跟他吵得很厉害。我要报仇。难道我还要为他保守贞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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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18 自己在外面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睁大两只眼睛:眼睛是红红 的,眼皮有些肿,眼睛里面射出报复的光,引诱的光,爱的 光,在他的脸上盘旋,就像在找寻俘虏似的。 “玉雯,你会有这样的思想?你以为我爱上智君同时又可 以跟你发生关系吗?”他惊惶地说。他这个人在别方面是很大 胆的,唯有在恋爱上却是非常拘束,拘束到连他自己也不觉 得。实际上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很认真的灵肉一致主义者。 “为什么不可以呢?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也是可能的。” 她并不放松他。 “但是智君不能够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够欺骗她,”他摇 摇头说。他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够把眼 光从她的脸上掉开。 “为什么说欺骗她?这不也是正当的?你在这一点上,原 来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我以为你是个革命家,我倒错了!”她 又在沙发上面坐下,打开手提包,在脸上重新扑了粉。她在 表面上似乎安静多了,在心里她却不是这样。她现在还爱他, 而且她现在就像在战场上战斗一样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 一定就和她的话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为了要征服他的缘故 才说这些话。“请你给我说明:为什么你几年前要爱我,如今 又不爱我。我还不是同样的一个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还以为你是同样的一个人?”他有点动气地问道。“你 抛弃了革命跑到那个官僚的怀里,跟着他过了这许多年,你 还说你没有改变!单是你的面孔也改变得太多了。我能够在 你现在的粉脸上找到从前的纯洁、勇敢的痕迹么?你自己想 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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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19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着他,好像在说:“可怜我,你就不 要说下去吧。”然而他要说下去,他感到了复仇的满足。 “但是我爱你的心思并没有改变啊!这许多年我都没有忘 记你。当时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处。你不明 白女人的心理,你离开我一年,连信也不写一封来。你能够 怨我跟别人结婚么?他是很聪明的,他乘着那个时机把我骗 到了手。而且我嫁给他也还有别一种苦衷,这个我也不必向 你说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们男人现在占着许 多方便,你们可以随便跟多少女人发生关系。可是我们女人 同一个男人结了婚,好像就盖上了一个印,我们永远就没有 自由和权利了。”这些话都是她用力说出来的。她的眼睛里冒 出火,她的脸更红,而且显得更有生气,更年轻了。 “玉雯,你歇一会儿,我看你要发狂了。你不知道你说的 是什么话。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们还可以像从 前那样地相爱吗?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女了。我现在也不 爱你了。”他的话也是费了大力才说出来的。他这时候很痛苦。 她的脸色变了。她用一只手摸着额角,默默地埋下头去。 她完全绝望了。 他把脸掉开,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为她的心破碎了。却 不知道这其间她又恢复了勇气而且有力量站起来对他说:“你 说谎!我知道你说谎!你说的绝不是真话!你并没有忘记我, 你不能够说你现在不爱我。” 她的声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马上 回过头来。他把她的红红地发光的脸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 了一惊。她的话并没有错。他不能够忘记她。他现在还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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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20 同时他又更爱熊智君。 “仁民,不要这样顽固吧,不要自己骗自己吧,”她站起 来用温和的声音哀求说。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 这样寂寞,我需要你的爱来温暖我的心。我已经为从前的错 误受够惩罚了。现在我怀着悔恨的心来求你的宽恕。我预备 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爱来医治我的创伤,鼓舞我 的勇气。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你该不会拒绝吧……” 他不能够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刚刚把嘴印在她的红 唇上面,忽然惊恐地放开手,退后一步。熊智君……姓张的 官僚……过去失恋的痛苦……这一切像栅栏似地隔在他们的 中间。他用力说:“完了,玉雯,我们的关系从此完结了。” “完结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你难道还记着从前的事情 吗?”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么能够忘记从前的事情?”他红着脸挣扎着说。“最 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选择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选择的丈夫?是的,我那时候受了他的骗,现在 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别的男人完全一样。我还 以为你跟别人不同。”她看见希望渐渐地去远了,还忍着心痛 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够干涉我,而且我随时可以脱离他。 至于智君,她对我们并没有妨害。你也可以爱她,你也可以 同她结婚。” “那么你呢?”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够独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经济 上帮助我。我们这样不是过得很好吗?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 部分的爱情,我并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给智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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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21 梦幻地说下去,她仿佛已经把希望抓在手里了。 “玉雯,你疯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惊讶地而且 差不多愤怒地说。“我的爱情从来是忠实的。我不能够同时把 爱情给两个女人。我不能够欺骗智君,智君也不能够让我这 样做。我知道现在有不少的男人是这样做的,但是我不能够。 我说一句最后的话:我不爱你。你需要男性的爱情,你可以 找别的男人。像你这样的面孔,打扮,手段还可以迷住不少 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够迷住我。”他复仇似地用这些话来打她。 他看见她现出痛苦的样子。 “你——你对我说这样的话?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鼓 起最后的勇气看他,绝望地说。 门是半掩着的。外面有人在门上敲了几声就推开门进来。 来的是熊智君。 张太太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向着熊智君走了两步,招 呼一声。吴仁民的脸变成了苍白色,他连忙装出一个笑脸。 “玉姐,你在这里?”熊智君惊讶地问道。 张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带笑答道:“我有事情来找吴先生 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却被我拦住了,我耽搁了他这许久…… 智君,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吃酒?”她虽然微笑,但是她的笑容 里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听到最后一句话不觉红了脸。她不回答,却柔情 地看着吴仁民,好像这句话应该由他来答复似的。 “快了,张太太,你不会久等的,”他勉强地回答了这一 句,自己也觉得笑得有些勉强。 “好,我先去了,你们两个慢慢儿谈吧,我不打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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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22 张太太踌躇一下,下了决心地说。她的话里含得有别的意思, 不过吴仁民还不能了解。他只知道这时候她心里难过,但是 他不能够帮助她。 张太太的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经 下了楼梯,又回转来。她看到吴仁民的惊愕的脸色,便装出 安静的样子问道:“吴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吗?我还有些话 要找你谈。”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吴仁民慌张地 回答,显然他不愿意再和她单独会面。他就这样不留情地拒 绝了她。 “好,等你将来有空,我们再谈吧。”她的眼光在他的脸 上盘旋了一下,她就掉头走了。这一次她的脚步下得很快。高 跟鞋的清脆的声音在房里两个人的耳边响了一会就消失了。 吴仁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想跑出去追 她,唤她回来。但是他始终没有把脚移动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晓得她怎样可以忍耐了这 么久,”熊智君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他惊醒似地回头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只是默默地把 头点了一下。他的脑子还被忧郁的思想压着。 “她找你商量什么事情?她好像不大愉快,”熊智君温和 地问。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够给她帮忙,”他受 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后装出冷淡的样子回答她。 她不再问话了。她开始在思索。这个时候疑惑又偷偷地 进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张太太从前一定有什么关系。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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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23 记起了那一次两人初见面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认识她。 但是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掩饰呢?”她并不把她的疑惑对他表 示出来。 渐渐地他们两个都把张太太暂时忘记了。他们手拉手地 坐在床沿上亲密地商量着结婚的事情。吴仁民希望这件事早 些办好,熊智君自然同意。不过高志元现在住在他这里,不 久就要到F地去,他必须等到这个朋友走了,才好结婚。而 且他还想带着她到一个清静地方去度蜜月。但是这需要一笔 款子。他们谈了好一会,最后才决定半个月内在报上刊登结 婚启事。 吴仁民陪着熊智君出去。他们在公园旁边的一家俄国饭 店里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园里度过大半天的光阴。 吴仁民回到家里,天刚刚黑,房里冷清清。他现在不再 害怕寂寞。他的心里充满着希望。未来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 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怀里休息一些时候,再以饱满的 新的精力来从事工作。 十一点钟光景高志元气咻咻地跑上楼来,一进屋就张开 大嘴说:“今天跑累了!” “你干些什么事情?昨晚上又没有回来睡觉!”吴仁民带 笑地问。 “昨晚上在亚丹那里睡。我们大后天晚上上船,”高志元 正经地说,显然他把这看做一件大事情。 “大后天?这样快?”吴仁民惋惜地问道。 “快?你还说快?我们很早就准备到F地去,已经耽搁了 一个多月了,”高志元加重语气地说,好像他恨不得马上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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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24 身一般。同时他摸出一叠钞票来数着。都是五元的钞票,数 目似乎不少。 这一叠钞票提醒了吴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对高志 元说:“志元,你可以在别处给我借到一点钱吗?”他觉得不 好意思。 “你要钱用?要多少?这就够吗?”高志元顺手递了一张 五元的钞票给他。 他把钞票退还给高志元,一面说:“这不够,至少也要五 六十,最好能够借到一百。”他的声音微微战抖,他觉得高志 元的一句答话就可以决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这样大的数目?你要它来做什么用?”高志元抬起头惊 讶地看他。 “我预备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①去旅行,” 他迟疑地说,一面红了脸微笑着。 “又是女人,”高志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只手在 眼前一挥,鄙夷地说。“要同居就同居好了。还要旅行?一定 还要请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钱。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 你借!我不能够帮忙你扮演爱情的悲喜剧,”他说着就把面前 的一叠钞票全揣在怀里。 吴仁民被高志元指摘了一番,心里有些不高兴,就半生 气地对他说:“这一点忙,你也不肯帮我吗?你们都是只顾自 己的人!你身边不是有这许多钱?” 高志元一动气,脸就红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吴仁民抱怨 ① H地:指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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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25 说:“你真正岂有此理。这许多钱是F地寄来的,有许多正经 的用途。我们到F地去也要靠这笔钱。你凭良心说,我们两 个每天都在奔走,看谁是为公,谁是为私?” 吴仁民受了这番抢白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也红了脸。他 在房里踱着。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烦躁,还有些惭愧。他没 有理由抱怨高志元。别人都在为事业奋斗,他一个人却在为 爱情奋斗,把时间完全浪费在爱情上,到现在还在为一百块 钱着急。这笔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筹到的。他在高志元这方 面已经绝了望。去找李剑虹恐怕也不会有办法,而且自己又 不愿意。找××书店借钱吧,他又不好开口,而且自己手边 又没有一部或者一篇现成的翻译文章。只好眼看着希望慢慢 地飞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样困难的境地里面。他为着 这样一件小事情就费尽了心血。 他开始悔恨起来。他带着负罪般的心情和高志元谈了许 多话。这些话好像都是说来替他自己辩解的。高志元劝导了 他一番,结论还是抛掉女人。 他含糊地答应了。但是等到他们扭熄电灯上了床以后,他 听见高志元的鼾声,自己却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够闭眼睛。 他禁不住要想熊智君。那个女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向他微笑起 来。 他决定熬几个夜翻译两篇文章,换八九十块钱来做蜜月 旅行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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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26 12 第二天上午张太太叫人给吴仁民送了一封短信来。 “仁民——我觉得无论如何我们还有再谈一次话的 必要。你可以约定一个时间和我单独见面么?不要拒绝 我吧!为什么你把我当做魔鬼般地害怕呢? 你的苏菲亚××日” 在从前张太太的确曾经被吴仁民和别的一些同志称做苏 菲亚① 的。那时候她在他们的运动里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而 且被众人当做女神般地敬爱。可是现在那一切都成了过去的 梦痕。看到 “你的苏菲亚”五个字,吴仁民隐隐约约地记起 了一些事情。这回忆使他痛苦,又使他愤怒。她显然是用这 个称呼来引起他的好感,来挽回失去的爱情。但是他的苏菲 亚是永远地失去了! 他就在原信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交给送信的人带回去: ① 苏菲亚:指旧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苏菲亚 ·别罗夫斯卡雅,1881年因暗杀 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案件被捕,判处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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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27 “我的苏菲亚已经死了。她是在几年前自杀的。我觉 得再没有和你谈话的必要。我们以后最好不要见面。我 也许害怕你,我也许还害怕我自己。” 他写了这封信以后还挂念着张太太,还为她近来的生活 与心情担心。但是不久熊智君来了。他和熊智君谈了几句话, 就忘记了张太太,而且他甚至庆幸自己写了那封拒绝的信。 熊智君欣喜地告诉他,她可以筹到一笔钱,这是张太太 慷慨地答应借给她的。他起初不大愿意,觉得这未免失掉自 己做男子的人的面子,但是经过了她的一番解释以后,他也 就同意了。他有些感激玉雯。可是后来他又起了疑心。他想, 玉雯这样做显然是借此来博得他的好感,或者将来还有别的 企图。他这样一想,他的和平的心境又给扰乱了。 他自然不把这个意思告诉熊智君。不过他还是准备进行 翻译文章换取稿费的计划。 再过两天就是高志元动身的日子。凑巧在前一天张小川 从龚德婉的家乡出来。张小川显然是在龚家行了婚礼以后出 来的,虽然他只发了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到外面来,而且卡 片差不多是和人同时到的。李剑虹又在家里请客,一方面接 待张小川夫妇,另一方面又给高志元和方亚丹饯行。吴仁民 也被邀请去做一个陪客。 吴仁民很早就到了李剑虹的家里。他想和李剑虹谈谈他 和熊智君的事情。但是他看见张小川已经在那里高谈阔论,他 就不开口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听张小川叙述他在龚德婉 的家乡遇到的种种得意事情。张小川说到自己以为得意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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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28 方,就把眼光向龚德婉的圆圆的粉脸上一望,好像在说:“是 这样吗?亲爱的!”于是龚德婉把两只细小的眼睛柔情地掉向 他,微笑地点点头,好像在回答:“亲爱的,是呀!”这表示 出来她很满意她的丈夫,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事实 上从他的谈话里看来,他果然是这样的。 吴仁民冷眼在旁边看这对新婚夫妇的亲密情形,不免暗 暗地妒忌起来。他想,为什么别人解决这个问题如此容易,他 却一定要费尽了心血呢?他失过恋;和瑶珠同居时也遇到了 不少的阻碍;现在要筹一笔款也感到困难,朋友们中间没有 一个人给他帮忙。 “仁民,你有什么心事?你今天好像不大快活!”周如水 忽然关心地问他。他好几天不看见周如水了。自从上次替李 佩珠借去了十本书以后,周如水就不曾到他的家里来过。这 个人的脸色憔悴,一定是恋爱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但是周 如水反倒问他:“你的恋爱事情怎样了?” 众人听见提到恋爱的事情,都注意地看吴仁民。张小川 也闭了嘴,用一只手在他的宽大的薄棉袍子上面抚摩,一面 带笑地看龚德婉,她也回报他一笑。李佩珠正坐在床沿上,手 里拿了一本书,在和坐在床前椅子上的龚德娴谈话,这时候 也抬起头用她的明亮的眼睛看吴仁民。 吴仁民让众人这样地看了一会,不觉红了脸,但后来也 就镇静了。他把眉头一皱,摆出一副忧郁的面孔,用一种苦 涩的声音回答说:“恋爱是有闲阶级的把戏,我没有福气享 受。”他说这句话好像是故意挖苦张小川,不过众人并不觉得。 只有周如水有点扫兴。这句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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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29 是挖苦他,却是在提醒他。 周如水把眉毛一皱,他不答话,却偷偷地看李佩珠。李 佩珠正含笑地对吴仁民说:“吴先生的话说得不错。恋爱是少 爷小姐们的特权。他们把恋爱看得很重要,因为他们再没有 别的事情做。” 吴仁民听见这清脆的声音觉得心里轻快许多。他把眼光 移到她的脸上去,这个少女的面孔并不避开他的眼光。他惊 讶地想:怎么李佩珠变得这样美丽了!他又惊讶地想:她居 然会有这样的见解! 龚德婉在旁边笑起来。她说:“佩珠,那么你呢?你就不 讲恋爱吗?” 李佩珠脸一红,微微一笑,就翘起小嘴说:“我吗?我不 想在爱情里求陶醉。我要在事业上找安慰,找力量。” “好一个女革命家!”粪德婉第一个拍手笑起来。 李剑虹微笑地点了点头说:“我看,佩珠这两句话也有道 理。” “我说佩珠将来一定会做个女革命家,”龚德娴微笑地望 着李佩珠说。 “那么我们中国又多了一个妃格念尔了,”张小川略带讥 讽地说。他常常听见李佩珠称赞妃格念尔,所以他有这句话。 周如水在旁边陪着众人笑。他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他 的笑大半是假的,他几次动着嘴唇都没有说出话来。他想:完 了!一切都完了!她不应该做女革命家,她应该做他的柔顺 的、体贴的妻子。他应该提醒她,使她明白这个责任。但是 他怎样提醒她呢?他慌忙中说了下面的一句话:“革命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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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30 的事情,女人只应该……” 张小川正要称赞周如水的话,却被李佩珠抢先说了,她 甚至打断了周如水的话头,使他来不及说出女人究竟只应该 做什么。 “难道女人就只该在家里伺候丈夫吗?”李佩珠这样反驳 道。她的脸上还笼罩着灿烂的笑容。热情在她的心里燃烧了。 周如水受窘地说不出话,众人笑了起来。 龚德婉觉得李佩珠在挖苦她,脸上起了淡红的云,就报 复地说:“佩珠,你现在嘴硬!你将来免不掉也要伺候丈夫。” 周如水觉得有人替他解了围,就笑着赞一声:“好。” 张小川安静地躺在沙发上,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满意地 笑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个享受妻子的温存的好榜样。 李剑虹带笑地看他们斗嘴,心里有轻微的快感。他很满 意他的女儿的话。不过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对恋爱的事情不 会感到浓厚的兴趣。他只是在旁边冷眼看着,就像在看另一 个世界里的活动一般。 吴仁民坐在一个角落里。现在众人的目标移到李佩珠的 身上了,再没有人注意他。他可以在旁边安静地思索。他默 默地看着李佩珠。他并不是见一个女子就爱一个的人。他这 样看她,因为他今天忽然对她起了好感,而且她今天显得特 别美丽。不过就在这时候他也不曾忘记熊智君,他有时候甚 至在李佩珠的脸上看见了熊智君的面容。 李佩珠听见龚德婉的话就抿着小嘴噗嗤地笑起来:“婉, 你说这句话,好像你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了。” 周如水第一个笑起来,众人都笑了。龚德婉羞红了脸,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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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31 为李佩珠说的正是事实。虽然她和张小川恋爱不过几个月工 夫,她已经有了不少的这种经验了。但是她依旧分辩道:“佩 珠,你不要说我,难道你就不讲恋爱?” “我现在只想读点书,做点事情。我根本就不懂恋爱。娴, 你说我的意思对不对?”李佩珠含笑地答道,又看了龚德娴一 眼,要她说几句话。 龚德娴带笑地点个头,但是她看了看她的姐姐,就说: “我不便回答你。倘使我说你的意思对,我就会得罪我的姐 姐。” 众人又齐声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声特别响亮。周如水 在失望中听见这样的笑声,也感到安慰。他想:多么好听的 声音啊!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话带给他的。她明白地说,她 不讲恋爱,她不懂恋爱。 “我就不信。我说,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龚德婉起劲 地说。 “就像小川先生那样么?”李佩珠忍着笑突然问道,打断 了龚德婉的话。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头。 众人又笑了。这一次张小川有点窘,但是他仍然满意地 微笑。龚德婉羞得脸通红。周如水短短地笑了两声,就皱起 了眉头。 “也许那个人甚至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爱,看你怎么办? 看你答应不答应他?”龚德婉红着脸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拒绝,这又有什么困难?”李佩珠抬起头含笑地 回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对周如水是一个怎样大的 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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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32 “拒绝?你就说得这样容易!倘使他对你说,你不答应他, 他就要自杀,你又怎样办?”龚德婉又用话来逼她。 “这又是你自己的经验吧。不过我想这种话一定是说来骗 人的。哪个肯为着一个女人自杀?”李佩珠笑着分辩道。众人 又笑了,只有周如水的笑是苦笑。 “佩珠,你真聪明!”龚德婉红着脸报复地称赞道。“倘使 真有人为你自杀,你竟然这样忍心吗?真是罪过!” “婉,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想绝不会有人为了我自杀 的。即使有那样的人,也只能怪他自己不明白,跟我并没有 一点关系,我当然没有错,”李佩珠坦白地说。 龚德婉觉得再没有话可以难住她了,就说:“你没有错? 你生得这样逗人爱,这就是你的错!你看那些生得丑陋的女 人,有没有人为她们自杀?” “呸!我不再和你说!”李佩珠红着脸吐出这句话,就埋 下头去,故意翻看手里的书。 周如水坐在吴仁民的旁边,他默默地想着一些可怕的事 情,他的身子像发寒颤似地抖起来。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句 话:“我当然没有错。”他想:你没有错?我就自杀在你的面 前给你看! 周如水的心情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吴仁民一个人了解。而 且吴仁民也感到了周如水的身子的战抖。吴仁民起初差不多 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佩珠的脸上,直到她说出那句话埋下 头以后,他才注意到别的事情。他的第一个思想是:周如水 简直是睁起眼睛在做梦。他很可怜周如水。他的第二个思想 是:假使我来进行,看我能不能够把她弄到手。他又看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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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33 眼,她正埋着头翻读手里的那本书,时而把眼珠往上面一闪。 那一瞥从额前短发下面露出来的晶莹、活泼的眼光!她比熊 智君健康,可爱!这一个念头就使得他的全身发起热来,从 脸上热到身上。但是第三个思想又来了。他的眼前出现了熊 智君的凄哀的面庞。他明白他已经有了熊智君,已经答应了 把他的一切献给熊智君,他不能够再爱别的女人了。他这样 一想心就渐渐地平静了。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周如水的战 抖。他渐渐地从周如水的瘦脸上又体会到这个被单恋所苦恼 着的男子的心情。他知道李佩珠的爱情对于周如水是怎样地 可贵。他甚至不敢想有一天周如水知道自己的事情完全绝望 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如水,”他怜悯地在周如水的耳边低声唤道,又轻轻地 用手去触周如水的膀子。 周如水把脸掉过来,满脸都是黑云,眼睛里射出来忧郁 的光。这使得吴仁民也害怕了。 “那眼光在问:——什么事情?……?…… 吴仁民想:难道可以告诉他,你对李佩珠的恋爱完全绝 望了吗?他不能够!他痛苦地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掉回眼 睛来看周如水,同时轻轻地在周如水的肩头上拍了一下。 周如水懂得他的意思,脸上又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 几乎要哭出声来,却又被一阵笑声打岔了。 原来在他们用眼睛谈话的时候,张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 袍子,用庄严的声音说:“你们女人的心肠也太狠了。你们看 见别人自杀也不肯救他,还说自己没有错!幸好我不是那种 没有志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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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34 龚德娴先抿嘴一笑,接着就说:“小川先生,你不要这样 说。那一次我就看见你跪在姐姐的面前,姐姐躺在床上,脸 向里面,你对她在说什么话。我不留心地走进来,就看见这 个情景。你连忙装出来在地板上拾东西,我也假装不知道。后 来我看见你的眼角上还有泪珠。” 李佩珠第一个笑起来,后来连张小川夫妇也红着脸笑了。 “娴,你就在说谎!我们绝没有这样的事情!”龚德婉带 羞地责备她的妹妹。 吴仁民也笑了。这时候高志元从外面走进房里来。他未 进屋先嘘了一口气。然后他对每个人笑了笑,又张开阔嘴问: “你们在笑什么?笑得这样起劲!” “我们在谈恋爱问题,”张小川笑着回答,他很高兴高志 元来给他解了围。 “提起恋爱问题就叫我头痛,”高志元把眉头一皱这样说。 龚德娴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让给他。他 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亚丹呢?”李剑虹问。 “不晓得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今天还要去几个地方,”高 志元粗声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动身吗?”李佩珠接着问。“什么时候 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经运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点钟以前上 去,明天早晨四点钟才开船。我和亚丹约好在船上见面。” “亚丹会到这里来吧,”李佩珠关心地问。 “不一定。我并没有听见他说要来。现在时候不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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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35 还有许多事情,也许他不来了。” “我想和他谈几句话,”李佩珠略带失望地说。 “那么你就向高先生说,托他转达,不是一样的吗?”龚 德婉带笑地对李佩珠说,她还以为李佩珠要和方亚丹说什么 不可告人的秘密话。 “好,说给高先生听也是一样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 亚丹到了F地以后写信给我。倘使那边的情形好,希望你们 能够给我找到一个位置。我也想做一点工作,做一点有益的 事情。” “你真的要到那里去?”高志元惊愕地张开大嘴问道。他 搔着乱发,用茫然的眼光看着吴仁民,好像在问:一个女人 的嘴里怎么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 吴仁民默默地点着头,眼里泄露出赞许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个地方太苦,你不能够去, 像你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够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声 音叫起来。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莹的亮眼睛惊讶地望着他, 她热烈地分辩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们都去的。 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吗?况且那里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 们可以在那里生活,我当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点有益的事 情,我不愿意做一个脆弱的女性……爹,你愿意我到F地去 吗?”她很激动,最后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亲。 “佩珠,”李剑虹感动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善意地微 笑了。他温和地说话,他的声音不再是干燥的了。“只要你自 己愿意去,只要你下了决心要去,我当然也同意。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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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36 我相信你的真诚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女性,我相 信你会做出有益的事情……”他感动得说不出后面的话。他 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看见过他像这 样地激动的。他们惊讶地望着他的略带光辉的瘦脸。高志元 和吴仁民对这个上了年纪的人现在开始有一种不同的看法。 李佩珠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她的父亲的身边。她靠着他的 身子站在那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爹,”接着感动地说:“只 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 众人看见这个景象都很感动,而且高兴。只有周如水一 个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对父女。他埋下头看自己的胸 膛,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虽 然在这个房间里,他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在心里他的前途 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饭的时候方亚丹果然没有来,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过吗?”在席上吴仁民坐在高志元的下边, 说话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声问高志元道。 “回去过,”高志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话,就端起杯子喝酒。 “没有人来找我吗?” “找你?没有人!我在家里不过耽搁了十多分钟。” “我想智君会来的。” “吃酒吧,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吗?你 陪我吃两杯酒也好。” 吴仁民也不再问话了,就陪着高志元喝酒。他想,前些 时候高志元还和他在一起分担他的苦恼,后来熊智君来了,就 把他和高志元分开了。于是他在爱情里度日,高志元却在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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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37 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别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产生了隔膜。 现在高志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够没有留恋, 不能够没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们并没有喝 到几杯,酒就没有了。李剑虹不赞成喝酒,预备的酒不多,不 会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饭,大家帮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个发觉外面 在落雨。不过雨点很小,所以众人不觉得。 高志元听说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阵外面,自言自语 地说:“幸好雨不大,不要紧。而且我们的行李已经早送到船 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这里的天空很亮, 那一边就像在起火。” “我看,你一时不会回来吧?”李剑虹走到他的旁边温和 地问,这个晚上的李剑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就会在那里 久住下去。我常常梦想着到一个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们 将来也去看看……仁民,他们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 的事情缠住,你一定会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会 改变心思想到F地来的话,你给我拍一个电报,我就会给你 预备好一切……还有,佩珠,你真的肯来吗?我想,位置是 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只要你下了决心,我们会给你 准备好一切。你好好地等着消息吧。”高志元说了这许多话。 “我们以后通信商量吧,”这是吴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谢谢你。那么我就等着你的消息,”李佩珠带 笑地回答高志元,她很高兴。 接着李佩珠下楼去提了开水壶上来,泡了茶。大家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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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38 茶随便谈了一些话,就觉得无话可说了。 “德婉,我们走吧,等一会儿雨会落大的,”张小川站起 来说。 龚家两姊妹也跟着站起来,穿上了她们的大衣。 “再坐一会儿吧,”李佩珠挽留说。 “不坐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志元,再会吧,我不送你上 船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啊。”张小川伸出手给高志元。 “我一定写。再会。”高志元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车 去吗?外面雨渐渐地落大了。” “我们出去叫黄包车,不要紧,”张小川回答说。 龚家姊妹也向众人告辞了,三个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 他们送下楼。 半点钟以后高志元也要走了。李剑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 拒绝了。他说:“外面雨很大,用不着许多人去,只要仁民一 个人陪我去就够了。”他的话没有错,外面果然落起大雨来了。 高志元别了李剑虹父女,又别了周如水,就和吴仁民一 路走出去。他们把他送到后门口,李佩珠还细心地嘱咐他不 要忘记写信告诉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记替她找工作。 高志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和吴仁民两个冒着雨跑出 弄堂门口。没有黄包车。他们只得冒着雨去搭电车。 李剑虹他们回到楼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后。他带着严肃 的表情低声在李佩珠的耳边说:“佩珠,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让进她的房里。两个人坐在 一张方桌的两边。她注意地等着他发言。她想他一定有什么 重要的消息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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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39 “你真要到F地去吗?”这是他的第一句问话。 “当然是真的,我不会跟人家开玩笑,”她热烈地、坚决 地回答,她还以为他疑心她没有勇气离开家。 他看见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他还 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出第二句问话: “佩珠,你今天说的关于—— 关于恋爱的话都是真心话 吗?” 他看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的意思,便继续说: “你说过,倘使真有人向你求爱,甚至拿自杀的话要挟你, 你也会拒绝。你真是这样想法?” 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明白他 为什么要问这些话。然后她移开眼睛,淡淡地回答道:“当然 是真的。我并不需要爱情。他要自杀,当然跟我不相干。我 不负一点责任。” 他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我举一个例子,譬如真有一 个人要为爱情自杀,你就一点也不怜悯他吗?你就不肯答应 他,免得他去走那条绝路吗?” “我不相信会有那种人,那太愚蠢,太无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个那样的男人呢?你就一点也不爱他 吗?” “周先生,你为什么总是拿这些话来问我?难道你要我做 一个伺候丈夫的女子吗?难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 想吗?”她先带笑地问他,后来看见他受窘的样子,她就改变 了语调解释道:“我现在只想出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龚家姊 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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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40 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我现在记起来了,你今天话说 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后关心地问他。 “我没有什么,不过近来身体不大好,”他带笑地分辩道, 这是惨笑。他站起来,他的眼光留恋地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 盘旋了一阵,最后说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当心身体啊!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不好吗? 外面雨落得很大!”她诚恳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 好。” “不,谢谢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黄包车,”他无精打 采地说。他很疲倦,却勉强支持着往外面走。 “你不要回去吧,你好像很疲倦。”她跟着他走,还在后 面继续说挽留的话。 “不要紧,我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下来。”他 用略带凄惨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就走下楼去,并不到李剑 虹的房间去告辞。 李佩珠站在楼梯旁边望着他走下楼去。她想,这个人今 天的举动很古怪,说话也古怪,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事情缠住 他。她回到房里还在想他:她想起他过去的事情,她同情他, 又为他担心。但是过了一会她就被父亲唤到前楼去。她和父 亲谈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兴,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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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41 13 周如水从李佩珠家里出来,他觉得好像有千把刀子在割 他的心。他的脑子里好像刻印了几个字:“愚蠢,无聊。” 他走出弄堂门口,大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他并 不保护它们,他只是慢慢地往前走。没有黄包车,没有行人。 一部电车冒着雨走过了。一阵光亮在他的眼前闪耀,过后又 只剩下一片黑暗。雨点蒙住了他的眼睛。 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觉得谁在问他,但是他身边并没有 人。对这句问话他找不出回答来。 回家去?这个 “家”字使他的心更痛。一间冷清清的亭 子间,一书架的童话书,一叠翻译好了的童话原稿,几张女 人的照片。这些女人都是他爱过的 (由于他的懦弱和犹豫他 终于把她们失掉了),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伤疤。他的心上已 经被这些伤疤盖满了,如今又加上一个更大的伤痕。所以他 的心痛得更厉害。 他回到那里去做什么呢?那个只有使他心痛的地方就是 他的家!他回到那个地方,看见那些女人的照片,就记起了 他一生中被剥夺了的幸福,就记起了他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是 的,有许多次幸福就在他的眼前闪耀,他一举手就可以把它 抓到。但是他自己却往后退避,让别人把幸福拿走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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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42 幸福并不是被人剥夺了的,却是被他自己断送的。他活着只 是继续用他的懦弱和犹豫来毁坏他自己的幸福。他并不苛责 自己,他的家里分明地留着不少这一类的证据。他已经被这 些证据折磨了这许多年了。 他不要回到那里去!他不要再看那些照片,他不要再让 那些悲痛的回忆来折磨他!这一晚他的心上已经有了那个大 的新伤口,不能够再忍受别的零碎的打击了。 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再到她的家去吗?她本来也留 过他在她那里多坐一会!他为什么要固执地走出来呢?…… “愚蠢!无聊!”这四个字不是明明地骂着他吗?她不是很明 显地说过她不需要他的爱情,即使他为了她自杀!……她完 全不爱他!是的,她甚至会轻视他,即使现在不,将来也会 轻视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她明明知道他会为她自杀, 她却说她不相信!他真可怜呀!他爱一个女人,却不敢让她 知道他的爱情。朋友们不断地嘲笑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她 也看不起他。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好,他就自杀给她看! 自杀!这个思想就像一股电光!朋友们都讥笑他,说他 没有勇气自杀。他们都说他一生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不 错,他果然不曾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现在他要做了!朋友 们,那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人!他们都不关心他。在全世界上 就没有一个爱他、关心他的人!从前他还可以拿母亲来做挡 箭牌,他还可以拿良心的安慰来宽解,说是为着母亲牺牲一 切,可是如今他的母亲也死了。在全世界上他是孤零零的,跟 一切的人都没有关系。陪伴他的只有那些悲痛的回忆。那些 回忆永远伴着他,为的是来永远折磨他。但是现在他要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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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43 们埋葬了,永远地埋葬了。 雨点不住地打着他的头,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子。他 踉跄地走着,有好几次几乎滑倒在湿地上。他的全身衣服已 经湿透了,雨点就像打到了他的心上一样。他的心更加痛了。 死,自杀,这是毫无疑惑的了,因为活着只有使他受更 大的苦,受更大的折磨……但是无名的生,无名的死,没有 人爱他,没有人哭他……这是多么伤心的事情……他永远是 一个怯懦的人,犹豫的人,愚蠢的人!…… 他的眼泪畅快地淌了出来。泪珠和雨点混在一起,把他 的眼睛打湿了。 他低声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 第二天的晚报上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刊出了一段小 消息。标题是用三号字排的: “黄浦江畔书生轻生” 第三天的晨报上也载出这个消息,却换了一个标题: “无名青年投江自杀” 这个消息并不曾被周如水的朋友们看到。 14 吴仁民送别了高志元和方亚丹以后回到家,已经很迟了。 雨还落得很大。电车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想起刚才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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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44 分别了的四个朋友,他的心因留恋而痛苦。是的,四个人,除 了高志元、方亚丹外,还有两个青年朋友。他们现在到那充 满了生命的F地去了。他本来也要去,可是他为了爱情依旧 留在这个沙漠一般的都市里。这个都市在他的眼前显得像地 狱一般地黑暗。那几个朋友就像黑暗的都市里的几点星光。如 今星星陨落了。他想着过去的一切,不能够没有留恋。 先前在船上送别的一幕又在黑暗中出现了:热烈的期望, 紧紧的握手,诚恳的祝福,同志般的信托! “我们在F地等着你,希望你能够摆脱女人的羁绊到那 里去,”高志元热烈地说。 “其实留在这里也可以做事情,只要你能够拿出勇气打破 女人的难关。我相信我们下一次见面一定不会在这种惨淡的 情形里,”方亚丹很有把握地说。“还有一件事情,我们团体 里还有一些朋友留在这里,他们都是很勇敢的同志,他们也 很相信你,希望你时常和他们往来。他们有什么事情找你,也 望你尽力给他们帮忙。蔡维新和工会那里你也应该常常去。总 之,不要把时间完全浪费在女人的身上。爱情的陶醉是不会 长久的。” 爱情的陶醉是不会长久的,这是一句何等可怕的话。这 许多天来他为着爱情差不多费尽了心血,而结果却出乎自己 的意料之外,他是陷在一个困难的情形里面了。一百块钱没 有借到手,玉雯又拚命来跟他纠缠。总之,这些琐碎的事情 就把他的头脑弄昏了。他完全把他的思想浪费在这些琐碎的 事情上面,当他的朋友们 (甚至李佩珠也准备着)都为着理 想苦苦地奋斗的时候。他真该惭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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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45 然而最后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庞盖满了他的整个脑子。他 想:他必须和她开始同居的生活。他不应该抛弃她。她绝不 会妨碍他的行动。他以后仍然可以为理想努力,而且加倍地 努力,她还可以帮助他…… 他下了电车。街上非常清静,没有一个行人,没有黄包 车,雨点畅快地洗着马路,又洗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 衣服。他用一只手遮住前额,拚命向前跑。眼睛里看见的不 是街道,却是一张美丽的面孔,熊智君的凄哀的面孔。 他回到家里,脱了湿衣。他并不觉得寂寞,他的心是热 的,因为她的面庞还在旁边伴着他。这张脸陪伴了他一整夜。 这其间他也看见另一个女人的面孔,那是玉雯的。他怜悯她, 他甚至祝福她和她的丈夫早日和好。 15 早晨吴仁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他心里不好过,他想大 概是生病了,就躺着等熊智君来看他。到了十二点钟的光景, 楼梯上忽然起了急促的高跟鞋的声音。熊智君慌张地推开门 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恐怖地叫了一声 “先生,”就说不出第二句话。她喘息地跑到床前,半晌才挣 出了一句:“张太太死了!” “她死了?什么病?这么快?”他吃惊地推开被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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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46 “她服毒自杀的!……刚刚死在医院里。” “自杀?你说她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他惊惶地紧紧 握着她的手问道。 “你一定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她有一封信留给你!”她恐 怖地、疑惑地望着他。 “她有信给我?在什么地方?”他痛苦地、急切地问道。 “在她丈夫的手里。信给她的丈夫拿去了。” “她的丈夫来了?你怎么知道有那封信?” “是她的丈夫拿给我看的,不过我只看见信封。她的丈夫 说,他本来对她讲过他要搭昨晚的夜车来……第一个发觉她 服毒的就是她的丈夫……当时她还没有死……他马上把她送 到医院……打了几针……她差不多呻吟了一个钟头……神志 也不清楚……她看见我就当作是你唤了几声你的名字……后 来她就慢慢死下去了……”她的脸上笼罩着恐怖的表情,她 说话的时候,好像那幕惨剧还在她的眼前似的。她忽然猛省 似地用颤抖的声音说:“先生,你应该躲开一下。她的丈夫恨 死你,说是你把她害死的。他又知道你是个革命党,他还说 你是她从前的情人,他要叫巡捕房逮捕你。你快点离开这里 吧,马上就搬个地方。他知道你这里的地址,他会设法害你 的。”她的话后来就变成恳切的哀求了。 “智君,不要紧!他不敢把我怎样。他没有权力逮捕我, 况且他又没有捏着什么凭据!我不怕他!”他用温和的口吻安 慰熊智君,可是他心里激动得厉害。他没有恐怖,他只有愤 怒。 “她的信呢?她信上说些什么话?我应该知道!”他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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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47 床上,沉默了半晌,忽然用渴望的、悲痛的声音说。 “先生,你不要这样粗心。他们那班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来。你赶快起来,让我给你收拾行李,”她哀求地说。但他不 肯起来。 “先生,你纵然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该为我的幸福着想。 你想,我失掉你,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对于我,你的安全比 我的一切都宝贵。你就暂时躲避一下吧。”她把身子伏在他的 身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了。 “智君,你不要就像小女孩似地受人欺骗。那个人故意说 这种话来吓你。”他拿起她的右手放在嘴边吻着。“我不怕。我 不会有危险。你不要替我担心。真正有危险时,我自然会躲 避。现在不要紧。你就安静地坐在这里吧。让我起来慢慢地 告诉你我和张太太的事情……”他说着就穿上衣服下了床。 “你真的没有危险么?他真的不会害你么?”她疑惑地、关 心地问道。她把脸挨近他的脸,她的泪珠从眼睛里掉下来。 “不会的,你不要怕。”他对她微微一笑,就捧着她的脸 狂吻起来。 熊智君所说的张太太的遗书已经被她的丈夫烧毁了,除 了那个人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仁民——我爱过你,但我并不是为你自杀的!我自 杀因为我不想活。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我起初还以 为你是我理想中的男子,本来你是和一般人不同的,你 比他们好一点。但是我如今才知道在男女关系这方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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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48 还是不比别人高明!至于其余的人就完全和我的丈夫一 样了。世间没有一个我理想中的男子,我把爱情给谁呢? 所以我要死了。我的丈夫,这蠢驴,他从来不曾得到我 的爱情。他不过当初把我骗到了手。至于你呢,你这可 爱的傻子,你永远不懂爱情,你也永远不会得到我的爱 情。我现在要死了。自己割断自己的生命,我究竟是个 勇敢的女子!药水的颜色倒是很鲜艳的。我服了它,它 会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从此谁也不配来占有我了。 玉雯×月×日” 可惜吴仁民没有机会读到这封信了。 16 张太太死后不到十天,一个早上,吴仁民带着苍白色的 面孔去找李剑虹。 他和李剑虹坐在书桌的邻近的两边。他拿出一封信给李 剑虹看。细小的字迹布满了一页信笺: “先生——我现在跟她的丈夫去了。我答应嫁给他, 因为要救你,而且免得他以后再想法害你。他这个人什 么事情都做得出!为了使你安全,我牺牲这个身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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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49 也没有遗憾。况且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久的了,我和他在 一起至多也不过半年!这几天我又在吐血,心口也时常 痛,不过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现在不再流泪,也许我的 眼睛已经干枯了。先生,我去了。想起你待我的恩情,就 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只有梦景才是美丽的啊!只有梦景 才是值得人留恋的啊! 先生,我去了。不要再想念我了,也不要为我的命 运悲伤。我是值不得人怜惜的。我想,我去了,免得拿 我的垂死的身子来累你,这也是很好的事情。 不要找寻我了。我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从那里你 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这种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啊! 我祝福你,我到死都会记着你。 你的永爱的智君 ×月×日” 他等李剑虹读完了信,又把信笺递给坐在靠背椅上面的 李佩珠,一面用悲痛的声音把过去的事情毫不遗漏地叙述出 来。说到后面他掉了眼泪。他并不揩它们,只是叹息了几声。 最后他悲愤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故事道: “这个人,他两次把我的爱人夺去了!” 他捏紧拳头,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憎恨的光芒,牙齿用 力地咬嘴唇。 李剑虹沉默着,李佩珠也沉默着,她还埋着头在读信。沉 闷的空气窒息着他们。 “我一定要到C地去找他,跟他拚一个死活!”吴仁民恼 怒地说,复仇的念头咬着他的脑子和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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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50 “可怜这个好女子,又多了一个现社会制度的牺牲者了,” 李剑虹叹息地说。他的面容很严肃,使别人看不明白这时候 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够!我宁愿让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肯让他得意地 活着。我不能够让她嫁给他做妻子!”吴仁民涨红脸大声说, 好像在跟谁争论似的。 “仁民,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去找她,”李剑虹沉着而带感 情地说。“我们谁都没有权利随意毁掉这个身体。我们应该留 着它来对付真正的敌人。我们的仇敌是制度。那个人只是你 的情敌。你没有权利为爱情牺牲性命。许多朋友都期望着你。 我也许误解过你,但是我现在愿意了解你,这个情形只有佩 珠才知道。”他掉过头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继续说下去: “只有她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弱点,也知道我 的——长处。我也许是书呆子,我也许犯了许多过失,不过 你们有时也误解了我。你们攻击我的话,我也知道一些,自 然你们也有理由,只恨我不曾做出事情来解释你们的疑惑。我 是一个知道改悔的人。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真面目显出来 给你们看……总之,我希望你忘记熊智君。对你这也许是一 个很大的打击。但是你应该像一个硬汉那样忍受下去。爱情 只是生活里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没有权利享受它。我们没 有权利追求个人的幸福……你应该记住她的最后几句话,那 才是她对你的真正的期望。” 吴仁民埋下头,不作声。他很痛苦,眼里淌了泪。各种 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斗。一张凄哀的面孔似乎从云里现了出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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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51 李佩珠看完信,把信纸折好,站起来递还给吴仁民。她 温和地、感动地对他说:“爹的话是对的。吴先生,你应该相 信他。你也用不着伤心了。密斯熊叫你不要去寻找她,这是 很有理由的。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了。她一心一意都是在为你 着想,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才好。她最后的话说得很不 错:事业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她希望你在事业上努力。 我想你一定不会使她失望。”她微笑了。她的笑容里面充满了 善意。 吴仁民听见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他惊奇地发现她的眼 角嵌得有泪珠。她因为同情他的不幸的遭遇哭了!他沉默了 半晌,后来才感激地说:“是的,你们说得不错……她对我太 好了……我也知道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一点事情,才不会辜负 她这一番好意。”但是他还忍不住要想:“我怎么能够就把她 忘记呢?” 李剑虹接着又说了一些鼓舞他的话,李佩珠也说了些。在 这时候这些话很容易进他的耳朵,尤其是李佩珠的话。 晚上吴仁民坐在家里。书桌上放着熊智君的最后一封信 和她的照片。外面落着大雨。 他不能睡觉。房里太冷了。他的头痛得太厉害。寂寞压 迫着他,那寂寞,那难堪的心的寂寞!他需要的是热,是活 动。他不要死亡。 “智君,”他不能自主地用那交织着爱情和痛苦的声音唤 起来。一声,两声,三声……没有回应。她显然是去远了,而 且永远地去了。于是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凄哀的面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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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52 上面缀满了泪珠。他这时仿佛看见她怎样痛苦地和那个官僚 在一起生活。他又仿佛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和嘴 唇上满是血迹。于是这又变成了玉雯的面孔,依旧是脸上和 嘴唇上染满血迹。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他半昏迷地 把两只手蒙住了脸,倒在沙发上面。 后来他把手放下来,好像从一个长梦里醒过来一般。房 里是一片黑暗,电灯已经被二房东关了。外面仍旧落着大雨。 他揩了揩眼睛,嘘了一口长气,无精打采地站起来,摸 索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去,让雨点飘打 在他的头上、脸上,他的头脑渐渐地清醒了。 弄堂里很清静。没有虫在叫,只有雨点滴在石板上的声 音,非常清楚,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眼前是白茫茫的一 片,他看不清楚对面的花园。这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花园已经 不存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雨珠还在他的脸上流着。 他并不把头缩回去,却把两只手紧紧抓住窗台,好像害怕跌 倒一般。 雨渐渐地变小,一个女人的面孔披开雨丝出现了,接着 又是一个,还有第三个。但这些又都消失了。他的眼前第二 次出现了那一根长的鞭子,那是一连串的受苦的面孔做成的。 他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前一个月他在两个女人的包围中演着爱 情的悲喜剧的时候。如今这根鞭子却显得比那一次更结实,更 有力了。 这是他不能够否认的:这个黑暗的世界里的确潜伏着一 种如此巨大的力量。这根鞭子决不是一个假相。痛苦把无数 的人团结起来,使他们把自己炼成一根鞭子,这根鞭子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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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253 有一天会打在整个的旧社会制度上面,把它打得粉碎!这是 可能的,而且现在他更觉得这是必需的了。他应该起来做一 个舞动鞭子的人。 “打呀!”激情鼓舞着他。他拂了拂额上的雨珠,用憎恨 的眼光往四处看,看那个沉睡的都市。他把他的全部憎恨都 集中在它上面,好像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不义都是它所给 他的。沉睡的都市,不,半醒的,他知道就在这时候还有一 部分人在作乐,另一部分人在受苦。 “打呀!”他死命地抓住窗台,他觉得他已经把鞭子握在 手里了,不能够放松它。他应该把它挥动起来,首先就向着 这个大都市打下去。 于是在他的想象中这个大都市的面孔挨了打了。他看得 清清楚楚。一根长的鞭子打下去,黑暗中现出了一道光,接 着是一阵迷眼睛的烟雾。烟雾散了,那一片黑暗的景象没有 了,黑暗里的建筑也都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海洋般颜色的蓝 空,那里面渐渐地现出了两个女性的美丽的面孔。她们对着 他悲苦地微笑。他认识她们,他的手不觉战抖起来。但是就 在这时候那一根结实的鞭子从上面打下来,打在这两张面孔 上。面孔碎了,马上成了两块肉饼。 他的心痛得厉害,他不能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他这一 次并不把脸蒙住。他分明地知道那两张面孔已经碎了,而且 是他亲手下的鞭子。现在已经无法挽救了。 “打呀!”激情继续在鼓动他。他仿佛觉得他把整个黑暗 的社会都打碎了。于是……他注意地望着远处。他不曾看见 黑暗。他只看见一片蓝空。蓝空中逐渐地涌现了许多张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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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54 多张笑脸。那些脸全是他所不认识的,它们没有一点痛苦的 痕迹。在那些脸上只有快乐。它们表现着另一个未来的幸福 时代,也许就是他所说的光明的将来吧。 这幻象使他很感动。他仿佛得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他 突然被一阵激情抓住了。他伸出两只手向着远处,好像要去 拥抱那个幻象。这时候他嘴里祷告般地喃喃说了几句话。话 是不成句的,意思是他以后甘愿牺牲一切个人的享受去追求 那光明的将来。他不再要求爱情的陶醉,他不再把时间白白 地浪费在爱情的悲喜剧上面了。 第二天早晨他立在窗前,雨后的阳光照着他的上半身。看 见灿烂的阳光,他感到一身的轻快和温暖。他用力摇动他的 身子,好像要摔去这许多天来肩上的爱情的重压似的。 “我现在完全自由了。爱情本来是有闲阶级玩的把戏,我 没有权利享受它。只怪这些日子我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白白 给自己招来了许多苦恼,”他安慰地吐了一口长气,这样地自 语道。 他把头埋下去,往弄堂里看。地上是湿的,雨迹还没有 被太阳完全晒干。他想到了昨夜的事情。他没有疑惑。他觉 得这几个月来的苦恼都被昨夜的大雨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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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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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56 1 一条静寂的街上有几家荒凉的旧院子,有几棵树。路是 用窄小的石板铺的,从石板缝隙里长出了青草。 没有路灯,每家院子的门关得紧紧的。时候逼近中夜了, 天色漆黑。街上没有行人。除了风声和树叶颤动声外,就没 有别的声音。 黑暗里突然起了低微的响声,一家院子的大门开了半扇, 从里面射出一线灯光。一个人影闪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两 个,三个…… “敏,草案你带去了?”院子里面的人低声问。 叫做敏的那个青年刚要跨出门限,便回过头匆忙地答应 了一句:“带走了。”他大步走出了院子,右手拿着一根火把, 光不大,却也照亮了他的圆脸。两只眼睛很亮。他是一个二 十来岁的人。 院子的大门关上了。十多个人被赶到荒凉的街上来。街 上起了皮鞋的声音,单调地在这静夜里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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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57 火把被风一吹就爆炸似地燃起来,火花时时落在地上。黑 暗的街道在微暗的火光下面战抖了。青年们的脚步踏在街心。 从一条街道转到另一条街道。他们都不说话,就只听见风吹 动树叶的声音。两三个人分成一组,每一组相隔有十多步的 光景。他们后来走进了一条较宽敞的街道,大家就散开了。 最后的一组有三个人,除了敏以外还有一个瘦长的男子 和一个中等身材的女郎。 “敏,你们为什么都不开口?”女郎看见敏把快燃完的火 把掷在地上,用脚踏灭了它,仍然不说话,她忍耐不住地问 了这一句。 “我们没有话说,当然用不着开口!谁像你那样多嘴!”瘦 长的男子接口说,态度有些粗暴。他的年纪也只有二十多岁, 和女郎的差不多。 “德,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许你插嘴!”女郎做出嗔怒的 样子对这个叫做德的男子说。她掉过头去看敏,敏在旁边笑 了,并且说: “德的态度永远是这样粗暴。我说这不行,以后应当改 掉!” “我有一个好比喻,德就像一个响雷,来势很凶猛,可是 过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女郎说着噗嗤地笑起来。 “慧,你要当心!谨防有一天这个雷会打到你的头上来,” 德认真地说,他生气了。他这个人很容易被人激怒,他的朋 友们知道他的脾气,常常故意用话来激恼他。 “我不怕,看你的雷怎样打到我的头上来。你至多不过骂 女人不革命罢了,”慧得意地答道。声音里还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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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58 德不作声了,气恼地用力把皮鞋在石板路上踏。他抬起 头望天空。天空里没有星星;它像一片海,但没有波浪;平 静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响雷的征象。他的心跳得厉害了。 “慧,你不要跟德争论,你们两个遇在一起就免不了要吵 架。大家让德安静一点,等一会儿到家他还有工作。我们还 要商量修改草案的事,”敏温和地说。 “草案,你老是谈着草案!敏,你和德一样,你也以为世 界上除了草案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你们都不像年轻人!”慧 激动地说,她的脸突然发红了。但是那两个男人都不曾注意 到。他们都在想自己的事情。 “你们女人的心理真奇怪,刚才你不是也热心地讨论草案 吗?……”敏说到这里,就突然换了话题:“慧,我们送你回 家。”因为他们已经走到敏的住处了。 “我不想回家了。现在这样迟,恐怕没有人给我开门,”慧 突然转过身望着敏说,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她害怕回到那个 寂寞的家里去。 “你不回去……”敏现出为难的样子沉吟地说。“好,我 们三个人挤一下吧。” 慧点了点头。敏敲门,敲了好几下,里面才起了应声。三 个人站在石阶上等候着,大家都不说话。各人有各人自己的 思想。 门开了,露出一张人脸,一盏煤油灯。“你们回来了,”从 里面传出来一个青年的带睡意的声音。 敏先走进去,慧跟着,轮到德时他却用坚决的声音说: “我到学校去睡!”马上掉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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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59 “到学校去?这时候也不容易叫开门了。我们今晚还有事 情,你不能走,”敏惊讶地看着德,挽留地说。 “我明天早晨再来。”德脸色显得更阴沉,他回答了一句 就大步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别人要追他回去似的。敏 站在门口看他。他马上被黑暗吞下去了,只有沉重的皮鞋声 送到敏的耳边来。 敏带着不愉快的感觉掩上门,转过身,看见慧的带着古 怪表情的脸给那个青年手里的灯光照亮了。 他们进了房间。青年问了几句话,就把灯留给他们,自 己去睡了。 敏和慧坐下来,没有疲倦,只有激动。两个人都不想睡 觉。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们的脑子里。 “德的心理真古怪。原说我们今晚上弄好草案,他却到学 校去睡了,”敏诉苦似地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话。 “大概因为我在这里住的缘故,”慧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可 是她仍然露出激动的样子。 “大概是——”敏沉吟地应道,他开始在思索。 “他今晚故意走开,以后他就有话来挖苦我们了,”说到 “我们”两个字她特别把声音提高起来。 敏不答话。他茫然望着黯淡的煤油灯光。过了半晌,他 忽然站起来,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搔了搔头发,努力说:“慧, 我们现在来弄好草案,不必等候德,明天给他看一下就行了。” 他从身边摸出一束文件放在桌上。 慧把两条细眉微微一皱,默默地看着敏坐下来摊开文件 在那里低声念。敏就坐在她的对面。他完全俯下头,似乎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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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60 怕看她一眼。她不说话,却冷笑了一声。 没有动静。敏抬起头看她一眼,不说一个字又把头埋下 去了。他只顾念文件上面的字句,但是声音却有些颤动。 这声调使得慧更激动了,他终于开口叫出了一声:“敏。” 敏似乎没有听见,她又叫了一声。 敏停止了工作抬起头看她。他的眼光抖着,他知道她一 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说给他听。 “你把草案收拾起来吧,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春天的夜里, 你为什么还拿草案来折磨你自己?”她激动地说,脸红着,眼 睛里射出光来。 “草案,那不是很要紧的东西?明晚上开会就要用它!”敏 知道她在向他挑战,而且也明白自己的战斗力薄弱。他匆忙 地用了上面的话来保卫自己。 “草案,那是明天晚上的事情!你不觉得今晚和明晚的中 间有着很大的距离吗?也许我们明天上午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我们今天晚上就不该想到别的事情,个人的事情?…… 敏……”她热烈地、辩论似地说着,声音里含着不可抗拒的 力量。当一个女人被激情鼓舞起来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她 的声音后来变得柔软了。她伸一只手去抢了敏的文件,揣在 她的怀里。 “慧,不要开玩笑,我们谈正经话。把草案还给我!”敏 受窘似地站起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那是不行的。我们不 应该想到个人的事情。” “然而你要知道我们女人不单是靠着草案生活的。你们可 以整天埋头去弄草案,我们不行。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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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61 强硬地辩驳道。 “但是苏菲亚——”敏刚说了五个字就被慧抢着接下去 说: “苏菲亚,你们的理想就只有苏菲亚!苏菲亚不是也有她 的情人吗?哪个女人不需要人爱?”她很聪明,她看见她的话 已经在他的脸上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了,她像一个胜利者似 地继续追赶她的敌人。 “无怪乎德要常常骂女人,”敏带笑说,他就用微笑来掩 饰自己心里的激动。“我们四周充满了哭泣和呻吟,这时候你 们还想到爱情上面去?这种事情只有你们女人能够做。”他口 里这样说,心里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你又拾了德的话来说!其实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下 来并不是完全为了给与,也应该有享受。我们既然有这本能, 当然也有这权利。为什么我们就应该牺牲这个权利?人说革 命家应该像一株枯树,那是腐儒的话!”慧接着说,笑容笼罩 了她的因激动而发红的脸。 敏把慧呆呆地望了半晌,他的脸上的表情很快地变化着。 种种的思想纠缠着他,后来他才下了决心,对她说:“你也许 有理!我不跟你辩论了。我现在也不向你要草案,我到上面 明那里去睡。你好好地睡吧。有话明天再说。”他激动地说了 上面的话,不敢再看慧一眼就匆忙地往外面走。 慧并不挽留他,她甚至不站起来。她只是冷笑地说了一 句:“我知道你没有勇气!”她带了点鄙视的神情看他。 敏已经走出房门,听见这句话又回转来。他的脸被一层 薄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就只看见她的给浓发掩盖了一半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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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62 皙的圆脸。他站了半晌,好像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他一直 走到她的面前,伸出了两只手。 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再没有争论了。激情像一根带子把他 们缚在一起。激情燃烧起来就像一股猛火,它烧掉了周围的 一切,使黑暗变成了光明。 夜色渐渐地淡了。 2 第二天下午敏带了修正的草案去找德,在学校里遇见了 他。他看见敏,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有什么花样?” 敏红着脸,找不出话回答,过了一会才用别的话支开了。 德没有注意到这个,他却只顾说: “为什么上午不来?我等了你许久。” 敏很容易地找到了解释的话,他的眼睛里还有慧的影子。 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德住的那个小房间。一张木板床,一 张破桌子,一堆旧书,这就是房里的陈设。 “慧今早晨什么时候走的?”在讨论草案的时候德忽然问 起来。 “八点钟。” “我不相信!”德表示怀疑地说。 “我用不着骗你,”敏正经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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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63 过了一会德又把草案放下了,沉着脸对敏说: “敏,你要当心,慧很厉害,不要上她的当。” 敏庄重地回答道:“我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你说这句话 是什么意思?那么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走?”他的眼睛里仍然 有慧的影子。 “昨晚上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她在你那里睡,”德说着脸上 也露了笑容。 两个人又继续讨论草案,这并不需要长久的时间。但是 慧进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做影的女学生。 “慧,我问你,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回家?”德看见慧,就 收起草案问道。 “十点钟,”慧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敏吃惊地看她,想 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他立刻红了脸。 德默默地把脸一沉,站起来往外面走,仿佛并没有注意 慧的答话似的。 “我们一来,你就走,什么缘故?”慧带笑地问他,她的 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自然的表情。 “我有事情,没有闲工夫陪你们玩!”德粗鲁地回答着就 走了。 “但是影有话和你说,她特别跑来看你,”慧赶出去唤着 德说。这时候影也跨了门限出来。 德站住了,看见影就问:“什么事?” “你给我的书已经看完了。我还想再借几本别的书,”影 带着一个女孩子的谦虚说。她的唇边露着微笑。 “好,我明天找人给你送来……你都懂吗?”他带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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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64 “大意是懂得的,有不懂的地方她已经给我解释了,”影 说话时回头看了看慧。 “好,”他说了这个简单的字,点一下头就转身走了,很 快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敏从房里走出来,轻轻地拍了一下慧的肩头低声说:“慧, 我有话和你说。”于是两个人抛开影往外面去了。 过了半点多钟,德弄好了草案走出来,经过他自己的房 间,推开门进去,看见影在里面,就惊讶地说:“你还没有走? 一个人!他们到哪里去了?” “我在等你,”影胆怯地答道,“我有事情。”她的椭圆形 的脸上仿佛堆了几片黑云,一对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样子 显得可怜,跟先前完全不同。 “什么事情?”德的声音变得温和了。 “父亲不许我读书,他要我回家去结婚,”她站起来用诉 苦的声音说。“这样看来,什么都完了。”她好像就要哭起来 似的。 德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但是一种异样的感情在他的心里 生长了,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来:是同情,是怜悯,还是别的。 “我实在不愿意回家去,我不愿意……”她还想接连地说 几个不愿意,但是她被悲痛的感情压倒了,她埋下头不让他 看见她的脸。 “不回去,一定不回去!”德气恼地说,他心里很不快活。 “苦恼是没有终局的。我们太慢了!”他在房里大步走起来,这 个房间很小,就像囚笼一样地把他关住了。 “慧劝我反抗,但是我没有能力,我又爱我母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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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65 求助似地继续说。她的声音就像游丝一般地软弱。这时候她 显然没有主见了。 窗外,天井里学生们快乐地有说有笑,那些清脆的声音 在春天的空气里飞跑,进了这个小房间,增加了德和影的苦 恼。 德气青了脸,气红了眼睛。他觉得好像这个房间塌了下 来,全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压得他不能够动弹。他用力抖 动身子,捏紧一个拳头放在桌上,大声说:“你一定不要回去! 我们有办法!” 影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不知道他的主意究竟怎样。过 了半晌她才畏怯地说:“慧叫我搬到她那里去,她劝我不要住 在学校里。” “这也是一个办法,”德接口说,“总之,我们一定帮助你!” “但是母亲……”影用亲切的语调谈起了母亲。 “母亲,你不要管她!她不久就会死的。你没有理由为了 母亲牺牲你自己!”德坚决地说,他好像一个裁判官在宣告被 告的死刑,被告就是前一代人。 “我不能够这样想,也许我太软弱,”她谦逊地辩解说。 “也许我的旧习惯很深……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你们肯不肯 要?我一点能力也没有,我很想跟你们一起做事。”她恳切地 望着他。在她的脸上愁云渐渐地淡了。 “那么你以后就应该强健起来。我们自然欢迎你。什么人 我们都欢迎。”德有些高兴了,他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好,你 就决定搬到慧那里去。家里的事情你不要管它。我们会找事 情给你做。”他站起来要往外走,影只得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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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66 “影,告诉你,我看见多一个青年反抗家庭,反抗旧社会, 我总是高兴,”德粗声地说。他动了动他的瘦长身子,满意地 微笑了。 德把影送出去,一路上谈了些鼓励的话。在学校门口广 场上大榕树脚下,敏和慧站在那里谈话。慧的身子靠在树干 上,飘散的黑发遮了她的半个脸,蓝花格子的布衫下露着黑 的短裙,两只健康色的手腕不时地动着。看见德,她远远地 送给他微笑,那两只亮眼睛就像钢刀般地锋利。 “慧的确有些魔力!”德这样一想,就觉得慧的面影向着 他压了下来。但是他马上把身子一抖,好像要抖落这个可怕 的影子一般。 敏站在慧的旁边,他看见德,就唤了一声。影本来走了, 却给慧唤了回来。 “明天晚上有一个学生的会,影,你一定参加吧,”慧在 影的耳边说。 一道红霞上了影的面颊,在激动的感情里她看见了另一 些奇异的景象。她答应了。 学校里钟声响着,最后的一堂课完了。接着一群年轻的 学生从里面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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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67 3 第二天傍晚,影跟着慧去参加学生的集会。慧不告诉她 会场在什么地方,她只是默默地跟着慧走。她有一种奇特的 心情。这是紧张,是兴奋,她自己找不出话来形容。 她们穿过一条巷子,又走过一条长街,走的总是些不平 坦的石板路,路旁偶尔有几家旧的小院。有几处,路旁长了 深的青草。刚下过雨,石板有些滑。空气却很新鲜,而且有 草香,有树香。从院子里伸出来的荔枝树在开花了。 没有月亮,天幕上悬挂了几颗星。天色明亮。街道很清 静,她们走的都是些僻街,这时候差不多就看不见别的行人。 偶尔有一两只狗跑在她们后面叫起来。影吓得心咚咚地跳。慧 一点也不害怕。她那种安详的态度使得影十分羡慕。 最后在一个旧院子门前她们停住了。两扇矮小的门关住 了里面的一切。在影的眼里看来这个院子跟别的并没有差别。 但是慧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门马上开了。从里面露出一 张孩子的脸来。 “慧,是你!”孩子对着慧笑了笑,又用天真的眼睛把影 打量了一下。影看见他的天真的面孔,觉得很奇怪:他年纪 很轻,至多也不过十五六岁。 “这是影,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女学生,”慧对孩子这样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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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268 释道,就带着影往里面走了。 “他这样年轻,就来参加了?”影一面走一面低声问慧。 “他还不算是最小的,他已经有十九岁了,”慧不在意地 说。她又去回答别的青年的招呼。 她们走完了天井,进了一个小廊,一道楼梯把她们引到 楼上去。 楼上两个房间里有不少的人。前面一个房间接连着露台, 房间不大,只有几件旧家具。好些人坐在地上。德已经来了。 影看见他站在露台上和两个学生谈话。 人家叫影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坐在她旁边的还有两个女 学生。慧到露台上去了。房里好几组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又 来了几个人。夜也跟着来了。 “明,再没有人来吧,”德在露台上面转过身子问那个站 在门口的方脸学生道。他并不等明回答,就继续说:“不必等 了,我们就开会吧。” “好,人来齐了,”明回答道,接着房里起了小小的骚动, 后面房里和露台上的人都拥挤到前面房里来。除了五六个人 外,大家都盘脚坐在地上。门关上了。桌上一盏旧煤油灯的 微光黯淡地在一些人的脸上涂了一层黄色。大家都不作声。有 三四个人用窒息的声音在咳嗽。在片刻的宁静之后明的声音 响起来了。 明说明了开会的本意,就让德出来说话。德坐在桌子前 面,背着灯光。人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的话是不会被人遗 漏的。他从开始说到结尾,中间就没有停顿过。热情鼓舞着 他,又使他鼓舞着别的人。他说着在目前的环境里青年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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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   269 应该如何地加紧工作。他的论据在那些学生的耳朵听来是异 常雄辩的。每个青年的心都为他的话而颤动了。 影在这个环境里是生疏的。但是德的话把她吸引住了。这 些时候她就没有把眼睛离开过德。德的脸好像一张鹰脸似地 压迫着她的眼睛。她被两种思想折磨着:时而,不要再说了; 时而,继续说下去吧。他的话被她完全听进了耳里,而且经 过了仔细的咀嚼。好些话使她难过,但是她又禁不住在心里 说:“你是有理由的!你是有理由的!”在她的谦虚的女孩子 的心里,她把德过分地看重了。 街上没有一点声音。夜从窗外窥进来。房间里空气很沉 闷,又有好些人在低声咳嗽。但是德的话依旧没有阻碍地流 下去,像一股流水。水流进了影的心里,把她的畏怯全洗去 了。“他有好些话都是指着我说的,他在指摘我的弱点,”她 听见德说到对于旧势力应该坚持着不妥协的态度时,她忍不 住激动地这样想了。 水终于流尽了。德闭了嘴,让另一个青年起来说话。接 着第三个人又说,就这样继续着。全是些工作报告和以后的 工作计划。影觉得自己不能够全懂。但是她也努力听了。她 很奇怪:好几个年纪很轻的学生居然是那么勇敢!她平时也 遇见过他们的。还有她旁边坐的那个长得不好看的女学生也 说了许多使人激动的话。等到她被介绍到那些同伴中间的时 候,她不觉惭愧地红了脸。别人接连问了她几句话,她一时 几乎回答不出来。 后来会开完了。门打开,人陆续散去。学生们赤脚走下 楼梯,每一个青年的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他们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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