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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三部曲 《雾》、《雨》、《电》

_4 巴金(现代)
电   403 切地、快活地说:“我在这里等你们!”他做出一个滑稽的笑 容。 佩珠微微地笑了,爱怜地抚着贤的头发,一面说:“你这 个顽皮的孩子,他们呢?”慧也伸出手去在贤的头上敲了一下。 “他们都到你家里去了。惠群一个人回家,”贤答道。他 看见没有陈清,就问道:“陈清呢?” “他不肯走,他还在里面,他把门关了,”佩珠一面说,一 面踏着乱草沿着河边走。慧走在她后面,她回头问慧:“慧, 你想他们会把陈清捉去吗?”她走得很快,声音里泄露出她的 焦虑来。 “为什么不会呢?他们就要到协会来了!”慧苦恼地说。她 接着便用力咬她的嘴唇。过了半晌她又说:“妇女协会从此关 门了!我们的妇女运动也完结了。” 佩珠又掉过头看慧,正遇着慧的冒着火的眼睛,她不觉 颤抖了一下。慧的那样深的苦恼把她的心灵也震动了。但是 从这里她却得到一个回答:慧和她一样并不相信妇女运动就 从此完结。 没有人在后面跟随她们。四周非常清静。沿河边长着一 些龙眼树。小河在阳光下面发亮,河水缓缓地流着。她们踏 着快要长齐她们膝头的青草,但时时被荆棘绊住了她们的长 统袜。她们很困难地走完了这一段路,腿上已经挂了无数的 荆刺。她们看见并没有人追上来,就放心地把荆刺拍落了。 前面立着一堵破墙,已经倒塌了一段,现出一个大洞,地 上堆了许多砖块。顺着墙边也有一条小路,但那是引到山上 去的,从那里走时,路就愈走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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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04 砖上有好些脚印,多半是女人的,显然是德华几个人爬 过墙进了那一条荒凉的巷子。 “我们翻过墙去吧,”慧提议说,便踏上砖块,弯着身子 从那个洞爬进了里面。 佩珠和贤两个人也就跟着爬了过去。 里面是一条僻静的巷子,路上堆着好些砖块,石板缝里 生着茂盛的青草,破旧的墙头上长着仙人鞭一类的植物。这 条巷子似乎很久就没有人走了。在靠里的一边也有几家破旧 的院子,但都是没有人住的著名的凶宅。 “我们居然跑到这个地方来了,”慧说着不觉笑起来,方 才的紧张的心情现在松弛了。她站着得意地往四面看,她知 道现在她们已经安全地逃出虎口了。 “快走!到我家里去!”佩珠催促道。 她们看见太阳的位置,分辨出了方向。三个人急急地走 着,进了僻静的巷子,转了好几个弯,就穿过了大街。大街 上依旧很拥挤,许多人激动地谈论着旅长遇刺和工会被封的 事情。在好些人的脸上她们看出了忧虑和愤怒的痕迹。几个 兵把守在十字路警察亭前面检查行人。 她们连忙走进对面一个小巷子,在那里没有人注意她们。 她们拣着僻静的巷子走,故意多绕了几个弯。 “我们应该给云报个信,”佩珠忽然想到这件事情就说了 出来。 “我去!这的确很要紧!”慧接着说,她的眼睛又发出光 来。 “我想叫影去更安全些,你比较容易引起人家注意,”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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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405 珠思索一下就反对说,她的态度是很诚恳的。 “不要紧,让我去!我就去!”慧摇动着头,让她的浓发 在脸颊上飘舞。她马上把包裹递给贤,说:“贤,你把这个拿 去。”她又对佩珠说:“你叫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她 不等佩珠说别的话,便昂着头,红着脸,甚至带了得意的神 情,掉转身子走了。佩珠回头去看她,只见她大步走着,两 只手不停地往前后甩,风吹动她的浓发,她的短裙也跟着风 飘舞。她好像是被风吹走了一般。 “慧,”佩珠温和地唤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不曾转过 头来。佩珠也就拔步走了。 两个人到了家,贤去叫门,德华开了门出来。德华看见 佩珠,现出了欣慰的脸色。 “慧呢?”德华担心地问。 佩珠进了房间把东西放好,才告诉德华说,慧到城外找 云去了。 “但是云进城来了,”德华惋惜地说。 “就让慧留在乡下也好。云在什么地方?”佩珠说。 “就在后面。克也回来了。他现在在城外,云带了他的信 进城来,”德华严肃地低声告诉佩珠。 “好,我们到后面去!”佩珠匆忙地说着,便走出房间往 后院走。 “贤,你就留在外面看门吧,”德华温和地说,对他笑了 一下,好像姐姐在吩咐弟弟一样。贤本来打算跟着她们到后 面去,听见她的话,便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地顺从了。 佩珠进了蜂场,看见云在那里,仁民和影也都在那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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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06 们站在树丛中谈话。英忙着在加糖水,林舍在旁边给他帮忙。 “佩珠,你回来了!又跑得这样气咻咻的!”林舍看见佩 珠就笑着叫起来,用爱惜的眼光看她。 佩珠带笑地唤了一声 “林舍”,随便说了两句话。 “亚丹呢?他为什么不来呢?英一个人又弄不好,”林舍 动着大嘴高声道。 佩珠迟疑着,她仿佛看见灰布长衫裹着的颀长的身子在 树丛中动了一下,心里感到一阵酸痛,但是她连忙做出笑容 回答说:“亚丹有事情回小学校去了。”她说完便朝云那边走 去。德华已经先到了那里在和他们谈话。 “克回来了。那边朋友们的意思要我们暂时撤退到乡下 去,重新整顿组织,只留几个不大受人注意的人在城里,那 边马上就派几个新的人来,”云庄重地说。 “工会被封了,你知道吗?你那里一定很危险,”佩珠着 急地说。她摸出手帕揩着额上的汗。 “我进城来才知道。我们那里已经搬了家,现在另有一个 秘密会所,每天晚上都有工人去,”云镇静地说。 “你知道陈清被捕吗?”佩珠追逼似地继续问道。 “陈清被捕?”云惊惶地说。 “他一定不肯走,兵到协会来了,我想他不会跑掉,”佩 珠激动地说,声音依旧很低,脸部的表情却是把悲痛、赞叹 和怀念混在一起。 云的镇静被这几句话搅乱了。他痴呆似地望着佩珠,他 的脸色慢慢地变换着。 “事情不宜再延迟了。我们应该快些行动。这几天里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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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407 们快要把最好的人损失光了,”仁民严肃地说,他看出了事情 的严重。他没有眼泪,他只想到快要到来的艰苦、激烈的斗 争。 “克带来的意见也很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的力量的 确太弱了。我们还不能够正面跟他们作战,”影恳切地说。 云歇了片刻,用手揉了揉他的塌鼻头,他清醒过来了。他 用严肃的声音说:“城外的工作进行得很好。我们太缺乏人。 碧去了也还不够。乡下也需要人,那些学生去了以后稍微好 一点。” “你们都到城外去吧,我就留在这里,我是不要紧的,”德 华坚决地说。 “我们到外面商量去,”佩珠这样提议说。他们四个人陆 续地走出外面进了佩珠的房间。 不到一会工夫,会议就结束了,他们接受了克带来的那 边朋友的建议。影到慧的家里去,德华去妇女协会探听消息, 云去看旅部的那个朋友。 影和云先走了,德华在房间里停留了一会正要出去,刚 跨出门限,又走回来对佩珠说: “佩珠,你有一封电报,我忘记给你。”她翻开桌上的一 本书,从里面抽出一封电报递给佩珠,自己匆匆地走了。 佩珠接过电报连忙拆开来。这是S地发来的电报。她从 桌上书堆里找出那本电报号码书,急急地翻译起来,一面翻 书一面写: “……剑——虹——” 她的心开始猛烈地跳了,她的手也战抖起来,她继续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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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08 译下去: “失——踪——速——来——娴” “你看,德娴打来的,”佩珠把电报纸递给仁民,然后把 头俯在桌上,一声不响。 仁民读了电报,抬起头看佩珠,只看见她的肩头不住地 耸动。他用悲痛和爱怜的眼光把她的头看了好一会,然后把 电报纸放回在桌上,默默地在房里踱起来。 过了片刻仁民才走到佩珠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 上,俯下头温和地在她的耳边说: “佩珠,不要伤心。剑虹不见得就有危险。” 佩珠抬起头看仁民,悲痛地说:“仁民,我能够忍受,再 大的打击,我也能够忍受。”她站起来一把抱着他,把头压在 他的肩上。 “我知道,我知道,”仁民搂着她的腰,接连温柔地说。 “但是,佩珠,你回去吗?你到S地去吗?” 佩珠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她放松手,用悲 痛的眼光望着仁民的脸,慢慢地摇着头说:“我不去,我不能 够去。”然后她又用恳求的眼光看他:“你替我走一趟吧。你 是他的朋友。” 仁民还不曾回答,贤从外面跑进来了,他是从蜂场里来 的。他走进门,口里唤着佩珠,但是他看见房里的情形就闭 了嘴。他瞥见桌上的电报纸,走过去拿起来读了它。 “佩珠,你要走?”他走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一只手急 急地问道,他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佩珠温柔地看他,伸手去摸他的头,好像在对待一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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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409 孩。她说:“我不走,贤,我不愿意离开你们。” “但是你的父亲——”贤着急地说,他疑心她在骗他。 “我请仁民代我去,因为那边更需要他,”佩珠打断了贤 的话,她又用恳求的眼光看仁民,一面温和地问:“仁民,你 愿意吗?” 仁民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他把头埋下去,低声说:“我不 能够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佩珠,要走我们一道走!” “我也走,我同你们一道去!”贤在旁边激动地说,他把 佩珠的手握得更紧,好像害怕佩珠马上会飞走一般。 “为什么大家都走呢?”佩珠微笑了,她的面容渐渐地开 朗了,她仿佛已经驱走了悲痛,现在用她的精细的头脑来衡 量一切了。然而她的眼睛里依旧充满着爱情的眼光。“我不能 够离开这里,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仁民,你应该回去,你已 经完成了你的使命。你现在可以把你亲眼看见的事情带回去 告诉你们那里的朋友。” “然而剑虹的事情应该你自己去料理。你不去,你不会后 悔吗?”仁民痛苦地说。 佩珠埋下头,过了半晌才抬起来。眼睛里面还有泪珠,但 是她的面容已经是平静的了。她摇摇头用坚定的语调说:“我 不会后悔。我已决定了。”她看见仁民不说话,只顾望着她, 就走到他的身边,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把身子偎着他,温 柔地恳求说:“你替我走一趟吧,这就跟我自己回去一样。况 且那里还有许多朋友。你去吧,你没有留在这里牺牲的必要。” 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 “佩珠,”仁民侧着头看她的脸,一面忧郁地唤道。两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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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10 脸靠得很近,他的嘴差不多要吻着她的额角,他温和地说: “我不能够拒绝你这个要求。但是在这个时候要我离开 你,离开你们大家,我实在没有——” 突然外面起了捶门声,仁民惊惶地闭了嘴。 “我去,”贤匆匆地说了这两个字,便往外面跑去。 进来的是蕙群,她跑得气咻咻的,一张脸成了青黄色,很 难看,两只眼睛恐怖地圆睁着。她一进屋就说: “小学校的舜民也被捕了。” “你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佩珠惊惶地问道。 “我看见好几个兵押着他走。奇怪,怎么会捉他呢?”蕙 群倒在藤椅上激动地说。 “现在越逼越紧,他们要使一网打尽的毒计了。仁民,你 明天一定走。我出去托人给你买车票,”佩珠紧张地说。 “我去,”蕙群抢着说。 “佩珠,我还想多住几天……”仁民的话没有说完,就被 佩珠打断了话头。她说: “不,你应该早走,我父亲的事情托给你去办。而且我们 明天都要撤到乡下去,另外换一批新的人来。惠群,你在这 儿帮忙我照应仁民,我出去走一趟。我不会有问题,我知道 躲避危险的方法。”她不等别人答话,就匆匆地出去,开了大 门走了。 仁民跟着出去关了门进来,看见贤躺在床上哭。 “仁民,你为什么不阻挡她?她出去,他们一定会捉住她,” 贤抽泣地责备仁民说。 “你这个蠢孩子!不要哭。他们不会捉住她。她还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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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   411 做许多、许多事情!”仁民用极大的力量定了定心,然后用平 静的声音安慰这个哭着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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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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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13   附录一 《爱情的三部曲》总序 我在一九三一年夏天开始写 《雾》,到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才把 《电》写完。写了 《电》,我的 《爱情的三部曲》算是完 成了。 关于这三本小书似乎有不少的读者说过话,我也见过一 些杂志和报纸上的批评,我自己却始终沉默。现在我已经把 别人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但是那些被咽在肚里的自己的话 却成了火种,在我的心里燃烧起来。我不能够再沉默。所以 我借着 《雾》的改订本第一次问世的机会,把我的灵魂的一 隅为读者打开。 “在你的作品里你自己满意的是哪几本?”我常常遇到这 样的问题。朋友们当面对我这样地说过,一些不相识的读者 也写了信来问,最近还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要我拣几部自己 满意的作品送给她。 对这样的问话我的答覆总是简单的一句:“我没有写过一 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是真话。所以对于那个朋友我连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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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14 书也没有送去,因为我对自己的作品从来就不曾满意过。 我不曾写过一本叫自己满意的小说。但在我的二十几部 文学作品里面却也有我个人喜欢的东西,例如 《爱情的三部 ① 曲》。我从来不曾把我这个 “灵魂的一隅”打开给我的读者 们看过,因为我觉得这完全是个人的事情。 我为什么喜欢这三本小书呢?这大概是由于个人的偏爱。 我不是一个批评家,并且我是撇开了艺术来读自己的作品的。 我常常被人误解,有些朋友甚至武断地说,我的作品里 面常常有我自己,他们替我的作品作过考证。也有人相信他 们的话,因为他们自以为很了解我。事实上我的写作的苦心 却是他们所想象不到的。我就这样地被人误解了这些年,一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叫出一声 “冤枉”。我可以公平地说:我 从没有把自己写进我的作品里面,虽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 我自己的血和泪,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固然我偶尔也把个 人的经历加进我的小说里,但这也只是为着使小说更近于事 实。而且就是在这些地方,我也注意到全书的统一性和性格 描写的一致。譬如在 《雾》和 《雨》里都提到陈真写过一本 解释他的社会思想的书。这是一本对都会的人讲话的书,在 这本书里面乡村问题完全没有谈到。我自己从前也写过这样 的书。也许会有神经过敏的人根据这个事实断定陈真就是我 自己。然而倘使他们读了陈真被汽车碾死的一段描写以后,他 ① 这只是 1934- 1936年间作者 自己的看法。现在我喜欢的三部作品是 《家》 (1931)、《憩园》 (1944)和 《寒夜》 (1946)。(1981年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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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15 们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意见,也许他们会以为现在活着写 文章的只是我的鬼魂罢。 或者我做着陈真做过的事,或者陈真做了我做过的事,这 都是不关重要的。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格,我也是的。我的小 说里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或她发育,成长, 活动,死亡,都构成了他或她的独立的存在。因为他或她是 一个人,一个活的人,而不是影子。倘使我把自己当作小说 的主人公来描写,那么我的主人公就会只是我的一个影子,杜 ① 大心是一个影子 (我和他都写过 《生之忏悔》),高觉慧是一 个影子 (我和他都演过 《宝岛》里面的黑狗,都在成都外国 语专门学校读过书),陈真也是一个影子,还有许许多多…… 结果,我的小说就成了完全虚伪的东西。这个我不能承认。 还有些人说我常常把朋友当做 “模特儿”写小说,这种 说法多少有点根据。我为了这个也受到少数朋友的责难。最 近有一个朋友还说,我写《雷》,不该把主人公写得那么夸张, 因此增长了那个被描写的朋友的骄傲。我为了这件事曾经争 论过半个钟头,我的理由充足,因为 《雷》里面的德并不就 是那个朋友,我写这篇小说时不过借用了那个朋友的一件小 小的事情。如果别的朋友以为 《雷》就是那个人的化身,这 个责任也不应该由我来负。我自己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我在别的一些小说里也的确写过一两个朋友,不过 我的本意是这样:与其说我拿朋友做 “模特儿”写小说,不 ① 我出版过一本叫做 《生之忏悔》的散文集 (1936年商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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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16 如说我为某一两个朋友写过小说。这是有差别的。譬如说 ① 《天鹅之歌》,朋友们知道我是拿某一个上了年纪的友人做 “模特儿”写的;但我的本意却不是如此简单。我爱护那个朋 友,我不愿意他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走个人的路。所以我 写了小说劝告他。我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可是他仍然走了和 小说里所写的完全相反的一条路。我写了小说。但是这有什 么用呢?当一个人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的时候,连世界的毁灭、 人类的灭亡也不会得到他的注意了。那个朋友对我过去的生 活有过影响。他答应以毕生的精力写一部 《人生哲学》做我 们的生活的指针。我等待着。我已经等待了七年。现在他带 了太太到一个遥远的省分做官去了。《天鹅之歌》恐怕永远不 会响了。但我的小说也不是白白写了的。因为这不是一个独 特的现象,它也有它的社会的意义。关于 《父与子》,关于 《堕落的路》……我的解释也是同样的。我写 《堕落的路》时, 很希望那个被称为 “堕落者”的表弟走一条新的路,然而他 却一天比一天更往下沉落了。我的劝告对他没有一点用处。 现在再把话说回到 《爱情的三部曲》上面来。我的确喜 欢这三本小书。这三本小书,我可以说是为自己写的,写给 自己读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在今天我读着 《雨》和 《电》,我的心还会颤动。它们使我哭,也使我笑。它们给过 我勇气,也给过我安慰。我这里不提到 《雾》,因为 《雾》的 ① 原名 《白鸟之歌》,我从前根据日本人的翻译把天鹅译成白鸟。这篇小说 是在 1931年冬天写成的,后来收在 《电椅集》和 《巴金短篇小说第一 集》 (1936年开明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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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17 初印本我不喜欢,里面有些文字,我自己看到总觉得不大舒 服。所以这次改作时,就把它们删除了。 《电》是应该特别提出来说的。这里面有几段,我每次读 到,总要流出感动的眼泪,例如: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 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 你已经下了决心……”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 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 似的。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 去了。在这里也很静,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 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 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 上。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很了 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啊。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 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 上去。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是我又继续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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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18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 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 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 里的黑影。她心里痛苦地叫着:“他哭了。” 事实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伸出一只 手搂住她的腰,亲密地低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 们走吧。”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身子紧紧地偎着他。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 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 “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 多年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 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痛。 我不能够再往下读了。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颤 抖得很厉害。一种异样的感觉震摇着我的心:是悲痛,是快 乐,是感激,还是兴奋,总之,我说不出。 在 《电》里面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这些在一般的读者 看来也许很平常,但是对于我却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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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19 鼓舞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现实生活而且深入到那里 面去过的人才可以明白它们的意义。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己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 会把它们长久地放在案头,我会反复地翻读它们。因为在这 里面我可以找到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 《爱情的三部曲》里 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它们,就像同许多朋友在 一起生活。但是我说朋友,并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 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一些朋友的纪 念。然而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我 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 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 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 造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子里凭空想出了一些东 西。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这也不 是说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写:有 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可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 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已经不是我的现实生活里的朋友们了。 他们是独立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 活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 情。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身都是血。他已经不能够发声, 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 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 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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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20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身染了 血。但是嘴唇上留着微笑,好像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 的小学生的中间。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 的脸,虽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脸部的轮廓却能够被她 们认出来。身上全是血。一只脚离开了大腿,飞到汽车 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吧,”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 说出口,她又流出眼泪了。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 害地痛过。她仿佛看见那张血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 “你会常常记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地方还有不 少。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我写到这些地 方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 的痛苦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 现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 会复活起来,我就永久地失掉他们了。我的损失的确是很大 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 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内心的激斗。 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 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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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21 现在我可以把我创作 《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简单地谈 一谈。 《雾》的写作完全是偶然的。那是一九三一年夏天的事情。 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 “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 读书、翻译或旅行的余暇写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只有这一九 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在写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地方还宽敞,常有朋友 来住。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找我。有时我和那个朋 友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 的恋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三天,回来以后人 似乎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个地方的生活。他渐渐地 激动起来,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轻了。他 终于说出了在那里见到一个少女的事情。我也认识那个姑娘。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谈起这件事情。他喝了一 点酒,红着脸,说出了闻到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 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兴趣,而快活地大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 兴奋,他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日本面。他对于日 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 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样的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 们又谈了不少的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上床睡了,那 个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谈起女人的事情。他平 时并不抽烟,这个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瞌睡,催 他睡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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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22 这也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玻 璃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看见 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 香。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个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 我很能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记了一切。 这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件事传出去,楼 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 “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 事实恰跟我们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 江苏小姐。于是发生了和 《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类似的一段 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 的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 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并没有结果。当时我便起了写 《雾》的念头。我想写这篇小说,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 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匆忙中写了 《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 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 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 《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 其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上海来,我 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 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难看。他想 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 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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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23 开始写 《雾》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我写下去,憎厌就 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 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个朋友,但是我不能够宽恕他的 性格。我写了 《雾》,我挖出了一个朋友的心,但是看见这颗 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了。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 像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抽烟,这时 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 了这个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 他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呼声。 我摇着头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 意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用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 可。”他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地方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 马上接过了原稿,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仍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 个朋友说,我的小说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 了热情和勇气,可是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 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到一线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使我痛苦,我真想为了这位朋友烧毁我的小说。但 是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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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24 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写的是一个性格。我 觉得我的描写是相当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子, 在中国具有着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 典型,而不是在描写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够为了我的朋友 烧毁我的作品。不过为着使这位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 《雾》删改一次,把我从这位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他, 并且在原稿的前面还加上一个短短的声明,这就是初版本 《雾》的序。 这个声明也曾送给我的朋友看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两 三个月以后 《雾》就在 《东方杂志》上陆续发表。那个时候 他早已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说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 犹豫已经逐渐地把单恋的痕迹磨洗干净了。但是他却受了那 个被人疑作陈真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 感。她是一个没有一点小姐气的女子。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 加他的勇气,但是也没有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 了它。几个月后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结了婚,第二年年初 “一 ·二八”上海抗战爆发后。他们夫妇就动身回到云南的故乡 去了。不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水。 他们说他的性格确实是如此。 陈真在 《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当作 “吴仁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己的写照,因为我是 “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 “周如水”几次,而且 讲过陈真讲的那些话,那个朋友也曾在场听见。别的朋友却 以为陈真就是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个人也患着肺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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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25 且是我所敬爱的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 患肺病的朋友。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的一个典型,他 并不是我的真实生活里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像他,但 另外的两个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记里的几段话还 是从 “李剑虹”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 谁呢?事实上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 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不是一个 理想的人物。但是我爱他,他的死使我悲痛。所以在 《雨》里 面他虽然一出场就被汽车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 “三个小资产 阶级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这里介绍一下。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 三个女子。但是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 见过一些年轻的女性,人数不算少。但是我同她们完全不熟 (和我相熟的还是 《电》里面的几个女郎)。虽然不是熟识,但 是我也能够把她们分作三类,塑成三种典型。其实三种并不 够,可是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却容不了那许多。所以我就只描 写了三种。而且在这三种典型的描写上我也许还犯了错误,因 为我不曾透彻地了解过她们。但是 《雷》和 《电》里面的女 性我却知道得较多。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写作 《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 是一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以后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 《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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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26 情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是它们跟普通的爱情小说完 全不同。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单纯地描写爱情 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在 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 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人物的特征 表现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讲话,而 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爱情事件。我见过许多人在外 面做起事来很勇敢,说起话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讲恋爱 的时候,或者他回到家里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时候,他的行动 和语言就陈旧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会思想上很解放,而 在性的观念上却又十分保守。一个人常常在 “公”的方面作 伪,而在 “私”的方面却往往露出真面目来。所以我们要了 解一个人的真面目,也可以从他的爱情事件上面下手。不用 说,我也知道每日的工作比爱情更重要,我也知道除了爱情 以外,还有更重要的题材。然而我现在写这三本描写性格的 小说,却毫不迟疑地选了爱情做主题,并且称我的小说为 《爱情的三部曲》。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 《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 寡断的性格;在 《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 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 一部的 《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 《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 《雨》的序言里我 就只提到 《雪》。 不仅 《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 容也跟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 《电》里面我仍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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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27 爱情作为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它不是一气写成的。 我大约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写了三四天,而且中间经 过 “一 ·二八”的抗战,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 《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 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所破庙里写成。这破庙当时是一所私立 中学校的校址,那个中学后来就遭封闭了。 我写 《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一九三一年年尾, 我刚写完这部小说的前三章,过了两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 二日,我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 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抄在这里: 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 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吧,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 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 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吧, 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的。我为了 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继续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战胜 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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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28 《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个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 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京的一份文艺刊物① 上刊 出时,那个被人看作吴仁民的友人 (《雨》里面的吴仁民才 是他的写照)也在南京,他无意间读到它们,就写了信来说: 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写得很好,只是阴 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 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多向光明方面追求罢!照你的这种 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 命的 ② durée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黯 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 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我那时刚从福建旅行归来,带了在那边写好的 《雨》的 第五章原稿。三个星期的奔波,两天的统舱生活使我感到疲 倦。我读到这样的信,我很感激那位朋友,但是我不同意他 的话。我以为他不了解我,所以我写了下面的回答寄给他: 读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关心,但是我并 不同意你的话。 我承认你是一个比较了解我的人。我们又曾经在一 起度过一部分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① 缪崇群和左恭 (后)主编的 《文艺月刊》 (1931-1932)。 ② 持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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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29 奋斗过。你不记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层楼上我们每晚热烈 地辩论到深夜,受着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在那些时候, 我们的眼前现着光明的将来的美景,我们的胸里燃烧着 说着各种语言的朋友们的友情。我常说在人的身上我看 出了理想的美丽,我在写给伦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 embody(体现)这个动词。你还记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 但是现在我们渐渐地分开了。生活改变了你的性格,你 是渐渐地老了。 我没有大的改变,不过身上,心上多了一些创伤。我 至今还是唯一的了解你的朋友吧。然而我害怕你渐渐地 不能够了解我了。你为什么还以为陈真就是我自己呢?你 看不出来我和他中间有着很显著的差别吗? 你知道,我和别的许多人不同,我生下来就带了阴 郁性,这阴郁性差不多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 求光明的努力却没有一刻停止过。我的过去的短短的生 活就是一篇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 的挣扎最绝望的时期。《灭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开 始写它的时候,你在我的旁边。后来我一个人到乡下去 了,在乡下续写 《灭亡》时,我们中间曾经交换过许多 封长信,从太阳的动或不动,谈到人类社会演进的道路, 从决定论谈到你的自小哲学和我的奋斗哲学。你知道我 那时的痛苦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写小说,而且你自己也 受了我的影响动手写起你的自传式的小说来。你知道我 从没有一个时候完全绝望,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失去我的 对光明的将来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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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30 你不过读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后将怎样写下去, 你还不知道。你说这部小说的阴郁气太重,但是这阴郁 气并不曾隐蔽了贯串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 不去想那个黑影① 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它征服了。你 知道龚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写下他的遗言道:“科学要征服 死。”另一个诗人说:“爱要征服死,”这句话也曾被我的 《死去的太阳》的女主人公重复说过。我的爱已经把那个 黑影征服了。我的对于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力量 跟一切奋斗。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的灯光下鼓舞着我 写作的也并不是悲苦的心情,而是爱,对于人类的爱。这 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于人类的 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的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吧 …… 信寄出以后又轮到我寄发 《雨》的第五章原稿的时候了, 我便用这封回信的大意写了一段按语附在后面,同第五章的 《雨》一起在杂志上发表了。 那个朋友不久就离开了南京,他也不曾来信谈 《雨》的 事情。一个月以后我继续写了 《雨》的第六、第七两章,又 过了三个星期我就一口气从第八章写到第十六章,这样把 《雨》写完了。以后单行本付印时,在分章和内容上我都作了 一些改动。 《雨》是 《雾》的续篇,不过在量上它却比 《雾》多一倍。 ① 黑影:指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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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31 故事发生的时间比 《雾》迟两年,人物多了几个。虽然还是 以爱情作主题,但比起 《雾》来这部小说里的爱情的气氛却 淡得多了。 我自己更爱 《雨》,因为在 《雨》里面我找到了几个朋友, 这几个人比我的现实生活里的友人更能够牵系我的心。我的 预定的计划是写一个粗暴的、浮躁的性格。我写了吴仁民。我 的描写是真实的。我把那个朋友的外表的和内心的生活观察 得很清楚,而且表现得很忠实。他的长处和短处,他的渴望 和挣扎,他的悲哀和欢乐,他的整个面目在 《雨》里面全露 出来了。虽然他自己后来读到 《雨》的单行本,曾经带笑地 发过一些怨言,因为我写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事实。但是我们 不能因为吴仁民有种种缺点就否定了他的真实性,那个朋友 自然也不能够。其实在今天活着做一个人,谁能够没有缺点? 那个朋友和我一样也是有很多缺点的。要是我们不曾消灭掉 这些缺点,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来掩饰它们。我们应该对别 人忠实,对自己也要忠实。 那个朋友至今还是我的好友中间的一位,我始终爱护他, 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 《雨》里面的吴仁民了。然 而他更不是 《电》里面的吴仁民。《电》里面的吴仁民可以是 他,而事实上完全不是他。不知道是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还 是他的热情有了寄托,总之我最近从日本回来在上海和他相 见时,我确实觉得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位大学教授了。我 想,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他有一无会回想起过去的生 活,或者还会翻阅到这本小小的书,他会在那里面认出一种 始终不渝的友情来。那个时候他也许会更了解我,或者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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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32 更了解他自己。谁能够为青年时代的热情感到羞惭而后悔呢? 可惜的只是这种可贵的热情不能够保持长久。 在 《雨》里面出现了方亚丹和高志元。方亚丹可以放在 后面说,因为在 《电》里面他才现出了全身。高志元在 《雨》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然而他被 写进 《电》里面时却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这不能说是理 想的人物。我的朋友如果处在 《电》的环境里,他的行动跟 高志元的不会是两样。 这个朋友是一个大孩子,他以他的单纯和真诚获得了我 们大家的友爱。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有着更多的热情。他 的身体就是被这种热情毁了的。他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喝酒 过多,又不知道保养身体,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园内的草地 上,在一株树下过夜,后来就得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变他 的肚皮就会痛起来,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暂时止痛。我们因此 叫他做 “活的气象表”。我们这样叫他,并没有一点嘲笑的意 思。这个绰号包含了我们的友爱和关切。我们爱他,但是我 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永不熄灭的热情和那零碎的痛苦 一天一天地摧残下去。用手杖抵肚皮,固然是一个可笑的景 象,然而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却忍不住要流泪了。 在 《雨》里面我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 使这位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珍爱 它。 这位朋友读过 《雨》的前五章,而且我写第四章时正和 他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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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33 开了上海。第八章以后的各章因为刊物脱期,他便没有机会 读到,他已经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 他在动身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 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是这个晚上我送走 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起种种的事情,觉得寂寞,便写了 一封信寄给他,信里面有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 在海行中的轮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 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 天天见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 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 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着做 一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沉默 地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也很好,因 为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个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 人,他几次徘徊在生命的边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如今却 写了这样的信。这种友情使我非常感动。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 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从前答应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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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34 我只去过一封短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 我敬爱过的友人。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我的过去生 活中有过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法国回来以后的行为使我 逐渐感到不满,后来我还当面责备过他。以后我还在 《旅途 随笔》里谈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的一班 学生,到江浙来参观,那些师范学校的学生拿了教育厅和县 里的津贴和苏州买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们的妻子。不 过 《旅途随笔》印成单行本时,我却把这一段删去了。那是 前年的事。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 的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 分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个友人了。张小川这一类的人我 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 《雨》里面我写得太简单了。 张小川的好友李剑虹很像 《天鹅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 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 《雨》在我写 《天鹅之歌》以 前。那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还抱着大的期望。但 是我已经在担心爱情会毁坏他的一切了。 郑玉雯和熊智君是 “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以外的两 种典型。这两个女人都是有过的,但可惜我表现得不太真实, 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而且我是根据了一部分的事实而为 她们虚构了两个结局。也许破坏我的描写的真实性的就是这 两个结局。所以我不妨说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从想象中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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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35 的。否则小说的读者想到那个抛弃女学生生活到工厂做女工、 把自己献给崇高的理想、而终于走到官僚的怀里去的女郎,不 知道会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觉! 在 《雨》里面周如水投黄浦江自杀了。单是一本 《雾》已 经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 “落到冰窑里面去了”。为什么 我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 暗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这个 结局来把 《雾》给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觉去掉。其实 他早已忘记了那回事情。我要用 《雨》来证明周如水并不是 他,所以 《雨》里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虚构的。 不过像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到那样 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 “杀死、周如水,并没有 遗憾。然而他 “死、了以后我却又很难过,我痛惜我从此失 掉了一个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 《雷》。这是我 从广东回上海后又从天津到北平、住在一个新婚的朋友① 家 里的最初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篇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 有许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后来才在 《电》里面补写出来。这 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 《爱情的三部曲》里面加进了一个小小 的插曲。 我在 《旅途随笔》第一篇 《海上》中写过这样的话: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 ① 指小说家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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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36 东省城同名的船① 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 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 搭的是统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床。晚上落 过大雨,把我们的铺盖都沭湿了。好几位朋友来船上送 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一 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大步上了岸。他的瘦长和身 子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丛中去了。这个朋友平日被我 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恶女性的。但是他 那晚却带了颤抖的声音向我们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 他的恋爱的悲剧。去年先后有两个女性愿意把她们的爱 情给他,却被他无情的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也很 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悔恨,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献给 一个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个人感情了。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 中像这样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 毫不顾惜地让爱情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 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就叫做 《雷》。朋友只 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带了一点苦味。 《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 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学 ① 指济南,太古公司的海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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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37 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一个朋友① 研究罗广庭博士 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过海珠桥回到河南 机器工会的宿舍去睡觉。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个计划中的中篇小说 《雷》。倘使我写 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瘦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 候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跟罗广庭博士开玩笑, 笔锋也触到了 《东方杂志》的编者的身上,所以我的这篇文 章便以 “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 理由被 《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后来它在 《中学生》月刊 发表时又被 《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要求把 “文笔太锐”的 地方删去了一两处,以后便没有 “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 ② 受 “凌迟之刑”,这是第一次。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 《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 以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个瘦长的朋友 做 “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样的性格我还没有见 ① 指生物学家失洗。 ② 作者本年七月写的一篇短文里还有这样的一段话: “……那么我就向同志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现在 ‘文责自负’,就 让作者多负点责任吧。我一生改过不少人的文章。自己的文章也让不少 编辑删改过,别人改我的文章,如果我不满意,后来一定恢复原状。我 的经验是:有权不必滥用,修改别人文章不论大删小改,总得征求作者 同意。我当编辑的时候,常常对自己说:‘要小心啊,你改别人文章,即 使改对了九十八处,你改错了两处,你就是犯了错误。最好还是笔下留 情,一,可以不改的就不改,或者小改;二,一切改动都要同作者商量。 我现在还是这样看法。”(1981年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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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38 过。他虽然也有他的弱点,他虽然不能够固执地拒绝慧的引 诱,但是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像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 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掉。它 的这种爆发的结果会带来它自己的灭亡,但是它绝没有一点 顾虑。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虽然明知花开以后, 死亡就会跟着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 德这个性格有时叫人害怕,有时叫人爱他。他的那样匆 忙的死实在叫人痛惜。慧和影爱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可是他的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原稿 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那个粗暴的 年轻,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 两件事性,而且甚至在小说后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后记: 提笔时我本来想写一个中篇小说,现在却写成了这 个样子。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种混乱的情形下面枪毙了那 个朋友。别的友人读到这篇小说也许会生出种种误会。但 那个朋友是能够了解的。我希望将来在一部长篇小说里 使他复活起来。 后来 《雷》收进集子里面,这段附记就让我删去了。我 已经写了 《电》,我拿了那个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 平心地说起未,德也有点像那个年轻朋友。他有德的长 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害怕他,也 有人爱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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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39 ① 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吧。 所以他和许多人做过朋友而终于决 裂,但是我们始终不曾吵一次架。自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 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绝不是一个像德那样的极 端主义者。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 一封旧信,里面有这样的话: ××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 (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 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 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 友,竟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AA,她却要弄到 我吐血。××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 道…… 德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 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祝福我的年轻朋友早日恢复 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时指不出她们的 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 跟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 概把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了两个女子。所以 粗略地一看觉得她们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 她们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① 其实我了解的也不是他的全面,《总序》发表以后不到两年,我就开始跟 他疏远了。(1957年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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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40 《雷》在 《文学》一卷五号上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我开 始为第二卷的 《文学》写作长篇小说 《电》,打算这样来结束 我的 《爱情的三部曲》。 起初我的这部小说的题名是 《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 了 《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 《电》字?我的解释是: “《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 《电》这个题目,因为在那里面好像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 的天空中闪耀。” 这部小说是在一个极舒适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 面的一小部分时,还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 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 友请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当教员,住在曾 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白天人们都到对面的学校本部办公 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大花园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 活。这其间我还游过一次长城。但是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 《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构思。字 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 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我 差不多把整个心灵都放在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 的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们跟活人完全一样。他们生活,受苦、 恋爱、挣扎、欢笑、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 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小说,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 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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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41 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片刻的 安宁。 我的激动,我的痛甘,我的疲倦,恐怕只有那个请我来 住在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识。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象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 我的朋友 (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 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 我写完这部小说,我快要放声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然是 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 《文学》的编辑部去,后 面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小 说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能够发表① 我 便又把小说带到北平。我和朋友们商量了几次,终于决定在 《文学季刊》上发表它。 我把 《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 过其中的人物凡是在 《雨》和 《雷》里面出现过的都被我改 了名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就把它抄在这里: 佩珠——慧珠   仁民——仁山 志元——志成  剑虹——剑峰 陈真——天心  亚丹——继先 影——小影  慧——一萍 敏——炳  碧——碧玉 ① 国民党的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审查第一批清样后,禁止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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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42 德——宗  熊女士——洪女士 《电》在 《文学季刊》上发表的时候分作了上下两篇。题 目改为 《龙眼花开的时候》,另外加了一个小题目——一九二 五年南国的春天。作者的姓名变成了欧阳镜蓉,的确是一个 陌生的名字。 在上篇的开始我引用了 《新药》《启示录》中的两段话, 我又观看,见一片白云彩。在云彩上坐着一位好像 人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 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在云彩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 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 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彩上的便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 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 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 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 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 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 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 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 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 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 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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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43 第二十五章第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 “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又从 《新约》《约翰福音》里引用了下面 的四节: 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 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 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 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 有人听见的我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 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 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 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也注明:——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想到这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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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44 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必要的。至少有两三个 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 “结尾”呢,小说本应该有一个结 尾,不过我还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 以和读者见面,所以我索性不写了。其实这部小说也可以这 样地完结的。也许会有人说不能这样完结。然而生命根本没 有完结的时候。个人死了,人类却要长久地活下去。 我当时要使读者相信欧阳镜蓉是一个生长在闽、粤一带 的人,《龙眼花开的时候》是费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在九龙写 成的一部小说,我甚至用了竟容这个名字写了一篇题作 《倘 使龙眼花再开时》的散文,叙述他写这部小说的经过。这篇 散文我没有编进别的集子里面。但是我很爱它,而且它和 《电》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把它录在下面: 从先施公司出来,伴着方上了去铜锣湾的电车。 “到上面一层去罢,今天破个例”,我微笑地对方说。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第一个登上梯子。 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 面的街景。 “容,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地问我。 “还只有你读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 不在意地回答,依旧在看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个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 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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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45 “你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你不了解我!”他辩解地 说。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后面的结局你是不会想到 的,但是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不了解你。” “那么我等着读你的文章吧……”他微微一笑,在这 样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宽恕。方先前还以为我误解了他,现 在他却把我宽恕了。 在这次谈话以后两天方走了。动身的前夜他自己送 了一封信来,那里面有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 的生活也会更寂寞,以后我也许会找到许多勇敢的朋友, 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甚至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的坏习惯, 试着把一个过重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最后他说他不愿 意我送他,因为他不肯让我看见他流眼泪。 方,那个大孩子,他曾几次徘徊在死的边沿上,没 有动过一点心,他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如今却写 了这样的信。他的友情使我感动。 我在孤寂里继续写我的这部小说。我拿这来消磨我 的光阴。我写得很慢,因为我的生活力就只剩了这么一 点了。 龙眼花开的时候,惠来了。她住在朋友家里,每天 总要过海来看我一次。她看见我努力在写小说,就嘲笑 道:“你在给我们写历史吗?” 写历史,我的这管笔不配。这倒使我觉得自己太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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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46 昧了。我分辩说:“为什么要写历史?我们都还没有把脚 踏进 ‘过去’里面呢!”这时候我已经忘却我是一个垂死 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说,她看见慧珠,看见小影,看见仁 山,看见所有的人,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就 和朋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般,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容,写下去吧!”惠这样鼓励我。她同时却责备说: “只是你不应该把我也写进去,一萍不像我!”她的责备 里没有一点怒气。我知识她喜欢这小说,因为它给她引 起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我们的历史是要用血 来写的。”她终于掩了我的原稿本,微微叹一口气,说了 上面的话。 惠在对面岛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抛下我走了。她 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个有痼疾的人。我不能 够拿我的残废的身体绊住好。 “容,你多多休息。小说慢慢地写。明年龙眼花再开 时,我就来接你回到我们那里去。”我送惠到船上,烟囱 叫了三叫,她还叮咛地嘱咐我。她明白我的心很难忘掉 离别。她的两道细眉也微微皱起来。 应该走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写历史去了。 我一个人孤寂地留在这个租借地上,用病和小说来排遣 日子。 方去后没有信来,只寄了我两本书。惠也没有信。我 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我知道他们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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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47 龙眼花开了,谢了,连果子也给人摘光了。我的身 体仍然不好。在这中间我慢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 地写着,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小说,写到雄和志成的处刑, 写到继先和炳的奇异的死。我仿佛像一个指挥官调动军 队,把这些朋友都差到永恒里去。写完小说我忍不住伏 在案上伤心地哭起来。我现在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 了。 像一个产妇把孩子生出来,我把我的血寄托在小说 上。虽然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但是我的 “孩子”会 活下去的。我把 “他”遗留给惠,让她好好发培养这个 孩子吧。 我的身体是否还能够支持到明年春天,我不知道。然 而倘使龙眼花再开放时,我还能够看见惠,那么我一定 要离开这个寂寞的租借地。我还记得惠常常唱的那句话: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 快。” 1933年除夕于九龙 这篇文章所写的事实全是虚构。只有关于方的一段有一 点根据。方就是高志元,那真实的情形我已经在前面讲过了。 惠和慧是一个人,但她究竟是不是某一个朋友,我自己也说 不出来。 总之这篇文章的写成与发表,虽有一种烟幕弹的作用,然 而横贯全文的情调却极似我写作 《电》时的心情。所以它依 旧是一篇真挚的作品。从它,读者也可以看出我当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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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48 的心情来。 《电》是 《爱情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它不仅是 《雨》 的续篇,它还是 《雷》的续篇。有了它,《雷》和 《雨》才能 够发生关系。《雨》和 《雷》的背景是两个地方,《雨》里面 所描写的是 S地的事情, 《雷》的故事却是在 F地发生。 《雨》的结束时间应该比《雷》迟。周如水在S地投江的时候, 德已经在F地被枪杀了。 《电》和 《雷》一样也是在F地发生的事情,不过时间比 《雷》迟了将近三年。在时间上 《电》和 《雨》相距至多也不 过两年半的光景。在 《电》的开始贤对李佩珠说:“你到这里 来也不过两年多。”在 《雨》的末尾,高志元、方亚丹两人到 F寺去时,李佩珠对他们说过,希望他们能够在那里给她找到 一个工作。也许他们到了F地后不久就把她请了去,这是很 可能的。这样算起来,从 《雨》到 《电》中间就要不了两年 半以上的时间。 但是在这两年半中间,我们可以看见李佩珠大大地改变 了,吴仁民大大地改变了,高志元也改变了,至少他的肚皮 不痛了。方亚丹没有大的改变,慧和三年前的她比起来也没 有什么差别。但是敏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影有了大的进步。 这可祝福的两年半的时间!正如仁民所说:“今天的社会 是一个大洪炉、啊! 关于 《电》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在这里支却不便 把它们全说出来。这部小说是我的全部作品里面我自己比较 喜欢的一本,在 《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我也最喜欢它。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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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49 不幸的是它经过了几次的宰割,几乎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 《电》不能说是以爱情做主题的,它不是一部爱情小说; 它不能说是以革命做主题的,它也不是一部革命小说。同时 它又不是一部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小说。它既不写恋爱妨害革 命,也不写恋爱帮助革命。它只描写一群青年的性格,活动 与死亡。这一群青年有良好,有热情,想做出一些有利于大 家的事情,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就牺牲了他们个人的一切。他 们也许幼稚,也许常常犯错误,他们的努力也许不会有一点 效果。然而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的英雄气慨,他们的洁白 的心却使得每个有良心的人都流下感激的眼泪。我称我的小 说做 《电》。我写这本 《电》时,我的确看见漆黑的天空中有 许多股电光在闪耀。 关于 《电》里面的人物我不想多说话。这部小说跟我的 别的作品不同,这里面的人物差不多全是主人公,都占着同 样重要的地位。小说里大部分的人物,都不是现实生活里的 某人某人的写照,我常常把几个朋友拼在一起造成了《电》里 面的一个人。慧是这样地造成的,敏也是这样地造成的。影 和碧,克和陈清,明和贤,还有德华,都是这样地造成的。但 是我们似乎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了他们的真实性。 李佩珠这个近乎健全的性格要在结尾的一章里面才能够 把她的全部长处完全显露出来。然而结尾的一章一时却没有 相会动笔了。这个妃格念尔型的女性,是我创造出来的。我 写她时,我并没有一个 “模特儿”。但是我所读过的各国女革 命家的传记却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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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50 吴仁民做了李佩珠的爱人,这个人似乎一生就离不掉女 人。在 《雾》里面他有过瑶珠,在 《雨》里面他有过玉雯和 智君,现在他又有了佩珠。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仁民了。这 就是说他不再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写照,他自己已经构成了一 个独立的人格,获得了他的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新人了。 高志元也许可以说是不曾改变,他不过显露了他的另外 的一面,。但是他的健康的恢复会使人不认识他了。 我说过我是拿那个瘦长的年轻朋友做 “模特儿”写了方 亚丹的。方亚丹跟德不同,方亚丹不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 虽然慧说他粗暴,其实他不能算是一个粗暴的人,我那个朋 友比他粗暴得多。那个朋友对女人的态度是充满着矛盾的。我 知道他的内心斗争得很厉害。他在理智上憎恨女人,感情上 却喜欢女人。所以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口里骂女人,心里爱 女人。 方亚丹却不是这样。方亚丹高兴和小学生在一起,或者 忙着养蜂。这些事情我那个朋友也做过。所以当我看见他和 小学生在一起玩,或者忙着换巢础毁王台、在蜜蜂的包围中 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也会像李佩珠那样地奇怪起来:“你这个 粗暴的人怎么可以同蜜蜂和小学生做好朋友?” 我那个瘦长的年轻朋友虽然有不少的缺点,但是他和方 亚丹一样,是一个有赤子心的人。我 “枪杀”和方亚丹,我 悲惜自己失掉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友人。但是那个瘦长的年轻 朋友还活着,听说他已经渐渐地治好了病。那么我祝他早早 地回到他的蜜蜂和小学生的中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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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51 慧这个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那一头狮子鬃毛一般的浓 发还时时在我的眼前晃动。她不是一个健全的性格。她不及 佩珠温柔,沉着,坚定;不及碧冷静;不及影稳重;不及德 华率真。但是她那一泻千里的热情却超过了她们大家。她比 她们都大胆。她被人称为 “恋爱至上主义者,因为她的性的 观念是解放了的。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她常常说的这一句话给我们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爱过,但是 “自由性交主义者”的慧并没有固 定的爱人。敏爱过慧,现在还在爱慧。不过现在他已经把爱 情看得很轻了。他这个人在三年中间变得最多,而且露出了 一点精神异常的现象,使他带着病态地随时渴望牺牲。他正 如佩珠所说,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终于被感情毁了。他为 了镇静他的感情,就独断地一个人做了那件对于大家都没有 好处的事情。 陈清这个典型是有 “模特儿”的。那是我的一个敬爱的 友人,他现在还在美国做工。他的信仰的单纯和坚定,行动 的勇敢和热心,只有认识他的人才能够了解。陈清的最后的 不必要的牺牲,在我那个朋友看来倒是很自然的事情。这种 事情从吴仁民一直到敏,他们都不会做。但是陈清做出来却 没有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这与他的性格相合。不过这个典 型的真实性恐怕不易为一般年轻读者所了解。 贤这个孩子也是有 “模特儿”的,但是不止一个。我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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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52 年前在一个地方看见他常常跟着 “碧”到处跑来跑去,脑子 里留下较深的印象。然而我那时所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外表 (不是面容,贤的面容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后 来写贤时,我也是把几个人拼起来写的。不知道怎样我非常 喜欢这个孩子。 关于 《电》,可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应该说的话似乎还 有,但是我也不想说了。我阖上了那本摊开在我面前的 《电》。我这样做了以后,我的眼前就出现了李佩珠的充满着 青春的活力的鹅蛋脸,接着我又看见被飘散的黑发遮了半个 脸庞的慧。我的心因为感激和鼓舞而微微地颤动了。我的灵 魂被一种崇高的感情冲洗着,我的心里充满着献身的渴望。恰 恰在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两张信纸,这是我想答复而终 于没有答复的一封信,所以我一直把它们夹在 《电》里面。 我很久就想给先生写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 文章我真读不过少,那些文章给了我激动,痛苦和希望。 我老以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于我们青年人的,是写给我 们青年看的。我有时候看到书里的人物活动,就常常梦 幻似的想到那个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 友,我常常读到下泪,因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 都英勇的寻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这里受永没有 完结的苦。我愿意勇敢,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捆束我的东 西啊!——甚至我爱的父母。我愿意真的 “生活”一下, 但现在我根本没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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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53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 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 ——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 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 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效往。在学 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得这些 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 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 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 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 的男同学还说我 “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帮助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在我这 种环境里,可有甚么方法挣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勇气 可以脱离这个家——我家把他们未来 “光耀门楣”的担 子已搁了一半在我央上,我也不愿承受——但脱离之后, 我难道就回到红楼式的学校里?我真没有路可去。先生! 你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解除我这苦痛?我读书尽力 地读,但读书只能使我更难受,因为书里讲着光明,而 我只能远望着光明搓手。我相信书本子不能代替生活!我 更不信大学生们组织讨论会,每星期讨论一次书本子就 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谁知道我们这讨论又给旁人有什 么补益呢?只是更深地证明了我们这群东西早就该死! 先生,帮我吧,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来答复我。请 你发表它,它会帮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个青年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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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54 这个 “青年读者”不但没有告诉我她的姓名,她甚至不 曾写下她的通信地址,使我无法回信。她要我写一篇新的文 章来答复她,事实上这样的文章我已经计划过了,这就是一 ① 本以一个少女做主人公的《家》,写一个少女怎样经过自杀, 逃亡……种种方法,终于获得求知识与自由的权利,而离开 了她的专制腐败的大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一 本书写出来对于一般年轻的读者也许有一点用处。但是多忙 的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动笔写它,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 三年前就预告了要写一部 《群》,直到今天才动笔写了三页。 另一本 《黎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明天的事是没有人能够 知道的。说不定我写完了这篇 《总序》就永远搁笔。说不定 我明年又会疯狂地写它一百万字。但是我不能再给谁一个约 言。那么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读者,就让我把李佩珠 介绍给她做一个朋友吧。希望她能够从李佩珠那里得到一个 答复。 为了这三本小小的书,我写了两万多字。近两年来我颇 爱惜自己的笔墨,不高兴再拿文章去应酬人。这一次我却自 动地写了这么多的字,这也许是近于浪费吧。然而我在这里 所写的都是真实的话,都是在我的心里藏了许久的话。我很 少把它们对别人倾吐过。它们就像火山里的喷火,但是我用 雪把火山掩盖了。 我自己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我 ① 这就是后来出版的 《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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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55 隐藏了那么强烈的火焰。别人只看见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火。那火快要把我的内部烧尽了。我害怕,我害怕将来有一 天它会爆发。 这是我的 “灵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为任何人打开过, 但是现在我开始来启门了。 那么我就索性把两年前我写的一段自剖的话引在这里来 作为我这篇 《总序》的收尾吧: ……………… 一个人对自己是没有欺骗,没有宽恕的。让我再来 打开的我灵魂的一隅吧。在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 够闭眼睛,没有别的声音和景象来打扰我。一切人世的 荣辱、毁誉都远远地消去了。那时候我就来做我自己的 裁判官,严厉地批判我的过去的生活。 我的确犯过了许多错误。许久以来我就过着两重人 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挣扎,我像一个战士那样 摇着旗帜呐喊前进,我诅骂敌人,我攻击敌人,我像一 件武器,所以有人批评我是一架机器。在夜里我却躺下 来,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抚着我的创痕哀伤地器起 来,我绝望,我就像一个弱者。我的心为了许多事情痛 苦,就因为我不是一架机器。 “为什么老是想着憎恨呢?你应该在 ‘爱’字上面多 用力!”一个熟识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在过去我曾被视为憎恶人类的人,我曾宣传过憎恨 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种种错误的头衔加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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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56 …… 许多人指责过我的错误了。有人说世界是应该用爱 来拯救的。又有人说可憎的只是制度不是个人。更有些 人拿了种种社会科学的术语来批评我的作品。他们说我 不懂历史,不懂革命。他们说这一切只是没落的小资产 阶级的悲哀。他们说我不能够反映现实生活。 对这些批评我也曾仔细考虑过……我在许多古旧的 书本里同着法、俄两国人民经历过那两次大革命的艰苦 的斗争,我更以一颗诚实的心去体验了种种多变化的生 活。我给自己建立了一个信仰。从十五岁起一直到现在 我就让我的信仰给我领路。 我是浅薄的,我是直率的,我是愚蠢的。这些我都 承认,然而我却是忠实的,我从来不曾让雾迷了我的眼 睛,我从来不曾让激情昏了我的头脑。在生活里我的探 索是无止息的,无终结的。我绝不掩饰我的弱点。但是 我不放松它,我极力跟它挣扎。结果就引起了一场斗争。 这场斗争是很激烈的。为着它我往往费尽了我的心血,而 我的矛盾也就从此产生了。 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 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 些织成了一个网,把我盖在里面。它把我抛掷在憎恨的 深渊里,让狂涛不时来冲击我的身体。我没有一个时候 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始终 不能够冲破矛盾的网,那张网把我缚得太紧了……没有 人能够了解我,因为我自己就不肯让人了解……人们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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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457 看见我的笑,却没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痛苦养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强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我 所憎恨的对象描画成一个可憎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 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恨的人,我 常常把我的爱变成憎恨…… 这一切在别的人看来也许全是不必要的,他们也许 以为雾迷住了我的眼睛。其实这全不是。我知道我不过 是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不能够免掉这一切,完全 是由于我的生活的态度。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我 生活在这个黑暗的混乱时代里面。因为忠实:忠实地探 索,忠实地体验,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够 消灭它们……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许就是一个悲剧。然而这是由性格上来 的 (我自小就带了忧郁性)。我的性格毁了我自己一生的 幸福,使我竟然在痛苦中得到满足。有人说过革命者是 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个革命者,然而我却做 了一个寻求痛苦的人了。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 怖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对于这个我不能够抱怨。 我承认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强的。我承认我已 经犯过许多错误。但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 过。那个责任应该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来负担。也许 我会为这些过错而受惩罚。我也绝不逃避。自己种的苦 果就应该自己来吃。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做了过 渡时代的牺牲者的并不止我一个人。我甚至在马拉,丹 布,罗伯斯比尔,别罗夫斯卡雅,妃格念尔这般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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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58 发现了和这类似的悲哀,虽然他们的成就是我万万不敢 想望的。 然而不管这些错误,我依旧要活下去,我还要受苦, 挣扎,以至于灭亡。 那么在这新年的开始就让我借一个朋友① 的来来激 励自己吧: “你应该把你的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奋斗中所受 的痛苦,我这样解释悲剧),在悲剧中振发你的活力,完 成你的创造。只要你不为中途所遇的灾变而覆船,则尽 力为光明的前途 (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挡一切痛苦,串 ② 演无数悲剧,这才算是一个人类的战士。” 巴 金 1935年 10月 27日写完 ① 指 1941年患肺结核症死去的友人陈范子。 ② 见 《文学》二卷一号 《新年试笔》二,用 “比金”的笔名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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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59 附录二 《雾》、《雨》与 《电》 —— 巴金的 《爱情 的三部 曲》 刘西渭 安诺德论翻译荷马,以为译者不该预先规定一种语言,做 为自己工作的羁缚。实际不仅译者,便是批评者,同样需要 这种劝告。而且不止于语言——表现的符志;我的意思更在 类乎成见的标准。语言帮助我们表现,同时妨害我们表现;标 准帮助我们完成我们的表现,同时妨害我们完成我们的表现。 有一利便有一弊,在性灵的活动上,在艺术的制作上,尤其 见出这种遗憾。牛曼教授不用拉丁语根的英文翻译荷马,结 局自己没有做到,即使做到,也只劳而无功。考伯诗人要用 米尔顿的诗式翻译荷马,结局他做到了,然而他丢掉荷马自 然的流畅。二人见其小,未见其大;见其静,未见其变。所 谓大者变者,正是根里荷马人性的存在。荷马当年有自由的 心境歌唱,我们今日无广大的心境领受。 批评者和译者原本同是读者,全有初步读书经验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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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60 渐渐基于个性的差异,由于目的的区别,因而分道扬镳,一 个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动介绍过来,一个希望把作品原封不动 解释出来。这里同样需要尽量忠实。但是临到解释,批评者 不由额外放上了些东西——另一个存在。于是看一篇批评,成 为看两个人的或离或合的苦乐。批评之所以成功一种独立的 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 丽的人性的存在。一件真正的创作,不能因为批评者的另一 个存在,勾销自己的存在。批评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拦 住水的去向。堤是需要的,甚至于必要的。然而当着杰作面 前,一个批评者与其说是指导的,裁判的,倒不如说是鉴赏 的,不仅礼貌有加,也是理之当然。这只是另一股水:小,被 大水吸没;大,吸没小水;浊,搅挥清水;清,被浊水搀上 些渣滓。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不是挺身挡住另一个人 性。头头是道,不误人我生机,未尝不是现代人一个聪明而 又吃力的用心。 批评者绝不油滑,他有自己做人生现象解释的根据:这 是一个复杂或者简单的有机的生存,这里活动的也许只是几 个抽象的观念,然而抽象的观念却不就是他批评的标准,限 制小而一己想象的活动,大而人性浩瀚的起伏。在了解一部 作品以前,在从一部作品体会一个作家以前,他先得认识自 己。我这样观察这部作品同它的作者,其中我真就没有成见, 偏见,或者见不到的地方?换句话,我没有误解我的作家?因 为第一,我先天的条件或许和他不同;第二,我后天的环境 或许和他不同;第三,这种种交错的影响做成彼此似同而实 异的差别。他或许是我思想上的仇敌。我能原谅他,欣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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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61 吗?我能打开的情感的翳障,接受他情感的存在?我能容纳 世俗的见解,抛掉世俗的见解,完全依循自我理性的公道?禁 不住几个疑问,批评者越发胆小了,也越发坚定了;他要是 错,他整个的存在做为他的靠山。这就是为什么。鲍德莱尔 不要做批评家,他却真正在鉴赏;布雷地耶要做批评家,有 时不免陷于执误:一个根据学问,一个根据人生。学问是死 的,人生是活的;学问属于人生,不是人生属于学问;我们 尊敬布雷地耶,我们喜爱鲍德莱尔。便是布雷地耶,即使错 误,也有自己整个的存在做为根据。他不是无根的断萍,随 风逐水而流。他是他自己。 然而,来在丰富、绮丽、神秘的人生之前,即使是金刚 似的布雷地耶,他也要怎样失色,进退维谷,俯仰无凭!一 个批评者需要广大的胸襟,但是不怕没有广大的胸襟,更怕 缺乏深刻的体味。虽说一首四行小诗,你完全接受吗?虽说 一部通俗小说,你担保没有深厚人生的背景?在诗人或小说 家表现的个人或社会的角落,如若你没有生活过,你有十足 的想象重生一遍吗?如若你的经验和作者的经验参差,是谁 更有道理?如若你有道理,你可曾把一切基本的区别,例如 性情,感觉,官能等等,也打进来计算?没有东西再比人生 变化莫测的,也没有东西再比人性深奥难知的。了解一件作 品和它的作者,几乎所有的困难全在人与人之间的层层隔膜。 我多走进杰作一步,我的心灵多经一次洗炼,我的智慧多经 一次启迪;在一个相似而实异的世界旅行,我多长了一番见 识。这时唯有愉快。因为另一个人格的伟大,自己渺微的生 命不知不觉增加了一点意义。这时又是感谢。而批评者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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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62 苦,唯其跨不上一水之隔的彼土,也格外显得深彻。 这就是为什么,好些同代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我每每 打不进去,唯唯固非,否否亦非,碾转其间,大有生死两难 之慨。属于同一时代,同一地域,彼此不免现实的沾着人世 的利害。我能看他们和我看古人那样一尘不染,一波不兴吗? 对于今人,甚乎对于古人,我的标准阻碍我和他们的认识。用 同一尺度观察废名和巴金,我必须牺牲其中之一,因为废名 单自成为一个境界,犹如巴金单自成为一种力量。人世应当 有废名那样的隐士,更应当有巴金那样的战士。一个把哲理 给我们,一个把青春给我们。二者全在人性之中,一方是物 极必反的冷,一方是物极必反的热,然而同样合于人性。临 到批评这两位作家的时节,我们首先理应自行缴械,把辞句, 文法,艺术,文学等等武装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准他们 的态度迎了上去。 通常我们滥用字句,特别是抽象的字句,往往因而失却 各自完整的意义。例如 “态度”,一个人对于人生的表示,一 种内外一致的必然的作用,一种由精神而影响到生活,由生 活而影响到精神的一贯的活动,形成我们人世彼此最大的扦 格。了解废名,我们必须认识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了解巴金, 我们尤其需要认识他对于人生的态度,唯其巴金拥有众多的 读者,二十岁上下的热情的男女青年。所谓态度,不是对事, 更不是对人,而是对全社会或全人生的一种全人格的反映。我 说“全”,因为作者采取某种态度,不为应付某桩事或某个人: 凡含有自私自利的成分的,无不见摈。例如巴金,用他人物 的术语,他的爱是为了人类,他的憎是为了制度。明白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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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63 点,我们才可以读他所有的著作,不至于误会他所有的忿激。 勿怪乎在禁止销售的 《萌芽》的序内,作者申诉道: “那些批评者无论是赞美或责备我,他们总走不出一个同 样的圈子;他们摘出小说里面的一段事实的叙述或者一个人 物说的话就当作我的思想来分析、批判。他们从不想把我的 小说当作一个整块的东西来观察、研究,譬如他们要认识现 在的社会,他们忽略了整个的社会事实,单抓住一两个人,从 这一两个人的思想和行动就断定现在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 西。这不是很可笑的吗?” 我说他的读者大半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从天真的世故 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得一个人留恋:这里是希望,信仰,热 诚,恋爱,寂寞,痛苦,幻灭种种色相可爱的交织。巴金是 幸福的,因为他的人物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而他的读者也 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他的心燃起他们的心。他的感受正是 他们悒郁不宣的感受。他们都才从旧家庭的囚笼打出,来到 心向往之的都市;他们有憧憬的心,沸腾的血,过剩的力;他 们需要工作,不是为工作,不是为自己 (实际是为自己),是 为一个更高尚的理想,一桩不可企及的事业 (还有比拯救全 人类更高尚的理想,比牺牲自己更不可企及的事业?);而酷 虐的社会——一个时时刻刻讲求苟安的传统的势力——不容 他们有所作为,而社会本身便是重重的罪恶。这些走投无路, 彷徨歧途,春情发动的纯洁的青年,比老年人更加需要同性, 鼓励,安慰,他们没有老年人的经验,哲学,一种潦倒的自 潮;他们急于看见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影子—— 战斗,同 时最大的安慰,正是看见自己挣扎,感到初入世被牺牲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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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64 勇。于是巴金来了,巴金和他热情的作品来了。你可以想象 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 《雨》,和 《雨》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 那么说不出来地说出他们的愿望的! 没有一个作家不钟爱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 巴金那样钟爱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 白那种母爱的一往情深。他会告诉你,他蔑视文学: “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不曾想知道过。 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种种课程,书店里有种种关于文学 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 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 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读过一 ① 本关于文学的书。”《将军》序) 你不必睬理他这种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 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 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感的理。但 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 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巴金的小说,不管他怎样孩子似地 ① “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巴金真正幸运。创造的根据是人生,不 一定是文学,然而正不能因此轻视文学,或者 “关于文学的书”。文学或 者 “关于文学的书”属于知识,知识可以帮忙,如若不能创造。巴金这 几行文字是真实的自白,然而也是谦撝,谦撝便含有不少骄傲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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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65 热拗,是要 “被列入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 干形态的一种史料。巴金翼扩他的作品,纯粹因为它们象征 社会运动的意义: “我写文章不过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费自己 的活力。我的文学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 我却不能够禁止。社会现象像一根鞭子在驱使我,要我 拿起笔。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不能 甘心,我要挣扎。”(《将军》序) 在另一篇序内,他开门见山就道: “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灭亡》序) 记住他是 “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们更可以了解他的作 品,教训 (不是道德的,却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视文 学而钟爱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胆量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对于自 己的文章总不免有点偏爱,每次在一本书出版时,我总 爱写一些自己解释的话。”(《萌芽》序) 也正因为这里完全基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 他的人物充满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整个化入它们的存在。左 拉对茅盾有重大的影响,对巴金有相当的影响;但是左拉,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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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66 了科学和福楼拜过多的暗示,比较趋重客观的观察,虽说他 自己原该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 (特别是 《萌芽》的左拉)。巴 金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热情。在这一点上, 他又近似乔治 ·桑。乔治 ·桑把她女性的泛爱放进她的作品; 她钟爱她创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 人人分到她的心。巴金同样把自己放进他的小说:他的情绪, 他的爱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正如他所谓: “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 有许多事都是我见到过,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 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灭亡》序) 这种 “横贯全书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 乐观的乔汉 ·桑却绝不承受。悲哀是现实的,属于伊甸园外 的人间。乔治 ·桑仿佛一个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给她的同 类;巴金仿佛一个穷人,要为同类争来等量的幸福。他写一 个英雄,实际要写无数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个对方,其 实是要炸死对方代表的全部制度。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 避免;希望无穷,所以奋斗必须继续。悲哀不是绝望。巴金 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们的眼 前,火把燃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从不绝望。他们和我们同样 是人,然而到了牺牲自己的时节,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弱者。不 是弱者,他们却那样易于感动。感动到了极点,他们忘掉自 己,不顾利害,抢先做那视死如归的勇士。这群率真的志士, 什么也看到、想到,就是不为自己设想。但是他们禁不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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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67 理的要求:他们得活着,活着完成人类的使命;他们得爱着, 爱着满足本能的冲动。活要有意义;爱要不妨害正义。此外 统是多余,虚伪,世俗。换句话,羁缚。从 《雾》到 《雨》, 从 《雨》到 《电》,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剥进 作者思想的中心。《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 《电》的对象是行动。 其实悲哀只是热情的另一面,我曾经用了好几次 《热 情”的字样,如今我们不妨过细推敲一番。没有东西可以阻 止热情,除非作者自己冷了下来,好比急流,除非源头自己 干涸。中国克腊西克的理想是“不逾矩!”理智情感合而为一。 这不是一桩容易事,这也不是巴金所要的东西。热情使他本 能地认识公道,使他本能地知所爱恶,使他本能地永生在青 春的原野。他不要驾驭他的热情;聪明绝顶,他顺其势而导 之,或者热情因其性而导之,随你怎样说都成。他真正可以 说: “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雨》序) 他生活在热情里面。热情做成他叙述的流畅。你可以想 象他行文的迅速。有的流畅是几经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 而然的气势。在这二者之间,巴金的文笔似乎属于后者。他 不用风格,热情就是他的风格。好时节,你一口气读下去;坏 时节,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过去。这里未尝没有毛病,你 正要注目,却已经卷进下文。茅看缺乏巴金行文的自然;他 给字句装了过多的物事,东一件,西一件,疙里疙达的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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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68 ① 这比巴金的文笔结实,然而疙里疙达。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 今日的两大小说家都不长于描写。茅盾拙于措辞,因为他沿 路随手捡拾;巴金却是热情不容他描写,因为描写的工作比 较冷静,而热情不容巴金冷静。失之东隅,收之桑输,他用 叙事抵补描写的缺隐。在他 《爱情的三部曲》里面,《雾》之 所以相形见绌,正因为这里需要风景,而作者却轻轻放过。 《雾》的海滨和乡村在期待如画的颜色,但是作者缺乏同情和 忍耐。陈真,一个殉道的志士,暗示作者的主张道: “在我,与其在乡下过一年平静安稳的日子,还不如 在都市过一天活动的生活。” 热情进而做成主要人物的性格。或者爱,或者憎,其间 没有妥协的可能。陈真告诉我们: “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从小孩时代起我就 有爱,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爱同样深。”(《雾》) 抱着这样一颗炙热的心,他们踯躇在十字街口,四周却 是鸦雀无闻的静阒。吴仁民自诉道: ① 用一个笨拙的比喻,读茅盾的文章,我们像上山,沿路有的是瑰丽的奇 景,然而脚底下也有的是绊脚的石子;读巴金的文章,我们像泛舟,顺 流而下,有时连你收帆停驶的工夫也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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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69 “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雨》) 唯其热情,所以加倍孤独;唯其孤独,所以加倍热情。听 见朋友夸扬别人,吴仁民不由惨笑上来;“这笑里含着妒忌和 孤寂。”把一切外在的成因撇掉,我们立即可以看出,革命具 有这样一个情绪的连锁:热情—— 寂寞—— 忿恨—— 破坏 ——毁灭——建设。这些青年几乎全像 “一座火山,从前没 有爆发,所以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现在要爆发了。”《雨》的 前五章,用力衬托吴仁民热情的无所栖止,最后结论是 “一 切都死了,只有痛苦没有死。痛苦包围着他们,包围着这个 房间,包围着全世界。“《电》里面一个有力的人物是敏,他 要炸死旅长,但是他非常镇定。作者形容他下了决心道: “这个决心是不可改变的。在他,一切事情都已经安 排好了。这不是理智在命令他,这是感情,这是经验,这 是环境。它们使他明白:和平的工作是没有用的,别人 不给他们长的时间。别人不给他们机会。” 旅长受了一点微伤。敏却以身殉之。没有人派他行刺;他 破坏了全部进行的计划。但是他们得原谅他: “你想想看,他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眼看着许多人 死,他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激动毁了他。他随时都渴 望着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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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70 热情不是力量,但是经过心理的步骤,可以变成绝大的 动力。最初这只是一团氤氲,闷在跳荡的心头。吴仁民宝贵 他的情感,革命者多半珍惜一己的情感,这最切身,也最真 实。陈真死了 (《雨》)第一章陈真的横死,在我们是意外, 在作者是讽喻,实际死者的影响追随全书,始终未曾间歇;我 们处处感到他人格的高大。唯其如此,作者不能不开首就叫 汽车和碾死一条狗一样地碾死他: 《雨》的主角是吴仁民, 《电》的主角是李佩珠,所以作者把他化成一种空气,做为二 者精神的呼吸),吴仁民疯了一样解答他的悲痛道: “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情感是他们永生的问题,是青春长绿 的根苗。热情不是力量,然而却是一种狂呓,一种不能自制 的下意识的要求。吴仁民喝醉了酒,在街上抓回朋友叫嚣道: “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我决不能够闭上眼睛睡觉。 你不知道一个人怀着这么热的心,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 里,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来复去,听见外面的汽 车喇叭,好像听见地狱里的音乐一样,那是多么难受!这 种折磨,你是不会懂的。我要的是活动,是热,就是死 也可以。我害怕冷静。我不要冷静……我的心慌得很。我 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 拉客的 ‘野鸡’我也不怕!至少那种使人兴奋的气味,那 种使人陶醉的拥抱也会给我一点热,给我一点力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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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71 的血要燃烧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会不感觉到自己的 存在了。 这赤裸裸的呓语充满了真情。我们如今明白陈真的日记 里这样一句话:“如果世界不毁灭,人类不灭亡,革命总会到 来。”热情不是一种力量,是一把火,烧了自己,烧了别人。 它有所诛求,无从满足,便淤成痛苦:“我们要宝受痛苦,痛 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是我们的骄傲。”《电》里的敏,因 为痛苦,不惜破坏全盘计划,求一快于人我俱亡。他从行动 寻找解决。但是吴仁民,不仅热情,还多情,还感伤。他有 一个强烈的本能的要求:女人。对于他,热情只有热情医治。 他从爱情寻找解决。我们不妨再听一次吴仁民的呓语: “我的周围永远是黑暗。就没有一个关心我、爱我的 人……但是你来了。你从黑暗里出现了……我又有了新 的勇气了……我请求你允许我……我请求你不要离开我 ……” 他以为爱情是不死的,因为情感永生;他们的爱情是不 死的,因为爱情是不死的。他沉溺在爱情的海里。表面上他 有了大改变。他从女子那里得到勇气,又要用这勇气来救她。 “他把拯救一个女人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头,觉得这要比为人 类谋幸福的工作还要切实得多。”他没有李佩珠聪明,别瞧这 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她晓得爱情只是一阵陶醉。而 且甚于陶醉,爱情是幻灭。人生的形象无时不在变动,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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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72 无时不在变动。但是这究竟是一副药;吴仁民有一个强壮的 身体和性格;周如水 (《雾》的主角)敌不住病,也敌不住 药;吴仁民没有自误,也没有自杀,他终于成熟了,他从人 生的 《雨》跋涉到人生的 《电》。 来在 《电》的同志中间,吴仁民几乎成为一个长者。他 已经走出学徒的时期。他从传统秉承的气质渐渐返回淳朴的 境地。从前他是 《雨》的主角,然而他不是一个完人,一个 英雄。作者绝不因为厚爱而有所文饰。他不像周如水那样完 全没有出息,也不像陈真那样完全超凡入圣:他是一个好人 又是一个坏人,换句话,一个人情之中的富有可能性者。有 时我问自己,《雨》的成功是否由于具有这样一个中心人物。 我怕是的。这正是现代类似巴金这样小说家的悲剧。现代小 说家一个共同的理想是:怎样扔开以个人为中心的传统写法, 达到小说最高的效果。他们要小说社会化,群众化,平均化。 他们不要英雄,做到了;他们不要中心人物,做不到。关键 未尝不在:小说甚于任何其他文学种别,建在特殊的人性之 上,读者一个共同的兴趣之上:这里要有某人。也就是在这 同样的要求之下,读者的失望决定 《电》的命运。《雾》的失 败由于窳陋,《电》的失败由于紊乱。然而紊乱究竟强似窳陋。 而且,我敢说,作者叙事的本领,在 《电》里比在 《雨》里 还要得心应手。不是我有意俏皮,读者的眼睛实在是追不上 巴金的笔的。 然而,回到我方才的观察。吴仁民在 《电》里成为一个 长者。他有了经验;经验增进他的同情;绝望作成他的和平。 直到如今,我们还听得见关于革命与恋爱的可笑的言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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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473 有比这再可笑的现象了:把一个理想的要求和一个本能的要 求混在一起。恋爱含有精神的活动,然而即令雪莱再世,也 不能否认恋爱属于本能的需要。如果革命是高贵的,恋爱至 少也是自然的。我们应当听其自然。那么,革命者应当恋爱 ——和别人一样。明临死吐出他一向的疑问道:“我们有没有 这——权利?”义务的观念磨难着他。吴仁民安慰他而且解释 道: “为什么你要疑惑呢?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体的 幸福冲突的。爱并不是犯罪。在这一点我们跟别的人不 能够有大的差别。” 在理论的发展上,这 《爱情的三部曲》实际在这里得到 了它最后的答案。答案的一个例子是恋爱至上主义者的慧,永 久唱着她的歌: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 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另一个更其圆满——更其理想的例子,便是吴仁民与李 佩珠的结合。我得请读者多看一眼 《电》的第六章,这一章 写的那样真实,而又那样自然。这里是两个有同一信仰的男 女拢在一起,我几乎要说两位领袖携手前行。恋爱增加他们 的勇气,让他们忘记四周的危险。他们有的是希望:“明天的 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来的。”即使对于他们明天一切全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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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74 在,他们的信仰也不会因而动摇。 “我不怕……我有信仰。” 这不正同作者在另一篇序里说的:“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 人,”不谋而合吗?我不晓得他们的信仰是否相同,然而全有 信仰,不是吗?幸福的人们,幸福的巴金。 双十节 (转录天津 《大公报》文艺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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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475 《爱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 答刘西渭先生① 朋友: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你。我称你做朋友,你应当知道 这并不是一个疏远的称呼。除了我的 《爱情的三部曲》外,你 也许还读过我的散文或杂文,你也许还认识我的一两个朋友, 从这里你应该明白 “朋友”两个字在人的生活里的意义。我 说过我有许多慷慨的朋友,我说过我就靠朋友生活。这并不 是虚伪的话。我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一切人们可以称做 是自己的东西。我有信仰,信仰支配我的理智;我有朋友,朋 友鼓舞我的感情。除了这二者我就一无所有。没有信仰,我 不能够生活;没有朋友,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快乐。靠了这二 者我才能够活到现在。 你说我是幸福的人,你还把我比作一个穷人,要来为同 类争取幸福 (我佩服你这比喻作得好!)。对你这些话,我不 ① 刘西渭:即李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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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76 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我刚刚写好 《爱情的三部曲》的总序, 在这将近三万字的文章里 (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长的序),我 第一次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我说明我为什么要写那三本 书;我说明我怎样写成它们;我说明为什么在我的全部作品 中我特别喜欢它们。你如果读到那篇文章,你可以多少了解 我一点,你也会知道对于你的批评我应该给一个什么样的答 复。但是那篇文章到现在还不曾排印出来,所以我不得不先 给你写这封信。这一年来我说过要沉默,别人也说我沉默了。 但是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只要咽住一个字 也会缩短我一天的生命。倘使我不愿意闭上眼睛等候灭亡的 到临,我就得张开嘴大声说出我所要说的话,我甚至反复地 说着那些话。 朋友,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拿着一管 “万年笔”在纸上写 字,事实上我却是一边写一边念的。这时候我住在一个朋友 ① 的 “家” 里,这个 “家”据那位朋友自己说,“为了那灰暗 的颜色,一个友人说过住不到两月就会发疯,另一个则说只 要三天就可以成为狂人。”朋友的话也许可靠。现在他到天津 去了,留下我和一个厨子看守这南北两面的七间屋子。厨子 在门房里静悄悄地睡了。南房在黑暗中关住了它的秘密。我 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北屋里,周围是灰暗的颜色。在铺了席子 的书桌上,一只旧表一秒钟一秒钟单调地响着。火炉里燃过 的煤的余烬穿过炉桥的缝隙无力地落了下来。在一排四间屋 ① 指北平三座门大街十四号文学季刊社,也就是靳以的家,当时靳以因母 亲病重回到天津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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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477 子里就只有这一点声音。正如我在 《雨》里面所说,一切都 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悲哀和欢乐都死了。这时候我也 想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下来。然而我不能够。我并不曾死。甚 至这个坟墓一般的房间也不能窒息我的呼吸。我不能够忍受 这沉寂。我听不见一点人的声音。但是我自己还能够说话。所 以纵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大声念出我所写的那些句子。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整个存在都可以用这个来解释。做 一个在暗夜里叫号的人——我的力量,我的悲剧就全在这里 了。 我说到悲剧,你也许不会相信,作为批评家的你不是说 过 “幸福的巴金”吗?幸福,那的确是我一生所努力追求的 东西,但正如你所说,我是企图 “为同类争来幸福”,我并不 是求得幸福来给我自己。在这一点我就看出你的矛盾了。为 同类争取幸福的人自己决不会得到幸福。帮助美国独立的托 马士 ·陪因说过:“不自由的地方是我的国土,”这比较说 “: 自由的地方就是我的国土”的弗兰克林更了解自由了。 有信仰的人一定幸福;巴金的小说里充满着有信仰的人, 全是些幸福的人,所以巴金是幸福的。朋友,你就这样地相 信。但是信仰和宗教中间究竟有一个距离。基督教的处女在 古罗马斗兽场中跪在猛兽的面前,仰起头望着天空祈祷,那 时候,她们对于就要到来的灭亡,并没有恐怖,因为她们看 见天堂的门为她们而开了。她们是幸福的,因为她们的信仰 是天堂——个人的幸福。我们所追求的幸福却是众人的,甚 至要除开我们自己。我们的信仰在于光明的将来,而这将来 我们自己却未必能够看见。革命者和教徒是完全不同的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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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78 典型。革命都有激情,而在教徒,激情就是犯罪。激情是痛 苦的泉源:信教者的努力在消灭激情,而革命者则宝爱它。所 以在革命者中间我们很少看见过幸福的人。殉道者的遗书也 常常带着悲痛的调子。他们并不后悔,但是他们却对父母说: “请原谅我”;对同志说:“将来有一天我们的理想变为现实的 时候,望你们记着我。” 从这里看来,我应该说你把革命分析作下列情绪的连锁: 热情——寂寞——忿恨——破坏——毁灭——建设,是错误 的了。一个真实的革命者是不会感觉到寂寞的。他的出发点 是爱,而不是恨。当一个年轻人的胸膛里充满着爱的时候,那 热情会使他有勇气贡献一切。倘使用法国哲学家居友的话来 解释,这就是生命在身体内满溢了,必须拿它来放散。每个 人都有着更多的爱,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精力,超过于维持 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所以应该拿它们来为别人消耗。我自 己也有过一点点经验:在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曾有过那 “立 誓献身的一瞬间”。那个时候我并不觉得孤独,也并没有忿恨。 我有的只是一个思想:把我的多余的精力用来为同类争取幸 福。 破坏和建设并不是可分离的东西。在这中间更不应该加 上一个 “毁灭”。在 《雨》里面吴仁民相信着巴枯宁的话: “破坏的激情就是建设的激情。”但这句话的意义是比吴仁民 所理解的更深。我要说这两个名词简直是一个意义,单独用 起来都不完全。热情里就含着这两样东西。而且当热情充满 在一个人的身体内的时候,他的建设 (或者说创造)的欲求 更强过破坏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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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479 但热情并不能够完成一切。倘使没有什么东西来指导它, 辅助它,那么它就会像火花一般零碎地爆发出来而落在湿地 上灭了,热情常常这样地把人毁掉。我不知写过若干封信劝 告朋友,说:热情固然可贵,但是一味地放任热情让它随时 随地零碎地消耗,结果只有毁掉自己。这样的热情也许像一 座火山,爆发以后剩下来的就只有死。它毁了别的东西,也 毁了自己。 于是信仰来了。信仰并不拘束热情,反而加强它,但更 重要的是:信仰还指导它。信仰给热情开通了一条路,让它 缓缓地流去,不会堵塞,也不会泛滥。由 《雾》而》《雨》,由 《雨》而 《电》,信仰带着热情舒畅地流入大海。海景在 《电》里面出现。 《电》是结论,所以 《电》和 《雨》和 《雾》都不同,就如海洋与溪流相异。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跟着 一道溪流缓缓地流入江河。但是站在无涯的海洋前面你就只 能够看见掀天的白浪。你能说你的眼睛跟得上海水吗? 进了 《电》里面,朋友,连你的眼睛也花了。你就说 《电》紊乱,这是不公平的。朋友,你坐在书斋里面左边望望 福楼拜,右边望望左拉和乔治 ·桑。要是你抬起头突然看见 巴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一定会张皇失措。你的冷静和客观 都失了效用。你准备赤手空拳迎上去,但是你的拳头会打到 空处。你不会看清楚这个古怪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从前就没 有过。《电》迷了你的眼睛。因为福楼拜,左拉,乔治 ·桑就 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朋友,这句话会给你抓住 “错儿”了。但 是请慢点,我的话里并不含有骄傲的成分。我只是说:我们 现在生活里的一切,他们在那个时候连做梦也想不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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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选集 第四卷 480 死了,你可以把他们的尸首搬来搬去,随意地解剖。但是对 于像我这样的一个活人,你就得另想办法。你以为抓住了我, 可是我一举脚就溜了几千里,你连我跑到什么地方也不会知 道。你 “俏皮地”说读者的眼睛追不上我的笔,然而你忘记 了你的眼睛是追不上我的脚的。我的脚要拖起你的眼睛跑,把 你的眼睛也弄得疲倦了。所以你发出了怨言:紊乱。 你以为我 “真正可以说:‘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但是 你不知道我的文章还要把别人也带进生活里去。你进到生活 里,你太陌生,你的第一个印象一定是紊乱。因为实际生活 并不像小说里安排得那样地好。你既然承认我写文章如同在 生活,你要得跟着我去 “生活”,你不应该只做一个旁观者。 你在书斋里读了 《电》,你好像在电影上看见印地安人举行祭 仪,跟你的确隔得太远,太远了。而且你责备 《电》紊乱,你 想不到那部小说怎样地被人宰割了几次,你所看见的已经是 残废的肢体了。 然而甚至这个残废的肢体也可以告诉人 《电》是 《爱情 的三部曲》的顶点,到了 《电》里面,热情才有了归结。在 《雾》里似乎刚下了种子,在 《雨》里 “信仰”发了芽,然后 电光一闪,“信仰”就开花了。到了 《电》,我们才看见信仰 怎样支配着一切,拯救着一切。倘使我们要作这个旅行,我 们就不能不拉住两个人做同伴:吴仁民和李佩珠。只有这两 个人是经历了那三个时期而存在的。而且他们还要继续地活 下去。 在 《雾》里面李佩珠没有露过脸,但是人提起她,就说 她是一个 “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在 《雨》里面她开始感到生 活力过多准备拿它来为别人放散。她不仅知道爱情只是一时 陶醉,从事业上才可以得到永久的安慰,她还想到F地去做 实际的工作。于是幕一开,两年半以后的李佩珠便以一个使 人不能相信的新的姿态走出来,使得吴仁民也吃惊了。她不 仅得到F地的青年朋友的爱护,连吴仁民也热烈地爱着她。 她虽然幼稚,但是她幼稚得可爱。看起来她是一个平凡的人。 也许有人会像你那样把她当作领袖 (你 “几乎要说两位领袖 携手前行”,幸亏你用了“几乎”二字,否则你不觉得肉麻吗?), 但是我把 《电》的原稿翻来复去地细看几次,我把李佩珠当 作活的朋友看待,好像我就在她的身边跟着她跑来跑去,她 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女子。然而我相信她如果说 一句话或做一个手势叫我去为理想交出生命,我也会欢喜得 如同去赴盛筵。似乎曾经有人用过和这类似的话批评苏非亚 ·别罗夫斯卡雅。可见真正的伟大和平凡就只隔了一步。你 虽然聪明绝顶,但是遇到这样的女子,你要用你的尺度去衡 量她的感情,你就会碰壁。事实上你那所谓情绪的连锁已经 被她完全打碎了。 《雾》中的吴仁民正陷溺在个人的哀愁里,我用了 “哀 愁”这个字眼,因为他的痛苦是缓慢的,零碎的,个人的。那 时候的吴仁民平凡得叫人就不觉得他存在。然而打击来了。死 终于带走了他那个病弱的妻子。那个消磨他的热情的东西 —— “爱”去了。热情重新聚拢来 (记住他是一个强健的男 子)。他的心境失去了平衡。朋友们不能够了解他,他又缺乏 一个坚强的信仰来指导他 (自然他有信仰,但是不够坚强)。 他时时追求,处处碰壁。他要活动,要温暖,然而他的眼睛
所看见的却只有死,还有比死更可怕的寂寞。寂寞不能消灭 热情,反而像一阵风煽旺了火。于是热情在身体内堆积起来, 成了一座火山。倘使火山一旦爆发,这个人就会完全毁灭。恰 恰在这时候意外地来了爱情。一个女人的影子从黑暗里出现 了。女性的温柔蚕蚀了他的热情。在温暖的怀抱中火山慢慢 地熄灭了。这似乎还不够。必须再让另一个女人从记忆的坟 墓中活起来,使他在两个女性的包围里演一幕恋爱的悲喜剧, 然后两个女人都悲痛地离开了他。等他醒过来时,火已经熄 灭,就只剩下一点余烬。这时候他又经历了一个危机。他站 在灭亡的边沿上,一举脚就会落进无底的深渊去。然而幸运 地来了那个拯救一切的信仰。那个老朋友回来了。我们可以 想象到吴仁民怎样抱着他的老朋友流下感激的眼泪。这样的 眼泪并不是一天可以流尽的,等到眼泪流尽时吴仁民就成了 一个新人。不,我应该说他有些 “老”了。因为 “老”他才 能 “持重”,才能 “淳朴”。他从前也曾经想过在一天里面把 整个社会改换了面目,但来到 《电》的同志中间他却对人说: “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他甚至以为 “目前更需要 的是能够忍耐地、沉默地工作的人。”他和李佩珠不同,他是 另外一种典型。李佩珠比他年轻,知道的并不见得就比他少。 然而她却像一个简单的小女孩。你远看,她和贤 (那个暴牙 齿的孩子)仿佛是一对,可是实际上她却 “挽住仁民的膀子, 慢慢地往前面走了。”她和吴仁民狂吻了以后,会抿着嘴笑起 来说:“今天晚上我们真正疯了!倘使他们看见我们刚才的情 形,他们不知道要说什么话!”这是很自然的。奇怪的是吴仁 民的回答。他平静地说:“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疯狂,但是你 记住:对于我们,也许明天一切都不会存在了。”他没有恐怖, 就像在转述别人的话一样。 这两种性格,两种典型,差得很远,匆匆地一看,似乎 他们中间就没有一个共同点。然而两个人手挽手地站在一起, 我们却又觉得这是最自然、最理想的结合。我们跟在这两个 人后面,从 《雾》到 《雨》,从 《雨》到 《电》,的确走了很 长的路程,一路上我们看见了不少的事物,我们得到了不少 的经验。然而最重要的却是这一对男女的发展。所以 《爱情 的三部曲》的答案并不是一番理论,或者一个警句,或者任 何与爱情有关的话。它的答案是两个性格的发展:吴仁民和 李佩珠。爱情在这两个人心上开过花,但是它始终占着不十 分重要的地位。对于这两个人,更重要的是信仰。信仰包含 了热情,这样的信仰就能够完成一切。这个三部曲所写的只 ① 是性格,而不是爱情。 所以 《爱情的三部曲》的答案还是和 爱情无关。《电》从各方面看来都不像一本爱情小说。朋友, 在这一点你上了我的当了。据说屠格涅夫用爱情骗过了俄国 检查官的眼睛,因此他的六本类似连续的长篇至今还被某一 些人误看作爱情小说。我也许受了他的影响,也许受了别人 的影响,我也试来从爱情这个关系上观察一个人的性格,然 后来表现这样的性格。在观察上我常常成功。我观察一些朋 ① 自然我也不能说 《爱情的三部曲》就和爱情完全无关。我想了想,觉得 在这三本书里面爱情仍然有它的地位。你的关于革命与恋爱的话是正确 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曾企图下一个答案 (但这个企图却是半意识的), 就是吴仁民答复明的话。
友,听他们说一番漂亮的话,看他们写一篇冠冕堂皇的文章, 这没有用。只有在他们的私生活方面,尤其在男女关系上,他 们的性格才常常无意地完全显露了出来。我试把从这方面观 察得来的东西写入小说,我完成了 《雾》。《雾》比 《雨》、比 《电》都简单。它主要地在表现一个性格。我写了周如水。在 这一点上我不承认失败。你说 “窳陋”,那是因为你的眼睛滑 到别处去了。你说我 “不长于描写”,我承认。但是你进一步 说:“《雾》的海滨和乡村期待着如画的景色,”我就要埋怨 你近视了。你抓住了一点枝节,而放过了主题。我并不是在 写牧歌。我是在表现一个性格,而这个性格并不需要如画的 背景。你从头到尾只看见爱情,你却不明白我从头到尾就不 是在写爱情。在 《雨》,在 《电》也都是如此。你 “从 《雾》 到 《雨》,从 《雨》到 《电》,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 步剥进”我的“思想的中心”,你抓住两件东西:热情和爱情。 但是刚刚抓到手你就不知道怎样处置它们,你就有些张皇失 措了。当你说:“《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 《电》的对象是行动,”那时候你似乎逼近了我的 “思想的中 心”。但是一转眼你就滑了过去 (好流畅的文笔!真是一泻千 里,叫人追不上!)。再一望,你已经流到千里以外了。我读 你的文章,我读一段我赞美一段,到最后我读到 “幸福的巴 金”时,我已经不知道跟着你跑了多远的路程了。一路上我 就只看见热情和爱情,那两件 “不死的”东西。你以为热情 使我 “本能地认识公道,本能地知所爱恶,本能地永生在青 春的原野”,你 “以为爱情不死”,“情感永生”。我不知道这 是不是你的要点,因为我跑了这么远的路,根本就抓不住你 的要点。你一路上指点给我看东一件西一件,尽是些五光十 色的东西。但是你连让我仔细看一眼的工夫也不给。你说我 行文迅速,但是你行文的迅速,连我也赶不上。我佩服你的 本领,然而我不能承认你的论据。我不相信热情是生来就具 有的,我更不相信热情可以使人本能地认识公道。你似乎忘 记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全生活,全思想,全作 ① 品的基石。 是它使我 “认识公道”,使我 “知所爱恶”,使我 “永生在青春的原野”。我要提出信仰来,但是这两个字用在 这里还嫌含糊。我并不是 “不要驾驭热情”,相反的,我却无 时不在和热情激斗,结果常常是我失败。但是我也有胜利的 时候。至于爱情,那绝不是不死的东西。在 《电》里面就没 有不死的东西,只除了信仰。李佩珠甚至在吴仁民的怀里也 说:也许明天我就会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她还说:“过 一会我们就会离开了。”她甚至梦呓似地问:“假使我明天就 死去呢?”她 “没有留恋”。可是她却能够勇敢地说:“也许明 天这个世界就会沉沦在黑暗里,然而我的信仰决不会动摇。” 永生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信仰。从 《雾》到 《雨》,从 《雨》 到 《电》,一路上就只有这一件东西,别的都是点缀。由下种 而发芽,而开花,一步一步地在我们的眼前展开了信仰的全 部力量。我自己也可以像李佩珠那样地说:“我不怕……我有信仰。” 朋友,写到这里我的这封信似乎应该收场了。但是我还 ① 这是什么,我不说出来,聪明的你一定知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东西。我现在要说的就是 “死”。是的,在 ① 《爱情的三部曲》里我还写了 “死”。你很注意 《电》里面的敏。你几次提到他,你想解释他 的行动,但是你不能够。因为你抓不到那个要点。你现在且 跟着我来检阅他:“死并不是一件难事。我已经看见过好几次了。”这是他在热闹的集会中说的话。“我问你,你有时也想到死上面去吗?你觉得死的面目是什么样的?”他临死的前夕这样问他的女友慧道。慧只看见一些模糊的淡淡的影子。敏却恳切地说:有时候我觉得生和死就只隔了一步,有时候我又觉得那一步也难跨过。”这几段简单的话,看起来似乎并不费力,然而我写它们 时,我是费尽了心血的。这个你不会了解。你的福楼拜,左 ①我写死,也为了从反面来证实信仰的力量。其实我还写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为你所忽略了的。这是“友 情”,或 者“同志爱”。我特别喜欢《电》,就为了这个。使《电》发光彩的也是Camaraderie这个。信仰是主。用死来证实信仰,用友情来鼓舞信仰,或者用信仰鼓舞友情。因为有友情,所以没有寂寞,没有忿恨,没有妒忌。“我不怕,因为我有信仰。”完全不错。“我不怕,因为在我的胸膛里跳动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心,而是许多朋友的心。”这也很有理。我自己就常常说这样的话。拉,乔治 ·桑不会告诉你这个。我自己知道,我必须有了十 年的经验,十年的挣扎才能够写出这样的短短的几句话。我 自己就常常去试探死的门,我也曾像敏那样 “仿佛看见在面 前就立着一道黑暗的门”,我也觉得 “应该踏进里面去,可是 还不能够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我的心也为这个痛 苦。我能够了解敏的心情。他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也就是 每一个生在这个过渡时代中的青年的痛苦。然而我和他是完 全相异的两种典型,而且处在不同的两个环境里面。我可以 昂然地说:“我们要宝爱痛苦,痛苦就是我们的力量,痛苦就 是我们的骄傲。”但是我绝不会 “因为痛苦便不惜……求一快 于人我俱亡。”所以我的英雄并不会拿对方的一个人来代表整 个制度。敏炸死一个人,主要地在炸死自己。这就是你所说 的 “求一快于人我俱亡”。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意义。于是你 的矛盾又来了,因为你以为“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 但是在敏,他根本就不管什么 “人力有限”,而且毁灭之后也 就更无所谓 “悲哀”;在 《电》的青年,他们根本就不相信 “人力有限”,而且他们绝不至于 “求一快于人我俱亡”。在这一点上我常常被人误解。其实我自己是完全反对恐 怖主义的 (虽然我对那些所谓恐怖主义的革命者的传记很感 兴趣)。在我的一册早已绝版的书上便有一篇和一个广东朋友 讨论这个问题的文章①。某一些批评家将恐怖主义和虚无主 ① 《断头台上》 (1929年版),附录 《论恐怖主义答太一书》。 义混为一谈,又认定我赞成恐怖主义,因此就把我的作品盖 上了 “虚无主义”的烙印。其实敏牺牲自己,只是因为他想 一步就跨过生和死中间的距离。杜大心牺牲自己只是因为他 想永久地休息,而且他相信只有死才能够带来他的心境的和 平。这都是带了病态的想法。知道这个的似乎就只有我。我 知道死:死毁坏一切,死也 “拯救”一切。 你以前读到 《雨》的序言,你会奇怪为什么那个朋友要 提到 “可怕的黑影”,现在你也许可以了解了。在 《雾》里面 “死”没有来,但是在陈真的身上现了那个黑影。进了 《雨》 里面,那个黑影威压地笼罩着全书。死带走了陈真和周如水, 另外还带走一个郑玉雯。到了 《电》,死像火花一般地四处放 射,然而那个黑影却渐渐地散了。在 《电》里面我像一个将 军在提兵调将,把那些朋友都送到永恒里去,我不能够没有 悲痛,但是我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我写死,因为我自己就不 断地跟死在挣扎。我从 《雾》跋涉到 《雨》,再跋涉到 《电》。 到了 《电》,我才全胜地把死征服了。有人想用科学来征服死 (如龚多塞),有人想用爱 (如屠格涅夫和别的许多人);我就 用信仰。在 《电》里面我的确可以这样说: “我不怕……我有信仰。” 有信仰,不错!所以我的第一部小说 《灭亡》的序言的 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 然而幸福,那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我自己说过:“痛苦就 是我的力量,痛苦就是我的骄傲。”我追求的是痛苦。这个时
候,你又会抓住我的 “错儿”了。我先前不是说过我一生所 努力追求的是幸福吗?但是朋友,你且忍耐一下。我求幸福, 那是为了众人;我求痛苦,只是为了自己。我有信仰,但是 信仰只给我勇气和力量。信仰不会给我带来幸福,而且我也 不需要幸福。 那么谁是幸福的呢?你既然提出了幸福的问题,我们就 不应该放过它。我把你的文章反复地诵读,想找出一个答案。 是这么流畅的文笔,你写得这么自然,简直像一首散文诗。 我读着,我反复地读着。我渐渐地忘了我自己。于是你 的面影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了。我仿佛看见你那指手划脚、眉 飞色舞的姿态,你好像在对一群敬爱你的年轻的学生演说。 不!你好像一个富家子弟,开了一部流线型的汽车,驶过一 条宽广的马路。一路上你得意地左右顾盼,没有一辆汽车比 你的车华丽,没有一个人有你那样的驾驶的本领。你很快地 就达到了目的地。现在你坐在豪华的客厅里沙发上,对着几 位好友在叙述你的见闻了。你居然谈了一个整夜。你说了那 么多的话,而且使得你的几位好友都忘记了睡眠。朋友,我 佩服你的眼光锐利。但是我却疑惑你坐在那样的汽车里面究 ① 竟看清楚了什么? 那么谁是幸福的呢?朋友,这显然应该是你!你这匆忙 的人生的过客,你永远是一个旁观者。你走过宽广的马路,你 ① 这个比喻太笨拙,不及你的比喻聪明。你不要误会我是在挖苦你。我真 心地佩服你的眼光的锐利。但是我希望你能够看得更深一点。 就看不见马路旁边小屋里的情形。你不要信仰,你不会有痛 苦。你不是战士,又不是隐者。你永远开起你的流线型的汽 车,凭着你那头等的驾驶本领,在宽广的人生的路上 “兜 风”。在匆忙的一瞥中你就看见了你所要看见的一切,看不见 你所不要看见的一切。朋友,只有你才是幸福的人。那么让 我来祝福你:幸福的刘西渭。
巴金 1935年11月22日
一九八○年版 《巴金选集》后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要我编一部新的 《选集》,我照办了。 一九五九年出版的我的 《选集》里本来有一篇后记,我 把校样送给几个朋友看,他们都觉得很像检讨,而且写的时 候作者不是心平气和,总之他们认为不大妥当,劝我把它抽 去。我听从了朋友的意见,因此那本 《选集》里并没有作者 的后记。但是过了一年我还是从那篇未用的后记中摘出一部 分作为一篇散文的脚注塞进我的 《文集》第十卷里面了。今 天我准备为新的 《选集》写后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篇 只用过一小半的旧东西,它给人拿去,隔了十一年又回到我 的手边来,没有丢失,没有撕毁,这是我的幸运。这十一年 中间我给毁掉了不少文稿、信件之类的东西。家里却多了一 个骨灰盒,那是我爱人肖珊的骨灰。在 “四害”横行、度日 如年的日子里她给过我多少安慰和鼓励。但是她终于来不及 看见我走出 “牛棚”就永闭了眼晶。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对 我说:“坚持下去,就是胜利。”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我看到 了 “四人帮”的灭亡。我又拿起了笔。 今天我心平气和地重读十九年前 “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写 出来的”旧作,我决定把它用在这里,当然也作了一些删改。 我所崇敬的中外前辈作家晚年回顾过去的时候,也写过类似 “与过去告别”的自白。我今年七十四岁,能够工作的日子已 经不多,在这里回顾一下过去,谈谈自己的看法,即使谈错 了,也可以供读者参考,给那些想证明我 “远远地落在时代 后面”的人提供一点旁证。 那么我就从下面开始: 我生在官僚地主的家庭,我在地主老爷、太太、少爷、小 姐中间生活过相当长的时期,自小就跟着私塾先生学一套立 身行道、扬名显亲的封建大道理。我也同看门人、听差、轿 夫、厨子做过朋友 (就像屠格涅夫在小说 《普宁与巴布林》中 所描写的那样)。我看够了不公道、不合理的事。我对那些所 谓 “下人”有很深的感情。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不少的生活知 识。我躺在轿夫床上烟灯旁边,也听他们讲过不少的动人故 事。我不自觉地同情他们,爱他们。在五四运动后我开始接 受新思想的时候,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有点张惶失措, 但是我也敞开胸膛尽量吸收,只要是伸手抓得到的新的东西, 我都一下子吞进肚里。只要是新的、进步的东西我都爱;旧 的、落后的东西我都恨。我的脑筋并不太复杂,我又缺乏判 断力。以前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就是古今中外的小说。后 来我接受了无政府主义,但也只是从刘师复、克鲁泡特金、高 德曼的小册子和 《北京大学学生周刊》上的一些文章上得来 的,再加上托尔斯泰的像 《一粒麦子有鸡蛋那样大》、《一个 人需要多少土地》一类的短篇小说。我还读过一些十九世纪 七十、八十年代俄国民粹派革命家的传记。我也喜欢过陈望 道先生翻译的 《共产党宣言》,可是多读了几本无政府主义的 小册子以后,就渐渐地丢开了它。我当时思想的浅薄与混乱 不问可知。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懂得一件事情:地主是剥削阶 级,工人和农人养活了我们,而他们自己却过着贫穷、悲惨 的生活。我们的上辈犯了罪,我们自然也不能说没有责任,我 们都是靠剥削生活的。所以当时像我们那样的年轻人都有这 种想法:推翻现在的社会秩序,为上辈赎罪。我们自以为看 清楚了自己周围的真实情形,我们也在学习十九世纪七十年 代俄国青年 “到民间去”的榜样。我当时的朋友中就有人离 开学校到裁缝店去当学徒。我也时常打算离开家庭。我的初 衷是:离开家庭,到社会中去,到人民中间去,做一个为人 民 “谋幸福”的革命者。 我终于离开了我在那里面生活了十九年的家。但是我并 没有去到人民中间。我从一个小圈子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 小圈子。一九二八年年底我从法国回到上海,再过两年半,成 都的那个封建的家庭垮了,我的大哥因破产而自杀。可是我 在上海一直让自己关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不能够突围出 去。我不断地嚷着要突围,我不断地嚷着要改变生活方式,要 革命。其实小资产阶级的圈子并非铜墙铁壁,主要的是我自 己没有决心,没有勇气。革命的道路是宽广的。而我自己却 视而不见,找不到路,或者甚至不肯艰苦地追求。从前我们 在成都办刊物 《半月》的时候,有一个年纪比我大的朋友① 比 我先接受了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我有时还把他当作导师一般 尊敬。他就是 《激流》三部曲里面的方继舜。在我离开成都 以后,他不能满足于空谈革命,渐渐地抛弃了无政府主义,终 于参加了共产党,在一九二八年被成都某军阀逮捕枪毙了,他 死得很勇敢……说实话,我当初开始接受新思想的时候,我 倒希望找到一个指导人让他给我带路,我愿意听他的话甚至 赴汤蹈火。可是后来我却渐渐地安于这种自由而充满矛盾的 个人奋斗的生活了。自然这种生活也不是没有痛苦的。恰恰 相反,它充满了痛苦。所以我在我的作品里不断地呻吟、叫 苦,甚至发出了 “灵魂的呼号”。然而我并没有认真地寻求解 除痛苦、改变生活的办法。换句话说,我并不曾寻找正确的 革命道路。我好像一个久病的人,知道自己病重,却习惯了 病中的生活,倒颇有以病为安慰、以痛苦为骄傲的意思,懒 得去找医生,或者甚至有过欣赏这种病的心情。但是另一方 面,我也曾三番五次想在无政府主义中找寻一条道路,我读 过好些外国书报,也译过克鲁泡特金的著作,和俄国民粹派 革命家如妃格念尔这类人的回忆录,可是结果我得到的也只 是空虚;我也曾把希望寄托在几位好心朋友的教育工作上,用 ①指袁诗荛烈士。幻想的眼光去看它们,或者用梦代替现实,用金线编织的花 纹去装饰它们,我写过一些宣传、赞美的文章;结果还是一 场空。人们责备我没有在作品中给读者指出明确的道路,其 实我自己就还没有找到一条这样的路。当时我明知道有马克 思主义,而且不少知识分子在那里找到了治病的良药,我却 依然没有勇气和决心冲出自己并不满意的小圈子,总之,我 不曾到那里去求救。固然我有时也连声高呼 “我不怕,我有 信仰。”我并不是用假话骗人。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旧的要灭 亡,新的要壮大;旧社会要完蛋,新社会要到来;光明要把 黑暗驱逐干净。这就是我的坚强的信仰。但是提到我个人如 何在新与旧、光明与黑暗的斗争中尽一份力量时,我就感到 空虚了。我自己不去参加实际的、具体的斗争,却只是闭着 眼睛空谈革命,所以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战略、战术和个人应 当如何参加战斗。我始终依照自己的方式去反对旧社会和黑 暗的势力,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有时候 我感觉到我个人的力量就像蜉蝣一样撼不了大树 (哪怕是正 在枯死的大树),我起了类似疯狂的愤激。我恨旧社会恨到快 要发狂了,我真愿意用尽一切力量给它一个打击。好心的读 者责备我宣传个人主义。我憎恨旧社会、憎恨黑暗势力到极 点的时候,我的确希望每个人都不同它合作,每个人都不让 它动他一丝一毫……这种恨法不用说是脱离群众、孤独奋斗 的结果。其实所谓 “孤独奋斗”也只是一句漂亮话。“孤独” 则有之,“奋斗”就应当打若干折扣。加以由于我的思想中充 满了矛盾和混乱,我甚至在 “孤独奋斗”的时候,也常常枪 法很乱,纵然使出全身本领,也打不中敌人要害,或者近不 了敌人身旁。而且我还有更多的冷静的或者软弱的时候,我 为了向图书杂志审查老爷们表示让步,常常在作品里用曲笔 转弯抹角地说话,免得作品无法跟读者见面,或者连累发表 ① 我文章的刊物。有时我也想尽方法刺老爷们一两下,要他们 感到不舒服却又没法删掉我的文章。然而我只是白费力气,写 出来的东西,总是软弱无力。我常常把解放前的自己比作一 个坐井观天的人。我借用这个旧典故,却给了它一个新解释: 我关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望着整个社会的光明 的前途。我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前途的光明,这光明是属于人 民的。至于我个人,尽管我不断地高呼 “光明”,尽管我相信 光明一定会普照中国,但是为我自己,我并不敢抱什么希望。 我的作品中会有忧郁、悲哀的调子,就是从这种心境产生的。 我自己也知道我如果不能从井里出来,我就没有前途,我就 只有在孤独中死亡。我也在挣扎,我也想从井里跳出来,我 也想走新的路。但是我的勇气和决心都不够。 然而解放带给我力量和勇气。我不再安于坐井观天了。我 下了决心跟过去告别。我走上了自我改造的路。当然改造并 不是容易的事情,跟自己作斗争也需要长期苦战才有可能取 得胜利。…… 我希望我上面的 “回顾”能够帮助 《选集》的读者了解① 例如 《选集》中那篇 《窗下》,我在小说里连 “日本”两个字也用 “异邦”,“友邦”,“那边”等等字眼代替,并非我发神经,其实是我害怕得罪了国民党官老爷,一怒而封禁刊物。然而过了两个月,这份刊物(《作家》)终于毫无理由地被查封了。我过去的作品。今天在新的 《选集》付印的时候,我还要重 复十九年前想说而未说出来的几句话:“我的这些作品中描写的那个社会 (旧社会),要是拿它 来跟我们的新社会比,谁都会觉得旧社会太可恨了。不用说, 我并没有写出本质的东西,但是我或多或少地绘出了旧社会 的可憎的面目。读者倘使能够拿过去跟今天比较,或者可以 得到一点点并非消极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小小的希望。”
巴金 197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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