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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_7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我们之所以不射击,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呢? ”
  “因为不愿意敌人来还击,总想平静无事。看,我只打了几排子弹,德国人就立刻开炮
  了。如果再打几排子弹,他们又会开迫击炮的。你看:我方既不射击,他们也不射击,我认
  为这样不好。您觉得怎样?”
  “差不多。 ”
  “我为什么这样想?”阿弗杰耶夫说。“今年春天,我在西方面军时观察到,进攻结束
  后,就是一度平静,也像这里一样,寂静无声,在我看来,有时甚至有些过分…… ”
  “也许您的意见是对的。”沙布洛夫沉思地说,自己却在想:显然,这个人实际上说
  的没错。士兵们,想必连他自己也一样,经过每分钟都能死去的苦战之后,有时也许不由自
  主地想稍微保持一下平静,尽可能不用机关枪和迫击炮互射。这样做虽然可以理解,但同时
  又是不应该的。“他说的对。”沙布洛夫想道。“应当命令大家,除夜袭外,白天不仅要还击
  敌人,甚至也要用盲目射击,随时来扰乱敌军,就是要使敌人坐立不安”。
  他俩来到波塔波夫的掩蔽部时,波塔波夫站在门前迎接他们,又提起饺子的事情。
  原来他们从这里走后,他就在鼓励他的厨师,决意要请他们吃饭。
  “我诚心诚意地请求您,就算是招待客人吧,大尉同志,怎么样?“波塔波夫说,正在
  这时,敌人打来三四个重炮弹,落在掩蔽部后面爆炸了。
  沙布洛夫把阿弗杰耶夫推进掩蔽部,自己贴墙等待着。第一批炮弹打过来后,又是十五
  六枚大炮弹,在掩蔽部前后爆炸,接着是迫击炮弹,随后又是大炮弹,又是迫击炮弹,这样
  一直继续了15分钟。
  波塔波夫在一片轰隆声中已经把命令告诉了各通讯员,他们急忙沿交通壕跑到各排传达
  去了。
  沙布洛夫抬头向天空一望。德寇轰炸机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群人字形的大雁飞来了。
  虽然远远望去难于分辨,但是根据肉眼看来,大概有五六十架。
  经过一分钟的沉寂,大炮又响起来了。掩蔽部后面,腾起一片片的黑烟。
  “平静结束了,”沙布洛夫并没告诉阿弗杰耶夫,而是轻声自语道,“波塔
  波夫!”他叫了一声。
  “到!”
  “敌人攻击的炮火未平息前,营政治委员就留在你这里。炮火一停,马上派一位
  自动枪手把他送回营部。现在我回去了。”
  “沙布洛夫同志,我同您一块去。”
  “不。”沙布洛夫断然说道。“此刻,我不同您争论。波塔波夫一有机会,就派自动枪手
  送您回去。 ”
  “最好……”
  “行了。不用争论:这事由我做主。别佳,我们走吧…… ”
  沙布洛夫同别佳一跳出战壕,就急步向营部所在的座楼房跑去。
  平静的时光真的是结束了,沙布洛夫沿着弹坑爬进时就想到,如果德寇至迟再过15分
  钟不开始攻击,那他在这次战争中就什么东西也没有学会。
 
第十二章
 
  清晨。自从平静时光结束后,已经激战了五天五夜。第五天夜里,沙布洛夫总算睡了一觉,他被炮声惊醒,还没有睁开眼睛就顺手抓起地上的军大衣披到身上,当他起身坐在床缘时才睁开眼。参战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头晕:只见前面火花飞舞,接着变成火圈在眼前旋转。今天发生这种事情真是特别不凑巧,因为今天是十分艰难的一天,除了通常的艰难外,今夜还得出去侦察。昨晚,营里一个侦察员,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喀山鞑靼人尤苏波夫,不仅捉到了“舌头”,还搞到有意义的情报。他说,在南面“火场”(营里这样称呼先前工厂俱乐部那座楼房)那里,有一个过道,敌人没有设防。尤苏波夫已经在那里自由地出入了两个夜晚,他肯定地说,如果能用软东西缠着皮靴,自动枪不弄出响声,就能够经过这个过道,穿进院子,钻入敌人的后面,趁着夜色把那里的一连人全部歼灭。消灭德寇整整一连人,这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虽然沙布洛夫相信尤苏波夫的报告,但他总想在做这件事以前,亲自查明一下,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决定今晚十一点去进行侦察,除尤苏波夫外,他自己也去。看,现在他又没有睡足,虽然他准备今夜去侦察之前,好好睡一觉。现在他又感到头晕目眩…… 而一天的时间刚刚开始,不过,一般情况下,清晨的感觉就是不太好,因为筋骨还没有活动开。
  他站起身,走到小灯跟前,拿起桌上的镜子照了照。“今天可以不刮脸,”——他想道。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不是苍白,而是紫色的。掩蔽部里闷得很,同时又很潮湿,满墙流水。他把镜子搁到桌上时,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他拾起那块最大的,还可照脸的镜片,放到桌上。
  “据说,打破镜子是不祥之兆”。他奚落一笑。实际上,现在的战争也就是如此,所有噩梦都应验了。一天之内,该发生多少不幸与不祥的事。在这种环境下很难做到不迷信。他记起前天,阿弗杰耶夫已经走出掩蔽部,因为忘记拿战地挂包,又回到了掩蔽部来,那时他也笑了,说这是不祥之兆,当天晚上他手肘上部就受了伤,于是只得把他送到河对岸去。
  他卷好一支烟,开始擦火柴。火柴点不着,一连擦了十来根。他呸的一声,连烟带火柴盒都抛到地上。掩蔽部里积聚了许多碳酸,火柴点不着。他前天才迁移到这里。当平静过后的第一天德寇进攻时,几个炮弹落下来,把他的地下锅炉房打坏了。他迁到另一个地下室里去,可是第二天晚上,这个地下室又被摧毁,于是他搬到这里来。
  这个掩蔽部比地下室还要深。原先这里安设过排水管。工兵们在夜里加宽了入口,建成掩蔽部。这是五天之内的第三个指挥所。
  他走出掩蔽部,沿着交通壕走到观测所,在那里指挥击退敌人的攻击。同各连的电话联络被截断了三次,一小时牺牲了两个通讯员。但最后还是将德寇击退了。这一天本来就知道是很艰难的一天。沙布洛夫回到掩蔽部向马斯林尼可夫下达了阻击敌人的命令。他刚刚同马斯林尼科夫谈完话,一位熟悉的军法官,检察院的侦察员从师部赶来,钻进掩蔽部来找他。沙布洛夫从床上起身,同他握手问好。
  “怎么样,”沙布洛夫问,“要审问斯捷潘诺夫吗? ”
  “是。 ”
  “今天战斗激烈,不是时候。 ”
  “怎能说‘不是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是时候,这样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了。”侦察员反驳地说。“那有什么办法。 ”
  “请拍掉身上的泥土吧。”沙布洛夫说。
  侦察员此刻才看出自己满身是泥。
  “爬来的吗? ”
  “是。”
  “没事就好。 ”
  “是,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侦察员说。“您营里有靴匠吗? ”
  “干什么? ”
  “看,一个弹片,像嘲弄人一样,把皮靴后跟削掉一半。 ”
  他翘起一只脚来:皮靴上的一半后跟,真的整整齐齐地给打掉了。
  “现在没有靴匠。以前有一个鞋匠,昨天受了伤。斯捷潘诺夫在哪里?别佳!”沙布洛夫点了点头说,“你把这位首长同志,领到值班员那里…… 他那里有个当副值班的斯捷潘诺夫,是个战士,你认识吗? ”
  “认识。 ”
  “怎么,他当了副值班?”侦察员惊讶地问道。
  “我能把他怎么办呢?难道派卫兵看守他吗?我这里很缺人。”
  “他的案件,不是还在审查吗? ”
  “审查又怎样。老实对您说,——没有人。我不可能在等您的判决前派人来看守他,说句良心话,我看也没有必要…… ”
  侦察员同别佳一块出去了。沙布洛夫盯着他们,想道:战争中真是无奇不有,几乎是怪诞百出。当然,这位侦察员是在尽他的职责。斯捷潘诺夫也许应该交法庭审判,但侦察员亲自爬到这里来审讯,为了查明案情,直至冒着生命危险…… 他在路上时多次可能被打死,当他审讯时,也可能被打死;而当他返回师部的路上,或许还把斯捷潘诺夫带上,那时无论他,还是斯捷潘诺夫,同样都有可能被打死。这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一定条例进行的。
  侦察员从值班室带走斯捷潘诺夫,并正式带着一个卫兵来押送,于是在一间半地下室内进行审讯。这里窗户都倒塌了,顶盖上透着光,正面墙上有两处被炮弹打穿,砖石地上凝结有黑色的血斑,——此地肯定有人被打死或打伤。
  斯捷潘诺夫靠墙蹲坐着,侦察员坐在地窖中间的砖块上,膝上放有一个皮挂包,边问边写。
  斯捷潘诺夫——第二连战士,奔萨城附近的一个集体农庄成员。三十岁。家里有妻子和两个小孩。他被征入伍后,立刻就开到斯大林格勒来了。昨天晚上,德寇最后一次攻击时,他带着他的副手斯梅什利亚耶夫,坐在深“燕窝”里,用反坦克枪射击敌人坦克,一连两枪都没有打中。一辆从战壕里冲出的坦克,履带在他头上猛的一轰,战壕内一阵汽油味,坦克就这样爬过去了。斯梅什利亚耶夫大喊一声,爬起来,拿一个重重的反坦克手榴弹,向坦克后面的履带投去,手榴弹轰地一声爆炸,坦克不动弹了。恰巧这时,第二辆坦克也同样轰鸣着向战壕开来。斯捷潘诺夫及时钻进战壕,身上只撒了些尘土。斯梅什利亚耶夫却来不及躲藏进去。当斯捷潘诺夫微微抬起身子时,斯梅什利亚耶夫连土一齐倒塌在“燕窝”内,准确些说,是下半节身子埋在土里,而上半节身子完全被坦克轧碎了。鲜血淋淋的肉块落进战壕,落在斯捷潘诺夫身边,他怎样也忍受不住,于是就不顾一切地爬出战壕,一直往伏尔加河岸爬去,不顾一切地向后爬着,希望爬得愈远愈好。
  当夜在团部附近把他找着。他没有隐瞒事情的经过,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巴柏琴科派人带着文件把他押送回沙布洛夫这里,并正式向师部报告他是临阵脱逃。
  沙布洛夫已经知道这一消息,但是因战斗繁忙,没来得及同斯捷潘诺夫谈话。现在师部根据巴柏琴科的报告,已派侦察员到这里来审明案情了……
  斯捷潘诺夫坐在侦察员面前,他的回答,与昨天夜里回答巴柏琴科时一样。侦察员这次却与平素不同,慢条斯理地提出许多问题。他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处理斯捷潘诺夫。斯捷潘诺夫的确是临阵脱逃,但并非蓄意的。他是吓晕了,因为受不住惊吓,才往后爬的。假如他真的爬到伏尔加河岸,清醒过来后,也许就能返回来。侦察员这样想,此刻清醒了的斯捷潘诺夫也这样想。但临阵脱逃已成为事实;为了保障军纪,他必须受到惩治。
  “说实在的,我会返回来的。”斯捷潘诺夫在经过一度沉默后,不等侦察员提出新问题,就肯定地说。“我一定会自己返回来的。 ”
  这时四周轰隆不断的炮声已停止了,自动枪的排射打得又近又急。别佳从沙布洛夫身旁,经地下室往值班人那里跑去,一面跑,一面叫道:
  “德寇快突破到这里了。大尉命令:凡是有武器的人,一律参加作战。”他继续向前跑着。
  侦察员并不年轻,实际上是个弃笔从戎的文人,他取下眼镜,擦擦镜片,戴上之后就拿起身旁的自动枪,即师里任何人都不离身的武器,不慌不忙地经过缺口钻到外边去。看守斯捷潘诺夫的那个红军战士,犹豫不决地望望他,望望墙洞,随后又望望斯捷潘诺夫,于是心平气和地说一声,“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就跟随侦察员出去了。
  这是当天德寇第二次猛烈攻击,敌人二三十个自动枪手,已经过墙壁,冲到楼房院内来了。院里正在对射,营部和营部周围的人全都在奋起作战。
  沙布洛夫亲自跑到上面,尽一切可能来指挥白刃战。
  二十分钟后,这里大部分德寇被打死,其余的被击退到院墙以外,侦察员与卫兵又从缺口里钻进来,疲乏地坐到砖块上。侦察员的手腕,被子弹擦伤,还在流血。
  “应该包上绷带。”卫兵说。
  “我没有绷带包。 ”
  “没有?”斯捷潘诺夫说了一声,急忙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个人的绷带包。
  他和卫兵一齐给侦察员包扎受伤的手。随后斯捷潘诺夫又退回去,坐在墙边。只是现在,他们才想起来,审讯被攻击打断。显然还要继续下去。但侦察员不愿意继续审讯了。为了拖延时间,休息休息,他用没受伤的手,掏出衣兜里的烟口袋,用包扎绷带的手指,吃力地卷了一支烟,然后望了望斯捷潘诺夫和卫兵,用战场上的人们所固有的习惯,把烟袋子递他们,
  “拿点烟去抽吧。 ”
  斯捷潘诺夫跟着卫兵,也捻出一点烟,然后掏出一块精心保存的报纸,撕下一条,卷了一支烟,三个人都抽起来。他们默默地抽了十来分钟之后,炮声又作。侦察员在炮声下想赶紧审完,用一只伤手艰难地支撑着写字的皮挂包。很快就要结束审讯了。只待做出结论。恰巧这时,炮声再次停息下来,德寇又开始攻击了。
  侦察员一听到自动枪声,又默然拿起自动枪,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着,头也不回地从地下室钻出去了。卫兵也一同跟去。
  斯捷潘诺夫又是一个人了。他不知所措地向四面望着。枪声就在墙外很近的地方。斯捷潘诺夫再环顾了一下,也随着卫兵从缺口里钻出去。他一跳到外边,就望见地上一个阵亡的红军战士身边放有一支步枪,他马上拿起这支步枪,往前跑了几步,卧倒在一堆瓦砾后面,同侦察员相隔不远,那里还有几个战士卧倒。当他左面的德寇从墙那边跳出来时,他就同所有的人一起向敌人射击。以后他站起身来,向前跑了几步,掉转步枪,用枪托猛向迎面扑来的德国自动枪手头上打去。接着他又卧倒到废墟上,瞄准在院子里跑动的德冠,射了几枪。
  德寇们也在射击。这次有十来个敌人冲进院子里,几分钟的光景,全被打死或击伤了。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下去,枪击声在距离墙壁很远的地方响着。斯捷潘诺夫站起来,不知所措,他走近侦察员和卫兵卧着的墙跟前。卫兵起来了,但侦察员还继续躺着:他脚上受了伤。斯捷潘诺夫扶起他来时,看见他一只腿几乎被自动枪打断,血流得厉害,于是背起他,来到地下室,让他躺到地上,他垫起两三块砖,放在他的头下,让他枕得高些。
  “去找卫生员来。”侦察员对斯捷潘诺夫说。
  几分钟后,斯捷潘诺夫带来一个卫生员,后者弯着身子在替他裹伤。他一声也不叫喊,默默地躺着,忍着伤痛。
  卫兵从靴子里掏出一个白铁烟盒,内面装有马合烟,他替自己卷了一支,然后又捻了一点给斯捷潘诺夫,并向受伤人问道:
  “给您卷一支烟吗? ”
  “卷吧。”他说。
  卫兵卷好烟后,舔了一舔,放在受伤者口里,擦燃了火柴,伤员一连猛吸了几口。
  沙布洛夫顺路经过地下室,回自己掩蔽部去。今天他疲惫到极点。虽然他身体很壮实,但是现在连拿自动枪都吃力,枪托就在地上拖着。
  “吸烟吗?”他说。他嘴里含着一支熄灭了的卷烟,这是他战斗前吸的,以后一直把它忘记了。“吸烟吗?”他重复一句,并想起自己已经熄灭的烟卷。“让我接个火吧。 ”
  直到他从卫兵那里把烟点燃之后,他才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他望了望斯捷潘诺夫,又望了望受伤的人,问道:
  “伤得很重吗? ”
  “不轻。 ”
  “我马上叫人把你送走,不然敌人又要进攻了。”他同情地看了看侦察员的苍白面孔,不知再说什么,只补问了一句:——审讯怎样,结束了吗?
  “结束了。”侦察员向斯捷潘诺夫把头一翘说。
  “什么结论? ”
  “能有什么结论?”军法官说。“继续去作战。就这样。”
  他拿起皮挂包,掏出记录本,在下面批道:“没有发现移交军事法庭的充分罪状,决定派往前线作战”,侦察员署了名,又大声重复说:“派往前线作战”,他抑制着自己的疼痛,回忆起刚才发生的全部情景,微微笑了。
  “是,”沙布洛夫说,接着也淡淡一笑,“前线并不远,只隔一百步。好,”他转过身来,对斯捷潘诺夫说道,“回到连上去吧。你这支步枪是什么人的? ”
  “从阵亡人手上拿来的,大尉同志。 ”
  “好吧,这支枪就算是你的。可以回去了…… 你报告波塔波夫,说是我派你回来的。 ”
  这是特别艰巨的一天,有些人的精神和体力已疲惫到了极点,甚至在战斗炽烈之际也能突然倒下睡着,实在熬不住了。早晨敌人作过两次攻击后,中午又发动了第三次攻击。这座楼房面向德寇方向的部份,乃是一半已被破坏的小库房。这间房屋筑得非常坚固,墙壁很厚,地下室很深。在沙布洛夫营坚守的楼房中,这间库房是孤立的,微微突出在前面。因此敌人第三次的攻击目标正对准这里。
  当敌人的四五辆坦克终于冲到库房跟前,凭借着墙壁的隐蔽,避开我方的炮火,用大炮向库房内部射击时,德寇自动枪手们经过墙洞钻进了库房,十五分钟后,那里就停止了射击。沙布洛夫起初本想在白天立即把占领库房的敌人击退。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他做出了理智的决定:集中全部火力于库房后面,不让德寇在天黑以前调动强大兵力到这里,天黑后即行反攻,那时可以凭借勇敢精神和夜战的本事弥补人力的不足。
  沙布洛夫把库房失守的消息,用电话报告巴柏琴科。巴柏琴科听到报告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接着凶狠地骂了一阵之后,终于说他自己马上过来。自然,沙布洛夫是很不高兴的。他事先就觉得会同巴柏琴科发生争执,此刻,他的担心被证实了。巴柏琴科弯着腰,钻进掩蔽部,他面色凶暴,满脸是汗,从头到脚粘满了污泥。
  “看,钻洞。”巴柏琴科说。“这里有几米深? ”
  “三米。”沙布洛夫回答。
  “你如果再钻得深些,就好了。 ”
  “用不着再深,”沙布洛夫说,“这个深度也是打不穿的。 ”
  “要像田鼠钻到地里一样。”巴柏琴科仍在恶狠狠地说。
  实际上他没什么可指责的。这个掩蔽部,并不是沙布洛夫专门挖成的,只是把原有的地下管道通道扩大而已。这个掩蔽部已经很深了,就是炮弹或炸弹直落在上面,也万无一失,这本是好事。但是因为德寇占去了库房,巴柏琴科想借此挖苦沙布洛夫。
  “钻地洞了。”他重复地说。
  沙布洛夫今天太疲乏了,加之库房失守,非常懊丧,情绪之坏并不亚于巴柏琴科。他觉得,在天黑之前,也就是未夺回库房之前,这种情绪会始终折磨着他,于是他针对“钻地洞了”的挖苦语言,索性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怎么样,中校同志,难道您命令我把指挥所搬到上面去不成? ”
  “不,”巴柏琴科觉察到沙布洛夫的话中带有讥讽味道,就打断他说,“我说的是,库房不应该失守。 ”
  沙布洛夫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团长往下说。
  “您打算怎样办?”
  沙布洛夫把自己准备夜间袭击的计划,报告了他。
  “不行。”巴柏琴科望了望表说。“现在是下午两点钟。难道让他们在那里呆到天黑吗?不许后退一步,你读过这命令没有?或者你不同意这道命令,是不是? ”
  “晚上六点钟,我开始攻击,”沙布洛夫极力忍耐地说,“七点钟时,一定把库房夺回来。 ”
  “你用不着向我说这番话。不许后退一步的命令,你读过吗? ”
  “读过。”沙布洛夫说。
  “库房失守了吗? ”
  “失守了。”沙布洛夫回答。
  “那就立刻夺回来。”巴柏琴科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厉声叫道。“不是七点钟,而是立刻。 ”
  沙布洛夫根据巴柏琴科的脸色和举动,知道他今天和自己一样,也是疲惫至极,也是怒不可遏。这种时候同他争论是无益的;如果问题只在于,此刻白天命令他沙布洛夫一人去冲击这间房子,他会去的;如果只有牺牲自己的生命,才能向团长证明他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么,管他妈的,我沙布洛夫宁愿以死来证明这点吧。但是实施反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他还要率领其他人一同去,既然如此,那就不仅要牺牲他一个人的生命,而且要牺牲其他人的生命,才能证明巴柏琴科是错误的。
  “报告中校同志…… ”
  “怎么样? ”
  沙布洛夫又将他决定把反攻行动安排在天黑时的全部理由,重复了一遍,并补充说,他保证在天黑前用强大的火力控制住库房后面的全部广场,不让德寇增加一兵一卒到库房里去。
  “不许后退一步的命令,你到底读过没有?”巴柏琴科仍旧那么固执,又一次问道。
  “读过。”沙布洛夫一面说,一面挺身立正,同样凶恶,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柏琴科。“读过。但是我不愿意让人们在此刻无谓地去送死,因为不久后可以几乎毫无损失地将它夺回来。”
  “不愿意吗?我命令你。 ”
  沙布洛夫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念头:要立刻使巴伯琴科缄默下去,不让他再来重复这样的话;为了拯救很多人的生命,应该打电话给普罗琴科,报告他说,按照巴柏琴科的想法做是不行的,至于往后的事,就让他们来处理他沙布洛夫好了。但是根深蒂因的纪律性妨碍了他这样作。
  “好吧。”他仍然凶恨地盯着巴柏琴科说。“请允许我去执行吗? ”
  “执行吧。 ”
  此后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噩梦,长久地留在沙布洛夫的记忆中。他们钻出掩蔽部后,沙布洛夫在半小时内把可以集结的全部人员集合好了,巴柏瑟科用电话命令还留在团部的五门平射炮前来支援,但是对此地来说,这几门炮也未必能产生预期的效果。反攻开始了。
  虽然该营二十天前开始加入战斗时,其编制几乎是满员的,但此刻要在白天的战斗过程中组织反攻,沙布洛夫所能集结的只有三十人。这是他可以指望的全部预备队。
  巴柏琴科在催促。他对“不许后退一步”几个字的理解是机械的,全然不顾今天这种无谓的损失,在明天德寇又来攻击时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攻击是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开始的,攻击开始之际,甚至那几尊多少有些帮助的迫击炮都没来得及从左翼拉过来。而沙布洛夫以及他的三十名战士,就开始沿着墙壁,沿着废墟,跑去攻击这间库房了。
  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十个战士倒毙在废墟间,其余的人则在距库房不远的地方各自隐蔽着,任何力量也无法让他们抬起身来。攻击没有奏效,在这种条件下显然不可能奏效。
  当战士们卧倒时,德寇开始用迫击炮向他们猛击。他们分别爬在各处,利用不可靠的东西做掩护必死无疑。炮火越来越猛。有颗迫击炮弹在附近爆炸,沙布洛夫被震伤。他左半边脸忽然麻木,仿佛里面塞满棉花。砖块打到他脸上,满脸流血,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当敌人火力猛烈得完全无法承受时,沙布洛夫就向其余的人发出撤退的信号。
  在返回的路上,又阵亡了一个战士。这次战斗开始一个小时后,沙布洛夫在一个倒塌的楼房的突出部位站在巴柏琴科面前。巴柏琴科站在那里,差不多没有任何隐蔽,距离敌人也很近,始终冒着敌人的炮火,在观察攻击行动。
  沙布洛夫行了一个军礼,把自动枪往地上使劲一放。大概因为他脸上沾淤血和污泥,样子很吓人,竟使巴柏琴科起初一句话也没讲,后来才说:
  “去休息吧。”
  “什么?”沙布洛夫没有听清楚,问道。
  “去休息。”巴柏琴科重复地说。
  沙布洛夫又没有听清楚。于是巴柏琴科就附着他的耳朵,大叫了一声。
  “我被震伤了。”沙布洛夫说。
  “您去休息。”巴柏琴科又说了第四次,然后向掩蔽部走去。
  沙布洛夫跟在他后面。他俩并没有下到掩蔽部里,而是在墙壁旁边的值班棚里蹲坐下来。两个人默不做声,也不愿互望一下……
  “血……”巴柏琴科说。“受伤了。”
  沙布洛夫掏出衣袋里一个带土色的脏污手帕,唾上几口唾液,在脸上擦擦。然后又摸了摸头。
  “没有,是擦破了的。”他说。
  “把各连能叫来的人,通通叫来,”巴柏琴科命令道,“我亲自带领他们去攻击。 ”
  “去多少人?”沙布洛夫问。
  “有多少就去多少。 ”
  “不会超过40人。”沙布洛夫说。
  “我已说过,有多少,去多少。”巴柏琴科重复地说。
  沙布洛夫一面下命令召集人来,同时又命令把迫击炮移近一点,这多少可以解决点问题。巴柏琴科虽然固执,但是也认识到这次攻击失利是他的过错,即使再进行一次攻击,也未必能奏效。但是,当他亲眼看见人们按照他的命令做出无谓的牺牲之后,他认为,他自己必须亲自去尝试一下他的下属未做到的,而他认为能做到的事。
  在搬运迫击炮,集合人员,发布攻击前最后的命令时,巴柏琴科又回到他观察第一次攻击的墙外边。他仔细观察前面院子里那片空地,计算着从哪里爬更方便些,更安全。沙布洛夫默不做声地站在他的旁边。敌人的一颗重迫击炮弹在附近四十步远的地方爆炸。
  “敌人发觉了。”沙布洛夫说。“中校同志,请向后退。 ”
  巴柏琴科没有做声,也没有走开。第二发从另一方向打来的迫击炮弹,也在离他们40步远的地方爆炸。
  “中校同志,请向后退。敌人已经发觉了。”沙布洛夫又重复地说。
  巴柏琴科仍然站在那里。这是一种号召。他想在派遣人们前去冲锋的时候给大家做个榜样,要求大家和他一样,也要有这种牺牲的精神。
  “离开吧。”当又一颗迫击炮弹在他附近爆炸时,沙布洛夫第三次几乎大声喊道。
  巴柏琴科默默地转过身来,望一下沙布洛夫,朝自己脚下呸了一口,用坚定而不颤抖的指头,从烟袋里捻出一点烟叶,卷了一支烟。
  又一个迫击炮弹在墙壁前面爆炸,有些弹片就在他们头上飞过,打得尘土直喷。沙布洛夫看出,巴柏琴科战抖了一下,这种平常人所常有的自然动作迫使沙布洛夫不得不用极普通的话,向巴柏琴科说:
  “巴柏琴科同志,离开这里吧! ”
  巴柏琴科仍不做声。后来他想起手上已经卷好的烟,于是掏出衣袋里的打火机打了几次,接着转过身去,背对着风,弯下腰去,以便把烟点燃。如果他不转过身,也许不会被打死,但是他转过身来,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迫击炮弹爆炸,弹片恰好打到他头上。他一声不吭地倒在沙布洛夫脚边,他的身子只颤抖了一下,就丧命了。沙布洛夫两手伏在他身旁,翻转他那被打烂了的,鲜血淋淋的头,带着异常的冷淡心情想道,也该如此。他把耳朵放在巴柏琴科胸前听了听: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被打死了。”他说。
  他随后就转过身来,向趴在墙外四五步远的别佳命令:
  “别佳,来,帮帮忙。 ”
  别佳爬到他面前。他们抓着他的臂和脚,弯着身子,迅速把他抬到掩蔽部跟前去。
  “迫击炮都拖过来了。”一个中尉跑到沙布洛夫面前报告。“命令开炮吗? ”
  “不。”沙布洛夫说。“立刻把大炮拖回原地。 ”
  他叫来了马斯林尼可夫,要他取消一切准备攻击的命令,并让人们回到各自的阵地。然后他下到掩蔽部里,打电话到团部。团政治委员接电话。沙布洛夫报告道,巴柏琴科被打死了,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并说明到天黑时,才能把他的尸体运到团部来。
  当然,巴柏琴科被打死,他感到很惋惜,但是同时,他又有一种明显轻松的感觉,因为他现在能够合理安排应该做的事情,而且巴柏琴科为了个人威信臆想出来的那种愚蠢的攻击,不会再重复了。他下达命令,帮助受伤战士,并准备在夜间攻击库房。
  德寇暂时还未采取什么新的行动。沙布洛夫根据习惯的感觉推测,今天敌人方面大概已经结束行动,明早以前敌人不会再来攻击。他通过电话向各连队讲清楚情况之后,命令傍晚前,即下午五点钟叫醒他,于是就躺下睡觉了。
 
第十三章
 
  他醒了,并不是由于喧嚷嘈杂,而是由于凝聚的视线。安娜站在他的面前。她睁着一对又圆又大、安静的、孩子式的眼睛望着他。他起身默默地坐着,也看着她。
  “我请您的通讯员把您叫醒,”安娜说,“但是他不愿意。我在这里已经很久,本该走了。可是很想见您。”她伸出手去向沙布洛夫握手。“您好吗?”
  “请坐。”沙布洛夫说,身子往床边移一下,让出位置。安娜坐下了。
  “我看,您已经痊愈了。”
  “是,完全好了,”安娜说,“本来,我受的是轻伤。只是血流的很多。您知道吗?”她没等他说话,急忙补充说,:“我遇见妈妈了。现在我同她在一起。 ”
  “在一起? ”
  “还不完全在一块。她住在一间木房子里,就在我们卫生营驻扎的那个村里。我在那儿同她一块过夜。不是过夜,而是每天早晨渡过河,过去睡一会儿。 ”
  “您早就开始渡河了吗? ”
  “第四天了,不过到您这里来,这是第一次。我把您的事说给妈妈听过。”
  “您说了些什么? ”
  “凡是我所知道的。 ”
  “您知道我些什么? ”
  “很多。”安娜说。
  “究竟是什么? ”
  “很多,很多,几乎什么都知道。 ”
  “都知道吗? ”
  “甚至知道您多大年纪。那时您说的是真话。您29岁。您的通讯员对我说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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