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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_5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维奇·西蒙诺夫(苏联)
  “报告。”孔纽科夫左手搀着安娜,右手行了个军孔。
  “慢着。”沙布洛夫说。“先把她送到我那里,或者,不要送去,就安置在值班棚。”
  所谓值班棚,就是三面拦有梯子和土墙,一面用雨衣遮着的小房。这里放有一张小桌和一个供电话员坐的方凳,还有一把从某住宅里抬来给值班人用的软安乐椅。房角的地上有床草褥。卫生员和孔纽科夫把安娜放到草褥上,孔纽科夫立刻把身旁一件军大衣卷起,枕在她的头下。
  “安放好了吗?”沙布洛夫问,他还继续站在街上,没进到值班棚。
  “安放好了。”孔纽科夫走出时说道。“请允许我报告。”
  “报告吧。”
  “当时听到有人在呻吟。”孔纽科夫点一下头,“他们在商量。她说:“我爬过去,那里有人受伤”。她招呼卫生员。那个卫生员,个子小,人年轻,身体又弱。他说‘我去’,但我一看,他心里有点难为情…… 于是我就对她说:我去。”
  “怎么样?”
  “请允许我报告。我们去了,悄悄地爬。爬了约莫一百五十米远,就在坍塌的砖土旁边找着了。”
  “找着谁了?”
  “你看……”
  孔纽科夫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文件。沙布洛夫立刻打开手电筒。这是潘那苏克中士的文件,他从昨夜出去执行侦察任务,始终没有回来。营里都认为他牺牲了。显然,他昨夜受伤后,今天就在那坍塌的砖土堆里躺了一天,想在黑夜爬回到自己这边。
  “你们在哪里找着他的?靠近敌人那方,还是靠近我们这方?”
  “请允许我报告,在中间地带。看来,他曾经爬了许久,可怜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现在他在哪里?”
  “还在那里,死了。”
  “怎么死了呢?”
  “我们爬近跟前时,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伤,大声哼叫。我对他说:‘不要作声,不然,他们会朝声音射击的’。我们动手抬他,真的,德国人大概想到我们有砖石遮着,子弹打不中我们,就开迫击炮。他被打死了。她脚上受伤,人撞到石头上。起初她很着急,虽说他已死了,她还想把他拖走,后来她昏迷过去。我们把他身上的文件搜来,把他留在那里,而她,我们把她搀回来了。大尉同志,还有。”
  “还有什么?”
  “这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上帝呀,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这里没有男子汉去干这种事吗。她可以留在后方军医院里,照看伤兵,为什么让她在这里干?!看,我搀扶着她的时候,她是那么轻,我想:为什么一定要让这样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姑娘到火线上去哟?!”
  沙布洛夫一句话没有回答。孔纽科夫也默不作声。
  “请允许我走吧。”他说。
  “你去吧。”
  沙布洛夫走进值班棚。安娜沉默地躺在草褥上,双眼睁开着。
  “您怎么啦?”沙布洛夫问。他本想责怪她,为什么没经任何人的允许,就这样轻易地跑去,但同时他知道,不能因为这点责怪她。
  “您怎么啦?”他重复着,口气已软和了一些。
  “受伤了。”她说,“接着头又撞到石头上,撞得很重…… 不过这点伤,不碍事…… ”
  “包扎好了吗?”沙布洛夫问,这时才看出她头上军帽下面,扎有白绷带。
  “包扎好了。”她回答。
  “脚上呢?”
  “脚上也包扎好了。”站在她身旁的卫生员说。“护士,您想喝水吗?”
  “不,不想喝。”
  沙布洛夫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怎样决定,让她在这里留几天,等待伤势好转,或许更好些,但是,几天前上级有命令发到各师:凡属伤势复杂的伤员,轻伤当晚就可转为重伤甚至死去的伤员不得留到天明,必须连夜运走。沙布洛夫想了一想,应该像对待其他伤员一样对待这个姑娘,今晚就应该把她运到河东岸去。
  “您不能走动吗?”他问。
  “此刻,大概还走不动。”
  “那么,就把您同其他伤员一块,抬到河对岸去,现在先把你送走。”沙布洛夫说,心想她一定会反驳。
  他在等待她回答:她的伤并不是最重的,可以最后把她送走。但是她从沙布洛夫脸色上却理解为:他反正是要首先把她运走的,因而也没有做声。
  “如果我没有受伤,”她突然说,“无论如何我们也把他抬回来了。但我受伤后,他们无法同时把两个人都弄回来…… 要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说道,好像是在辩解。
  沙布洛夫望了望她,顿时明白了,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疼痛,其实她像孩子似的,疼痛难忍,她恼怨自己这样无谓地受伤。而沙布洛夫却觉得,她所以感到愁闷,还由于他这样严厉而不近人情地同她说话。她很痛苦,可怜自己,而这一点他却不理解。
  “没关系。”他突然温柔地说,“没关系,”他把安乐椅向前一移,坐在她的身旁。“马上就把您运到河那边去,很快养好伤后,又可以来运伤员了。”
  她微微笑了。
  “您现在说的,同我们经常向伤兵们说的一样:‘没关系,亲爱的,伤很快就会养好’。”
  “那又怎样呢,您现在受了伤,所以我们也这样说啊。”
  “您知道吗?”她说,“我刚刚想过,伤员在敌人炮火下渡伏尔加河时,他们大概感到很可怕。我们健康的人可以走动,一切都可以做,但他们却躺着,听天由命。此刻我也同他们一样了,所以我就想,大概他们是觉得可怕的…… ”
  “您难道也害怕吗?”
  “不,不知为什么,我此刻却第一次完全不害怕了。能给我支烟抽吗?”她说。
  “您吸烟吗?”
  “不,我不吸烟,可是现在我却忽然想吸烟了……”
  “不过我没有香烟,只能卷一支烟。”
  “卷烟也好。”
  他把烟卷好后,在没有用口涎粘住之前,停了半晌。
  “请你代我……”她说。
  他舔了舔纸,粘住卷烟,递给了她。她不会吸烟,用牙齿把烟卷咬住。当他擦燃火柴,送到她那支烟卷上时,微微放红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第一次觉得,她的面貌是再漂亮不过了。
  “您看什么?”她说。“我并没有哭…… 这大概是我们爬过水洼时,脸上溅上水了。请给我手帕,让我擦一擦。”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难为情地看出手帕很脏,揉的不成样子,上面还粘有一些烟末。她擦过脸之后,将手帕还给他。
  “怎么,马上就要把我送走吗?”她问。
  “是的。”他说,他本想极力用他开始说话时那种果断的首长式的口吻来说“是”,但此刻却说不出来。
  “您会惦记我吗?”她陡然问道。
  “一定会的。”
  “别把我忘记了。我不像其他伤员,我的确会很快医好的,我总觉得…… 您不会忘记我。”
  “我怎能不惦记您啊!”沙布洛夫认真说,“一定会记得您的……”
  几分钟后,卫生员走来,要把她放到担架上,她自己坐起来,但是看得出,她很艰难。
  “头痛得很厉害。”她微笑着说。
  大家扶着她,把她安放到担架上。
  “其余的伤员也一起运吗?”沙布洛夫问。
  “是的,马上一块运走。”有个卫生员说。
  “好的。”
  卫生员抬起担架,街上半明半暗,沙布洛夫这时才明白,他此刻极想向她说的话,一句也还没有说出…… 卫生员抬起步走,担架开始摇荡,但他依然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大概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不会说,没有勇气说。她运送过多少伤兵,包扎过多少伤口,看,她此刻却软弱无力地躺在担架上,他心里对她充满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名状的怜悯。他出乎自己意外地向她倾下身去,把双手缩在背后,恐怕无意碰着她,弄得她更痛;他开始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然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眼上,额上,唇上,吻了几次。当他抬起头时才看到,原来她一直睁着眼睛看他,他觉得,他不是简简单单地吻了她,吻这个脆弱乏力而无力动弹的她,他的这种举动,是得到她同意的,而她所希望的也正是如此……
  沙布洛夫回到营部后,坐在桌旁,从挂包内掏出战地笔记本,放在面前。他该要写今天的战斗报告,这个报告先呈报团部巴柏琴科,尔后由团部摘录,转报师部普罗琴科,师部再转报集团军总指挥部,集团军总指挥部再转报方面军司令部,而从那里再转报莫斯科…… 经过这样一个长长的报告系统,翌晨就要以总参谋部战报的形式,出现在斯大林同志的桌上。
  沙布洛夫亦如每晚写这种报告时那样,想起了战线的辽阔,在这条漫长的战线上,他这一营人和这三座楼房,只不过是许多点中的一点而已。但是他觉得,整个广袤的俄罗斯与沙布洛夫大尉一营人所坚守的这三座楼房是连在一起的。
 
第九章
 
  在普罗琴科师坚守的阵地上,开始出现相对的平静。在经历了所发生的一切之后,人们会觉得这是一种合乎规律的休息,但沙布洛夫知道,这种平静的原因并不是德寇已经疲惫不堪,停止了攻击,而是因为他们此刻正在把自己的全部力量,调到该师阵地以南,想在那里为自己打开一条通往伏尔加河的道路,企图把斯大林格勒截成两段。
  白天和夜晚,从左翼和南方不时传来大炮的轰鸣,而这里却很平静,不过所谓的平静,是按斯大林格勒人的理解来形容的。敌人有时仍在空袭。沙布洛夫营所在的这三座楼房,一天要遭受五六次大炮和迫击炮的射击,总有小部分的敌人自动枪手,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企图稍微向前推进,占领一点废墟,但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佯攻。
  德寇行动的目的是牵制住这里,不让此地部队抽调一兵一卒去援助防御南面阵地的我军。这时在沙布洛夫心里,由于无法行动而产生的抑郁感,远远胜过因现在阵亡可能性小而在一般人心里产生的快感。
  这几天里,营里出现了一种被围困中的特殊生活气氛,生活井井有条,人们情绪镇静,甚至偶有一些诙谐言谈,那些新来到斯大林格勒战场上的人,不禁为之惊奇。原来作为营部的房间,经过德寇三天炮击之后,终于完全破坏了,好在只有一个电话员受点轻伤,现在沙布洛夫住在地下室,即原先的锅炉房里。从此时起,全营的人都过着地下生活,过着一种更加有规律,更加有秩序的生活。
  有个通讯员负责管理邮件。于是在他们居住的那个地窖旁柱子上,挂起一个从楼房废墟里拆来的真正邮箱,上面的一切都完备无缺,写有“邮箱”二字,画有邮政标志,开关盖子完好无损。一天早上,沙布洛夫开玩笑说,这里只差一个“邮政总局”的招牌,而通讯员们很欣赏这个意见,到晚上时,真的挂上一个小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黑字:“邮政总局”,“收发邮件”。
  警卫排有个战士过去是熬德萨有名的钟表匠,他在地下室墙上挖一个洞当作窗户,并设立一个修表店。在沙布洛夫说了关于“邮政总局”的笑话后,修表匠也在玻璃内面用同一颜料,写上几个黑字:“准时修表店”。
  两天来,别佳一直忙于建一个澡堂。工兵们帮助他挖了一间地窖。里面还用几张拆来的门,盖了一个棚子,并用砖砌了一个火炉,在地里安一个盛水的木桶。澡堂内很脏,烟熏得呛人,但是人们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洗澡。甚至巴柏琴科,因为他那里没有澡堂,也到这里来洗澡,并在临走时说,他下次要把师长带来,但接着又补充一句说:在上级首长未到之前,就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玛莎大婶,这是大家对沙布洛夫原来在楼房附近地下室内见到的那位妇女的称呼,——在营里的食堂干活。她现在以为,这一营人会永久驻扎在这里,谁也不会赶走她了,沙布洛夫先前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忧郁绝望的神情已经消失了。
  沙布洛夫夜里经常读三四次书,每次半个钟头左右,这些书是从楼房里被炸出去,又被战士们在院里收集回来的。其中有克留契夫斯基著的五卷本俄国史。沙布洛夫戏谑地说,他打算坐在这座被围困的楼房中,一直把第五卷读完。马斯林尼可夫与瓦宁笑着回答说,按沙布洛夫读书的速度,他们最少还要被围困两年……
  现在主要的战斗行动在夜间。营里组成几个小狙击队,每夜爬到德寇那里,以图捉捕“舌头”,或者搔扰敌人。马斯林尼可夫一连两夜,都参加了这样的袭击。他忍耐不住地要去显显身手,并且一再说,他是责无旁贷,必须亲自参加这种战斗,因为现在南面三公里的地方,同志们正在浴血死战,我们这里必须有所动作。沙布洛夫也了解这种情形,但他同时预见到,他们这里很快就会出现南面的情景,因而曾经拦阻马斯林尼可夫。但马斯林尼可夫第二次去夜袭时,沙布洛夫认为自己无权拒绝他,只好悄悄地把孔纽科夫叫来,特别嘱咐他要寸步不离马斯林尼可夫,尽可能地保护他。孔纽科夫很愿意前去,但是关于马斯林尼可夫的问题,他只是说:
  —“请您放心,大尉同志,不会出问题的。”
  孔纽科夫喜欢夜间行动,他与弟兄们谈话,说到德国人现在几乎不安铁丝网时,觉得有点可惜,以前他剪铁丝网轻巧又快,真是很惬意。他曾经是干这行的高手,现在不能让他显显这方面的本事,真是让他很失望。
  白天,马斯林尼可夫第二次袭击回来后正在睡觉,沙布洛夫揭开他身上的军大衣一看,大衣上满是被弹片打穿的小窟窿。夜里有一个迫击炮弹在他跟前爆炸,他竟奇迹般地脱险。晚上马斯林尼可夫又准备请求参加夜袭行动,沙布洛夫窥测他的神色,知道他想干什么,于是说:
  “中尉同志,今天您整夜都有工作要做…… ”
  “真的吗?”马斯林尼可夫高兴地说。
  “真的。您要补补大衣…… ”
  “大衣?”
  “正是,您自己的大衣,您大衣上的窟窿没有完全补好之前,任何侦察工作也不得去做,记住吧。”
  马斯林尼可夫一向具有幽默感,但是当他发觉话中带有讽刺他太年轻的意味时,立即失去了幽默感。如果没有他同母不同姓的哥哥做对比,他也会比较冷静地接受这一点。他这位不同姓的哥哥,是苏联著名的飞行员,马斯林尼可夫在营里不爱向任何人提及他哥哥,只向沙布洛夫一人说过,而且是在谈得非常投机时。
  马斯林尼可夫是在哥哥具有极大威信的家庭长大的。马斯林尼可夫也很爱他的哥哥,但同时又嫉妒和羡慕哥哥。他有时觉得他的全部不幸,只是在于比哥哥小八岁。西班牙战争一开始时,哥哥到西班牙去了,那时马斯林尼可夫才十五岁,否则他也会抛弃一切跑到西班牙去。后来当哥哥在蒙古服役时,马斯林尼可夫正待决定自己的前途,母亲固然以长子自豪,但又为他提心吊胆。她劝说小儿子,不要进飞行学校,而去考航空大学。战争开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挠他,这时马斯林尼可夫才进入步兵学校。这个少年富于功名心和虚荣心,而在战争中无须责怪虚荣心。他就是想成为一个英雄,为此他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沙布洛夫在生活上不歧视功名心,也不鄙弃虚荣心,但此刻在他所感受到的灾难性的流血战争中,他的虚荣心几乎完全消失了。尽管如此,他了解马斯林尼可夫,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想尽可能地冷却冷却他的热情。马斯林尼可夫比沙布洛夫小九岁,加上这一年战争,就是说,好像还要年长10年,所以他有时觉得马斯林尼可夫几乎就是他的儿子。
  “米沙,您知道吗?”当他拿军大衣开玩笑,马斯林尼可夫表现得闷闷不乐的时候,他说,“米沙,你知道吗,有时我忽然想干特别冒险的事情,我总是用对战争的思考来克制自己。要知道,这场战争会长期打下去,战争愈持久,那些自始至终参加战争的人员愈宝贵,如果我沙布洛夫日后当了团长,你就会当营长,最重要的是,你要活到一天,一定要活到那一天。你同意我的话吗? ”
  “不同意。”马斯林尼可夫粗声地说道,“对一般人来说,我倒是同意,对我来说,我却不同意。”
  “不同意。”沙布洛夫微微一笑。“也罢。暂且不管你是否同意,这倒不重要,你还是要听我的话,把大衣缝好才对。”
  马斯林尼可夫把军大衣放在膝上,微微笑了笑,顺从地开始仔细看上面打穿的窟窿。
  他们这次夜谈是在战事平息的第八天。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南面特别激烈的炮声,沙布洛夫并未因为个人及其本营的暂时安静而失去对当前共同厄运的警觉,他整个晚上的情绪都不大好。
  桌上电话铃响了。沙布洛夫拿起话筒。
  ‘沙布洛夫吗?”他听出是巴柏琴科的声音。
  “是的。”
  “你把全营的事交给政治委员。主人找你,立刻过去。”
  “你对瓦宁讲,”沙布洛夫向马斯林尼可夫说,“我到主人那里去了。”他紧紧地带上军帽,向门外走去。
  普罗琴科在一栋楼房的废墟旁挖成的掩蔽部里焦急地来回踱着。这个掩蔽部与平时他稍有空闲时挖成的一样,修得整齐而又坚固。虽然他不怕在需要时冒生命危险,但他总喜欢把掩蔽部修得坚固,盖上五六层木料,任何偶然落下的炮弹,也打不穿它。普罗琴科本人很勤快,他痛恶各种懒惰现象,只要在新地方驻扎下来,他总是会让工兵忙出一头汗。他喜欢将掩蔽部上面盖得很厚,里面尽可能宽敞,能够摆上一张桌子,几个凳子,还有睡眠的地方。这是一个久经沙场的人的习惯,对他来说,掩蔽部早就变成经常性的住所。他不能容忍下属指挥员不必要地把处所安排在敌人的火力射程内,地方小得连地图也铺不开,战争本身已经造成种种不便,他们还为自己制造种种不便。
  今天在该师的左翼,整天都在激战,普罗琴柯从这一天的战况中,凭经验和感觉,预计德寇大概很快就要突破他的左翼,进到伏尔加河。那时,他这一师人就会与南面队伍,首先是与集团军总指挥部切断联系。半小时前,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同集团军的通讯被切断。事情真是偶然到极点,他在电话中与集团军总指挥部紧急谈完一切之后,听到军委委员马特维也夫嘶哑的声音。马特维也夫叫他接电话,首先问他是否能够坚持住,问他是否一切正常,然后说道:
  “特别向你表示祝贺。”
  “祝贺什么?”
  “听到无线电广播没有?”
  “没有。”
  “今天无线电广播通报:政府授予你少将军衔。将军同志,所以我要向您祝贺。”
  马特维也夫说的很慢,声音显得疲倦;大概此时南面,他们那里的情况非常困难,普罗琴科只能从他一向细心这一点上,理解他为什么此刻想起政府命令,专门打电话来。
  “谢谢。”普罗琴科说,“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我的新军衔。”
  他等了一下,马特维也夫在电话中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的话完了。”普罗琴科说,“请您指示…… ”但马特维也夫一句话也没回答。“请您指示。”普罗琴科又说了一次,“我在听您指示,”他又说了第三次。
  电话里没有声音。
  普罗琴科想,电话线一定是在他阵地的某个地方被截断了,于是打电话给位于邻师接合点的接线员。电话员回答了。电话员不回答就好了。电话线被切断。在普罗琴科师的左翼,敌人已突进到伏尔加河,把全部线路都截断了。
  邻师没有任何消息。集团军总指挥部也没有音信。但每天的战报,照例必须送到总指挥部去。只剩下这一条交通线,经过伏尔加河,到达彼岸,由南面渡河到总指挥部去。现在非得派个人去不可。普罗琴科起初想派自己的副官去,但副官今天跑了一整天,连脚都站不住,已倒在地板上,枕着军大衣睡着了。此外,现在派这个人去集团军总指挥部并不适宜。要派去的这个人,不仅能够送报告,还要了解此刻普罗琴科所要作的事。他拿起话筒,打电话找巴柏琴科:
  “您那里都很平静吗?”
  “很平静。”
  “您立刻派沙布洛夫到我这里来。”
  普罗琴科一面等沙布洛夫,一面把各团送来的报告移到跟前,破例地亲手写总结报告,然后叫人送去打字。报告还没打好,沙布洛夫就进来了。
  “您好,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普罗琴科说。
  “您好,上校同志。”
  “现在不是上校。”普罗琴科说,“现在是将军了。您没有听见今天的无线电广播吗?”
  “没有。”
  “你没有听见,所以我告诉你——现在我是将军了。今天我成为将军了。鬼知道。”他指了指断了线的电话机,补充说,“我不撒谎,我想当将军,但决不想在这个日子听到这个消息,不想在这个…… 我找你来,是要你此刻送一份报告到集团军指挥部去。”
  “电话不通吗?”沙布洛夫把头向电话机一歪,说道。
  “不通,而且未必很快就能通。电话线断了。你今天来替我当活电话。”
  他拿起内部电话的话筒,打电话到码头上。
  “不管手边有什么东西,摩托船也好,划子也好,立刻准备着。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先渡河过去,打听指挥部是不是在原地方,然后再渡回到指挥部所在的这边岸上来。”
  “怎么样,报告准备好了没有?”他转身问走进来的师部军官。
  “正在打字,再过5分钟就打好。”
  “好的,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普罗琴科说,“你去一趟吧,当然,通讯迟早会恢复的,不过,老实说,等待真是让人着急。说实话,我宁愿让敌人攻打我。如果敌人攻打我们,我们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当我们这里沉寂无事,而邻师却在遭受猛烈打击时,心里实在是焦急万分。大概,你也是这样,是不是?”
  “是。”沙布洛夫肯定地说。
  “所以我知道。”普罗琴科说,“你一定会努力把这个送到,免得心里不安。”
  他忽然轻微一笑,走近挂在墙上的一块破镜片前。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看,我的将军制服合身吗?”
  “好像很合身,将军同志。”沙布洛夫说。
  “唉,‘将军同志’。”普罗琴科微笑道。“你嘴里在对我说:‘将军同志’,心里却在想:‘他,这个老东西,一听这样称呼,大概很舒服’。你是这样想吗?”
  “是的。”沙布洛夫也跟着微微一笑。
  “你想得对…… 真是舒服,确实舒服。只是现在我肩负的责任更重大了。虽然军衔有了,可惜这个字,也如其他许多字一样,不是我们每个人随时都能理解的。”
  普罗琴科凝思了一会,点燃了烟,聚精会神地望了望沙布洛夫。他兴奋已极,很想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将军,”他沉思地说。“这是个极难得到的官衔。沙布洛夫,你知道为什么难呢?因为此刻,不论仗打得好与不好,都是远远不够的,现在需要打一个大仗,以便今后长久地不再发生战争。沙布洛夫,你知道,我不相信一种说法,认为这次战争是世界上最后一次战争。上次大战时也是这样说,上次大战前,也这样说过很多次,历史值得读读。我想,在这次战争之后,经过三五十年,还会有一次战争的…… 但要使它不致于很快发生,这就全靠我们了;如果终于发生了战争,那就要使它成为胜利的战争,这就需要有军队。当然,我这个意见此刻会有很多人反对。比方说,你,你认为怎样?”
  “我也反对。”沙布洛夫说。“我不愿意想到,什么时候还会有一次战争。”
  这是对的,你不愿意想。”普罗琴科说,“我也不愿意想。虽然是不愿意想,但是必须去想,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战争了。”
  师部的军官把报告拿来了。普罗琴科从衣袋里掏出眼镜盒,取出看文件用的角框眼镜,逐字逐句地读完后,签上了字。
  “你去吧。”他说,“这里有人把你送到船边,往后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如果没有被敌人发觉,你尽管泛舟于伏尔加河上,上面有星星,下面有水,你就来观赏那夜色美景吧。假如这不是伏尔加河,而是维斯瓦河或奥得河,那才特别有味咧。得了,你走吧。”
  沙布洛夫乘黑摸到了码头上。摩托船没有,早晨被迫击炮弹打毁了。码头边有一只两对桨的划子,轻轻飘浮着。沙布洛夫坐上划子,用手电筒一照,发现船是白色的,有蓝色的边,并且有号码,不久前,这还是一条供游览用的船,玩一小时一个或一个半卢布……
  两个红军战士坐下,每人握着一对桨。沙布洛夫掌舵,他们把船轻轻开走了。德寇并未射击。普罗琴科所说的一切情景,就在眼前:上面是星星,下面是水,静寂的夜,炮声在离这里三四公里的地方轰鸣,他耳朵听惯了炮声,此时已经感觉不出这种炮声了。再过二三十分钟,就可以靠岸,不错,现在可以坐在船尾,在到达岸边前这段时间把各种事情想一想,现在这边岸上,昼夜都有德寇的重迫击炮弹隔河飞来,几十个码头上,从日落到黎明都有人在工作,营里的伤兵都运来这里,每天都有弹药、面包、烧酒从这里运到各营去。南北两翼德寇都推进到伏尔加河边,西面也是敌人。沙布洛夫在与马斯林尼可夫交谈时,常常戏谑地称自己和自己这一营为“岛上强国”,称东岸是“大地”。甚至到莫斯科去,也得首先渡到东岸,到“大地”上来,只是然后必须经过西北某个地方,再渡回西岸。一切都在东岸上,包括他此刻所怀念的安娜。如果她是轻伤,她一定就在这儿附近,在她的卫生营里。
  “大概是轻伤。”他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因为逻辑上应该如此,而是因为她说过:“我很快就会回到您这里来……”,她把一切都说得像孩子似的肯定,自信,竟使他觉得事实上也应该这样,应当这样。他最近几天曾不断发现:自己一回到营部时,就不由地打量着掩蔽部
  小船一抵达岸边,沙布洛夫就跳上岸去,打听从前那个距集团军总指挥部最近的渡口位于何处。原来这个渡口已经移到下游一公里半的地方,于是他又上了船,沿岸顺流而下。
  小船停在临时木桥旁边:两个红军战士留在船上,沙布洛夫改乘那艘恰巧要回西岸的驳船。
  驳船上堆满了食品箱子以及摊在木板上的大块牛肉、羊肉。虽然驳船上几乎空无人一,但从食品数量上可以看出东岸人力物力的规模,经过这条大河去供给集结在那里的整个军队是多么困难,麻烦和复杂。
  半小时后,驳船慢慢靠近斯大林格勒的一个码头。渡口虽然迁移了,但出乎沙布洛夫意外,他听说集团军总指挥部仍在原地未动。
  普罗琴科两三次到过总指挥部,他对沙布洛夫说的,总指挥部是位于烧毁的大粮栈对面专门挖成的坑道里。从渡口到那里去,需沿河岸走一公里半以上的路程。德寇用迫击炮漫无目标地向岸边射击,炮弹接连不断在前后爆炸。
  沙布洛夫一直沿河岸往前走,但是他要寻找目标即粮栈的轮廊却仍然没有见到。与此同时,他现在听到的自动枪声非常近,毫无疑义,这里距阵地前线至多不到一公里。他开始想,莫不是人们向他撒了谎(这在战争中是常有的事),也许总指挥部今天转移了。可是当他走到距离阵地前线很近的地方时,他看见了前面陡岸上那个粮栈的轮廓,又过了一分钟,他碰见了站在地坑口上的卫兵。
  “总指挥部在这里吗?”沙布洛夫问。
  那人用手电把他的文件照了一照,答道:就在这里。
  “怎样到参谋长那里去?”他小声问。
  “到参谋长那里吗?”
  后面有个口音他觉得很熟:
  “是谁要到参谋长那里去?”
  “我。”
  “哪里来的?”
  “普罗琴科派来的。”
  “原来如此。有趣得很。”那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
  当他俩走进钉有木板的坑道里,沙布洛夫回头一望,看见后面走来一位将军,这位将军正是他昨天夜里在普罗琴科那里见过的。
  “总指挥同志。”沙布洛夫向他说,“可以进来吗?”
  “可以。”将军说道,接着打开木板做的小门,自己先进去了。沙布洛夫懂得这是请他也跟着进去,于是他也进去了。门里是一个挖在地下的小房,里面摆着一张木床,一张漆布沙发,一张大桌子。将军坐在桌旁。
  “请你把方凳移到我跟前来。”
  沙布洛夫不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把方凳移近了。将军伸起一只脚,搁到方凳上。
  “旧伤复发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好,您报告吧。”
  沙布洛夫按照军队礼仪报告后,把普罗琴科的书面报告交给将军。将军慢慢读完后,惊讶地望了望沙布洛夫。
  “这就是说,你们那里很安静。”
  “是的,很安静。”
  “这也不错,显然,敌人已无力同时举行全线攻击。最近几天的损失不大吧?”
  “详细情况我不知道。”沙布洛夫说。
  “不,我不是问你全师的情形,全师的,这里都写着。我问的是你们营的情况,您好像是营长?”
  “是的。”沙布洛夫说。
  “您营里有多少伤亡?”
  “近8天来,阵亡6人,负伤20人,加上开始的8天里,阵亡80人,伤202人……”
  “哼,”将军说,“够多了。您这次来,在没找到我们之前,沿岸找了很久吗?”
  “没有,我很快就找着了,只是我开始怀疑:三百步以外的地方就在射击,我想,总指挥部一定会转移地方。”
  “啊,”将军说,“差一点转移地方,我指挥部的人本来已决定今夜转移,但是我晚上从师部里转回来后,阻止了他们。在目前这种困难环境和困难情况下,隐藏是可笑的,虽然表面上看很必要,但是也不能按常规办事转移指挥所,大尉,您要记着这一点。在这种紧要关头,最主要、最明智的办法是稳定军心,懂吗?在某种意义上说,当人们看到地点没有变化时,就会产生信心。只要我还能在原处指挥,我就不改变地点,我就要在这里指挥到底。您是一个青年军官,我对您说这些,是希望您把这些运用到您的营里去。我相信,您不会觉得你们那里的平静现象还能长久继续下去。”
  “我没有这样想。”沙布洛夫说。
  “你也不应该这样想。平静不会持久。萨瓦杰耶夫!”将军喊道。
  副官走进门口。
  “坐下,起草个命令。”
  将军当着沙布洛夫的面,很快口述了一个简短命令,命令要点归结起来,是要求普罗琴科想方设法不让德寇从该师阵地上再抽调出更多的部队,特别要求他在该阵地南段,即德寇已突进到伏尔加河边的这段阵地上,发动几次局部攻击。
  “还写一点。”将军说,“‘祝贺您获得将军军衔’。完了,拿过来,我签名。”
  将军在让沙布洛夫走时,抬起他那疲倦的,因睡眠不足而现出蓝圈的眼睛,望着沙布洛夫。
  “您好像很早就知道普罗琴科?”
  “几乎从战争开始时就知道。”
  “如果您想成为一个好指挥官,就应该向他学习,效法他。实际上,他不是你初次见面感觉到的那种人,他有计谋,有头脑,有毅力。一句话,是一个地道的乌克兰人。我们很多人只在外表上看很沉着,而他却在实际上一向镇定自若,你要特别向他学习这一点。他报告我,说您在被围困的最初日子里仗打得很好。现在您可以认为全师都处在敌人包围圈内。在这种情况下,重要的是冷静。我们会恢复与你们的通讯联系,但河水总归是河水,这点您要记得。可是…… ”将军站起身来,向沙布洛夫伸出手去,“可是当我们背水而战时,河水有时对我们有利。例如敖德萨,塞瓦斯托波尔…… 我相信斯大林格勒也会成为这样的,不过有一点差别,我们在任何情况下,决不会放弃斯大林格勒。现在您可以走了。”
  当沙布洛夫走出总指挥部,返回来向河边码头走去时,心里想,不管怎么样,总指挥的情绪很好。将军同他说话时,那种镇静沉着、从容不迫的态度,都不是故意做出的,在沙布洛夫看来,极其自然,的确是真的,亦即这个人所说的话,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但今天的事变似乎又可能产生完全相反的情绪。“也许,他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消息。”沙布洛夫想道,“也许其他地方正在准备增援部队……”
  但是他立刻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不,问题不在这里。他忽然理解了总司令这种情绪的原因: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德寇已突破到伏尔加河,将集团军截断,最近几天战斗的结局就是如此,发生这种事情是因为抵抗的力量不足。现在,德寇认为战斗已经结束后,我军却不承认失败,还在继续作战,而且总指挥部仍在原地不动,泰然处之,不仅如此,从一个被截断联系的师里派来了一个军官,并把报告按时送交总司令。正因为如此,他在会见沙布洛夫时情绪很好。当时他的情绪非常好,全集团军都知道他是个缄默寡言的人,此刻他居然与一个担任联络的普通军官攀谈整整五分钟之久,并且还对他说了一些似乎不关正题的话。
  沙布洛夫离开普罗琴科后,已经过去5小时,现在他又回到普罗琴科的掩蔽部,并把从日记簿里扯下、上面写着总司令命令的小纸条递给普罗琴科。
  “那里情况怎样?“普罗琴科读完命令后,问道。
  听沙布洛夫说,总指挥部仍在原地,普罗琴科脸上现出了满意的微笑:显然他与沙布洛夫同感,总指挥部仍在原地,他也是很高兴的。这个表面上看似一般的步骤,实际上是极其高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战争中不按平常那种看似合理的思想办事。
  沙布洛夫从普罗琴科那里回去时,顺便走进巴柏琴科的掩蔽部。因为他在师部时,就有人转告他说:巴柏琴科打过电话来,要你到他那里去。
  巴柏琴科正坐在桌旁起草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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