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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文本

_9 陈寅恪(近代)
  孝靖王太后光宗生母也。初为慈宁宫宫人。年长矣,帝过慈宁,私幸之,有身。故事宫中承宠,必有赏赉,文书房内侍记年月及所赐以为验。时帝讳之,故左右无言者。一日侍慈圣宴,语及之,帝不应。慈圣命取内起居注示帝,且好语曰:吾老矣,犹未有孙,果男者,宗社福也,母以子贵,宁分差等耶?(万历)十年四月封恭妃。八月光宗生,是为皇长子。既而郑贵妃生皇三子,进封皇贵妃,而恭妃不进封。二十九年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仍不封如故。三十四年元孙生,加慈圣徽号,始进封皇贵妃。四十年病革,光宗请旨得往省,宫门犹闭,抉钥而入。妃目眚,手光宗衣而泣曰: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遂薨。
  同书壹贰拾诸王传潞简王翋镠传略云:
  潞简王翋镠穆宗第四子,隆庆二年生,生四岁而封,万历十七年之藩卫辉。初翋镠以帝母弟居京邸,王店王庄遍畿内,比之藩,悉以还官,遂以内臣司之,皇店皇庄自此益侈。翋镠居藩,多请赡田食盐,无不应者。其后福藩遂缘为故事。景王(载圳)就藩时赐予概裁省,楚地旷,多闲田。诏悉予之。景藩除,潞得景故籍田,多至四万顷,部臣无以难。至福王常洵之国,版籍更定,民力益绌,尺寸皆夺之民间,海内骚然。论者推原事始,颇以翋镠为口实云。翋镠好文,四十二年薨。四十六年常淓嗣。后贼躏中州,常淓流寓于杭,顺治二年六月降于我大清。
  同书同卷福恭王常洵传略云:
  福恭王常洵神宗第三子。初,王皇后无子,王妃生长子,是为光宗。常洵次之,母郑贵妃最幸。帝久不立太子,中外疑贵妃谋立己子,交章言其事,窜谪相踵,而言者不止,帝深厌苦之。(万历)二十九年始立光宗为太子,而封常洵福王,至四十二年始令就藩。(崇祯)十六年秋七月由崧袭封。明年三月京师失守,由崧与潞王常淓俱避贼至淮安。四月凤阳总督马士英等迎由崧入南京,庚寅称监国,壬寅自立于南京,伪号弘光。由崧性暗弱,湛于酒色声伎,委任士英及士英党阮大铖,二人日以鬻官爵、报私憾为事。未几有王之明者诈称庄烈帝太子,下之狱。又有妇童氏自称由崧妃,亦下狱。于是中外哗然。明年三月南宁侯左良玉举兵武昌,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东下。阮大铖黄得功等帅师御之,而我大请兵以是年五月己丑渡江。辛卯夜由崧走太平,盖趋得功军也。癸巳由崧至芜湖。丙申大兵至南京城北,文武官出降。丙午执由崧至南京,九月甲寅以归京师。
  寅恪案:光宗生母王太后乃其祖母——即神宗生母李太后——之宫人,李太后亦是宫人出身。光宗生母与福王常洵生母虽俱非正嫡,但常洵之生母其出身远胜于光宗之生母,光宗所以得立为太子,纯由其祖母李太后之压力使然。李太后享年颇长,故光宗遂能维持其太子之地位而不为福王所替代。潞王翋镠亦李太后所生,与光宗血亲最近。由是言之,东林者,李太后之党也。嗣潞王常淓之亲祖母即李太后,此东林所以必需拥戴之以与福王由崧相抵抗。斯历史背景,恩怨系统,必致之情事也。至若常淓之为人或优于由崧,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其贤不肖外人甚难察知。就昔时继承权论,自当以亲疏为标准,由崧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神宗,常淓之血统与熹宗思宗共出于穆宗,故两者相较,常淓之皇帝继承权较由崧疏远一级。据是言之,马阮之拥立由崧实为合法。东林诸贤往往有认王之明为真太子慈烺者,殆亦知常淓之继承权不及由崧之合法欤?至认童氏为真福王继妃者,盖欲借此转证弘光为假福王,似亦同一用心也。(参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两太子”条及“两疑案”条所载:“野史氏曰,余闻大悲初称崇祯帝,又称齐王,继复称神宗子,因宫闱有隙,寄育民间,长而为僧,其言诡诞不足信,然知其决非妖僧也。童氏之为继妃,为司寝,为淮上私奔,亦未可定,然知其决非周王妇,与福王全无瓜葛也。余姚黄宗羲、桐城钱秉镫皆以福王为李伴读,非朱氏子也,而童氏乃真妃。故当时讥刺诗有:隆准几曾生大耳,可哀犹自唱无愁。白门半载迷朱李,青史千年纪马牛。说者又谓东林复社之事,深憾马阮,故造此谤,似矣。然观童氏之哭求一见而不可得,后之人犹不能无疑焉。”)昔年尝见王船山之书,痛诋曹子建,以为陈思王之诗文皆其门客所代作,殊不解何以发此怪论,后来细思之,朱明一代宗藩固多贤者,其著述亦甚丰富,倘详悉检察稽考,其中当有非宗藩本人自撰而倩门客书佣代为者。薑斋指桑骂槐,殆由于此耶?然则常淓果优于由崧与否犹待证实,东林爱憎之口未必尽可信据。
  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一年”七律云:
  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吹唇沸地狐群力,剺面呼风蜮鬼灵。(寅恪案:“蜮”,钱曾注本作“羯”,是。)奸佞不随京洛尽,尚流余毒螫丹青。
  牧斋此诗所言固是偏袒弘光之辞,但亦应取与东林党人之记载以由崧为天下之恶皆归焉者参互比较,求一平允之论也。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一年诗”批云:“金陵一年,久将灭没,存此作诗史可也。”然则梨洲以牧斋此律为诗史,则其意亦不尽以弘光为非,可以窥见矣。
  又关于阮大铖王铎二人,就鄙见所及,略述数语。
  圆海人品史有定评,不待多论。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至所著诸剧本中燕子笺春灯谜二曲,尤推佳作。(寅恪案:张岱石匮书后集肆捌阮大铖传,引罗万象奏言:“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未见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亦足证当日阮氏两剧本盛行,故万象据以为言。又夏夑明通附记壹附编壹鉴下大清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十二月辛巳条云:“阮大铖以乌丝阑写己所作燕子笺杂剧进之。岁将暮,兵报迭至。王一日在宫,愀然不乐。中官韩赞周请其故。王曰:梨园殊少佳者。赞周泣曰:奴以陛下或思皇考先帝,乃作此想耶?时宫中楹句有“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旁注:“东阁大学士王铎奉敕书云。”亦可旁证圆海之戏剧、觉斯之书法俱为当时之绝艺也。)其痛陈错之意,情辞可悯。此固文人文过饰非之伎俩,但东林少年似亦持之太急,杜绝其悔改自新之路,竟以“防乱”为言,遂酿成仇怨报复之举动,国事大局益不可収拾矣。夫天启乱政,应以朱由校魏忠贤为魁首,集之不过趋势群小中之一人。揆以分别之主附,轻重定罪之律,阮氏之罪当从未减。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然囿于传统之教训,不敢作怨怼司马氏之王伟元,而斤斤计较,集矢于圆海,斯殆时代限人之一例欤?(寅恪检明季稗史本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中“阮圆海之意”条云:“圆海原有小人之才,且阿珰亦无实指,持论太苛,酿成奇祸,不可谓非君子之过。阮之阿珰,原为枉案。十七年田野,斤斤以十七年合算一疏,为杨左之通王安,呈秀之通忠贤,同为通内,遂犯君子之忌。若目以阿珰,乌能免其反击乎?”存古之论,颇为公允。至“十七年合算一疏”之“十”字应删去,盖写刻者涉上文“十七年田野”之语而衍也。)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王觉斯者,明末清初之大艺术家。牧斋为王氏作墓志铭盛称其书法,而有关政治诸事多从省略,不仅为之讳,亦以王氏之所长实在于此故也。(见有学集叁拾“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当崇祯十七年三月北京岌岌不可终日之时,钱王二人同时起用,思宗之意似欲使之治国治军以振危亡之局,诚可叹可笑也。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云:
  (顺治二年五月)丙申多铎师至南京,故明福王朱由崧及大学士马士英遁走太平,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三十一人以城迎降。
  夫此文官班首王钱二人俱是当时艺术文学大家,太平之世固为润色鸿业之高才,但危亡之时,则舍迎降敌师外恐别无见长之处。崇祯十七年三月二人之起用可谓任非其材,弘光元年五月二人之迎降则得其所矣。
  茲有一事可注意者,即二人在明季俱负盛名,觉斯果位跻宰辅,牧斋终未列揆席,盖亦有特殊理由。
  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五月条云:
  癸巳南京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薑曰广、前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铎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直文渊阁。时同推前礼部右侍郞陈子壮、少詹事黄道周、右庶子徐汧监国,故与铎有旧。
  同书同卷崇祯十七年十月乙卯朔条云:
  王庸王无党世授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俱大学士王铎子。以舟渡慈銮也。
  据此,觉斯之得为宰相由于与由崧有旧,牧斋之不得宰相由于与东林即主立潞王常淓者有关。大悲之狱牧斋亦被牵连(见鹿樵纪闻上福王条下、国榷壹佰叁崇祯十七年甲申十二月丙寅条、小腆纪年附考捌顺治元年甲申十二月己巳“明下狂僧大悲于镇抚司”条及同书玖顺治二年乙酉二月癸未“明僧大悲伏诛”条并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大略”中“妖僧大悲”条等),故知李太后光宗之党与郑贵妃福王之党,其分野恩怨始终不变。牧斋之未跻宰辅,乃佛教“中阴身错投母胎”,如西游记小说之猪八戒,即是其例。龙呆道人(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首)往往以老归空门自许,倘亦通解此妙谛耶?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二)
  
  
   
  第叁章引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题有“甲申夏日写于东山阁”之语,因论皆令作画之际似在崇祯十七年首夏河东君将偕牧斋自常熟往南京翋戴弘光之时。茲更据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四月条略云“甲申(廿七日)史可法迎(福王)于邵伯镇。丙戌(廿九日)福王至燕子矶。丁亥(卅日)福王次龙江关”,五月条略云“庚寅(初三日)福王监国。壬寅(十五日)监国福王即皇帝位于武英殿”,六月条云“壬戌(初六日)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同书卷首之三部院上南京礼部尚书栏载“甲申昆山顾锡畴囗囗囗囗进士,五月任,署吏部”,弘光实录钞壹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五月)乙卯召陈子壮为礼部尚书。(六月)辛酉起钱谦益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尚书。(六月)丙子礼部尚书顾锡畴上言,刻期进取”,同书贰崇祯十七年甲申条云“(九月)甲辰起黄道周为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同书叁弘光元年乙酉条云“〔二月〕已巳礼部尚书顾锡畴致仕,以钱谦益代之”,明史贰伍伍黄道周传略云“福王监国,用道周吏部左侍郞。道周不欲出,马士英讽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从史可法拥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趋朝。拜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继去国,识者知其将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甫竣事,南都亡”,综合推计之,则钱柳二人同由常熟赴南京之时间当在甲申七月廿五日福王催其速赴南京任以后。(见下引卧子“荐举人才疏”批语。)其所以赴任之理由,或与黄道周被迫之情势相同,亦未可知。考当时原任礼部尚书为顾锡畴,顾氏署吏部至弘光元年乙酉二月致仕,牧斋乃补其原任实缺。所以不以石斋补顾氏原缺者,因漳浦求去之志已坚,借故出都,马阮辈知之甚审,遂不以黄而以钱代顾。至牧斋是否在此以前独往南京,然后还家坐待新命,尚俟详检。据明季稗史初编壹肆夏允彝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然则牧斋似曾至金陵谋立潞王也。余见下所论。
  关于钱柳同往南京事,旧籍有涉及此时之记载,茲择引数条,略辨之于下。
  鹿樵纪闻上(参赵祖铭国朝文献迈古录贰拾)略云:
  先是钱谦益入都,其妾柳如是戎服控马,插裝雉尾,作昭君出塞状。服妖也。
  明季稗史初编壹陸夏完淳续幸存录“南都杂志”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寅恪案:昭君出塞之装束,可参一九五七年戏剧报第拾期封面尚小云汉明妃图。)
  牧斋遗事云: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其后。私语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状,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然则,钱柳自常熟至南京,道出丹阳时得意忘形,偶一作此游戏亦有可能,遂致众口讹传,仇人怨家借为诋诮之资。遗事之言最为近情,其他如吴夏诸书所记殊不足信也。噫!当扬州危急之时,牧斋自请督师,河东君应可随行,然弘光不许牧斋作韩世忠,(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捌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刺闺痛惜飞章罢”句下自注云:“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故河东君虽愿作梁红玉而不能。迨南都倾覆之后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亦可偕行,但终留江南,故河东君虽可作汉明妃而不愿。其未能作梁红玉,诚是遗憾,但不愿为王昭君,殊甚钦服也。
  又检林时对荷会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云:
  吴伟业辛未会元榜眼,薄有才名,诗词佳甚,然与人言如梦语呓语,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迷心。鼎革后,投入土抚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寅恪案: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河东君之独留南中,固由于心怀复楚报汉之志业,但其人聪明绝世,似亦悬知尔翁所述梅村困窘之状欤?
  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十五日至次年即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此“一年天子小朝廷”之岁月实河东君一生最荣显之时间也。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二“几曾银浦(“浦”似应作“汉”)共仙槎”句,盖惜河东君得意之时间甚短也。
  关于此时间涉及河东君者亦有数事,茲略述之于下。
  计六奇明季北略贰肆五朝大事总论中门户大略“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条(参南明野史上“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条等)云:
  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之闻?
  寅恪案:前引谈孺木之言谓“谦益觊相位,日逢马阮意游宴,闻者鄙之”,牧斋与马阮游宴自是当然之事。颇疑钱阮二人游宴尤密,盖两人皆是当日文学天才,气类相近故也。牧斋既与圆海游宴,河东君自多参预,此亦情势所必至。圆海乃当日编曲名手,世所推服,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云:“诸公故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本,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诸公多北人,不省吴音,则改唱弋阳腔。诸公于是点头称善曰:阮君真才子。”据此,集之不仅能制曲,且能度曲。河东君之能度曲自不待言,前多论及,不必复赘,观戊寅草中诸词颇有似曲者,如“西河柳”之类即是例证。然则牧斋招宴圆海筵上,柳阮二人必极弹丝吹竹之乐。但歌唱音乐牧斋乃门外汉,白香山新乐府杏为梁篇云“心是主人身是客”一语,真可作南都礼部尚书官署中招宴阮氏多之绮席写照矣。圆海珠冠之赠实为表达赏音知己之意,于情于礼殊应如此,然牧斋此际则不免有向隅之叹也。
  夫牧斋虽不善编剧度曲,然最擅长诗什,其与圆海游宴所赋篇章应亦不少,河东君想亦间有酬和阮氏之作。前引牧斋“题为黄子羽书诗册”云:“余自甲申后发誓不作诗文,间有应酬,都不削稿。”所谓“文”者,即甲申十月丁卯日所上“严内治,定庙算,振纪纲,惜人才”四事疏之类,所谓“诗”者,即与圆海等所赋篇章之类。“间有应酬”一语,其“应酬”固是事实,而“间有”则恐不确耳。牧斋之删弃此时作品虽可掩饰其丑行,但河东君之诗篇流传于天壤间者转因是更减少一部份,殊可惜也。
  在此时间内,钱柳二人除与马阮游宴外,尚有招宴当日名士即河东君旧交一事,最堪注意。第叁章论河东君与李待问之关系节,已引王沄虞山柳枝词第陸首及自注并其他有关李氏事迹诸条,读者可取参阅,茲不重述。但存我在明南都时为中书舍人。前所引史料虽已言及之,至其何时离去南都则未能确知。检张岱石匮书后集叁肆江南死义列传李待问传云:“李待问南直华亭人,崇祯癸未进士。甲申北变,以归里不及难。弘光登极,待问之南都,授中书舍人。南都继陷,逃至松江。”是存我之离南都,乃在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前后也。王胜时所述牧斋招宴存我,河东君遣婢送还玉篆一事,究在何时?尚待考证。
  又检宋尚木含真堂集陸“元宵同陈实庵太史集钱宗伯斋,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云:
  疏钟箭漏思冥冥,尽醉芳筵日幕情。葭谷渐回春乍暖,金吾不禁月偏明。星桥匝树连银汉,鹅管吹笙跨玉京。莫道上林夸角觝,大官俱得戏长鲸。
  寅恪案:陈实庵太史者,陈忠裕公全集壹柒湘真阁集“酬陈实庵翰林”七律附考证,据绍兴府志疑实庵即陈美发。今检乾隆修绍兴府志叁壹选举志贰进士栏明崇祯元年戊辰科刘若宰榜云:“陈美发,左赞善,上虞人。”考证所言当即出此。又检光绪修上虞县志玖陈因传云:“子美发,字木生,幼奇颖,善属文。天启丁卯(七年)举人,戊辰(崇祯元年)进士,授翰林院吉士。辛未(四年)升检讨,分校礼闱,称得士,晋东宫日讲官。丁外艰,特恩赐祭。服阙赴都,转翰林谕德。时会推阁臣,廷议以非祖制,事寝。奉敕封籓。归里,卒,年三十九。(康熙志)美发与族父达生、族弟元映,时称陈氏三凤。”但美发是否号实庵,未见明文,且传文所记甚简略,或有所忌讳,尚须详考。若果是实庵者,则与尚木为天启丁卯举人同年也。(参光绪修华亭县志壹贰选举上举人表。)
  或疑尚木诗题所谓“陈实庵太史”乃陈于鼎,其名号“鼎”与“实”有相关之意,其官职与太史又相符合,且陈卧子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有“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之语,故此说殊有可能。由是观之,卧子诗题下壮师洛之考证未必确切。于鼎事迹见小腆纪传陸叁本传,其人即下引林时对荷闸丛谈叁所谓“小王八”者,是也。
  尚木诗题中仅言弘光元年元夕与实庵同集牧斋斋中,然此夕既是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如是盛会,所招之客绝不止陈宋二人。让木不过举实庵以概其余。或者实庵亦有同赋此题之诗,遂语及之耳。让木此时与存我同为中书舍人(见下论),又同为松江籍,更俱是河东君旧友。揆以物以类聚之义,牧斋此夕颇有招宴存我之可能。问郞玉篆之送还恐即在此夕。盖预宴者既甚多,依当日礼俗之限制,河东君若以女主人身份亲出陪客,且持此纪念品面交问郞,在河东君方面虽可不介意,在牧斋方面则难免有所顾忌,故遣双鬟代送耶?俟考。
  第叁章论河东君居松江时最密切之友人为宋辕文、李存我、陈卧子。当钱柳南都得意之际,辕文在何许,尚无确证。据陈忠裕公全集贰陸“三子诗选序”略云:“三子者何?李子雯宋子征舆及不佞子龙也。今天子起淮甸,都金陵,东南定主。予入备侍从,请急还里。宋子闲居,则梓三人之诗为一集,大率皆庚辰以后之作也。”并云间三子新诗合稿陸辕文“野哭”题下自注云:“五月初一日始闻三月十九事,越数日,始得南都新诏,臣民哭临,服除而作。”及同书捌“闻吴大将军率关宁兵以东西二虏大破李贼志喜二律”等(参国榷壹佰壹崇祯十七年甲申四月丁丑“吴三桂大破贼于关内”条),可略见辕文此时踪迹,而其详则不得而知。(今峭帆楼丛书重校刻云间三子新诗合稿王培孙植善序,吴以宋征璧所撰陈子龙平露堂集序中“乙丙之际”为顺治二年乙酉,三年丙戌。其实宋序之“乙丙”乃指崇祯八年乙亥,九年丙子也。特附正之于此。)但河东君早与辕文绝交,假使此时在南都,亦必与钱柳不相往来无疑也。存我此际供职南都,河东君既已送还问郞玉篆,则昔日一段因缘亦于此了结。至于卧子则为河东君始终眷恋不忘之人,前述崇祯十七年甲申夏日黄媛介画扇,河东君题有卧子满庭芳词即是其证,故寅恪戏作一绝,中有“一念十年抛未得”之语,实能道出河东君之心事也。今所欲论者,即卧子在南都之时间是否亦曾与李存我宋让木陈实庵辈同被牧斋招宴等问题。茲择录卧子自撰年谱、兵垣奏议、焚余草及让木含真堂集,并参以国榷等,综合考释之于下。
  陈忠裕全集年谱中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弘光帝监国南都,予补原官(兵科给事中),随奉命巡视京营。予以国家倾覆之后,义不敢申前请(辞兵科给事中),而又决江左事尚可为,决计赴召。……予遂以六月望后入都,而是时贵阳(指马士英)入辅,详符(指史可法)出镇,国事稍变矣。贵阳一至,即荐怀宁(指阮大铖)当大用,众情大哗,攻者四起。贵阳先君同籍也,遇予亦厚,其人倘荡不羁,久历封疆,于门户之学非素所深研也。当困厄时,与怀宁狎邪之交,相欢如父子,浸润其言,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及贵阳柄用,而怀宁挟其权智以御之,且责前盟。见攻之者多,则曰:彼党人者,不杀我两人不止。又造作蜚语,以为主上之立非诸君子意,故力攻拥戴定策之人,以孤人主之势。盖怀宁挟贵阳以为援,而贵阳挟主上以自解。予因正告贵阳曰:怀宁之奸,海内莫不闻,而公之功亦天下所共推也。公于人无豪发之隙,奈何代人犯天下之怒乎?且公之冒不韪而保任者,以生平之言不可负也。公以素交而荐之,众以公义而持之,使公既信友又不害法,则众之益公者大矣。而公何怒为?今国家有累卵之危,束手坐视,而争此一人,异日责有所归矣。贵阳曰:逆案本不可翻也,止以怀宁一人才不可废耳。予曰:公既不能负怀宁而独用之,则怀宁又何辞以拒同科之数百人而独登膴仕乎?一小人用,众小人进,必然之势。一逾短垣,虽公亦无如之何矣。且公为宰辅,苟能真心以求天下之才,何患无人?如怀宁者,何足数哉!……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而祖父俱在浅土,甚惧。请急归营窀穸之事,蒙恩允放。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之言。时人见嫉如仇,及予归,而政益异。木瓜盈路,小人成群,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同书同卷弘光元年乙酉条云:
  时群小逾张,诸君子多被弹射。予为此辈深忌,而未有以中。私念大母年益高多病,再出必重祸以为亲忧,陈情侍养,得遂宿志焉。
  陈卧子先生兵垣奏议上“荐举人才疏”略云:
  已补者如钱谦益黄道周徐汧吴伟业杨廷麟等,皆一时人望,宜速令赴阙。庶吉士陈于鼎英姿壮志见累门阀,既以不阿乡衮浮沉至今,困衡之士,荏苒足惜,当量才录用也。(寅恪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东林依草附木之徒”条云:“江南有老亡八小亡八之谣,老谓谦益嬖柳影,小则陈于鼎溺韵珠云。”尔庵之书语多偏激,未可尽信,但所记江南之谣或是实录。噫!卧子为人中之龙,此时荐举二龟,岂神州陆沉之先兆乎?由今思之,可叹亦可笑也。)
  此文后附批语略云:
  崇祯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奉旨:人才宜乘时征用,说得是。钱谦益等速催来京到任。
  同书下“请假葬亲疏”批语云: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一日奉旨:陈子龙准给假三个月,即来供职,不得迟延。该部知道。
  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癸酉(十八日)“南京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言中兴之主莫不身先士卒”条云:
  子龙寻省葬。
  同书壹佰肆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十三日)条云:
  许兵科给事中陈子龙终养。
  同书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六月壬戌(初六日)条云:
  钱谦益为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寅恪案:卧子以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南都,八月十八日准假还里葬亲,其在南都之时间不过五十日。牧斋是否在崇祯十七年七月廿五日以前曾一度独至南都预谋立君之事,今难确考,但牧斋于是年六月初六日已补授礼部尚书,至七月廿五日尚未至都就职,姗姗来迟,颇觉可怪。据国榷壹佰贰崇祯十七年八月廿一日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条略云:“丙子宗贡生朱统又诬奏薑曰广陈必谦等。初陈必谦北转,邑人钱谦益求复官未遂。今入京首诋之,结欢马士英,同诸勋贵,专言定策,意逐高弘图薑曰广代之,而谦益先入金陵,亦谋迎潞王,又心昧之矣。”夏彝仲幸存录云:“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此条上已引。)谈迁枣林杂俎仁集逸典类“异议”条云:“钱谦益侍郞触暑步至胶东(指高弘图)第中,汗渴解衣,连沃豆汤三四瓯。问所立,胶东曰:福藩。色不怿,即告别。胶东留之曰:天子毋容抗也。钱悟,乃坐定。遽令仆市乌帽,谓:我虽削籍,尝经赦矣。候驾江关,诸臣指异之。监国初,复官。八月入朝,阴附贵阳(指马士英),日同朱抚宁(国弼)刘诚意(孔昭)赵忻城(之龙)张冢宰捷阮司马大铖联疏讦异议者。胶东解相印,欲卜居虞山,谦益恐忤贵阳,却之,且不祖送。”可为牧斋在福王即位以前已先入南京之一旁证。然则牧斋先至南京预谋拥立潞王之后始还常熟坐待机会耶?
  茲姑不深究其迟滞不前之故,惟有一事可以决言者,即河东君之至南都当与牧斋同行赴任,计其抵都之日至早亦必在七月下旬之末,距卧子准假还家之时仅十余日。陈钱交谊素笃,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年丁丑条略云:“会吴中奸民张汉儒讦奏钱牧斋瞿稼轩以媚政府,有旨逮治。予与钱瞿素称知己,钱瞿至西郊,朝士未有与通者,予欲往见,仆夫曰:较事者耳目多,请微服往。予曰:亲者无失其为亲,无伤也。冠盖策马而去,周旋竟日乃还。其后狱急,予颇为奔奏。”(寅恪案:蓼斋集肆贰有“上牧斋年伯于狱中”五古一首,然则不独卧子,即舒章亦与牧斋交谊甚笃也。)及陈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阁稿“东皋草堂歌”序云:“东皋草堂者,给谏瞿稼轩先生别墅也。丙子冬奸民奉权贵意,讦钱少宗伯及先生下狱,赖上明圣,越数月而事得大白。我友吴骏公太史作东皋草堂歌以记之。时予方庐居,骏公以前歌见寄,因为属和。辞虽不工,而悲喜之情均矣。”然则钱陈两人之旧日关系既如卧子所自述,牧斋之赴南都就礼部尚书任复经卧子之催促,故钱陈此次两人同在金陵,虽为时甚短,揆以常情,必无不相见之理。
  倘卧子造访牧斋,或牧斋招宴卧子,不知河东君是否采取如对待李存我之方式以对待卧子?抑或如元微之莺莺传所载,莺莺适人后,张生求与相见,终不为出,赋诗谢绝?今日俱无从得悉。若河东君采取莺莺对待张生之方式以对待卧子者,则双文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之“眼前人”,即卧子崇祯十四年辛巳所纳之沈氏。但不知此宜男之良家女(见卧子年谱后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能及崇祯六年癸酉秋间白龙潭舟中、八年乙亥春间生生庵南楼中旧时“眼前人”百分之几耶?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茲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白头听曲东华史,(叟自号“东华旧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用再生缘语。)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一抹红墙隔死生,百年悲恨总难平。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着杜司勋。
  又检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乙酉上元满城无灯”云:
  江皋夜色遍烽屯,鼓吹声销万户春。幕府但闻严戍火,冶城不动踏歌尘。九枝琼树沉珠箔,半榻香风散锦茵。独有凄涼霜塞月,偏乘画角照杯频。
  寅恪案:前论宋尚木弘光乙酉元夕集牧斋斋中“张灯陈乐观鱼龙之戏”诗,谓此夕盛会或有李待问在座之可能。尚木存我卧子三人同为河东君云间旧友,而陈李与河东君之交谊时间尤为长久,倘读者取尚木卧子两人同时异地所赋之诗以相对照,则是夕南宗伯署中(参前引有学集贰拾赠黄皆令序),与松江城内普照寺西之宅内(见王沄云间第宅志“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条),一热一冷之情景,大有脂砚斋主(寅恪案:脂砚斋之别号疑用徐孝穆玉台新咏序“然脂暝写”之典,不知当世红专名家以为然否?)评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回中“芳官嚷热”一节之感慨。(见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四阅评过本陸叁回。)唯脂砚斋主则人同时异,而颍川明逸(见王沄续卧子年谱顺治二年乙酉八月条后附案语)则时同人异,微有区别而已。至续幸存录于阮大铖有恕辞,论者或据以为几社与复社不同之点在此,今观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涉及马士英之语,则知几社领袖如陈氏者,其对阮氏之态度实无异复社,或说之未当不待详辨矣。
  抑更有可论者。宋征璧含真堂集陸“予以病请假,戏摘幽兰缄寄大樽”云:
  采采缄题寄所思,水晶帘幕弄芳姿。朱弦乍奏幽兰曲,郢客长吟白雪词。君子名香心自赏,美人皋佩意何迟。岩阿寂寂堪招隐,不信东风有别离。
  寅恪案:此诗之作成当在弘光元年二月丙寅(即十三日)准卧子终养后不久之时间,盖尚木得知此讯,故赋诗寄卧子,观七八两句及兰花开放季节可以证明。其缄封兰花,与崇祯六年癸酉寒日两人同在北京待会试时卧子卧病因缄封腊梅花一夺以表慰问之意者,正复相似,(见陈忠裕公全集陈李唱和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夺相示”五古及本文第三章所论。)不过前时为卧子卧病旅邸,此时则为尚木以病请假,略为不同。宋氏往往缄封花夺寄慰友人,何其喜作此儿女子之戏?岂当日习俗如是耶?俟考。
  以常情论,卧子必有答宋氏之篇什。今检陈氏诗集未发现有类是之作,唯陈忠裕公集贰拾诗余中有念奴娇“春雪咏兰”一阕,虽未能确定其何时所赋,但必是与尚木寄诗时相距不久之作,故疑是因宋氏之诗有所感会而成。此阕甚佳,因移录之于下。
  其词云:
  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解珮凌波人不见,漫说蕊珠宫阙。楚殿烟微,湘潭月冷,料得都攀折。嫣然幽谷,只愁又听啼鴃。
  当日九畹光风,数茎清露,纤手分花叶。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玉腕香销,云鬟雾掩,空赠金跳脱。洛滨江上,寻芳再望佳节。
  又含真堂集陸有“柬大樽”七律云:
  时同侍从武英,陈曰,所谓君随丞相后,吾住日华东。予答曰,不若婉娈昆山阴。
  何期束发便相亲,百尺楼边美卜邻。十载浮沉随木石,一时憔悴识君臣。东风苦雨愁啼鴃,南浦扁舟问采莼。知有昆阴堪婉娈,可容觞咏倦游人。
  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贰陸宋尚木诗稿序云:“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唱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伍陸宋征璧传云:“宋征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回变归里。”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陸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捌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壹壹柒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伍柒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嘱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
  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拾“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壹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
  尚木答语出文选贰肆陸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茲土,精爽若飞沉。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年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奈李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苍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郞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明南都倾覆,牧斋迎降清兵,随例北迁。关于钱氏此时之记载颇多,有可信者,有不可信者。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沈明抡传云:
  沈明抡字伯叙,精春秋,得安成闻喜之传,与同里徐汧李模郑敷教友善,从游甚众。崇祯癸酉以恩贡中顺天副榜。乙酉乱后,授徒自给。三十余年卒。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伍贰选举贰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复次,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茲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拾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陸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寅恪案:牧斋此首乃总述其南都倾覆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白下时所发生之变故,并为之洗涤,且加以温慰也。遵王注牧斋此题第壹首第捌句“乐储偏能赋稿碪”引吴兢乐府古题要解下云:“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壹首,即此首第壹句“山外山”、第叁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贰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脁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茲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
  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叁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肆句合用东坡集壹柒“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叁函李白伍子夜吴歌中“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壹秋槐集第壹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贰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柒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捌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至于孙爱告杀河东君有关之郑某或陈某事,如徐树丕识小录肆“再记钱事”条云: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囗囗,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闸丛谈叁“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叁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自理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荡,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
  李清三垣笔记中云:
  若钱宗伯谦益所纳妓柳隐,则一狎邪耳。闻谦益从上降北,隐留南都,与一私夫乱。谦益子鸣其私夫于官,杖杀之。谦益怒,屏其子不见,语人曰: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
  虞阳说苑乙编虞山赵某撰庑亭杂记(参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四则之四)云:
  钱受之谦益生一孙。生之夕,梦赤脚尼解空至其家。解空乃谦益妻陈氏平日所供养者。孙生八岁,甚聪慧,忽感时疫,云有许多无头无足人在此,又历历言人姓名,又云不是我所作之孽。谦益云:皆我之事也。于中一件为伊父孙爱南京所杀柳氏奸夫陈姓者,余事秘不得闻。其孙七日死,果报之不诬如是。
  寅恪案: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引柳姬小传,谓河东君轻鄙钱氏宗族姻戚,故告杀郑某或陈某虽用孙爱之名义,然主持其事者当是陈夫人党遵王之流。至若孙爱,性本怯懦,又为瞿稼轩孙婿,其平日与河东君感情不恶,后来河东君与其女遗嘱有“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之语可证。牧斋痛骂孙爱,亦明知其子不过为傀儡,骂傀儡,即所以骂陈夫人党也。牧斋骂孙爱之原书今不可见,依活埋庵道人所引,则深合希腊之逻辑。蒙叟精于内典,必通佛教因明之学,但于此不立圣言量,尤堪钦服。依明州野史尔翁所述,则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自刘宋山阴公主后无此合情合理之论。林氏乃极诋牧斋之人,然独许蒙叟此言为平恕,亦可见钱氏之论实梨然有当于人心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三)
  
  
   
  关于牧斋顺治三年丙戌自燕京南还,有无名子虎邱石上题诗,涉及陈卧子及河东君一事,茲先移录原诗并庄师洛考证,复略取其他资料参校,存此一重公案,留待后贤抉择。谫陋如寅恪,固未敢多所妄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柒七律补遗“题虎邱石上”(谈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嘲钱牧斋”条云:“或题虎邱生公石上寄赠大宗伯钱牧斋盛京荣归之作。”共载诗两首。前一首见下,后一首云:“钱公出处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闻。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寅恪案:此首或非七绝,而是七律之上半,其下半为传者所遗忘耶?俟考。)云:
  入洛纷纷兴太浓,(谈书“兴太”作“意正”。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及钮琇觚剩壹吴觚上“虎邱题诗”条,“纷纷”俱作“纷纭”。)莼鲈此日又相逢。(诸本皆同。)黑头早已羞江总,(钮书同。“早已”谈书作“已自”,董书作“已是。”)青史何曾用蔡邕。(谈书董书俱同。钮书“用”作“借”。)昔去幸宽沉白马,(谈书董书俱同。钮书“幸”作“尚”。)今归应愧卖卢龙。(“归”董书同,谈书钮书俱作“来”。陈集“愧”下注云:“一作悔。”谈书董书钮书俱作“悔”。)最怜攀折章台柳,(董书同。钮书“最”作“可”,“攀”作“折”,“折”作“尽”。谈书“章台”作“庭边”。)憔悴西风问阿侬。(“憔悴西”谈书作“撩乱春”,董书作“撩乱秋”,钮书作“日暮东”。“问”谈书董书俱同,钮书作“怨”。)
  陈集此诗后附考证云:
  (董含)莼乡赘笔壹诗讽条:海虞钱蒙叟为一代文人,然其大节或多可议,本朝罢官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以诮之云云。钱见之,不怿者数日。(寅恪案:董含三冈识略壹“诗讽”条内容全同。其实二者乃一书而异名耳。)
  又附案语云:
  此诗徐云将(世祯)钮玉樵(琇)俱云是黄门作,但细玩诗意,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姑存之,以俟博雅审定。
  寅恪案:此诗融会古典今典,辞语工切,意旨深长,殊非通常文士所能为。茲先证释其辞语,然后考辨其作者,但辞语之关于古典者仅标其出处,不复详引原文,关于今典者则略征旧籍涉及诗中所指者,以证实之。此诗既绾纽柳钱陈三人之离合,而此三人乃本文之中心人物,故依前论释卧子满庭芳词之例,校勘诸本文字异同附注句下,以便抉择。若读者讥为过于烦琐,亦不敢逃罪也。
  虎丘诗第壹句,其古典出文选贰陸陆士衡赴洛诗二首及赴洛道中作二首并晋书伍肆陆机传及玖贰张翰传等,今典则明南都倾覆,弘光朝士如王觉斯钱牧斋之流皆随例北迁。“兴太浓”三字指他人或可,加之牧斋恐未必切当,观牧斋后来留燕京甚短即托病南归,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贰句,其古典亦出晋书张翰传,世所习知。今典则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云:“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多铎定江南,谦益迎降,寻至京候用。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乞假,得旨,驰驿回籍,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可参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廿九日中央时事周报第陸卷第贰拾期黄秋岳濬花随人圣盦摭忆论太后下嫁条。寅恪案:清初入关,只认崇祯为正统,而以福王为偏藩,故汉人官衔皆以崇祯时为标准。黄氏所引证虽多,似未达此点。)又东华录贰云:“顺治三年六月甲辰秘书院学士钱谦益乞回籍养病,许之,仍赐驰驿。”牧斋此次南归清廷颇加优礼,既令巡抚视其疾痊具奏,则还家时必经苏州见当日之巡抚,此时江宁巡抚为土国宝。牧斋留滞吴门,或偶游虎丘,亦极可能。
  检牧斋外集壹载“赠土开府诞日”七律三首,诗颇不佳,或是门客代作,其第壹首第陸句“爱日催开雪后梅”,第贰首第柒句“为报悬弧春正永”,可知国宝生日在春初。第叁首第壹句“两年节钺惠吾吴”,据清史稿贰佰柒疆臣年表伍各省巡抚江宁栏云:“顺治二年乙酉,土国宝七月乙卯巡抚江宁。三年丙戌,土国宝。四年丁亥,土国宝二月丁酉降,三月己未周伯达巡抚江宁,刘今尹署。五年戊子,周伯达闰四月甲寅卒,五月壬午土国宝巡抚江宁。六年己丑,土国宝。七年庚寅,土国宝。八年辛卯,土国宝十月丙辰罢,十二月丁巳自缢,丁卯周国佐巡抚江宁。”乾隆修江南通志贰佰伍职官志文职门云:“张文衡,通省按察使司,开平卫人,廩生,顺治四年任。土国宝,通省按察使司,大同人,顺治四年任。夏一鹗,通省按察使司,正蓝旗人,生员,顺治五年任。”牧斋诗既作于春初,其“两年”之语若从顺治二年算起则有两可能:一为自二年七月至三年春初,二为自二年七月至四年春初。前者之时期应是牧斋尚留北京寄赠此诗,后者之时期即牧斋乞病还家不久所作。或牧斋过苏时赠诗预祝生日,亦有可能。观此诗题,既曰“赠”,又曰“诞日”,岂此诗具有贽见及上寿之两用欤?无论如何,牧斋此际必与土氏相往来,可以推知也。
  虎丘诗第叁句,其古典出杜工部集拾“晚行口号”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并陈书贰柒及南史叁陸江总传。今典则略须考释。盖牧斋由北京还家,除应会试丁父忧不计外,前后共有四次:第壹次在天启五年乙丑,以忤阉党还家,时年四十四;第贰次在崇祯二年已巳,以阁松终结归里,时年四十八;第叁次在崇祯十一年戊寅,因张汉儒诬告案昭雪,被释放还,时年五十七;(寅恪案:潘景郑君辑绛云楼题跋引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所载“祝枝山书格古论卷”一则,其文有“岁戊寅,漫游广陵”及“时三月既望,漏下二刻,剪烛为之记”等语。殊不知牧斋此时尚在北京刑部狱中,何能具分身法忽游扬州耶?其为伪撰,不待详辨也。)第肆次在顺治三年丙戌,降清北迁后乞病回籍,时年六十五,即虎丘题诗之岁也。(可参葛万里金鹤冲所撰牧斋两年谱。)由是言之,虎丘诗此句所指,若释为第壹次或第贰次,则牧斋年未及五十,“黑头”句欠妥;若释为第叁次或第肆次,则“早已”二字亦不切。殆此诗作者未详知牧斋四次还家之年龄所致耶?倘从董氏书所载作“已是”,固无语病,但以诗论,似不及作“早已”较有意趣,斯亦不必拘泥过甚也。
  虎丘诗第肆句,其古典出后汉书列传伍拾下蔡邕传。伯喈博学好辞章,正定六经文字,为一代儒宗,以忤阉宦谪戍亡命,后为董卓识拔,以伤痛卓死之故为王允收付廷尉治罪,请免死续成汉史,终不见许,死于狱中。此与牧斋之“学贯天下”,为“当代文章伯”,早年已成太祖实录辨证五卷,以见恶于魏忠贤党罢官,后由马士英之推荐起用,前后情事约略相似,殊非泛用典故也。其今典则国榷壹佰肆载:“弘光元年乙酉二月壬申南京礼部尚书钱谦益求退居修国史,即家开局。不许。”(可参李清三垣笔记下“钱宗伯谦益博览群书”条及上引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辞”等。)及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钱谦益传载:“顺治三年正月命以礼部侍郞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此为牧斋于明末清初两次欲修史而未能成就之事实也。关于牧斋有志修史之材料颇多,如有学集壹肆“启祯野乘序”引黄石斋临死之言“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可参同书肆柒题程穆倩卷“漳海毕命日,犹语所知,虞山不死,国史未死也”之语),可见牧斋自负之一斑。其他不烦广征。
  虎丘诗第伍句,其古典出新唐书壹肆拾裴遵传附枢传。其今典则牧斋为明末清流,但幸免于上所论首三次之祸也。
  虎丘诗第陸句,其古典出三国志魏志壹壹田畴传,其今典则指此次牧斋南还过苏州之事也。鄙意此句钮书“归”作“来”,疑较近真,盖前引东山酬和集河东君“我闻室呈牧翁”诗有“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一联,河东君为几社女社员,其早岁赋诗多受松江派之影响,此虎丘诗是否出自大樽虽待考实,然观其辞句,如“昔去”“今来”一联,必为云间几社流辈之作品,似无可疑也。
  虎丘诗第柒第捌两句,其古典俱出太平广记肆捌伍许尧佐柳氏传及孟棨本事诗情感类“韩翃少负才名”条,其文云:“(韩翃)以良金置练囊中寄之,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复书答诗曰: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第柒句用君平诗,第捌句用柳氏诗。但钮书作“日暮东风怨阿侬”,则竟认其出处为杜牧之“金谷园”诗(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陸),此诗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不独此时牧斋无季伦被收之祸,河东君无绿珠坠楼之事,且樊川诗中“春”及“东风”更与“题虎丘石上”诗之季节不合。况虎丘诗第贰句用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羮鲈鱼脍”之语,又相违反耶?
  七八两句之今典,即前述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南都时,其仇人怨家以孙爱名义鸣其私夫郑某或陈某于官而杖杀之之事。此事当时必已遍传,故林茧庵谓江南有老王八之谣,作虎丘诗者因得举以相嘲也。
  解释虎丘诗之辞语既竟,请略考其作者。王昶庄师洛编辑陈忠裕公全集,于此诗作者为何人不敢决定,盖以其“语涉轻薄,绝不类黄门手笔”之故,似颇有理。茲就牧斋及卧子两人之行踪,即顺治三年丙戌秋间两人是否俱在苏州一点推之,然后可以解释王庄两氏之疑问。
  前据清史列传牧斋传及东华录顺治三年六月甲辰条,知牧斋顺治三年由北京返常熟,必经过苏州,稍有滞留。又综合钱曾有学集诗注壹秋槐集“丙戌七夕有怀”云:“阁道垣墙总罢休,天街无路限旄头。(寅恪案:康熙甲辰本“限旄头”作“接清秋”,康熙乙丑本作“望楼头”,俱非牧斋原文。盖此诗第壹第贰两句实用史记天官书,遵王已详注之矣。)生憎银汉偏如旧,(寅恪案:“银汉”甲辰乙丑两本俱作“银漏”,是。若作“银汉”,则与下句“天河”二字语意重复,不可通。盖“银漏”二字出王勃乾元殿颂“银漏与三辰合运”之典,见蒋清翋王子安集注壹肆。牧斋诗意谓己身此时尚留北京朝参也。)横放天河隔女牛。(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云:“牧翁丙戌七夕有怀,意中不过怀柳氏,而首二句寄意甚远。”今推梨洲之意,所以深赏此诗者,盖太冲夙精天算之学,而此诗首二句用星宿之典以指南都倾覆、建州入关之事,甚为切合之故。黄钱二人关系密切,所言自较金鹤冲附会之说为可信也。详见金氏钱牧斋先生年谱丙戌隆武二年条。)及此题后即接以“丙戌初秋燕市别惠(世扬)房(可壮)二老”(甲辰乙丑两本无“丙戌初秋”四字)七律两诗推之,可知牧斋于顺治三年夏以病乞归,其离北京之时间至早亦在是年七月初旬以后,到达苏州时当在八月间,若少有滞留,则九月间尚在吴门。此牧斋踪迹之可考见者也。
  据陈忠裕公全集王胜时补撰年谱下顺治三年丙戌条附录中载,王沄宋辕文选唐五言古诗跋略云:“丙戌秋师游虎丘,遇吴门朱云子论诗。师归(富林)语予。”(寅恪案:云子名隗,长洲人。事迹见同治修苏州府志捌捌本传。东山酬和集贰选录其次韵牧斋前七夕诗四首,颇为不少。鄙意诸诗不甚佳,故第肆章未论述之。)此卧子踪迹之可考见者也。然则钱陈二人确有于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同在苏州之事,而卧子又于此时会游虎丘,故“题虎丘石上”诗其作者之为卧子实有可能。复玩诗中辞语乃属于几社一派,几社高才如李舒章是时正在北京,宋辕文方干进新朝,其非李宋所作不待多论。由是言之,虎丘诗纵非卧子本身所作,恐亦是王胜时辈所为,而经卧子修改,遂成如此之佳什欤?(寅恪案:王沄辋川诗钞陸“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九云:“梦到华胥异昔时,觉来犹幸夕阳迟。虎邱石上无名氏,便是虞山有道碑。”自注云:“丙戌钱罢官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邱石上,载诗话中。”可供参证。)鄙陋之见,未敢自信。今日博识君子当有胜解更出王庄之上者,尚希有以赐教也。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略云:
  (弘光元年)五月初十辛卯夜,上出狩。北军挟之去。(寅恪案:“之”字指牧斋。)以前资浮沉数月,自免归。送公归者起兵山东,被获,因得公手书,并逮公。锒铛三匝,至北乃解归。
  寅恪案:送牧斋归者之姓名顾氏未明言,近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叁“钱谦益”条云:“(顺治)三年正月授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郞,明史副总裁。六月以疾归。是时法令严,朝官无敢谒假者,谦益竟驰驿回籍。归遂牵连淄川谢升案,锒铛北上。传言行贿三十万金,得幸免。贿虽无征,后来谦益与人书屡言匮乏,贫富先后顿异,未为无因矣。”今检清史列传柒玖谢升传(参清史稿贰肆肆金之俊传附谢升传)云:“(顺治)二年正月升以疾剧,乞假。命太医诊视。二月卒。”据此,谢升病逝时牧斋尚在南京任弘光帝之礼部尚书,顺治三年牧斋归家后被逮北行,非由谢升所牵累明矣。
  又检国朝耆献类征初编肆陸叁载田雯撰谢陛墓志銘略云:
  公姓谢氏,讳陛,字紫宸,号丹枫,系出江西赣县。明洪武间,十世祖官小旗戍籍德州右卫。甲申李自成陷京师,置贼党,防御使阎杰、州牧吴徽文来德。公流涕曰:主亡天下乱,仇可复也。与州人李嗣晟谋诛之。李云:当告诸荐绅先生。公曰:荐绅先生虽言之,彼虑事熟,凶万全也,狐疑败矣。公仗剑往,众踊其后,遇卢御史世傕云:于思曷维其来?公弗顾。征文坐听事堂,遥望于思,走逾半垣,拔角脱距,遂磔裂之。并执杰诛焉。众目眩良久,欲散归。公曰:贼踞京师,散将安往?遂帅众而北,所在收兵,与江表连和,杀贼雪耻。会世祖章皇帝入关,乃上所收印绶。当国者欲官之,不受,归。公自此隐矣。知州某,征文甥也,诛征文时匿僧舍免,后成进士,来知州事,思得公而甘心焉,诬以私藏兵器。卒无以害。公优游里闬垂十年,与年七十以上者十人结为稀社。
  小腆纪传肆陸义师壹凌駉传(参小腆纪年附考伍顺治元年四月“明贡生马元騄、生员谢陛”及“明兵部职方司主事凌駉”等条)略云:
  凌駉字龙翰,歙县人,崇祯癸未进士。以主事赞画督师李建泰军。建泰降贼,駉复临清济宁,传檄山东,远近响应。于是土寨来归者甚众,与德州谢陛遥相应。
  又附马元騄谢陛传略云:
  马元騄,德州贡生。谢陛,诸生也。奉(宗室)帅鍁权称济王,移告远近,杀伪官。令青登莱诸州皆坚壁自守。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者也。
  道光修济南府志伍贰人物捌卢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天启乙丑进士,授户部主事。乞侍养归。服阕,补礼部改御史。移疾趣归。甲申之变,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大清兵下山左,以原官征,病不行。
  碑传集壹叁陸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略云:
  卢世傕字德水,一字紫房,晚称南村病叟。涞水人,明初徙德州左卫。(天启五年乙丑)登进士第,除户部主事。未几省母归,复强起,补礼部,改监察御史。竟移疾去。甲申已后,每抠衣循发,歌注无聊。扫除墓地,有沉渊荷锸之意。本朝拜原官,征诣京师,以病废辞。癸巳卒于家,年六十六。
  牧斋初学集壹佰陸读小笺上略云:
  今年夏,(寅恪案:“今年”指崇祯六年癸酉。)德州卢户部德水刻杜诗胥钞,嘱陈司业无盟寄予,俾为其叙。
  同书壹壹桑林诗集(原注:“起崇祯十年丁丑三月,尽闰四月。”)小序略云:
  丁丑春尽,赴急征。渡淮而北。
  同书同卷复载有“将抵德州遣问卢德水”、“德水送芍药”、“东壁楼怀德水”、“次韵酬德水见赠”等题,并附卢世傕“上牧斋先生”诗。
  寅恪案:徐鼒谓凌駉“传檄山东,与德州谢陛遥相应”,又谓“陛即南中讹传以为故相谢升”,可知邓之诚先生谓牧斋“牵连淄川谢升案”之“谢升”,乃谢陛之误。德州府志谓“世傕与其乡人擒斩伪牧,倡义讨贼”之“乡人”,当即指谢陛马元騄等,盖与谢陛墓志铭所言同为一事。惟田雯撰卢先生世傕传(见碑传集壹叁陸文学上之上)恐有所避讳,不明言之耳。复据上引资料,谢陛卢世傕二人又皆不受清廷之官职者,自与抗清复明之运动有关也。又牧斋于崇祯十年丁丑因张汉儒之讦控被逮北上,道经山东,与卢德水频繁赋诗唱和。以没口居士与南村病叟如是交谊,则其于顺治三年丙戌辞官南下,再经山东,亦应有酬和之篇什及来往之书札。由此推之,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七夕后自北京归家,被逮北行,必为谢陛卢世傕等之牵累,更无疑义。谢氏既被诬以私藏兵器,但不久事白,则牧斋之得免祸亦事理所当然,而顾云美所谓“送公归者”乃指卢氏,抑又可知矣。
  吾国文学作品中往往有三生之说,钱柳之因缘,其合于在生之说,自无待论。但鄙意钱柳之因缘更别有三死之说焉。所谓三死者,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此三死中,第一死前已论述之,茲仅言第二死。
  寅恪草此稿有两困难问题。一为惠香公案,第肆章曾考辨之矣。一为黄毓祺之狱,即所谓第二死。今稍详述此案发生年月之问题,并略陈牧斋所以得脱第二死之假设,以俟读者之教正。
  顾苓河东君传云:
  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饘槖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此节前已引。)
  寅恪案:牧斋为黄毓祺案所牵涉,被逮至金陵,其年月问题,依云美此传之记载,与牧斋所自言者符合。实则顾氏即据牧斋原诗之序,非别有独立不同之资料,故此传此节亦可视为牧斋本人自述之复写,其价值不大也。今就所见官私两方资料,初不易定其是非,辨其真伪。后详检此案文件,终获得一最有力之证据,始恍然知清代官书未必尽可信赖。但因述及此案诸书中颇多与官书相合,故亦择录数条,以便与牧斋己身及其友朋并他人之记载互相参校也。
  淸世祖章皇帝实录捌叁略云:
  顺治五年戊子夏四月丙寅朔。辛卯凤阳巡抚陈之龙奏:自金逆(声桓)之叛,沿海一帯,与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军各将稽察奸细,擒到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铸伪关防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先等,现在密咨拿缉。疏入,得旨:黄毓祺着正法,其江北窝贼薛继周等,江南逆贼王觉生钱谦益许念先等,着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袁五着一并究拟。
  蒋良骐撰东华录陸云:
  (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疏奏擒伪总督黄毓祺并家人袁五,搜获铜印一颗,反诗一本。供出江北窝党薛继周等,江南王觉生钱谦益许见元等,现在密咨拿缉。得旨:黄毓祺着即正法,其薛继周王觉生等着严饬该管地方官访拿。袁五一并究拟具奏。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陈之龙传云:
  (顺治)五年奏擒奸人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获伪印及悖逆诗词。原任礼部侍郞钱谦益曾留毓祺宿,且许助资招兵。诏马国柱严鞫。毓祺死于狱。谦益辨明得释。时江西镇将金声桓叛,攻陷无为州巢县等处。巡抚潘朝选劾之龙不能御寇,纵兵淫掠。得旨降二级调用。
  同书捌拾逆臣传金声桓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声桓与(王得仁)合谋,纠众据南昌叛,诡云明唐王未死,分牒授职,书隆武四年。遣人四出约期举兵。广东提督李成栋叛应之。
  同书同卷李成栋传略云:
  (顺治)五年正月江西叛镇金声桓遗书招成栋,成栋遂拥众反,纳款由榔,迎之入广东。于是广东郡邑皆从叛。
  清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壹壹玖附明桂王二略云:
  顺治五年春正月总兵金声桓叛,以江西附于桂王由榔。是月二十五日闭城门,部勒全营,围(巡按御史董)学成官署,杀之,并及副使成大业。执巡抚章于天于江中,迎故明在籍大学士薑曰广入城,以资号召。遣人奉表由榔。由榔封声桓昌国公,得仁新喻侯。得仁统兵陷九江,扬言将窥江宁。
  同书同卷略云:
  (顺治五年)夏四月提督李成栋叛,以广东附于桂王由榔。是月十一日黎明成栋令其兵集教场,声言索饷,欲为变。成栋请(总督佟)养甲出城抚辑。养甲至,众兵呼噪,劫之以叛。遂传檄各属,遣使附于由榔。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壹略云:
  顺治五年二月二日甲戌金声桓王得仁以南昌叛。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钱谦益传云:
  (顺治)五年四月凤阳巡抚陈之龙擒江阴黄毓祺于通州法宝寺,搜出伪总督印及悖逆诗词,以谦益曾留黄毓祺宿其家,且许助资招兵入奏。(寅恪案:小腆纪传肆陸黄毓祺传云“毓祺将起义,遣江阴徐摩致书钱谦益,提银五千,用巡抚印钤之。谦益知其事必败,却之,持空函返。摩之友人徽州江纯一,谓摩返必挟重资,发之可得厚利,诣营告变”等语,可供参考。)诏总督马国柱逮讯。谦益至江宁诉辨:前此供职内院,邀沐恩荣,图报不遑,况年已七十,奄奄余息,动履藉人扶掖,岂有他念?哀吁问官乞开脱。会首告谦益从逆之盛名儒逃匿不赴质,毓祺死狱中,乃以谦益与毓祺素不相识定谳。马国柱因疏言:“谦益以内院大臣归老山林,子侄三人新列科目,必不丧心负恩。”于是得释归。(寅恪案:王元钟编国朝虞阳科名录壹进士门顺治四年丁亥科略云:“钱祖寿二甲第五名。字福先,号三峰。时俊孙。唐朝鼎二甲第十四名。字禹九,号黍谷。本姓钱。钱裔僖三甲第九十四名。字嗣希,時俊子。”同书贰举人门顺治三年丙戌科略云:“钱裔僖见进士。钱召西翰,庠名祖彭。裔肃子。钱孙爱孺贻,改名上安。谦益子。”国柱所谓“子侄三人”,子自是孙爱,侄则当指裔僖祖寿。其实裔僖乃侄孙,祖寿祖彭乃侄曾孙。唐朝鼎即与迫死河东君案有关之“族贵”钱朝鼎,此时尚未复姓,更应不列于此也。又清史列传玖黄梧传载梧条列剿灭郑氏五策,其四曰:“锄五商,以绝接济。成功于山海两路各设五大商,为之行财射利。梧在海上素所熟识,近且潜住郡城,为其子弟营谋乡举邑庠,为护身之符。其实阴通禁货,漏泄虚实,贻害莫大。应奏请敕下督抚严提正罪,庶内究清而接济之根可拔矣。”黄氏所言之情况,虽时间较晚,但亦可供参证。)
  同书同卷土国宝传略云:
  (顺治)二年随豫亲王多铎定江宁。王令同待郞李率泰招抚苏州松江诸郡,遂奏授江宁巡抚。(以)擅杀苏州诸生王伯时及文震孟之子文乘下所司察议,坐降调。四年八月命以布政衔管江南按察司事。五年五月仍授江宁巡抚。八年十月巡按御史秦世祯疏劾国宝(贪赃)。疏上,命革国宝等职,下总督马国柱同世祯讯鞫。国宝将就逮,畏罪自经死。鞫证皆实,追赃入官。
  清史稿肆世祖本纪壹略云:
  顺治四年七月戊午改马国柱为江南江西河南总督。
  同书壹贰贰职官志叁外官门略云:
  顺治元年置江南巡抚,驻苏州,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十八年江南分省,更名苏州巡抚。顺治十八年江南分省右布政使徙苏州,左仍驻江宁。顺治三年增置江宁按察使一人。康熙八年江苏按察使徙苏州。(原注:“江宁隶此。)
  同书贰佰叁疆臣年表壹顺治四年丁亥江南江西河南栏云:
  马国柱七月戊午总督江南江西河南。
  同书同表顺治四年丁亥宣大山西栏云:
  马国柱七月戊午调。(寅恪案:叶绍袁启祯记闻录柒芸窗杂录云:“旧巡抚土公左迁按察使。丁亥十二月中已履任。江宁洪内院亦奉旨回京,代之者马公名国柱。洪系明朝甲科,马固一白丁也。”可供参考。)申朝纪总督宣大山西。
  同书同表顺治十一年甲午江南江西栏云:
  马国柱九月丁未休。十月马鸣佩总督江南江西。
  黄宗羲海外恸哭记监国鲁三年戊子闰三月(即顺治五年戊子四月)江西虏帅金声桓反正条(可参梨洲行朝录肆“鲁王监国”及同书伍“永历纪年”有关各条)云:
  金声桓者,故楚帅左良玉之部将也。良玉死,良玉之子梦庚降虏,虏俾声桓仍统其军。大学士黄道周督郑鸿逵郑彩二军出杉关,声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阳为送款,而使别将张天录袭之,道周被执。由是得镇江西。上取闽,虏调各省之兵复陷其地,声桓之力居多。虏抚以声桓降将,故轻之。从之取贿不得,声桓私居尝改旧服,于是虏抚上变,言声桓谋反。声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书。乃置酒召虏抚,以书示之,虏抚失色。遂斩之。奉永历帝正朔,受爵豫国公,江西郡县皆定。当是时南都震动,以为声桓旦夕且下,虏官豫拟降附。而虏之守赣州者不从声桓。声桓欲攻之,守赣州者曰:吾不动以待汝,汝得南都,则吾以赣下。乃为声桓之谋者,以宁庶人(宸濠)之败,急于顺流,故使新建伯(王阳明)得制其后,今门庭之寇未除,而勤远略,是追庶人之偾车者也。声桓遂急攻赣。赣守愈坚,各省之援虏大集,围声桓困之,数月食尽。部曲斩声桓,降于虏。
  査继佐鲁春秋监国纪略云:
  (永历二年)戊子(监国三年)监国跸鹭门。北总镇金声桓回向,为明守南昌。北总镇李成栋回向,为明守广东。声桓与养子王得功北反自称辅明将军,桂王封豫国公。封成栋惠国公。(永历三年)己丑(监国四年)春正月监国由鹭门诣沙埕。南昌败,豫国公金声桓、建武侯王得仁、大学士尚书薑曰广死之。诸郡县咸不守。金豫国回向,曰广欲捷取九江,扼安庆,窥南都。声桓不听。至是败,间投井死。惠国成栋以桂命提东粤师应声桓,协攻赣,适声桓解赣围两日矣。势单,败走信丰,溺水死。
  祝芸堂纯嘏编孤忠后录略云:
  顺治四年丁亥黄毓祺起兵海上,谋复常州。正月毓祺纠合师徒,自舟山进发。常熟钱谦益命其妻艳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师,适飓风大作,海艘多飘没。毓祺溺于海,赖勇士石政负之,始得登岸。约常郡五县同日起兵恢复事既不就,而志不少衰。逃名潜窜。至淮,索居僧舍。一日僧应薛从周家礼忏,周闻知祺,延而馆之。祺有部曲张纯一张士俊二人,向所亲信。二人从武弁战名儒(寅恪案:清史列传贰臣传钱谦益传之“盛名儒”,疑即此人。)转输实无所措,谋于名儒,将以祺为奇货。名儒故与薛有隙,得此为一网打尽计。于是首者首,捕者捕,祸起仓卒矣。(寅恪案:续甬上诗捌拾谢三宾小传云:“牧斋以黄介祉事上变,而反遭囚系。”紫德赓君已辨其非。甚是。见辅仁学志第壹贰卷第壹第贰合期“鲒埼亭集谢三宾考”。)顺治五年戊子下黄毓祺于海陵狱,是年春执毓祺见廉使夏一鹗,四月下海陵狱。一鹗为常州府时治徐趋之狱,尝垂涎于祺而欲未遂。后心艳武进杨廷鉴之富,欲借此为株连,祺不应,索笔供云“身犹旧国孤臣,彼实新朝佐命,(寅恪案:“彼”指钱牧斋。)各为一事,马牛其风”。一鹗大怒,酷肆拷掠,诘以若欲何为?曰:求一死耳。七日遂囚于广陵狱。六年己丑黄毓祺死于金陵狱。三月移金陵狱,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
  钱肃润辑南忠记“贡士黄公”条云:
  黄毓祺字介子,江阴人。倡义城守。城破,决围出,潜匿村落间。俟满兵稍去,复行召募。于丙戌冬十一月集兵,期一夕袭取江阴武进无锡三城,不克。毓祺往扬州,设绛帐于诸富商家。戊子被执于泰州,置犴狴,咏歌不辍。人共钦之。己丑三月十八日,忽见范蠡曹参吴汉李世勣四人召之去,含笑而逝。有绝命词云:“人闻忠孝本寻常,墙壁为心铁石肠。拟向虚空擎日月,曾于梦幻历冰霜。檐头百里青音吼,狮子千寻白乳长。示幻不妨为厉鬼,云期风马画飞扬。”毓祺死,亲知无有见者。赖常熟门人邓大临起西为之蠲金埋葬于狱中。旨下,命戮其尸。
  寅恪案:综合清代官书之记载,牧斋因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应在顺治五年戊子四月,(寅恪案:此年明历三月大,闰三月小,四月大,五月小。清历三月大,四月小,闰四月大,五月小。故清历四月即明历闰三月。见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决无疑义,此点与牧斋本身之记载谓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者显相沖突。茲先一检清代官书所记是否合理。
  依陈之龙疏,谓自金声桓叛清后,遣将稽査沿海一帯,遂擒获黄毓祺,然则黄之被擒在金之叛清以后,牧斋之被逮又在黄被擒之后。今清代官书记金氏之叛至早在顺治五年戊子正月,清廷命马国柱严饬该管官访拿黄氏党羽,遂逮牧斋至南京。清代官书复载马国柱于顺治四年丁亥七月由宣大山西总督调任江南江西河南总督,故黄案发生必在马氏调任之后方有可能。牧斋自述其被逮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此际马氏尚未到新任所,清廷谕旨岂得有“该管”之语?足证清代官书所记事实,其年月衔接吻合,无可非议也。又明自南都倾覆后,其借以抗清之根据地有二:一为西南腹地奧区,一为东南滨海边隅。金声桓叛清,声言将取南都,李成栋复以广东归明,当时江浙闽粤大陆岛屿皆受影响,观上引黄梨洲之海外恸哭记及行朝录并査东山之鲁春秋等,可见一斑。故黄査两氏所述年月,实可间接证明清代官书记载之合理。至祝芸堂之书乃专述黄介子事迹者,其所载年月皆与起清代官书符会,惟言牧斋命河东君至海上犒黄毓祺师一事未知有何依据,俟考。钱础日特记黄半城之死日,(毓祺此号见赵曦明江上孤忠录注。)较他书为详,且祝赵两氏皆黄氏乡人,其书记述清兵残暴明士忠节之事,故应与余姚海宁之著述视同一例也。
  夫清代官书年月之记载无可非议,已如上述,似应视为定论,但鄙意实录之编纂累经改易,编者综合资料,排比先后,表面观之虽如天衣之无縫,然未必实与当时事件发生之次序一一吻合。昔年检编明清内阁大库档案残本,曾见实录原稿,往往多所增删变换,遂知实录之年月先后亦间有问题。茲见罗振玉史料丛刊初编“洪文襄公(承畴)顺治四年丁亥七月初十日呈报吴胜兆叛案揭帖”内引苏松常镇四府提督吴胜兆状招云:“顺治四年三月内有戴之俊前向胜兆吓称苏州拿了钱谦益,说他谋反,随后就有十二个人来拿提督。你今官已没了,拿到京里有甚好处?我今替你开个后门,莫如通了海外,教他一面进兵,这里收拾人马,万一有人来拿,你已有准备。胜兆又不合回称我今力单,怎么出海?戴之俊回云:有一原任兵科陈子龙,他与海贼黄斌卿极厚,央他写书一封,内大意云,胜兆在敝府做官极好,今有事相通,难形纸笔,可将胜兆先封为伯,后俟功成再加升赏。其余不便尽言,来将尽吐其详等语。”亨九此揭乃当时原文,最有价值,足证牧斋实于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逮。清代编辑世祖实录何以不用洪氏原文,而移置此案于次年?岂因马国柱顺治四年三月尚未到南京任所之故耶?抑或未曾见及洪氏奏揭原文所致耶?今虽未能断定其错误之由,然就牧斋在常熟被逮之年月一点论之,自应依牧斋己身之记载,而不当据清代实录也。
  关于牧斋本身及其友人之记载,则牧斋因黄毓祺案被逮,谓在顺治四年丁亥三月。明清之历固有不同,但以干支记年,如“丁亥”“戊子”两者必不致差误。牧斋于此案发生之年月其集中诗文屡言之,不须广征。茲仅择数端于下,至其所以能免死之故,则暂不涉及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六云:
  缧绁重围四浃旬,仆僮并命付灰尘。三人缠索同三木,六足钩牵有六身。伏鼠盘头遗宿溺,饥蝇攒口嘬余津。频年风雨鸡鸣候,循省颠毛荷鬼神。(自注:“记丁亥羁囚事。”)
  同书贰伍“梁母吴太夫人寿序”略云:
  母吴太夫人者,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少保真定梁公(乾吉梦龙)之子妇,今备兵使者慎可(维枢)之母,而少宰(葵石清远)司马(玉立清标)之祖母从祖母也。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妇河东氏匍匐从行。狱急,寄孥于梁氏。太夫人命慎可卜雕陵庄以居。慎可杜夫人酒脯粔籹,劳问络绎。太夫人戒车出飨,先期使姆致命,请以姑姊妹之礼见。宾三辞,不得命。翼日太夫人盛服将事,正席执爵再拜,杜夫人以下皆拜。宾答拜践席。杜夫人以下以次拜太夫人,介妇以降复以次拜,乃就位。凡进食进肴,太夫人亲馈,宾执食,兴辞,然后坐。沃洗卒觯礼如初。太夫人八十高矣,自初筵逮执烛,强力无怠容。少宰诸夫人踧相杜夫人执事,无谗言,无偕立,贯鱼舒雁,肃拜而后退。余闻妇言,奉手拱立,惜未得身为煇胞,于是乎观礼焉。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设帨之辰,铺几筵,考钟鼓,庭实玉帛仪物,当应古太飨。然其献酬酳酢,三终百拜,礼成乐备于往者之宾筵,固可概见也。
  谢象三三宾一笑堂集叁“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饰寄示,率尔和之”四首云:
  阴风飒飒雨凄凄,谁道天高听果低。渔猎难堪官似虎,桁杨易缚肋如鸡。已无收骨文山子,尚有崩城杞子妻。所仗平生忠信在,任教巧辞易东西。
  犴狴城深白日凄,肯从狱吏放头低。任渠市上言成虎,已付■中命若鸡。辨谤虽存张子舌,赂官难鬻老莱妻。不知孤寡今何在,定是分飞东与西。
  岁行尽矣气方凄,衰齿无多日已低。嘹呖梦中闻过雁,悲凉旧事听荒鸡。囹圄不入惭萧傅,缧绁无辜愧冶妻。久矣吾生欠一死,不须题墓作征西。
  贪夫威福过霜凄,素可为苍高作低。已苦笼人如缚虎,仍闻席卷不留鸡。网罗并及伤兄弟,颠沛无端累妾妻。知有上天无待诉,种松也有向东西。
  寅恪案:牧斋自谓因黄案被逮在丁亥岁,若疑其年老健忘,则和东坡诗第肆首自注云:“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序言:“生还之后,值君三十悬帨之辰。”盖牧斋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然后出狱,尚被管制,即所谓“颂系”,亦即谢象三所谓“自刑部回”者是也。考河东君与牧斋于茸城结褵,时年二十四,此年为崇祯十四年辛巳,故顺治四年丁亥适为三十岁。又梁维枢母寿序中有“丁亥之岁,余坐饮章急征。又十年丁酉,太夫人寿九十”之语,至其垂死时赋“病榻消寒杂咏”更有“记丁亥羁囚事”一首,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一首,乃一生最苦最乐之两事,始终不能忘怀者。査伊璜鲁春秋监国元年丙戌二月载:“晋谢三宾东阁大学士。”象三降清后被逮下狱当与此事有关,然得一宰相之虚衔,聊胜其老座师屡次干求而不得者多矣。据其诗题,可证牧斋实以丁亥岁下南京狱。象三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年五十,牧斋为作寿序(见初学集叁陸),则丁亥岁年五十五,而牧斋年六十六。老座师纵因老而健忘,老门生少于其师十一岁,必不应误记也。象三之诗虽远不逮牧斋,但以曾有争娶河东君之事,故和“妻”字韵句颇可令人发笑,因全录四首原文以资谈助。
  又顾云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戊子五(三?)月为人牵引,有江宁之逮。颂系逾年,复解。
  考牧斋自云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始出狱,仍被管制,至己丑春始得释还常熟,故云美之误自不待言。此点与其所撰河东君传云“庚辰冬,扁舟过访,同为西湖之游”及“癸卯秋,下发入道”同为误载,岂因师事牧斋稍晚,于其师之经历未甚详确所致耶?至其所撰河东君传云“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则显与东涧遗老钱公别传冲突,当是所撰河东君传乃依据牧斋和东坡诗序,遂有此语,而不悟其钱柳两传自相抵触。甚矣!著书记事之难如此。
  总而言之,今既得洪承畴之原揭,可以断定清代所撰官书终不如牧斋本身及其友人记述之为信史。由是推论,清初此数年间之记载恐尚有问题,但以本文范围之限制,不能一一详究也。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四)
  
  
   
  关于牧斋所以得免死于黄毓祺案一事,今日颇难确考,但必有人向当时清廷显贵如洪承畴马国柱或其他满汉将帅等为之解说,则无疑义。据上引牧斋所作梁维枢母寿序,言其被逮至南京时河东君寄寓慎可之家,由是言之,慎可乃救免牧斋之一人,可以推知也。
  检梅村家藏稿肆贰“佥宪梁公西韩先生墓志铭”略云:
  真定少宰梁公讳清远,排缵其尊人佥宪西韩先生行事来告。按状,公讳维枢,字慎可,别号西韩生,真定人。其先徙自蔚州,七世至太宰贞敏公(指梦龙)始大。贞敏第四子封中书,澹明公讳志,以元配吴夫人生公。皇清定鼎,即(工部主事)旧官录用。奔澹明公丧归,而孝养吴夫人者八年。用疏荐复出,补营缮郞。(顺治十三年丙申五月己未)乾清宫告成,得文绮名马之赐。升山东按察司佥事,整饬武德兵备。会入贺,遂乞养。后五年而卒于家,享年七十有四。公生于(万历十年)丁亥八月之二十九日,卒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之六日。元配王氏,继王氏,再继杜氏。少宰贵,于典得加恩二母,元配王,赠恭人,而杜貤封亦如之。有六子,长少宰也。又先业在雕桥庄,有古柏四十围。赵忠毅(南星)尝过而憩焉,岁月不居,身名晼晚,每摩挲其下,彷徨叹息不能去。余投老荒江六年,衰病坎壈,倍于畴昔。公家英嗣皆以公故辱知余。余得栖迟闾里,苟视先人之饭含者,夫犹公赐也。
  则慎可丁父忧虽未能确定为何时,但至迟亦必在顺治四年七月马国柱任江南江西河南总督以前。则慎可殆以宾僚资格参预洪氏或马氏军府。考梁洪俱为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举人,有乡试同年之谊,(见光绪修畿辅通志叁玖及同治修福建通志壹伍陸选举表举人栏等。)在旧日科举制度下之社会风习,两人之间纵无其他原因,即此一端,慎可亦能与亨九发生关系,遂可随之南下,为入幕之客,寄寓江宁。至其雕陵庄,当由梁氏真定先业之雕桥庄得名。(可参赵南星味蘗斋文集捌“雕桥庄记”略云“吾郡梁太宰梦龙有雕桥庄,在郡西十五里。梁公往矣,公孙慎可读书其中,自号西韩生”等语及吴诗集览陸上“雕桥庄歌”序并注。)盖慎可侨居金陵,因取庄子山木篇“雕陵”之语,合用古典今典,以名其南京之寓庐也。
  检牧斋尺牍中致囗囗囗云:
  慎可离南京北返之年月,今颇不易知。但必在顺治六年己丑冬季以后。(可参下论。)往年寄拏雕陵,荷贤乔梓道谊之爱,家人妇子仰赖鸿慈。云树风烟,毎纡雁素。惟尊太翁老世兄邮筒不绝,翰墨相商,时询鲤庭,遥瞻鸾掖,寸心缱绻,未尝不往来函丈也。不肖某,草木残年,菰芦朽质,业已拨弃世事,归向空门,而宿业未亡,虚名为祟,谣诼间发,指画无端。所赖台翁暨司马公爱惜孤踪,保全善类,庶令箕风罢煽,毕口削芒。此则元气所关,海内瞻仰。不肖潦倒桑梓,无能报称,惟有向绣佛斋前,长明灯下,稽首斋心,祝延介福而已。犬子计偕,耑叩铃阁。黄口童稚,深望如天之覆。其为铭勒,何可名言。临楮不胜驰企。
  寅恪案:此札乃致梁清远者,“司马公”指清标言。考清标自顺治十三年丙申四月至康熙五年丙午九月任兵部尚书,孙爱中式顺治三年丙戌乡试,牧斋此函即付孙爱赴北京应会试时面交清远者。孙爱应会试当不止一次,但此次必不在顺治十三年四月清标任兵部尚书以后,康熙元年壬寅十月维枢逝世以前。此六年间清廷共举行会试三次。依牧斋“谣诼间发”之语,则疑是顺治十六年己亥秋牧斋预闻郑成功舟师入长江之役以后,亦即孙爱赴北京应十八年春闱时也。然则牧斋作此札时距黄毓祺案已逾十年,尚欲梁氏父子兄弟始终维护保全,如前此之所为。今日吾人殊不易知郑氏失败牧斋所以能免于牵累之故。或者梁氏兄弟仍有间接协助之力耶?
  寅恪复检牧斋尺牍上致镇台(化凤)书三首之一云:“内子念尊夫人厚爱,寝食不忘。此中邮筒不乏,即容耑候万福。”(此札言慎可家事颇详,自是致维枢者。编辑误列,不待详辨。至牧斋与梁化凤之关系,俟后论之,茲暂不涉及。)又第叁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谓河东君在周道登家为群妾所谮,几至杀身,赖周母之力得免于死,观牧斋“梁母吴太夫人寿序”,可证河东君与慎可母之关系与应付周旋念西母者正复相同。河东君善博老妇人之欢心一至于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凤丫头”岂能多得者哉?牧斋之免祸,非偶然也。
  前论牧斋所以得脱黄毓祺案牵累之故疑与梁维枢有关,惜今尚未发现确证,故难决言。检赵宗建旧山楼书目载有柳如是家信稿(原注:“十六通。自写。”)一本、牧斋甲申年日记一本、又乙酉年日记一本、又记豫王下江南事迹一本、又被累下狱时与柳如是信底稿(原注:“内有诗草底稿。”)一本等数种,若非伪托,而又尚存天壤间者,则实为最佳史料。唯未曾亲睹,不能判其然否,殊深怅恨也。但有一点可以断定者,即牧斋之脱祸,由于人情而不由于金钱。
  今所见载记,如叶绍袁启祯记闻录柒附芸窗杂录记顺治四年丁亥事略云“海虞钱牧斋名谦益,中万历庚戌探花,官至少宗伯,历泰昌天启崇祯弘光五朝矣。乙酉岁北兵入南都,率先归附,代为招抚江南,自谓清朝大功臣也。然臣节有亏,人自心鄙之。虽召至燕京,任为内院,未几即令驰驿归,盖外之也。四月朔忽缇骑至苏猝逮云。钱牧斋有妾柳氏,宠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颜貌或以技能擅长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行赂于权要,曲为斡旋。然后钱老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始和此妇人有才智,故缓急有赖,庶几女流之侠又不当以闺阃细谨律之矣”,及计六奇明季南略玖“黄毓祺起兵行塘”条附记云“(黄毓祺)将起义,遣徐摩往常熟钱谦益处提银五千,用巡抚印。摩又与徽州江某善。江嗜赌而贪利,素与大清兵往还,知毓祺事,谓摩返必挟重赀,发之可得厚利。及至常熟,钱谦益心知事不密,必败,遂却之。摩持空函还。江某诣营告变,遂执毓祺及薛生一门,(寅恪案:“薛生”指薛继周之第四子。)解于南京部院,悉杀之。钱谦益以答书左袒得免,然已用贿三十万矣”之类,皆未明当日事实所致。叶氏之书大抵依时日先后排列,但“钱牧斋有妾柳氏”条乃闻牧斋脱祸以后因补记于“海虞钱牧斋名谦益”条相近处,盖以同述一事故也。所可注意者,其记牧斋被逮至苏在丁亥四月朔,与洪亨九原揭所引吴胜兆供词及牧斋自记丁亥三月晦日在家忽被急征者相合。常熟距苏州甚近,叶氏于四月朔闻讯,遂笔录之耳。天寥与牧斋之关系迥非谢象三之比,然其记牧斋被逮事亦在顺治四年丁亥,殊有参考之价值。至于所言河东君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牧斋徐到一节,乃得之辗转传闻,可不置辩。叶氏言“重贿”,计氏言“用贿三十万”,皆未悉牧斋当日经济情况者之揣测。茲略征载记,以证牧斋此时实不能付出如此巨大数量之金钱,而河东君之能利用人情,足使牧斋脱祸,其才智尤不可及也。
  关于牧斋经济情况之记载虽颇不少,但一人一家之贫富亦有改变,故与黄毓祺案发生之时间相距前后久远者可不征引。前论河东君患病,经江德璋治瘉,牧斋以玉杯赠江为谢,因述及顺治二年乙酉清兵破明南都牧斋奉献豫亲王多铎之礼物独薄一事,据此得知牧斋当时经济情况实非丰裕。盖值斯求合苟免之际,若家有财货而不献纳,非独己身不应出此,亦恐他人未必能容许也。南都迎降之年下距黄毓祺案发生之岁时间甚近,故牧斋必无重资厚贿以脱祸之理。
  今存牧斋尺牍,其中诉穷告贷之书札不少,大抵距黄案时间颇远,以非切当之资料,不多引。唯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第叁玖通云:“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顷曾专信相闻,而反倩笔于下走者,老颠倔强,耻以残生为乞丐耳。未审亦能悉此意否也。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检有学集壹柒“赖古堂文选序”云:“已丑之春予释南囚归里。”可证牧斋于顺治六年已丑春间被释归常熟,此札末署“仲冬四日”,即顺治五年戊子十一日初四日。“嘉平初,定可握手”者,谓戊子年十二月初可还家与子晋相见,牧斋作此札尚在黄案未了结之时。然则叶计两氏所言之非信史更可见矣。又叶计两氏所以有此记载,概据当时不明牧斋经济情况者之传说。牧斋虽不以富名,但家藏珍本书籍,平时服用亦非甚俭薄,然则其何术以致此耶?明末苏松常镇之士大夫多置田产,以供其生活之费用。清室因郑成功舟师入长江之役,江南士大夫多响应者,发起奏销案以资镇压。观孟心史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下“奏销案”一文,可概见也。
  复检牧斋尺牍中与囗囗囗云:
  双白来,得手教,谆谆如面谈。更辱垂念,家门骨肉道义,情见乎词,可胜感佩。近日一二枭獍蜚语计穷,谓寒家户田欠几万金,将有不测之祸。又托言出自县令之言,簧鼓远近。试一问之,户有许多田,田有许多粮。若欲欠盈万之额,须先还我逾万之田而后可。小人嚼舌,不顾事理,一至于此。此言必有闻于左右者,亦付之一笑可也。海晏河清,杜门高枕,却苦脚气缠绵,步履艰涩。此天公妒其安闲,以小疾相折抵也。
  寅恪案:此札虽不知致谁者,但据“家门骨肉”之语,知其人为牧斋同族。“双白”者指王廷璧,见明诗综捌拾上等。牧斋之免于奏销案之牵累当别有其他原因,然其田产无论有无,纵或有之,亦微不足道,观此札可以证知。牧斋既不依田产收入为生,则其家计所赖唯有卖文一途。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孝女揭”略云:“我母柳氏,系本朝秘书院学士我父牧斋公之侧室。吾父归田之后,卖文为活。茕茕女子,蓄积几何。”此虽指牧斋于顺治三年丙戌秋由北京还常熟以后事,但黄案之发生即在此年之后,此数年间牧斋遭际困顿,自不能置田产。由是言之,牧斋丙戌后之家计亦与其前此者无异,皆恃卖文维持,赵管妻之语固指丙戌以后,实可兼概丙戌以前也。今所见资料足资证明此点者殊多,不须广引。考牧斋为王弇州后文坛最负盛名之人(见黄梨洲思旧录“钱谦益”条),李北海“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见杜工部集柒“八哀诗”之五及旧唐书壹玖拾中文苑传李邕传),韩昌黎谀墓之金(见新唐书柒陸韩愈传附刘叉传),其故事可举以相比也。
  复检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五通,其第伍通云:
  生平有二债,一文债,一钱债。钱尚有一二老苍头理直,至文债则一生自作之孽也。承委南轩世祠记,因一冬文字宿逋未清,俟逼除时,当不复云祝相公不在家也。一笑!
  同书同卷“与遵王”三十通,其第伍通云:
  岁行尽矣,有两穷为苦。手穷欠钱债多,腹穷欠文债多。手穷尚可延挨,东涂西抹。腹穷不可撑补,为之奈何?甫老寿文,前与其使者以望日为期,正是祝相公又不在家时候也。一笑!
  牧斋所谓“苍头”当即指钱斗辈而言,俟后论述,暂不之及。茲以两札所言颇饶妙趣,并足以实写其生活状况,故附录之。东坡集壹叁“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之一云:“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受之之语,殆从苏句得来欤?
  关于牧斋与介子是否如马国柱所谓“素不相识”之问题,茲检牧斋尺牍中“与木陈和尚”(寅恪案:木陈即道忞)二通,其第贰通云:
  密云尊者塔铭,十五年前已诺江上黄介子之请矣。重以尊命,何敢固辞。第以此等文字关系人天眼目,岂可取次命笔。年来粗涉教乘,近代语录都未省记。须以三冬岁余,细加简点,然后可下笔具稿。谨与晓上座面订,以明年浴佛日为期,尔时或得围绕猊座,觌面商榷,庶可于法门稍道一线,亦可以慰吾亡友于寂光中也。
  其第壹通略云:
  丧乱残生,学殖荒落,恭承嘉命,令补造密云老人塔铭,以偿十五年旧逋,每一下笔,辄为战掉。次后著语,颇为老人施十重步障。窃自谓心平如地,口平如水,任彼百舌澜翻,千喙剥啄,亦可以譬诸一诀,付之一笑。
  及有学集叁陸“天童密云禅师悟公塔铭”略云:
  崇祯十四年辛巳上以天步未夷,物多疵厉,命国戚田弘遇捧御香祈福普陀大士还赍紫衣赐天童悟和尚。弘遇斋祓将事,请悟和尚升座说法,祝延圣寿。还朝具奏,上大嘉悦,俞其请,诏所司议修成祖文皇帝所建南京大报恩寺。命悟为住持,领其事。弘遇衔命敦趣,以老病固辞。逾年而示寂。又二年甲申,国有大故,龙驭上宾。越十有五年戊戌(即顺治十五年),嗣法弟子道忞具行状年谱,申请谦益,俾为塔土之铭。师讳圆悟,号密云,嘉靖戊寅岁生常州宜兴,姓蒋氏。示微疾,趺坐频申而逝,崇祯十五年壬午七月七日也。世寿七十七,僧夏四十四。明年癸未,弟子建塔天童,迎全身窆幼智庵之右陇。师剃度弟子三百余人,王臣国士参请皈依者又不胜数,偕忞公二通辈结集语录书问,标揭眼目者,江阴黄毓祺介子也。师既殁,介子裁书介天童上座某嘱余为塔铭。遭世变,不果作,而介子殉义以死。又十年矣,余为此文,郑重载笔,平心直书,誓不敢党枯仇朽,欺诬法门,用以副忞公之请,且慰介子于九原也。
  则牧斋与介子为旧友,此三文乃是铁证。马国柱奏谓钱黄素不相识,公牍文字自来多非事实,即此可见。牧斋作密云塔铭时在郑延平将率舟师入长江之前夕,岂牧斋预料国姓此举可以成功,遂一反其往日畏葸之态度而昌言不讳其与介子之关系耶?又圆悟塔铭涉及田弘遇普陀进香事,颇饶兴趣,读者可取前述江南名姝被劫及避祸事参阅也。
  抑更有可论者。黄梨洲南雷文定后集贰“邓起西墓志铭”略云:
  君名大临,字起西,别号丹邱,常熟人。起西幼孤,稍长即能力学,从游于江阴黄介子毓祺。岁乙酉江阴城守不下,介子与其门人起兵竹塘应之。起西募兵于崇明。事败,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来书,为人告变,捕入金陵狱。起西职纳槖饘。狱急,介子以其所著小游仙诗圜中草授起西,坐脱而去。当事戮其尸。起西号泣守丧锋刃之中,赎其首联之于颈,棺殓送归,有汉杨匡之风。起西师死之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无所遇,遂侘傺而死,闻者伤之。甲辰余至虞山,起西以精舍馆我。款对数人,张雪崖顾石宾皆其道侶也。随访熊鱼山于乌目,访李膚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寅恪案:可参梨洲思旧录李孙之及熊开元条。)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涕零如雨。余舟中遥望,不可为怀。然不意其从此不再见也。
  夫起西为常熟人,又是牧斋旧友黄介子之高弟,牧斋垂死时梨洲至虞山视牧斋疾,即寓起西家。(见后引梨洲思旧录钱谦益条。)则起西自与牧斋不能无关涉,可以推知。
  首告之盛名儒逃不赴质恐是河东君间接所指使,殆取崇祯时告讦牧斋之张汉儒故事以恐吓之也。至介子之能在狱中从容自尽,疑亦与河东君之策略有关,因借此可以死无对证,免致牵累牧斋。其以介子病死为言者,则可不追究监守之狱吏耳。黄案得如此了结,河东君之才智绝伦,诚足令人惊服。所可注意者,牧斋不付五千金与徐摩,遂因此脱祸,鄙意牧斋当时实亦同情于介子之举动,但其不付款者盖由家素不丰,无以筹办巨额也。故就此点观之,亦可证知牧斋经济之情况矣。
  关于牧斋狱中寄河东君诗,第叁章论卧子长相思七古已引王应奎柳南随笔涉及牧斋此诗序“弟”与“妻”之问题,可不复赘。惟牧斋此诗虽有遵王之注,然亦未能尽窥其师之微旨,故重录此诗序并六首全文,分别笺释之。其他典故,读者自当更取遵王原注并观也。
  有学集壹秋槐诗“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其序云:
  丁亥三月晦日,晨兴礼佛,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沉疴卧蓐,蹶然而起,冒死从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慷慨首途,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生还之后,寻绎遗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设帨之辰,长筵初启,引满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并以传示同声,求属和焉。
  寅恪案: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录云:“牧斋就逮时〔柳夫人〕能戎装变服,挟一骑护之。”某氏所记河东君事多杂采他书,实无价值,其言河东君戎张挟一骑护牧斋,则绝无根据,不过牵混河东君作“昭君出塞装”之传说而来耳。此事前已辨之矣。至“无刺刺可怜之语”,乃用韩退之“送殷侑员外使回鹘序”中“令人适数百里,出门惘惘,有离别可怜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宁顾婢子语,剌剌不能休”之文(见五百家注韩昌黎先生文集贰壹),遵王注中未及,特标出之,以便读者,并足见牧斋之文无一字无来处也。又“余亦赖以自壮焉”之语,与第壹首诗“恸哭临江无壮子”句亦有相互关系。余见下论。
  抑有可附论者,即关于河东君生年月日之问题。当牧斋顺治四年丁亥赋此六诗时,河东君应如牧斋之言确为三十岁。此点并据康熙三年甲辰河东君示其女赵管妻遗嘱所言“我来汝家二十五年”(参第肆章论寒夕文宴诗节),及顾苓河东君传所载“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等资料,推计符合。或谓牧斋于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出狱,即牧斋此题序所谓“生还”,若依此计算,其出狱当在五月间,然则河东君之生辰应在五月矣。鄙意牧斋所谓“生还之后,值君三十设帨之辰”,其时限虽不能距五月太远,但亦难决其必在五月,是以或说亦未谛也。至牧斋序文所以引“贾大夫”之烂熟典故者(详见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再赠诗“争得三年才一笑”句所引),固借此明著其对河东君救护之恩情,更别具不便告人之深旨。盖明南都倾覆在乙酉五月,自乙酉五月至丁亥五月亦可视为三年,在此三年间河东君“不言不笑”,所以表示其不忘故国旧都之哀痛。遵王注已引左氏传以释此古典,然恐未必通晓其师微意所在,故不可据牧斋之饰词以定河东君之生辰实在五月也。唯有可笑者,第肆章论牧斋“〔庚辰〕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江熙扫轨闲谈,谓牧斋“黑而髯,貌似钟馗”,可知牧斋有贾大夫之恶。至牧斋之才,在河东君心目中除“邺下逸才,江左罕俪”之陈卧子外,“南宫主人”尚有可取之处(见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及第叁拾通),宜其能博如皋之一笑也。
  牧斋和东坡诗第壹首云:
  朔气阴森夏亦凄,穹庐四盖觉天低。青春望断催归鸟,黑狱声沉报晓鸡。恸哭临江无壮子,徒行赴难有贤妻。重围不禁还乡梦,却过淮东又浙西。
  寅恪案:第壹句“朔气”盖谓建州本在北方。“夏亦凄”者,言其残酷也。韩退之“赠刘师服”诗云:“夏半阴气始,淅然云景秋。蝉声入客耳,惊起不可留。”(见五百家注昌黎先生集伍。)牧斋以丁亥三月晦日在常熟被急征,至南京下狱时当在四月初旬,历四十日出狱已在五月。五月为仲夏,与韩诗“夏半”之语适切。或云牧斋下狱在夏季,似与韩诗“云景秋”之“秋”不合。鄙意骆宾王“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句(见全唐诗第贰函骆宾王叁)虽是秋季所作,但诗题有“狱中”之语,牧斋遂因韩诗“蝉声入客耳”句联想及之。观牧斋此诗第肆句“声沉”之语,与骆氏此诗“风多响易沉”句相应合,可以证知。不必拘执韩骆诗中“云景秋”及“西陆”之辞为疑也。第贰句遵王注本作“穹庐”,并引史记匈奴传以释之,甚是,盖牧斋用“穹庐”之辞以指建州为胡虏,其作“穹苍”者,乃后来所讳改也。第叁句遵王注引韩退之“游城南”诗中“赠同游”五绝释之,亦是。但五百家注昌黎先生诗集玖此诗注略云:“洪云,催归子规也。补注,〔黄莺?〕复斋漫录,予尝读顾渚山茶记云,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色苍,毎至正月作声曰:春起也。三四月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唤春鸟。”(参太平广记肆陸叁引顾渚山记“报春鸟”条。)牧斋丁亥四月正在金陵狱中,故以青春望断“不如归去”为言,其意更出韩诗外矣。第肆句言建州之统治中国,如双王之主宰泥犁,即所谓“暗无天日”者。
  关于第贰联之释甚有问题。柳南随笔壹(参东皋杂钞叁及牧斋遗事“牧斋仕本朝”条)云:
  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寅恪案:东漵所记,谓此联上句之“壮子”本作“孝子”。以孙爱之无能,初视之亦颇近理,细绎之则殊不然,盖牧斋诗本为和东坡狱中之作,故其所用辞语典故亦必与东坡有关。考“壮”字通义为“长大”,专义则为小戴记曲礼“三十曰壮”。检东坡后集壹叁“到昌化军谢表”云:“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表中“子孙”之“子”指东坡长子迈,“子孙”之“孙”指迈之子箪符及幼子过之子龠。迈生于嘉祐四年己亥,至绍圣四年丁丑东坡谪琼州时年三十九,故迈兼通义及专义之“壮”。东坡留迈及诸孙等于惠州,独与幼子渡海至琼州。过生于熙宁五年壬子,至绍圣四年丁丑年二十六,既非长子,年又未三十,不得为“壮”也。(详见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壹嘉祐四年己亥、同书捌熙宁五年壬子、同书肆拾绍圣三年丙子及四年丁丑等条。)又检东坡集贰玖“黄州上文潞公书”(参叶梦得避暑录话肆“苏子瞻元丰间赴诏狱,与其长子迈俱行”条)云:“轼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捨皆妇女幼稚。”东坡元丰二年己未就逮时迈年二十一,虽为长子,但非“三十曰壮”之“壮子”。初学集柒肆“先太淑人述”云:“谦益狂愚悻直,再触网罗,苇笥之籍,同文之狱,流船洶惧,一日数惊。太淑人强引义命自安。然其抚心饮泪,惟恐壮子受刑戮,固未忍以告人也。”牧斋所谓“再触网罗”者,指天启五年乙丑年四十四及崇祯元年戊辰年四十七两次之事。(详见葛万里及金鹤冲所撰牧斋年谱。)文中“壮子”之“壮”乃兼通义及专义。盖牧斋“三世单传”,其时又年过三十故也。当顺治四年丁亥牧斋被急征时孙爱年十九,既未过三十,又非居长之子,(见初学集玖崇祯诗集伍“反东坡洗儿诗。己巳九月九日”及同书柒肆“亡儿寿圹志。”)自不得以苏迈为比。由是言之,第贰联上句全用东坡及其长子伯达之典故,绝无可疑。至第贰联下句则用全唐诗第贰函崔颢“赠王威古”五古“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及东坡上文潞公书“徒步随行”,并笺注陶渊明集捌“与子俨等疏”中“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等典故。综合上下两句言之,牧斋实自伤己身不仅不能如东坡有长壮之子徒步随行,江边痛哭,唯恃孺仲贤妻之河东君与共患难耳。(参有学集贰秋槐诗文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之二“孺仲贤妻涕泪余”句。)夫孙爱固为“生儿不象贤”之刘禅(见全唐诗第陸函刘禹锡肆“蜀先主庙”),但绝非忤逆不孝之子,浅人未晓牧斋之作此诗贯穿融合东坡全集而成,妄造物语,可鄙可笑也。或谓此联上句牧斋最初之稿原不如此。汉书叁拾艺文志歌诗类载:“临江王节士歌诗四篇。”(参同书伍叁景十三王传临江闵王荣传。)分类补注李太白诗肆“临江王节士歌”云:“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牧斋殆取此意。“壮子”本作“壮士”,后来以辞旨过显,触犯忌讳,遂改用东坡故实,易“壮士”为“壮子”欤?或说似亦有理,姑附录之,以备一解。
  第柒捌两句与东坡原诗自注“狱中闻湖杭民为余作解厄斋经月,所以有此句也”有关,可不待论。但牧斋“淮东”二字暗指明凤阳祖陵而言。明史肆拾地理志“凤阳府。凤阳县”下注略云:“北滨淮。西南有皇陵。”又宋有淮东路,元有淮东道。故牧斋用“淮东”之辞以示不忘明室祖宗之意。“浙西”二字,自是袭用苏诗“浙江西”之成语,然亦暗指此时尚为明守之浙江沿海岛屿如舟山群岛等。此等岛屿固在浙江之东,若就残明为主之观点言,则浙江省乃在其西。张名振之封爵以“定西”为号者,疑即取义于此。牧斋诡辞以寓意,表面和苏韵,使人不觉其微旨所在。总之此两句谓不独思家而已,更怀念故国也。或谓牧斋己身曾任浙江乡试主考,合古典今典为一辞,甚为巧妙。牧斋寄示谢象三此题,亦以谢氏乃其典试浙江时所取士之故。此或说似亦可通,并录之,以备别解。
  第贰首云:
  阴宫窟室昼含凄,风色萧骚白日低。天上底须论玉兔,人间何物是金鸡。肝肠迸裂题襟友,血泪模糊织锦妻。却指恒云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寅恪案:第壹句及第贰句亦俱谓建州统治之黑暗。牧斋第壹首已及此意,今又重申言之者,所以抒其深恨。第壹句“窟室”,遵王注引史记吴太伯世家为释,字面固合,恐犹未尽。鄙意牧斋殆用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单于愈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之意,实欲以子卿自比。第叁句遵王注引李孝逸事为释,似可通,但寅恪则疑牧斋之意谓“月有阴晴圆缺”,(可参第叁章卧子长相思诗节述及东坡“丙辰中秋作,兼怀子由”词。)明室今虽暂衰,终有复兴之望,与第肆章所引黄皆令“谢别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同一微旨也。第伍句“题襟友”当指梁维枢,据前引有关慎可资料,则牧斋自可以此目之也。第柒捌两句谓河东君寄居慎可南京之雕陵庄。考北魏之恒州,唐改云州,北周移云州于常山,乃滹沱河北、太行山西,梁氏著籍之真定,亦即雕桥庄所在之地。真定固在滹沱河之北,“太行西”谓真定雕桥庄之西方为太行山。牧斋作此倒装句法者,所以步苏诗“西”字之原韵,读者不必拘泥地望之不合也。又疑“恒云”二字虽是地名,恐与程松圆所赋“絚云诗”之“絚云”有连。盖“恒”“絚”同韵,两音相近,或有双关之意。若果如此,岂牧斋于狱中困苦之时犹故作狡狯耶?一笑!
  第叁首云:
  纣绝阴天鬼亦凄,波吒声沸柝铃低。不闻西市曾牵犬,浪说东城再斗鸡。并命何当同石友,呼囚谁与报章妻。可怜长夜归俄顷,坐待悠悠白日西。
  寅恪案:此首全篇意旨谓己身不久当死也。第壹贰两句亦指当日囚禁之苦,比于地狱,其用真诰阐幽微篇及酉阳杂俎前集贰“玉格”门“六天”条“纣绝阴宫”之辞,恐非偶然,盖暗寓建州之酷虐与桀纣同也。第叁句自是用史记捌柒李斯传,岂欲与第肆句用陈鸿祖“东城老父传”及东坡原诗“城东不冲少年鸡”句,“东城”及“城东”之“东”为对文,遂于李斯传“腰斩咸阳市”之“市”上加一“西”字,并著一“不”字,以反李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耶?”之原语,以免与史记之文冲突欤?遵王注虽引太史公书,然略去“东门”之“东”字,殆亦觉其师此句颇有疑问耶?俟考。但据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肆“独柳”条云:“刑人之所。按西市刑人,唐初即然。贞观二十年斩张亮程公颖于西市。(寅恪案:此条见旧唐书玖肆张亮传及资治通鉴玖捌唐纪太宗纪贞观二十年二月已丑条。)旧〔唐〕书〔拾〕宗纪〔同书壹陸玖〕王涯传又言子城西南隅独柳树。盖西市在宫城之西南,子城谓宫城。”(寅恪案:此条可参资治通鉴贰贰拾唐纪肃宗记至德二载十二月条所云“壬申斩达奚珣等十八人于城西独柳树下”及胡注引刘昫之语曰:“独柳树在长安子城西南隅。”又“独柳”并可参旧唐书壹壹伍宪宗纪下元和十二年十一月条及同书壹肆伍吴少阳传附吴元济传。)可知牧斋“西市”一语并非无出处也。第伍句遵王注引晋书伍伍潘岳传为释,自是不伍。“石友”之义,可参文选贰拾潘安仁“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及同书贰叁阮嗣宗“咏怀”十七首之二“如何金石交”等句李善注。鄙意安仁原诗“石友”之“石”,兼有“金石”之“石”及“石崇”之“石”两意。若就“石崇”之“石”言,则“石”为专有名词,故钱诗第陸句“章妻”之“章”亦是专有名词。当牧斋就逮之际,河东君誓欲“从死”,即“并命”之意。噫!河东君此时虽未“并命”,然后来果以身殉,此句亦可谓与安仁季伦金谷之篇同为诗谶者矣。又考河东君只生一女,即赵微仲管之妻,作此诗时犹未出生,牧斋不过因东坡原诗“身后牛衣愧老妻”之句,并感河东君尚无子女,遂联想及之。但河东君本末既与“章妻”不同,牧斋又非“素刚”之人,赵管妻恐未能承继其母特性,如仲卿女之比。然则此典故似适切,后来情事演变终与仲卿及其家属之结局有异,斯殆牧斋在狱中赋诗时所不能预料者也。第柒捌两句用文选壹陸江文通“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及“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之意,盖以嵇康自比。但叔夜之“青霞奇意”牧斋或可有之,至“神气激扬”则应属于河东君,牧斋必不如是。唯此题第伍首第贰句“骨消皮削首频低”及第陸首第贰句“神魂剌促语言低”等语,乃牧斋当时自作之真实写照耳。
  第肆首云:
  三人贯索语酸凄,主犯灾星仆运低。溲溺关通真并命,影形绊絷似连鸡。梦回虎穴频呼母,话到牛衣更念妻。尚说故山花信好,红栏桥在画楼西。(自注:“余与二仆共梏拲者四十日。”)
  寅恪案:第柒捌两句指拂水山庄八景之“月堤烟柳”及“酒楼花信”二景而言,可参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九日宴集含晖阁醉歌”一首“登高望远不出户,连山小阁临莽苍”及“白云女妆作山帯,红栏桥水含湖光”等句,并前论牧斋“春游”二首中所引“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及“酒楼花信”诗“横笛朱栏莫放吹”等有关资料,茲不赘释。
  第伍首云:
  六月霜凝信惨凄,骨消皮削首频低。云林永绕离罗雉,砧几相怜待割鸡。堕落劫尘悲宿业,皈依法喜愧山妻。西方西市原同观,悬鼓分明落日西。
  寅恪案:前第肆首第柒捌两句乃谓拂水山庄,此首第柒捌两句则指绛云楼也,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六第柒捌两句云:“夕阳楼外归心处,悬鼓西山观落晖。”(“观”字下自注:“去”)可证。至第柒句“西市”一辞可参第叁首第叁句“不闻西市曾牵犬”之解释,可不赘论。又“〔黄毓祺〕将刑,门人告之期。祺作绝命诗,被衲衣,趺坐而逝。”(见前引孤忠后录。)真所谓西方西市等量齐观者。牧斋此句应是预为介子咏,至己身之怯懦则非其伦也。
  第陸首云:
  梏拲扶将狱气凄,神魂剌促语言低。心长尚似拖肠鼠,发短浑如秃帻鸡。后事从他携手客,残骸付与画眉妻。可怜三十年来梦,长白山东辽水西。
  寅恪案:第叁句遵王引搜神记为释,乃仅释古典,其今典,则“发短”一辞谓己身已剃发降清也。
  史惇恸余杂记“钱牧斋”条(可参谈孺木迁北游录纪闻下“辫法”条)云:
  清朝入北都,孙之獬上疏云:臣妻放脚独先。事已可揶揄。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则髠辫而入矣。
  又有学集肆玖“题邵得鲁迷途集”(参牧斋尺牍“与常熟乡绅书”所云“诸公以剃发责我,以臣服诮我,仆俯仰惭愧,更复何言”等语)云:
  邵得鲁以不早剃发,械系戮辱,濒死者数矣。其诗清和婉丽,怨而不怒,可以观、可以兴矣。得鲁家世皈依云栖,精研内典,今且以佛法相商。优婆离为佛剃发,作五百童子剃头师,从佛出家,得阿罗汉果。孙陀罗难陀不肯剃发,握拳语剃者:汝何敢持刀临阎浮王顶?阿难抱持,强为剃发,亦得阿罗汉果。得鲁即不剃发,未便如阿难陀(寅恪案:“阿”字疑衍)取次作转轮圣王。何以护惜数茎发,如此郑重?彼狺狺剃发,刀锯相加,安知非多生善知识?顺则为优婆离之于五百释子,逆则如阿难之于难陀,而咨叹(寅恪案:此“叹”字疑当作“嗟”)慨叹,迄于今似未能释然者耶?我辈多生流浪,如演若达多晨朝引镜,失头狂走。头之不知,发于何有?毕竟此数茎发,剃与未剃,此二相俱不可得。当知演若昔日失头,头未曾失。得鲁今日剃发,发未曾剃。晨朝引镜时,试思吾言,当为哑然一笑也。
  夫辫发及剃发之事乃关涉古今中外政治文化交通史之问题,茲不欲多论,唯附录史惇所记牧斋“剃发”条及牧斋自作剃发解嘲文于此,以资谈助。其他清初此类载记颇多,不遑征引也。夫牧斋既迫于多铎之兵威而降清,自不能不剃发,但必不敢如孙之獬之例迫使河东君放脚,致辜负良工濮仲谦之苦心巧手也。一笑!
  第伍句“携手客”指梁慎可等。毛诗邶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小序云:“北风剌虐也。”牧斋盖取经语以著建州北族酷虐之意也。第柒捌两句之解释即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所赋“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东虏游魂三十年”句之意。已详第壹章及第肆章所论,可不复赘。
  综观此六诗中,第贰首七八两句关涉梁慎可,第陸首七八两句关涉后金,辞语较第壹首七八两句尤为明显,自不宜广为传播。前引谢象三和牧斋狱中诗题,仅言“以四诗寄示”,则牧斋诗序之“传示同声,求属和”之诗实保留两首,岂即今有学集此题之第贰第陸两首欤!至江左三大家诗钞顾有孝赵沄所选牧斋诗钞下,亦选此题六首中之贰叁伍陸共四首。恐顾赵所选未必与牧斋当日“传示同声,求属和”者相同也。俟考。
   
  
  第五章
  复明运动(附钱氏家难)
  (五)
  
  
   
  前引有学集壹柒“赖古堂文选序”云:“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故可依牧斋自言之时间以推定有学集贰秋槐支集“勾曲逆旅戏为相士题扇”七律以前多是在南京所作,其中固亦有时间可疑、排列错乱者,今日殊难一一考定,但“勾曲逆旅”诗第壹句“赤日红尘道路穷”之语当非早春气节。前引南忠记谓黄毓祺于已丑三月十八日死于南京狱中,盖此年三月介子既死,案已终结,牧斋遂得被释还家矣。
  至牧斋在南京出狱以后颂系之时究寓何处,则未能确知。检牧斋外集贰伍“题曹能始寿林茂之六十序”未署:“戊子秋尽,钱谦益撰于秦淮颂系之所。”牧斋所以特著“秦淮”二字者,当是指南京之河房而言。牧斋当时所居之河房,非余怀板桥杂记上雅游门“秦淮灯船之盛”条所述同类之河房,乃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下“河房”门所述“近水关有丁郞中河房”条之河房,亦即有学集壹秋槐诗集“题丁家河房亭子”题下自注“在青溪笛步之间”者。此类河房为南京较佳之馆舍,牧斋以颂系之身尚得如此优待,当由丁继之梁慎可等之友谊所致,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今以意揣之,牧斋于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河东君即寄寓梁慎可之雕陵庄,及五月中牧斋出狱,尚被看管,自不便居于雕陵庄,故改寓青溪笛步间之丁家河房,(并可参有学集陸秋槐诗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诗等。)俾与河东君同寓,而河东君三十生辰之庆祝恐即在此处。复检龚之麓鼎孳定山堂诗集贰拾“和钱牧斋先生韵,为丁继之题秦淮水阁”云:“开元白发镜中新,朱雀花寒梦后春。妆阁自题偕隐处,踏歌曾作太平人。乌啼杨柳仍芳树,鸥阅风波有定身。骠骑武安门第改,一帘烟月未全贫。”似可为钱柳二人同寓丁家河房之一旁证。
  至赵管妻出生地固难确定,但疑不在秦淮之河房,而在苏州之拙政园。检有学集秋槐诗集“次韵林茂之戊子中秋白门寓舍待月之作”云:
  空阶荇藻影沉浮,管领清光两白头。条戒山河原一点,平分时序也中秋。风前偏照千家泪,笛里横吹万国愁。无那金阊今夜月,云鬟香雾更悠悠。
  寅恪案:第贰句“两白头”之语指己身及茂之,而末两句用杜工部集玖“望月”诗,指河东君此夕独在苏州。由是言之,赵管妻生于拙政园之可能性甚大也。
  又检元氏长庆集抄本牧斋跋语云:“乱后,余在燕都,于城南废殿得元集残本,向所阙误,一一完好。暇日援笔改正,豁然如翳之去目,霍然如疥之失体。微之之集残缺四百余年,而一旦复元,宝玉大弓其犹有归鲁之征乎?著雍困敦之岁,皋月廿七日,东吴蒙叟识于临顿之寓舍。”(寅恪案:此文末数语暗寓明室复兴之意。牧斋此际有此感想,自无足怪也。)并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云:“余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客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予。”及倦叟再识略云:“昔予游长安,宗伯闲日必来。丁亥予絜家寓阊门,宗伯先在拙政园。”可知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案牵累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其在苏州寓拙政园。拙政园主人为陈之遴。其时彥升尚未得罪,虽官北京,固可谓韩君平所谓“吴郡陆机为地主”之“地主”。又林时对荷闸丛谈叁“鼎甲不足贵”条略云:“吴伟业鼎革后,投入土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复入词林。”梅村既与国宝有连,吴陈二人复是儿女亲家,牧斋以罪人而得寓拙政园,恐与骏公不能无关。
  至牧斋所以至苏州之故,殆因黄案亦在江苏巡抚职权范围内之内,而土国宝此时正任苏抚也。(见上论牧斋赠土国宝诗所引清史稿疆臣年表江苏巡抚栏。)或谓清代江苏按察使驻苏州,牧斋以就审讯之故至苏,则不知江苏按察使移驻苏州乃雍正八年以后之事,顺治四五年江苏按察使仍驻江宁。(见清史稿壹贰贰职官志叁等。)故或说未谛。
  又牧斋称拙政园为“临顿里之寓舍”者,乃综合古典今典,殊非偶然。嘉庆一统志柒捌苏州府贰津梁门云:
  临顿桥在长洲县治东北。吴地记:有步骘石碑,现存临顿桥。绩图经:临顿,吴时馆名。陆龟蒙尝居其旁。
  及全唐诗第玖函皮日休伍“临顿(原注:里名。)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不出郛郭,旷若郊墅。余每相访,款然惜去,因成五言十首,奉题屋壁”云:
  (诗略。)
  同书同函陆龟蒙伍“问吴宫辞”并序云:
  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作问吴宫辞云:
  彼吴之宫兮,江之郍涯,复道盘兮,当高且斜。波摇疏兮,雾濛箔;菡澹国兮,鸳鸯家;鸾之箫兮,蛟之瑟。骈筠参差兮,界丝密。宴曲房兮,上初日。月落星稀兮,歌酣未毕。越山丛丛兮,越溪疾。美人雄剑兮,相先后出。火姑苏兮,沼长洲。此宫之丽人兮,留乎不留。霜氛重兮,孤榜晓,远树扶苏兮,愁烟悄眇。欲摭愁烟兮,问故基,又恐愁烟兮,推白鸟。
  龚明之中吴纪闻贰“五柳堂”条云:
  五柳堂者,胡公通直〔稷言〕所作也。其宅乃陆鲁望旧址,所谓临顿里者是也。
  同书叁“甫里”条云:
  甫里在长洲县东南五十里,乃江湖散人陆龟蒙字鲁望躬耕之地。
  盖河东君本有“美人”之称,牧斋作诗往往以西施相比,如前引“有美”诗“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等皆是其例。临顿既是吴时馆名,如“馆娃宫”之类亦当与西施有关,陆鲁望辞中“美人”“曲房”之语适与前论半堂雪诗引徐健庵之记相合。此钱柳一重公案,颇为名园生色,唯世之论拙政园掌故者多未之及,遂标出之以供谈助云尔。
  牧斋因黄案牵累,于顺治三四年曾寓苏州,但检有学集此时期内诸诗,尚未发现确为寓苏时之作,唯其中有一题关涉河东君及其女赵管妻者,此题颇有寄居拙政园时所赋之可能,故特录之并略加笺释于下。
  有学集贰秋槐诗榰集“己丑元日试笔二首”其一云:
  春王正月史仍书,上日依然芳草初。白发南冠聊复尔,青阳左个竟何如。三杯竹业朝歌后,一枕槐根午梦余。传语白门杨柳色,桃花春水是吾庐。
  寅恪案:第壹句谓此年为监国鲁四年正月辛酉朔,永历三年正月庚申朔,(见黄宗羲行朝录及金鹤冲牧斋年谱。)明室之正朔犹存也。第肆句谓究不知永历帝之小朝廷是何情况也。第柒句谓己身今在苏州,故“传语白门”,观此题下一题为“次韵答盛集陶新春见怀之作”有“金陵见说饶新咏,佳丽常怀小谢篇”之句,可证也。又陈田明诗纪事辛簽叁壹所录盛集陶斯唐“怀林茂之”诗有“旧栽柳色曾无恙”句,及杨子勤钟羲雪桥诗话壹“黄俞邰〔虞稷〕赠林茂之诗”条引那子“新柳篇”有“渐许藏鸟向白门,白门紫塞那堪比”等句,然则牧斋“白门杨柳色”之语即指茂之而言耶?第捌句谓己身此时所居之地,可比于避秦之桃花源及玄真子“桃花流水”之浮家泛宅也。
  其二云:
  频繁袱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欧候,孺仲贤妻涕泪余。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寅恪案:此首前四句疑可与前引牧斋尺牍与毛子晋四十六首之三十六所言“狱事牵连,实为家兄所困,羁栖半载,采诗之役所得不赀。归期不远,嘉平初定可握手。仲冬四日”等语相参证。盖牧斋本以为顺治五年戊子十二月能被释还常熟度岁,岂意狱事仍未终结,至六年己丑元旦犹在苏州也。第伍句指赵管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康熙三年甲辰七月“孝女揭”云:“母归我父九载,方生氏。”及康熙三年甲辰六月廿八日“柳夫人遗嘱”云:“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盖河东君及其女皆以河东君之适牧斋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一日我闻室落成与牧斋同居时算起,牧斋垂死犹念念不忘半野堂寒夕文宴者,即由此夕乃其“洞房花烛夜”之故。然则赵管妻出生乃在顺治五年戊子,(寅恪案:蘼芜纪闻上载盛湖杂录“柳如是绝命书”条,案语云:“小姐柳出,以顺治戊子生。辛丑赘婿赵管,年仅十四,遇变之年为甲辰,才十七岁。故书中有年纪幼小之语。”可供参证。)至在何月何日则不可考。但己丑元旦正是“咿欧”之候也。第陸句指河东君,自不待言。牧斋此一年皆用渊明典故,亦可与前一首未句暗寓桃花源记之意相参也。第柒句疑指梁慎可,梁氏乃明之旧家、清之“新燕”也。第捌句谓慎可何日可将己身被释还家之好音来告也。
  又关于赵管妻事,牧斋诗文集中言及虽不甚多,但检有学集贰秋槐支集载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及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皆涉此女。庚寅岁首与牧斋因黄案得释还家之时间相距至近,故附录钱柳两人之诗于论黄案节中,并略加笺释。牧斋诗之典故有遵王注,读者自可参阅。河东君诗,其第贰首下半前虽已征引,但未综合阐述,茲并录全文,以便观览。
  牧斋诗其一云: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藏莺。银旙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报先庚。
  其二云: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
  寅恪案:牧斋此两诗南枝越鸟之思、东京梦华之感溢于言表,不独其用典措辞之佳妙也。诗题“示内”二字殊非偶然,盖河东君于牧斋为同梦之侣,同情之人,故能深知其意。观河东君和章可以证知。元氏长庆集壹贰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序云:“通之人莫知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夫河东郡君裴淑能诗(裴氏封河东郡君,见白氏文集陸壹“唐故武昌军节度使元公墓志铭”。),且能通微之之意。然其所能通者,与河东君柳是之于牧斋,殊有天渊之别。又河东君两诗后即附以其“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黄若芷即黄媛介,前论绛云楼上梁诗已言及之。皆令有“答谢柳河东夫人”眼儿媚词云“月儿残了又重明,后会岂如今”,前亦已征引。皆令赋此词,与河东君和牧斋诗,两者时间相距甚近。然则牧斋赋诗之微意,不独河东君知之,即河东君之密友如皆令者亦知之。当日钱柳之思想行动于此亦可窥见矣。
  河东君和诗其一云: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妆花真欲坐流莺。银旙囡载忻多幅,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祝长庚。
  寅恪案:此首第贰联上句与牧斋诗第贰首第叁句俱指赵管妻而言。
  王应奎柳南续笔叁“太湖渔户”条云:
  渔户以船为家,古所称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渔风载:渔家日住湖中,自无不肌粗面黑,间有生女莹白者,名曰白囡,以志其异。渔人户口册中连见之。
  明实录神宗实录贰佰柒(寅恪案:此次科场案明实录记载甚详,不能尽录,惟摘其与本文主旨最有关者,其余述及此案之载籍颇不少,可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壹陸科场门“举人再复试”条、陈建皇明从信录叁陸万历十七年己丑文肃奏章及杂记等条、国榷柒伍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二月及同书柒陸万历二十年壬辰五月有关各条、明通鉴陸玖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有关各条、陈田明诗纪事庚签拾黄洪宪小传及“上疏后,长安友人相讯感赋”诗并光绪修嘉兴府志伍贰秀水县黄洪宪传等。)万历十七年己丑正月条略云:
  〔庚午〕(廿二日),礼部主客司郞中高桂言:万历十六年顺天乡试,蒙旨以右庶子黄洪宪等往。其中式举人第四名郑国望,稿止五篇。第十一名李鸿,股中有一囡子,询之吴人,土音以生女为囡。孟义书经结尾文义难通。第二十三名屠大壮,大率不通。他若二十一名茅一桂、二十二名潘之惺、二十八名任家相、三十二名李日拆、七十名张敏塘(万历野获篇及国榷“敏”俱作“毓”)即字句之疵,不必过求,然亦啧有烦言。且朱卷遗匿,辩验无自,不知本房作何评骘,主考曾否商订。主事〔于〕孔兼业已批送该科,科臣竟无言以摘发之。职业云何?方今会试之期,多士云集,若不大加惩创,何以新观听?伏乞敕下九卿会同科道官,将顺天府取中试卷逐一简阅,要见原卷见在多少,有无情弊,据实上请,以候处分。其有迹涉可疑及文理纰谬者,通行议处,明著为例,以严将来之防。自故相之子先后并进,一时大臣之子遂无有见信于天下者。今辅臣王锡爵之子素号多才,岂其不能致身青云之上?而人之疑信相半,亦乞并将榜首王衡与茅一桂等一同复试,庶大臣之心迹益明矣。得旨,草稿不全,事在外帘,朱卷混失,事在场后。字句讹疵,或一时造次。有无弊端,该部科一并査明来说,不必复试。自后科场照旧规严加防范,毋滋纷纷议论,有伤国体。
  〔辛未〕(廿三日),大学士申时行王锡爵以高桂论科场事,词连锡爵子衡、时行婿李鸿,各上疏自明,且求放归。上俱慰留之。
  〔癸酉〕(廿五日),大学士申时行等言,两京各省解到试卷,发部科看详。今礼科部司官不纠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不通,摘三场,而止摘字句,殆有深意,必待会官复试,而后有无真伪,耳目难掩。上命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官当堂复试,看阅具奏。锦衣卫还差官与高桂一同巡视。
  同书贰佰捌万历十七年己丑二月条略云:
  〔戊寅〕(初一日),礼部会同都察院及科道等官复试举人王衡等。试毕阅卷,〔于〕慎行次序分二等。王衡等七人平通,屠大帐一人亦通。疏入,得旨,文理俱通,都准会试。次日慎行同礼科上疏言:诸生复试无甚相悬,中式未必有弊,字句虽有疵讹,然瑕瑜不掩。得旨:高桂轻率论奏,夺两月俸。(国榷“两”作“五”。)
  丙申(十九日),礼部仪制司主事于孔兼言:臣奉本部礼委磨勘顺天中式朱墨卷内,李鸿卷首篇有不典之字,屠大壮卷三场多难解之辞,即时呈本堂复批,送礼科听其复阅。
  同书贰肆捌万历十七年壬辰五月条略云:
  辛未(十二日),礼部题参举人王兆河等七名,到部已齐,请于朝堂复试,以服人心。从之。丁亥(廿八日),礼部衙门侍郞韩世能等同原参官工部主事周如纶、御史綦才于午门复试被参幸中式举人王兆河等六名,(寅恪案:六名者,据万历野获篇知除屠大壮不赴试外,有郑国望李鸿张敏塘并山西举人王兆河、江西举人陈以德、山东举人杨尔陶,共为六人也。其所以复试王陈杨三人者,盖由上引申时行奏谓“不摘南京各省,而独摘顺天”之语。)公同弥封详品。文理平通四卷,文理亦通二卷,进呈裁夺。上命将卷传与九卿科道翰林院各掌印官详阅奏闻。内被参举人屠大壮奏:闻母丧,乞回守制。礼部复:请同众复试。大壮径行,临期不到。上谓大壮违旨规避,革退为民。仍行巡抚按御史査勘丁忧有无,具奏。
  柳南随笔叁云:
  明万历戊子顺天举人李鸿卷中有一囡字,为吏部郞中高桂所参。鸿系申相国时行婿,吴人呼为快活李大郞,及以文中用囡字被论,又称为李阿囡。囡者,吴人呼女之辞。然李所用囡字,实字之误耳。
  囡字之入文者恐尚不止此,更待详检。河东君赋诗用“侬”字以对“囡”字,同为吴语,甚是工巧,可于顾逋翁用闽语“囝”字赋诗先后比美。(见全唐诗第肆函顾况壹“囝一章”。)但其密友离隐才女“苦相吟赏”之余,是否念及其家八股名手葵阳翁(寅恪案:薑绍书无声诗史伍云:“黄媛介字皆令,嘉禾黄葵阳先生族女也。”葵阳即黄洪宪之号。)竟因门生长洲阁老之快婿快活李大郞八股中有一“囡”字,而遭受无妄之灾耶?至曲海提要陸“还魂记”条“黄洪宪为〔万历十六年〕戊子北闱主试官,取中七人,被劾”节载:“又有屠大壮者,有富名。文字中有一‘囡’字。”其以李鸿为屠大壮,证之明实录及柳南随笔,其误显然。惟“文理亦通”之屠大壮自不能称为才子,但因母丧不赴万历壬辰之复试,亦可称为孝子,终以平息众议以免牵涉宰辅之故而被革黜,竟成替罪之羔羊,殊可怜也。
  李鸿之籍贯,据同治修苏州府志陸拾选举贰进士万历二十三年乙未栏载:“长洲。李鸿。有传。”同书陸壹选举叁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栏“长洲”载:“李鸿。顺天中式。昆山人。见进士。”同书捌柒人物壹肆李鸿传云:“李鸿字宗仪,万历乙未进士。授上饶知县。”则长洲,昆山,县名虽有不同,然皆属苏州府,同是吴语区域,其用此“不典之字”为掇科射策之文原无足怪。惟作此大胆之举动乃在河东君赋诗前六十余年,真可谓先知先觉者。又此科试题尚未考知。宗仪试卷用此“囡”字,经于孔兼磨勘照旧通过,可见亦非极不妥适。由是推测,李氏文中所以用此“囡”字之故,疑其试题为论语季氏篇“夫人自称曰小童”。果尔,则八股笑话史中复添一重公案矣。
  更有可注意者,此“黄口”“白囡”之赵管妻,竟能承继其母之“白个肉”,而不遗传其父之“乌个肉”,可谓大幸。(详见第肆章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引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
  夫此一“囡”字虽与河东君赵管妻及黄皆令直接间接有关,自不得不稍详引资料,以供论证,但刺刺不休,盈篇累牍,至于此极,读者当以为怪。鄙意吾国政治史中党派之争,其表面往往止牵涉一二细碎之末节,若究其内容,则目标别有所在。汝黙“殆有深意”之语,殊堪玩味。(汤显祖玉茗堂集壹陸“论辅臣科臣疏”。明通鉴陸玖万历十七年己丑十二月己丑“论诸臣遇事毋得忿争求胜”条云:“时廷臣以科场事与王锡爵相攻讦,饶伸既罢,攻者益不已,并侵首辅申时行,而时行锡爵之党复反攻之。乃有是论。”并明史贰叁拾饶伸及汤显祖传等,皆可供参证。)职是之故,不避繁琐之讥,广为征引,以见一例,庶几读史者不因专就表面之记载而评决事实之真相也。
  河东君和诗中此“银旙囡戴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一联,下句即酬答牧斋诗第壹首七八两句之意,而以收金剪洗兵马为言,虽似与牧斋原句之意有异,然实能写出当日东南海隅干戈暂息、稍复升平气象之情况也。第柒句“新月半轮”之语谓永历新朝之半壁江山,有学集捌长干塔光集“燕子矶归舟作”七律“金波明月如新样”句可取以相证也。第捌句之“长庚”者,毛诗小雅大东“西有长庚”传曰:“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庚,续也。”正义曰:“庚,续。释古文。日既入之后,有明星。言其长能续日之明,故谓明星为长庚也。”河东君之意以永历为正统,南都倾覆之后,惟西南一隅尚可继续明祚也。主
  河东君和诗其二云:
  佛日初辉人日沉,采旙清晓供珠林。地于劫外风光近,人在花前笑语深。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君家缓缓吟。
  寅恪案:此诗首句乃承接第壹首末句“长庚”之语而来,虽用文选陸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但河东君实反左赋之原意,以“佛日”指永历,“人日”指建州,谓永历既起、建州将亡也。第贰句承接首句“佛日”之“佛”而来。牧斋之供佛,见于其诗文者甚多,无待征引。河东君之供佛,如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音像赞”及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壹首“青灯梵呗六时心”之句等,则是其例证也。河东君此诗第壹联写出当时地方苟安、家庭乐趣,其不作愁苦之辞而为欢愉之语者,盖钱柳两人赋诗之时,就桂王之小朝廷而论,金声桓何腾蛟李成栋等虽已败亡,然其最亲密之瞿稼轩式耜正在桂林平乐,身膺重寄,由稼轩荐任东阁大学士而又深赏河东君之文汝止安之,不久将赴梧州行在,牧斋所荐号称“虎皮”之刘客生湘客亦在肇庆,(见黄宗羲行朝录伍永历纪年并小腆纪年壹柒顺治七年二月丁亥条及小腆纪传叁贰刘湘客金堡传,并可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永历三年己丑条引瞿式耜留守文集所附牧斋寄稼轩书。)其他如与牧斋同郡同调而真能“老归空门”之金道隐堡及两世论交之姚以式瑞等,俱寄托于永历之政权,(见有学集肆绛云余烬集“寄怀岭外四君”诗,同书贰陸“华首空隐和尚塔铭”及有学集补“复澹归释公”书,并澹归今释遍行堂集捌“列朝诗传序”,同书叁肆“酬钱牧斋宗伯壬辰见寄原韵”及“又赠牧斋”两诗。)故以为明室尚有中兴之希望。牧斋诗第贰首末两句“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数沉吟”即此际钱柳之心理也。河东君此诗下半四句前已释证,读者苟取与今所论上半四句,贯通全篇细绎之,则其意旨益可了然。至评诗者仅摘此首第贰联,赏其工妙,(见第肆章引神释堂诗话。)所见固不谬,但犹非能深知河东君者也。
  抑更有可论者。牧斋在黄案期间之诗文自多删弃,即间有存留者,亦仅与当日政局表面上大抵无关诸人相往还之作品。如梁慎可为黄案中救脱牧斋者之一,但牧斋在此案未了结时不敢显著其名字,即其例证。寅恪细绎有学集及牧斋尺牍等,于此一点颇似能得其一二痕迹,遂钩沉索隐,参互推证,或可发此数百年未发之覆欤?茲请略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壹秋槐诗集“顾与治五十初度”(寅恪案:四部丛刊本此诗列于集补。又顾氏事迹可参陈伯雨作霖金陵通传壹伍顾璘传附梦游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贰捌顾梦游条。)云:
  松下清斋五十时,(寅恪案: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拾“积雨辋川庄作”七律云:“松下清斋摘露葵。”与治曾祖英玉著有寒松斋存稿,见明诗综叁伍顾璨条。故牧斋此句今古典合用也。)道心畏路凛相持。全身惟有长贫好,避俗差于小病宜。灵谷梅花成昔笑,蒋山云物起相思。开尊信宿嘉平腊,洛颂传家德靖诗。(自注:“与治曾祖英玉公与其兄东桥先生并有集行世。)
  有学集陸秋槐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第捌首云:
  多少诗人堕劫灰,佺期今免冶长灾。阿师狡狯还堪笑,翻搅沙场作讲台。(自注:“從顾与治闻祖心千山语录。”)
  初学集陸陸“宋比玉墓表”(参牧斋尺牍补遗“与顾与治”自注“时与治为宋比五乞墓表”)略云:
  金陵顾与治来告我曰:梦游与莆田宋比玉交,夫子之所知也。比玉殁十余年矣,梦游将入闽访其墓,酹而哭焉。比玉无子,墓未有刻文,敢以请于夫子虞山钱谦益为之表。崇祯十五年三月。
  初学集捌陸“题顾与治偶存稿”云:
  今天下文士入闽,无不谒曹能始。谒能始,则无不登其诗于十二代之选,人挟一编,以相夸视,如千佛名经,独与治有异焉。能始题其诗曰偶存,所以别与治也。
  有学集肆玖“顾与治遗稿题辞”略云:
  金陵乱后,与治与剩和尚生死周旋,白刃交颈,人鬼呼吸,无变色,无悔词。予以此心重与治。片言定交,轻死重气,虽古侠士无以过也。风尘澒洞,士生其时,蒙头过身而已。孤生党军持,而抗服匿。(寅恪案:牧斋以“军持”比函可,“服匿”比本是汉族而为清室所用者,如张大猷张天禄天福等。牧斋作品中往往以“军持”“服匿”为对文,如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辛丑二月初四日夜宴述古堂,酒罢而作”第肆首“草外流人欢服匿,御前和尚泣军迟”。遵王笺注上句引南齐书叁玖陸澄传为释,实则其最初出典乃汉书伍肆苏建传附武传,更与汉族之为满用者尤切合。下句遵王引翻译名义集为释,是。牧斋诗中之“军迟”即“军持”也。)读与治诗,九原尤有生气。存与治诗,所以存与治也。
  施愚山闰章学余文集壹柒顾与治传云:
  僧祖心愤世佯狂,与梦游为方外交,至则主其家。祸发连系,刃交于颈,梦游词色不变,卒免于难。
  清史列传柒捌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洪承畴,(寅恪案:清史稿贰肆叁洪承畴传云:“字亨九。”同治修福建通志贰贰捌南安县洪承畴云:“字彥演。)福建南安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顺治四年〕十月巴山等以察获游僧函可金腊等五人携有谋叛踪迹,牒承畴鞫讯。承畴疏言:“函可乃故明尚书韩日缵之子,出家多年,乙酉春自广东来江宁印刷藏经,值大兵平江南,久住未回。今以广东路通,向臣请牌回里。臣因韩日缵是臣会试房师,(寅恪案:光绪修惠州府志叁贰人物门韩日缵传略云:“〔万历〕四十四年丙辰充会试同考,〔天启二年〕壬戌复充会试同考。”洪氏为丙辰进士,故云。)遂给印牌。及城门盘验,经笥中有福王答阮大铖书稿,字失避忌。又有承畴书,干预时事。其不行焚毀,自取愆尤,与随从之僧徒金腊等四人无涉。臣与函可世谊,应避嫌,不敢定拟,谨将书帖牌文封送内院。”得旨,下部议。以承畴徇情,私给印牌,应革职。上以承畴奉使江南,劳绩可嘉,宥之。
  博罗剩人可禅师千山诗集首载顾梦游序云:
  神宗末载,党祸已成。博罗韩文恪公思以力挽颓波,毅然中立。简在先帝,旦晚作辅。天祸宗社,哲人云亡。有丈夫子四,宗騋宗驎宗騄宗驪。騋最才,弱年名闻海内。公殂,太夫人在堂,闺玉掌珠,种种完好。以参空隐老人得悟,世缘立斩,与发同断,年二十有九耳。岁乙酉,以请藏经来金陵。值国再变,亲见诸死事臣,纪为私史,城逻发焉,傅律殊死,奉旨宥送盛京焚脩。今弘法天山所群奉为祖心大师者也。当大师就缚对簿,备惨拷,讯所与游,忍死不语。囚于满人,厥妇张敬共顶礼之。既去,追之还,进曰:师无罪,此去必生。然窃有请也,师出万死,几不一生,不择于字,其获至此。师生,无论好字丑字,毋更着笔。师为悚生。
  又庐山栖贤函是撰“千山剩人可和尚塔铭”略云:
  师名函可,字祖心,别号剩人,惠州博罗人,本姓韩,父若海公,讳日缵,明万历丁未进士,历官礼部尚书,谥文恪。母车氏,诰封淑人。师生而聪颖,少食饩邑庠,尝侍文恪公官两都,声名倾动一时,海内名人以不获交韩长公騋为耻。甲申之变,悲恸形辞色。传江南复立新主,顷以请藏,附官人舟入金陵。会清兵渡江,闻某遇难,某自裁,皆有挽。过情伤时,人多危之,师为之自若。(寅恪案:千山诗集补遗有“哭绳海先生”、“广陵感赋”、“闻黄石斋至”等题,即所谓“过情伤时”之作。张伯京为万历丙辰进士,黄道周为天启壬戌进士,皆函可通家也。)卒以归日行李出城,忤守者意,执送军中。当事疑有徒党,拷掠至数百。但曰:某一人自为。夹木再折,无二语。乃发营候鞫。项铁至三绕,两足重伤,走二十里如平时。江宁缁白环睹,咸知师道者无他,争为之含涕,而不敢发一语。后械送京师,途次几欲脱去,感大士廿露灌口,乃安忍如常。至京,下刑部狱。越月得旨,发沈阳。师自起祸至发遣,中间两年,惟同参法纬暨诸徒五人外,无一近傍。然内外安置极细,如狱中一饮啖,一衣履,随意而至,如天中人。师当时所能自为者,顺缘耳。庸钜知己有人属某缁,属某素,甲事若此,乙事若彼。开士密行,不令人知何择时地。然师所以获是报者,岂非平生好义,暗中铢镂不爽。诸如道在人天,且当作别论也。
  及郝浴撰“奉天辽阳千山剩人可禅师塔铭”(参九龙真逸〔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肆“函可”条)略云:
  〔华首道独〕引入曹溪,礼祖下发。师是年二十有九,时崇祯十二年六月十九日也。甲申年三十有四,值世变再作,于戊子四月二十八日入沈,奉旨焚脩慈恩寺,时已顺治五年矣。〔后〕师知悟门已开,且就化,目众叹曰:释儿识西来意乎?追念吾在家时曾刺臂书经以报父,及出家而慈母背,反立解条衣、披麻泣血以葬之。是岂愚敢先后互左而行怪?顾创巨痛深,皆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丙戌岁本以友故出岭,將挂锡灵谷,不自意方外臣少士忌讳,遂坐文字,有沈阳之役。是亦不知其然而然也,是西来意也。重示偈曰:“发来一个剩人,死去一具枯骨。不费常住柴薪,又省行人挖窟。移向浑河波里赤骨律,只待水流石出。”言讫坐逝。报龄四十九,僧腊二十。翼晨道颜如生。浴拊其背哭之,双目忽张,泪介于面。呜呼!师固博罗韩尚书文恪公之长子也。文恪公立朝二十年,德业声施在天下,门下多名儒巨人,故师得把臂论交。虽已闻法,而慈猛忠孝恒加于贵人一等。甲申乙酉间侨于金陵顾子之楼,友恸国恤,黯然形诸歌吟,不悟遂以为祸。然事干士大夫名教之重,江左旧史闻人往往执简大书,藏在名山。是殆狮象中之期牙雷管,而袈裟下有屈弄夔龙也。当其遭诬在理,万楚交下,绝而复苏者数,口齿嚼然,无一语不根于道。血淋没趾,屹立如山,观者皆惊顾咋指,叹为有道。师始以逮入京,绝粒七日,时有一美丈夫手甘露甁倒注其口,及蘧,神采益阳阳。方知大士囗留为十二年拨种生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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