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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文本

_13 陈寅恪(近代)
  死生胶漆义谁陈,挂剑风期白首新。却笑关弓巢卵事,当时原有受恩人。
  河东才调擅风流,赌茗掸花是唱酬。一着到头全不错,瓣香齐拜绛云楼。
  高平门第冠乌衣,珠玉争看彩笔飞。曾读隐侯雌霓赋,至今三叹赏音稀。
  君家严父似严光,一卧溪山岁月长。头白故交零落尽,几时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斋与严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谊,前已言及。晚岁与武伯尤为笃挚。观上列材料并有学集叁柒“严宜人文氏哀辞并序”(此序前已引)、同书肆捌“题严武伯诗卷”及“再与严子论诗语”等篇,可知武伯之“为虞山先生义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纵横跌荡”,“眉宇轩轩,燕赵间侠客壮士”,自是别具风格之人,故其与钱曾辈受恩于牧斋者同,而所以报之者迥异也。
  河东君殉家难事实一书中尚有严熊“致钱求赤书”一通云:
  往年牧翁身后,家难丛集,破巢毁卵,伤心惨目。孺贻世翁长厚素著,饮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游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见名贤硕彥,罔不怜念之者。岂归未逾月,仁兄首发大难,出揭噬脐,必欲斩绝牧斋先生之后,意何为耶?况仁兄此揭不过为索逋而起,手书历历,要挟在前,难免通国耳目。呜呼!索逋如此,万一事更有大于索逋者,仁兄又将何以处之乎?
  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陸钱裔僖传附族人上安传略云:
  族人上安,原名孙爱,字孺贻,顺时曾孙。性孤介。顺治丙戌举于乡。父殁,蒙家难,必伸其意而后已。谒选除永城令。始至,人以为贵公子,不谙吏事。升大理评事。遂归,闭户不见一人,即子孙罕见之。
  同书叁贰钱孙保传云:
  钱孙保字求赤,谦贞子,赵士春婿也。
  清史列传柒玖贰臣传乙龚鼎孳传略云:
  康熙元年谕部以侍郞补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御史,三年迁刑部尚书,五年转兵部,八年转礼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据上列之材料,可知严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后龚氏任职京师之际,而此时牧斋之从侄孙保曾再发起向孙爱索逋之事。牧斋身后其家况之悲惨如此,可哀也已!
  又曹秋岳溶静惕堂集肆肆“严武伯钱遵王至”二首其二云:“浮云劫火动相妨,红豆当年倚恨长。容我一瓻鸳水北,往来吹送白蘋香。”岂由于秋岳之调解,后来武伯遵王复言归于好耶?俟考。
  据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总督郞宪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审语(据见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知此案悬搁“五月有余”,及郞廷佐追问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陆奎杨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细微之款项,而钱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东君一事则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权势及遵王之“钱神又能使鬼通天”,(见家难事实归庄“致钱遵王书”,并可参同书李习之洊“致钱黍谷大宪咸亭御史书”及“贻钱御史第二书”。黍谷即朝鼎,事迹见上引常昭合志稿贰陸。咸亭即延宅,事迹见同书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当日清廷地方汉奸豪霸之欺凌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见矣。
  复次,河东君缢死之所实在荣木楼,即旧日黄陶庵授读孙爱之处。(可参陆翼王辑黄陶庵先生集壹陸和陶诗“和饮酒二十首序”所云“辛巳杪冬客海虞荣木楼”及陈树德辑黄陶庵年谱崇祯十四年辛巳条所云“先生三十七岁,馆虞山”等语。)徐芳“柳夫人小传”等所谓“自取缕帛结项,死尚书侧”,则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也。至若俞蛟梦厂杂著齐东妄言玖“柳如是传”等所言昭文县署之事,其为妄谬,则更不足道也。
  归庄集捌“祭钱牧斋先生文”云:
  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某性迂才拙,心壮头童,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谈宴从容,剖肠如雪,吐气成虹,感時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蓬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赍志以终。人谁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呜呼!我独悲其遇之穷。先生素不喜道学,故居家多恣意,不满于舆论,而尤取怨于同宗。小子之初拜夫灵筵也,颇闻将废匍匐之谊,而有意于兴戎。哀孝子之在疚,方丧事之纵纵。虽报施之常,人情所同。顾大不伐丧,春秋之义。虐茕独者,箕子所恫?闻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于名义,而涣然冰释,逝者亦可自慰于幽宫。虞山崔崔,尚湖沨沨,去先生之恒干,飚举于云中。哀文章之沦丧,孰能继其高踪?悲小子之失师,将遂底于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挂夫孤篷,入夏而苦贱患,就医于练水之东。尝驰问疾之使,报以吉而无凶。方和高咏以自慰,(可参有学集壹贰东涧集上“赠归玄恭八十二韵,戏效玄恭体”及同书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序。)岂谓遂符两楹之梦,忽崩千丈之松。呜呼!手足不及启,含敛不及视,小子抱痛于无穷。跪陈词而荐酒,不知涕之何从。尚飨!
  南雷诗历贰“八哀诗”之五“钱宗伯牧斋”云: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自注:“问疾时事。宗伯临殁,以三文润笔抵丧葬之费,皆余代草。”)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自注:“皆身后事。”)平生知己谁人是,(自注:“应三四句。”)能不为公一泫然。(自注:“应五六句。”)
  定山堂诗集壹肆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东夫人”五律二首其一云:
  惊定重挥涕,兰萎恰此辰。甘为赍志事,应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莲花悟后身。九原相见日,悲喜话綦巾。
  其二云:
  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
  寅恪案:当时名流与牧斋素有交谊者,除黄龚归三人外,如吴梅村者必有追挽钱柳之作,但今不见于吴氏集中。世传梅村家藏稿必非最初原稿,乃后来所删削者,由此亦可断言矣。
  钱泳履园丛话贰肆“东涧老人墓”条云:
  虞山钱受翁,才名满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骂名千载,乃不及柳夫人削发投缳,忠于受翁也。嘉庆二十年间,钱塘陈云伯〔文述〕为常熟令,访得柳夫人墓在拂水岩下,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冢即在其西偏,竟无人为之表者。第闻受翁之后已绝,墓亦荒废。余为集刻苏文忠书曰“东涧老人墓”五字碣,立于墓前,观者莫不笑之。记査初白有诗云:“生不并时怜我晚,死无他恨惜公迟。”(见敬业堂集壹陸“拂水山庄”三首之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信哉!
  翁同和甁庐诗稿捌“东涧老人墓”云:
  秋水堂安在,荒凉有墓田。孤坟我如是,(自注:“墓与河东君邻。”)独树古君迁。(自注:“柿一,尚是旧物。”)题碣谁摹宋,(自注:“碑字集坡书。”)居人尚姓钱。争来问遗事,欲说转凄然。
  邓文儒之诚君骨董全编骨董琐记柒“钱蒙叟墓”条云:
  常熟宝岩西三里许,曰刘神滨,再西三里,曰虎滨。两滨适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园滨,钱牧斋墓在焉。有碣题“东涧老人墓”五字,集东坡书,字迳五六寸,嘉庆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绝矣。河东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庄今为海藏寺,距剑门不远,有古柏一,银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钱柳死后有关考证之材料,故并录之。
  草此稿竟,合掌说偈曰:
  刺刺不休,潬潬自喜。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附 记
   
  
  史家纪事自以用公元西历为便,但本稿所引资料本皆阴历,若事实发生在年末,则不能任意改换阳历。且因近人所编明末阴阳对照表多与当时人诗文集不合,不能完全依据也。又记述明末遗民之行事而用清代纪元,于理于心俱有未安。然若用永历隆武等南明年号,则非习见,难于换算。如改用甲子,复不易推记。职是之故,本稿记事行文往往多用清代纪元,实不获已也,尚希读者谅之。
  钱柳逝世后三百年,岁次甲辰夏月,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时年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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