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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加油站遇见苏格拉底

_3 丹·米尔曼(美)
  “一言为定”他微笑。
  “再多说点有关恩情的事吧,你欠谁一份情?”
  “这么说吧,这是门规的一部分”
  “你根本就没回答”
  “听起来或许很愚蠢,不过我还是得遵守我这一行特有的一套规矩”他拿出一张小卡片,起先看起来很正常,后来我发觉上头有一抹微弱的光芒。卡片上印着浮雕字体:
  勇士企业
  主管:苏格拉底
  专长:诡论、幽默和改变
  “收好,说不准哪天派得上用场。你需要我时,你真正需要我时,只要双手拿着名片,呼叫我,我就会以某种方式出现”
  我把名片小心收进皮夹里。“苏格拉底,我会好好收着,你放心。哦,对了,有没有乔依的名片,上面有她的地址?”
  他不理我。
  我们沉默下来,苏格拉底开始拌他的生菜沙拉,这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敞开自己,接受觉察之光呢?”
  他以问题回答问题,问道:“你想要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我笑了:“嗯,注意看就是啦!你指的是静坐吗?”
  “核心就在这里,”他切着蔬菜,突然说,“静坐有两个同时并进的过程:一个是内观:注意逐渐冒出的思绪;另一个是放下:放下对冒出的思绪的挂碍。如此便能摆脱心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说不定你听过一个故事:有个研习静坐的学生,和一小批练习静坐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很安静。这个人看见血腥、死亡和邪魔的幻象,吓得站起来,走到师父身边,低语道:‘禅师,我刚看到可怕的幻象!’‘随它去吧’师父说。过了几天,这位学生正在享受性幻想、洞悉生命的意义、看见天使等林林总总的幻象时,师父拿着棍子走到他的身后,重重敲了他一下,说:‘随它去吧’”
  我听了故事,大笑说:“苏格拉底,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
  苏格拉底拿着胡萝卜,敲了我的脑袋一记,说:“随它去吧”
  我们开始吃东西。我用叉子猛戳蔬菜,他则用木筷挟起菜,边咀嚼边安静呼吸。他没咀嚼完一口菜,绝不再挟另一口,好像每一口菜都是山珍海味。我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同时也有点钦佩苏格拉底吃东西的模样。我先吃完,往后一靠,宣布说: “我想我准备好要试试真正的静坐了”
  “啊,是的”他放下筷子,“‘征服心智’,只要你有兴趣的话”
  “我有兴趣!我想要自我觉察,所以才会在这里”
  “你想要的是自我形象,而不是自我觉察。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是真的想铲除我喧闹的心智”我提出异议。
  “这只不过是更多的幻象,就像个拒绝戴眼镜的人,坚持说,现在的报纸都印得不清不楚。’”
  “不对”我边摇头边说。
  “眼下,我还不指望你已经看清真相,不过你需要听到真相”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问,注意力已经分散了。
  “这是底线了,”苏格拉底说,他的声调坚定有力,勾起我的注意力,“你仍然认为你就是你的思绪,把它们当成宝贝一样,多方护卫”
  “才不呢。你哪里知道?”
  “小子,你那些冥顽不灵的幻象就像一艘逐渐下沉的船。我建议你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放下这些幻象”
  我按捺住心头越窜越高的一把火。“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如何‘认同’我的心智?”
  “好”他叹口气,“我来向你证明。当你说‘我要回我住的地方’时,是什么意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认为,你跟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分离的”
  “嗯,当然”
  “那么,当你说‘我身体今天酸痛’时,是什么意思?这个‘我’与身体分开,提到身体时,视之为所有物,这个‘我’是谁?”
  我不由得大笑:“苏格拉底,这是语意学,你得说点其他的来证明”
  “没错,语言的惯例揭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事实上,你的一举一动的确像是在表示,你是‘心智’,或是你身体里面某种微妙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想要永远,渴望不朽。你误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心智’、‘心灵’或‘灵魂’,以为在你与死亡签订的合约中,发现了规避条款。作为‘心智’,当身体死亡时,你说不定可以振翅高飞,重获自由,嗯?”
  “那也是一个想法”我笑着说。
  “丹,正是如此。那是一个想法,不比影子的影子更真实。意识并不在身体里面,而是身体在意识里面。你就是那意识,而非那带给你这么多困扰的幽灵心智。你是身体,也是其他的一切,你方才亲历过的幻象显示给你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心智会抗拒改变。当你放松,进入身体里面,没有心智,只会感到快乐、满足又自由,你感觉不到分离。你已经不朽了,只是方式和你所想像或希望的不同。你还没有诞生,便已不朽:在身体消散分解后,依然会不朽。身体是意识,它不生、不死,只会改变。然而心智,也就是你的自我、个人想法、历史和身份,终究会死亡,谁需要它呀?”苏格拉底往椅背一靠。
  “我不敢确定我是不是了解这番话”
  “当然”他大笑,“除非你体悟出了言语的真理,否则言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你一旦领悟,就自由了”
  “听起来挺不错的”
  “对,是挺不错的。眼前,我只是在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奠定基础”
  听了这话,我思索了起码十秒钟,才进出下一个问题:“苏格拉底,如果我并不是我的思绪,那我是什么?”
  他看着我,那副神情好像他刚说完一加一等于二,而我却问:“是,可是一加一等于多少?”他伸手从冰箱里抓出一颗洋葱,抛给我,“剥吧,一层一层剥”他指挥道,我就剥了起来,“你发现了什么?”
  “另一层”
  “继续剥”
  我又剥了几层,“苏格拉底,只不过又多了几层”
  “继续剥”
  “剥光了,没东西了”
  “错,有东西留下来了”
  “是什么?”
  “宇宙。你走路回家时,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我望着窗外,差不多要天亮了。
  第二天晚上,我先进行了不怎么样的静坐,才来到加油站,脑中仍充满各种思绪。没什么生意,所以我们靠坐在椅上,啜饮薄荷茶,我跟他讲起我水平欠佳的静坐。他微微一笑说: “你说不定听过这个故事,有个学禅的弟子问师父,禅最重要的是什么。禅师回答说:‘专注力。’‘是的,谢谢。’弟子回答。‘可否请您开示,次重要的是什么?’禅师答称:‘专注力”’
  我不解,抬头看着苏格拉底,等他再说下去。
  “就这样,没别的了”他说。
  我起身倒水,苏格拉底问:“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站起来的动作?”
  “当然有啊”我回答,其实并不肯定我是否真的注意了。我走到饮水机旁。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走路的动作?”他问。
  “有”我回答,开始跟上状况,玩起游戏。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说话时嘴巴在动的情况?”
  “嗯,我想有吧”我说着,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慌张起来。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是如何思考的?”他问。
  “苏格拉底,饶了我吧,我已经在尽力了!”
  他倾身靠向我,“你的尽力而为显然还不够好,起码目前还不够好。你必须燃起你的专注力。漫无目的在体操垫上滚来滚去,并不能培养出冠军选手;闭上眼睛坐好,任你的心智漫游,也无法训练你的专注力。必须全神贯注,生死在此一举!”苏格拉底微微一笑,“这倒是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在一间寺院中,静坐了一天又一天,拼命想要了悟一桩公案,那是我师父交待下来的一个谜,目的是要刺激心智,见其本性。我解不开这个谜,每一次都空手去见师父。我是个迟钝的弟子,越来越气馁。他叫我继续研究这桩公案一个月,‘到时候,’他鼓励我说,‘你就能解开了。’
  “一个月过去,我尽力而为,却仍解不开公案。‘再研究一个星期,心中要燃起炽热的火!’他对我说。公案日夜燃烧,可是我依然参不透。
  “我的师父跟我说:‘再参一天,拿出你全副心神。’那一天结束,我筋疲力竭,告诉师父:‘师父,没有用。不管一个月,一个星期,或一天,我就是参不透这个谜。’我的师父看着我许久,‘再多打坐一小时吧。’他说,‘如果到时你仍解不开公案,最好自杀。’
  “那一小时快结束时,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我的觉察力突破了心智的障碍”
  “勇士为何必须静坐?”我问,“我原以为勇士之道在于行动”
  “静坐是初入门者的修炼。末了,你会学到在每一项行动中都有所冥想。静坐是一种仪式,静坐时,你练习平衡、放松和神圣的超脱。你必须先掌握好这种仪式,接着才能扩大内观,在日常生活中彻底放下。
  “身为你的师父,我会用尽我所拥有的一切方法和手段,协助你持续去做接下来的工作。要是我直接走向你,告诉你幸福的奥秘,你会连听都不想听。你需要一个人来迷住你,现身时跳到屋顶上,才有可能让你稍微感兴趣。
  “好吧,我愿意玩游戏,起码愿意玩一阵子,不过每位勇士终究都得独自上路。至于现在,我会做该做的事好把你留下来,继续学习此道”
  我感觉到受人操弄,这让我很生气,“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跟你一样,乖乖坐在这加油站里,慢慢变老:然后等着袭击单纯的学生?”我话才刚出口,就马上后悔了。
  苏格拉底却也不气恼,浅浅一笑说:“丹,别误解这个地方,或你的师父。人和事物并不总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我是由宇宙来定义我,而非由这个加油站定义我。至于你何以该留下来,原因日后就会揭晓。你瞧,我非常快乐,你呢?”
  一辆车开进加油站,散热器四周白烟弥漫。“来吧”苏格拉底说,“这辆车正在受苦,我们搞不好得给它一枪,让它早日解脱”我们俩都走到这辆伤车旁边,散热器正沸腾滚烫着,车主心情恶劣,火冒三丈。
  “怎么这么久才来?该死,我可没空耗在这里一整夜!”
  苏格拉底一脸慈悲,看着他。“先生,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尽量把大事化小”他请那男的把车开进修车房,他把压力盖放在散热器上,查出漏气的地方。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就把破洞焊接起来,也不忘告诉那男的,过不了多久,他还是得换新的散热器。“万物都会死亡、改变,就连散热器也是”他对我眨眨眼。
  那男人把车开走,我终于领悟了苏格拉底透过言语所开示的真理。他真的非常快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他心情的快乐,从我们认识以来,他表现过愤怒、悲伤、强悍、幽默,甚至担心的样子,但他眼中始终闪耀着祥和、喜乐之光,即使在他热泪盈眶时也不例外。
  我一面走路回家,一面想着有关苏格拉底的事,我每走过一盏街灯,影子就会拉长又缩短。快到家时,我把一块石头踢进黑暗中,沿着车道,轻轻走到屋后,我那间经过改建的车库,就在胡桃树枝桠下等着我。
  离天亮只有几个钟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我能否发现他的秘密。现在,这一点似乎比跳上屋顶更加重要了。
  这时我记起他给我的那张名片,我立刻起床,开灯,伸手拿起皮夹,抽出名片。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苏格拉底说过,在我真正需要他时,只要双手拿着名片,呼叫他就可以。好吧,我就来试试看。
  我站了一会儿,浑身发抖,膝盖也开始打哆嗦。我双手拿着发出柔光的名片,呼叫他:“苏格拉底,请来,苏格拉底。丹在呼叫”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凌晨四点五十五分,手里拿着发光的名片,对着空气讲话。什么也没发生,我漫不经心地把名片随手扔到镜台上,就在这时,灯熄了。
  “怎么了?”我边嚷,边转了一圈,想办法去感觉他是否在屋里。
  就像老电影中的桥段,我向后退了一步,却被椅子绊倒,撞到床铺,反跌了个狗吃屎。
  灯又亮了,假设此时有人在听得到的范围内,那人八成会以为我是个学生,在古希腊研究这门科目上有了麻烦。不然的话,一大清早五点多,我干嘛鬼叫:“天杀的,苏格拉底!”
  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次断电是否纯属巧合。苏格拉底只说过他会来,可没说会以哪种形式来。我难为情地捡起名片,塞回皮夹里,才注意到名片已经起了变化。在最后一行“诡论、幽默和改变”的下面,出现五个粗体字“限紧急情况!”。
  我大笑,立刻坠入梦乡。
  暑期训练已经开始,看到熟悉的老面孔真好。贺柏留了胡子,瑞克和席德正努力把皮肤晒黑,看起来比以前更修长而强壮。
  我很想和队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和我所学到的课程,却不知从何讲起。然后,我想起苏格拉底的名片。热身运动还没开始前,我把瑞克拉到一旁,“哎,我有东西给你看”我知道,一等他看了这张发光的名片和苏格拉底的专长后,就会想多知道一点,说不定他们统统都会想知道。
  我故弄玄虚,停顿了一下,才抽出名片,往他那边轻轻一弹:“很特别,对吧?”
  瑞克低头看着名片,又把它反过来,然后抬头瞧着我,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这是个玩笑吗?丹,我不懂”
  我看了看名片,然后翻面,“呃,”我把纸片塞回皮夹里,嘟嚷着说,“拿错了。算了,我们来做热身运动吧!”我叹口气。这下子,别人铁定更加认定我是队上的怪胎。
  真是低级伎俩,我心想,竟把油墨变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抽出名片,丢到桌上。“苏格拉底,希望你别再恶作剧,我已经厌倦了老是演白痴”
  他同情地看着我:“噢?你看起来又像白痴啦?”
  “苏格拉底,少来了。我拜托你,可不可以就此住手啊?”
  “住手什么呀?”
  “就是把油墨…”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桌子发着柔光。
  勇士企业
  主管:苏格拉底
  专长:诡论、幽默和改变
  限紧急情况!
  “我不懂”我喃喃自语,“这张名片是不是会改变?”
  “一切都会改变”他回答。
  “这我知道,但是它是不是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一切都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苏格拉底,我拿给瑞克看的时候,上面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门规”他耸耸肩,微笑。
  “你讲了等于没讲,我想知道怎样…”
  “随它去吧,”他说,“随它去吧”
  夏天很快过去,我加强体操训练,晚上去苏格拉底那里。我们一半时间练习静坐,另一半时间则在修车房里工作,或放松喝茶。每逢此时,我会问起乔依,我渴望再见到她,苏格拉底却什么也不肯透露。
  暑假即将结束,我的心又回到即将来临的学期。我已经决定搭机回洛杉矶,探望爸妈,“勇士”汽车暂时就停放在这儿的车库保管。我打算在洛杉矶买辆摩托车,骑车沿着海岸北上回来。
  我走在电报街上,要买点东西。刚拿着牙膏走出药房时,有个瘦得皮包骨的青少年向我走来。他靠得很近,我闻得到经年累月的酒味和汗臭味。“赏点零钱吧?”他问,眼睛并没在看我。
  “对不起,我没有”我说,心中了无歉意。我走开,心里想着:“去找份工作吧”这时我模模糊糊感到内疚起来,我刚才拒绝了一名身无分文的乞丐。接着,我又生气地想,他不应该就那样走近别人的身边!
  我走过半条街,领悟到自己刚刚又接收了很多心智的噪音,因而感到紧张。一切只不过起因于有个人跟我要钱,而我不肯给。就在这一刹那,我放下,随它去。我觉得轻松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甩开紧张,把注意力转向这美丽的一天。
  那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跟苏格拉底聊我的计划。
  “苏格拉底,我过几天要飞回洛杉矶看我爸妈,说不定会买辆摩托车。嘿,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美国体操协会要派我和席德与参加世界体操锦标赛的选手一起受训。他们认为我们俩很有潜力入选奥运选手,想让我们露露脸。你觉得怎样?”
  我很惊讶,苏格拉底竟然蹙起眉头:“该来的总会来”
  我心情昂扬,决定不理他,举步便往外走:“嗯,那就告辞了,过几个星期见”
  “几个小时以后,”他回答说,“中午在喷水池跟我碰头”
  我边纳闷怎么回事,边跟他道别。
  我睡了六个钟头后,直奔喷水池,这水池是根据以前常在此频繁出没的一条狗儿命名的。有几条狗正在那儿嬉戏、玩水,好消除八月的暑气;几个小孩在水浅处走来走去。
  就在伯克利著名的大钟塔当当敲响正午12点时,苏格拉底的影子出现在我脚边。“我们走一走”他说。我们漫步穿过校园,从足球场后面爬上坡,到草莓峡谷山区。
  他终于开口:“丹,对你而言,带有意识的转化过程已经开始了。这是条不归路,要是试着走回头路的话,结果只会…嗯,说这个没意思,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献身了”
  “你的意思是说,献身某一个机构?”我开玩笑说道。
  他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完,我们默默沿着慢跑小径,走在茂密的树荫底下。
  走到坡顶,城市尽在我们脚下,苏格拉底才又开口说:“丹,过了某一点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帮你了。我会引导你一阵子,不过就连我也得退后,留下你独自一人。在大功告成以前,你将会承受严厉的考验,你将需要很大的内在力量,我只盼望它会及时出现”
  海湾的和风不再吹拂,暑气炽热,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在暑热中打着哆嗦,注视着一只蜥蜴匆匆爬过灌木丛。苏格拉底最后那句话刚入耳,我转身,他已经不见了。
  我感到莫名的惊恐,匆匆走回慢跑小径。当时我并不晓得准备阶段已经结束了,我的训练才刚要开始:而其后的磨练险些要了我的命。
  第二部:勇士的修炼
  第4章:剑已磨利
  我把汽车停进租来的车库,搭上到旧金山的公车,然后转乘机场大巴,但是却遇上交通堵塞,看来是赶不上飞机了。焦灼的思绪纷纷涌出,我的胃痉挛得难受,我注意到这种情况,于是运用先前修炼来的心得,把这些都放下,一切随它去。整个人果然轻松不少,我一面浏览湾岸高速公路沿途的风景,一面沉思一个现象,那就是,我渐渐学会了控制紧张的情绪,以前我老是受它的折磨。结果,我在只剩几秒钟时,顺利搭上了飞机。
  我和爸爸长得很像,只不过他年纪大了,头发越来越稀疏。他到机场来接我,结实的身材穿着宝蓝色运动衫,一见到我就用力和我握手,露出温暖的微笑。妈妈在公寓门前迎接我,脸上笑眯眯的,笑纹满布,煞是可爱。她对我又抱又亲,跟我讲有关姐姐、外甥和外甥女的近况。
  那晚,妈妈弹了新练的钢琴曲给我听,我猜是巴赫的作品。第二天黎明,我和爸爸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我好想把我和苏格拉底的历险告诉他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说比较好。说不定哪天我会写下来,把一切和盘托出。回到家真好,可是不知为何,有关家的回忆,却仿佛陈年往事,感觉很遥远。
  我们父子俩打完一局后,坐在健身房的桑拿室里,爸爸说:“丹,我猜你一定相当适应大学生活,你看起来不大一样,比较放松,比较平易近人,这并不是说你以前不大平易近人啦…”他搜肠刮肚,想找到恰当的字眼,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我微微一笑,但愿他知道。
  几天后,我买到我的摩托车,一辆500CC的“凯旋”。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骑惯,有两次差点摔下车。因为我似乎看见乔依从一家商店走出来,但她走到街角,转个弯,又不见了。我提醒自己得集中注意力骑车。
  待在洛杉矶的最后一夜到了。我拿着安全帽,出门去买新的行李箱。我听见爸爸喊:“丹,小心点,摩托车一到晚上就变得很不醒目”他总爱这么警告。
  “好的,爸,我会小心”我身上穿着体操T恤,褪色的牛仔裤,脚套着工作靴,加足马力,冲进温暖的夜色中,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世界顶端,前程似锦。然而,我的来来即将改变,因为就在那一刻,与我相隔三个街区之处,有个名叫乔治·威尔森的男人正预备开车左转到西街。
  我在暮色中骑着车呼啸而过,快到第七街和西街交叉口时,街灯闪烁了几下。我正要骑过十字路口,却注意到有辆白色的凯迪拉克迎面而来,闪着方向灯,示意要左转,于是我减速,大概就是这个小小的警戒心救了我的命。
  摩托车刚进入十字路口,凯迪拉克却忽然加速,在我面前直接转弯。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却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向左闪!”我的理智不住尖叫,但是车流持续涌来,“向右偏!”我绝对避不开保险杠,“把车放倒吧”我会滑到车轮底下。我没法选择,只能猛踩刹车。整个情况好像一场梦,我看到汽车司机惊惶的脸孔在我面前闪过。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轰然巨响,还有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我的摩托车撞上汽车的保险杠,我的右腿因此被压碎。接着一切加速进行:飞闪而逝。我眼前一黑。
  我的身子被一撞一弹,飞过轿车上方,摔落在水泥地上,在这以后,我想必失去了意识。等我清醒过来,身体起先麻木无感,这还比较好,但没过多久,疼痛开始了,活像有把烧得火红的钳子不断夹着我的右腿,狠狠挤压,越压越紧,我实在痛得受不了。我想让这股疼痛停下来,我祈祷赶快陷入昏迷。远远有声音传来:“就是没看到他…”,“父母的电话号码…”,“放心,他们马上就到”
  接着我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有人动手摘下我的安全帽,将我抬到担架上。我低头,看到白色的骨头从长靴破掉的皮革中戳出来。救护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话:“大功告成以前,你将承受严厉的考验”
  似乎只是几秒钟以后,我躺在洛杉矶整形外科医院急诊室的X光台上。医生埋怨说自己很累,我的父母奔进急诊室,两人看起来很苍老,脸色发白。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在麻木又震惊的状态下,我哭了起来。
  医生手脚利落,把我脱臼的脚趾接回原位,并缝合我的右脚。过了一会儿,在手术室里,他用手术刀在我皮肤上划了长长的一条红线,划进肉里,切穿我原本灵活有力的肌肉。他从我的骨盆里取出一块骨头,移植到碎裂成四十多块的右大腿骨中,最后把一条细细的金属支架钉进臀部骨头中央,作为内部铸模。
  我半昏迷了三天,麻醉药使我昏睡,勉强使我摆脱那叫人难受、毫不留情的痛楚。第三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醒来,感觉有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人,正坐在附近。
  乔依站起来,屈膝蹲在我的床边,抚摸我的前额,我羞愧得把头转开。她低声对我说:“我一听说就赶来了”我真希望和她分享的是我的胜利,但却总是让她看到我的失败。我咬着嘴唇,尝到泪水,乔依轻柔地将我的脸转向她,凝视我的眼睛:“丹,苏格拉底要我带话给你,他请我告诉你这个故事”
  我闭上眼,专心倾听。
  有位老人和他的儿子经营一个小农场,他们只有一匹用来犁田的马。有一天,马逃跑了。
  “真糟糕,”邻居表示同情,“太不幸了”
  “谁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呢?”农夫回答。
  过了一个星期,马从山上回来,还领着五匹母马进了谷仓。
  “太棒了,实在太幸运了!”邻居说。
  “是幸运?还是不幸?谁知道呀?”老人回答。
  隔天,儿子在驯马时从马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
  “真糟糕,这太不幸了!”
  “是不幸吗?还是幸运?”
  军队来到所有的农场,强拉青年从军作战,他们嫌农夫的儿子负伤在身,没什么用处,他因此而逃过一劫。
  “幸?不幸?”
  我苦笑,又一波痛楚袭来,我不禁咬紧嘴唇。
  乔依柔声安慰我:“丹,一切事情都有目的,就看你怎么去善用它”
  “这场意外怎么可能让我去善用什么呢?”
  “丹,并没有所谓的意外,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项功课。相信你的生命,一切都有一个目的,一个目的,一个目的”她在我耳边一再低语。
  “可是我的体操,我的修炼…”
  “这个就是你的修炼。让痛苦净化你的身心,它会把很多阻碍烧尽”她看见我怀疑的眼神,又说:“勇士并不寻求痛苦,但是如果痛苦找上门来,他会加以利用。丹,现在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吧”她从走进来的护士身后溜出去。
  “乔依,别走”我喃喃说,又昏睡过去,什么都不记得。
  朋友们陆续来探病,爸妈则是每天都来,不过在那些漫漫无期的昼夜里,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注视着白色天花板,一沉思就是好几个钟头,忧郁、自怜和无望等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在一个星期二的早上,我拄着新拐杖走进九月灿烂的阳光中,一跛一跛跨向爸妈的车子。我差不多瘦了十几公斤,裤管松垮垮垂挂在凸出的髋骨上,我的右腿看来像一根棍子,一侧有道长长的紫色疤痕。
  在这难得没有烟尘的晴天里,一阵清新的和风轻拂过我的脸庞,风儿送来我原已遗忘的花香,不远的树梢上有鸟儿在吱吱喳喳,加上车声,为我新近苏醒的感官交织出一首交响乐。我在爸妈家待了几天,在炽热的阳光中休养,在泳池浅水处慢慢游泳,忍着痛去强迫运动我那缝合的肌肉。我吃得很少:酸奶、坚果、奶酪和新鲜水果。我渐渐恢复体力了。
  朋友邀我到他们家小住数周,那儿离海边只有五条街,我欣然接受,庆幸有机会能多待在户外。
  每天早上我缓缓走到温暖的沙滩上,放下拐杖,坐在海浪边,倾听海鸥呜叫和海浪拍岸的声音,然后闭上眼,静坐几个钟头,浑然忘了周遭的世界。伯克利、苏格拉底以及往事似乎都离得好远,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人生中。
  不久,我开始运动,起先慢慢来,然后加重分量。后来,我每天花上好几个钟头,在烈日下挥汗做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吊单杠。我小心翼翼地对自己的身体施压,先倒立:然后上下跳动,一遍又一遍,用力吐气,直到每块肌肉都发挥到极限,整个身子都发亮。接着我会单脚跳进浅浅的碎浪中,坐在那儿,幻想自己正腾空在做空翻动作,我就这样做着白日梦,直到咸咸的海水将我身上的汗水和遨游的梦想通通冲进海里。
  我激烈地运动,直到肌肉像大理石雕像那样坚硬结实。我成为海滨的常客,把海和沙当做生活的方式。我有时间思考自从认识苏格拉底以来的种种遭遇,我想到生命和生命的目的,死亡和死亡的谜团。我也想到我那神秘的师父,他说的话,他生动的表情,而大部分时候,我回想的是他的笑声。
  十月的暖阳逐渐演变成十一月的云层。海边的人影逐渐稀少,在这段孤寂的时光中,我享受着多年以来从未感受到的安宁祥和。我想像自己终此余生都待在海边,心底却明白,过了圣诞节我就得回学校去了。
  医生告诉我X光检查的结果:“米尔曼先生,你的腿复原得很好,应该说,是出奇的好。不过,听我一句忠告,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由于这次意外,你不可能再胜任任何体操运动了”我什么也没说。
  不久,我向父母道别,搭上回伯克利的班机。
  瑞克到机场接我,我在他和席德那儿住了几天,后来在校园附近租到一间公寓套房。
  趁还没开学,我给自己设计了一套每日练习计划:早上我会拄着拐杖走到健身房,在机器上进行力量训练,等到筋疲力尽就跳入游泳池,在水的浮力帮助下,努力在水中步行,强迫我的腿运动,直到痛得受不了为止,不到实在承受不了,我绝不罢休。
  然后我会躺在池畔的平台,伸展肌肉,以便保持将来受训时需要的柔软度。未了,我会到图书馆读书,算是休息,直到打起瞌睡。
  我打电话给苏格拉底,告诉他我回来了。他在电话中没有多说什么,只请我等到不必靠拐杖走路时再去看他。这对我倒是个好消息,我还没准备好见他。
  那年,我过了一个寂寞的圣诞节,直到我的两位队友派特和丹斯来敲我的门,拉着我,说实在的,是硬抱着我上车。我们往白雪皑皑的高处走,最后在唐纳峰停下。派特和丹斯两个人跑过雪地,玩摔跤,打雪仗,滑下山丘,我则小心翼翼,在冻结成冰的大地上蹒跚行走,坐在一根木头上。
  我的思绪飘回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和体育馆,心里怀疑我的腿究竟会不会复原,会不会又变得结实有力。白雪从枝头落下,噗地一声掉在结冻的地上,将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回程中,派特和丹斯一路唱着小调。夕阳逐渐西下,我望着晶莹的雪花在我们四周飘扬,雪片经车灯一照,熠熠发光,亮晶晶的。我想到我那已脱离正轨的未来,但愿自己能将混乱的心智抛诸身后,把它埋葬在山路旁的雪堆里。
  假期结束后不久,我回到洛杉矶,看医生。他给了我一根亮得耀眼的黑手杖取代原来的拐杖。之后我又回到学校,也回到苏格拉底那里。
  那是星期三晚上十一点四十分,我一拐一拐走进办公室,看见他容光焕发的脸,我明白,我回家了。我差一点忘了在静静的夜里,和我的老师父坐着喝茶,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种喜悦比我在运动场上得到的一切胜利都来得微妙,而且在很多方面更加恢宏巨大。我看着这个人,他已成为我的导师,我看到了以往从来没有看见的事物。
  以前我就注意到,似乎有光笼罩着他,但我以为那是我眼睛疲劳的关系。然而此刻我并不疲倦,的确是有光,那是种朦胧的光辉,“苏格拉底,”我说,“你的身体周遭有闪亮的光,光是从哪来的?”
  “清净的生活”他笑了笑。这时服务铃响了,他出去,表面上是替某人加油,其实是带给人欢笑。苏格拉底替人加的不只是汽油,也许还包括那种光辉、那股能量或情感。总之,人们离开时:往往会比来时还要快乐一点。
  不过,他最令我深受感动的,并不是那种光辉,而是他的纯真,他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的举止。我以前没有真正了解、欣赏这一切,而似乎我每学到一堂新的课程,就更深入洞悉苏格拉底这个人。我逐渐看清楚自己复杂的心智,在这同时,我领悟到他早已超越了他的心智。
  等他回到办公室时,我问道:“苏格拉底,乔依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是不是很快就会再见到她?”
  他好像很高兴又听到我发问:微微一笑:“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这女孩叫我摸不清,一直都是这样”
  接着,我跟他讲我的车祸和后遗症。他专注地静静倾听,不时点头。
  “丹,你不再是一年多前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个傻小子了”
  “一年了吗?好像是十年啊”我开玩笑,“你是说我不再是个傻子了?”
  “不,我只是说你已经不小了”
  “嘿,苏格拉底,这可真是叫人感动啊!”
  “丹,眼下你只是个有灵性的傻子,这其间差别可大着呢。你仍然有找到大门的机会”
  “什么大门?”
  “勇土的领域由一扇大门所守卫,那门藏匿得很隐密,就像深山里的寺院。有很多人敲门,但只有很少人进得去”
  “好吧,告诉我大门在哪儿,我会找到进门的路”
  “土包子,没那么简单。这扇门存在于你的心中,你必须自己找到它。不过,你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还差得远呢。如果你现在就企图进门,几乎可以说是自掘坟墓。你得先完成很多工作,才能准备好通过这扇门”
  苏格拉底说话的语气好像在宣示什么:“丹,我们已经谈了很多,你也见过幻象,学到过教训。现在时候到了,你得对自己的行为全权负责。要找到大门,你就得遵守…”
  “门规?”我插嘴。
  他笑了。这时服务铃响了,一辆汽车平稳驶过雨水积成的水洼,开进加油站。苏格拉底穿着斗篷雨衣,很快走进毛毛雨中,我则隔着雾蒙蒙的窗子往外看。我看得到他把加油枪插进去,绕到驾驶座那一侧,对车里一个金发蓄胡子的男人说了什么。
  窗子又起雾了,我连忙用袖子擦干净,及时看到他们在大笑。苏格拉底打开办公室门,一阵冷风毫不留情向我扑来,这时我才发觉身体很不舒服。
  不过,苏格拉底开始泡茶时,我依然开口说:“苏格拉底,你请坐,我来泡茶”他坐下,点头表示同意。我靠在桌边喘息了一会儿,觉得头晕眼花。我的喉咙很痛,喝点茶说不定会舒服一点。
  我一边把水灌进茶壶里,把壶放在电炉上烧,一边问道:“那么,我是不是必须开拓某种通往大门的内在道路?”
  “对,人人都必须如此。你得靠自己的努力来开拓这条路”像是预期到我会提问题,他马上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能力找到并通过这扇门,可是只有少部分的人有兴趣这么做。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决定教导你,并不是因为你拥有罕见而独特的才能,老实讲,你虽然有优点,不过也有很明显的缺点,但是你拥有完成旅程的意志力”
  这些话激起我的共鸣:“苏格拉底,我想你可以将这个旅程比喻为体操。一个人就算过重、身体无力或僵硬没弹性,也都可以变成优秀的体操选手,只不过是训练期较长,过程也比较艰难而已”
  “没错,正是这样。而有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道路将又陡峭又崎岖”
  我头发烧,浑身酸痛,身子又往桌边一靠,眼角余光看到苏格拉底走向我,手伸向我的脑袋。我心想,哦,不要,不要是现在,我还没准备好。可是他只不过摸了摸我又湿又黏的前额,接着检查我的扁桃腺,仔细观察我的脸和眼睛,测量我的脉搏。
  “丹,你的能量失去平衡,你的脾脏大概肿起来了。我建议你去看医生,今晚就去,现在就去”
  我踉跄着走到考尔医院时,已经难受到了极点,我的喉咙灼热,身体发痛,医生证实苏格拉底的诊断准确无误,我有严重的单核白血球增多,脾脏因此肿得厉害。我住进了医院。
  头一个晚上,我持续不断发烧,梦见自己一条腿巨大,另一条腿萎缩,设法在单杠上摆荡或翻转,可是一切都不对劲。我的病情一再恶化,直到次日下午接近傍晚时,苏格拉底捧着一束干花走进来。
  “苏格拉底,”我有气无力地说,很高兴他能来看我,“用不着这么客气”
  “这是应该的”他回答。
  “我会请护士把花插进瓶子里,那样我看到它们时就会想到你”我虚弱地笑了笑。
  “这不是给你看的,是给你吃的”他说着离开了房间,过了几分钟后拿着一杯热开水回来,压碎了一些花,用他带来的棉布包起来,再把茶包浸在水里, “这茶会增强你的体力,而且有助于清血。来,喝吧”味道苦苦的,药味很重。
  接着他拿出一小瓶黄色的液体,里头浮着更多压碎的草药,然后他把液体倒在我右腿疤痕的部位,用力按摩。我在想,那位长得挺漂亮、做事一板一眼的年轻护士要是现在走进来,不晓得会说什么。
  “苏格拉底,瓶子里这黄色的玩意是什么啊?”
  “泡了草药的尿液”
  “是尿!”我边说,边嫌恶地把脚抽开。
  “别傻了”他说着,抓住我的脚,硬拉回去,“根据古老的疗法,尿可是很受推崇的灵药”
  我闭上疲惫又疼痛的眼睛,脑袋像混乱的鼓声似的,咚咚咚震动得很厉害,我觉得体温又升高了。苏格拉底把手放在我头上,然后扶着我手腕,替我把脉。“很好,草药开始生效了。今天晚上是危险期,等到明天,你就会好多了”
  我勉强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苏格拉底医生,谢了”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胸口。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我体内的一切都被强化了,我以为我的头就要爆炸,热度开始烧灼着我,我的扁桃腺扑通通地跳动,最糟糕的是,我右腿受伤的部位像在燃烧一般,痛得要命。
  “住手,苏格拉底,住手”我喊道。
  他把手拿开,我瘫在床上。“我刚才运了一点气到你的身体里,分量比你习惯的多了一点。这会加速你的痊愈,它只会在有肿块的部位燃烧,只要你摆脱障碍,只要你的心智清明,心灵开放,身体不再紧张,你就会体验到这股气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感。你会以为自己置身天堂,而就某方面而言,这样想并没错”
  “苏格拉底,有时候我真被你吓得半死”
  “勇士心中总是常存敬畏,”他道笑,“你看来也像位勇士:由于受过体操基本训练,身体苗条、结实又强壮。不过,你还有很多工作得做,这样才能获得我所享有的这种生命力”
  我太虚弱,没力气和他争论。
  护士走进来:“米尔曼先生,该量体温了”她一进来,苏格拉底便礼貌地起身。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一副凄惨的模样。那一刻,我比以前更强烈感觉到我们俩之间真是天差地别。护士对苏格拉底微笑,他以一笑回报。“我想令郎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没事了”她说。
  “我就是这样跟他说的”苏格拉底说,眼睛闪闪发亮。她又对他再次微笑,她有没有对他抛媚眼啊?白衣窸窣作响,她悄悄走出病房门。
  苏格拉底叹了口气:“女人一穿上制服,就是有点与众不同”说完一手放在我的前额,我随即坠人梦乡,睡得很深很沉。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医生检查我的脾脏,摸摸我肿大的扁桃腺,再查看了一下病历表,然后他扬起眉毛,一脸惊讶:“米尔曼先生,我找不出来你有什么不对劲了”他的语气几乎带着歉意,“你午餐后就可以回家了。要多多休息”他边瞪着我的病历表,边走出去。
  护士窸窸窣窣,又经过我的房门。“救命哪!”我嚷道。
  “怎么了?”她说,迅速走进来。
  “护士小姐,我真不明白。我想我的心脏有问题,只要你一经过,我的心就会色色跳”
  “你的意思是乱乱跳吧?”她说。
  “怎么讲都行啦”
  她微笑:“听起来,你已经好到可以回家了”
  “大家都一直这样跟我说,可是我肯定需要私人看护”
  她眨眨眼,转身离开。“护士小姐,别丢下我不管那”我喊道。
  那天下午,我步行回家,十分惊讶腿部伤势竟然大为好转。虽然我仍旧一脚高一脚低,跛得很厉害,每走一步,臀部就歪向一边,但是我几乎不必靠手杖,就可以走路。苏格拉底的尿液,或者他替我运的气里头,说不定真有什么神奇疗效。
  学校开学了,我又被同学、书本和作业团团包围,然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游戏照玩,却不放在心上。在转角的那个小加油站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然后走到加油站。我才刚坐好,苏格拉底就说:“我们有工作要做”
  “什么工作?”我边说,边仲懒腰,打呵欠。
  “一次彻底的翻修”
  “哦,大工程吗?”
  “当然,我们要翻修翻修你”
  “哦,是吗?”我说,心里想着,哎呀,管他的。
  “你就像凤凰一样,即将浴火重生”
  “我希望这只是个比喻”
  苏格拉底正要开始行动:“现在,你是团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扭曲线路和落伍程序,我们将重新装配你的种种旧有习性,它们影响了你行动、思考、梦想和看待世界的方式。目前的这个你,大部分是一连串的坏习惯”
  我快受不了他了:“去你的,苏格拉底,我刚克服了一些障碍,并且正在尽力而为。你能不能多少尊重我一下?”
  苏格拉底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他走到我身旁,把我的衬衫拉出来,我把衬衫塞回去,他又把我的头发拨乱。“大丑角啊,你给我听好,人人都想得到尊重,可是光讲‘请尊重我’并没有用。你必须以值得尊敬的行为,来博取他人的尊重。而想博取勇士的尊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数到十,深吸一口气,然后问:“那么,伟大又令人敬畏的勇士啊,我该如何博取你的尊重?”
  “改变你的行为就对了”
  “什么行为?”
  “那还用讲,就是你那种‘我好可怜’的行为呀。别再以平庸为荣,拿出一点精神来”苏格拉底笑着,纵身一跳,开玩笑地在我脸上拍了一下,又戳戳我的腰。
  “住手!”我吼道,没心情配合他的玩笑。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臂膀,他却轻轻一跃,跳上办公桌,冲着我脑袋的方向跳下来,转了个身,把我往后推到沙发上。我气得爬起来,想要推他,但是刚碰到他,他便朝后方腾空一跳,越过桌面。我整个人趴倒在地毯上。
  “该死!”我气极败坏,七窍生烟。他溜出门口,到修车房去,我一拐一拐地追在后头。
  苏格拉底坐在保险杠上,搔着脑袋。“怎么,丹,你生气了”
  “你的观察力倒是敏锐得惊人”我气冲冲地说,上气不接下气。
  “很好!”他说,“碰到这种窘境,你是应该生气。生气和任何一种情绪都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你得注意自己的行为”苏格拉底以灵巧的手势开始替一辆福斯汽车换火花塞。“怒气是有力的工具,可用来转换旧习,”他用火花塞扳手拔掉旧的火花塞,“然后用新的习惯来取代”他把新的火花塞装进汽缸,用扳手轻轻一旋,将它转紧,“恐惧和忧伤会抑制行动,怒气则会激发行动。一旦你学会善用怒气:就可化恐惧和忧伤为怒气,接着化怒气为行动。这正是内在魔法里的身体秘密”
  回到办公室,苏格拉底从饮水机里倒了水,把今晚的特效茶玫瑰果浸到水里,接着往下讲:“想要铲除旧习的话,不能把全副的精力都集中在摒弃旧习,而是得集中在建立新的习惯上”
  “如果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又怎么能控制自己的习惯呢?”
  “你不必控制情绪,”他说,“情绪就跟气象变化一样,是自然现象,有时是恐惧,有时是忧伤或愤怒。情绪并不是问题所在,关键在于如何将情绪的能量转化为积极的行动”
  我起身,从电炉上拿起发出笛声的茶壶,把滚烫的水注入马克杯里。“苏格拉底,你能不能举个明确的例子?”
  “去花点时间看看小婴儿”
  我微笑着,吹了吹我的茶:“真好玩,我从来没想到婴儿还是情绪大师呢”
  “婴儿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借着哭来表达情绪,那是纯粹的哭泣。婴儿不会东想西想,纳闷着自己该不该哭。婴儿彻底接受自己的情绪,他们任意发泄情感,发泄完了便放下。在这件事情上,婴儿是优秀的老师,学学他们,你就能化解旧习”
  一辆福特旅行车驶进加油站,苏格拉底走到驾驶座旁,我则一面吃吃笑着,一面抓着加油管,打开油箱盖。我受他方才的一番开导所鼓励,越过车顶上方大声嚷道:“苏格拉底,我准备好要把那些旧习都剥光抹尽啦”然后,我低头看看车里的人,是三位备受惊吓的修女。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满脸涨成了猪肝红,连忙洗起车窗。苏格拉底倚着加油机台,埋首狂笑。
  车子开走以后,随即又有客人上门,这次倒是叫我松了一大口气。是那位金发男人,就是蓄着卷胡子的那位。他跳下车,给苏格拉底一个大大的拥抱。“约瑟夫,看到你真好”苏格拉底说。
  “我也一样…呃,他叫你苏格拉底,是吧?”他转身看着我。
  “约瑟夫,这个年轻的发问机器名叫丹,你按一次钮,他就会发问一次,真是太有趣啦!”
  约瑟夫同我握握手。“这老头晚年时是否比较稳重一点了?”他问道,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我还来不及跟他保证说,苏格拉底八成比以前更加冥顽不灵,老头便插嘴:“哦,我真的变懒了,丹吃到的苦头可比你少多了”
  “嗯,我明白了”约瑟夫说,拼命想保持严肃的表情,“你还没带这小伙子去跑百里,也还没带他走过燃烧的木炭吧?”
  “没,才没这种事。我们才正准备开始修炼基本功,好比怎么吃饭、走路和呼吸”
  约瑟夫开怀大笑,我也不由得跟他一起哈哈大笑。“说到吃饭,”他说,“你们俩今天上午何不到小馆来,当我的私人贵宾?我会很快帮你们做好一顿早餐”
  我正打算告辞,早上有一堂课呢,苏格拉底却开口了:“恭敬不如从命,再过半个钟头就要交班了,我们会走路过去”
  “好极了,待会儿见”他把油钱交给苏格拉底,驾车离去。
  “苏格拉底,约瑟夫跟你一样,是位勇士吗?”
  “世界上没有跟我一样的勇士,”他笑着回答,“也没有人想要跟我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各有各的天赋,比方说,你体操根在行,约瑟夫则精通膳食”
  “哦,你的意思是烹调?”
  “并不尽然,约瑟夫擅长料理生食,新鲜、自然、富含维生素,诸如此类。你马上就会尝到,品尝过约瑟夫的膳食魔术后,你就会受不了速食店啦”
  “他的菜有什么特别的吗?”
  “说实在的,只有两点,两点都很微妙。第一,他做事的时候,全神贯注;第二,他不管做什么菜,‘爱’都是主要的材料。余味甘甜极了”
  来接苏格拉底班的,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他走进来,照例咕哝两声,算打过招呼。我们离开,穿越马路,向南走去。我一跛一跛,尽量加快脚步,好跟上大步前进的苏格拉底,并避开一大早尖峰时刻的车流,沿着风光明媚的小街走。
  我们脚踩干燥的树叶,发出嘎喳嘎喳的声音。经过一列列各形各色的住家建筑,有维多利亚式的:西班牙殖民风味的,新高山“放客”式的,还有像盒子一样的公寓房子,三万名学生多半住在这样的公寓里。这些五花八门的建筑物:构成了伯克利的特色。
  我们边走边谈,苏格拉底先开口:“你需要灌入分量十分庞大的气,才能冲破心智的迷雾,找到通往大门的路。因此,务必从事具有净化、再生力量的修炼”
  “那你能再替我运一次气吗?”
  “当然可以。我们要把你清扫干净,分解开来,再拼回去”
  “喔,你一开始怎么不先讲清楚啊?”我打趣道。
  “你需要净化每一项人类机能,好比移动、睡眠、呼吸、思考、感觉,还有吃东西。在所有的人类活动中,吃的重要性数一数二,应该先加以安定”
  “苏格拉底,等一下。在吃的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困扰。我很苗条:看起来还蛮赏心悦目的,我的体操运动能力也能证明我有充沛的能量。在我的饮食中做一些改变,哪儿能造成差别啊?”
  “你目前的饮食或许的确给了你‘充沛’的能量”他边说,边抬头看着一棵漂亮的树,阳光透过枝丫洒落地上,“但也使你昏沉无力,影响你的心情,并且削弱你的觉察力”
  “改变饮食又怎么会影响我的能量?”我辩驳道,“我的意思是说,我摄取热量,而热量代表着能量”
  “在某种程度上,这话并没错,可是勇士必须体会到更微妙的影响。我们主要的能量来源是太阳,然而一般说来,人类,也就是你…”
  “承蒙认可,谢谢”
  “依你现阶段的进化过程,除了有限的方式外,你并没有办法‘吃阳光’。一旦人类发展出这种能力,消化器官便会退化,生产通便剂的公司就得关门大吉。至于眼前,恰当的饮食可以让你尽量直接利用太阳的能量。这股能量能帮你集中注意力,把你的专注力磨成锋利的刀刃”
  “只需要禁口不吃甜甜圈就行了吗?”
  “还有其他…—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有位日本奥运体操选手跟我说过,紧要的是你的好习惯,而不是你的坏习惯”
  “那表示说,你的好习惯必须变得强而有力,好消除那些没有用的习惯”苏格拉底指着前面路上的一家小馆子。我常经过,却从来没注意到。
  “那么,你相信自然食物?”我问,这时我们正穿越马路。
  “重点不在于相不相信,而在于做不做。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只吃有益健康的食物,而且只吃我需要的分量。你如果想辨别什么才是你说的‘自然’食物,就得磨利锻炼的本能,你必须变成一个自然人”
  “在我听来是要禁欲的,你难道不会偶尔吃点冰激凌吗?”
  “丹,比起被你称之为‘适量’的暴饮暴食,我的饮食乍看之下或许太简朴。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因为我培养出一种能力,可以品味欣赏最简单的食物,你将来也可以的”
  我们敲敲门。“请进请进”约瑟夫热情地说,欢迎我们光临他的小馆。这里看起来很有居家气氛,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地毯,各处安置着光滑的厚实原木桌,柔软的直背椅看起来像是古董。墙上挂着壁毯,只有一面墙例外,摆着几乎占去整面墙的巨大水族箱,里头有五彩缤纷的鱼游来游去。晨曦穿过上方的天窗洒落下来,我们就坐在天窗下,沐浴在暖和的阳光里,偶尔有云飘过头顶,才遮住阳光。
  约瑟夫把两只盘子高举过头,走向我们,以优美的姿势将盘子放在我们面前,先替苏格拉底上菜,再替我上。“看起来好好吃”苏格拉底边说边把餐巾塞进衬衣脖领处。我低头看,只见面前有个白色的盘子,盘上只有一片胡萝卜和一片莴苣生菜。我惊愕得两眼发直。
  苏格拉底看到我的表情,笑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约瑟夫则笑得必须倚靠在桌上。“啊,”我松了口气说,“只是个玩笑”
  约瑟夫二话不说,拿走盘子,端着两个漂亮的木碗回来,碗中各有一座雕琢完美的小山。小山本身是甜瓜和蜜瓜;一粒粒的胡桃和杏仁,每粒都分别加以雕刻,变成褐色的圆石;崎岖的峭壁是苹果和薄片奶酪做成的;树则由许多片欧芹拼成,每棵树都修剪成完美的形状,好像是盆栽;山头覆盖着白雪,那是酸奶制成的霜状糖衣;山脚四周有对半切好的葡萄,还有一圈新鲜草莓。
  我坐在那儿,看得目不转睛。“约瑟夫,太美了。我舍不得吃,我想替它拍照”我注意到苏格拉底已经吃了起来,他一如既往,细嚼慢咽。于是我也开始攻向小山,按照我一向的作风,大口大口吃得唏哩哗啦。我快吃完时,苏格拉底突然狼吞虎咽了起来,我瞬间领悟到,他是在模仿我。
  我尽量小口小口地吃,学他那样,每吃完一口就深吸一口气,可是速度慢得简直叫人心灰意懒。
  “丹,吃的乐趣并不只在于食物的滋味和肚皮饱足的感觉而已,学学享受整体的过程,之前的饥饿,细心的调理,把餐桌布置漂亮,咀嚼,深呼吸,嗅嗅味道:品尝滋味,咽下,用餐后那种轻盈却洋溢着能量的感觉,以及在食物消化了以后,你甚至能享受到轻易便将食物充分排除的过程。一旦你全神贯注于过程当中的每一个元素,就会开始欣赏简单的饮食。
  “你目前的饮食习惯,有一点想来是很讽刺的。那就是,你一方面害怕错过哪一餐,另一方面却从未充分觉察到你吃的每一餐”
  “我才不怕错过哪一餐呢”
  “听到你这么讲,我真高兴。这样,下个星期你就不会太难受了”
  “啊?什么?”
  “这一餐是你接下来七天当中的最后一餐”苏格拉底解说起我即将展开的净化断食计划的大致内容。稀释的果汁和不加糖的花草茶,是我仅有的食物。
  “等等,苏格拉底,我需要蛋白质跟铁质来帮助我的腿痊愈,还需要热量来练体操啊”但是,说了也没用,苏格拉底这个人有时候很不讲道理。
  我们帮约瑟夫做些琐碎的杂事,谈了一会儿:向他道谢以后就告辞了,这时我的肚子又饿了。我们走回校园的途中,苏格拉底扼要说明我必须遵守哪些戒律,好让身体恢复自然本能。
  “几年以后,就没有守规则的需要了,你可以尽量实验并信赖你的本能。不过眼前呢,你必须戒掉精制糖、精制面粉、肉类、咖啡、酒精、烟草和各种毒品,只能吃新鲜水果、蔬菜、未精制的五谷杂粮和豆类。我不认可走极端的做法,但是就目前来说,你的早餐应该吃新鲜水果,偶尔可以加点优酪;午餐是主要的一餐,应该吃生菜沙拉、烤或蒸的马铃薯,还有全麦面包或煮熟的五谷杂粮;等到晚餐时也是吃生菜沙拉,偶尔吃稍微清蒸过的蔬菜。每一餐都要善加利用没有加盐的生种子和坚果”
  “苏格拉底,我看呐,你早就是坚果专家了”我发着牢骚。
  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家社区杂货店,我正打算进去买饼干,忽然想起来,我再也不准吃市售的饼干了。接下来的六天又二十三个小时,我根本什么也不准吃。
  “苏格拉底,我肚子饿了”
  “我从来就没说过勇士的修炼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们经过校园时,正好是下课时间,广场上人山人海。我以渴慕的眼神凝视着漂亮的女生:苏格拉底碰碰我的臂膀:“丹,这倒提醒了我,饼干并不是你暂时得戒除的惟一可口东西”
  我停下脚步:“你能不能讲得再具体一点?”
  “没问题,在你没有充分成熟以前,请把你那话儿保留在裤裆里”
  “可是,苏格拉底,”我好像生命受到审判似的,连忙辩称,“这简直就像清教徒,不合理又不健康。禁食是一回事,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啊!”我开始引用“花花公子哲学”、阿尔伯特·艾里斯、罗伯特·里默和萨德侯爵等人的论述,甚至还引用了《读者文摘》和《艾比夫人信箱》,可是他通通不为所动。
  他说:“我用不着说明理由,反正你必须在新鲜的空气、新鲜的食物、新鲜的水、新鲜的觉察力和阳光当中,找到未来将令你震撼的事物”
  “我怎么可能达到每一项要求?”
  “想想佛陀对弟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我问,等待开示。
  “尽力而为”他话一说完,便消失在人群中。
  紧接着的一个星期,我的启蒙式紧锣密鼓进行。我的胃咕噜咕噜叫,苏格拉底却每晚替我排满“基本”练习,教我怎样更深更徐缓地呼吸。我卖力苦学,竭尽所能,却觉得昏昏欲睡,眼巴巴盼望着赶快喝到我(恶心)的稀释果汁和花草茶,梦想着牛排和甜面包。而我以前甚至谈不上特别爱吃牛排和甜面包!
  头一天他叮嘱我用腹部呼吸,第二天又叫我用心脏呼吸。他开始挑剔我走路的样子、我说话的样子,还有我“心智在神游太虚”时,眼睛在房内四处滴溜溜转的样子。他好像对我样样都不满。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我:有时温和,有时严厉:“丹,姿势必须恰当合宜,才能融入地心吸力;心态必须恰当合宜,才能融入生命”诸如此类。
  断食到第三天最难受,我虚弱又暴躁,头痛欲裂,还有口臭。“丹,净化过程中必然会发生这些情形,你的身体正在大扫除”他告诉我。等到练体操时,我只能这里躺躺、那里躺躺,做做伸展运动而已。
  到了第七天,我竟然感到浑身舒畅,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服的慵懒和轻盈的感觉。同时,我的体操练习居然也有了进步,虽然有一条腿虚弱无力,我仍卖力受训。我觉得放松,身体也比以前更柔软。
  第八天,我恢复进食,先吃少量的水果,而我得拿出全副意志力,
  才不会大吃大喝苏格拉底准我摄取的食物。
  他可不容我抱怨或回嘴,其实,除非绝对必要,他根本不准我讲话。“别再叽叽喳喳,言不及义”他说,“从你嘴里出来的东西,和进去的东西一样重要”我学会省思我大部分比较空洞的闲话,一旦我开始抓到诀窍,少讲点话其实感觉还蛮不错的。我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变得比较沉着镇定,但是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渴望能和他多聊个几句。
  “苏格拉底,跟你赌十块钱,赌我可以让你说话超过两个字”
  他摊开手,掌心向上,说:“你输”
  有鉴于我以往在体操上的优异成就,我以为在我接受苏格拉底的训练时,过程必定也很顺利。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觉,苏格拉底之前说的一点也没错,这的确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主要的难题在于,怎样和朋友维系交情。我和瑞克、席德约女孩子到饭馆吃比萨饼,包括我的约会对象在内,大伙合吃特大号的腊肠比萨饼,只有我没吃,反而点了份小的素食全麦比萨饼。他们喝奶昔或啤酒,我则啜饮苹果汁。饭后,他们想去冰激凌店,别人捧着圣代大快朵颐,我却点了矿泉水,最后只有拼命吸吮冰块的份儿。我看着他们,羡慕得要死,他们回望着我,眼神好像在说我有点精神失常。他们搞不好是对的。总之,我的社交生活在戒律的重重压迫下,逐渐分崩离析了。
  我开始会绕道,多走好几条街,只为了要避开校园附近的甜甜圈店、小吃摊和露天餐厅。我的渴望和冲动似乎越来越强烈,但我竭力反抗,要是我为个果酱甜甜圈而灭了志气,哪有脸去面对苏格拉底?
  不过,时日一久,我开始感到反抗欲越来越强,尽管苏格拉底摆出一副阴沉脸色,我还是对他发牢骚说:“苏格拉底,你变无趣了,变成一个平庸又性情乖僻的老头;你的身体甚至不再发光了”
  他怒视着我:“再也没有魔术花招了”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这样,没有花招,没有性,没有马铃薯片,没有汉堡,没有糖果,没有甜甜圈,没有趣味,没有休息,里里外外都只有戒律。
  一月好不容易终于过了,二月则飞逝而去,现在连三月也快过完,体操队快要结束这一季的训练,我没有入选。
  我又跟苏格拉底谈起我的感受,他没安慰我,没表示支持。“苏格拉底,我成了不折不扣、只注重精神世界的童子军,朋友再也不想跟我一起出去,你害我渐渐没有生活了!”
  他却只是关注他的工作,随口说:“你,尽力而为吧”
  “噢,真谢谢你这番激励人心的加油打气”我开始觉得怨恨,我竟然让别人,即使是苏格拉底也算在内,指挥我的生活。
  不过,我依然咬紧牙关,坚持遵守每项规矩,直到有一天我正在练体操时,那位漂亮的护士走进来,就是那位在我住院时,曾经在我的春梦中领衔主演的小姐。她安静坐下,注视着我们做高空动作。我注意到,体育馆里的每个人几乎立刻受到鼓舞,涌出新的能量,我也不例外。
  我假装专心练习,不时用眼角余光偷瞄她一眼。她的丝质紧身裤和露背上衣抓住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思游移不定,想着某些较有情色意味的动作。在接下来的练习过程中,我时时刻刻都强烈意识到她对我的注目。
  训练快结束时,她消失不见了。我冲了澡,换好衣服,走上楼梯。地就在楼梯顶上等着,以诱人的姿势斜倚着栏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完最后那些阶梯的。
  “嗨,丹·米尔曼,我是薇乐莉,你的气色比我在医院里照顾你时好多了”
  “我是好多了,薇乐莉护士,”我笑笑,“多谢你的照顾”她笑了起来,伸个懒腰,姿态迷人。
  “丹,送我回家好不好?快要天黑了,而且有个陌生人老在跟踪我”
  我正要提醒她说现在已经四月初了,还有一个钟头太阳才会下山,可是转而又想,“管他的,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边走边聊,结果在她家共进晚餐。她开了瓶“专供特殊场合喝的特殊的酒”,我只啜了一小口,但这却是末日的开始,我的身体嘶嘶叫,比铁板上的牛排还要热。有那么一刻,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你是个男子汉,还是个窝囊废?”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说:“我是个好色的窝囊废”那天晚上我彻底弃绝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戒律,她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开头是一碗蛤蜊浓汤,然后是沙拉和牛排,至于甜点,我尝了好几份的薇乐莉。
  往后三天,我睡得不大好,一心直想着要如何向苏格拉底坦白认罪。
  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后,走到加油站,把一切和盘托出,接着屏息以待。苏格拉底有好一会儿没开口,最后说了:“我注意到你还没学会呼吸”我还来不及回答,他便举起一只手:“丹,我能了解你为何选择冰激凌甜筒以及跟漂亮的女人调情,而不是选择你的修炼。可是,你能了解吗?”他停顿半晌,“没有赞美,没有责怪。这下子你了解你的肚子和命根子里那股压抑不了的饥渴了。这样很好。不过,有一点你得想想,那就是,我曾请你尽力而为。你这样算真的尽力了吗?”
  苏格拉底的眼睛变“亮”,那亮光射穿了我:“一月后再回来,不过要是没有恪守戒律就不必回来了。喜欢的话,尽管见那女孩,但是不论你感觉到什么样的冲动,都要重新拿出意志力”
  “苏格拉底,我会的,我发誓我会的!现在我真的了解了”
  “决心跟了解都不会使你坚强。决心是真诚的,逻辑是清晰的,但是两者都没有你所需要的能量。让愤怒增强你的决心,下个月再见”
  我知道如果我再次破戒就完了,我重新下定决心,对自己承诺,再也不让迷人的女人、甜甜圈或一块烤乳牛肉来麻木我的意志力。我要不控制住我的冲动,要不就一死。
  隔天,薇乐莉打电话给我,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含有熟悉的诱惑力,不久前,那声音才在我的耳畔呻吟。“丹,我今晚好想见你,你有没有空?喔,好的,我七点下班,我们在体育馆见好不好?好的,那到时见”
  当晚,我带她到约瑟夫的小馆去,请她尝尝沙拉带来的美妙意外之喜。我注意到薇乐莉频频对约瑟夫送秋波,还对附近每一个会呼吸、长得帅的男士抛媚眼。
  之后,我们回到她家,坐着聊了一会儿。她问我要不要喝酒,我要了一杯果汁。她摸着我的头发,轻柔地吻着我,在我耳畔喃喃低语。我忍不住动情回吻,这时我的内在有个声音大声且清晰地说:“蠢材,趁还来得及,快走”
  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支支吾吾、颠三倒四地讲着蠢到极点的理由:“薇乐莉,你是知道的,我觉得你很迷人,可是我正在奉行一套,呃,个人的戒律,所以我再也不准…嗯,我很喜欢跟你一起做伴,可是…从今以后,请把我当成你的知己或兄弟,或充满爱心的…呃,神、神父”我差点就说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气,抚平发丝说:“丹:能跟一个不光只是对性有兴趣的人在一起,真好”
  “嗯,”我受到鼓励,“听到你这么说,我好高兴,因为我知道我们可以拥有其他乐趣,同时…”
  她看了看表:“哎呀,你看都几点了,我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呢。所以,丹,我要说晚安了。谢谢你请我吃晚餐,真的很棒”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却一直占线。我留了言,不过她没回电。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体操练习结束后,见到她正跟队上的史考特手牵着手。我上楼时,他们与我擦身而过,靠得如此之近,我都能闻到她的香水味。她礼貌地点点头,史考特斜睨着我,对我别有用意地眨眨眼。我从来不晓得一个眨眼竟可以如此伤人。
  我肚子饿得要命,光吃生菜沙拉根本不能阻止这种饥饿,我不知不觉走到炭烤店前面。嗅着滋滋作响、淋了特别酱料的汉堡的阵阵香味,记起我曾享受过的所有好时光,吃着加了生菜和番茄的汉堡,还有一大群朋友。我糊里糊涂、想也没想,直接走到柜台前,听到自己说:“请给我一客炭烤汉堡,加双份奶酪”
  女服务生把东西给我,我坐下,盯着汉堡看,大口咬下。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在苏格拉底和奶酪汉堡之间选择一个。我把那一口吐出来,愤愤地将汉堡丢进垃圾桶,走出去。事情结束了,我不会再受一时冲动所奴役。
  那一晚标示着一个全新的开始。我开始散发自尊的光芒,感觉拥有个人力量。我知道从今以后,一切会比较容易了。
  生活中逐渐累积小小的改变。我从小就有各式各样的小毛病,比方在晚上天气变凉时会流鼻涕,还有头疼、肚子不舒服以及心情阴晴不定。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正常现象,但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我不断感到身体散发着一种光芒及一股气。说不定这正足以说明,为什么有很多女人对我送秋波,小孩和狗儿也向我走来,想要跟我一起玩。有几位队友开始拿他们的私人问题向我请教,我不再是暴风雨里汪洋上的一叶扁舟,我开始觉得自己像直布罗陀山脉的岩石般屹立不摇。
  我把这些经历告诉苏格拉底。他点点头:“你的能量越来越充足了。人也好,动物也好,甚至事物都会受能量场所吸引,事情就是这样”
  “这些是门规吗?”
  “是门规”他接着又说,“不过沾沾自喜还嫌太早,你得保持知觉,你才刚从幼儿园毕业呢”
  一学年不知不觉就结束了,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我以前念书总要念到昏天暗地,苦不堪言,如今却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完成。体操队出发去度了个短假,然后返校接受暑训。我开始不用手杖走路,甚至尝试一个星期慢慢跑个几回。我继续鞭策自己遵守所有的戒律,尽量刻苦耐劳。我竭尽所能注意自己如何吃,如何移动,如何呼吸…但我再怎么努力,却还是不够好。
  苏格拉底却只管增加他的要求:“既然你的能量正在累积中,你可以开始认真修炼了”
  我练习慢慢呼吸,慢到一次呼吸得花上一分钟。这种呼吸练习,加上全神贯注,并与控制特定部位的肌肉搭配起来,可以像桑拿一样,让身体发热。因此不论外头气温有多低,我都觉得很舒服。
  我很兴奋,因为我发觉自己逐渐培养出一种力量,就是苏格拉底在我们初识的那一晚,向我展现的那种。我头一次开始相信,说不定,只是说不定,我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和平勇士。我不再觉得被朋友排挤,反而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每次一有朋友埋怨自己生病了或有别的问题时,我知道只要正确进食就可以治好病、解决问题,这时我便会尽量提出忠告。
  有天晚上,我带着新发掘出的自信,前往加油站。以为自己接下来肯定要学习印度或中国的古老奥秘,可是我一进门,苏格拉底就递给我一把刷子,说:“去把厕所刷到亮晶晶”往后数周,我在加油站做了很多粗活,根本没有时间从事真正的修炼。我搬轮胎,整整搬了一个钟头,然后倒垃圾,扫修车房,整理工具。和苏格拉底相处的时光,如今全被一些单调费力又令人生厌的事情所占据。
  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毫无喘息的机会,他吩咐我在五分钟内做完一件得花上半个钟头的工作,接着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做得不够彻底。他不公平,不讲理,甚至会出口伤人。我正在想自己有多厌恶这种情况时,苏格拉底走进修车房:“你没把洗手问的地板清干净”
  “一定是有人在我清完以后用了洗手间”我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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