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深吸一口气:“丹,这我无法告诉你,至少没办法用文字说明。勇士之道大部分都很微妙,未受启蒙的人是看不见的。我一直让你看清你自己的内心,让你知道勇士有所不为的是什么。这一点,你马上就会明白”
他领着我到一个以前从来没注意到的小房间,它藏在修车房的工具架后面,里头铺了张小地毯,还摆着一把笨重的直背椅。这个角落举目所见尽是一片灰色,我觉得一阵反胃。
“坐下”他轻声说。
“你先说明是怎么回事”我双手交叉抱胸。
苏格拉底叹了口气:“我是勇士,你是匹夫,现在让你选:你是要坐下来,闭上嘴呢,还是要回到体操场的聚光灯下,忘了你曾经认识我?”
“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不是”
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坐下。
苏格拉底打开抽屉,拿出几条长长的棉布,把我绑在椅子上。
“你想怎样,拷打我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不是,现在请安静”他边说边把最后一条棉布绑缚在我的腰际和椅背,好像绑飞机安全带一样。
“苏格拉底,我们要飞行吗?”我紧张地问。
“对,可以这么说”他说,屈膝半蹲半跪在我面前,双手捧住我的脑袋,拇指压在我的眼窝上方。我的牙齿打颤,内急得要命,然而就在一刹那,我忘了一切。五彩灯光闪烁,我觉得自己听到他的声音,却听不清楚,那声音太遥远了。
我们走在弥漫着蓝雾的走廊上,我的双腿在移动,却没有着地。四周皆是巨大的参天古木,它们变成楼房,楼房又变成巨石。我们爬上一个陡峭的峡谷,峡谷变成峭壁的边缘。
雾散了,空气凝结,青色的云在我们脚下绵延好几里,一路伸展至地平线上橘色的天空。
我的身体直打哆嗦,我想开口对苏格拉底说些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含混不清。我颤抖得无法控制,苏格拉底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很暖,有种美妙的镇定作用。我放松下来,他紧紧抓住我的臂膀,越抓越紧,接着猛然向前冲,冲出世界的边缘,拉着我随他而去。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云层消失了,我们悬挂在室内运动场的屋梁上,像两只醉醺醺的蜘蛛,在地板上方颤巍巍地摆荡。
“哎呀,”苏格拉底说,“计算有点误差”
“搞什么鬼嘛”我嚷道,挣扎着想再抓牢一点,我把身体往上奋力一摆,手脚并用抱住横梁,大口喘气躺在上面,心有余悸。苏格拉底已经敏捷地在我前方的梁木上坐好,我注意到,以他这一把年纪来说,他的身手真的很灵巧。
“嘿,你看,”我指着下方,“在举行体操比赛!苏格拉底,你疯了”
“我疯了吗?”他闷声笑着,“看看是谁跟我一起坐在这上面的”
“我们要怎么下去?”
“这还用说吗?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去”
“我们是怎么上来的?”
他搔搔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本来是希望坐前排座位,我看八成是票卖光了”
我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整件事太荒谬了。苏格拉底捂住我的嘴,“嘘”他移开手,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哈哈哈!”我笑得更大声,他再次捂住我的嘴巴。我平静下来,却觉得头晕眼花,开始痴痴傻笑。
他以严厉的语气低声对我说:“这是趟真实的旅程,比你平常生活里的白日梦还要真实,给我专心一点!”
这时,脚底下的情景的确吸引了我的注意,从这个高度往下看,观众汇集成五颜六色的点阵,像一幅闪闪发光、波纹起伏的点描画。我看到体育场的中央有座突起的平台,上面铺了熟悉的鲜蓝色四方形地板运动垫,四周摆着各式各样的体操设备。我的胃不由得起了反应,咕噜叫了起来,我感觉到以往在比赛前那种紧张的心情。
苏格拉底把手探进一只小背包里(这玩意从哪来的呀),递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这时有位女选手走到地板上。
我调整望远镜,把焦点集中在这位体操选手身上,看出她来自俄罗斯。这么说来,我们此刻正身处一场于某地举行的国际表演赛。她步向高低杠时,我发觉自己听得见她在自言自语!“这场地的传音性一定很棒”我心想,可是我看到她的嘴唇根本没有在动。
我把望远镜头迅速移到观众席,听到许多声音在吼叫,可是观众却只是安静地坐着。我恍然大悟,不晓得什么缘故,我正在听他们内心的声音!
我把镜头转回到那位女选手,虽然我们语言不通,我却能够了解她的思绪:“要坚强…准备好…”我看到她在脑中把整套动作演练了一遍。
接着,我聚焦在观众席的一个男人身上,他穿着白运动衫,正以一位德国选手为对象大发春梦。另外有位显然是教练的男士,全神贯注在即将表演的这位女选手身上。观众席间有个女的,也盯着她看,心里想着:“漂亮的女孩…去年不幸失手…希望她能有很好的表现”
我注意到我接收到的并不是话语,而是感觉、想法,或安静低沉,或清楚且大声。因此,我能够“听懂”俄语、德语,或随便哪种语言。
我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这位俄罗斯选手在表演体操动作时,内心很宁静。她完成动作,回到座位时,心念又动了起来。德国选手在做吊环动作时,还有美国选手在做单杠时,也都是如此。而且,表现最好的选手在成败关键时刻,内心最为宁静。
有位德国选手在双杠上倒立、旋转时,因为噪音而分神,我察觉到他的注意力被引到噪音那里去,他心想:“那是什么?”结果在最后一次空翻倒立时失手。
我像是具有心电感应能力的偷窥者,窥探着观众的内心。“我肚子好饿…得去赶十一点的飞机…我肚子好饿!”然而一旦选手开始表演,观众的内心也静了下来。
我破天荒头一遭领悟到,我为何如此热爱体操。因为它能让我得以暂时脱离嘈杂的内心,获得神圣的喘息机会。在我旋转摆荡和翻滚时,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身体在活动时,内心因为这宁静的时刻而得以休息。
来自观众席的内心噪音,好像开得太大声的音响,越来越令人受不了。我放下望远镜,想让它悬在胸前,可是我忘了系牢颈间的吊带,望远镜直直向地板上的运动垫和正下方的一位女选手掉下去,我伸手想抓住它,一个不稳,差点也从横梁上摔下去。
“苏格拉底!”我低声惊呼,他却静静坐在那里。我往下探看时,望远镜却不见了。
苏格拉底咧嘴而笑:“与我同行时,事物运作的规则稍微有点不一样”
他消失不见,我则在空中翻滚,不是向下,而是向上。我隐约感觉自己好像一部倒着放映的疯狂电影中的角色,从悬崖的边缘倒退而行,下了峡谷,接着走进雾中。
苏格拉底用湿布擦拭我的脸。我遽然掉落,身子仍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
“嗯,”他说,“旅行能增广见闻,不是吗?”
“说的有道理。呃,可以松开我了吧?”
“还不行”他回答,手又伸向我的脑袋。
我大声说:“不要,等一下!”就在这一瞬间,灯光暗了,一阵咆哮的狂风将我卷送到时空洪流中。
我变成了风,却有眼有耳,眼能观千里,耳能听八方。我吹拂过孟加拉湾一带的印度东岸,掠过一个正忙着干活的清洁女工。在香港,我在一位贩卖上等布料的商人身边回旋打转,这人正在跟顾客高声讨价还价。我从圣保罗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吹干在热带骄阳下打排球的德国观光客身上的汗。
我哪里都去过,我咆哮横行过中国和蒙古,穿越俄罗斯辽阔、肥沃的土地,我遽然掠过奥地利的山谷和高地草原,飞过挪威的峡湾,我在巴黎的皮嘉尔区把垃圾吹上了天。我一会儿是阵旋风,扫过德州,一会儿又是和风,轻抚过俄亥俄州坎顿的一位少女的秀发,她正考虑要自杀。
我体验到各种情绪,听到每一声痛苦的呼喊和每一声哄笑。每一种人性境遇都为我开放,我感觉到这一切,并了解这一切。
世界是心智的居所,心智比任何风旋转得都快,心智在寻求解脱,想要从伴随改变而来的困境,和在生死之间左右两难的窘况中逃离,因此它寻找目的、安全感及欢乐,设法了解神秘。在每个地方,在每个人身体里,都住着迷惑的心智,正在做痛苦的追寻。
现实永远无法和他们的梦想相契合。幸福就在转角处,他们却从来没有走到过那个角落。
而这些的始作俑者,正是人们的心智。
苏格拉底解开绑在我身上的布条,阳光穿过修车房的窗户照进我的眼中,这双眼睛已看过无数事物,正噙满泪水。
苏格拉底扶我走进办公室,我在沙发上躺下,浑身颤抖。我体会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幼稚自大的年轻人,几分钟、几小时或几天前,还曾坐在灰色的椅子上吓得直发抖。我感觉自己十分衰老,我已见识到这世界的苦难和人类心智的状态,我感到一股抚慰不了的哀伤,几乎要哭出来。无处可逃。
相反,苏格拉底却挺快活:“好吧,现在没有时间玩游戏了,我快下班了。小伙子,你何不慢慢走回家,睡个觉?”
我站起来,沙发咯吱作响。我穿外套,却把左手套进右手的袖子。我好不容易脱下外套,有气无力地问:“苏格拉底,你为什么把我绑起来?”
“我看,不管你再怎么虚弱,都还是有力气问问题。我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到处冲来撞去表演小飞侠时,才不会从椅子上掉下来”
“我真的飞了吗?”我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姑且这么说吧,那是想像中的飞行”
“你是不是把我催眠了,还是诸如此类的?”
“不是你指的那种方式,绝对不比你平日所处的催眠状态严重,其实你一直被自己迷乱的心智所催眠”他大笑着,拿起他的背包(我曾在哪儿见过它),准备离开。“就让你开心一下,解解你的迷惑吧。这世上有许多现实是平行存在的,我不过带你进入了其中一个”
“你怎么办到的?”
“有点复杂,下次再讲吧”苏格拉底打个呵欠,像猫咪一样伸个懒腰。我踉踉跄跄走出门,听到身后传来苏格拉底的声音:“好好睡,醒来的时候会有小小的惊喜喔”
“拜托,不要再有什么惊喜了”我喃喃说,在恍惚中走回家。依稀记得自己倒在床上,接下来便是一片黑暗。
蓝色五斗柜上的发条钟滴滴答答大声走着,我被吵醒了。可是我并没有发条钟,没有蓝色五斗柜,也没有这会儿正凌乱堆在我脚边的厚棉被。然后我注意到,这脚也不是我的,太小了,我心想。接着,阳光穿透陌生的方形窗,倾泻而人。
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褪色的回忆快速涌上心头,又迅即消失。
我的小脚丫踢开被子,跳下床,这时响起妈妈的喊声:“丹,小乖乖,该起床了”时间是1952年2月22日,我六岁生日那天。我让睡衣掉落地上,一脚将它踢到床底下,然后穿着“独行侠”内衣跑下楼。再过几个钟头,我的朋友就要带着礼物来了,我们要吃蛋糕、冰激凌,开心得不得了。
当所有的生日会装饰品都整理好,大家全部回家以后,我无精打采地玩着新玩具。我觉得无聊、疲惫,肚子又痛。我闭上眼睛,飘飘然进入梦乡。
我看到每天都这样一成不变地度过:上学五天、然后是周末,上学、周末,夏季、秋季、冬季和春季。
好几年过去,没有多久,我成为洛杉矶的高中体操高手,待在体育馆的时刻叫人兴奋,体育馆外的生活却让人失望。我仅有少数欢乐的时刻:在蹦床上跳跃的时候,或是在我的“勇士”汽车后座和菲莉丝依偎相拥的时候。菲莉丝是我第一位女友,曲线玲珑。
有一天,傅雷教练从加州伯克利打电话给我,说要提供我大学奖学金。我迫不及待要去展开新生活。然而,菲莉丝并没有像我那么开心雀跃,我们开始为我即将离开的事起了争执,终而分手。我心里很难过,但我的大学计划安慰了我。我很确定,不久以后,我的人生就要真正开始。
大学时光匆匆流逝,我是体操场上的常胜将军,在其它方面却乏善可陈。大学四年级时,就在奥运代表队选拔赛前,我和苏西结婚。我们住在伯克利,好方便我随队受训,我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挪不出时间或精力给我的新婚妻子。
最后的选拔赛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举行,分数出笼时,我喜不自胜,我入选了!但是我在奥运会上的表现不如预期,我回到家乡,逐渐默默无闻。
我的儿子诞生了,我开始感受到越来越重的责任和压力。我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它占去我大部分时间,无论日夜。我似乎总是没空陪家人,不到一年,苏西和我分居,最后她提出离婚。崭新的开始,我暗自伤心地想着。
有一天,当我在照镜子时,顿时发觉四十年光阴已经过去,我老了。我的人生都到哪儿去了?我靠着精神科医生的协助,戒除酒瘾。我有过金钱、房子和女人,如今却孑然一身。我很寂寞。
深夜,我躺在床上,心里纳闷,儿子如今在哪儿呢?我已有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心想,苏西还有那些曾与我共享昔日美好时光的朋友们,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眼下,我坐在我最喜欢的摇椅上,啜饮着酒,看着电视,回忆往事,就这样度过每一天。我看着孩子们在门外玩耍,想着,我这一生算是过得不错吧。我得到过所有向往的一切,但我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有一天,有个在草地上嬉戏的孩子爬上我的门廊。一个友善的小男孩,一脸的微笑,他问我年纪多大。
“我两百岁了”我说。
他咯咯笑道:“才怪,你才没有两百岁”说着两手插腰。我也笑了,引起一阵咳嗽,以致年轻漂亮又能干的护士玛丽不得不请那孩子离开。
等她帮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以后,我喘着气说:“玛丽,请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下好吗?”
“当然好,米尔曼先生”我并没有看着她走开,我从好久以前开始,就已经不再觉得欣赏婷袅生姿的倩影是人生一乐。
我独自坐着,我这一生似乎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往后靠坐在摇椅上,呼吸。这是我最后的乐趣。不久以后,这种乐趣也将消失。我无声痛哭,“可恶!”我心想,“为什么我的婚姻一定会以失败收场?我本来可以采取什么不同的做法,我本来可以怎样去真正过生活…”
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恐怖又恼人的恐惧,是我这一生中感受过的最可怕的恐惧。有没有可能是我错过了某样很重要的东西,某样原本可以使一切都不一样的东西?不,没有这个可能,我向自己保证。我大声数出我的各项成就,恐惧却没有消失。
我缓缓起身,站在山居的门廊上,俯瞰城镇。我想不透:我的人生到哪儿去了?生命究竟所为何来?是不是每个人…?“喔,我的心,它…啊,我的手臂,好痛”我想大叫,却无法呼吸。
我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栅栏,手指关节用力得都泛白了。接着我的身体变得冰冷,我的心渐渐僵硬。我倒回椅子上,头向前垂。
痛苦倏地消失,眼前出现我从未看过的亮光,耳边浮现从未听过的声音,影像在我身旁飘来飘去。
“苏西,是你吗?”我心中一个遥远的声音说。未了,所有的影像和声音都化成一个光点,随即消失不见。
我已找到此生惟一知悉的平静。
我听见一位勇士的笑声,惊坐而起,岁月又涌回到我身上。我在自己的床上,在加州伯克利的公寓里。我还在上大学,我的钟显示现在是晚上6:25,我睡过头了,课没上,也没去练体操。
我跳下床,照照镜子,摸摸仍然年轻的脸孔,松了口气,不禁打了个哆嗦。那只是梦,一场呈现了一生的梦,苏格拉底所说的“小小的惊喜”。
我坐在公寓里,凝视窗外,心里乱纷纷的。这个梦栩栩如生,事实上,往事的部分完全准确,甚至连我遗忘已久的细节都正确无误。苏格拉底对我说过,这些旅程是真实的,那么这次梦中的旅程也预言了我的未来吗?
我匆匆赶到加油站,在苏格拉底到达时和他碰面。等他走进来,白天班的服务员一离开,我马上问道:“好,苏格拉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你比我更清楚。那是你的一生,而不是我的”
“苏格拉底,”我朝他伸出手,“我的一生会那样吗?如果真的是那样,我看不出来这种人生有什么地方值得活下去”
他很慢很轻柔地开口讲话,每次当他要我特别留心他所讲的话时,就会这样。“对于过去,我们有不同的诠释,并且,也有不少能改变现状的方法。同样,我们有很多种可能的未来,你所梦见的是最可能发生的那一种,要是你没有认识我,就一定会走向这个未来”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那天晚上经过加油站时,决定过其门而不入,我的未来就会像这场梦?”
“非常有可能,直到现在还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你能够选择改变你的现状,你就可以改变你的未来”
苏格拉底替我们俩泡了茶,把他的马克杯轻轻放在我的旁边,动作优雅,不慌不忙。
“苏格拉底,”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这件事。我这几个月来的生活就像一本不合常理的小说,你懂我的意思吗?有时候,我巴不得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在这里与你一起共度的神秘生活、这些梦和旅程令我吃不消”
苏格拉底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了。“丹,等你慢慢准备好时,我会加重对你的要求。我向你保证,你会想要脱离你所知道的生活,选择看来更吸引人、更舒适、更‘正常’的别种生活。不过,眼前真要这么做的话,会铸成大错,严重性会远远超乎你的想像”
“但是从你呈现给我看的事物中,我确实看见了真意”
“也许是这样,不过你仍然具有善于自我欺骗的惊人能力,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需要梦见自己的人生。当你情不自禁,想要逃开,去追寻你的幻想时,请别忘了你的梦境”
“别替我担心,我应付得了”要是我当时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我会闭上我的嘴。
第2章:幻象之网
三月的风和煦轻柔,五颜六色的春花把芬芳的香气散布到空中,连在淋浴间里都闻得到。我做完了激烈的体操练习后,在淋浴间里冲掉满身的臭汗和酸痛。
我利落地穿好衣服,跑下哈蒙体育馆的后台阶,欣赏球场上方的天空在夕阳余晖中渐渐转为橘红。清冷的空气令我神清气爽,整个人很放松,心平气和,我漫步到市中心买了吉土汉堡,然后前往加州大学戏院。今晚要放映电影《大逃亡》,叙述英美战俘英勇逃亡的事迹。
看完电影,我沿着大学街朝着校园方向慢跑,在苏格拉底上班后不久,抵达加油站。这天晚上生意很好,我一直帮忙到午夜过后。我们走进办公室,洗了手,接着,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做起中国菜,并展开新一阶段的教学。
事情是从我跟他讲起电影时开始的。
“听来像部蛮刺激的电影,”他说,打开一包他带来的新鲜蔬菜,“同时也是一部切题的电影”
“哦?这话怎么说?”
“丹,你呢,也需要逃亡。你是被自己的幻象所囚禁的俘虏,你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怀有幻觉。你需要拥有比任何一位电影中的英雄更强大的勇气和力量,才能挣脱幻象,获得自由”
我那天晚上心情好极了,根本没把苏格拉底的话当真。“我不觉得自己被囚禁了,你把我绑在椅子上的那次是个例外”
他开始洗菜,水哗啦哗啦地流,他说:“你看不见自己的囚笼,因为栅栏是无形的。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指出你的困境,而我希望那会是你这一生最幻灭的经验”
“哦,老兄,多谢了”我说,很惊讶他竟然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我看你还不大明白”他拿着一颗萝卜指向我,接着把萝卜削成一片片,用碗接住。“幻灭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大礼物,可是由于你沉溺于幻象,因此认为幻灭这两个字是负面意义的。你对一位朋友表示同情,可能会说:‘喔,那想必是大大的幻灭’然而你应该跟他一起庆祝才对。幻灭的意思,是‘脱离幻象’,可是你却紧紧抓着你的幻象不放”
“是真相”我反驳道。
“真相?”他边说边把正在切的豆腐推到一旁,“丹,你正在受苦!你其实一点也不享受你的生活。你的娱乐、风流韵事,甚至体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只是用来躲避隐藏在你心底的恐惧”
“等一下,苏格拉底,”我生气了,“你是说体操、恋爱,还有电影是不好的吗?”
“当然不是。可是你并没有享受这些事物,你只是上了瘾,无法自拔。你用它们来逃避你混乱的内在生活,也就是你称之为心智的那一大堆懊悔、渴望和幻想”
“苏格拉底,等等,这些都不是事实”
“是,它们都是事实,如假包换,虽然你还没有看出来。你积习难改,老在追求成就与娱乐,从而避开使你痛苦的主要本源”他沉吟半晌,“你不大想听我这么说,对吧?”
“我是不大想听,而且我觉得并不适合我。能不能讲点其他比较乐观进取的?”我问。
“没问题”他说着,拿起蔬菜又切了起来,“事实是,你的生活会很美妙,你根本没有在受苦,你不再需要我,你已经是个勇士。这些听起来怎么样?”
“好多了!”我大笑,但是心里明白这并非事实,“事实说不定存在于两者之间,你觉得呢?”
苏格拉底眼睛照样看着蔬菜,说:“依我的看法,你的‘两者之间’是地狱”
我气得说:“难不成我是个大笨蛋,还是说你对精神障碍者特别有一套?”
“这么说也行”他微笑着,把油倒进炒菜锅里,放在电炉上加热,“但是几乎全人类都和你有同样的困境”
“那又是什么样的困境?”
“我以为我已经说明白了”他耐心地说,“你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受苦;得到不想要的东西,也会受苦;就连得到你正好想要的东西,仍然会受苦,因为你无法永远拥有它。你的心智就是你的困境。它想要免于改变,免于痛苦,免于生与死的必然性。然而,改变是一项法则,再怎么假装,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苏格拉底,你知道吗?你可真擅长泼别人冷水。我甚至都不再觉得肚子饿了,如果说生命就是苦难,那我何必活着呢?”
“生命并不是苦难。我只是说,你会因它而苦,而非因它而乐,除非你挣脱内心的执念,不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自由自在,御风前行”
苏格拉底把蔬菜和豆腐丢到滋滋作响的油锅中翻炒着。整个办公室香味四溢,他把清脆的蔬菜分进两个盘子里,放在旧书桌上,那就算是我们的餐桌了。
“我想我的胃口又回来了”我说。
苏格拉底大笑,用筷子小口小口挟着菜,默默吃饭。我囫囵吞下菜肴,前后不过半分钟左右,我想我是真的饿坏了。我一面等着苏格拉底用完餐,一面问他:“那么,心智有什么正面用途?”
他从盘子上抬起头:“没有!”说完,又从容不迫吃了起来。
“没有?苏格拉底,这太荒唐了。那么由心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呢?你又怎么说?书籍、图书馆、艺术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通过杰出的心智所发展的一切进步,又该怎么说呢?”
他咧嘴而笑,放下筷子,说:“并没有所谓杰出的心智”然后端着盘子到水槽边。
“苏格拉底,别再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了,请好好解释清楚!”
他走出浴室,手上高捧着两个亮晶晶的盘子。“我最好帮你把一些字眼重新定义一下。‘心智’就跟‘爱’一样,是个靠不住的用语。合适的定义取决于你的意识状态,这么说吧:你有脑,它指挥身体、储存信息,并根据那些信息而运作,我们称这些脑部的抽象程序为‘智力’。我到目前都还没讲到心智,脑子和心智并不相同,脑子是真实的,心智却不然。
“‘心智’是在脑部浮荡的虚幻投影,包含了所有随机出现、未加控制的思绪,这些思绪从潜意识潺潺涌进知觉状态当中。意识并非心智,知觉并非心智,专注力并非心智。心智是障碍,是使情况恶化的事物,是人类的一种进化错误。心智对我没有用处”
我坐着,不发一语,缓慢地深呼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没过多久,就又有话可说:“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是听来的确有点道理”
他笑了笑,耸耸肩。
“苏格拉底,”我接着往下讲,“我需不需要割掉我的头,好革除我的心智啊?”
他含笑说:“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有不良的副作用。脑子是一项工具,它能记起电话号码、解开数学题或写诗。它就是以这种方式为身体其他部位工作,就像一辆拖拉机。不过,如果你怎样都无法停止去思考数学题目或电话号码,或者老是不由自主在想一些恼人的思绪或记忆,这时就不是你的脑子在运作:而是你的心智在漫游。接着,心智就会控制你:拖拉机就不听使唤了”
“我明白了”
“你必须观察你自己,才能了解我说的意思,才会真正的明白。你有个愤怒的思绪像泡泡般浮起,于是你生气了。你所有的情绪都是这样,它们是针对你所无法控制的思绪而起的反射动作。你的思绪就像一只野猴子被蝎子螫到”
“苏格拉底,我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真的愿意改变,我天生就乐于改变”
“这个呢,”苏格拉底说,“正是你最大的幻象之一。你乐于换衣服、发型、女人、房子和工作,你简直太乐于改变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肯改变你自己。不过,你将会改变。要不由我,要不就是由时光来帮助你张开你的眼睛,虽然时光有时不会留情”他带着不祥的语气说,“你就自己选择吧,不过首先得领悟到一件事:你是个俘虏,然后我们才能策划你的逃亡”
说完,他走向书桌,手握铅笔,开始核对收据,那模样俨然像是一位忙碌的经理。我清楚感觉到,今晚到此为止,下课了,我很高兴。
接下来的两三天,还有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告诉自己,我太忙了,没空去看苏格拉底。但是他的话始终在我心里嘎啦作响,我整副心思都是他讲的内容。
我开始在一本小记事簿上做笔记,把自己一天所有的思绪都记下来,只有练体操时不记,因为这时我的思绪已经被动作所取代。两天以后,我就得买较大的笔记本了,可是才过了一星期,也记满了。我看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思绪时吓了一大跳,更不要说它们大部分还都是负面的。
这个练习让我比较能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噪音。我的思绪以前只是潜意识的背景轻音乐,如今我将音量转大了。我停止做笔记,思绪依然喧哗。也许苏格拉底可以帮助我控制音量,我决定今晚去看他。
我在修车房里找到他,他正在用蒸气清洗一辆旧雪佛兰汽车的引擎。我正要开口时,一位身材娇小的黑发少女出现在门口,就连苏格拉底也没听见她进来,这一点倒是很不寻常。他只比我早半秒钟看到她,随即敞开双臂朝她走去,她以跳舞般的姿势迎向他,两人抱在一起,在房间里相拥旋转。接下来数分钟,他们就只是四目交接,彼此凝视,然后苏格拉底问:“是吗?”她回答:“是啊”那真是美妙又诡异的景象。
我没别的事可做,只好在她每次从我身旁旋转而过时,盯着她看。她顶多一米五出头,看来颇结实,可是又流露着优雅、纤弱的气息。她长长的黑发往后梳,挽成了髻,露出干净、神采焕发的脸庞,而脸上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眸,又大又黑。
我打起呵欠,这才算引起他们的注意。
苏格拉底说:“丹,这位是乔依(Joy)”
“乔依是你的名字,还是在形容你的心情很快乐(Joy)?”我自作聪明地问。
“两样都对,”她说,“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子没错”她看看苏格拉底,他点点头。接着,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伸手拥抱我。她的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腰,温柔地抱了我一下。我感到一股能量沿着我的脊椎往上涌,随即产生一种来电的感觉。
乔依明亮的大眼睛瞅着我,脸上露出一抹甜甜的、顽皮的微笑,我却目光呆滞。“老菩萨一直在折磨你,对吧?”她柔声说。
“呃,大概吧”我喃喃回答。
“嗯,不过这番折磨是值得的。这点我很清楚,因为他先找到了我”
我虚软到无法开口问明详情,况且她也已经转向苏格拉底,说:“我要走了,我们星期六上午十点约在这里,一起去提尔顿公园野餐怎样?我会准备午餐,天气看起来会很好,可以吗?”她先看看苏格拉底,再看看我。我呆呆地点点头,她悄然无声飘出门外。
那晚剩余的时间,我一点忙也没帮到,老实说,接下来那一星期,我根本就像个没用的傻瓜。好不容易星期六总算来临了,我拿着衬衫就走到加油站,盼望春天的阳光能把我晒黑,同时希望我强壮结实的体格,能让乔依刮目相看。
我们搭公车到公园,然后越野健行,松树、桦树和榆树围绕在我们四周,地上厚厚一层树叶在我们脚底噼啪作响。我们在向阳的绿茵小丘上,打开带来的食物,我重重往下一躺,卧在毯子上,迫不及待要晒太阳,希望乔依也加入。
毫无预警地,蓦然刮起了风,乌云四拢,我简直不敢相信。天空开始下雨,起先是飘着毛毛细雨,突然才一眨眼,大雨就倾盆而下。我抓起衬衫,一面穿衣,一面咒骂个不停。苏格拉底却只是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样很好笑?!”我骂道,“我们会变成落汤鸡,一个钟头以后才会有公车,而且午餐食物也泡汤了,这可是乔依准备的食物,我敢说她可不觉得…”但乔依也在大笑。
“我不是在笑下雨这件事,”苏格拉底说,“我是在笑你”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在湿树叶上打滚。乔依竟然开始唱起歌来,还边唱边跳。这太过份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之间就停了。太阳破云而出,我们的食物和衣服很快就晒干了。
“我的雨中舞挺灵的嘛”乔依鞠躬行礼。
我歪躺在地上,乔依坐在我后面,按摩我的肩膀,这时苏格拉底开口说:“丹,时候到了,你该开始从你的生活经验当中去学习,而不是抱怨或沉溺其中。你刚才看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教训,它们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神谕”我埋头大嚼食物,努力不去听他说话。
“首先,”他边嚼着莴苣边讲,“你的失望和怒火都不是下雨所造成的”
我嘴巴塞满了马铃薯沙拉,没办法开口表示异议。苏格拉底继续讲下去,手上还拿着片胡萝卜,架势十足地在我面前挥来挥去。
“下雨是完全符合自然法则的现象,你在野餐遭到破坏时‘很不高兴’,在太阳再度出现时觉得‘快乐’,这两者都是你的思绪的产物,和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相干。比方说,你不是曾经在庆功会上感觉到‘不快乐’吗?因此很显然的,左右着你心情好坏的本源,是你的心智,而不是别人,更不是你所在的环境。这就是第一个教训”
苏格拉底咽下马铃薯沙拉,继续说:“第二个教训是,我观察到,你在注意到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时,变得更加生气。你开始拿自己跟一位勇士对照,对不起,是两位勇士”他朝乔依笑笑,“丹,你不大喜欢这样,对吧?这说不定暗示着,有必要改变了”
我臭着一张脸坐在那儿,反复思索他这番话。我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和乔依突然跑开,不久,又下起毛毛雨。
苏格拉底和乔依回到毯子上。苏格拉底开始跳上跳下,模仿我稍早一点的动作。“该死的雨!”他嚷道,“我们的野餐泡汤了!”他用力踩着脚步来来回回,然后在踩到一半时停下来,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接着,他扑向一堆湿树叶,肚皮朝下趴着,假装在游泳。
乔依唱起歌来,或者笑了起来,我分辨不出那是唱还是在笑。
我也抛开了矜持,开始跟他们一起在湿树。十堆里打滚,和乔依玩摔跤,我尤其喜欢这一部分,我想她也有同感。我们尽情奔跑、跳舞,直到天色已晚,不得不踏上归途。乔依像淘气的小狗似地蹦蹦跳跳,却拥有女勇士该有的一切优点。我坠入情网了。
当公车颠簸开下俯瞰海湾、坡度起伏的群山,日落时分的天空变成一片粉红和金黄。苏格拉底有点有气无力地试图对我扼要说明那两个教训,我则竭尽所能地不理会他,光顾着蜷缩在后座,和乔依依偎在一起。
“嗯哼,请注意”他说。他伸出手,用两根指头捏着我的鼻子,把我的脸转向他。
“你要干什么?”我问。苏格拉底捏住我的鼻子,那时乔依正俯在我耳边低语。“我情愿听她的,也不要听你的”我说。
“她只会带着你寻欢作乐,”他笑,放开我的鼻子,“就连一个在欲望中挣扎的小傻瓜也看得出来,他的心智是怎样制造了他的失望,还有他的‘喜悦’”
“说得真好”我说,迷失在乔依的翦翦双瞳里。
公车过弯道时,我们都默默坐着,远望旧金山华灯初上。公车在山脚停靠,乔依迅速起身,下车,苏格拉底紧随其后。我也想跟在后面,但是苏格拉底回头看我一眼,说:“不行”就只这两个字。乔依透过打开的车窗,看着我。
“乔依,我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你?”
“看情况,说不定很快”她说。
“看什么情况?”我说,“乔依,等等,别走。司机,我要下车”可是公车已驶离,乔依和苏格拉底消失在黑暗中。
星期天,我陷入极度沮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星期一在课堂上,教授讲课的内容,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练体操时,我心事重重,没有一点精力。从那天野餐之后,我就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在为星期一晚上的加油站之行做准备,如果再见到乔依,我会劝她跟我一起走,不然就是我跟她一起走。
她果真在那儿。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她正和苏格拉底一起笑着。我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我。我走进去,脱下鞋子,坐好。
“嘿,丹,你今天有没有比星期六那天更聪明?”苏格拉底说,乔依微笑着,她的微笑伤了我。苏格拉底又说:“我本来不敢肯定你今晚还会不会来,因为我恐怕讲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他的话像一把铁槌,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我恨得咬牙切齿。
“丹,试着放松一点”乔依说,我知道她是想帮我,但我却觉得自己受到他们俩的苛责,毫无招架之力。
“丹,”苏格拉底继续讲,“看看你自己。如果还是对自己的弱点视而不见,又怎能改正弱点呢?”
我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因为愤怒和自怜,连声音都在发抖。“我的确是正在看…”我真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这么窝囊。
苏格拉底漫不经心地说下去:“你不由自主地就臣服于内心的情绪和冲动,这实在是大错特错。如果你依然故我,就会一辈子都是现在这副德性…而我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命运!”苏格拉底说完大笑,乔依点头表示赞同。
“他有时候挺呆板的,是吧?”她对苏格拉底说。
我握紧拳头,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在我听来,你们俩讲的话都不怎么好笑”
苏格拉底往椅背一靠。“你生气了,想要掩饰,却掩饰得不怎么高明。你的怒气证明了你的幻象有多顽劣。何必捍卫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自我呢?小傻瓜何时才会长大呀?”
“你才是疯子!”我听见自己在高声叫骂,“没遇见你之前,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你的世界似乎充满了苦难,但我的世界可没有。我是很沮丧没错,可是只有来这里见你时才这样!”
乔依和苏格拉底都一语不发,只是点点头,露出同情和怜悯的表情。天杀的怜悯! “好,你们俩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单纯、那么好玩,我无法了解你们,也不想了解!”
羞愧和纷乱令我眼前一片迷茫,我自觉像个傻瓜,蹒跚走出门,心中暗暗发誓,要从此忘了他,还有她,并忘记自己曾经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走进这间加油站。
我的气愤是假的,我知道。更糟的是,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在苏格拉底面前表现得很愚蠢,这我还受得了,但我却受不了自己在乔依面前丢脸。这下子,我肯定永远失去她了。
我在街上奔跑,不知不觉竟往和家相反的方向冲,最后走进大学街上的一间酒吧,拼命把自己灌醉。当我总算回到家时,已醉得不省人事,这是值得庆幸的一点。
我绝不能回去。我决定设法重拾几个月前抛弃的正常生活。第一件事便是赶上功课进度,免得毕不了业。苏西把她的历史笔记借给我,有位体操队友则借我心理学笔记。我通宵赶报告,埋首苦读。我有很多东西必须努力记起,还有很多必须遗忘。
在体育馆,我全力苦练,不练到筋疲力尽绝不罢休。教练和队友看到我恢复元气,起先都很高兴。我最要好的两个练习伙伴瑞克和席德,对我如此大胆无所畏惧表示惊叹,开玩笑地说:“丹在找死”无论什么动作,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了再说。他们都以为我勇气十足,其实我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心里好痛苦,要是受了伤,起码能为这份痛苦找到理由。
过了一阵子,瑞克和席德不再开我玩笑。
“丹,你的黑眼圈越来越深,你多久没刮胡子了?”瑞克问道。
“你看起来,实在是太瘦了”席德说。
“这是我的事,”我没好气地说,“不,我的意思是,谢了,我没事,真的”
“好吧,偶尔也要多睡一点觉,不然还不到夏天,你就会瘦得只剩皮包骨”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并不介意自己消失无踪。
我把身上仅存的少数脂肪,转化为软骨和肌肉。我看起来很结实,活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我的肤色苍白、半透明,就跟大理石一样。
我几乎每晚都去看电影,但是有一幕影像却始终萦绕在我心底:苏格拉底或单独一人,或和乔依结伴坐在加油站里。有时,我会依稀看见他们俩坐在那儿,嘲笑着我,也许我不过是他们的猎物而已。
我没有和苏西或其他女生厮混,所有的冲动都消耗在训练中,被汗水冲掉。况且,在凝视过乔依的眸子后,叫我如何再凝视其他人的眼睛呢?有天晚上,我被敲门声吵醒,听到门外传来苏西腼腆的声音:“丹,你在里面吗?丹?”她把字条塞进门下面,我甚至没有起床看一眼。
生活变成一种折磨,别人的笑声让我觉得很刺耳。我幻想苏格拉底和乔依两个人像巫师和女巫一样笑着,共谋算计我。我看电影时,银幕没有色彩,吃东西时也味同嚼蜡。有一天在课堂上,华金斯教授在分析某一件事对社会的影响,我站起来,听到自己使劲地喊:“狗屁!”华金斯设法不理会我,可是所有的眼睛,总有五百双吧,都投射在我身上。有观众,我要让他们都知道!“狗屁!”我嚷道。不知道是哪几个人在拍手,还传来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
华金斯本着他一贯冷静老成的绅士作风,说:“麻烦你说明一下好吗?”
我从座位一路挤出来到走道上,步上讲台,突然之间真希望自己刮了胡子,穿了件干净的衬衫。我面对他站好:“这些东西和幸福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席间传来更多掌声,我看得出来他正仔细打量我,评估我有没有危险性…然后判定大概是有的。
“你讲的说不定有道理”他轻声默认。我在五百人面前受到鼓励,想要对他们说明一切,我想教导他们,让大家都明白。我转向全班同学,开始陈述我在加油站和一个男人聚会的事情,他让我看到,生活并不是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副情景,还讲起有个城镇的人都发疯了,惟有山上的国王一人独醒的故事。起先,台下一片死寂,然后,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哪里不对劲了?我又没讲笑话。我继续讲故事,不久笑声就如一波波的潮水,淹没了整间讲堂。他们难不成都疯了吗?还是,是我疯了?
华金斯小声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到。我继续语无伦次,他再次放低声音说:“孩子,我想他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你的裤子拉链没拉上”我羞愤死了,眼光向下瞄,接着投向众人。不,我不要再做傻瓜子!我不要再当笨蛋了!我哭了起来,笑声消失。
我跑出课堂,冲过校园,直到再也跑不动。两个女人从我身旁经过…在我看来,她们像塑胶机器人,社会的寄生虫。她们以厌恶的眼光瞪了我一眼,然后走开。
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搞不好有臭味了。我的头发蓬乱,未经梳理,也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我莫名其妙走到学生活动中心,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只是一屁股坐进一张黏黏的、铺了塑胶布的椅子,而且还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被一把闪亮的剑刺穿,插在木马上,木马连接在倾斜的旋转台上,飞快地转啊转,我则拼命想伸手勾到套环。忧伤的音乐走调了,我听到乐声后面传来骇人的笑声,我惊醒,觉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回家。
我开始像幽灵般飘来荡去,混过一堂又一堂课。我的世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整个颠倒过来。我设法重返旧有的生活轨道,想借着用功读书和苦练体操来激励我自己,然而一切都不再有感觉。
这一段日子里,教授们照样口沫横飞,大谈文艺复兴、老鼠的本能和米尔顿的中年生活。我每天在校园的示威活动声中:走过广场,穿越静坐抗议的人群,仿佛置身梦中,没什么对我是有意义的。学生权利并不能给我安慰,迷幻药也无法抚慰我。我就这么飘浮游荡,如同身处外地的异乡人,夹在两个世界当中,归属无着。
有天近傍晚时,我坐在校园地势最低处的红杉林中,等着天黑,思考最好的自杀方法是什么。我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不知何故,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只穿着一只袜子,双脚脏兮兮的,还有干掉的血迹。我并不觉得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决定最后一次去看苏格拉底,于是拖着脚步走向加油站,在街对面停了下来。他快要替一辆车子完成服务时,有位女土带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小女孩,走进加油站。我想这女的并不认识苏格拉底,可能只是要问路什么的。小女孩突然对他伸出手,他抱起小女孩,她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那位女土想把小女孩拉下来,她却不肯放手。苏格拉底笑了,和小女孩说了什么,然后轻轻把她放下来。他单脚屈膝蹲下,拥抱她。
这时,我突然悲从中来,哭了起来,身体因为痛苦而颤抖。我转身,跑了好几百米,然后倒在小径上。我累得没有力气走回家,无法做任何事情。
我在医院醒来,手臂上吊着点滴。有人替我刮了胡子,把我的身子洗干净。最起码,我现在觉得平静了。第二天下午,我出院,打电话到健康中心。“贝克医生办公室,你好”他的秘书接电话。
“我叫丹·米尔曼,想尽快和贝克医生约诊”
“好的,米尔曼先生”她以秘书惯有的明快且带有职业性友善的嗓音说,“医生下星期二的下午一点有空档,这个时间可以吗?”
“有没有办法更早?”
“恐怕没有…”
“小姐,我在下星期二以前就自杀了”
“那可不可以请你今天下午来?”她的声音含有抚慰的力量,“下午两点,可以吗?”
“可以”
“好的,那么到时候见了,米尔曼先生”
贝克医师又高又胖,左眼周围有轻微的神经性抽搐。我突然不想跟他谈话,该从何说起呢?难道我要说:“嗯,医生大人,我有位师父名叫苏格拉底,他会跳到屋顶上。不,不是从屋顶上跳下来,不过我倒是打算这么做。还有,哦,对了,他带着我到别的时空旅行,我变成了风,我有一点沮丧,是的,学业还好,我是体操明星,我想自杀”
我站在那儿:“医生,谢谢你,我突然心情很好,我只是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他开口,字字斟酌,好讲出“正确”的话,不过我迳自走出去,回家睡觉。此时此刻,睡觉似乎是最容易的选择。
那晚,我步履蹒跚走到加油站,乔依不在那儿。我一方面觉得很失望,我好想再次凝望她的眸子,好想再拥她入怀以及被她拥抱;另一方面,我却又松了口气,又是一对一的局面了,苏格拉底和我。
我坐下时,他提也不提我好一阵子没来的事,仅仅说:“你看来又累又沮丧”语气并未带着一丝同情,我热泪盈眶。
“对,我很沮丧,我是来告别的,我应该这么做。我陷在中途,进退两难,再也受不了,我不想活了”
“丹,有两件事你搞错了”他走过来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第一件事,你还没到中途,离那儿还远得很,不过你已经快走到隧道的尽头。至于第二件事嘛,”他边说,边把手伸向我的太阳穴,“你不会自杀的”
我瞪着他,“谁说的?”这时我发觉我们已不在办公室,而是坐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名符其实,霉味,灰色的薄地毯,两张狭小的床铺,还有龟裂的二手货小镜子。
“怎么回事?”这一刻,我的声音又有了生气。这些旅程总能振奋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一股能量。
“自杀意图正在酝酿中,只有你能阻止它”
“我又还没有要自杀”我说。
“傻瓜,不是你,是窗外那个年轻人,在窗台上。他念南加州大学,叫做唐纳,是足球队员,主修哲学。他现在四年级,而他不想活了。去吧”苏格拉底朝着窗子做手势。
“苏格拉底,我不行”
“那他就会死”
我往窗外看,见到在约十五层楼底下,有成群小小身影的市民在洛杉矶闹市街上抬头往上看。我匆匆扫视四周,看到一个穿着咖啡色牛仔裤和运动衫的浅色头发青年,站在离我三米远的狭窄窗台上,低头看着下方,准备往下跳。
我不想惊动他,所以轻声叫他的名字,他没听见,我再叫一次:“唐纳”
他猛抬头,差点跌下去。“不要靠近我!”他警告说,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唐纳,我有位朋友认识你。我可不可以坐在这边的窗台上,跟你谈一谈?我不会再靠近的”
“不,不要再说了”他看起来精神涣散,声音单调平板,没有丝毫活力。
“唐,别人都叫你唐吗?”
“对”他机械性回答。
“好吧,唐,命是你自己的。反正,世界上有99%的人会自杀”
“你说这鬼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有一丝生气回到声音里,他开始比较用力地抓着墙壁。
“嗯,我跟你说,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等于在自杀,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们抽烟、喝酒、压力过大、暴饮暴食,虽然要花上三四十年的时间才会杀死自己,可是照样是自杀”我挪近一两米,我必须小心斟酌用字。
“我叫丹,真希望我们能有时间多聊聊,我们说不定有些共通点,我是个运动员,在伯克利加州大学念书”
“嗯…”他停下来,打起哆嗦。
“唐,听我说,我坐在窗台上,越坐越觉得胆颤心惊,我要站起来,好抓着什么”我缓缓起身,有点发抖。天哪!我心想,我是着了什么魔,跑到这窗台上来干嘛啊?
我轻言细语,设法跟他搭上话,“听说今晚的日落会很美,会吹来暴风云,你确定不想再看到日落或日出吗?你确定你永远不想再去山上健行吗?”
“我从来没去过山上”
“唐,那儿的水呀,空气呀,一切都那么纯净,松针的香气四处飘散,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爬山,你看怎么样?你要是想自杀,至少也等看过山以后再自杀也不迟”
事已至此,我可以说的都说了,现在就看他自己的了。我在劝他时,越说越希望他能活下去。现在,我跟他相距不过一米。
“别再过来!”他说,“我想要死…立刻”
我放弃了。“好吧”我说,“那我跟你一起跳下去,反正我已经看过该死的山了”
他头一回双眼看着我:“你说真的还是假的?”
“我是说真的,你先还是我先?”
“可是,”他说,“你为什么想死呢?这太胡扯了,你看起来那么健康,一定有很多值得让你活下去的东西”
“听好,”我说,“我不知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的问题比你大多了,你甚至无法理解我的问题。我话说完了”
我往下看,事情很好办,只管把身子向前倾,让地心引力完成其它的事就成了。这一回,我终于能证明苏格拉底这自鸣得意的老头子错了。我可以笑着往下跳,一路嚷道:“老混账,你错啦”直到我跌个粉身碎骨,肝胆俱裂,从此再也看不到日出。
“等等!”唐朝我伸出手,我犹疑了一下,然后握住他的手。我凝视他的眼睛,他的脸孔开始产生变化,变狭长了,头发颜色则变深,身体也变得比较瘦小,我站在那儿,看着我自己,接着镜像消失,剩我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往后退一步,然后滑了一跤,跌落下去,一再翻滚。我的心灵之眼看到那个穿着披风的恐怖幽灵,正在下面等着我。我听见苏格拉底在上面某个地方喊着:“十楼,女性内衣、床单;八楼,家居用品、照相机…”
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凝视着苏格拉底温和的笑容。
“嗯?”他说,“还想自杀吗?”
“不想了”然而做了这个决定以后,生命的重量和责任又落回我身上,我告诉他我的所有感受。苏格拉底抓着我的肩膀,只说:“丹,坚持下去”
那晚我临走前,问他:“乔依呢?我想再见到她”
“再等一阵子。她会去找你,说不定再晚一点吧”
“可是,如果能跟她再聊一聊,事情就会容易多了”
“谁跟你讲过事情会比较容易的?”
“苏格拉底,”我说,“我非见到她不可!”
“没什么事是非怎样不可的,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你不能再抱着‘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的观点来看这世界。放轻松点!当你失去你的心智时,就会清醒过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继续观察,尽可能去观察你心智的碎片”
“要是能打电话给她就好了…”
“回去吧”他说。
接下来几周,我心智的噪音彻底占了上风。狂野、杂乱、愚蠢的思绪,自责、焦虑、渴望,全都是噪音。就连在睡觉时,梦中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也猛烈攻击我的耳朵。苏格拉底自始至终都是对的,我的确身陷囹圄。
直到某个星期二晚上十点,我跑到加油站,冲进办公室,呻吟道:“苏格拉底!要是我不能调低这些噪音,我就要疯啦!我的心智像匹脱缰野马,一切就像你告诉过我的”
“很好!”他说,“勇士的首次领悟”
“如果这就是进步,那我宁可退步”
“丹,如果你骑上一匹你以为已经被驯服的马儿,结果却是匹野马,会发生什么事?它会把你从马背上摔下来,或踢落你的牙齿。
“生活呢,会以它自以为好玩的方式,踢落你的牙齿很多次”
我不能否认,再也不能。
“可是如果你知道那是匹野马,自然就会以恰当的方法应付它”
“苏格拉底,我想我了解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了解你的想法了?”他含笑着说。
他特别叮咛,先让我的“领悟”再稳定下来几天再说。听完这番话,我就离开了。我尽力而为。
接下来几个月,我变得越来越有觉察力,但是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却还是提出同样的问题:“苏格拉底,我终于领悟到我的心智噪音有多大,我的马有多么野。我该怎么驯服它?我该如何降低这些噪音?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搔搔头:“嗯,我想你得培养非常好的幽默感”他大笑,接着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他伸懒腰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同,不是双手向两侧伸展,而是像猫咪那样,弓起背,我听见他的脊椎骨喀嗒喀嗒响。
“苏格拉底,你知不知道你伸懒腰时,看起来好像猫”
“大概是吧”他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模仿各种动物正面的特性,是很好的练习,同样,我们也会模仿某些人类的正面特性。我呢,正好很欣赏猫,猫的动作就像个勇士。
“而你呢,你模仿的对象是大笨驴。现在时机成熟,你也该开始扩大你的模仿范围了,你说对不对?”
“对,大概吧”我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心里却很生气。刚过午夜我就告辞,提早打道回府,睡了五个小时以后,被闹钟叫醒,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加油站。
在那一刻,我暗自下定决心。我再也不要扮演受害者,不要再让他自以为高人一等。我要当猎人,我要反过来追猎他。
离天亮还有一个钟头,到那时他才能下班。我藏身在加油站附近、校园边的矮树丛中,我要跟踪他,想办法找到乔依。
我透过树叶窥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由于全力警戒,思绪沉静了下来。我一心一意只想查出他在加油站以外的生活,有关这方面,
他始终绝口不提。现在,我要自己去找出答案。
我像只猫头鹰似的猛盯着他,我从来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是如此优美,就像一只猫。他洗车窗的手法干净俐落,没有一丝累赘,把加油管滑进油箱时,也优雅得有如艺术家。
苏格拉底走进修车房,大概是去修车吧。我开始觉得疲倦,不由得合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天边已有一丝鱼肚白,我想必睡了几分钟…糟糕,我跟丢他了。
这时,我又看到他,正忙着最后一分钟的工作。他走出加油站,过街,直直往我坐着的地方走来。我的心一阵收缩,身体僵硬、颤抖又发痛,但我藏得很隐密。我只希望,他今早不会有兴致“在树丛周围搜寻猎物”。
我退回到树丛当中,设法保持镇定。一双穿着凉鞋的脚轻快滑过,离我的藏身处顶多只有一米远。我几乎听不见他轻盈的脚步声,他走上向右分叉的小路。
我像只松鼠似的,迅速但小心地沿着小路奔跑,苏格拉底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差一点赶不上他的大步伐,几乎快跟丢了,然后我看到他走进图书馆。怎么搞的?我心想,他为什么偏要去那里呢?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继续跟踪。
我走进橡木大门,经过一批早起的学生,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笑呵呵地看着我。我不理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追踪我的猎物。我看到他向右转,然后就不见了。我疾速冲到他消失的地方。不可能搞错的,他的确走进这道门,里面是男厕,没有别的出口。
我不敢进去,仍留在附近的电话亭。十分钟、二十钟过去了,难不成我跟丢他了吗?我的膀胱发出紧急信号,我必须进去,不只是要找苏格拉底,而且还要用洗手间。有什么不行呢?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不是他的。我要请他说清楚讲明白,不过这种状况的确很尴尬。
我走进贴着瓷砖的洗手间,起初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小解完后,我开始更仔细地搜索。这里没有其他的门,他一定还在里头。有个家伙从某一个隔间出来,看到我弯腰查看每个隔间的下方,蹙着眉头,匆匆走出门外,边走边摇头。
我仍继续手头的正事。我低头迅速看了下一个隔间的下方,起先见到穿着凉鞋的脚背,接着苏格拉底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上下颠倒,歪嘴而笑。他显然是背对着门,身体向前弯,头摆在两膝之间。
我大吃一惊,踉跄向后退,脑子里一片茫然。我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洗手间里举止怪异。
苏格拉底打开门,以花俏的手势冲了马桶。“一个人被菜鸟勇士追踪,可是会得便秘的”他的笑声回荡在贴瓷砖的洗手间内,我满脸通红,他又整了我一次!我又变成大笨驴,简直要觉得自己的耳朵跟着变长了。我又愤怒又羞愧,身体直发抖。
我感觉得到自己满脸通红。我照了照镜子,看到头发上竟整整齐齐地绑着条神气活现的黄色缎带。难怪我穿过校园时,别人都莫名地露出微笑,发出笑声,以及刚才在洗手间的那个人,为何对我抛以诧异的眼光。想必苏格拉底趁我在树丛里打瞌睡时,把它绑在我头上。一阵倦意突然涌来,我转身,走出门。
门就要关上时,我听见苏格拉底以怜悯的语气说:“这不过是要提醒你,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那天下午,我像拼命三郎似的卯劲练习。我不跟人说话,别人也很识相,没跟我说话。我生着闷气,立誓要竭尽所能,让苏格拉底承认我是一位勇士。
我快离开时,一位队友拦住我,交给我一封信:“有人把这个留在教练办公室,收信人是你。丹,是不是你的粉丝啊?”
“不知道。谢了”
我走出门,撕开信封,一张白纸上写着:“怒气比恐惧更有力,比哀伤更有力。你的心灵正在成长,你已准备好要接受剑了。苏格拉底字”
第3章:挣脱束缚
第二天早上,海湾外大雾弥漫,遮蔽了夏日阳光,天气也变凉了。我很晚才起床,泡了茶,吃了个苹果,拉出我的小电视机,倒了些饼干在碗里。我把频道转到一部连续剧,一头栽入剧情中。我被剧情迷住了,伸手要再拿块饼干,却发现碗已经空了。
上午稍后,我绕着球场跑步,在那儿遇见杜威,他在伯克利山上的劳伦斯科学馆工作。我因为头一回“没听清楚”,必须再请他重复一次。这又提醒我一件事:我欠缺专注力,而且心思游移不定。我们跑了几圈以后,杜威说,天空蔚蓝无云。我却光顾着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天空。接着他往山上跑去,他是马拉松选手,我则打道回府,满脑子都在思考我的心智。天底下要是有“自找罪受”这种举动,这恐怕就是一件了。
我观察到,在体育馆时,我的注意力集中贯注于每一个动作,可是一停止运动,我的思绪便又遮蔽了我的洞察力。
那晚,我提早到加油站,希望在苏格拉底一来上班时,就能跟他打个招呼。这会儿,我已竭尽所能地忘掉昨天在图书馆的事,并准备好聆听苏格拉底所能建议的任何对策,以遏止我那过动的心智。
我耐心等待。午夜来临,过了不久,苏格拉底也来了。
我们才刚进办公室,我就打起喷嚏,必须擤鼻涕,看来我得了轻微的感冒。苏格拉底烧水泡茶,而我还是老样子,一开口便提出问题:“苏格拉底,除了培养幽默感以外,我还可以怎样做,好遏阻我的思绪和心智?”
“首先,你得先明白自己的思绪来自何方,是怎么起头的。举个例子,你现在感冒了,生理症状告诉你,你的身体需要恢复平衡,需要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还有简单的食物。同理,充满紧张压力的思绪反映出,你和现实发生了冲突,当心智抗拒现实时,紧张压力就产生了”
一辆汽车开进加油站,一对穿着正式的老夫妇,中规中矩坐在前座。“跟我来”苏格拉底吩咐道。他脱掉防风外套和短袖运动棉衫,打着赤膊,露出精瘦、轮廓分明的肌肉和光滑白皙的皮肤。
他走到驾驶座旁边,向愕然的夫妻微微一笑:“请问两位需要我帮什么忙?需不需要为你们的心灵加点汽油?或是上点油,润滑一下白天的不愉快?要不,换个新电池,给两位的人生充点电?”他大剌剌地对他们眨眨眼,浅浅笑着,态度认真,此时车子突然启动,猛然向前冲,急驶出加油站。他搔搔头:“说不定他们刚刚才想起来,家里的水龙头忘了关”
我们在办公室里放松心情,啜饮着茶,苏格拉底解释刚才的那一课。“你看到了,那对男女对于在他们看来十分古怪的状况,产生了抗拒心。他们被自己的价值观和恐惧所制约,并未学会如何去顺应情势、适应当下,而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今天最精彩的一段时光。
“丹,当你抗拒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你的心智便开始赛跑;那些袭击你的思绪,其实是你自己所创造的”
“而你的心智却以不同的方式运作,对不对?”
“说对也对,说不对也对。我的心智像没有波纹的水塘,你的心智则波涛汹涌,因为一有计划之外、不受欢迎的事情发生,你就会产生分裂感,而且觉得备受威胁。你的心智就像刚被人投进一块大石头的水塘”
我边听边凝视茶杯的深处,突然觉得有人碰触我的耳后。我的注意力陡地增强,我往杯里看得更深更深,更沉更沉…
我在水里,抬头往上看,这简直太荒谬了,难道我跌进了我的茶杯里吗?我有鳍和鳃,很像一条鱼。我摆摆尾巴,直冲到水底,那里安静又祥和。
一块大石头突然冲破水面而入,震波使我倒退。我的鳍拍拍水,游开,寻找安身处,我躲藏起来,直到一切又都沉静下来。随着时光推移,我逐渐习惯偶尔掉进水里、掀起涟漪的小石头。不过,重重的“扑通”一声仍会惊吓到我。
我回到充满声音的干燥世界,躺在沙发上,睁大眼睛往上看,见到苏格拉底的微笑。
“苏格拉底,太神了!”
“别夸张了。你游得不错,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他没等我回答。
“你是条神经紧张的鱼,水面一出现大涟漪便逃之天天。后来,你渐渐习惯了涟漪,但仍无法洞悉涟漪产生的原因”他继续说,“你可以从中看出一件事:置身水中的鱼儿如果想把眼光投到水以外的地方,看见涟漪产生的来源,那么鱼的觉察力必须大幅跃进才行。
“你的觉察力也必须有类似的跃进,一旦你能清楚了解来源,就会看出心智的波纹和你这个人无关;你会不带情绪,只是注视着波纹,以后一有小石头掉进来,你就不会再不由自主地过度反应。一旦你不再如此一本正经地看待你的思绪,就可以不被这世界的骚动不安所干扰。记住,碰到困扰时,抛开你的思绪,看穿你的心智”
“苏格拉底,那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你从体能的训练中已学到一件事:觉察力的大跃进并不会马上就发生,而是需要时间与修炼。有个练习可以使你洞悉自己的波纹来源,那就是静坐”
他做完这个重大宣布,说声失陪,就去上洗手间。现在,该轮到我让他惊奇一下了。为了让他隔着洗手间的门也能听到,我在沙发上大声嚷道:“苏格拉底,我比你早了一步,我一个星期前就参加了一个静坐团体。我当时是想说,我也该对我的心智做点什么了”我说明,“而我也已经开始更加放松,对自己的思绪多少能够控制,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比较沉着了?事实上…”
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苏格拉底发出令人血液凝结的尖锐叫声,朝着我冲来,一把闪亮的武士刀高举过头!我还来不及移动,武士刀便冲着我挥来,无声切过空气,在我的脑袋上方不过几公分的地方停下。我抬头看看悬空的刀刃,然后看着苏格拉底。他对我笑了笑。
“搞什么鬼啊!你吓死我了!”我喘着气说。
刀锋慢慢向上,悬在我的头顶上方,好像捕捉并增强了房内所有的亮光,直射进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眯起眼来。我决定闭上嘴巴。
苏格拉底屈膝蹲在我跟前,轻轻把武土刀摆在我们俩之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静坐不动。我看着他一会儿,心想,如果我移动身子,这头“睡虎”会不会醒来,扑向我。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我想他八成是要我也跟着静坐,所以就闭上眼,坐了半个小时。
等我张开眼睛时,我看到他依旧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那儿。我开始坐立不安,悄悄起身喝水。当我正把水倒进马克杯时,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手一震,水溅到鞋子上。
“苏格拉底,拜托你,不要这样偷偷摸摸接近我,你难道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吗?”
他微微一笑,开口说:“无声是勇士的艺术,静坐是勇士的剑。你有了这把剑,就能切断你的幻象。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剑是否有用,取决于拿剑的人。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恰当地使用剑,它就会变成危险、骗人或无用的工具。静坐可以在一开始先帮助你放松,你可以展示你的‘剑’,自豪地拿给朋友看。这把剑的光芒会使许多静坐者分神,直到他们终于放弃它,另寻别种秘术。
“相反,勇士却以娴热的技巧和透彻的理解,来使用静坐这把剑。他用这把剑,把心智斩成碎片,砍进思绪之中,暴露出思绪空洞的本质。你或许还记得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他率领大军横越沙漠,看见两条粗绳绑成一大团复杂难解的结。从来没有人能打开这个结,但亚历山大毫不迟疑,拔出他的剑,用力一砍,结就断成了两半。勇士就该像这样去使用静坐之剑,你必须学会以这个方式攻击你的心智之结,直到有朝一日你超越了这些,再也不需要任何武器”
就在此时,一辆旧福斯车嘎啦嘎啦地开进加油站,车子新烤了白漆,还有一侧漆了一道彩虹。车内坐着六个人,我们走近时,才看出来是两女四男,全部从头到脚穿得一身蓝。我认出他们是湾区许多新心灵团体之一的成员。这些人自以为是,回避和我们交谈,当我们不在场,活像我们的世俗之气会污染他们似的。
苏格拉底当然挺身迎接挑战,立刻假装既不良于行,又口齿不清。他不断在身上这里那里搔着痒,十足是钟楼怪人的德性。“嗨,小余,”他对驾驶员说,此人的胡子是我这一生所看过最长的,“你要汽油还是什么来着?”
“对,我们要加油”那男的说,声音像橄榄油般柔和顺滑。
苏格拉底斜睨后座两个女人,把头探进窗里,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同时却又大声嚷道:“哎,你们有没有在静坐啊?”他说这话的神情,仿佛像在谈某种疏解性欲的独特方式。
“没错,我们静坐”驾驶员说,声音流露出优越感,“现在,能不能替我们的车加油?”
苏格拉底对我挥挥手,要我加油,他则继续想方设法惹恼这位驾驶员:“嘿,老兄,你知道,你穿成这样,看来像个娘们似的。别误会,我是说挺漂亮的。还有啊,你干嘛不刮胡子?你在那毛茸茸的玩意下面,藏了什么呀?”
我吓得缩手缩脚,他却变本加厉。“嘿,”他对其中一个女的说,“这假娘们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啊?”他对前座另一个男的说:“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那件事?还是像我在《国家询问报》(National Enquirer,是美国发行量很大的八卦小报)读到的,存着没用啊?”
差不多快要见效了。苏格拉底数着要找给他们的钱,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他不断算错,然后从头再来。这时我已经忍俊不禁了,车里的人则气得发抖,驾驶员一把抓起零钱,以一种很不圣洁的方式,把车开出加油站。车子开走时,苏格拉底嚷道:“听说静坐对你们有好处,要继续下去啊!”
我们才刚回到办公室,一辆大型雪佛兰就驶进加油站。服务铃响了以后,又传来音乐喇叭不耐烦的“呜啊呜啊”声,我和苏格拉底一起出去。
方向盘后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光灿发亮的缎料衣裳,头上戴着装饰着羽毛的大猎帽。他极度神经过敏,不断轻拍着方向盘,他身边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正在鼻子上扑着粉,假睫毛在后视镜中眨动着。
不知怎的,我一看到他们就讨厌。这两人一副蠢相,我真巴不得说:“你们为什么不表现出你们这把年纪该有的举止?”但我只是看着他们,等待着。
“嘿,老兄,你们这儿有没有香烟贩卖机?”驾驶员问。
苏格拉底停下手上的活儿,含着笑,和气地说:“先生,没有,不过前面再过去一点,有家通宵营业的商店”说完就回头检查油量,全神贯注。然后,他像是给皇帝奉茶一样,毕恭毕敬地把零钱找给对方。
车子急驶离去后,我们仍待在加油机旁,闻着夜晚的空气,“你对待这两个人很有礼貌,却对那些穿蓝袍的寻道者很无礼,可是他们显然才是进化水平比较高的人啊。这是什么道理呀?”
这一回,他给我简单又直截了当的答案。“你应该关切的,只有一种水平,那就是我的水平,还有你的水平”他笑着说:“这两个人需要亲切以待,那批心灵寻道者则需要别的东西让他们反省一下”
“那我需要什么呢?”我冲口而出。
“更多的修炼,”他很快回答,“我用武士刀攻击你时,你的修炼并没有帮助你泰然自若,当我对那些一身蓝衣的朋友开些小玩笑时,修炼也并没有帮到他们。
“这样讲吧,体操并不只有前滚翻的动作,勇士之道也并不局限于静坐技巧。倘若你见树不见林,就可能产生错误的想法,终生只练习前滚翻,或者只练习静坐,那么修炼就只能使你得到片断的好处而已。
“你需要的是一张地图,上面包含你必须探索的整片疆域,接着,你才能领悟静坐的用处和局限。我问你,哪里能拿到好地图?”
“当然是在加油站”
“先生,您答对了。请走进办公室,我刚好有您需要的地图”我们笑着走进修车房的门。我扑通一声,坐到沙发上。苏格拉底则无声无息安坐在他丝绒椅子的厚重扶手之间。
他瞧着我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看得我浑身发麻。“噢,”我紧张地低声说,“怎么了?”
“问题是,”他总算叹了口气说,“我无法向你描述那片疆域,至少无法用那么多…词句来描述”他起身朝我走来,眼睛发亮,吩咐我收拾行李。我要出发旅行去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正从太空中某个有利位置,以光速在扩大,像汽球一般膨胀,不断向存在的最外极限涨大,直到我成为宇宙,再也没有分野。我已变成万事万物,我就是意识,认识到意识的本体;我是那道纯净的光芒,物理学家将之等同于一切物质,诗人则将之定义为爱;我是一,也是全部,让所有的世界都黯然失色。就在那一片刻,那永恒、不可知的,都在我眼前显现,呈现出就连笔墨也无法形容但确实存在的不朽。
转瞬之间,我又恢复成凡人的形态,飘浮在星辰之间。我看到一面心形的三棱镜,它让每道银河相形失色,它使得意识之光绕射,进发出灿烂的色彩,闪亮的碎片呈现着彩虹的每种色调,扩散到整个宇宙。
我的身躯变成明亮的棱镜,到处投射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细碎光芒。我体会到凡人肉身存在的最高目的就是:变成传播这种光芒的清澈管道,这样,它的光亮便可将一切障碍、一切纠结、一切抗拒,皆消散为无形。
我感到这光芒绕射于我整副躯体的里里外外、上下左右。这时我明白了,所谓觉察,指的就是人类体验到这股意识之光。
我明白了专注力的意义,它代表刻意去引导觉察力。我又感觉到我的躯体变成一只空的容器。我凝视我的双腿,它们充满着明亮温暖的光芒,然后双腿渐渐消失,变成一片灿烂光华。我又凝视我的双手,也发生同样的情形。我把专注力集中在身体各个部位,直到我整个人再度成为光芒。最后,我领悟到当进入真正的静坐冥想时的所有过程,扩大觉察力,引导专注力,最终臣服于意识之光。
一抹光芒在黑暗中闪烁,我醒过来,苏格拉底正拿着手电筒,来回照着我的眼睛。“断电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露出牙齿,
活像万圣节的南瓜,“嗯,现在你比较清楚了吧?”他问,好像我刚刚获悉的不过是灯泡的运作原理,而非看到宇宙的灵魂。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格拉底,我欠你的恩情,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现在,我明白一切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和你见面了”我很哀伤,我已经毕业了,我会怀念他。
他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笑声之轰轰烈烈,比我以前所见过的都更厉害。他笑得前仰后翻、浑身抖动,眼泪滑下脸庞,最后总算镇定下来,说明自己笑的原因。“小伙子,你还没毕业,你的工作几乎还没有开始咧。看看你自己,你和几个月前踉跄走来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你所见到的,只是幻象,而不是最终的经验。
它会逐渐消褪,化为回忆,不过即使如此,它也会提醒你,给你一个参照点。现在,放轻松吧,别那么严肃!”
他往椅背一靠,依旧是那副慧黠的模样。“你知道,”他又说,“这些小小的旅程的确让我不必多费唇舌来启发你”就在这时,灯光又亮了,我们笑了起来。
他含笑从饮水机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几颗柳橙,边榨着汁边说:“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其实你也正在替我效劳。我也‘卡’在时空中的某处,无法动弹。有很大一部分的我,与你的进展绑在一起。我为了要教你,”他说着,反手一抛,把橙皮扔进肩膀后面的垃圾桶里,每一次都精准无比,“几乎得把自己的一部分灌进你的身体里面。我跟你打包票,那可是不小的投资,所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团队工作”
他榨好汁,递给我一小杯:“来干一杯吧!”
我说:“祝我们合作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