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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_2 斯蒂芬·茨威格(澳大利亚)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是呀,他被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了他。“主这么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针对他的么?难道不就是主的手曾经把他击倒在地,尔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么?“他将使你心灵纯净”——是呀,这句歌词在他身上应验了:他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心里亮堂了。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的纯净。这个可怜的詹宁士,这个住在戈布萨尔的蹩脚诗人,他是唯一知道韩德尔困境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在字里行间倾注这种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他们把祭品奉献到主的面前”——是呀,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这是你的主发出的强力召唤”——这句歌词好象是针对他一个人而言似的——是呀,这样的歌词应该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象神圣的耶稣基督在第一天再次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走着的人那样,“看,黑暗将笼罩着大地。”一点不错,因为黑暗依然笼罩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得到拯救的极乐,而他却在此时此刻已领略到获得拯救的极乐。他几乎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伟大的主,你是我们的引路人,是你创造奇迹”已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汹涌澎湃——是呀,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而事实上主已经给他这个破碎的心以安宁!歌词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已向他们走去”——是呀,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降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成千人的声音在欢呼、在感恩、在歌唱、在赞美:“光荣归于主!”而仅仅是在他一个人的心中。
  韩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象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有象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象使冰雪消融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泻到他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它们是那么富有魅力,使他心胸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主”——是呀,韩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已的明证高高举起,就象在世间树起一块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他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又复活了。当韩德尔读到“他曾遭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人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音乐声也随之转入压抑、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在他躯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埋葬,还尽情嘲笑他——“他们曾嘲笑着看着他”,“而当时没有一个人给这个苦难者以安慰”。是呀,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神奇的力量帮助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呀,他信赖上帝,并且看到上帝并没有让他躺在坟墓里——“不过你不要把他的灵魂留在地狱。”不,上帝没有把他——一个身陷困境、灰心丧气的人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束手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但这是上帝宣布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噤,因为恰恰在它后面就是可怜的詹宁士用手写的字:“这是主的旨意。”
  他的呼吸屏住了。一个人偶然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有如此之准,这显然是主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这是主的旨意”——这也是从主那里来的话,从主那里来的声音,从主那里来的天意!必须把这话的声音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滔天巨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作曲家的欲望和责任。哦,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让它反复、延伸、扩大、突出、飞翔,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赞美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象上帝一样伟大。噢,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达到永恒的境界。现在你瞧,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15】这是应该用各种音乐进行无穷反复的一句词,是呀,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嗓音,低沉的嗓音,男子坚定的嗓音,女人顺从的嗓音,都应当在这里汇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声音应当在有节奏的合唱中充溢、升高、转换,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合唱的歌声将顺着乐器的音乐天梯【16】上上下下。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啼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而咆哮:这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从这个感恩词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轰轰隆隆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始主那里!
  韩德尔激情满怀,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了。但是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声已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象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灼痛。啊!这声音在攒动,在拥挤,它要从他心里进发出来,向上飞升,回到天空。韩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神奇的快速写下一个个的音符。他无法停住,就象一艘被暴风雨鼓起了风帆的船,一往直前。四周是万籁俱静的黑夜。黑魆魆的潮湿的夜空静静地笼罩着这座大城市。但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只是听不见罢了。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韩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畏葸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饭送来了,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因为他不能停下来,他已完全如痴若醉。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目光。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象刚醒过来似的,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要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使者们来邀请韩德尔到王宫去,仆人都不得不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他也会遭到一顿大发雷霆的斥责。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腓特烈·韩德尔已不再知道时间和钟点,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量时间的环境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奔腾激流席卷而去。神圣的激流愈湍急,愈奔放,作品也就愈接近尾声。他被囚禁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羽管键琴,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写呀,写呀,直至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生涯。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九月十四日,作品终于完成了——这在今天是难以置信的,大概也是永远无法想象的——,剧词变成了声乐曲,不久前还是干巴、枯燥的言词现在已成了生气勃勃、永不凋谢的声音。就象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一切都已写好,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旋律,并且已在展翅翱翔——只是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韩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连结在一起的短短音节,创造出一种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象上帝的灵气似的倾注在这个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象世界一样的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把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轰鸣,直至它的最高音达到云霄;这原声将愈来愈高,随后又降下来,又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充满人宇,直至在全部和声中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屋宇梁架在永无休止的“阿门!阿门!阿门!”面前震裂欲碎。
  韩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疲乏,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支撑在墙壁上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象死了似的,神志迷迷糊糊。他象一个瞎子似的沿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象个死人似的。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轻轻地旋开门锁,推开了三次房门,但主人还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象石头的雕塑,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唤醒。他故意大声咳嗽,重重叩门,可是韩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中午,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来帮助仆人。而韩德尔还是象凝固了似的躺在那里。史密斯向睡者俯下身去,只见他象一个赢得了胜利而又死在战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不过,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罢了。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动都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韩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软瘫在那里,躺了十七小时——这时,克里斯多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立刻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消遣这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最终把他找到时,他嘟囔着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表示不快。只是听说是韩德尔病了时,他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化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觉得很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踏着橐橐的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但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两只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一条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现在正在吃饭,吃得象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一下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呢。”
  真的,韩德尔正坐在餐桌前,俨若洋洋得意的豆王,桌面上摆满各种食物。就象他在一天一夜之间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那样,他此刻正在用自己魁伟身躯的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个星期中耗尽在工作上的力气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大夫照一个正面,就开始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响,在房间里萦绕、震荡、撞击。史密斯记起来了:在整整三个星期中,他没有看到韩德尔的嘴边有过一丝笑容,而只有那种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积蓄起来的、出自他本性的率真的愉快终于迸发出来了,这笑声犹如潮水击拍岩崖,象滚滚怒涛溅起浪花——韩德尔在他一生中还从未象现在这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天真,因为他是在知道自己的身心已完全治愈和满怀生活乐趣的时刻见到这位医生的。他高举起啤酒杯,摇晃着它,向身穿黑大氅的医生问候。詹金斯惊奇地发问:“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你怎么啦?你喝了什么药酒?变得如此兴致勃勃!你究竟怎么啦?”
  韩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说半唱地诵吟那咏叹调:“你们听着,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也是《弥赛亚》中的歌词,歌词就是这样诙谐地开始的。但当他刚刚把手指伸进这温和的空气中,这温和的空气立刻把他自己也吹走了。在演奏时,韩德尔忘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使他全神贯注。顷刻之间,他重又陷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者,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在此之前,这几首合唱好象只是在梦中听到过似的;而现在,他是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听到它们:“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生活的热情,他把歌声愈唱高,好象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他不停地一边弹着一边唱着,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强烈地、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整个房间好象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似的。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迷住了。当韩德尔最后站起身来时,他只是为了没话找话,才不知所措地夸奖说:“伙计,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你一定是中了魔啦。”
  但这时韩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好象是在睡梦中天降于他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连其他几个人几乎听不见:“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着艾比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门,那位伦敦来的高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大师韩德尔旅居都柏林期间就在这幢公寓下榻。两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欣赏到韩德尔的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在这块地方上还从未聆听过这样好的作品,现在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把自己最新的创作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之至,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的出类拔萃,可以预料会获得巨大的收人,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有幸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韩德尔友好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曾给予他如此的厚爱,打开了他的心扉。他笑咪咪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们应该说出来这笔收入将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身陷各种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一个满面和善、白发皤然的男子说。“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还说,不过当然哩,这种慷慨的捐献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但韩德尔还是拒绝了。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个钱,我也从不欠别人的债。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是它解救了我。”【17】
  两个男人抬起眼睛望着韩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后他们再三表示感谢,一边鞠着躬退出房间,去把这喜讯告诉都柏林全城的人。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到了。只允许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参加旁听,而且为了节约起见,座落在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的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伦敦来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潮湿。但,一件引人瞩目的事发生了: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刚转入低鸣,坐在长椅上七零八落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地形成黑压压的一片悉心倾听和惊异赞叹的人群。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单独一个人听,简直无法承受这千钧之势;如此强力的音乐将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愈来愈紧地挤在一起,好象要用一颗心听,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里的虔诚教徒,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合唱不时变换着形式。在这粗旷、猛烈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薄弱,然而他们却愿意被这种力量所攫住,所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感情向他们所有的人袭来,好象传遍一个人的全身似的。当第一次雷鸣般地响起“哈利路亚”的歌声时,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所有的听众也都一下子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贴在地上。他们站起来,以便能随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靠上帝更进一步,同时向上帝表示自己仆人般的敬畏。这以后,他们步出音乐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间空前的声乐艺术作品业已创作成功。于是全城的人兴高采烈,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
  六天以后,四月十三日晚上,音乐厅门前麇集着人群。女士们没有穿钟式裙【18】就来了,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为的是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七百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济济一堂,演出前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开始时,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而且愈来愈寂静。接着,多声部合唱进发出排山倒海的声势,所有的心都开始震颤。韩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监督并亲自参加自已作品的演出。而现在,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也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这部作品之中,觉得它好不陌生,好象他从未听到过、从未创作过、从未演奏过似的。他的心在这特殊的巨流中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开始唱“阿门”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起唱着。他唱着,好象他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然而,当后来其他人的赞美欢呼声还象怒涛汹涌、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回荡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愿意向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因为他要答谢的是天意,是天意赐予他这部作品。
  闸门既已打开,声乐的激流又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能使韩德尔屈服,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复活了的人重新压下去。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遭到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他从此以后已真正站了起来,他抵住了一切逆风恶浪。这位六十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光荣地战胜它们。尽管年岁渐渐地消蚀了他的力气,他的双臂不灵活了,痛风病使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用不知疲倦的心智继续不断地创作。最后,他的双目失明了;那是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瞎了【19】。但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孜孜不倦地、毫不气馁地创作,创作,就象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一样。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愈伟大,他在上帝面前表现得愈恭敬。
  就象所有对自己要求严格、真正的艺术家一样,韩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他十分喜爱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之所以喜爱它,是由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他从自己的绝境中解脱了出来,还因为他在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五百英镑捐赠给医院,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和救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而且他还要用这部曾使他走出冥府的作品向人间告别。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七十四岁的韩德尔已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在科文特花园剧院再次走上指挥台。他——一个身躯巍巍、双目失明的瞎子就这样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虽然他的眼睛有目无光,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当各种器乐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向他滚滚而来时,当成千人的赞美歌声象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他那疲倦的面容顿时显出了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那么认真、那么心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着。他只有一次全身哆嗦起来,那是在他喊出“长号吹起”和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声音的时候,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好象他现在已准备好去面临最后的审判。他知道,他已杰出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
  朋友们深受感动地把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他还微微翕动着嘴唇.他哺哺低语说,他希望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医生们感到奇怪,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即四月十三日,正是那只沉重的手把他击倒在地的一天【20】,也正是他的《弥赛亚》第一次公演于世的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样也正是在那一天,他又复活了。而现在,他却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真的,我们的唯一意志——上帝,既能驾驭生,又能驾驭死。四月十三日,韩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再也听不见什么。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内心轰鸣作响,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更悦耳、更奇异。音乐的滚滚波浪缓慢地从这精力殆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缥渺的世界。汹涌奔流的音乐永远回荡在永恒的宇宙。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乔治·腓特烈·韩德尔身上那具不能永生的躯壳终于死去了。
—夜之间的天才
马赛曲
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七八九年七月的法国大革命使得欧洲其他各国的封建统治者惶惶不可终日,扬言要派军队来怨罚“罪犯”,主持“公道”。面对外国武装干涉的威胁,法国立法会议里的各党派意见不一。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日,吉伦特派内阁向普、奥宣战。尽管是法国首先宣战,但对法国人民来说这是一场保卫革命的正义战争。四月二十八日法军向奥地利发动了攻势,可是由于法国将领们作战消极、贵族军官不断叛变、特别严重的是国王和王后本身就是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于是法军节节败退。战争失败的责任虽不在吉伦特派身上,但路易十六却借口领导不力而强令解散该派内阁,又改命立宪派组阁。一七九二年七月六日普鲁士开始军事行动,普奥联军很快踏上了法国领土。国难当前,法国人民奋起抗战,山岳派也积极投入保卫革命的战斗。在他们的建议下,法国立法会议于七月十一日通过了“祖国在危急中”的决议,开始征集各省义勇军前来保卫巴黎。七月三十日从马赛开来一支五百人的义勇军,他们沿途唱着一首歌词激动人心、旋律雄壮优美的战歌。这首被人称为《马赛曲》的歌不久就闻名于世,以后又改编歌词成为法国国歌。
                       —译者
  一七九二年,法国的立法会议对皇帝和国王们的联合行动是战还是和的决定已经犹豫了两三个月。路易十六【1】自己也在踌躇:他既担心革命党人的胜利带来的危害,又担心他们的失败带来的危害。各党派的态度也不一致。吉伦特派【2】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而急于开战,罗伯斯庇尔【3】和雅各宾派【4】为了自己能在此期间夺取政权而力主和平。但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报章杂志嚷嚷得沸沸扬扬,俱乐部里争论不休,谣言四起,而且愈来愈耸人听闻,从而便公众舆论变得愈来愈慷概激昂。因此,当法国国王终于在四月二十日向奥地利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宣战时,这项决定就象通常那样成了某种解脱。
  就在这几个星期里,巴黎上空犹如笼罩着电压,令人心烦愈乱,而在那些边境城市,更是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部队已集中到所有的临时营地。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都有武装志愿人员和国民自卫军,到处都在检修要塞,尤其是阿尔萨斯地区的人都知道,法德之间的最初交锋又要象往常一样降临到他们这块土地上了。在莱茵河对岸的所谓敌人可不象在巴黎似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慷慨激昂、修辞上的概念,而是一个看得见、感觉得到的现实,因为从加固的桥头堡旁、从主教堂的塔楼上,都能一目了然地看到正在开来的普鲁士军队。到了夜里,敌人炮车的滚动声、武器的叮当声和军号声,随风飘过月色下水波悠然闪烁的河流。大家都知道,只要一声令下,从普鲁士大炮缄默的炮口就会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和闪电般的火光。其实,法德之间的千年之争已经又一次开始——但这一次,一方是以争取新自由的名义,另一方是以维护旧秩序的名义。
  因此,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也就成了不同寻常的一天。这一天,驿站的紧急信差们把已经宣战的消息从巴黎传到斯特拉斯堡【5】。人群顿时从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走出来,一起拥向公共广场。全体驻军为出征在作最后的检阅,一个团队接着一个团队在行进,身披三色绶带的迪特里希市长在中心广场上检阅,他挥动着缀有国徽的帽子向士兵们致意。军号声和战鼓声使所有的人都不再吭声。迪特里希用法语和德语向广场上和其他所有空地上的人群大声宣读宣战书。在他讲完话之后,团里的军乐队奏起了第一支、临时性的革命战歌《前进吧!》,这本来是一支富有刺激性的、纵情而又诙谐的舞曲,但是将要出征的团队却以沉重有力的噔噔脚步声给这支由子赋予了威武的节奏。然后,人群四散,把被激起的热情又带回到大街小巷和各家各户。在咖啡馆和俱乐部里,都有人在发表富有煽动性的演说和散发各种号召书。他们都是以诸如此类的号召开始:“公民们,武装起来!举起战旗!警钟敲响了!”所有的演讲、各种报纸、一切布告、每个人的嘴上,都在重复着这种铿锵有力、富有节赛的呼声:“公民们,武装起来,让那些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发抖吧!前进!自由的孩子们!”而每一次,群众都为这些热烈的言辞而欢呼。
  街道和空场上也一直有大批人群在为宣战而欢呼,但是,当满街的人群欢呼时刻,也总有另外一些人在悄悄嘀咕,因为恐惧和忧虑也随着宣战而来。不过,他们只是在斗室里窃窃私语,或者把话留在苍白的嘴边欲言而止。普天下的母亲永远是一样的,她们在心里嘀咕:难道外国兵不会杀害我的孩子吗?普天下的农民也都是一样的,他们关心自己的财产、土地、茅舍、家畜和庄稼。他们也在心里嘀咭:难道自己的庄稼不会遭到践踏吗?难道自己的家不会遭到暴徒的抢劫吗?难道在自己劳动的土地上不会血流成河吗?可是斯特拉斯堡市长弗里德里希·迪特里希男爵——他原本是一个贵族——却象当时法国最进步的贵族那样,决心完全献身于争取新自由的事业,他要用洪亮的、铿锵有力的声音来表示信;;他有意要把那宣战的一天变为公众的节日。他胸前斜披着绶带,从一个集会赶到另一个集会去激励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劳酒食。晚上,他把各级指挥员、军宫以及最重要的文职官员邀请到坐落在布罗格利广场旁的自己宽敞邸宅参加欢送会。热烈的气氛使欢送会从一开始就带有庆功会的色彩。对胜利始终充满信心的将军们坐在主宾席上。认为战争会使自己的生活充满意义的年轻军官们在自由交谈,彼此勉励。他们有的挥舞军刀,有的互相拥抱,有的正在为祝愿干杯,有的举着一杯美酒在作愈来愈慷概激昂的演讲。而在他们的所有言辞中都一再重复着报刊和宣言上那些激励人心的话:“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拯救我们的祖园!戴着王冠的暴君们很快就会颤抖。现在,胜利的旗帜已经展开,把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经来到!现在,每个人都必须为了法国国王、为了这三色旗、为了自由竭尽全力!”在这样的时刻,举国上下都由于对胜利充满信心和对自由事业的热烈向往而达到了空前的团结。
  正当这样的演讲和祝酒行进之际,迪特里希市长突然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队的年轻上尉鲁热【6】。他记起来了,就是这位举止文雅、长得并不漂亮但却讨人喜欢的军官在半年前当宪法公布时写过一首相当出色的自由颂歌,团里的那位音乐家普莱叶尔很快就替这首颂歌谱了曲。这件简朴的作品朗朗上口,适宜演唱。于是军乐队将它练熟,在公共广场上进行演奏和大合唱。现在,宣战和出征不也是一个用音乐来表现庄严场面的极好机缘吗?因此,迪特里希市长很随便地问了问这位鲁热上尉(他擅自给自己加了一个贵族姓名的标志“德”,取名为鲁热·德·利勒,其实他是无权这样做的)——就好象请自己的一位好友帮一下忙似的——他是否愿惫借着这种爱国情绪,为出发的部队创作一些歌词,为明天出征去讨伐敌人的莱茵军谱写一首战歌。
  鲁热是一个禀性谦逊、普普通通的人,他从来没有把自已当作一个了不起的作曲家——他的诗作从未刊印过,他写的歌剧也从未上演过——但他知道自己善于写那些即兴诗。为了让市长——这位高官和好友高兴,他说他愿意从命。啊,他愿意试试。“好极了!鲁热”,坐在对面的一位将军一边向他敬酒,一边对他说,写完之后立刻把战歌送到战场上交给他,莱茵军正需要一首能鼓舞士气的爱国主义进行曲。正说着话,又有一个人开始夸夸其谈起来,接着又是敬酒,又是喧闹,又是欢饮。于是,这次两人之间的偶然短谈被普遍的热烈场面的巨浪所淹没。酒宴变得愈来愈令人销魂、愈来愈喧哗热闹、愈来愈激动疯狂。当宾客离开市长邸宅时,午夜已经过去好久了。
  午夜过去好久了,也就是说,由于宣战而使斯特拉斯堡无比振奋的一天——四月二十五日业已结束,四月二十六日已经开始。黑夜笼罩着千家万户,但这种夜阑人静仅仅是假象,因为全城依然处在热烈的活动之中。兵营里的士兵正在为出征作准备;一些谨小慎微的人或许已经从紧闭的店铺后面悄悄溜走。街道上一队队的步兵正在行进,其间夹杂着通信骑兵的橐橐马蹄声,然后又是沉重炮车的铿锵声,单调的口令声不时从这个岗哨传到那个岗哨。敌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动得无法在这决定性的时刻入睡。
  鲁热也不例外,他此刻正在中央大道一二六号那幢房子里登上回旋形楼梯,走进自己简朴的小房间。他也觉得特别兴奋,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要尽快为莱茵军写出一支战歌,写出一首进行由。他在自己狭窄的房间里踏着重步,不安地踱来踱去。怎样开头呢?怎样开头?各种号召书、演讲和祝酒词中所有那些鼓舞人心的言辞还杂乱无章地在脑海里翻滚。“公民们,武装起来!前进,自由的孩子们?……消灭专制……举起故旗!……”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一些话,想起了为自己的儿子而忧虑的妇女们的声音,想起了农民们的担心——他们害怕法国的田野可能会被外国的步兵践踏得不成样子和血流满地。他几乎是半下意识地写下了头两行的歌词,这两行无非是那些呼喊的反响、回声和重复。
           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
           那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随后他停下来。他愣住了,写得正合适。开头相当不错。只是现在要马上找到相应的节奏,找到适合这两行歌词的旋律,于是他从橱柜里拿下自已的小提琴,试了试。妙极了。头几拍的节奏很快就和歌词的旋津完全相配。他急忙继续写下去,他感到全身仿佛涌出一股力量,拽着他向前,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自己心中的各种感情;他在街道上、宴会上听到的各种话语;对暴君的仇很;对乡土的忧虑;对胜利的信心;对自由的热爱——顿时都汇集到了一起。鲁热根本用不着创作,用不着虚构,他只需把今天——这一天之中有口皆传的话押上韵,配上旋律和富有魅力的节奏,就成了,这就已经把全体国民那种最内在的感受表达出来了,说出来了和唱出来了。而且,他也无需作曲,因为街上的节奏,时间的节奏,这种在士兵的行军步伐中、在军号的高奏中、在炮车的辚辚声中所表现出来的斗志昂扬的节奏已穿过紧闭的百叶窗,传入他的耳中——也许他自已并没有意识到,他也没有亲自用灵敏的耳朵去听。不过,在这一天夜里,蕴藏在他不能永生的躯体中的对于时间的灵感却听到了这种节奏。因此,旋律愈来愈顺从那强有力的欢呼的节拍——全国人民的脉搏。鲁热愈来愈迅速地写下他的歌词和乐谱,好象在笔录某个陌生人的口授似的——在他一个市民的狭隘心灵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激情。这不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亢奋和热情,而是一种神奇的魔力在这一瞬间聚集起来,进发而出,把这个可怜的半瓶子醋拽到离他自己相距千百倍远的地方,把他象一枚火箭似的——闪耀着刹那间的光芒和火焰——射向群星。一夜之间使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从街头、报刊上吸收来的最初呼声构成了他那创造性的歌词,并且升华为一段永存的诗节,就象这首歌的千秋流传的曲调一样。
           我们在神圣的祖国面前,
           立誓向敌人复仇!
           我们渴望珍贵的自由,
           决心要为它而战斗!
  接着他写了第五诗节,一直到最后一节,都是在同样的激情下一气呵成的。歌词和旋津结合得十分完美——这首不朽的歌曲终于在破晓前完成了。鲁热熄灭灯光,躺到自己床上。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刚才如此头脑清醒、灵感勃发,现在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觉得疲倦不堪、浑身软瘫,他象死一般地沉睡了。事实也确买如此,那种诗人和创造者的天才在他心中重又泯灭了。不过,在桌子上却放着那件已完成的、脱离了这个正在沉睡的人的作品。它真象奇迹一般飘然而来,降临到他身上。这首歌,连词带曲几乎是同时产生的,创作之迅速,词曲结合之完美,在各族人民的历史上简直找不出第二首能与之伦比。
   大教堂的钟声象平时一样,宣告了新的一天的清晨来临。小规摸的战斗接触已经开始。莱茵河上的阵风不时把枪击声飘过来。鲁热醒了,但睡意未尽,他咬着牙坐起身来。他迷迷糊糊觉得好象曾发生过什么事,发生过与他有关的事,但只是依稀的记忆。随后他倏地着见桌子上那张墨迹尚新的纸。诗句?我什么时候写过诗句?歌曲?我亲笔写的歌曲?我什么时候为这首歌作过曲?哦——,对啦!这不就是朋友迪特里希昨天要我写的那首莱茵军进行曲么!鲁热一边看着自己写的歌词,一边轻轻地哼着曲调,不过他也象一个作者那样,对自己刚创作的作品总觉得不完全满意。好在隔壁住着自己团里的一位战友.于是他把这首歌曲拿给他看,唱给他听。看来,那位战友是满意的,只是建议作一些小小的修改。鲁热从这最初的赞许中得到了一定的信心。他怀着一个作者常有的那种焦急心情和对自己能如此迅速实现诺言的自豪感,立刻赶到市长迪特里希家中。市长正在花园里作早散步,一边打着一篇新演讲的腹稿。你说什么鲁热?已经写完了?好吧,那就计我们立刻来演唱一遍。此刻两人从花园走进客厅。迪特里希坐在钢琴旁伴奏,鲁热唱着歌词。市长夫人被这早晨的意外音乐声吸引到房间里来了。她答应把这首新歌誊抄几份。作为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音乐家,她还答应为这首歌曲谱写伴奏曲,以便能在今晚家里举行的社交集会上夹在其他的歌曲中演唱给家中的朋友们听。为自己甜美的男高音而自豪的迪特里希市长现在开始更仔细地琢磨起这首歌来。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在市长的客斤里为那些经过特地挑选的上流社会人士首次演唱了这首歌——而这首歌却是在这一天的凌晨才作词和谱曲完毕的。
  听众们都友好地鼓了掌,好象这是对在座的作者表示礼貌的祝贺所必不可少的。不过,坐落在斯特拉斯堡大广场旁的德·布罗格利饭店里的客人们显然不会有丝毫的预感:一首不朽的歌曲借着它的无形翅膀已飞降到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同代人往住很难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伟大或一部作品的伟大。甚至连市长夫人也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时刻。这一点可以从她给自已兄弟的一封信中得到佐证。她在信中竟把一件奇迹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一件社交界发生的事。她在信中说:“你知道,我们在家里招待了许多人,总得想出点什么主意来换换消遣的花样,所以我丈夫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人给一首即兴歌词谱曲,工程部队的鲁热·德·利勒上尉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兼作曲家,他很快就搞出了一首军歌的音乐,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即刻就演唱了这首歌,这首歌很有魅力,富有特色,唱得也相当好,生动活泼。我也尽了我的一份力量,发挥了我写协奏曲的才能.为钢琴和其他乐器的演奏写了总谱,以致使我忙得不亦乐乎。这首歌已经在我们这里演奏过了,社交界认为相当不错。”
  “社交界认为相当不错”——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是相当冷淡的,这仅仅是表示一种好的印象和一种不痛不痒的赞许罢了。不过在当时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在那第一次演出时不可能真正显示出它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为甜润的男高音而创作的演唱歌曲,它也不适合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夹在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之间用与众不同的腔调来演唱。它是一首节拍强烈、激昂和富于战斗性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这是面向群众,面向成群结队的人唱的,这首歌的真正协奏曲是叮当作响的武器、嘹亮的军号、齐步前进的团队。这首歌不是为那些冷静地坐在那里进行欣赏的听众而创作,而是为那些共同行动、共同进行战斗的人而创作。这首歌既不适合女高音独唱家,也不适合男高音独唱家演唱,它适合成千的群众齐唱。它是一首典型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哀悼之歌、祖国的颂歌、全国人民的国歌。因为这首歌正是从全国人民最初的激情中诞生的,是那种激情赋予了鲁热的这首歌的鼓舞力量。只不过当时这首歌还没有引起广泛流传的热潮。它的歌词还没有引起神奇的共鸣,它的旋律还没有进入到全国人民的心坎,军队还不知道自己的这首进行曲和凯歌,革命还不知道自己的这首不朽战歌。
  即便是一夜之间奇迹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人——鲁热·德·利勒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料想到自己在那一天夜里象一个梦游者似的在偶然降临的神明的指引下创造了什么。他——一个胆大得令人可爱的半瓶子醋自然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邀请来的客人们在热烈鼓掌,在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祝贺。他怀着一种小人物的小小虚荣心,想在自己的这个小地方竭力显耀这项小小的成就。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战友们演唱这支新曲,让人抄写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军们。在此期间,斯特拉斯堡的乐团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排练了这首《莱茵军战歌》。四天以后,当部队出发时,斯特拉斯堡的国民自卫军的军乐团在大广场上演奏这支新的进行曲。斯特拉斯堡的出版社负贵人带着爱国情绪声言,他已准备印行这首《莱茵军战歌》,因为这首战歌是吕克内将军【7】的一位部下怀着敬意奉献给这位将军的。可是,在莱茵军的将军们中间,没有一位将军想在进军时真正演奏或歌唱这首歌,所以看来,“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这歌声就象鲁热迄今所作的一切努力一样,只不过是那沙龙里一天的成功,它只不过是地方上发生的一件事,而且不久就被人们忘却。
  然而,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是从来不会被长期埋没或禁锢的。一件艺术作品纵然可能会被时间所遗忘,可能会遭到禁止和被彻底理葬,但是,富有生命力的东西最终总会战胜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人们有一两个月没有听到这首莱茵军战歌。歌曲的印刷本和手抄本始终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手里流传。不过,倘若一件作品能真正激起人的热情,哪怕是激起一个人的热情,那也就够了,因为任何一种真正的热情本身还会激发出创造力。在法国另一端的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都于六月二十二日为出发的志愿人员举行宴会。长桌旁坐着五百名穿着国民自卫军新制服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刻,弥漫在他们中间的情绪如同四月二十五日的斯特拉斯堡一模一样,只是由于马赛人的那种南方气质而变得更热情、更激烈,更冲动,而且也不象宣战的最初一小时那样虚夸自已必胜。因为这些革命的法国部队同那样高谈阔论的将军们不同,他们是刚从莱茵河那边撤回来的,而且沿途到处受到过欢迎。此刻,敌人已深深挺进到法国的领土,自由正受到威胁,自由的事业正处在危险之中。
  宴会进行之际,突然有一个人——他叫米勒,是蒙彼利埃【8】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把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来。所有的人顿时安静下来,眼望着他。大家以为他蛋讲话或者致辞。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讲话,而是挥动着右手,唱起一首新的歌。这首歌大家都没有听到过,而且谁也不知道这首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此时此刻,这歌声犹如电火花插进了火药桶。情绪与感受,宛若正负两极接触在一起,产生了这火花。所有这些明天出发的年轻人,他们要去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他们觉得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愿望,表达了他们最根本的想法。歌声的节奏使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共同的激奋。每一段歌词都受到欢呼,这首歌不得不唱了一遍又一遍。曲调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地站起身来,高举玻璃杯,雷鸣般地一起唱着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好奇地拥来,想听一听这里如此热烈地唱些什么,最后他们自己也跟着一起歌唱,第二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哼着这首歌。他们散发新印的歌片,而当七月二日那五百名义勇军出发时,这首歌也就随着他们不胫而走了。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劳时,当他们的脚步变得软弱无力时,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唱起这首圣歌,它的动人的节拍就会赋予他们大家以新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穿过一座村庄时,唱起这首歌,就会使农民们惊讶,村民们好奇地聚集在一起,跟着他们合唱着这首歌。这首歌已经成了他们的歌。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首歌原本是为莱茵军而作的,他们也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把这首圣歌看作是他们自己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首歌就象那面军旗一样,是属于他们的,他们要在斗志昂扬的进军中把这首歌传遍世界。
  马赛曲——因为鲁热的这首圣歌不久就得到这样的名称——的第一次伟大胜利是在巴黎。七月三十日,当马赛来的营队从郊区进入巴黎时,就是以军旗和这首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已站在街头等待,准备隆重地迎接他们。现在,当马赛人——五百名男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迈着同口中唱的歌曲同样节奏的步伐愈走愈近时,所有的人都在悉心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美妙动听的圣歌?伴随着点点鼓声,它象一阵号角,激动着所有人的心弦:“公民们,武装起来!”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已在所有的大街小巷回响。那首《前进吧》的歌已被人忘却;旧的进行曲、那些唱烂了的旧歌曲均已被人抛到九霄云外;因为革命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声音,革命找到了它自己的歌。
  于是,这歌声象雪崩似地扩散开去,势不可挡。在宴会上、在剧院和俱乐部里都在唱着这首圣歌,后来甚至在教堂里当唱完感恩赞美诗后也唱起这首歌来,不久它竟取代了感恩赞美诗。一两个月以后,马赛曲已成为全民之歌、全军之歌。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以智慧的眼光认识到这样一首无与伦比的民族战歌所具有的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力量。于是他下了一道紧急命令:印刷十万份歌片,发到军中所有的小队。这位当时还不知名的作者所创作的歌曲就这样在两三夜之间发行得比莫里哀、拉辛【9】、伏尔泰的所有作品还要多。没有一个节日不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是先由团队的乐队来演奏这首自由的战歌的。当许多团队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地方发起决定性的冲锋时,就是齐声高唱着这首战歌而进行编队的。而那些只会用双份的犒酒这种老办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则惊奇地发现,当这些成千上万的士兵同时高唱着这首军歌,象咆哮的海浪向他们的队形冲去时,简直无法阻挡这首“可怕”的圣歌所产生的爆炸力量。眼下,马赛曲就象长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在法国的所有战场上翱翔,给无数的人带来热情和死亡。
   其时,鲁热——一个名不经传、修筑工事的上尉却坐在许宁根的一个小小驻地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画着防御工事的图纸。也许他早已把自己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那个业已消逝的夜里创作的这首《莱茵军战歌》忘却了,而当他在报纸上看到那首象风暴似地征服了巴黎的战歌——那首圣歌时,他简直不敢去想,这首充满必胜信心的“马赛人的歌”中的一词一句和每一个节拍只不过是那天夜里在他心中和身边发生的奇迹而已。因为命运竟是这样无情地嘲弄人:虽然乐曲响彻云霄,缭绕太空,但它却没有把任何个人——即没有把创作出这首乐曲的人捧上天。全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位鲁热·德·利勒上尉;这首歌也象每一首歌一样,所赢得的巨大荣誉依然属于歌曲本身,连一点荣誉的影子都没有落到它的作者鲁热身上。在印歌词的时候,没有把他的名字一起印上。他自己也完全习惯于不被人敬重,并且不为此而懊恼。因为这位革命圣歌的作者自己却不是一个革命者——这种奇怪的现象也只有历史本身才会创造。他虽然曾用自己的这首不朽歌曲推动过革命,而现在,他却要竭尽全力来重新阻止这场革命。当马赛人和巴黎的暴动民众唱着他的歌,猛攻杜伊勒里宫和推翻国王的时候,鲁热·德·利勒对革命已十分厌倦了,他拒绝为共和国效忠,他宁愿辞去自己的职务,也不愿为雅各宾派服务。在他的那首圣歌中关于“渴望珍贵的自由”那一句歌词对这位耿直的人来讲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法国国民公会里的新的暴君和独裁者们的憎恶并不亚于他对国界那边的国王和皇帝们所怀的仇恨。当他的朋友——对马赛曲的诞生起过重大作用的迪特里希市长、吕克内将军——创作马赛曲就是为了呈献给他的——以及所有那天晚上作为马赛曲的第一批听众的军官们和贵族们,一个一个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他公开向罗伯斯庇尔的福利委员会【10】发泄了自已的不满。不久,发生了更为荒唐的事:这位革命的诗人自己也被作为反革命而遭逮捕,被控犯有叛国罪。只是到了热月九日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监狱的大门被打开,才使法国革命免却莫大的耻辱:把这次革命的一首不朽歌曲的作者送交“国民的剃刀”
  如果当时鲁热真的被处死了,可以说是死得英勇而又壮烈,而不会象他以后生活得那么潦倒、那么不清不白。因为这个不奉的鲁热在他四十余年的生涯中,虽然度过了成千上万的日子,但是只过了一天真正具有创造性的日子。后来,他被赶出了军队,取消了他的退休金;他所写的诗歌、歌剧、歌词均未能出版和演出。这个半瓶子醋曾擅自闯进不朽者的行列,对此,命运没有原谅他。这个小人物后来干过各色各样并非总是干净的小行当,困苦地度过了自己渺小的一生。卡诺【11】和后来的拿破仑曾出于同情想帮助他,但都段有成功。那一次偶然的机缘曾使他当了三小时的神明和天才,然后又轻蔑地把他重新抛到微不足道的渺小地位,这是多么残酷,残酷的命运已便他的性格象中了毒似的变得无可救药的乖戾,他对所有的当权者都是忿忿不平和满腹牢骚。他给想帮助他的拿破仑写了一些措词激烈而又十分无礼的信,公开表示他为在全民投票时投了反对拿破仑的一票而引以自豪。他经营的生意把他卷入到一些不光彩的事件中去,甚至为了一张空头支票而不得不进入圣佩拉尔热的债务监狱。他到处不受欢迎,被债主跟踪追迹,不断受到警察的侦查,最后终于匿居在省内的某个地方。他已与世隔绝,被人忘却,他在那里象从一座坟墓里窃听着自己那首不朽之歌的命运。他听说马赛曲随着战无不胜的军队进入到欧洲的所有国家,然后他又听说拿破仑眼看自己就要当上皇帝而事先把这首过于革命化的马赛曲从所有的节目单上取消,一直到他听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了这首歌。只是过了一代人的时间以后,当一八三零年七月革命爆发时,他写的歌词和他谱的乐曲重又在巴黎的街垒中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非力浦【12】把他当作一位诗人而给他一笔小小的养老金。人们还记得他,虽然只是依稀的记忆,但是这个被人忘却的、下落不明的老人却觉得这简直象做梦。当他于一八三六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去世时,已经没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了。然而,又过了一化人的时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为法国国歌.在法国的所有前线重又响起马赛曲的战斗歌声,于是这位小小上尉的遗体被安葬在荣誉军人教堂里,同小小的少尉拿破仑的遗休放在同一地方,这样,这位创作了一首不朽之歌而本人却极不出名的作者终于在他感到失望的祖国的这一块荣誉墓地上长眠,但他只不过是作为仅仅一夜的诗人罢了。
〔译者注释〕
  【1】路易十六(Louis ⅩⅥ,1754-1793),一七八九——一七九四年法国大革命时的法国国王,出逃未遂,一七九二年被废,后因里通外国,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送上断头台。
  【2】吉伦特派为雅各宾派的右翼,以布里索为首,代表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因该派领袖大都从吉伦特省选出而得名。
  【3】马克西米里安·德·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 1758-1794),法国大革命的坐要领袖之一,第三等级代表,一七九一年成为雅各宾派领袖,一七九三午五月起义后领导该派政府,在保卫和推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起过很大作用,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热月政变叶被捕,次日被处死。
  【4】雅各宾派,法国大革命时资产阶级中最坚决的政治派别,因该派会址在巴黎的圣·雅各修道院而得名,一七九三年六月夺取政权,建立历史上著名的雅各宾专玫,一七九四年七月被热月改变推翻。
  【5】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法国阿尔萨斯地区城市,近德国边界,战略重镇。
  【6】鲁热·德·利勒(Rouget de Lisle,1760-1836),法国军官,以创作《马赛曲》的词曲闻名于世。
  【7】尼古拉·吕克内(Nicolas Luckner,1722-1794),一七六三年法军少将,一七九一年法国元帅,一七九二年指挥北方军进军比利时;雅各宾专政时被处死。
  【8】蒙彼利埃(Montpellier),法国埃罗省首府,临地中海,有历史悠久的医学院。
  【9】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杰出代表,著名悲剧有《安德罗玛克》等。
  【10】福利委员会(Wohlfahrtsausschub),岁伯斯庇尔于一七九三年建立的附属于国民公会的一政府机构。
  【11】尼古拉·拉查尔·卡诺 (Lazare-Nicolas Carnot,1753-1823),法国大革命时抗击欧洲反法同盟的组织者之一,一七九四年参加热月政变,后为督政府五成员之一。
  【12】路易-菲力浦(Louis-Philippe,1773-1850),奥尔良公爵,一七九三年流亡英国。一八三零年七月,巴黎人民筑起街垒,推翻复辟的波旁王朝,金融大资产阶级急忙拥立路易-菲力浦为法国国王,人称“资产阶级国王”,后被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推翻。
〔译者注释〕
  【1】【2】参阅罗曼·罗兰著、严文蔚译《韩德尔传》,上海新音乐出版社,一九五四年。
  【3】韩德尔的全名,德文拼写是Geore Friedrich Handel,本篇没有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写音译,而采用约定俗成的中译名。
  【4】羽管键琴(Cembalo),流行于十六至十八世纪的键盘乐器,后为钢琴所代替。
  【5】克里斯多夫·史密斯是韩德尔的多年助手,他的姓,按茨威格所用的德文拼写是Schmidt;英文拼写是 Smith,本篇中译名从英文音译。
  【6】阉伶,是指十七至十八世纪受过阉割术的歌剧演员或歌唱家,具有宽广音域的童声音质。
  【7】这是指从一七三六年五月至一七三七年五月这一年期间,韩德尔为了使剧院不致停顿,以超人的精力完成了四部歌剧:《阿塔兰塔》、《阿米尼俄》、《裘士提诺》、《贝吕厄斯》。
  【8】指当时与韩德尔敌对的伦敦另一家意大利歌剧院的主持人——十八世纪最著名的意大利歌唱教师尼·卜波拉。
  【9】一七三七年八月底,韩德尔在朋友们劝说下到亚琛去试行温泉治疗,结果象奇迹一般,他在几周之内恢复了健康,十月底便回到了伦敦。
  【10】清唱剧,英语原文是oratorio,这是一种由器乐重奏、独唱和合唱紧密结合的大型声乐曲,其形式颇与中国的《黄河大合唱》相似。但欧洲的oratorio,内容取材于《圣经》故事;它虽有一定的情节,却不作舞台演出——不设市景,也没有扮演者,完全用音乐语言来戏剧性地描写性格和心理,表达人类的热情和灵性。由于oratorio所含的宗教内容,故而也有人把它译为“神剧”或“圣乐”,但这两种译法也如“清唱剧”一样,并未把oratorio所含的内容和形式完整地表达出来。韩德尔堪称创作oratorio的泰斗,因而被誉为“圣乐之祖”。莫扎特曾改编过韩德尔的清唱剧《弥赛亚》,海顿在韩德尔的清唱剧的启发下创作了《创世纪》,但他们在这方面的成就都未超过韩德尔。韩德尔选择《圣经》上的题材创作清唱剧,并非出自宗教信仰,而是他看到:《圣经》上的这些英雄故事为人民大众所熟悉,已成为人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那些富于浪漫色彩的古代故事只能引起一些自命风雅的上流绅士的兴趣。他是为顺应人民大众的思想感情而创作清唱剧。
  【11】《诗人的冥想》创作于一七四0年一月至二月,仅用了十六天时间,歌词采用英国著名诗人约·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的诗。
  【12】卡罗琳(Caroline,1683—1737),英王乔治二世的王后。
  【13】指一七四o年至一七四八年的奥地利王位继承战,英国、荷兰、普鲁士为一方,法国和西班牙为另一方,在世界上燃起熊熊战火。
  【14】弥赛亚(Messiah),原是希伯来语 masliiah的音译,意为“受膏者”(古犹太人在受封为王者额上涂敷膏油),指上帝派遣的使者,也是犹太人幻想中的“复国救主”;基督教产生后借用此说,声称耶稣就是弥赛亚,但已不是犹太人的“复国救主”,而是“救世主”,凡信奉救世主的人,灵魂可得到拯救,升入天堂。韩德尔创作的清唱剧《弥赛亚》,共分三部分,分别叙述耶稣诞生、受难和复活的故事。其中第一部分的《田园交响曲》和咏叹调《他必象牧人喂养其羊群》,第二部分的《哈利路亚合唱》,第三部分的咏叹调《我知道我的救赎主活着》和《阿门颂》最为著名。
  【15】哈利路亚,源自希伯来文hallelujah的音译,原意为“赞美上帝之歌”,是基督教的欢呼语,常用于清唱剧结尾的段落。
  【16】天梯,圣经中雅各梦见天使上下的天梯。
  【17】韩德尔每年指挥演出一次《弥赛亚》,为孤儿院募捐;甚至在双目失明以后仍坚持此项善举,为了能募得更多的款项,他禁止在他生前出版《弥赛亚》。
  【18】钟式裙,十六至十八世纪时用鲸骨圈或藤圈撑起来的女裙。
  【19】一七五一年,当韩德尔创作清唱剧《耶弗他》(Jephta)的总谱时,因患白内障左眼首先失明,以后虽动过几次眼科手术,但终因无法医治而于一七五三年一月完全瞎了,此后他反而安之若素,在兰特每年举办的十二次清唱剧演出中,照旧弹奏管风琴,并保持这一习惯直到辞世。
  【20】即指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韩德尔中风,右半身瘫痪那一天。
滑铁卢的一分钟
拿破仑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1769-1821)原是科西嘉岛上一个破落贵族的儿子。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爆发,二十岁的拿破仑参加法国革命军,乘着法国大革命的多变局势平步青云。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雾月十八日),拿破仑发动政变,自任第一执政。一八零四年,元老院授予拿破仑以皇帝称号,法国由资产阶级共和国变为资产阶级帝国。随着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拿破仑的对外战争开始变为同英、俄争霸和掠夺、奴役别国的侵略战争,毕生东征西战,权势极一时之盛。一八一二年他兵败莫斯科。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为反法联军击败,被迫退位,被囚在地中海的厄尔巴岛。被推翻的波旁王朝路易十八(路易十六之弟)在反法联军的刺刀保护下在法国复辟。法国人民尽管对拿破仑有所不满,但更加痛恨波旁王朝的复辟。拿破仑利用这种情绪,于一八一五年三月潜回法国,三月二十日重返巴黎,重登皇位。正在维也纳开分赃会议的欧洲各国君主又拼凑了第七次反法同盟,六月十八日在比利时的滑铁卢再败法军,拿破仑第二次退位,被流放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
                 —译者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来命运总是使自己屈从于这样的个人:凯撒、亚历山大、拿破仑,因为命运喜欢这些象自己那样不可捉摸的强权人物。
  但是有时候,当然,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极为罕见的,命运也会出于一种奇怪的心情,把自己抛到一个平庸之辈的手中。有时候——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令人惊奇的时刻——命运之线在瞬息时间内是掌握在一个窝囊废手中。英雄们的世界游戏象一阵风暴似的也把那些平庸之辈卷了进来。但是当重任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时,与其说他们感到庆幸,毋宁说他们更感到骇怕。他们几乎都是把抛过来的命运又哆哆嗦嗦地从自己手里失落。一个平庸之辈能抓住机缘使自己平步青云,这是很难得的。因为伟大的事业降临到渺小人物的身上,仅仅是短暂的瞬间。谁错过了这一瞬间,它决不会再恩赐第二遍。
                    格鲁希
  维也纳会议【1】正在举行。在交际舞会、调情嘻笑、玩弄权术和互相争吵之中,象一枚嗖嗖的炮弹飞来这样的消息:拿破仑【2】,这头被困的雄狮自己从厄尔巴岛的牢笼中闯出来了。紧接着,其他的信使也骑着马飞奔而来:拿破仑占领了里昂;他赶走了国王;军队又都狂热地举着旗帜投奔到他那一边,他回到了巴黎;他住进了杜伊勒里王宫。——莱比锡大会战和二十年屠杀生灵的战争全都白费了。好象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刚刚还在互相抱怨和争吵的大臣们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调出一支英国军队、一支普鲁士军队、一支奥地利军队、一支俄国军队。他们现在要再次联合起来,彻底击败这个篡权者。欧洲合法的皇帝和国王们从未这样惊恐万状过。威灵顿【3】开始从北达向法国进军,一支由布吕歇尔【4】统率的普鲁士军,作为他的增援部队从另一方向前进。施瓦尔岑贝格【5】在莱茵河畔整装待发;而作为后备军的俄国军团,正带着全部辎重,缓慢地穿过德国。
  拿破仑一下子就看清了这种致命的危险。他知道,在这些猎犬集结成群之前绝不能袖手等待。他必须在普鲁士人、英国人、奥地利人联合成为一支欧洲盟军和自己的帝国没落以前就将他们分而攻之,各个击破。他必须行动迅速,不然的话,国内就会怨声四起。他必须在共和分子重整旗鼓并同王党分子联合起来以前就取得胜利。他必须在富歇【6】——这个奸诈多变的两面派与其一丘之貉塔列兰【7】结成同盟并从背后捅他一刀以前就班师凯旋。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军队的高涨热情,一鼓作气就把自己的敌人统统解决掉。每一天都是损失,每一小时都是危险。于是,他就匆匆忙忙把赌注押在欧洲流血最多的战场——比利时上面。六月十五日凌晨三时,拿破仑大军(现在也是仅有的一支军队)的先头部队越过边界,进入比利时。十六日,他们在林尼与普鲁士军遭遇,并将普军击败。这是这头雄狮闯出牢笼之后的第一次猛击,这一击非常厉害,然而却不致命。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的普军向布鲁塞尔撤退。
  现在,拿破仑准备第二次攻击,即向威灵顿的部队进攻。他不允许自己喘息,也不允许对方喘息,因为每拖延一天,就意味着给对方增添力量。而胜利的捷报将会象烈性烧酒一样,使自己身后的祖国和流尽了鲜血、不安的法国人民如醉若狂。十七日,拿破仑率领全军到达四臂村高地前,威灵顿,这个头脑冷静、意志坚强的对手已在高地上筑好工事,严阵以待。而拿破仑的一切部署也从未有象这一天那样的细致周到。他的军令也从未有象这一天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不仅反复斟酌了进攻的方案,而且也充分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各种危险,即布吕歇尔的军队仅仅是被击败,而并未被消灭。达支军队随时可能与威灵顿的军队会合。为了防止这种可能性,他抽调出一部分部队去跟踪追击普鲁士军,以限止他们与英军会合。
  他把这支追击部队交给了格鲁希元帅指挥。格鲁希【8】,一个气度中庸的男子,老实可靠,兢兢业业,当他任骑兵队长时,常常被证明是称职的。然而他也仅仅是一位骑兵队长而已。他既没有缪拉【9】那样的胆识魄力,也没有圣西尔【1。】和贝尔蒂埃【11】那样的足智多谋,更缺乏内伊【12】那样的英雄气概,关于他,没有神话般的传说,也没有谁把他描绘成威风凛凛的勇士。在拿破仑的英雄传奇中,他没有显著的业绩使他赢得荣誉和地位。使他闻名于世的,仅仅是他的不幸和厄运。他从戎二十年,参加过从西班牙到俄国、从尼德兰到意大利的各种战役。他是缓慢地、一级一级地升到元帅的军衔。不能说他没有成绩,但却无特殊的贡献。是奥地利人的子弹、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国的严寒,使他的前任相继丧命(德塞【13】在马伦哥, 克莱贝尔【14】开罗,拉纳【15】在瓦格拉姆),从而为他腾出了空位。他不是青云直上登坐最高军衔的职位,而是经过二十年战争的煎熬,水到渠成。
  拿破仑大概也知道,格鲁希既不是气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他只不过是一个老实可靠、循规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帅,一半已在黄泉之下,而其余几位已对这种没完没了的风餐露宿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倦,正恹恹不乐地呆在自己的庄园里呢。所以,拿破仑是出于无奈才对这个中庸的男子委以重任的。
  六月十七日,林尼一仗胜利后的第一天,也是滑铁卢战役的前一天,上午十一时,拿破仑第一次把独立指挥权交给格鲁希元帅。就在这一夭,在这短暂的瞬间,唯唯诺诺的格鲁希跳出一昧服从的军人习气,自己走进世界历史的行列。这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然而又是怎样的一瞬间呵!拿破仑的命令是清楚的:当他自已向英军进攻时,格鲁希务必率领交给他的三分之一兵力去追击普鲁士军。这似乎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它既不曲折也不复杂。然而即便是一柄剑,也是柔韧可弯,两边双刃嘛!因为在向格鲁希交待追击任务的同时,还交待清楚:他必须始终和主力部队保持联系。
  格鲁希元帅踌躇地接受了这项命今。他不习惯独立行事。只是当他看到皇帝的天才目光,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不加思素地应承下来。此外,他好象从自己手下将军们的背后感觉出他们的不满。当然,也许还有命运的翅膀在暗中拨弄他呢。总之使他放心的是,大本营就在附近。只需三小时的急行军,他的部队便可和皇帝的部队会合。
  格鲁希的部队在瓢泼大雨中出发。士兵们在软滑的泥泞地上缓慢地向普军运动。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朝着布吕歇尔部队所在地的方向前进。
                卡右的夜里
  北方的暴雨下个不停。拿破仑的师团步履艰难地在黑暗中前进、个个浑身湿透。每个人的靴底上至少有两磅烂泥。没有任何蔽身之处,没有人家,没有房屋。连麦秆稻草也都是水淋淋的,无法在上面躺一下。于是只好让十个或十二个士兵互相背靠背地坐在地上,直着身子在滂沱大雨中睡觉。皇帝自己也没有休息。他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因为在这什么也看不见的天气中,无法进行侦察。侦察兵的报告很含含糊糊。况且,他还不知道威灵顿是否会迎战,从格鲁希那里又没有任何关于普军的消息传来。半夜一点钟,拿破仑不顾簌簌的骤雨,一直走到英军炮火射程之内的阵地前沿。在雾蒙蒙中,隐现出英军阵地上的稀薄灯光。拿破仑一边走着一边考虑进攻方案。拂晓,他才回到卡右【16】的小屋子里,这就是他的极其简陋的统帅部。他在这里看到了格鲁希送来的第一批报告。报告中关于普军撤退去向的消息含含糊糊,尽是一些为了使人宽慰的承诺:正在继续追击普军。雨渐渐地停了,皇帝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时凝望着黄色的地平线,看看远处的一切是否最终能显现清楚,从而好使自己下决心。
  清晨五点钟,雨全停了,妨碍下决心的胸中迷雾似乎也消散了,皇帝终于下达了如下的命令:全军务必在九点钟作好总攻准备。传令兵向各方出发。不久就响起了集合的鼓声。这时,皇帝才在自己的行军床上躺下,睡两小时。
                  滑铁卢的上午
  时间已是上午九点钟。但部队尚未全部到齐。下了三天的雨,地上又湿又软,行路困难,妨碍了炮兵的转移。到这时侯,太阳才渐渐地从阴云中露出来,照耀着大地。空中刮着大风。今夭的太阳可不象当年奥斯特里茨【17】的太阳那样金光灿烂,预兆着吉样。今天的太阳只散射出淡黄色的微光,显得阴郁无力。这是北方的阳光。部队终于准备就绪,处于待命状态。战役打响以前,拿破仑又一次骑着自己的自色牝马,沿着前线,从头至尾检阅一番。在呼啸的寒风里,旗手们举起战旗,骑兵们英武地挥动战刀,步兵们用刺刀尖挑起自己的熊皮军帽,向皇帝致意。所有的战鼓狂热地敲响,所有的军号都对着自己的统帅快乐地吹出清亮的号音。但是,盖过这一切响彻四方声音的,却是雷鸣般的欢呼声,它从各个师团滚滚而来.这是从七万士兵的喉咙里进发出来的、低沉而又宏亮的欢呼声:“皇帝万岁!”
  二十年来,拿破仑进行过无数次检阅,从未有象他这最后一次检阅这样壮现、热烈。欢呼声刚一消失,十一点钟——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而这恰恰是致命文件的两小时!——炮手们接到命令,用榴弹炮轰击山头上的身穿红衣的英国士兵。接着,内伊——这位“雄中之杰”,率领步兵发起冲锋。决定拿破仑命运的时刻开始了。关于这次战役,曾经有过无数的描述。但人们似乎从不厌倦去阅读关于它的各种各样激动人心的记载,一会儿去读司各特写的宏篇巨制【18】,一会儿去读斯汤达写的片断插曲【19】。这次战役,无论是从远看,还是从近看,无论是从统帅的山头上看,还是从盔甲骑兵的马鞍上看,它都是伟大的,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它是一部扣人心弦的富于戏剧性的艺术杰作:一会儿陷入畏惧,一会儿又充满希望,两者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最后,这种变换突然成了一场灭顶之灾。这次故役是真正悲剧的典型,因为欧洲的命运全系在拿破仑这一个人的命运上,拿破仑的存在,犹如节日迷人的焰火,它象爆竹一样,在倏然坠地、水远熄灭之前,又再次冲上云霄。
  从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法军师团向高地进攻,一度占领了村庄和阵地,但又被击退下来,继而又发起进攻。在空旷、泥泞的山坡上己覆盖着一万具尸体。可是除了大量消耗以外,什么也没有达到。双方的军队都已疲惫不堪,双方的统帅都焦虑不安。双方都知道,谁先得到增援,谁就是胜利者。威灵顿等待着布吕歇尔;拿破仑盼望着格鲁希。拿破仑心情焦灼,不时端起望远镜,接二连三地派传令兵到格鲁希那里去;一旦他的这位元帅及时赶到,那么奥斯特里茨的太阳将会重新在法兰西上空照耀。
                  格鲁希的错误
  但是,格鲁希井未意识到拿破仑的命运拿握在他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六月十七日晚间出发,按预计方向去追击普鲁士军。雨已经停止。那些昨天才第一次尝到火药味的年轻连队士兵,在无忧无虑地、慢腾腾地行走着,好象是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因为敌人始终没有出现,被击溃的普军撤退的踪迹也始终没有找到。
  正当格鲁希元帅在一户农民家里急急忙忙进早餐时,他脚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人都悉心细听。从远处一再传来沉闷的、渐渐消失的声音:这是大炮的声音,是远处炮兵正在开炮的声音,不过井不太远,至多只有三小时的路程。几个军官用印第安人的姿势伏在地上,试图进一步听清方向。从远处传来的沉闷回声依然不停地隆隆滚来。这是圣让山上的炮火声,是滑铁卢战役开始的声音。格鲁希征求意见。副司令热拉尔【20】急切地要求:“立即向开炮的方向前进!”第二个发言的军官也赞同说:赶紧向开炮的方向转移,只是要快!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皇帝已经向英军发起攻击了,一次重大的战役已经开始。可是格鲁希却拿不定主意。他习惯于唯命是从,他胆小怕事地死抱着写在纸上的条文——皇帝的命令:追击撤退的普军。热拉尔看到他如此犹豫不决,便激动起来,急冲冲地说:“赶快向开炮的地方前进!”这位副司令当着二十名军官和平民的面提出这样的要求,说话的口气简直象是在下命令,而不是在请求。这使格鲁希非常不快。他用更为严厉和生硬的语气说,在皇帝撤回成命以前,他决不偏离自己的责任。军官们绝望了,而隆隆的大炮声却在这时不祥地沉默下来。
  热拉尔只能尽最后的努力。他恳切地请求,至少能让他率领自已的一师部队和若干骑兵到那战场上去。他说他能保证及时赶到。格鲁希考虑了一下。他只考虑了一秒钟。
                决定世界历史的一瞬回
  然而格鲁希考虑的这一秒钟却决定了他自已的命运、拿破仑的命运和世界的命运。在瓦尔海姆的一家农舍里逝去的这一秒钟决定了整个十九世纪。而这一秒钟全取决于这个迂腐庸人的一张嘴巴。这一秒钟全掌握在这双神经质地揉皱了皇帝命令的手中。——这是多么的不幸!徜若格鲁希在这刹那之间有勇气、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显而易见的信号.那么法国也就得救了。可惜这个毫无主见的家伙只会始终听命于写在纸上的条文,而从不会听从命运的召唤。
  格鲁希使劲地摇了摇手。他说,把这样一支小部队再分散兵力是不负责任的,他的任务是追击普军,而不是其他。就这样,他拒绝了这一违背皇帝命令的行动。军官们闷闷不乐地沉默了。在他周围鸦雀无声。而决定性的一秒钟就在这一片静默之中消逝了,它一去不复返,以后,无论用怎样的言辞和行动都无法弥补这一秒钟。——威灵顿胜利了。
  格鲁希的部队继续往前走。热位尔和旺达姆【21】愤怒地紧握着拳头。不久,格鲁希自己也不安起来,随着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他越来越没有把握,因为令人奇怪的是,普军始终没有出现。显然,他们离开了退往布鲁塞尔去的方向。接着,情报人员报告了种种可疑的迹象,说明普军在撤退过程中已分几路转移到了正在激战的战场。如果这时候格鲁希赶紧率领队伍去增援皇帝,还是来得及的。但他只是怀着愈来愈不安的心情,依然等待着消息,等待着皇帝要他返回的命令。可是没有消息来。只有低沉的隆隆炮声震颤着大地,炮声却愈来愈远。孤注一掷的滑铁卢搏斗正在进行,炮弹便是投下来的铁骰子。
                  滑铁卢的下午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一点钟。拿破仑的四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下来,但威灵顿主阵地的防线显然也出现了空隙。拿破仑正准备发起一次决定性的攻击。他加强了对英军阵地的炮击。在炮火的硝烟象屏幕似的挡住山头以前,拿破仑向战场最后看了一遍。
  这时,他发现东北方向有一股黑魆魆的人群迎面奔来,象是从树林里窜出来的。一支新的部队!所有的望远镜都立刻对准着这个方向。难道是格鲁希大胆地违背命令,奇迹般地及时赶到了?可是不!——一个带上来的俘虏报告说,这是布吕歇尔将军的前卫部队,是普鲁士军队。此刻,皇帝第一次预感到,那支被击溃的普军为了抢先与英军会合,已摆脱了追击,而他——拿破仑自己却用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在空地上作毫无用处、失去目标的运动。他立即给格鲁希写了一封信,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赶紧与自己靠拢,并阻止普军向威灵顿的战场集结。
  与此同时,内伊元帅又接到了进攻的命令。必须在普军到达以前歼灭威灵顿部队。获胜的机会突然之间大大减少了。此叶此刻,不管下多大的赌注,都不能算是冒险。整个下午,向威灵顿的高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投入的步兵一次比一次多。他们几次冲进被炮弹炸毁的村庄,又几次被击退出来,随后又擎着飘扬的旗帜向着已被击散的方阵蜂拥而上。但是威灵顿依旧岿然不动。而格鲁希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来。当拿破仑看到普军的前卫正在渐渐逼近时,他心神不安地喃喃低语,“格鲁希在哪里?他究竟呆在什么地方呢?”他手下的指挥官们也都变得急不可耐。内伊元帅已决定把全部队伍都拉上去,决一死战(他的乘骑已有三匹被击毙)——他是那样的鲁莽勇敢,而格鲁希又是那样的优柔寡断。内伊把全部骑兵投入战斗。于是,一万名殊死一战的盔甲骑兵和步骑兵踩烂了英军的方阵,砍死了英军的炮手,冲破了英军的最初几道防线。虽然他们自己再次被迫撤退,但英军的战斗力已濒于殆尽。山头上象箍捅似的严密防线开始松散了。当受到重大伤亡的法军骑兵被炮火击退下来时,拿破仑的最后预备队——老近卫军正步履艰难地向山头进攻。欧洲的命运全系在能否攻占这一山头上。
                 决 战
   自上午以来,双方的四百门大炮不停地轰击着。前线响彻骑兵队向开火的方阵冲杀的铁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咚咚战鼓声,震耳欲聋,整个平原都在颤动!但是在双方的山头上,双方的统帅似乎都听不见这嘈杂的人声。他们只是倾听着更为微弱的声音。
  两只表在双方的统帅手中,象小鸟的心脏似的在嘀嗒嘀嗒地响。这轻轻的钟表声超过所有震天的吼叫声。拿破仑和威灵顿各自拿着自己的计时器,数着每一小时,每一分钟,计算着还有多少时间,最后的决定性的增援部队就该到达了。威灵顿知道布吕歇尔就在附近。而拿破仑则希望格鲁希也在附近。现在双方都己没有后备部队了。谁的增援部队先到,谁就赢得这次战役的胜利。两位统帅都在用望远镜观察着树林边缘。现在,普军的先头部队象一阵烟似的开始在那里出现了。难道这仅仅是一些被格鲁希追击的散兵?还是被追击的普军主力?这会儿,英军只能作最后的抵抗了,而法国部队也已精疲力竭。就象两个气喘吁吁的摔跤对手,双臂都已瘫软,在进行最后一次较量前,喘着一口气:决定性的最后一个回合已经来到。
  普军的侧翼终于响起了枪击声。难道发生了遭遇战?只听见轻火器的声音!拿破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格鲁希终于来了!”他以为白己的侧翼现在已有了保护,于是集中了最后剩下的全部兵力,向威灵顿的主阵地再次发起攻击。这主阵地就是布鲁塞尔的门闩,必须将它摧毁,这主阵地就是欧洲的大门,必须将它冲破
  然而刚才那一阵枪声仅仅是一场误会。由于汉诺威兵团穿着别样的军装,前来的普军向汉诺威士兵开了枪。但这场误会的遭遇战很快就停止了。现在,普军的大批人马毫无阻挡地、浩浩荡荡地从树林里穿出来。——迎面而来的根本不是格鲁希率领的部队,而是布吕歇尔的普军。厄运就此降临了。这一消息飞快地在拿破仑的部队中传开。部队开始退却,但还有一定的秩序。而威灵顿却抓住这一关键时刻,骑着马,走到坚守住的山头前沿,脱下帽子,在头上向着退却的敌人挥动。他的士兵立刻明自了这一预示着胜利的手势。所有剩下的英军一下子全都跃身而起,向着溃退的敌人冲去。与此同时,普鲁士骑兵也从侧面向仓惶逃窜、疲于奔命的法军冲杀过去,只听得一片惊恐的尖叫声:“各自逃命吧!”仅仅几分钟的工夫,这支赫赫军威的部队变成了一股被人驱赶的抱头鼠窜、惊慌失措的人流。它卷走了一切,也卷走了拿破仑本人。策鞭追赶的骑兵对待这股迅速向后奔跑的人流,就象对待毫无抵抗、毫无感觉的流水,猛击猛打。在一片惊恐的混乱叫喊声中。他们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拿破仑的御用马车和全军的贵重财物,俘虏了全部炮兵。只是由于黑夜的降临,才拯救了拿破仑的性命和自由。——直到半夜,满身污垢、头昏目眩的拿破仑才在一家低矮的乡村客店里,疲倦地躺坐在扶手软椅上,这时,他已不再是个皇帝了。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命运全完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怯懦毁坏了他这个最有胆识、最有远见的人物在二十年里所建立起来的全部英雄业绩。
                   回到平凡之中
  当英军的进攻刚刚击溃拿破仑的部队,就有一个当时几乎名不见经传的人,乘着一辆特快的四轮马车向布鲁塞尔急驶而去,然后又从布鲁塞尔驶到海边。一艘般只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扬帆过海,以便赶在政府信使之前先到达伦敦。由于当时大家还不知道拿破仑已经失败的消息,他立刻进行了大宗的证券投机买卖。此人就是罗茨舍尔德【22】。他以这突如其来的机敏之举建立了另一个帝国,另一个新王朝。第二天,英国获悉自己胜利的消息,同时巴粱的富歇——这个一贯依靠出卖发迹的家伙也知道了拿破仑的失败。这时,布普塞尔和德国都已响起了胜利的钟声。
  到了第二天,只有一个人还丝毫不知滑铁卢发生的事,尽管他离这个决定命运的地方只有四小时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鲁希。他还一直死抱着那道追击普军的命令。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普军。这使他忐忑不安。近处传来的炮声越来越响,好象它们在大声呼救似的。大地震颤着。每一炮都象是打进自己的心里。现在人人都已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小小的遭遇战,而是一次巨大的故役,一次决定性的故役已经打响。
  格鲁希骑着马,在自己的军官们中间惶惶惑惑地行走。军官们都避免同他商谈,因为他们先前的建议完全被他置之不理。
  当他们在瓦弗附近遇到一支孤立的普军——布吕歇尔的后卫部队时,全都以为挽救的机会到了,于是发狂似地向普军的防御工事冲去。热拉尔一马当先,好象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所驱使,去找死似的。一颗子弹随即把他打倒在地。这个最喜欢提意见的人现在一声不吭了。随着黑夜的降临,格鲁希的部队攻占了村庄,但他们似乎感到,对这支小小的后卫部队所取得的胜利,已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在那边的战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可怕的和平,一种阴森森、死一般的沉默。所有的人都觉得,与其是这种咬啮神经的惘然沉默,倒不如听见隆隆的大炮声更好。格鲁希现在才终于收到那张拿破仑写来的要他到滑铁卢紧急增援的便条(可惜为时太晚了!)。滑铁卢一仗想必是一次决定性的战役,可是谁赢得了这次巨大战役的胜利呢?格鲁希的部队又等了整整一夜,完全是自等!从滑铁卢那边再也没有消息来。好象这支伟大的军队已经将他们遗忘。他们毫无意义地站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周围空空荡荡。清晨,他们拆除营地,继续行军。他们个个累得要死,并且早已意识到,他们的一切行军和运动完全是漫无目的的。上午十点钟,总参谋部的一个军宫终于骑着马奔驰而来。他们把他扶下马,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可是他却满脸惊慌的神色,两鬓头发湿漉漉的,由于过度紧张,全身颤抖着。至于他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尽是他们听不明白的,或者说,是他们无法明白和不愿意明白的。他说,再也没有皇帝了,再也没有皇帝的军队!法兰西失败了……这时,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疯子,当成醉汉。然而他们终于渐渐地从他嘴里弄清了全部真相,听完了他的令人沮丧颓唐、甚至使人瘫痪的报告。格鲁希面色苍白,全身颤抖,用军刀支撑着自己的身休。他知道自己殉难成仁的时刻来临了。他决心承担起力不从心的任务,以弥补自己的全部过失。这个唯命是从、畏首畏尾的拿破仑部下,在那关键的一秒中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战机,而现在.眼看危险迫在眉睫,却又成了一个男子汉,甚至象是一个英雄似的。他立刻召集起所有的军官,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讲话——眼眶里噙着愤怒和悲伤的泪水。他在讲话中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辩解,同时又自责自怨。那些昨天还怨恨他的军官们,此刻都默不作声地听他讲。本来,现在谁都可以责怪他,谁都可以自夸自己当时意见的正确。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也不愿意这样做。他们只是沉默,沉默。突如其来的悲哀使他们都成了哑巴。
  错过了那一秒钟的格鲁希,在现在这一小时内又表现出了军人的全部力量——可惜太晚了!当他重新恢复了自信而不再拘泥于成文的命令之后,他的全部崇高美德——审慎、干练、周密、责任心,都表现得清清楚楚。他虽然被五倍于自己的敌军包围,却能率领自已的部队突围归来,而不损失一兵一卒,不丢失一门大炮——堪称卓绝的指挥。他要去拯救法兰西,去解救拿破仑帝国的最后一支军队。可是当他回到那里时,皇帝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向他表示感激,在他面前也不再有任何敌人。他来得太晚了!永远是太晚了!尽管从表面看,格鲁希以后又继续升迁,他被任命为总司令、法国贵族院议员,而且在每个职位上都表现出具有魄力和能干。可是这些都无法替他赎回被他贻误的那一瞬间。那一瞬向原可以使他成为命运的主人,而他却错过了机缘。
  那关健的一秒钟就是这样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在尘世的生活中,这样的一瞬间是很少降临的。当它无意之中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他却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运降临的伟大瞬间,市民的一切美德——小心、顺从、勤勉、谨慎,都无济于事,它始终只要求天才人物,并且将他造就成不朽的形象。命运鄙视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门外。命运——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愿意用热烈的双臂把勇敢者高高举起,送上英雄们的天堂。
〔译者注释〕
  【1】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幸破仑第一次退位后欧洲各国君主在维也纳举行的会议。
  【2】拿破仑一世在一八一四年反法联军攻陷巴黎后,被放逐于厄尔巴岛,一八一五年他再度返回巴黎,建立百日王朝。
  【3】威灵顿(Arthur Wellesley Wellington,1769-1852),英国元帅,第一任威灵顿公爵,反拿破仑战争中的联盟军统帅之一,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于世。一八二八年后历任英首相、外交大臣等职。
  【4】布吕歇尔(Gebhard Leberecht von BIucher,1742-1619),普鲁士元帅,拿破仑百日王朝时反法联盟军的普军总司令。在滑铁卢战役中,由于他的及时增援而使拿破仑的军队全线崩溃。
  【5】施瓦尔岑贝格(Karl Phillipp Sehwarzenberg,l771-1820)奥地利元帅,在一八一三年击败拿破仑的德累斯顿和莱比锡战役中任反法联盟军的总司令,一八一四年率联盟军攻占巴黎。
  【6】富歇(Joseph Fouche,1763-1820),历任拿破仑的警务大臣,滑铁户战役后力主拿破仑退位,后领导临时政府和反法盟国进行谈判,一八一六年被逐出法国。
  【7】塔列兰(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erigord,1754-1838),曾任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外交大臣,复辟王期初期又任路易十八的外交大臣,百日王朝后被迫辞职,后又于一八三零——一八三四年出使英国,以权变多诈闻名。
  【8】棺鲁希(Emmanuel de Grouchy,1766-1347),法国大革命为拿破仑军队中的士兵,一七九四年任少将,在滑铁卢战役中指挥骑兵预备队,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六日在林尼击败布吕歇尔将军的一个分遣队,但他未能阻止布吕歇尔的主力与威灵顿的部队会合,自己也未能及时去增援拿破仑,拿破仑失败后一度被流放,一八三一年又任法国元帅,一八三二年任贵族院议员。
  【9】缪拉(Joachim Murat,1767-1815),拿破仑的元帅,骑兵司令,战功赫赫,参与百日王朝沽动,一八一五年五月二日——三日在多伦蒂诺被奥军击败被俘,同年十月十三日被处决。
  【10】圣西尔(Saint-Cyr,1764-1830)法国元帅,曾出征俄国,屡建战功,一八一七——一八一九年任国防大臣。
  【11】贝尔蒂埃(Louis Alexandre Berthier,1753-1815),法国元帅,曾随拿破仑进兵意夫利和埃及,历任国防大臣、总参谋长,一八一四年特而支持路易十八。
  【12】内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元帅,随拿破仑征战欧洲,路易十八复辟时又任贵族院议员,但在百日王朝时又重归拿破仑,滑铁卢战役中指挥老近卫军英勇奋战,拿破仓失败后,被贵族院判定犯有叛国罪,一八一五年十二月七日被处决。
  【13】德塞(Desaix,1768-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八零零年六月十四日在意天利马伦哥的战斗中被奥地利军击毙。
  【14】克莱贝尔(Jean Baptiste KIeber,1753-180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七九八——一八零零年驻军埃及,一入零零年六月十四日被一名埃及狂热分子暗杀。
  【15】拉纳(Jean Lannes,1769-1899),拿破仑的元帅,屡建战功,一八零九年五月在奥地利的战斗中重伤身亡。
  【16】卡右(Caillou),滑铁卢附近一小地名。
  【17】奥斯待里茨(Austerlitz),奥地利一地名,拿破仑曾于一八零五年十二月二日在此大胜奥俄联军。
  【18】司各特(Walter Scott,1783-1832),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艾凡赫》,另著有《拿破仑传》等。
  【19】斯汤达(Stendhal,1783-1842),法国小说家,代表作《红与黑》,一八零六——一八一四年在拿破仓军中任职,随大军转战欧洲大陆,他在《巴马修道院》中所描写的滑铁卢战役是该小说的著名篇章。
  【20】热拉尔(Etienne Maurice Gerard,1773-1862),拿破仑的将军,曾参示滑铁卢战役,失败后于一八一五——一八一七年被逐出法国,后又任路易·菲力浦国王的国防大臣。
  【21】旺达姆(Dominique Rene Vandamme,1770-1830),拿破仑的将军,百日王朝时指挥第三集团军。滑铁卢战役中,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瓦弗一仗中建奇功。拿破仑失败后,被放逐。
  【22】南森·梅耶·罗茨舍尔德(Nathan Meyer Rotschild,1777-1836),德国犹太大银行家罗茨舍尔德家族的后裔,一七九八年在伦敦开设交易所,他是第一个获悉拿破仑在滑铁卢失败消息的人,随即返回伦敦,乘机进行证券投机买卖,获利百万。
黄金国的发现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 加利福尼亚
一八四八年一月
  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以它的土地肥沃、气侯温和、物产丰富著称于世。风光旖旎的旧金山又是多么令人神住。然而,富饶的加利福尼亚,从拓荒开发到繁荣兴盛,还不到二百年的历史。今天映入人们眼帘的美丽的旧金山,历史更掉,实际上它才经历了七十八个春状。一九○六年,旧金山城遭到特大地震,建筑全部被毁,观在的市容是在一片废墟中重建起来的。旧金山最早的旧址只不过是一个渔村。一七七六年十月,天主教托钵修会的主要教派——弗兰西斯派的西班牙传教士在此建立了传教站,又因为它地处弗兰西斯科海湾,所以在一八四七年该城归属美国之后正式命名为圣弗兰西斯科(San Francisco)十九世纪中叶,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之后,华侨曾把该地称为金山,以后为了有别于澳大利亚墨尔本市(新金山)又改称旧金山。不错,加利福尼亚的繁荣和圣弗兰西斯科的崛起正是和黄金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一八四九年在加利福尼亚掀起的世界性淘金热潮是广为人知的,然而,恐怕并不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片土地当时是属于私人的,它的主人就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可惜,黄金的发现并没有给这位主人带来幸福,而是使他家破人亡,自己沦为乞丐。
                  ——译者
               一个厌倦欧洲生活的人
  一八三四年,一艘美国轮船从哈弗尔【1】驶向纽约。在数百名亡命者中有一个名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2】的人。他原籍瑞士巴塞尔附近的吕嫩贝尔格,现年三十一岁。他正面临着欧洲几个法庭的审判,将被指控为破产者、窃贼、证券伪造者,于是他急急忙忙撂下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在巴黎用一张假身份证弄到一点钱,踏上了寻找新生活的旅程。七月七日,他抵达纽约,在那里混了两年,几乎什么事都干过,什么打包工、药剂师、牙医、药材商、开小酒馆,不管会干不会干,最后总算略微安定,开了一家客栈,可是不久又将它出售,随着当时一股着魔似的迁徙洪流搬到密苏里州,在那里经营农业,没有多久就积蓄了一小笔财产,可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然而他的门前总是不断有人经过,皮货商、猎人、冒险家、士兵,他们有的从西部来,有的又到西部去,于是“西部”这个词就渐渐地有了诱人的魅力,只知道到那里去,首先遇到的是茫茫的草原,成群野牛,人烟稀少,在草原上走一天甚至一星期都见不到一点儿人影,只有红皮肤的印第安人在那里追逐猎物,然后迎来的是无法攀登的高山峻岭,最后才是那“西部”的土地。关于这片土地的详细情况,谁也说不清楚,但它那神话般的富饶却已变得家喻户晓。当时的加利福尼亚还是相当神秘,人说在那一片土地上遍地流的是牛奶和蜂蜜,人人可以随便取用。只不过那是一块遥远的地方,无穷无尽的远,要到那里去是有生命危险的。
  但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浑身都是冒险家的血液,安居乐业并不能吸引他。一八三七年的一天,他变卖了自己的田地和家产,组织了一支远征队,带着车辆、马匹、一群美洲野牛,从印第奔斯堡【3】出发,到那陌生的远方去。
                 进军加利福尼亚
  一八三八年。苏特尔带着两名军官、五名传教士、三名妇女坐着牛车向茫茫无际的远方驶去。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大草原,最后又翻过崇山峻岭,向着太平洋的方向进发。他们在路上走了三个月,十月底到达温哥华。可是,两名军官在到达以前就离开了苏特尔,五名传教士也没有继续往前走,三名妇女在半途中因饥饿而死去。
  现在只剩下苏特尔一个人了,有人留他在温哥华住下,并替他谋到一个职位,但都没有用,他拒绝了一切。加利福尼亚——这个有着魔力般的名字始终诱惑着他。他驾著一条破旧的帆船,渡过太平洋,先到达夏威夷群岛,然后沿着阿拉斯加的海岸,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在一个名叫圣弗兰西斯科的荒凉地方登陆。当时的圣弗兰西斯科可不是象今夭这样一座在大地震后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发展起来的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当时的圣弗兰西斯科仅仅是一个贫穷的渔村,尚未成为墨西哥的那个偏僻省份——加利福尼亚【4】的主要城市,就连它的名字也还是跟着弗兰西斯教派的传教站叫起来的呢。当时的加利福尼亚无人管理,一片荒芜,是美洲新大陆最富庶的地区中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西班牙的混乱局面由于缺乏任何权威而加剧,暴乱四起,畜力人力匮乏,没有励精图治的力量。苏特尔租了一匹马,驱着它走进肥沃的萨克拉门托山谷。只用了一天时间,他就全明白了:在这片上地上不仅可以建立一座农庄、一个大农场,简直可以建立一个王国。第二天他骑马前往蒙德来【5】,这是一座十分简陋的首邑。他向阿尔瓦拉多总督【6】作了毛遂自荐,讲了自己要开垦这里一片土地的意图,他要从夏威夷群岛带来卡拿卡人,并让这些勤劳的有色人自己定期从那里迁到此地,而他则愿意承担起为他们建立移民区的责任,要建立一个名为新黑尔维喜阿【7】的小国家。
  “为什么要叫新黑尔维喜阿呢?”总督问。“我是瑞士人,而且是一个共和主义者。”苏特尔回答说。
  “好吧,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找把这片土地租让给你,为期十年。”
  你看,事情很快就在那里达成了协议。而在远离文明千里之遥的地方,一个人的能力会获得一种和在家里完全不同的报偿。
                   新黑尔维喜阿
  一八三九年。一行用牲口驮着货物的队伍沿着萨克拉门托河【8】岸缓慢地向上游走去。苏特尔骑着马走在最前面,腰间别着一支枪,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三个欧洲人,接着是一百五十名穿着短衫背心的卡拿卡人【9】,然后是三十辆装载着粮食、生活用品、种子和弹药的牛车,以及五十匹马、七十五头骡和成群的奶牛、绵羊,末尾是一支小小的后卫——这就是要去征服新黑尔维喜阿的全部人马。
  在这些人面前滚起火的巨浪。他们焚毁树林,这是比砍伐更为简便的方法。巨大的火焰刚刚烧完这一片土地、树墩残干还冒着余烟,他们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建造仓库;挖掘水井,在无需耕犁的田地上撒种;为源源而来的成群牛羊筑起栏圈。渐渐地从邻近传教站开辟的偏僻殖民地迁移来大批新人。
  收获是丰硕的。播下去的种子获得了五倍的收成。粮食满仓。不久,牲畜就数以千计。尽营在这片土地上还存在不少困难,还需要对敢于不断侵犯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的当地土著人进行讨伐,但是新黑尔维喜阿的疆域可以说已发展到幅员辽阔。河道水渠、磨坊工场、海外商店【10】。都纷纷兴建创办起来。船只在江河上来来往往。苏特尔不仅供应温哥华和夏威夷群岛的需要,而且还供应所有停泊在加里福尼亚的帆船的需要。他种植水果——这些加利福尼亚水果今天已誉满全球。你看,水果在那里长得多么繁茂!于是他引进法国和莱茵河的葡萄。没有几年工夫,遍地都是果实累累的葡萄藤。至于说到苏特尔自已,他建造了许多房屋和豪华的庄园,还不远万里,用一百八十天的时间从巴黎运来一架普莱耶尔【11】牌钢琴,用六十头牛横越过整个新大陆,从纽约运来一台蒸汽机。他在英国和法国的那些最大的钱庄银行里都能得到信贷和存有巨款。现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正处在事业胜利的顶峰。他想起了自己在十四年前把妻子和三个孩子不知扔在世界的何处,于是他给他们写信,请他们到他这里来,到他自己的领地上来。因为他觉得现在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新黑尔维喜阿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富裕的阔佬之一,而且将永远富裕下去。尔后,美利坚合众国也终于把这块放任不管的殖民地从墨西哥手中并入自己的版图,一切更有保障和安全了。又过了若干年,苏特尔确实成了世界上最最有钱的人。
                 带来厄运的一铁锹
  一八四八年一月。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一个细木匠——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12】。突然心情激动地冲进他的家里,说他一定得同他谈一谈。苏特尔十分惊异,因为他昨天才刚刚把马歇尔派到柯洛玛自己的农庄去建立一个新的锯木场,而现在他却没有得到允许就返了回来,站在苏特尔的面前,激动得直哆嗦,然后将苏特尔推进房间,锁上房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含有少许黄色颗粒的沙土,他说他昨天掘地时突然注意到这种奇怪的金属,他认为这就是黄金,可是别人却嘲笑他。这时苏特尔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拿着这些颗粒去做了分析试验,证明确是黄金。他决定第二天就和马歇尔一起骑马到那农庄去。然而这个木匠师傅在当天夜里就冒着暴风雨骑马回到了农庄,他也是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证实。——他是被那种可怕的狂热所攫住的第一个人,不久这种狂热震撼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上午,苏特尔上校到达柯洛玛。他们堵截水渠,检查那里的泥沙。人们只需用筛滤把泥沙稍微来回摇晃几下,亮晶晶的黄金小粒就留在黑色的筛网上了。苏特尔把自己身边的几个白人召集到一起,要他们发誓对此事保守秘密,直至锯木场建成。然后他骑马回到自己的农庄,虽然他神情坚毅严峻,内心却无比兴奋:据人们记忆所及,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得到黄金——黄金竟会完全暴露在地面上,而这片土地却是属于他的,是他苏特尔的财产。看来这一夜真好象胜似十年:他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
                    淘金热
  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不——,他后来成了地球上最贫穷、最可怜、最绝望的乞丐。八天以后,秘密被泄露,是一个女人——总是女人!——把这事对一个过路人讲了,还给了他几颗黄金细粒。接着发生的一切可真是史无前例的。苏特尔手下的人一下子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工作,铁匠们跑出铁工场,牧羊人扔下羊群,种葡萄的离开葡萄园,士兵们撂下枪支,所有的人都象中了魔似地急急忙忙拿起筛网和煮锅,向锯木场飞奔而去,从泥沙里淘黄金。一夜之间,整片土地就被人弃置不顾了。奶牛没有人去挤奶,在那里大声哞叫,有的倒在地上死去;围起来的一群群野牛冲破了栏圈,践踏着农田;成熟的庄稼全烂在秸杆上;奶酪工场停了工,谷仓倒塌,大工场的轮盘联动装置静静地呆在那里。而电讯却不停地传播着发现黄金的好消息,跨过陆地,越过海洋,于是从各城市,各海港络绎不绝地有人来,水手们离开自己的船只,政府的公务员离开自己的职守,他们排成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纵队,从四面八方拥来,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掀起一股疯狂的淘金热。这些挖金者简直象一群蝗虫。他们不承认任何法律,只相信拳头;他们不承认任何法令,只相信自己的左轮手枪。在这片欣欣向荣的殖民地上到处都是这样一群放荡不羁、冷酷无情的乌合之众。在他们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主人的;也没有人敢对这群亡命之徒说一个不字。他们屠宰苏特尔的奶年,拆掉苏特尔的谷仓,盖起自己的房子,踩烂苏特尔的耕地,盗窃苏特尔的机器——一夜之间,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就穷得象个乞丐,恰似迈达斯【13】国王最后憋死在自己点化的黄金中一样。
  而这股追逐黄金的空前风暴却愈演愈烈;消息传遍整个世界,仅从纽约一地,驶来的船只就有一百艘,在一八四八、一八四九、一八五零、一八五一的那四年里,大批大批的冒险家从德国、英国、法国蜂拥而至。有些人绕道荷思角【14】而来,但对那些最急不可耐的人来说,这条路线无疑是太远了,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更危险的道路:通过巴拿马地峡。一家办事果断的公司迅速在地峡兴建起一条铁路,为了铺设这条铁路,数以千计的工人死于寒热病,而这仅仅是为了使那些心情急躁的人能节省三四个星期的路程,以便早日得到黄金。无数支庞大的队伍横越过美洲大陆,世界上不同种族的人、讲各种不同语言的人从四面八方源源而来。他们都在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地产上挖掘黄金,就象在自己的地里一样。一座城市以梦幻般的速度在圣弗兰西斯科的土地上矗立起来,互不相识的人彼此出售着自己的土地和田产——而这一片土地是属于苏特尔的,并由政府签署的公文证明。尽管如此,他自己的王国——新黑尔维喜阿的名字终于在这个迷人的字眼——黄金国、加利福尼亚面前消失了。
  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再次破产,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这种豪夺,木然无神。起初,他还想同他们争夺,他想同自己的仆人和伙伴们一起敛取这份财富,可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于是他只好从淘金区完全退出来,回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山麓农庄,远离这条该诅咒的河流和不圣不洁的泥沙。他回到自己的农庄隐居起来了。他的妻子带着三个已成年的孩子终于在那里同他相会,但妻子到达不久就因旅途过于疲劳而死去。三个儿子现在总算在身边了,他们加在一起是八条胳膊。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和儿子们一起重新开始经营农业;他再次振作精神,带着三个儿子发愤劳动,默默地、坚韧地干着,充分利用这块肥沃得出奇的土地。在他的内心又孕育著一项宏伟的计划。
                 诉 讼
  一八五零年,加利福尼亚已并入美利坚合众国的版图。在合众国的严格治理下,秩序也终于跟随着财富一起来到这块被黄金迷住了的土地上。无政府状态被制止住了,法律重新获得了权力。
  于是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突然提出了自己的权益要求。他说,他有充分、合法的理由要求圣弗兰西斯科城所古的全部土地归属于他;州政府有责任赔偿他由盗窃所造成的财产损失;对所有从他的土地上挖掘出来的黄金,他都要求得到他应得的一份。一起诉讼开始了,而此案所涉及的范围之广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的。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控告了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一名在他的种植区安家落户的农民,要求他们从私自强占的土地上撤走,他还要求加利福尼亚州政府支付给他二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私人兴建的那些道路、水渠、桥梁、堰堤、磨坊等的赎买金,要求联邦政府支付给他二千五百万美元,作为对他的农田遭受破坏的赔偿。此外,他还要求从挖掘出来的全部黄金中得到他的份额。为了打这场官司,他把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埃米尔送到华盛顿去学法津,并且把自己从几个新农庄中所获得的全部收入统统化在这场耗资无数的官司上。他用了四年之久的时间才办完所有上诉的法律程序。
  一八五五年三月十五日,审判的时候终于到了。廉洁公正的法官汤普森——这位加利福尼亚州的最高长宫裁定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对这片土地的权益要求是完全合法和不可任犯的。
  到这一天,约翰·奥古斯待·苏特尔总算达到了目的。他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
                   结 局
  难道他果真成了世界上最最富有的人?不——根本没有,他后来成了一个最最贫穷的乞丐,一个最最不幸和失败最惨的人。命运又一次同他作对,给了他致命的打击,而这是使他永世不能翻身的一击。判决的消息传开之后,圣弗兰西斯科和整个加利福尼亚席卷起一场大风暴。数以万汁的人成群结伙举行暴动。所有感到自己财产遭到威胁的人、街上的无赖歹徒和一贯以抢劫为乐事的流氓一起冲进法院大厦,把它付之一炬。他们到处寻找那位法宫,要将他私刑处死。他们集结成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前去洗劫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的全部财产。苏特尔的长子在匪徒们的围困下开枪自尽了;第二个儿子被人杀害;第三个儿子虽然逃出性命,但在回家的路上淹死了。新黑尔维喜阿的土地上一遍火海,苏特尔的农庄全被烧毁,葡萄藤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家具器什、珍贵收藏、金银钱财均被抢劫一空,万贯家财在毫不怜悯的愤怒之下统统化为乌有。苏特尔自己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
  经过这一次打击,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他的事业全完了,他的妻儿都已死去,他的神志已混乱不清。在他已变得十分糊涂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在不时地闪烁:去寻求法律、去打官司。
  一个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老人在华盛顿的法院大厦周围游来荡去走了二十五年。法院里所有办公室的人都认识这个穿着肮脏外套和一双破鞋的“将军”。他要求得到他的几十亿美元。而且也真有一些律师、冒险家和滑头们不断地怂恿他去重新打一场官司,为的是想捞走他最后一点养老金。其实,苏特尔自己并不想要钱.他已十分憎恨金钱,是黄金使得他一贫如洗,是黄金杀害了他的三个孩子,是黄金毁了他的一生。他只是想要得到自己的权利。他象一个偏狂症患者似的,怀着愤愤不平的激怒,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他到参议院去申诉,到国会去申诉,他信赖形形色色帮他忙的人,而这些人却象寻开心似地给他穿上可笑的将军制服,牵着这个傀儡似的不幸者,从这个官署走到那个官署,从这个国会议员走到那个国会议员,一直奔波了二十年。这就是从一八六零到一八八零可怜凄惨、行乞似的二十年。他日复一日地围统着国会大厦踯躅,所有的官吏都嘲笑他,所有的街头少年都拿他开心。而他,就是地球上那片最富饶的土地的所有者,这个富饶之国的第二座大城市正屹立在他的土地上,井且每日每时都在发展壮大。但是人们却让这个讨嫌的家伙一直等待着。一八八零年七月十七日下午,他终于因心脏猝中倒在国会大厦的阶梯上,从而万事皆休——人们把这个死了的乞丐抬走。这是一个死了的乞丐,但在他的衣袋里却藏着一份申辩书,它要求按照世间的一切法律保证给他和他的继承人一笔世界历史上最大的财产。
  可是时至今日,并没有人要求得到苏特尔的这笔遗产,没有一个后裔来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圣弗兰西斯科依然屹立着,那一大片土地还始终属于别人,在这里还从未谈论过什么权利问题。只有一个名叫布莱斯·桑德拉【15】。的作家给了这个被人忘却了的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一点点权利——这是一生命运给他的唯一权利,后世对他莫名惊诧的回忆。
〔译者注释〕
  【1】哈弗尔(Le Havre),法国北部滨海城市。
  【2】约翰·奥古斯特·苏特尔(Johann August Suter或John Augustus Sutter),加利福尼亚的拓荒先驱,一八零三年生于瑞士,一八三四年趁美国,一八三五年和一八三六年曾经商到过美国新墨西哥洲首府圣非,一八三人年迁居密苏里州的俄勒冈郡,一八三九年在圣弗兰西斯科湾登陆,在今天的加利福尼亚首府萨克拉门托的地址上建立殖民地,一八四一年成为墨西哥公民,从阿尔瓦拉多总督处获得大片土地。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在所有权属于他的土地上发现了黄金,从而引起疯狂的淘金热潮,他手下的人纷纷不辞而别,前来淘金的人盗走了他的成群牛羊,擅自占领他的土地,致使他于一八五二年宣告破产,一八六四至一八七八年加利福尼亚州政府给他每月二百五十美元养老金,一人八零年死干心胜猝中。
  【3】印第奔斯堡(Fort Independence),密苏里州西部小镇,又译独立镇。
  【4】加利福尼亚自十六世纪以后,先为西班牙的领地,后为墨西哥的领地,以后又逐渐被美国并吞,经过一八四八至一八四八年的美墨战争,加利福尼亚于一八五零年正式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州。苏特尔拓荒加利福尼亚时,正经历了这些历史演变。
  【5】蒙德来( Monterey),本为加利福尼亚州西部的蒙德来郡。
  【6】胡安·包蒂斯塔·阿尔瓦拉多(Juan Bautista Alvarado,1809-1882),墨西哥派驻加利福尼亚的行政长官,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一年间是头际上独立的加利福尼亚的总督。
  【7】黑尔维喜阿(Helvetien)瑞士旧称。
  【8】萨克拉门托河,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中部河流,该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位于此河岸。
  【9】卡拿卡人,夏威夷群岛的土著民族.
  【10】海外商店(Faktorei),是指欧洲商人在殖民地设置的贸易栈。
  【11】伊格纳茨·普莱耶尔(Ignaz Pleyel,1767-1831),奥地利作曲家兼钢琴制造家。
  【12】詹姆斯·威尔逊·马歇尔(James Wilson Marshall,1810——1885),美国人,一八四四——一八四五年间到加利福尼亚拓荒,后和苏特尔合作经营锯木厂,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他在挖掘该厂地基时发现了黄金,从而引起一八四九年世界性的淘金热。
  【13】迈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富利基阿(Phrygien)的国王传说其手所触之物即点化为黄全。
  【14】荷恩角(Kap Hoorn).南美洲大陆的最南端。
  【15】布莱斯·桑德拉(Blaise Cendrars,1887-1961),法国作家。生于瑞士,又被认为是瑞士的法语作家。早年从事诗歌创作,二十年代中期转向散文和杂文,最著名的散文作品是《黄金》,带有美国西部小说的色彩,描述移民开发加利福尼亚的业绩,其中有关于苏特尔的生动记述。
夺取南极的斗争
斯科特队长  南纬九十度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
  今天,设立在南极南纬九十度的科学实验站取名为阿蒙森——斯科特站,这是为纪念最早到达南极的两名探险家:挪威人阿蒙森和英国人斯科特。当年,他们各自率领一支探险队,为使自己成为世界上第一批到达南极的人而进行激烈的竞争。结果是阿蒙森队捷足先登,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南极,斯科特队则于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八日才到达,比阿蒙森队晚了将近五个星期。最后,阿蒙森队凯旋班师,而斯科特等五名最后冲击南极的人却永眠在茫茫的冰雪之中。研究南极探险史的科学家们指出;阿蒙森的胜利和斯科特的惨剧,并不在于他们两人的计划周密与否,而是在于前者依据丰富的实践经验制订计划,后者凭推理的设想制订计划。阿蒙森断定,人的体力和西伯利亚矮种马都无法抗御南极的严寒,唯有北极的爱斯基摩狗才能在极圈拉着雪橇前进,于是他用二十条膘肥强壮的狗胜利完成了到南极去的住返路程。而斯科特则认为,狗的胃口大大,南极没有可猎的动物来补充狗的口粮(事实并非如此,狗可以和人吃同类的食物),于是决定用人力拉着雪橇长途跋涉,终于使自己和四名伙伴在从南极返程时因极圈寒季的突然提前到来,在饥寒交迫之中死于体力不支。
  发人深省的是,斯蒂芬·茨威格没有为胜利者阿蒙森作传,却用他生动的语言,记述了斯科特的悲壮一幕。这是因为正如茨威格在本篇结束时所说:“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
                 —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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