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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斯蒂芬·茨威格(澳大利亚)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序言
没有一个艺术家在他一生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始终处于不停的艺术创作之中;所有那些最具特色、最有生命力的成功之笔往往只产生在难得而又短暂的灵感勃发的时刻。历史——我们把它赞颂为一切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和演员——亦是如此,它不可能持续不断地进行新的创造。尽管歌德曾怀著敬意把历史称为“上帝的神秘作坊”,但在这作坊里发生的,却是许多数不胜数无关紧要和习以为常的事。在这里也象在艺术和在生话中到处遇到的情况一样,那些难忘的非常时刻并不多见.这个作坊通常只是作为编年史家,冷漠而又持之以恒地把一件一件的事实当作一个又一个的环节连成一条长达数千年的链条,因为所有那些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都需要有酝酿的时间,每一桩真正的事件都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在一个民族内,为了产生一个天才,总是需要有几百万人。一个真正具有世界一时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
  不过,诚如在艺术上一旦有一个天才产生就会流芳百世一样,这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旦发生,就会决定几十年和几百年的历史进程。就象避雷针的尖端集中了整个大气层的电流一样,那些数不胜数的事件也都住住挤在这最短的时问内发作。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一时刻对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它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民族的存亡、甚至整个人类的命运。
  这种充满戏剧性和与命运攸关的时刻在个人的一生中和历史的进程中都是难得有的;这种时刻住住发生在某一天、某一小时、甚至常常只发生在某一分钟,但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我想在这里从极其不同的时代和地区回顾这种群星闪耀的某些时刻——我之所以这样称呼这种时刻,是因为它们宛若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暂时的黑夜!但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己表现得十分全完,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
                           斯蒂芬·茨威格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太平洋的发现
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太平洋是谁发现的?毫无疑向,最初认识到这一浩瀚大洋的,首先是太平洋沿岸的劳动人民。据历史地理学家们考证,早在公元前若干世纪,古代中国人远航日本时,就已认识到大平洋的辽阔水域。公元四、五世纪,从印度半岛移民来的玻里尼西亚人就在太平洋中部的许多岛屿间航行。同样,栖息在美洲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人也早已认识到这一大洋,只不过他们既没有文字记载也缺乏科学认识。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十六世纪是大探险时代。自此以后,人类对于自己生存的世界逐渐有一个完善的地理图像。一五一九至一五二二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的船队作环绕地球的航行。一五二0年十月二十一日,麦哲伦船队驶进今天称为麦哲伦海峡的水路,到十一月二十八日,他们绕过岬角,看到一片静悄悄的、水天一色的大洋,于是将它命名为“大平洋”。但是,麦哲伦还不算是发现太平洋的第一人。在欧洲人的探险史上,认为首先发现太平洋的是西班牙探险家巴尔沃亚。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巴尔沃亚在巴拿马地峡的高山之巅望见太平洋南部的水域。不过,他当时把它称为“南海”,并认为渡过这大海便是印度本土,而全然不知它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一大洋。这种错误的地理观念一直到麦哲伦船队周航世界以后才得到纠正。
                         —译者
                  装备好一艘船
  当哥伦布【1】从被发现的美洲第一次归来,凯旋的队伍在塞维利亚【2】和巴塞罗那【3】穿过拥挤的街道时,他展示了无数的稀世珍宝,迄今未知的红种人、以至从未见过的奇禽异兽——呱呱乱叫的斑斓鹦鹉、笨拙的貘和不久在欧洲安家落户的引人瞩目的植物和谷类——玉米、烟草和椰子。所有这一切都使欢呼的人群感到新鲜和好奇,但是最使两位国王【4】和他们的谋士们动心的,却是装在几只小箱子和小篮子里的黄金。哥伦布从新印度带回来的黄金并不多,只不过是从土人那里换来或抢来的一些装饰品、小金锭、几撮零散的金粒,与其说是黄金,不如说是一些黄金末子——全部战利品顶多可以铸造几百枚威尼斯古金币【5】。然而这位天才的幻想家哥伦布——他总是固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正如他自以为光荣地开辟了通住印度的海路一样——却以认真而又无比兴奋的心情夸耀说,这仅仅是第一次带回来的一点样品,据他们得到的可靠消息,在这些新的岛屿上有着无法估量的金矿;这种贵金属就在薄薄的地层底下,有的地方甚至完全露在地面上,只要用普通的铁铲轻轻一挖就能得到。不过,那些国王们用黄金的杯子饮酒喝水和黄金比西班牙的铅还要不值钱的黄金国,却在更南边的地方。这位永远需要黄金的国王出神地听着这一番关于那个属于他的新黄金国的话,丝毫不怀疑哥伦布的种种诺言,因为当时尚未有人认识到他向来有好吹的习惯。于是,一支第二次远航的庞大船队很快装备起来了。现在雇佣船员也已不再需要到处招徕和征募。关于那个新发现的、只要用手就能挖到黄金的黄金国的消息使整个西班牙如痴若狂:数以百计,乃至数以千计的人纷纷涌来,都想远航到那黄金国去。
  可是,这人流又是怎样一股污泥浊水呵!现在,贪欲把它从所有的城市、乡镇和小村庄冲了出来。不仅那些想把自己的纹盾完全镀上黄金的名门贵族和胆略过人的冒险家,而且西班牙所有的垃级和渣滓也都飘流到巴罗斯【6】和加的斯【7】来。烙有金印的窃贼、拦路抢劫的强盗、瘪三扒手——他们都想到黄金国去找一份收入丰厚的手艺活;还有为了逃脱债主的负债人、为了逃脱自已爱吵架的妻子的丈夫,所有这些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人,这些犯科在案和被法警追浦的罪犯,都来报名参加这远航队。这是一群疯狂的亡命之徒、乌合之众,他们决心到那里去大显身手,猛一下变成暴发户。为此他们敢去干任何的暴力行为和犯罪的事。哥伦布的那种虚妄之说更是使他们想入非非,以为在那些地方只要用铁锨一挖就能得到一大堆闪闪发亮的黄金。移民者中一些有钱的人甚至还随身带着佣人和牲口,以便能把这种贵金属立刻大批大批地运走。一些没有被远航队接纳的人不得不另想办法,那些恣肆的冒险家自己动手装备船只,而不去多问朝廷允许不允许。他们只盼望赶紧到达那里,去敛取黄金、黄金、黄金。西班牙的不安分子和最危险的歹徒就这样一下子都得到了解放。
   伊斯帕尼奥位岛【8】的总督惊恐地眼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蜂拥而至,来到这个托他管辖的岛屿。海船年年运来新的货物,同时也带来了愈来愈难以管束的人。不过,新来的人也同样痛苦地感到失望,因为这里的街上根本没有随处可见的黄金;当地不幸的土人己被这些金发野兽掠夺一空,从他们身上再也压榨不出一丁点儿黄金了。于是,这些乌合之众就游手好闲,四处逛荡,寻衅抢劫,使苦命的印第安人整天提心吊胆,也使总督惴惴不安。为了把这帮家伙打发去开垦新地,总督想尽了各种办法,派给他们土地,分给他们牲畜,甚至还慷慨地给他们会说话的牲口,即给他们每人六十至七十名印第安人当奴隶;但都无济于事。无论是出身名门的贵族骑士,还是昔日的拦路强盗,都对经营农庄缺乏兴趣。他们飘洋过海到这里,不是为了来种植小麦和饲养家畜;因此他们从不把下种和收获放在心上,而只顾去欺凌苦命的印第安人——在短短的几年之内他们把当地的居民全部灭绝——或者在赌窟里消磨时日。没有多久,这号人的绝大多教都背上了债,以致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财物,一直到卖掉大衣、帽子和最后一件衬衫,最后被商人和高利贷者掐住脖子。
  所以,这个岛上受人尊敬的法学家、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素【9】“学士”于一五一0年装备好一艘船,准备带着新的人马去援助在大陆上的自己那块殖民地,这对所有那些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落魄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一五0九年,两位著名冒险家——阿隆索·德·奥赫达【10】和迭戈·德·尼古萨从斐迪南国王那里获得了在巴拿马海峡附近和委内瑞拉沿海建立殖民地的特权,他们匆忙地把这块地方命名为‘黄金的卡斯蒂利亚”【11】。这位懂得法学而不了解世界的恩西索被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迷住了,被那些诳人的大话哄得晕晕糊糊,于是把自己的全部财产投资到这块殖民地上去。可是,从这块在乌拉巴海湾【12】的圣塞瓦斯蒂安新建的殖民地没有送来一块黄金,而只是传来疾呼的求援声。殖民者中的一半在同当地土著人的斗争中丧了命,另一半则在饥饿中倒毙。思西索为了挽救已经投资的钱财,便毅然倾其所有,装备起一支援助远征队。伊斯帕尼奥拉岛上所有那些绝望的人一听说恩西索需要士兵的消息,就都想利用这次机会随他一起溜走。他们只是希望赶紧离开这里,逃脱债主,逃脱总督的密切注视。但是债主们也采取了防范措施。他们发觉这些负债累累的人都想溜之大吉,从此清失得无影无踪时,使再三恳求总督:没有经过总督的特别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去。总督满足了他们的愿望,采取了严密的监视措施。恩西索的船必须停泊在港口之外,再派出政府的小船四处巡逻,以防未经允许的人偷偷登上他的大船。于是,所有那些落魄的人——他们不怕死,却更怕诚实的工作或高筑的债台——只好怀着无限的绝望和痛苦眼看着恩西索的船没有载着他们就扬帆远航去进行冒险事业。
               躲在木箱里的人
  思西索的船张起满帆,从伊斯帕尼奥拉岛向美洲大陆驶去。岛的轮廓已沉没在蓝色的地平线下。这是一次静悄悄的航行,开始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到了后来才发觉那只膘肥强壮、特别有力的狼狗——它是著名狼狗贝塞里科(小牛)的崽子,它自己也由于叫莱昂西科(小狮)而出名——在舱面上不安地跑来跑去,到处用鼻子嗅着。谁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是怎样登上船的。而更令人注目的是,那只狗终于停留在一只最后一天运上船的特大食品木箱前不走了。不过,你瞧,没有想到那只木箱自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男子,他全副武装,身佩长剑、头戴甲盔、手持盾牌,活象卡斯蒂利亚的保护神圣地亚哥【13】。他,就是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14】。他以这种方式对自已的那种令人惊叹的大胆和机智作了第一次考验。他出生于赫雷斯·德·洛斯·卡瓦雷洛斯的一个贵族家庭,曾作为一个普通士兵随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远航来到这个新世界,在经过若干次迷航以后终于在伊斯帕尼奥拉岛登岸。岛上的总督曾想把巴尔沃亚培养成一个好样的殖民地开发者,但是没有成功。他把分配给他的土地管了几个月之后就弃置不顾了,最后彻底破产,不知该如何摆脱那一群债主。可是,正当其他的负债人紧握着拳头,从海滩上愤怒地凝望着那几只阻拦他们逃到恩西索船上去的政府小船时,巴尔沃亚却躲进一只空着的大食品木箱里,让仆役抬上了船,从而大胆地绕过了迭戈·哥伦布总督【15】设的警戒线。当时,船上的人都忙着启航,一片混乱,没有人察觉这样狡猾的诡计。一直当他知道船已经远离海岸,再也不可能为了他而把船开回去时,这个偷乘的旅客才露面。现在他正站在众人面前。
  恩西索“学士”是学法律的人,象大多数法学家一样,缺乏浪漫色彩。他,作为那块新殖民地上的行政长官,作为警察总督,不愿意看到在该地有吃白食的人和来历不明的可疑分子,因此他不客气地对巴尔沃亚说,他不想把他带走,而是让他在下一个他们经过的海岛上岸,不管那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不过,事情最后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因为正当这艘船驶向“黄金的卡斯蒂利亚”途中,他遇到了一条坐满了人的小船——这简直是奇迹,因为在这些尚未为人所知的大海上当时总共只有几十条船在行驶——那小船由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皮萨罗【16】的人率领着,这个人的名字不久就蜚声世界。船上的乘员是从思西索的殖民地圣塞瓦斯蒂安来的,起初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擅离职守的哗变者。但使恩西索大所失惊的是,他们报告说:再也没有圣塞瓦斯蒂安了,他们是这块以前的殖民地上的最后一批人,司令官奥赫达自己驾了一艘船先溜走了,剩下来的人一共只有两艘双桅小帆船,为了能在这两艘小小的帆船上每人得到一个位置,他们不得不等到死掉了七十人以后才动身,后来,其中的一艘又出了事故:皮萨罗率领的这三十四人是“黄金的卡斯蒂利亚”的最后一批幸存者。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又该驶向何处呢?恩西索的人在听了皮萨罗的叙述以后已经没有兴趣到那偏僻的移民区去遭受可怕的沼泽气候和土著人的毒箭。他们觉得现在唯一的可能是再回到伊斯帕尼奥拉岛上去。正在这紧急关头,巴尔沃亚突然站出来说,他在同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作第一次航海时了解到中美洲全部沿海她区的情况,他记得他们当时曾到过一个名叫达连【17】的地方,它依旁着一条含金的河流,那里的土人态度友好,所以他们应该到那里去建立新的居住区而不是在那倒霉的老地方。
  全体人员立刻表示赞同巴尔沃亚。他们按照他的建议向巴拿马地峡的达连驶去。他们到了那里,先在土人中间进行残酷的屠杀,由于在抢劫来的财物中发现了黄金,这一群亡命之徒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以后他们又怀着虔诚的感恩之心把这座新的城市称作“达连古老的圣马丽亚”。
               危险的升迁
  不久,倒霉的恩西索学士——这位该殖民地的投资者感到后悔莫及:他当初没有及时把那只木箱连同藏在里面的巴尔沃亚一起扔到海里去,因为几个星期以后这个胆大妄为的人把一切权力都篡夺到了自己手中。作为一个在纪律和秩序的观念中成长的法学家,恩西索想以一个当时尚未上任的总督的行政长宫的身份努力把这块殖民地治理得有利于西班牙的朝廷。他在简陋的印第安式的茅舍里签发自己的法令,写得既工整又严密,就好象坐在塞维利亚自己的法律办公室里似的。他禁止士兵在这块迄今人迹未至的荒地上向土人勒索黄金,因为收购黄金是朝廷的权益,他要尽力把这批无法无天的歹徒纳入秩序和法律的轨道。然而这些冒险家天生就信服刀剑,而不把耍弄笔杆的文弱书生放在眼里。不久,巴尔沃亚就成了这块殖民地事实上的主人。恩西索为了保住自已的性命不得不逃离出走;当尼古萨——国王派到这新大陆来的总督之一终于来到时,巴尔沃亚干脆就没有让他上岸。不幸的尼古萨被他们从这块国王封给他的土地上赶了出去,并且在回国途中淹死。
  现在,巴尔沃亚——这个从木箱里出来的人就是这块殖民地上的主人。但是,尽管他获得了成功,却并不感到十分愉快。因为他公然造了国王的反,国王派来的总督由于他的缘故而丧了命,这就很难得到国王的宽恕。他知道,逃走的恩西索正带着对他的控告信前往西班牙的途中,他的这种叛乱行为迟早要受到法庭的审判。不过,西班牙离这里毕竟是如此遥远,在一艘船两次横渡大洋以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为了尽可能久地保持住自己篡夺来的权力,他就必须有胆有识地利用这唯一的手段——时间。他知道,只要他在这段时间里替自已的犯罪行为找到正当的辩护理由,同时向朝廷的财库进贡大量的黄金,那么就有可能免除或者推迟这场宫司,也就是说,首先需要弄到黄金,因为黄金就意味着权力!于是他和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一起,大肆蹂躏和抢掠周围的土人,就在这些残忍的杀戮中,他终于交上了一次决定性的好运。有一次,他突然居心叵测地来到一个名叫卡雷塔的印第安人酋长家中胡作非为,酋长眼看自己己难免一死,就向巴尔沃亚建议:最好请他和他的部落结盟,而不要同印第安人为敌。他还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巴尔沃亚,作为忠实的信物。巴尔沃亚立刻认识到在土著人中间结交一个可靠而又有势力的朋友的重要性,于是接受了卡雷塔的建议,而更令人感到惊奇的是,他至死都对那个印第安人姑娘温情脉脉。就这样,他和卡雷塔酋长一起,征服了邻近所有的印第安人,树立起巨大的权威,以致当地最有势力的酋长柯马格莱最后也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到自己的家中去。
  在这位最有势力的酋长家中的访问,使巴尔沃亚的一生发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转折,而在此之前,他只不过是一个亡命之徒和违抗朝廷的狂妄叛乱者,等待他的是卡斯蒂利亚法庭的纹索或砍刀。柯马格莱酋长在一幢宽敞的石头房子里接待他,房子里的金银财宝使巴尔沃亚不胜惊讶,没有等巴尔沃亚自己开口,主人就送给这位客人四千盎司黄金。可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使酋长惊愕得目瞪口呆,因为他如此恭恭敬敬招待的这些天国子弟——一群趾高气扬、象神一样威严的外来人一见到黄金,身上所有的尊严都不见了,而是象一群挣脱了锁链的狗似的互相争斗着。他们拔出刀剑、攥紧拳头、高声叫喊、彼此怒骂,每个人都想多得一点黄金。酋长露出一副令人惊异的鄙夷神情,观望着这一场发疯似的争吵。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自然之子都会永远对这些文明人感到诧异。一小撮黄色的金属,在这些文明人看来,竟比他们的文明所取得的一切精神上和技术上的成就都还要有价值。
  最后,酋长终于走上前去向他们进上一言。当译员将酋长的话翻译给这群西班牙人听的时候,他们脸上那种贪婪的神情简直让人可怕。柯马格莱说,你们为了这样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互相争吵,为了这样一种普普通通的金属而玩命,招惹这么多的不愉快,实在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就在这些高山后面,有一片大海,所有流入那片大海的河流都含有黄金,那边住着一个民族,他们也和你们一样乘坐这种带帆和带桨的船,他们的国王们吃喝的时候,用的是金制的杯盘,你们到了那里就可以弄到这种黄色的金属,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到那里去是一条危险的路,因为那些酋长们肯定不会让你们通过;不过,路程倒是只要几天就行。
  巴尔沃亚觉得这一席话正中他的下怀。他们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黄金之国的踪迹终于找到了。他的先行者们曾走遍天南地北,到处寻觅,而现在,这黄金之国离他只有几天的路程,如果酋长说的是真的话。同时,也终于证实了另一个大洋的存在,哥伦布、卡博特【18】、以及其他一切著名的伟大航海家都曾寻找过通往这个大洋的道路,但没有成功。因为找到了这个大洋,也就意味着发现了一条环绕地球的航道。谁第一个亲眼见到这新的海洋,并为自己的祖国去占领它,那么他的名字势必会流芳百世。巴尔沃亚认识到,为了赎清自己的全部罪过和赢得名垂千古的荣誉,他必须去干这件事:他要第一个横越过巴拿马地峡,到达这个通向印度的南海,并为西班牙朝廷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此时此刻,就在柯马格莱酋长的这幢房子里,决定了他的一生命运。从这一时刻起,这个出来碰碰运气的冒险家的生活有了超越时间的崇高意义。
                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时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巴尔沃亚知道,白己正面临着这样的赌博:不是在断头合上悲惨地死去,就是名垂千古。他得首先用收买的方法,取得朝廷的和解,追认他的恶劣行动——篡夺的权力是合法和有效的!为此,这个昨日的叛乱者,现在却作为最最殷勤的臣仆,不仅给伊斯帕尼奥拉岛上的王家财务总管帕萨蒙特送去了柯马格莱馈赠的黄金的五分之一——按照法律这五分之一原是应该归于王室的,而且除了正式向朝廷进贡之外还私下给财务大巨送去一大笔黄金,请求财务大臣能确认他在这块殖民地上的司令宫职位——在谙熟世故、玩弄手腕方面他可比刻板、耿直的法学家恩西索有经验。财务总管帕萨蒙特虽然对此没有任何权限,不过为了感谢那一大笔黄金,给巴尔沃亚寄来了一张实际并无价值的临时文书。与此同时,巴尔沃亚为了寻求各方面的保证,又向西班牙派去两名自己最可靠的亲信,以便直接向朝廷禀奏他为王室建立的功绩和报告他从酋长那里探听到的重要消息。巴尔沃亚向塞维利亚报告说,他只需要一千兵力,就能保证为卡斯蒂利亚干出迄今一个西班牙人还从未干出过的许多事情。他将负贵去找到那个新的海洋和去占领那个终于找到了的黄金国;哥伦布答应找到而始终没有找到的这黄金国,他,巴尔沃亚要去征服它。
  现在看来,对于这个叛乱者和亡命之徒、这个处于劣势的家伙来说,似乎一切又都变得有利了。然而,从西班牙驶来的下一艘船却带来一个非常坏的消意。他在叛乱时的一名同党,也就是他派到西班牙去向朝廷反驳被夺了权的恩西索所提出的控告的那个亲信,回来报告说,事态的发展对巴尔沃亚非常不利,甚至有生命之虞。那个受骗上当的“学士”已经向西班牙的法庭控告了这个抢去他的权力的强盗,巴尔沃亚已被判处要向他进行赔偿。而另一方面,那个可能使他得救的关于附近南海情况的消息却还没有送到西班牙。不管怎么样,下一艘船肯定会把一名法庭的人员送到这里,来清算巴尔沃亚的叛乱行为,不是将他就地正法,就是将他套上枷锁送回西班牙。
  巴尔沃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在人们得到他的关于附近南海和那黄金海岸的情报以前,对他的判决就会执行。毫无疑问,当他的头颅滚到沙滩的时候,人们就会利用这一情报——将会有另一个人去完成他梦寐以求的事业;而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指望西班牙的了。谁都知道,是他使那个国王任命的合法总督丧了命,是他擅自赶走了那个行政长官——如果仅仅把他投入监狱,而不在断头台上惩戒他的胆大妄为,那样的判决真可谓是万幸了。他不可能再指望有权有势的朋友,因为他自己己不再有任何权力;而他的最好的辩护人——黄金,声音还太微弱,不足以保证他得到宽宥。现在,只有一件事能挽救他免遭因大胆的冒险行为而受惩罚——这就是去干一件更为大胆的冒险事。如果他能在法庭的人员到达以前,在他们的捕役把他套上镣铐以前,找到那另一个海洋和那新的黄金国,那么他就有可能自己拯救自己。在这人类世界的尽处,对他来说,也只有这样一种逃遁的方式,逃到煌赫的行动中去,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于是,巴尔沃亚决定不再等待为了征服那未知的海洋而从西班牙请来的一千名士兵,同样,也不再坐等法庭人员的到来;他宁愿带着那些为数不多但和他同样坚决的伙伴去从事这一伟大的壮举!他宁愿为了这一在任何时代都称得上是最勇敢的冒险行为而光荣死去,也不愿束手待毙,带着耻辱被拖上断头合。巴尔沃亚把该殖民地上的全体人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讲明他要横越地峡的意图,同时也不讳言许许多多的困难,并且问他们谁愿意跟从他。他的勇气鼓舞了别人。一百九十名士兵——几乎是该殖民地上的全部武装人员报了名。准备工作用不了许多时间,因为那些人始终处在战争的状态。一五一三年九月一日,巴尔沃亚——这个英雄兼匪徒、探险家兼叛乱者,为了逃避绞刑或牢房,开始了他的长途跋涉,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庇护。
                  永载史册的瞬间
   横越巴拿马地峡是从考伊巴地区开始的,那里是卡雷塔酋长——他的女儿已成了巴尔沃亚的生活伴侣——的小小王国;正如后来所证实,巴尔沃亚选择的这一地区并不是巴拿马地峡最狭窄的地段,由于不了解这一情况,他绕道多走了好几天危险的路程。不过,对他说来,最重要的是在如此大胆深入到一个未知地区时,一定得有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部落保证他的补给或掩护他的撤退。全体人马——一百九十名带着剑、矛、弓箭、火枪的士兵和一群膘肥强壮、令人可怕的狼狗,乘坐十条大独木舟从达连渡海到了考伊巴,那位结盟的酋长把自己部落的印第安人派来当向导和驮物的牲口。九月六日,横穿地峡的光荣进军开始了。尽管这一群冒险家顽强勇猛和历经锻炼,但这地峡对他们的意志力来说,仍然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这些西班牙人必须在令人窒息、虚脱和疲劳的赤道灼热之中首先穿过低洼地,那里的沼泽泥潭和蔓延的疟疾即便是在数百年以后修建巴拿马运河时也曾使数千人丧生。这一条通往足迹未至地区的道路,从一开始就得在有毒的藤萝丛林中用刀斧和利剑披荆斩棘开凿出来。恰似穿过一座巨大的绿色矿井,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在灌木丛中为后来者开凿出一条狭窄的坑道,然后,这支酉班牙占领者的军队排成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行列,一个挨着一个顺着这坑道前进。他们手中始终拿着武器,日日夜夜保持着高度警惕,防备土著人的突然袭击。潮湿的巨大树盖宛若穹顶,底下是一片明暗、闷热,雾气腾腾,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树冠上是无情的炎炎烈日,酷热使人汗流浃背,嘴唇焦裂。这支背着沉重装备的队伍就这样拖着疲惫的步伐,一里一里地向前走着;突然之间,这里又会浇下倾盆大雨,小溪顿时变成湍湍急流。他们不得不蹚水而过,或者从印第安人临时架起的、摇摇晃晃的树索桥上通过。这些西班牙人带的干粮只不过是少量的玉米。他们又困又累、又饥又渴,身边萦绕着蛰人、吸血的成群昆虫,衣服被刺芒扯破了,脚都受了伤,眼睛充满血丝.面颊被嗡嗡叫的蚊子咬得肿了起来。他们白天不休息,晚上不睡觉,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行军一星期后,大部分人已受不住这样的劳累。巴尔沃亚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于是他宁愿把所有害热病的人和不能行军的人留下,只带那些经过挑选的人去完成决定性的冒险行动。
  地势终于开始渐渐向上升高。只有在沼泽的洼地上才能长得非常茂密的热带丛林渐渐稀疏了。不过,树荫也就从此不能再替他们挡住太阳。赤道上的烈日亮晃晃地直晒着他们,沉重的装备被晒得象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这群疲惫不堪的人迈着极小的步伐,缓慢地攀登着这通向上面高山的斜坡,那些绵延不断的山岭犹如一条石头的背脊,隔断着两个海洋之间的这一块狭窄地带。视野渐渐宽广起来,空气也愈来愈新鲜。看来,经过十八天艰苦卓绝的努力之后,最最严重的困难算是克服了。一条山脊高高地矗立在他们面前。据那几个印第安人向导说,从那山峰上就能眺望到两个海洋——大西洋和另一个当时尚不为人所知和尚未命名的太平洋。可是,正当自然界顽强而诡谲的抗拒眼看就要被最后战胜,他们却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敌人。当地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酋长率领着数百名武士,要挡住他们的去路。巴尔沃亚有着同印第安人作战的丰富经验。他只要发出一排火炮就行了。那人造的闪电和雷鸣,就可以向土人显示出自己所具有的魔力。受惊的土人就会叫喊着、被在后面赶来的西班牙人的狼狗追得四处逃窜。但是这一次,巴尔沃亚没有满足于这种轻而易举的胜利,而是象一切西班牙入侵者那样,用惨无人道的残酷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他将一批缚住了手脚,失去自卫的俘虏让一群饥俄的狼狗咬死、撕裂、嚼碎、吞吃——以此来代替斗牛和击剑的取乐。在巴尔沃亚获得名留青史的那一天的前夜,却被一场令人唾弃的屠杀败坏了名声。
  在这些西班牙占领者的性格和行为中确曾有过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现象。一方面,他们以那种当时只有基督教徒才有的虔诚和信仰,真心实意地、狂热地祈祷上帝,另一方面,他们又会以上帝的名义干下历史上最卑鄙无耻、非人道的事。他们的勇气、献身和不畏艰险的精神能够作出最壮丽的英雄业绩;但同时他们又以最无耻的方式尔虞我诈,而且在这种厚颜无耻之中又突杂着一种突出的荣誉感、一种令人钦佩、真正值得称赞的对自己历史使命的崇高意识。巴尔沃亚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在头一天晚上把无辜的、缚住了手脚的俘虏让狼狗活活地咬死,或许还心满意足地抚摸过正滴着新鲜人血的狼狗的上唇,但他同时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行动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并在那决定性的时刻想出一种能使自己流芳百世的姿态。他知道,这九月二十五日将要成为具有世界压史意义的一天,因此,这位顽强、坚定的冒险家就要以令人赞叹的西班牙人的激情来表示他是多么了解自己的使命超越时代的意义。
  巴尔沃亚的非凡姿态是:那天晚上,就在那血腥的行动之后,一名土人指着近处一座山峰告诉他说,从那高山之巅就能望见尚不为人所知的南海。巴尔沃亚立刻作了安排。他把伤员和累得已经走不动的人留在这个洗劫过的村落里,同时命令所有还能行军的人——总共是六十七人还能继续前进,而他从达连出发时带领的是一百九十人——去攀登那座高山。将近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已接近顶峰,只要登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就能放眼远眺无尽的天际了
  可是就在这当儿,巴尔沃亚命令全体人员停止前进,谁都不得跟随他,因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这第一眼望见这个未知大洋的荣誉。他要单独前往,要成为在横渡了我们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以后,见到另一个尚未为人所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个西班牙人、第一个欧洲人、第一个基督教徒而栽入史册。他被这伟大的时刻所深深激动,心怦怦地跳着,左手擎着旗,右手举着剑,缓慢地向上攀登,偌大的四周是寂静的群山黑影。他攀登得很从容,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大功已经告成。只是还需要再走儿步罢了,而且步数正在愈来愈少,愈来愈少。他终于伫立在山顶上,眼前真是一片非凡的景色。在倾斜的山后边,紧挨着郁郁葱葱的山坡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波光粼粼的耀眼大海。这就是那个新的、尚未为人所知的海洋,迄今为止它只萦回于人们的梦魂,而从未亲眼见过它。多少年来,哥伦布和他的所有后来人都曾寻找过这个波浪冲击着美洲、印度和中国的传说中的大海,但均未成功。而现在,巴尔沃亚却亲眼目睹着这海洋。他举目远望,感到幸福和自豪,在他的心中完全被这样一种意识所陶醉:他的眼睛是反映出这无涯海洋的蓝色的第一双欧洲人的眼睛。
   巴尔沃亚心醉神迷地、久久地望着远方,然后才把伙伴们唤上来,和朋友们分享他的骄傲。伙伴们一边兴奋地叫喊着,一边攀呀,爬呀,跑呀,激动地气喘呼呼登上了山顶,用热情的目光凝视着远方,指点着,惊叹着。突然,随同来的神父安德烈斯·德·巴拉唱起了感恩诗,于是,喧哗和喊叫立刻消失了。所有这些士兵、冒险家和匪徒的粗鲁、生硬的嗓门霎时间都唱起了这虔诚的圣歌。印第安人带着惊异的神情,眼看着他们按照神父的话,斫下一棵树,做成一个十字架竖起来,用花体字在十宇架的木头上刻下西班牙国王的名字,好象十字架上伸向两边的横木能把两个隔着望不到尽头的远离的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抓住似的。
  在这片鸦雀无声的静默中,巴尔沃亚站出来,向自己的士兵发表了一通讲话。他说,他们确实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是上帝踢予他们这样的荣誉,同时还应该祈求上帝继续保佑他们去占领这海洋和这里所有的土地。如果他们继续象以前那样忠实地跟随他,那么也们从这新印度回去的时候将成为最富有的西班牙人。他说完话便郑重其事地举起旗帜,向四面迎风挥动,以显示凡是风吹过的一切地方,西班牙都要去占领。接着,他叫来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要他草拟一份文件,把这庄重的一幕永远记录下来。巴尔德拉瓦诺摊开一张羊皮纸(他带着这张藏在密封木匣里的羊皮纸和墨水盒、羽毛笔穿过原始森林),要求所有的贵族、骑士和士兵——“这些品德高尚、作风正派的人”、“这些托国王陛下的总督、卓越而极受尊敬的巴尔沃亚队长的福而有幸见到南海的人”在文件上签字证明:“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先生是第一个看到这大海的人,是他把这大海指给后来者看的。”
  这以后,六十七个人才从山顶上走下来,所以,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是人类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后一个海洋的日子
                  黄金和珍珠
  现在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们亲眼见到了这海洋。但是,他们还要走到它的岸边,去亲自感受这浩淼的海水,要去亲自触摸拍来的海浪,尝尝海水的滋味,还要去放取海滩上的胜利品!他们从山上走下来的路程用了两天的时间。为了找到一条从山麓到海边的最近捷径,巴尔沃亚把队伍分成了若干小组。在阿隆索·马丁率领下的第三组首先到达海滩。这个探险小组的全体成员,甚至连一殷的士兵,全都充满追求功名的虚荣心,渴望着不朽的声名,以致这个平庸的阿隆素·马丁也赶紧让文书用白纸黑字写下一份文件,证明他是第一个在这尚未命名的水域中弄湿了自己的脚和手的人,为自已如此渺小的“我”记下一笔象一粒尘埃似小的不朽事迹。这以后他才向巴尔沃亚报告,他已经到达海边,并且已用自己的手接触过海水。巴尔沃亚又立刻为自己想出一种新的慷慨激昂的姿态。第二天,刚好是九月二十九日的米迦勒节,他在海滩边出现了,随身只带着二十二名同伴。为了使自己象圣米迦勒一样全身武装,在庄严的仪式中占领这新的海洋,他没有急急忙忙走到海水中去,而是俨若这海水的主人和受贡者,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神气十足地等待上涨的海水把波浪轻轻拍到他的脚上,好象一条顺从的狗用舌头舔舐他的脚。然后他才站起身来,把盾牌负在背上——盾牌在阳光下象一面镜子似的闪闪发亮——一手握着剑,一手举着那面有天主之母图像的卡斯蒂利亚旗帜,走入海水,一直走到海浪拍击他的两髋,才全身浸泡到这陌生的一片汪洋之中。接着,巴尔沃亚——这个从前的叛乱者和亡命之徒,现在是国王最忠实的仆人和凯旋者——向四面挥动着旗帜,一边高声喊道:“卡斯蒂利亚、莱昂【19】、亚拉冈的尊贵而又伟大的君主斐迪南【20】和胡安娜【21】万岁!我要以他们的名义,为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利益,去真正地、永远地、实实在在地占领这里的所有海域、陆地、海岸、港口和岛屿。我发誓,无论哪个亲王或者船长,不管他是基督教徒还是异教徒,也不管他是什么信仰或者什么地位,只要他胆敢对这里的陆地和海洋提出任何权利,我就要以卡斯带利亚二王的名义进行保卫,因为这里的陆地和海洋现在已是二王的财产,只要世界存在和最后审判的那一天以前,就永远是他们的财产。”
  所有这些西班牙人都重复了这样的誓言。他们宣誓的声音压过了大海的呼啸。现在,每人又都用嘴唇舔了舔海水;文书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再次记录下这一幕占领仪式,用下面的话结束他的文件:“这二十二人以及文件撰写人安德烈斯·德·巴尔德拉瓦诺是用自己的脚踏进这南海的第一批基督教徒,他们每人都亲手试过这里的水,并且用嘴尝过,为的是要弄清它是否象其他海里的水一样是咸水。当他们知道确实是咸的海水时,他们齐声向上帝感恩。”
  伟大的事业已经完成。现在就要从这英勇的冒险行动中得到实惠的好处。这群西班牙人从一些土人那里缴获或者换来一些黄金。不过,在他们的胜利喜悦中,还有一件新的意外好事在等待他们。这就是在附近的岛屿上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珍珠,在印第安人给他们送来的一捧一捧值钱的珍珠中,有一颗塞万提斯和洛佩·德·维加【22】都曾赞美过的名叫“佩莱格里纳”的珍珠,因为它作为一颗最漂亮的珍珠装饰在西班牙和英国国王的王冠上。这群西班牙人把这种宝贝塞满了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口袋,但在这里,珍珠并不比贝壳和沙粒更值钱。当他们贪婪地进一步打听他们认为最最重要的东西——黄金的时候,一名印第安人酋长指着南边地平线上那一溜隐隐约约的山脉说,山那边是一片有着无穷宝藏的土地,那里的统治者举行欢宴时用的全是黄金制的杯盘;还有四条腿的硕大性口——酋长说的是美洲驼——把最贵重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往国王的宝库里驮。他把这个大海南边山背后的国家的名字说了出来,听上去好象是“皮鲁”,声音悦耳,却又非常陌生。
  巴尔沃亚凝望着酋长那只伸开的手所指的远方,在那里,只有山峦消失在茫茫的天际。这个声音柔和、富有魅力的“皮鲁”二字立刻铭记到他的心中。他的心不平静地怦怦跳动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意外获得的伟大预示。柯马格莱所预示的关于附近南海的第一个使命已经完成。他找到了这珍珠的海滩和南海。说不定这第二个使命:去发现和征服这个地球上的黄金之国——印加帝国【23】的使命,他也能胜利完成。
                神明很少保佑……
  巴尔沃亚还一直在用贪婪的目光凝望着远方。“皮鲁”,即“秘鲁”这个名字,犹如一口金钟在他的灵魂深处荡来晃去。不过,这一回他不得不忍痛放弃!他不敢再去冒险了。带着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人,他是不可能去征服一个王国的。也就是说,他必须先返回达连,等养精蓄锐以后再沿着现在找到的这条路去征服那新的黄金之国。而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遇到的困难依然不少。这群西班牙人必须再次艰难地穿过热带的灌木丛林,必须再次战胜土人的袭击。尤其是现在他们已不再是一支战斗的队伍,而是一小队患着热病,用最后一点力气蹒跚地行走着的人群。巴尔沃亚本人也已接近死亡的边缘,由几个印第安人用一张吊床抬着。这支队伍经过艰苦卓绝的四个月行军,终于在一五一四年一月十九日重新回到了达连。但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之一毕竟是完成了。巴尔沃亚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一个同他一起冒险到达那未知地区的人都变得富裕了。他的士兵从南海沿岸带回家来的财宝之多,是哥伦布和另外几个西班牙征服者所不能比拟的,其他一切殖民者所得到的也只有他们的一部分。巴尔沃亚把战利品的五分之一进贡朝廷。作为一个凯旋者的他,在分配战利品的时侯还给自己的狠狗莱昂西科留了一份,以报答它如此凶狠地撕咬掉那些不幸土人的皮肉。它所得到的酬劳和任何一个参战者一样:五百金比索。对此无人非议。在巴尔沃亚取得这些成就之后,在这块殖民地上再也没有人对他作为总督的权威有所争议。这个冒险家和叛乱者象一个神似的被人崇敬。他可以自豪地向西班牙送去如下的消息:他为卡斯蒂利亚朝廷完成了自哥伦布以来最伟大的业绩。他的时运就象旭日东升,穿过了一切迄今压在他生命之上的阴云。而现在,正是红日中天。
  然而,巴尔沃亚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的一天.那正是阳光灿烂的六月天气,达连的居民令人奇怪地聚集在海滩上。一张白帆在海面的地平线上出现,在这个偏僻的世界角落里,这本身就是一桩奇迹。可是你看,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张白帆、第三张白帆、第四张、第五张白帆,不一会儿已经看到十艘帆船,不十五艘,不,二十艘帆船——是整整一支舰队在向海港驶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由巴尔沃亚的信引起的结果,但不是报告他凯旋而归的那封信——那封信还未到达西班牙——,而是他早先那封信,他在那封信里第一次转述了印第安人酋长关于附近南海和黄全国的报告并请求派来一千名士兵,以便去占领那些土地。西班牙朝廷毫不迟疑地为这样一次远征行动派来了一支如此强大的舰队。不过,塞维利亚和巴萨罗那方面根本就没有想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一个象巴尔沃亚这样声名狼藉的胃险家和叛乱者。因此,一名真正的总督——出身富豪贵族,深孚众望而年已六十的佩德尔·阿里亚斯·达维拉(通常称作佩德拉里亚斯)【24】被同时派遣而来。他将作为国王的总督在这块殖民地上最终建立起秩序,对以前发生的一切越轨行为绳之以法,同时要去找到南海和征服那预言中的黄金之国。
  因此,对佩德拉里亚斯说来,处境是令人不快的。他一方面肩负这样的使命:要追究叛乱者巴尔沃亚驱逐前总督的贵任,如果证明他有罪,那么就将他逮浦,要不,就证明他无罪;另一方面他又负有去找到南海的使命。但是,当他换乘的小船刚一靠岸,他就立刻知道,正是这个他打算审讯的巴尔沃亚已亲自完成了这一了不起的行动,正是这个叛乱者已庆祝过佩德拉里亚斯所指望的凯旋。巴尔沃亚为西班牙朝廷作出了自发现美洲以来最伟大的贡献。不言而喻,他现在不可能把这样一个人象一个恶劣的罪犯似的送上断头台,而必须礼貌地向他问候,热忱地向他祝贺。不过,从此时此刻起,巴尔沃亚实际上已经失败。佩德拉里亚斯永远不会原谅这个竞争对手独自完成了这一行动,因为这是一项派佩德拉里亚斯来实现的行动,而且它肯定会给他带来千古流传的荣誉。所以,他虽然为了不过早地去激怒这些殖民者而不得不把对他们的英雄——巴尔沃亚的仇恨隐藏起来,把追究责任的事无限期的拖延,甚至把自己还留在西班牙的亲生女儿许配给巴尔沃亚,以制造一种和平的假象,但是,他对巴尔沃亚的仇恨和嫉妒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减少,而只会不断增加。现在,在西班牙的人也终于知道了巴尔沃亚所完成的业绩,一张委任状已从西班牙送到这里,补授这个从前的叛乱者以适当的头衔,即同样任命他为总督,并且告知佩德拉里亚斯,凡遇重大事情都必须同他商量。然而,这一片士地对两个总督来说毕竟是太小了,其中必然要有一个屈服,以至最后垮台。巴尔沃亚感觉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遭到不幸,因为佩德拉里亚斯手中掌握着军权和司法权,于是他打算第二次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因为他第一次这样的尝试出色地获得了成功。他请求佩德拉里亚斯允许他装备一支远征队,到南海沿岸去探察并古领它周围的辽阔土地。不过,这个老叛乱者的秘密意图是:他到大海的彼岸去,是为了摆脱一切监视,他要自己建立起一支舰队,要使自己成为那一片土地上的主人,并且一旦有可能,就去征服传说中的秘鲁——新世界的黄金国。佩德拉里亚斯诡谲地同意了,因为如果巴尔沃亚在这次行动中丧了命,岂不更好;如果他获得了成功,那么以后仍然有时间,再把这个过于贪图功名的人置于死地。
  就这样,巴尔沃亚又开始到不朽的事业中去寻求新的庇护。也许,他这第二次行动比第一次更加辉煌,但是,尽管历史总是给予有成就的人以光荣,这第二次行动在历史上却没有享受到和第一次同样的荣耀。巴尔沃亚这一次横越地峡的时候,不仅带着自已的人马,而且还让成千名土著人拉着木材、木板、船帆、铁锚和四艘双桅帆船用的绞盘翻山越岭,因为他到了山那边以后要首先建立起一支舰队,然后才能去强占所有的沿岸地区,去征服那些盛产珍珠的岛屿和传奇般的秘鲁。可是这一次,命运却同这个男敢的冒险者作起对来,他接二连三地遇到新挫折。在穿过潮湿的热带灌木丛时,蠹虫蛀毁了木材;到达以后发现木板已全部霉烂,不能再使用。但巴尔沃亚役有气馁,他在巴拿马海湾让人砍下新的木料、锯成新的木板。他的才干创造了真正的奇迹。眼看一切又都要成功:准备航行在太平洋上的第一批双桅帆船已经建造好了。可是突然之间,停泊着竣工船只的河流洪水暴发,造好的船被冲走了,并在大海上撞击得粉碎。巴尔沃亚不得不第三次重新开始。两艘双桅帆船终于又建成了。只需要再有两三艘这样的船,他就可以出发了,去占领那一片自从那个印第安人酋长用一只伸开的手指着南方和他弟一次听到那诱人的名字“皮鲁”以来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土地。现在,只要再有几个勇敢的军官和一支精良的后备部队,他就可以去建立自己的王国了!只要再有几个月的时间,只要他胸中的这顶大胆计划稍微碰上一点好运气,那么世界历史上战胜印加人、征服秘鲁的就不会是皮萨罗,而是巴尔沃亚了。
  然而,命运即使对它最喜爱的宠儿也不是永远慷慨无度的。众神除了保佑这个不能永生的人完成了一项不朽的事业以外,再也没有保佑他,
                 毁 灭
  巴尔沃亚以坚强的毅力准备着自己的宏伟计划。但是,恰恰是这种大胆计划所取得的成功,给自己招惹来危险,因为佩德拉里亚斯的猜忌耳光一直在不安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下属的意图。也许是由于叛徒的出卖,他得到了情报,知道巴尔沃亚野心勃勃地要建立自己的统治;也许是纯粹出于嫉妒,怕这个从前的叛乱者第二次获得成功。总而言之,他突然给巴尔沃亚寄去一封非常恳切的信,信中说,在他最终开始远征以前最好回到阿克拉——达连附近的一座城市——再商谈一次。巴尔沃亚希望能进一步得到佩德拉里亚斯的兵力支援,于是接照信上的邀请立即返回。一小队士兵在城门外迈着正步向他走去,好象是去迎接他似的。他高兴地急忙向他们走去,为的是要去拥抱他们的队长——他自己的多年战友、发现南海时的同伴、自己信赖的朋友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但是,皮萨罗却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宣布他已被捕。皮萨罗也渴望着作出一番不朽的事业,也渴望着能去占领那黄金国,所以,当他知道要除掉这样一个肆无忌惮的挡路人时,心里并非不乐意。佩德拉里亚斯总督开始了这场所谓叛乱的审判,并且很快迸行了不公正的判决。数天以后,巴尔沃亚和他自己几个最忠实的伙伴一起走上了断头台。只见刽子手的刀斧一闪,滚落在地上的那个头颅上的眼睛在一秒钟之内就永远闭上了,这是人类的第一双服睛——它们曾同时看到过环抱我们地球的两个大洋。
[译者注释]
  【1】克里斯托福罗·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 1451?-1506),原是意大利人,一四八五年移居西班牙,一四九二年八月至一四九三年三月,在西班牙伊萨伯拉女王支持下,作第一次向西运航,企圈找到一条通往印度的新航道,结果到达了今天的巴哈马群岛和古巴、海地等岛,以后他又三次西航,到达中美、南美大陆沿岸地带,史称第一位发现美洲的人,但他至死还一直误认为他所到达的地方是印度。
  【2】塞维利亚(Sevilla),西班牙西南部城市,一五零三年至一七一七年是西班牙统管所有殖民地的所谓印度事务部的驻在地。
  【3】巴塞罗那(Barcelona),西班牙西北部重要港口,濒地中海,哥伦布第一次航海归来,在此向西班牙的伊萨伯拉和斐迪南两位国王提出肮海报告。
  【4】两位国王,指当时伊比利亚半岛中部的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女王伊萨伯拉一世(Isabella I,1451-1504)和庇里牛斯山麓的亚拉冈王国的国王斐迪南二世(Ferdinando Ⅱ,145Z-1519),一四六九年,他们两人结婚,从而使西班牙趋于统一。在哥伦布以后的大探险时代,西班牙国土由他们两人统洽,史称“天王教二王”。
   【5】威尼斯古金币,原文是Dukaten,系指一二八四年在威尼斯铸造的纯金古币。
  【6】巴罗斯(Palos),西班牙东南部港口,哥伦布第一次向西航海由此出发。
  【7】加的斯(Cadiz),西班牙西南部港口,临大西洋,一四九二年起为西班牙前往美洲商船队的总部所在地。
  【8】伊斯帕尼奥拉岛(La Espanola), 即今海地岛,一四九二年,哥伦布抵达该岛时命名为伊斯帕尼奥拉,意谓小西班牙,又称圣多明各岛(Santo Domingo)。
  【9】马丁·费尔南德斯·德·恩西索(Martin Fernandezde Easiso, 1470?-?1528), 西班牙殖民者,一五00年到美洲,后作为法学家居住伊斯帕尼奥拉岛,著有《地理全书》(Suma de Geografia,1519)。用西班牙文对新世界的发现地作了总结。
  【10】阿隆索·德·奥赫达(Alonzode Ojeda,1465?-1515),西班牙探险家,一四九三年随哥伦布到达美洲,一四九三年至一四九五年在伊斯帕尼奥拉岛上进行征服活动,一四九九年至一五00年和探险家韦斯普奇到达圭亚那海岸,第一次报道了亚马逊河。
  【11】卡斯蒂利亚(Castilia),原是西班牙历史上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国名,一四七九年西班牙统一后仍经常沿用这传统国名。西班牙殖民者常常借用西班牙的国名或地名去命名美洲为殖民地。
  【12】乌拉巴海湾(Golfo de Uraba),在今哥伦比亚西北部(十六世纪该地统称委内瑞拉),北邻达连湾。
  【13】圣地亚哥(Santiago),耶稣基督的十二使徒之一,西班牙保护神。
  【14】巴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Vasco Nunez deBalboa,1475-1519),西班牙探险家,被认为是太平洋的发现者,旧译巴尔博或巴尔博亚,按西语发音应译为巴尔沃亚,一五00年随探险家罗德里戈·德·巴斯蒂达斯一起航行到美洲,在伊斯帕尼奥拉岛落户,一五一零年前住达连湾开辟新殖民地,一五一二年自任该殖民地总督,以后经历如本篇所述。
  【15】迭戈·哥伦布(Diego Colombo,1480?-1526),美洲发现者哥伦布的儿子,一五O九年任伊斯帕尼奥位岛的总督。
  【16】弗期西斯科·皮萨罗(Francisco Pizarro,1476?- 1541),西班牙探险家,在巴拿马闻悉当时的印加帝国(今秘鲁、智利、厄瓜多尔等太平洋沿岸一带)之富饶后,自一五二四年起两次探险该地,并于一五三二年以一百八十人之兵力登陆秘鲁,掳获印加皇帝亚塔瓦尔巴,翌年占领其首都库斯科。一五四一年被政敌阿尔马格罗(Almagro)的部下杀害。
  【17】达连(Darien),系指十六世纪濒临达连湾的西班牙殖民地。达连湾(Golfo de Darien),今加勒比海最南部的海湾,在巴拿马东北岸和哥伦比亚西北岸之间。
  【18】约瀚·卡博特(John Cabot,1450-1498), 意大利航海家,后移居英国,获英王亨利七世的特许,于一四九七年西航寻找通往亚洲的新航道,给果于五十二天后在北美大西洋上的布雷顿角岛(Cave Breton Island)登陆,因而后世把他看作是发现北美的先驱者之一。
  【19】莱昂(Leon),九世纪时西班牙西北部的莱昂王国,一二三O年后归属卡斯蒂利亚王国。
  【20】斐迪南,即斐迪南二世,见注【4】。
  【21】胡安娜(Juana,1479-1555),亚拉冈国王斐迪南二世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萨伯拉所生之女,后继承母亲在卡斯蒂利亚的王位,一五O五至一五一六年间由其父摄政。
  【22】洛佩·德·维如(Lope de Vega,1562-1635),与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西班牙著名剧作家,西班牙戏剧的奠基人。
  【23】印加帝国。十五世纪在南美太平洋沿岸地区建立的帝国,一五三三年被皮萨罗率领的西班牙殖民者所灭。事见注【16】。
  【24】佩德拉里亚斯(Pedrarias),非缩写的全名是佩德尔·阿里亚斯·达维拉(Pedro Arias de Avila,1440?- 1131),一五一四至一五二六年任西班牙驻达连和巴拿马的总督,一五一九年处死巴尔沃亚,同年建立巴拿马城,一五二六年后调任尼加拉瓜总督。
拜占庭的陷落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公元三九五年,原先统一的罗马帝国终于分裂为东西两部分,即以君士坦丁堡为首都的东罗马帝国和以罗马为首都的西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是古希腊的移民城市拜占庭的旧址,所以东罗马帝国又习称拜占庭帝国,君士坦丁堡习称拜占庭。
  到了十五世纪中叶,东罗马帝国面临内外交困的局面。绝大部分领土被兴起的奥斯曼帝国占领,实际上只剩下首都君士坦丁堡这座四面受围的城市了。国内政治纷争不断,连年混战,从而经济凋敝,岁收锐减,不但完全失去了作为地中海上一支商业劲旅的地位,而且被迫听任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商人在帝国境内建立许多商业据点,享有种种特权。东罗马帝国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君士坦丁堡终于被土耳其人攻占,随后奥斯曼帝国迁都于此,更名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标志着在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继续存在将近千年的东罗马帝国的灭亡。欧洲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
                 —译者
                   危在旦夕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位密使到小亚细亚向苏丹穆拉德二世【1】的长子——二十一岁的穆罕默德【2】报告他的父亲巳经去世的消息。这位既精明又果断的皇太子没有同自己的大臣和谋士商量一句话,就一跃跨上自己乘骑中那匹最好的马,挥策鞭子,驱着这匹纯种良马一鼓作气跑完一百二十里,到达博斯普鲁斯海峡,并且立刻渡海,来到欧洲一岸的加利波里【3】。他这才向自己的亲信们透露父亲去世的消息。为了事先就能挫败其他任何人染指王位的企图,他调集了一支精锐部队,带到亚得里亚堡【4】,尽管他在那里实际上没有遭到任何反对就被确认为奥斯曼帝国的最高统洽者。他随即采取的第一个政治行动,同样充分显示了穆罕默德那种毫无顾忌的魄力,简直令人可怕。为了预先铲除掉所有的嫡血竟争对手,他让人把自己尚未成年的弟弟淹死在浴池里,并且接着又立刻把那个被他逼着去干这件事的凶手害死。——由此也可看出他的诡计多端和生性残忍。
  这样一个年轻、狂热、醉心于功名的穆罕默德从此取代了较为稳重的穆拉德而成为土耳其人的苏丹。这一消息使拜占庭人惊恐万分。因为他们通过成百名的密探获悉,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曾发誓要占领这座世界古都,尽管他年纪轻轻,却日日夜夜在策划着如何实现自己的这一毕生计划;同时所有的报告又都一致声称:这位士耳其的新君主具有非凡的军事和外交才能。穆罕默德是个一身兼备着双重禀性的人,他既虔诚又残忍,既热情又阴险,既是一个学识渊博、爱好艺术、能用拉丁文阅读凯撒大帝和其他罗马伟人传记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歹毒的人。他有一双神情忧郁的漂亮眼睛、尖尖的鹰爪鼻,从他的外貌看,既象一个不知疲倦的工人,又象一个不怕死的士兵,但更象一个寡廉鲜耻的外交家,而现在,所有这些危险的力量都集中到同一个理想上:即要大大超过他的祖父巴耶塞特一世【5】和父亲穆拉德二世所建树的业绩——他们两人曾用新兴的土耳其国家的强大军事优势第一次教训了欧洲。不过,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要攻克拜占庭城——这颗留在君士坦丁【6】和查士丁尼【7】皇冠上的最后瑰宝——大家都清楚并且都已感觉到这一点。
  事实上,对一个决心如此大的人来说.这颗宝石已经没有任何保护,而是唾手可得了。当年,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的幅员曾一度包括世界几个大洲,从波斯一直到阿尔卑斯山脉,再从另一方向延伸到亚洲的沙漠地带,走上几个月的时间,也无法穿越全境,真可谓是一个世界帝国,可是现在只要步行三个小时就能轻松地走遍整个国家。当年的拜占庭帝国如今只可怜巴巴的留下一个没有躯体的脑袋、一个没有国土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即君士坦丁之城、古代的拜占庭;况且,属于今日东罗马皇帝的,也已经不是昔日的拜占庭城,而仅仅是它的一部分,即只限于市区,因为城郊的加拉太【8】已落入热那亚人的手中,城墙以外的所有土地也都已被土耳其人占领。这最后一位皇帝的帝国仅有这样一块弹丸之地了。人们称之为拜占庭的,只不过是一座环绕着教堂、宫殿和一排排屋宇的巨大城墙之内的天地。这座城市由于遭到十字军的大肆劫掠【9】和毁坏已大伤元气;兵灾、瘟疫使城内人口骤减;由于连年不断地抵御游牧民族的侵犯而精疲力竭;加之民族和宗数的纷争不断,内部四分五裂;现在面临这样一个早已用全副武装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敌人,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进行抵抗。它既缺乏人员又缺乏勇气。拜占感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三【10】的宝座已摇摇欲坠。他的皇冠正在听凭命运的摆布。但是,正因为拜占庭已被土耳其人团团包围,也正因为它集中了整个西方世界几千年来古老的共同文化而被奉为圣地,拜占庭城对欧洲来说才成为荣誉的象征;只有当统一的基督教世界共同来保卫它在东方的这个最后的、并且已在土崩瓦解的堡垒,圣索非亚大教堂【11】——东罗马帝国最后和最富丽堂皇的东正教教堂——才能作为信仰基督的教堂而继续存在。
  君士坦丁十三立刻认清了这种危险。尽管穆罕默德二世满口和平的言论,但他还是怀着那种人们可以理解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向意大利、向教皇、向威尼斯、向热那亚派去一个又一个的使节,请他们派来大战船和士兵。然而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也是如此。因为东派教会和西派教会之间那种古老的宗教信仰上的裂痕至今依然存在。希腊正教憎恨罗马公教。希腊正教的牧首拒绝承认罗马教皇是最高牧师。虽然由于面临土耳其人的危险,在斐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宗教会议上【12】早已决定两教会重新统一,并保证支持拜占庭反对士耳其人的斗争,以此作为统一的条件。但是当拜占庭面临的危险刚刚不再如此火烧眉毛时,希腊教的一些教会又都拒绝使条约生效。一直到穆罕默德二世已经成为苏丹的现在,危急的形势才战胜了东正教会的固执:拜占庭一方面向罗马送去自己顺从的消息,同时请求紧急支援。于是,一艘艘大战船开始配备起弹药和士兵。不过,罗马教皇的使节先乘着一艘帆船来到,他要来隆重地完成西方两个教会和解的事宜,并且向世界宜布: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整个基督教世界挑战。
                 和解的弥撒
  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富丽堂皇的索非亚大教堂里——它从前那种由大理石和由玻璃镶嵌细雕的图案以及那些灿烂夺目的装饰品所形成的金碧辉煌,是我们今天从它改成的清真寺中无法想象的——一派隆重庄严的场面,教堂里正在为两派的和解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君士坦丁皇帝在他帝国的所有显贵们的簇拥下,出席了这次庆祝活动。他想以皇上的身份成为这次永远和睦一致的最高见证人和保证人。被无数的蜡烛照得通明的宽敞大斤里挤满了人。罗马教廷的使节伊斯多鲁斯和希腊正教的牧首格列高利在圣坛前亲如兄弟似的一起做着弥撤。在这座教堂里第一次重新提到教皇的名字【13】;第一次同时用拉丁语和希腊语唱起虔诚的赞美诗,余音在这座永存的主教堂的拱顶间缭绕。与此同时,已经达成和解的两派教士列队把施匹利迪翁的圣体庄严地抬进来。看来,东西两派的宗教信仰从此永远联合在一起了。欧洲的观念,即西方精神,经过漫长岁月的罪恶的争执终于重新达到了一致。
  然而,理智与和解的时刻在历史上从来都是短暂和容易消逝的。正当共同祷告的虔诚声音在教堂里愈来愈响之际,那位博学的修道士盖纳蒂奥斯己经在外边的一间修士室里激烈地指责那些讲拉丁语的人背叛了真正的信仰。刚刚由理智撮合而成的和平统一又被盲目信仰的狂热所破坏,而且正如这位希腊教士不想真正屈服一样,地中海另一端的朋友们也并不想提供他们已经许诺的援助。虽然向拜占庭派去了几艘战船和数百名士兵,但随后也就让这座城市听天由命了。
                  战争开始
  一切正在准备战争的强权统冶者都一样,当他们的准备工作还没有完全就绪以前.总是竭力散布和平论调。穆罕默德也是如此。他在自己加冕典礼时接见了君土坦丁皇帝的使团,向他们说尽了最友好和最使人宽心的话;他郑重其事地向真主及其在世的代言人穆罕默德教祖、向天使们和古兰经公开发誓:他要最忠实地信守和拜占庭皇帝签订的一切条约。但与此同时,这个两面三刃的家伙却又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达成了一项为期三年的双边中立协定——他要在这三年时间内不受干扰地攻下拜占庭。穆罕默德要在信誓旦旦地作出足够的和平许诺以后,才会在适当的时机挑起战争。
  直到目前为止,博斯普鲁斯海峡只有亚细亚一岸是属于土耳其人的。所以拜占庭的船只仍能畅通无阻地穿过海峡驶进黑海,前往目己的粮仓。现在,穆罕默德要切断这条通道,因此他也不管有理没理,便下令在海峡的欧洲一岸鲁米里·希塞尔附近海峡最狭窄的地段建立一个要塞(古代波斯人逞雄时,勇敢的薛西斯【14】就是在此渡过海峡的)。于是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土方工人来到欧洲这一岸,而按照条约规定,欧洲一岸是不允许构筑工事的——不过,对强权者来说,条约又算什么?这些工人为了自己的生活需要,把周围的庄稼劫掠一空;为了取得建筑城堡用的石块,他们不仅拆毁一般的房舍,而且还拆毁了久已闻名的圣米迦勒教堂。苏丹亲自领导这项昼夜不歇的要塞建筑工程,而拜占庭却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眼望着他们违背公理和条约,切断它通向黑海的这条自由通道。那些想要通过这个迄今还是公海的第一批船只已经在和平之中遭到了炮击;在这第一次显耀武力成功之后不久,也就不需要任何伪装了。一四五二年八月,穆罕默德把他的所有文武高级官员召集在一起,向他们公开宣布了自己要进攻和占领拜占庭的意图。随着这一宣告,野蛮行动不久就开始了;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境内的四面八方,去征召能进行战斗的人。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一支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帝国军队象滚滚涌来的潮水突然出现在拜占庭城墙之外的平原上。
  苏丹骑着马,一身豪华壮丽的戎装,走在自己部队的最前面,他要在吕卡斯隘口前扎起自已的帐营。但是,在他让人在自己的统帅部前面升起帅旗之前,他先让人在地上铺好祈祷用的地毯。他跣足而上,跪拜在地,面向麦加磕了三个头;在他身后是成千上万的部下,他们和他一起朝着同一方向磕头,用同样的节奏向真主念着同样的祷告,祈求真主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那真是一派非常壮观的场面。然后苏丹才站起身来,卑恭者又变成了挑战者,真主的仆人又变成了主人和战士。此刻他的那些“传令兵”,即传谕的差役,急急忙忙走遍整个营地,一边敲着鼓吹着军号,进一步宣告:“围攻拜占庭城的战斗已经开始。”
                 城墙和大炮
  现在的拜古庭,它的唯一依靠和力量,只剩下城墙了,昔日的拜占庭,它的版图曾横跨几大洲,然而,这样一个伟大而又美好的时代留给今天拜占庭的遗产,仅仅是它的城墙而已,别无其他。这座呈三角形的城市,在它的底部有着三道防线,在它的两条斜边,即沿着马尔马位海和金角湾的岸边,是比较低矮然而始终十分坚固的石头围墙,而对着大片开阔地的那一面,则是一座巨大的壁垒型的城墙,即所谓狄奥多西【15】城墙。在他之前,君士坦丁早已看到拜占庭未来的危险,所以用大方石把城围了一圈,在他以后查士丁尼【16】又把城墙进行了扩建和加固,但是真正建立起主体防御工事的则是狄奥多西二世。他建造了七公里长的城墙。今天爬满常春藤的残佘遗迹足可以证明当年石块的坚固力量。这座用平行的两层和三层建筑起来的气势雄伟的城墙,上面有凹形的眼口和雉堞,前面有护城壕,还有方石垒起的坚固望楼守卫着。一千多年来,历代皇帝都要把它加固和重修,因此它也就成了不可攻克的标志。这些用石块筑成的壁垒在以前曾嘲弄过蛮族部落蜂拥而至的拚命冲击和士耳其人的人海战术,现在它又同样嘲弄那些迄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攻城用的撞槌撞到墙上,它岿然不动;罗马式的攻城槌以至新式的野战炮和臼炮对这屹立的城墙也是无可奈何。由于这座狄奥多西城墙,没有一座欧洲城市能有比君士坦丁堡更好和更坚固的保护了。
  现在,穆罕默德比谁都更了解这座城墙,知道它的厉害。几个月来,或者说几年以来,他夜不成寐,甚至在梦中还想着:怎样才能攻克这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不可摧毁的城墙。在他的桌子上堆放着许多图样、量尺、敌方工事的草图。他知道城墙内外的每一处小丘、每一块洼地、每一条水流,他的工程师们同他一起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详,但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所有的人计算结果都一样:如集使用现有的臼炮是无法摧毁这座狄奥多西城墙的。
  也就是说,必须制造更大的曰炮!必须有一种比迄今在战争中使用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火炮!还必须用更坚硬的石头制造一种比迄今的石弹更重、更有攻坚力和摧毁力的弹头!要对付这座难以接近的城墙,必须发明一种新的重炮,此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摄罕默德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出这种新的进攻武器。
  不惜一切代价——这种表示本身就会唤起无穷的创造力和推动力。所以,宣战之后不久,就有一个男子来到苏丹面前。他是当时世界上最富于创造性和经验最丰富的铸炮能手。他的名字叫乌尔巴斯,或者奥尔巴斯,是一个匈牙利人,虽然他是基督教徒,并且前不久还刚刚为君士坦丁皇帝效过劳,但是他希望能在穆罕默德手下为自己的技艺获得更高的报酬和更有独创的使命,于是他禀告说,如果能向他提供无限的经费,那么他就能铸造出一种至今世上无与伦比的最大火炮——他的希望没有落空。就象任何一个被专一的念头迷住了心窍的人一样,苏丹已不再计较钱的代价,他立刻答应给他工人,要多少给多少,同时派出成千辆的车子,把矿砂运到亚得里亚堡;经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铸炮工人的不停不歇的努力下,一个采用秘密的淬火方法制成的粘土模坯已准备就绪,只等用火红的铁水进行浇铸了。这道激动人心的工序也获得了成功。大炮已经造好了。从模具里脱坯而出并且进行了冷却的巨大炮简是迄今世界上最大的。不过,在进行第一次发射试验以前,穆罕默德先派出他的传令兵走遍全城,去提醒那些怀孕的妇女当心。然后,随着一声巨雷般的声响,从闪电般发亮的炮口喷出一颗硕大的石弹,一下于就把一堵城墙摧得粉碎。于是穆罕默德立刻下令用这种特大尺寸的大炮装备全体炮兵。
   这一门巨大的“掷石器”——希腊的著述家们后来才心有余悸地把它称为大炮——看来已制造成功。不过还有一个更困难的问题:怎样才能把这种象巨龙似的铸铁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17】,运到拜占庭的城墙跟前呢?于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难历程开始了。全民动员,全军动员,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把这长脖子、硬梆梆的庞然怪物拖来。先是派出一队一队的骑兵在前面巡逻开道,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随后是数百、也许数千名的土方工人进行夜以继日的挖土和运土工作,为的是要随时把崎岖不平的道路铲平,以便运送这无比沉重的大炮,因为运输几个月之后,这些道路又会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五十对平列两行的公牛拖着一辆有防御装置的巨车,金属炮筒的重量均匀地分布在巨车的所有轮轴上——就象从前把方尖塔【18】从埃及运到罗马去一样。还有两百名壮工始终从左右两位扶着这个由于自身重量而摇摇晃晃的炮筒;同时,五十名车匠和木匠不停地忙着更换滚木、给滚木涂润滑油,加固支架、搭造桥梁;谁都会明白,这样一支庞大的运输队只有象老牛迈步似的,用最慢的速度才能越过山岭和草原。村落里的农民惊奇地聚集在村口,在这铁铸的怪物面前划着十宇,因为它看上去好象一尊战神似的被他的仆人和教士从一个国家运到另一个国家。不过,没有多久,又有好几个这种出目同一个模坯的铁铸怪物被人用同样的方式从眼前拖过去。——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现在,已经有二十或三十个这样的庞然大物向拜占庭张着黑色大口;重炮队从此载入了战争的史册。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一场较量开始了。
                再次寄于希望
  巨型大炮用闪电般的火舌缓慢地、始终不停地、然而不可抗拒地蚕食和咬碎着拜占庭的壁垒。开始时,每天只能发六、七次炮,但尽管如此,苏丹却每天总有新的进展。每击中一炮,便尘土弥漫、碎石横飞,眼看着这座石头壁垒劈里啪啦地塌下去,从中又出现一个新的缺口。虽然被围困在城里的人到了夜里用那些愈来愈凑合的木栅栏和亚麻布团把这些洞口堵住,但这毕竟不再是原来那座未受损伤、坚不可摧、能躲在它后面进行战斗的城墙了!现在,壁垒后面的八千人部队一直在惊恐地设想着那决战时刻,到那时,穆罕默德的十五万军队将会对这已经干孔百疮的防御工事进行决定性的冲击。目前花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欧洲世界、整个基督教世界该是想到自己诺言的时候了。在城内,成群的妇女带着她们的孩子整天跪在教堂的圣人遗骨的木匣前;士兵们在所有的瞭望塔上日日夜夜观察着在这土耳其人的船只到处游弋的马尔马拉海上是否终于有期待中的教皇和威尼斯的增援舰队出现。
  四月二十日凌晨三点钟,他们终于发出灯光信号,因为看到远方有船帆出现。那虽然不是魂牵梦萦的基督教世界派来的强大舰队,但毕竟是三艘巨大的热那亚船乘风破浪,徐徐驶来,跟在后面的第四艘船是一艘较小的拜占庭的运粮船,它挤在三艘大船中间,仰仗着它们的保护。君士坦丁堡全城的人立刻聚集在临海的城墙上,准备欢迎这些支援者。不过,与此同时,穆罕默德也跨上了他的战马,离开自己的朱红帐营,向停泊着土耳其舰队的港口飞驰而去,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些船只驶进金角湾,阻止它们驶进拜占庭的港口。
  于是几千副桨顿时在海面上哗哗地响起来。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虽然船身略小一些。这一百五十艘装备着铁爪篙、掷火器、射石机的三桅帆船一齐向那四艘大橹战船驶去。可是,那四艘大船得力于强大的顺风,速度远远超过这些带着武器并且狂叫怒骂的土耳其船只。四艘大船鼓着圆圆的宽大风帆,不慌不忙地航行着,丝毫不担心这些进攻者。它们向金角湾的安全港口驶去,因为在拜占庭城区和加拉太之间那条著名的铁链一直封锁着海口,会保护它们免遭进攻和袭击。现在眼看四艘大船就要到达最后目的地了;城墙上的几千人已能辨认船上的每张面孔;男人们和妇女们都已跪下身来,为了能得到这光荣的拯救而感谢上帝和圣徒们;港日的铁链已在放下,锒铛作响准备迎接这几艘增援船。
  可是正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风忽然停住。好象被一决磁石吸住了似的,四艘大船死死地停止在大海中间,离能够进行援救的港口恰恰只有几箭之远。于是,敌人用桨划的所有战船立刻象一群猎犬似地朝这四艘瘫疾了的大船扑来,狂声欢呼;而这四艘大船却宛若四座塔楼,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大海里。十六条桨艇象一群猎犬似的紧紧咬住大船,这些小船用铁爪篙勾住大船的两侧;为了把它们弄沉,用刀斧狠狠地砍,为了把它们点燃,愈来愈多的人爬上锚链,向帆篷投掷火炬和燃烧的柴禾。土耳其舰队的司令毅然命令自己的旗舰向那艘运粮船冲去,想把它从侧面撞伤。这会儿两艘船已经象角力士似的扭在一起了。虽然开始时热那亚的水兵由于头盔的保护还能从高出的甲板上抵抗攀登上来的人,还能用刀斧、石块和希腊人的火把击退进攻者。但是这场搏斗肯定会很快结束,因为这是一次力量非常悬殊、寡不敌众的战斗。热那亚的船必败。
  对城墙上的几千人来说,这是非常可怕的场面!这些平时在古希腊的战车竞技场上怀着无比的乐趣观看血腥搏斗的人,现在却是怀着无比的痛苦目睹这场海上的大拼杀,他们觉得自己这一方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至多还有两小时,这四艘船就会在这大海的竞技场上死于敌人的猎犬之下。这些救援者虽然来了,但却纯属徒劳!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自己的弟兄仅仅一箭之远,可是只能站在那里紧握着拳头,气急败坏地狂喊,而无法前去帮助来教援白己的人。一些人作出鼓劲的姿态,企图来激励那些正在战斗的朋友们。另一些人双手伸向天空,呼唤起基督和大天使米迦勒来,呼唤起他们自己教派的所有圣者和许多年以来曾经保护过拜占庭的僧侣的名字,祈求他们能创造奇迹。但是土耳其人在对面加拉太的岸边也同样在期待、喊叫,用同样的热情祈祷自己这一方的胜利,大海变成了舞台,海战成了斗士表演。苏丹本人己骑着快马赶来,周围是一群自己的高级将领,他催马下到海滩水中,以至溅湿了上衣.他用双手在嘴边合成传声筒,用怒气冲冲的声音向自己的士兵高喊,命令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擒住这些基督教徒的船只。当他看见自己的三桅战船中有一艘被击退回来时,他就叱责不停,同时挥舞那柄弯刀,威胁自己的海军司令说:“如果你不能取胜,就别活着回来。”
  虽然四艘基督教徒的船只还停在那里,但是战斗已接近尾声,从四艘大船上向土耳其人的三桅战船还击的石弹已开始稀稀落落。在同五十倍于自己的优势敌人进行了几小时的战斗之后,水手们的胳臂已疲乏不堪。白昼已快结束,太阳已经西沉。纵然到目前为止这四艘大船还没有被土耳其人攻占,但至少还要有个把小时这样毫无防御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同时被水流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可是,就在这时又发生了意外的事。这在拜占庭城上那群绝望、怒号、叫苦不迭的人看来,简直是出现了奇迹。一阵微风开始吹来,接着风愈刮愈大。四艘大船上干瘪的篷帆顿时又鼓得又大又圆。风,渴望和祈求的风,终于又出现了。四艘大战舰的船头胜利地昂了起来,随着猛一下鼓起风帆,船突然起动,又超出了围困在四周的敌人船只。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在城墙上几千人的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第一艘船已驶进了安全的港口,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刚才放下的封锁海面的铁链现在又重新拉起,挡住了外面的般只,土耳其人那群猎犬似的小船在它们后边的海面上已无可奈何地东分西散。在这愁然密布、绝望的城市上空又回响起希望的欢呼声,犹如彩虹祥云。
                战舰翻山越岭
  被围困的人整整一夜都沉浸在狂热的欢乐之中。这一夜使他们忘乎所以,浮想联翩,眼前出现的这一线希望有如梦中甜蜜的迷魂汤,使他们神志不清。这些被围困的人在这天夜里相信自己已得到拯救和安全。因为他们梦想着,从现在起就会每星期有新的船只到来,而且会象这四艘船上的士兵和口粮一样,能顺利上岸。欧洲没有把他们忘记,他们在眼前这种期望中好象看到包围已经解除,好象他们已经使敌人失去勇气和战胜了敌人似的。
  但是,穆罕默德也是个梦想家,虽然他是另一种类型、并且是更富于奇思异想的梦想家。这类梦想家懂得如何通过自已的意志把梦想变成现实。正当那几艘大战船误以为自己在金角湾的港口里十分安全之际,穆罕默德制订出了一项极富幻想的大胆计划;这项计划在战争史上可以与汉尼拔【19】和拿破仑的最大胆的行动媲美。拜占庭象一个金苹果似的就在他的眼前,可是他却无法拿到手。进攻的主要障碍是凹得很深的海岬——金角湾,这个盲肠形状的海湾防卫着君士坦丁堡的一侧。要想进入这个海湾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入口处的边上是热那亚人的据点城市加拉太,穆罕默德曾承诺给于这座城市以中立地位,而且从这里到那座敌人的城池拜占庭之间还横拦着一条铁链。所以他的舰队不可能从正面冲入海湾,而只能从热那亚人领地边缘的内部水域出发,去袭击那些基督教徒的战舰。可是一支舰队怎样到达这海湾的内部水域呢?当然,可以在这海湾里面建造一支舰队,不过,这又不知要用多少个月的时间,而如此急不可耐的苏丹是等待不了这么长的时间的。
  于是,穆罕默德想出一项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法施展力量的外海,越过岬角运到金角湾里面的内港:即把成百艘的战船拖越过多山的岬角地带。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大胆想法,完全是史无前例的,它是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和不可实现,以致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一项战略计划,就好象他们之前的罗马人和他们之后的奥地利人没有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的军队会神速地越过阿尔卑斯山一样。按照世间所有人的经验,船只能在水里航行,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支舰队可以越过一座山。然而正是这种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现实,才是一种精灵意志的直正标志,而且人们总是从中发现一位军事天才,这种天才往往嘲弄那种按战争规则进行的战争,而是在特定的时刻不因循守旧,随机应变。于是,一次在编年史上无与伦比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穆罕默德让人静悄悄地运来无数圆木头,又让工匠们制成滑板,然后把从海面拖上来的船固定在这些滑板上,就象固定在活动的干船坞上一般。与此同时,成千名土方工人也开始工作,为了运输的需要,把那条经过佩拉山丘的狭窄山路从上坡到下坡一律填得尽可能平整。不过,为了在敌人面前掩饰突然结集这么多的工匠,苏丹命令部队每天夜里向除中立的加拉太城以外的周围地区连续发射臼炮;发射这些臼炮本身毫无意义,唯一的意义就是转移敌人的注意力,以掩盖自己的船只越过山地和峡谷,从一个水域进入到另一个水域;当拜占庭城里的敌人正在忙忙碌碌并且以为进攻只会来自陆路的时候,无数涂满了油脂的圆木头开始滚动,钉在滑板上的船只就在这些巨大的滚木上面一艘接着一艘被拖着越过那座山,前面由两行数不尽的水牛拖着,后面由水兵们帮着推。当夜幕刚刚降临,这种奇异的迁移就立刻开始。世间一切伟大的仕举总是默默完成的,世间一切智者总是深谋远虑的,这奇迹中的奇迹:整整一支舰队越过山岭,终于成功了。
  在一切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的关键始终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这方面,穆罕默德的特殊天才尤其显得不同凡响。对于他的意图,事先无人察觉。这位天才的谋略家有一次在谈到自己时曾这样说过;“如果在我的胡须中有一根毫毛知道了我的想法,我就会把它连根拔掉。" 正当臼炮大事声张地向拜占庭的城墙轰击时,他的命令在最周密的安排下付诸实施了。到了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夜里,七十艘战船终于越过山岗和峡谷,穿过种植葡萄的山丘、田野和树林,从一个海面运到了另一个海面。第二天早晨,当拜占庭的市民看见一支挂着三角旗、载着水兵的敌人舰队好象被神的手送来似的,在他们误以为无法接近的海湾中心航行时,他们还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当他们揉着眼睛,还不明白这样的奇迹从何而来时,在他们迄今由海港保护着的这一面城墙底下,已经欢呼和呐喊四起,军号、铜钹、战鼓齐鸣。除了加拉太那一片狭窄的中立地带以外,隐藏着基督教徒舰队的整个金角湾已经由于这一天才的计谋而属于苏丹和他的军队了。现在,他可以指挥部队从自己的浮桥上毫无阻碍地向拜占庭城墙的这较薄弱的一面发起进攻了。这薄弱的一翼既然受到了威胁,由于地广人少而本来就已十分可怜的防线就显得更脆弱了。铁的拳头已经把这牺牲者的咽喉掐得愈来愈紧。
                   救救吧,欧洲!
  被包围者不再自己欺骗自已了。他们知道:即便能把这已有了裂口的一翼牢牢守住,如果没有紧急增援到来,在这千孔百疮的城墙后面的八千人要抵住十五万人,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不过,威尼斯的执政官不是极其郑重地答应过派来战船吗?如果西方最华丽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有变成异教徒的清真寺的危险,教皇能无动于衷吗?难道困于内部纷争、被层出不穷的无谓猜忌而弄得四分五裂的欧洲还始终不明白西方文化所面临的危险吗?——被围困的人们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也许一支增援舰队早已准备好,只是由于没有认识到形势的险恶而迟迟不愿出航,而现在,事实足以使他们认识到,这种将会导致灭亡的迟疑该负多么巨大的责任。
  然而,怎样去通知威尼斯舰队呢?马尔马拉海上到处是土耳其的船只;倘若整个舰队一齐出动那就意味着要冒彻底毁灭的危险,况且会使城防减少数百名兵力,而守城是一个人要顶一个人用的。于是决定只派出一艘只能坐很少几个人的非常小的船去冒险。总共是十二名男子——如果历史是公正的话,那么他们的名字应该象“阿耳戈”船上的英雄们【20】一样为人们所传诵,可惜我们不知道他们任何一个名字——去勇敢地从事这项英雄壮举。在这艘双桅小帆船上挂起一面敌人的旗帜。为了不致引起注意,十二名男子一身土耳其式的打扮,缠上穆斯林的头巾或者戴着非斯帽。五月三日的午夜光景,封锁海面的铁链静悄悄地松开了,这艘勇敢的小船在黑夜的掩护下划了出去,尽量不发出划桨的声音。你看,简直神奇极了,这艘轻巧的小船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驶进爱琴梅,竟没有被人认出来,象往常一样,正是这种非凡的勇敢麻痹了对方。穆罕默德什么都考虑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艘乘着十二名勇士的单独小船敢于穿过他的舰队进行一次阿耳戈英雄们式的航行。
  但是,令人悲伤绝望的是:在爱琴海上没有看到一艘威尼斯的帆船,没有一支舰队准备出发。威尼斯和教皇都已将拜占庭忘却了,他们全部热衷于鸡毛蒜皮的教会政治,而忽视了信誉和誓言。这种悲剧性的时刻在历史上是屡见不鲜的,正当急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保卫欧洲文明的时候,各路诸侯和国家却不能暂时把自己的小小纷争搁下,热那亚认为把威尼斯撇到一边,比联合几个小时向共同的敌人作战更重要;反之,威尼斯对热那亚也是这种态度。海面上空空荡荡。这些勇敢的人坐在核挑壳似的小船里,绝望地从一个岛屿划到另一个岛屿。但到处都是已经被敌人占领了的港口,没有一艘友军的船只还敢在这作战区域内航行。
  现在该怎么办?十二人当中有几个已经情有可原地失去了勇气。他们觉得重返君士坦了堡,再去走一趟那危险的路程,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们不可能带回去任何希望。说不定那座城市已经陷落;如果他们再回去,等待他们的不是被俘,就是死亡。可是,这些谁也不知名的英雄们中的大多数人始终豪情满怀——他们还是决定回去。既然把一项使命托付给了他们,他们就应该把它完成。把他们派出来是为了探听消息,他们现在就必须把消息带回家去,尽管消息是非常令人沮丧的。于是,这艘片叶之舟重新单枪匹马,奋不顾身地穿过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和敌人的舰队返回。五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二十天,君士坦丁堡的人早以为这艘小船已经失落,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会送来消息或者回来,可是就在这一天,几个哨兵突然从城墙上挥动起小旗,因为一艘小船飞快地划着桨正在向金角湾驶来:由于被围困的人震天响地欢呼,倒使土耳其人警觉起来,这会儿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艘挂着土耳其国旗、肆无忌惮地驶过他们海域的双桅帆船原来是一艘敌人的船,于是驾出无数小艇从四面向双桅船冲去,想要在它即将进入安全港口之前把它逮住。小船的归来,霎时使拜占庭充满得救的希望,以为欧洲一直记着这座城市,而上次驶来的那几艘船仅仅是先遣。成千的人欢呼叫喊起来,不过这是非常短暂的时刻,到了晚上,真正的坏消息已四处传开。基督教世界已将拜占庭忘却了。这些被禁锢在里面的人是孤立无援的,如果他们不自已拯救自己,他们就要完蛋。
                 总攻前夕
  每天每日的战斗,持续了将近六个星期之后,苏丹变得不耐烦了。他的大炮已经在许多地方毁坏了城墙。但是,他指挥的所有这一切攻击,到目前为止都被顽强地击退了。对一个统帅来说,现在只剩下两种可能:不是放弃包围;就是在经过无数次个别的小袭击之后发起一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穆罕默德把他的将领们召集起来举行作战会议。他的热切的意志战胜了一切顾虑。这次大规模的决定性的总攻决定在五月二十九日开始。苏丹以他一贯的坚决态度进行自己的准备工作。他安排了一次宗教盛典,十五万人的部队,从最高统帅到普通一兵,全都必须完成伊斯兰教规定的一切宗教礼仪——进行小净【21】和白天的三次礼拜【22】。所有现存的火药和石弹都已运来,以加强炮兵的攻势,为攻占拜占庭创造条件。全军已为总攻分编成各个部分。穆罕默德从清晨忙到深夜,连一个小时都不休息。他骑着马,沿着整个从黄金角到马尔马拉海的广大阵地,从这个帐营走到那个帐营,到处亲自给指挥员鼓气和激励士兵。不过,作为一个通晓别人心理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最有效地煽起这十五万人的高昂斗志。他许下了一项可怕的诺言——以后他完全履行了这项诺言,这既给他带来了荣誉,也给他带来了耻辱。他的宣谕差役敲着鼓吹着号到处去宣读这样的诺言:“穆罕默德以真主的名义,以教祖穆罕默德的名义和四千先知【23】的名义发誓保证,他还以他的父亲穆拉德苏丹的灵魂,用他自己孩子们的头颅和他的军刀发誓保证,在攻陷拜占庭城以后允许他的部队尽情劫掠三天。城墙之内的所有一切:家什器具和财物、饰物和珠宝、钱币和金银、男人、女人、孩子都属于打了胜仗的士兵,而他——穆罕默德本人将放弃所有这些东西,他只要得到征服东罗马帝国这个最后堡垒的荣誉。”
  士兵们听到这样诱人的宣布之后,顷刻一片欢腾响亮的欢呼声犹如风的怒号,一片叫喊真主——真主的祈祷声犹如海的咆哮,这声音象一阵风暴向已经胆战心惊的拜占庭城卷去。“抢呀!”“抢呀!”这个词简直成了战场上的口号,它随着战鼓回荡,随着铜钹和军号齐鸣。到了夜里,军营里一片节日的灯海。被圈困者从自己的城墙上看到平原和山丘上到处点燃起灯光和火把,有如无数的星星,敌人在尚未取得胜利以前已经在用喇叭、苗子、铜鼓、手鼓庆祝胜利,真是叫人不寒而栗。那场面恰似异教徒祭司在献上牺任以前那种吹吹打打、嘈杂而又残酷的仪式。但是到了午夜时分,所有的灯光又都根据穆罕默德的命令突然一下子全部熄灭。几千人的热烈声响戛然而止。然而,这种令人不安的一片漆黑和突然的沉默果然是不祥之兆,对那些被搅扰得心神不定的窃听者们来说,比亮光中的喧嚷、疯狂的欢呼更觉得可怕。
              圣索非亚教堂里的最后一次弥撒
  被围困在城里的人不必派出任何一个探子,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从敌人那边投奔来的人,使可知道自己面临的处境。他们知道,穆罕默德已经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因而对于未来的巨大危脸和自己重大责任的预感,就象暴风雨前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的上空。这些平时四分五裂和陷于宗教纷争的居民在这最后几个小时内聚集在一起了——世间空前的团结场面总是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才出现。为了大家都得出力保卫的一切:基督教信仰、伟大的历史、共同的文化,东罗马皇帝举行了一欢激动人心的仪式。根据他的命令,全城的人——东正教徒和天主教徒、教士和普通教徒、老老少少,都集合在一起,举行一次空前绝后的宗教游行,谁也不许呆在家里,当然,谁也不愿留在家里,从最富的富翁到赤贫的穷人,都虔诫地排在庄严的行列中,唱着“上帝保佑”的祈祷歌;队伍先穿过城内,然后经过外面的城墙。从教堂里取出来的希腊正教的圣像和圣人的遗物抬举在队饭的前面。凡是遇到城墙有缺口的地方,就贴上一张圣像,仿佛它能比世间的武器更能抵抗异教徒的进攻似的。与此同时,君士坦丁皇帝把元老院的成员、显贵人物和指挥官们召集到自己身边,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讲话,以激励他们的勇气。虽然他不能象穆罕默德那样向他们许诺无数的故利品,但是却向他们描述了他们将为全体基督教徒和整个西方世界所赢得的是怎样一种荣誉,如果他们击退了这最后一次决定性的进攻的话;同时他也向他们描述了他们面临的将是怎样一种危险,如果他们败于那些杀人放火之徒的话。穆罕默德和君士坦丁两人都知道,这一天将决定几百年的历史。
   接着,那最后一幕——灭亡以前令人难忘的热烈场面,也是欧洲历史上最最感人的场面之一开始了。这些濒临死亡的人都聚集在圣索非亚教堂里——自从基督教东西两个教派建立起兄弟般的关系以来,它是当时世界上最豪华的基督教主教堂。全体宫廷人员、贵族、希腊教会和罗马教会的教士、以及全副武装的热那亚和威尼斯的水陆士兵,都齐集在皇帝四周。在他们后面是毕恭毕敬、安安静静跪在地上的好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群充满恐惧和忧虑的老百姓,他们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蜡烛好象在同低垂的拱顶形成的黑暗进行费劲的搏斗似的,照耀着这一片象一个人的躯体似的跪在地上进行祷告的人群。这些拜占庭人正在这里祈求上帝。这会儿,大主教庄严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带头祈祷,唱诗班跟着同他唱和。西方世界神圣的声音,永恒的声音——音乐,在大厅里冉次响起。接着,一个跟着一个走到祭合前,皇帝走在最前面,去领受笃诫带来的安慰,一阵阵不停的祈祷声在宽敞的大厅里缭绕、在高高的拱顶上回旋。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次安魂弥撒开始了。因为在查士丁尼建造的这座主教堂里举行基督教的仪式,这是最后一次了。
  在举行了这样激动人心的仪式之后,皇帝最后一次匆匆地返回皇宫,请自己的所有臣仆能原谅他以往对待他们的不周之处,然后他骑上马,沿着城墙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去鼓励士兵,恰似他的不可一世的敌手——穆罕默德此时正在做的那样。已经是深夜了,再也听不到人声和武器的叮当声。但是城内的几千人正以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白日的来临,等待着死亡。
             一座被忘却的城门——凯尔卡门
  凌晨一点钟,苏丹发出了进攻的信号。巨大的帅旗一展,随着“真主、真主”众口一声的叫喊,数以万计的人拿着武器、云梯、绳索、铁爪篙向城墙冲去,同时所有的战鼓敲起,所有的军号吹响,震耳欲聋的大擂鼓、铜钹、笛子的声音和人的呐喊、大炮的轰鸣汇成一片,象是暴风雨的袭击。那些未经训练的志愿敢死队毫不怜悯地被率先送到城墙上去——他们半裸的躯体,在苏丹的进攻计划中肯定只是作为替死鬼,为的是要在主力部队作决定性的冲锋以前使敌人疲劳和削弱。这些被驱赶的替死鬼带着数以百计的云梯在黑暗中向前奔跑,向城垛、雉堞攀登上去,但是被击退下来了,接着他们又冲上去,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向上冲,因为他们投有退路,在他们——这些仅仅用来当作炮灰的无谓牺牲品——的身后已经站立着精锐主力,他们不停地把这些替死鬼驱向几乎是必死的境地。这些一穿就透的人肉装甲无法抵档无数的矢箭和石块,所以守在城上的人暂时还处于优势,但是他们面临的真正危险是自己的疲惫不堪——而这正是穆罕默德所算计的。城墙上的人全身穿着沉重的甲胄,持续不停地迎战不断冲上来的轻装部队,他们一会儿在这里战斗,一会儿又不得不跳到另一处去战斗,就在这样被动的防御中,他们的旺盛精力被消耗殆尽了。而现在,当进行了两小时的搏斗之后,天已开始蒙蒙亮,由安纳托利亚人组成的第二梯队发起了冲铮,故斗也就愈来愈危脸,因为这些安纳托利亚人都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战士,并且同样有网状的铠甲围在身上。此外,他们在数量上占着绝对优势,而且事先得到充分的休息,相比之下,守在城上的人却不得不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去保卫突破口。不过,进攻者所到之处还是不断地被击退下来。于是苏丹不得不把自己最后预备的精锐部队——奥斯曼帝国的中坚力量、土耳其近卫军用上。他亲自率领这一万两千名经过挑选的、身强力壮的士兵——当时被欧洲视为最优秀的军旅,齐声呐喊向精疲力竭的敌人冲去。现在真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了,城里所有的钟都已敲响,号召最后还能参加战斗的人都到城墙上来,水兵们也都从船上被召集到城墙上,因为真正决定性的战斗已经开始。对守卫在城上的人来说,倒霉的是热那亚部队的司令、无比勇敢的朱斯蒂尼亚尼被矢石击中而身负重伤,他被抬到船上去了,他一倒下,使守卫者的力量一时发生了动摇。但是,皇帝已亲自赶来阻挡这十分危险的突破,于是再次成功地把冲锋者的云梯推了下去;在这双方殊死的搏斗中,看来拜占庭又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最危急的时刻已经过去,最疯狂的进攻又被击退。但是,就在此时,一次悲剧性的意外事故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占庭的命运,是那神秘莫侧的几秒钟里的一秒钟一下子就决定了拜古庭的命运,就象有时候历史在它令人不解的决定中所出现的那几秒钟一样。
  发生了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在离真正进攻的地方不远,有几个土耳其人通过外层城墙中的许多缺口之一冲了进来。他们不敢直接向内城墙冲去。但当他们十分好奇和漫无目的地在第一道城墙和第二道城墙之间四处乱闯时,他们发现在内城墙的较小的城门中间有一座城门——即称为“凯尔卡门”的城门——由于无法理解的疏忽,竟敞开着。对它本身来说,这仅仅不过是一扇小门而已,在和平时期,当其他几座大城门紧闭的几小时内,这座小门是行人通过的地方。正因为它不具有军事意义,所以在那最后一夜的普遍激动中显然忘记了它的存在。土耳其近卫军此刻惊奇地发现,这扇门正在坚固的工事中问向他们悠闲地敞开着。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军事上的一种诡计,因为他们觉得这样荒唐的事太不可思议了。通常,防御工事前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小窗口、每一座大门前,都是尸体堆积如山,燃烧的油和矛枪会盖头盖脑飞下来,而现在,这里却象星期天似的一片和平景象,这扇通向城中心的凯尔卡门大敞着。那几个土耳其人立刻设法叫来了增援部队,于是,整整一支部队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冲进了内城。那些守卫在外层城墙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没有料想到背部会受到袭击。更糟糕的是,竟有几个士兵发现在自己的防线后面有土耳其人时,就不禁喊出声来:“城市被攻下了!”在战场上喊出这样不确实的谣言,那真是比所有的大炮更能置人于死地。现在,土耳其人也跟在这喊声后面大喊大叫地欢呼:“城市被攻下了!”于是,这样的喊声粉碎了一切抵抗。雇佣兵们以为自己被出卖了,纷纷离开自己的阵地,以便及时逃回港口,逃到自己的船上去。君士坦丁带着几个随从向入侵者浴血奋战,但已无济于事,他牺性了。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被打死了。只是到了第二天,人们在一大堆尸体中才从一双饰有一只金鹰的朱红靴上确认,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光荣地以罗马精神随同他的帝国一起同归于尽。芝麻大的一次意外——一扇被人忘记了的凯尔卡门就这样决定了世界历史。
                十字架倒下了
  有时候,历史是在作数字游戏。因为刚好在罗马被汪达尔人【24】令人难忘地洗劫之后过了一千年,一场抢掠拜占庭的浩劫开始了。一贯信守自己誓言的穆罕默德可怕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在第一次屠杀以后就听任自己的士兵大肆抢劫房屋、宫殿、教堂、寺院、男人、妇女、孩子,数以千计的人象地狱里的魔鬼在街头巷尾争先恐后地追逐,互不相让。首先遭到冲击的是教堂,金制的器皿在那里发亮、珠宝在那里闪耀;而当他们闯进一家住房时.立刻把自己的旗帜挂在屋前,为的是让随后来到的人知道,这里的战利品已全部有主了。所谓战利品,不仅仅是宝石、衣料、黄金、浮财,而且还包括妇女、男人和儿童;女人是苏丹宫殿里的商品,男人和儿童是奴隶市场上的商品。那些躲在教堂里的苦命人,被成群结队地用皮鞭赶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是没有用的白吃饭的家伙和无法出卖的累赘,因此把他们杀掉了事。那些年轻人象牲口似的捆绑起来拖走。大肆抢劫的同时,又进行了最野蛮的毫无人性的破坏。十字军在进行差不多同样可怕的洗劫时残留下来的一些宝贵的圣人遗物和艺术品,被这一群疯狂的胜利者又砸、又撕、又捣,弄得七零八碎,那些珍贵的绘画被烧毁了,最杰出的雕塑被敲碎了,凝聚着几千年的智慧、保存着希腊人的思想和诗作的不朽财富的书籍被焚毁或者漫不经心地扔掉了,从此永远消失。人类将永远不会完全知道,在那命运攸关的时刻,那扇敞开的凯尔卡门带来了什么样的灾难;在洗劫岁马、亚历山大里亚【25】和拜占庭时人类的精神世界遭到多少损失。
   一直到取得这一伟大胜利的那天下午,当大屠杀已经结束时,穆罕默德才进入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他骑在自己那匹金辔马鞍的骏马上,神色骄矜而又严肃,当他经过那些野蛮抢掠的场面时,连看都不看一眼,他始终信守自己的诺言,不去打扰为他赢得了胜利的士兵们正在干的可怕行径。不过,对他来说,首要的不是去争得什么,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一切,所以他傲慢地径直向大教堂——拜占庭的光辉中枢走去。他怀着向往的心情从自己的帐营里仰望这圣索非亚教堂的闪耀发亮而又不可及的钟形圆顶已经有五十多天;现在他可以作为一个胜利者而长驱直入教堂的铜大门了。不过,穆罕默德还要克制一下自己的焦躁心情:在他把这教堂永远献给真主以前,他得先感谢真主。这位苏丹卑恭地从马背上下来,在地上磕头,向真主祈祷礼拜。然后他拿起一撮泥土撒在自己的头上,为了使自己记住他本人是个不能永生的凡人,因而不能炫耀自己的胜利。在他向真主表示了自己的敬畏之后,苏丹这才站起身来,作为真主的第一个仆人昂首阔步走进查士丁尼大帝建造的大教堂——神圣智慧的教堂、圣索非亚大教堂。
  苏丹怀着好奇和激动的心情细细察看着这座华丽的建筑,高高的穹顶、晶光发亮的大理石和玛赛克【26】、精致的弧形门拱,在黄昏中显得格外明亮。他觉得这座用来祈祷的最最杰出的宫殿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他的真主。于是他立刻吩咐人叫来一个伊玛目【27】,让他登上布道坛,从那里宣讲教祖穆罕默德的信条。此时,这位土耳其君主面向麦加,在这基督教的教堂里向三界的主宰者——真主作了第一次祷告。第二天,工匠们就得到了任务,要把所有过去基督教的标志统统丢掉;基督教的圣坛被拆除了,无辜的玛赛克被粉刷上石灰;高高矗立在圣索非亚大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千年以来一直伸展着它的双臂,环抱着人间的一切苦难,现在却砰砰梆梆地倒在地上。
  石头落地的巨大声音在教堂里回响,同时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整个西方世界都在为这十宇架的倒坍而震颤。惊耗可怕地在罗马、在热那亚、在威尼斯回响,它象事先发出警告的巨雷向法国、德国滚去。欧洲万分恐惧地认识到,由于自己置若罔闻,这股劫数难逃的破坏力量竟从那座忘却了的倒霉的凯尔卡门闯了进来,这股暴力将要遏制欧洲的势力数百年。然而在历史上就象在人的一生中一样,瞬间的惜误会铸成千古之恨,耽误一个小时所造成的损失,用千年时间也难以赎回。
〔译者注释〕
  【1】土耳其最高统治者称苏丹。奥斯曼帝国苏丹穆拉德二世于一四二一年至一四五一年在位。
  【2】苏丹穆罕歇德二世于一四五一年至一四八一年在位。
  【3】加利波里(Gallipoli), 地名,今称格利博卢,土耳其人于一三五四年渡过达达尼尔海峡,占领此地,日后以此为桥头堡向色雷斯进攻。
  【4】亚得里亚堡(Adrianopel),即今土耳其城市埃迪尔内(Edirne)。它原是拜占庭帝国的城市,一三六一年被奥斯曼帝国占领,一三六六年至一四五三年是奥斯曼帝国首都。
  【5】巴耶塞特(Bayazid ,1389-1402年在位),奥斯曼帝国第四代苏丹,在东欧连战皆捷,使奥斯曼帝国声威大振,但在一四零二年安卡拉附近的战役中败于帖木儿,被俘后死于狱中,他是穆罕默德二世的祖父。
  【6】【7】君主坦丁和查士丁尼,均是东罗马帝国的英明君主.
  【8】加拉太(Galata),十四世纪热那亚人在君士坦丁堡城郊建立的据点。
  【9】第四次十宇军东侵时,于一二零四年四月十二日攻陷君士坦丁堡,西方强盗在这座文明古城里焚烧劫惊达一星期之久。半个多世纪以后,君士坦丁堡于一二六一年又被东罗马帝国收复。
  【10】君士坦丁十三世(Constantine ⅩⅢ,1448-1453),有些早期的史书还称他为十一世,他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在君士坦丁堡陷落时战死。
  【11】圣索非亚大教堂,公元五三二年至五三七年由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兴建,原为拜占庭帝国东正教的宫廷教堂兼君士坦丁堡牧首的主毅堂,一四五三年土耳其人入主后改为伊斯兰教清真寺。
  【12】一四三八教皇尤金四世(Eugenius Ⅳ, 1431-1447年在位)在意大利斐拉拉(Ferrara)召开天主教宗教会议,讨论罗马教会与希腊教会合一问题,有七百多名希腊教会代表参加,一年后会议移至佛罗伦萨举行,一四三九年七月六日通过两教会统一的决议,希腊东正教会确认罗马教皇为基督在世代表,具有全权地位,后因君士坦丁堡教会反对,两教会又于一四五三年分裂。
  【13】当时的教皇是尼古拉五世,一四四七年至一四五五年在位。
  【14】薛西斯(Xerxes),公元前四八六至公元前四六五年的波斯帝国国王,公元前四八零年亲率大军,分水陆两路进攻希腊。
  【15】狄奥多西二世(Theodosius Ⅱ,408-450年在位),他在四一三年至四三九年建立起拜占庭城的坚固城墙。
  【16】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Ⅰ,527-565年在位)。
  【17】色雪斯(Thrakien),巴尔干半鸟东南都古地名,地处今土耳其和保如利亚一部分。
  【18】方尖塔(Obelisk),一种高达二三十米的石制立柱,颇似中国的化表,但它的主干为四方形,顶部呈尖状,公元前三世纪在埃及产生,原是太阳神的标志,以后发展成为神庙的装饰建筑,经常成对地矗立在庙门前。罗马帝国皇帝曾从埃及掠劫去不少这种方尖塔。十九世纪时,埃及政府曾向巴黎、伦教、纽约赠送过这种文物,今天仍有一对方尖塔矗立在巴黎的协和广场。
  【19】汉尼拔(Hannilba1,公元前247?-183年),迦太基统帅,历史上军事名将,以出奇制胜著称,曾出征罗马帝国。公元前二一八年,汉尼拨率兵六万从西班牙远征意大利,史无前例地越过阿尔卑斯山,由于汉尼拔军突然出现在北意大利,遂使其在蒂查纳河与台伯河战役中粉碎了罗马军队。后来,汉尼拔被罗马人击败,过了几年寄居生活之后,于公元前一八三年服毒自尽。
  【20】在希腊神话中,伊阿宋率领希腊的著名英雄们乘坐一艘命名为“阿耳戈”的船到海外去寻取金羊毛。
  【21】穆斯林在参加一般礼拜前,需履行个净仪式,即依次洗手、洗脸、洗肘、漱口、洗鼻孔、用湿手抹头、冲洗双足,共七项,称“沐”。
  【22】穆斯林每日五次礼拜,分别在晨、晌、晡、昏,宵五个时辰内进行,称作晨礼、晌礼、晡礼、昏礼、宵礼。穆罕默德的部队因战事在身,只进行前三次礼拜。
  【23】伊斯兰教把能直接得到或通过天使、做梦等得到安拉(真主)“启示”的人称为先知。据称伊斯兰教共有十二万四千名先知。
  【24】汪达尔人(Vandale),属日耳曼民族,公元四至五世纪进入高卢、西班牙、北非等地,并攻占罗马。
  【25】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今埃及第二大城市,因由古代亚历山大大帝于公元前三三二年兴建而得名,曾有古代最著名的图书馆。
  【26】马赛克(Mosaik),墙或地面上用彩石和玻璃拼嵌的图案。
  【27】伊玛目,阿拉伯文的音译,意为站在前面的人,即指伊斯兰教做礼拜时站在前面的主持者。
韩德尔的复活
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乔治·腓特烈·韩德尔(George Frederick Handel,1685一1759)是西方音乐史上享有盛名的音乐大师,被誉为圣乐之祖。贝多芬说:"韩德尔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我极愿跪在他的墓前。【1】李斯特曾为"韩德尔伟大得象宇宙似的天才"而入迷,认为他是描写音乐的先驱【2】。韩德尔原是德国人,却在英国成名。他身居异国,由于英德之间的政治旋涡而受排挤;早年所作歌剧,采用那不勒斯乐派的歌剧程式,唱词用意大利文,在英国上演频频受挫,因而他所主持的剧院营业萧条,本人债台高筑。他一生坎坷,精神十分痛苦。一七四一年八月,曾为他的歌剧作过词的詹宁斯给他寄来《弥赛亚》的新剧词,请他谱曲,二十一日夜,韩德尔阅读歌词,词中所云与自己渴望新生的心情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灵感油然而生,于是从八月二十二日至九月十四日,在三星期内成功地创作了一部蜚声全欧、至今盛名不衰的清唱剧《弥赛亚》,它为韩德尔永垂史册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基础,韩德尔也从此"复活",立于不败之地。
   --译者
  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下午,乔治·腓特烈·韩德尔【3】的仆人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窗户前,干着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方才发现自己备存的烟叶已经抽完,有点恼火。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女朋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去一趟,就能弄到新鲜的烟叶,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这幢房子,因为主人——那位音乐大师正在盛怒之中,他感到害怕。乔治·腓特烈·韩德尔从排练完毕回家来时就已怒气冲冲,满脸被涌上来的血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上绽着粗青筋;砰的一声关上屋门。此刻,他正在二层楼上急躁地走来走去,震得地板嘎嘎直响,仆人在楼底下听得清清楚楚。当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仆人对自己的职守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于是,仆人只好干点别的事来消遣。这会儿,他不是喷出一小圈一小圈漂亮的蓝色烟雾,而是从自己短短的陶瓷烟斗里吹着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去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高兴地用手杖把这些彩色的小圆泡一个又一个地戳破,一边笑着挥挥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突然会在深更半夜从这里传出吵闹的羽管键琴【4】声,有时候,能听到女歌唱家在里面号陶大哭,或者抽泣呜咽,如果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向她们大发雷霆的话,因为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所以对格罗斯文诺住宅区的街坊们来说,这幢布鲁克大街二十五号房子长久以来就简直象疯人院。
  仆人默默地、一刻不停地吹着彩色的肥皂泡。过了一阵子,他的技术有了明显的长进。这些光洁的小泡个儿愈来愈大,表面愈来愈薄,飘得愈来愈高,愈来愈轻盈。甚至有一个小泡已经越过大街,飞到了对面那幢房子的二层楼上。突然之间,他吓了一跳,因为整幢房子被沉闷的一击震动起来。玻璃窗格格作响,窗帘晃动着。一定是楼上有件又大又重的东西摔倒在地上了。仆人从座位上跳将起来,急急忙忙顺着扶梯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去。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张软椅是空的,房间里也是空的。正当仆人准备快步走进卧室去时,发现韩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眼睁开着,目光呆滞。仆人一怔,站着愣住了,只听到沉浊而又困难的喘气。身强力壮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呻吟,或者说短促地喘息,呼吸愈来愈弱。
  受惊的仆人想,他要死了,于是赶紧跪下身去急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来,弄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身体继梧的主人实在太重了,于是只好先将那条勒着脖子的围巾扯下来,憋气的呼喳声也就随即消失。
  主人的助手克里斯多夫·史密斯【5】从楼下走上来——他是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刚到这里来的——他也被那跌倒在地的沉闷声音吓了一跳。现在,他们两人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抬到床上——他的双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来,象死人似的——帮他躺好,垫高头部。“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对仆人说,“我跑去找医生,你给他身上洒些凉水,一直到他苏醒过来。
  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没有穿外套就走了。时间非常紧迫。他急匆匆地顺着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一边向所有的马车招手。可是这些神气十足的马车依然跑着小步,慢悠悠地驶去,而根本不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后总算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夫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记了一切礼节客套,一把拉开车门,对着这位公爵大声说道:“韩德尔快要死了!我得赶快去找医生。”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是他爱戴的这位音乐大师的挚友和最热心的赞助人。公爵立刻邀他上车。几匹马连着猛吃了几鞭。就这样,他们把詹金斯大夫从他在弗利特大街的寓所里请了出来。当时他正在忙着化验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马车行驶途中,韩德尔的助手绝望地抱怨着说:“是那么多的忧虑烦恼把他摧垮的,是他们把他折磨死的,这些该死的职手和阉伶【6】,这些下流的吹捧者和吹毛求疵的挑剔者,全是一帮讨厌的蠢虫。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7】,可其他人呢,他们却在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得象发疯似的,这个该死的阉伶,这头发着颤音吼叫的猴子【8】。唉,他们是怎么对付我们好心肠的韩德尔的呵!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献了出来,整整一万英镑,可是他们却四处向他逼债,要把他置于死地。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象他这样成就辉煌,也从来没有一个人有象他这样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可是,象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
  唉,一个多了不起的人呵!杰出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静地、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讲。在他们走进寓所以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史密斯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最糟糕。他会象一头牛似的拚命干。
  不过,这样的年纪,他也象一头牛似的强壮。好吧,看看我能干点什么吧。”
  仆人端着一只碗,克里斯多夫·史密斯举起韩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一注血流淌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韩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叹了一口气,他深深地呼吸着,睁开了双眼,但眼睛还是显得那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医生扎好他的手臂。没有太多用事要做了。他已经准备站起身来,这时他发现韩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韩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象只是喘气似的:“完了,……我完了……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我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他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就垂落下去,似乎没有知觉,然后他又举起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新的姿势。现在詹金斯一切都明白了。
  当他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可以说有可能。”
  “这么说,他要一直瘫痪下去罗?”
  “看来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对韩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能恢复工作吧?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创作是再也不可能了,”他说得很轻,“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保不住他这个音乐家,这次中风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活动。”
  史密斯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绝望,终于使医生产生了恻隐之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他重复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当然,我只是说我现在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腓特烈·韩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象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写宇,不能用右手弹一下琴键。他也不能说话,由于右半身从头到脚瘫痪,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的身体就乱动起来,好象一个梦魇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随着节拍一起动,但四肢象冻僵了似的,筋肌都不再听使唤——那是一种可怕的麻木不仁:这位往日身材魁梧的男于感到自己已被束手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象一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
  最后,詹金顶医生出于无奈——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是不能治愈了——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9】,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转。
  然而,正如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他的僵硬躯壳之中也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这就是韩德尔的意志——他的生命中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动摇,它不愿让不朽的精神在那并非永生的肉体中从此丧失。这位体魄魁伟的男子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再三郑重地告诫他,呆在滚烫的温泉中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受不住;他会被置于死命。但是,为了活,为了自己这最最不能抑制的欲望——恢复健康,意志就敢去冒死的危险。韩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呆上九个小时。这使医生们大为惊讶,而他的耐力却随着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拖着自己吃力地行走。两星期后,他的右臂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心终于取得了巨大胜利。他又一次从死神的圈套中挣脱了出来,重新获得了生命。他这一次取得的胜利比以往任何的胜利都显得更加辉煌和令人激动。他那无法形容的喜悦心情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的人自已知道。
  当韩德尔启程离开亚琛时的最后一天,他已完全行动自如了。他走到教堂去。以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天意重新赐予他的自由步伐走上放着管凤琴的唱诗台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风琴发出清亮的、纯正的音乐声,在大厅里回响;现在他又踌躇地想用右手去试一试——右手藏在衣袖里已经好久了,巳经变得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率也同样发出了银铃般的悦耳声音。他开始慢慢地弹奏起来,随着自己的遐想演奏着,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管风琴声,犹如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奇妙地直耸到无形的顶峰,这是天才的建筑,它壮丽地愈升愈高,但它是那样无影无踪,只是一种看不见的明亮,用声音发出的光。一些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诚教徒在唱诗台底下悉心偷听。他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凡人能演奏成这样。而韩德尔只顾谦恭地低着头,弹呀,弹呀。他重又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人类、对永世进行诉说。他又能弹奏乐器和创作乐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愈了。
  “我从阴间回来了,”乔治·腓特烈·韩德尔挺着宽阔的前胸,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不得不对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表示惊羡。这位恢复了健康的人又毫不迟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他怀着如痴若狂的工作热情和双倍的创作欲望。原来那种乐于奋斗的精神重又回到这个五十三岁的人身上。他痊愈的右手已完全听他使唤,他写了一部歌剧,又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他创作了大型清唱剧【10】《扫罗》、《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以及小夜曲《诗人的冥想》【11】,创作的欲望就象从长期积蓄的泉水中源源喷涌而不会枯竭。然而时运不佳。卡罗琳王后【12】的逝世中断了演出,随后是西班牙战争【13】爆发,虽然在公共场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里高声呼号和唱歌,但是在剧院里却始终空空荡荡,于是剧院负债累累。接着又是严寒的冬季。伦敦覆益在冰天雪地之中,泰晤士河全冻住了,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天气这样恶劣的时节,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因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一种天使般的音乐能与如此残酷的寒冷抗衡。不久,歌唱演员一个个病倒了,演出不得不一场接着一场取消;韩德尔的困境愈来愈糟。债主们追逼,评论家们讥消,公众则始终抱着漠不关心和沉默的态度;这位走投无路的斗士的勇气渐渐崩溃了。虽然一场义演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又是何等羞耻;于是韩德尔日益离群索居,心情也愈来愈忧郁。早知如此,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比现在全身清醒更好?到了一七四零年,韩德尔重又感到自己是一个遭受打击而失败了的人。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炉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中,他还整理着自己的早期作品,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巨流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在他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内,那种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身躯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心力交瘁。这个勇于奋斗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神圣的激流般的创作欲望第一次在他——一个三十五年来创作热情始终异常充沛的人——身上中断、干涸。他又一次完蛋了。他,一位完全陷于绝望的人知道,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这一回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叹息:既然人们要再次埋葬我,上帝又何必让我从病患中再生?与其现在象阴魂一样在冷冰冰的寂寞世界上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好。但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却又喃喃低语着钉在十字架上的主的话:“我的上帝呀,上帝,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绝望的人,对自己的一切都已心灰意懒,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韩德尔每到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踯躅。但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因为在白天,债主们拿着债据在门口堵着他,要拽住他;而且在街道上,向他投来的也都是人们那种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否逃到爱尔兰去为好,那里的人们还景仰他的名望——唉,他们哪会想到他已完全衰颓——或者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里,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说不定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的吹拂下,荒漠的心灵还会再次迸发出旋律。不,他无法忍受这种不能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乔治·腓特烈·韩德尔已经失败这种现状。有时候他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主不会给他以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馆里,但是谁以为喝得酩酊大醉就会有飘然而又纯洁的创作灵感。那么结果无非是劣质的烧酒使他呕吐不止。有时候他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向下凝视那夜色一般漆黑的静静流淌的河水,甚至想到是否一咬牙纵身投入河中一了百了更好!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这种离开了上帝和人群的可怕寂寞。
  每到夜间,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上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象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天气阴霾、闷热。而韩德尔只有等到天黑才能离开家,走到格律恩公园去呼吸一点空气。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现在,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就象重病缠身,他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和思考,甚至厌倦自己还有感觉和厌倦生活。因为这样活着又为了什么?为谁而活?他象喝醉了酒似的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士街走回家,只有一个渴望的念头在驱使他:睡觉、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宁,最好是永远安息。在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里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他缓慢地爬上楼梯——唉,他已经变得多么疲倦,那些人已把他追逼得如此精疲力竭——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木头格吱格吱直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擦亮点火器,点燃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就象他多年来的习惯一样:要坐下身来工作;他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来,总要带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以免一睡觉就忘掉。而现在桌子上却是空的,没有一张记谱纸。神圣的磨坊水轮在冰冻的水流中停住了。没有什么事要开始,也没有什么事要结束。桌子上是空的。
  但是不,桌子上不是什么也没有!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纸包不是在那里闪亮?韩德尔把它拿起来。这是一件邮包,他觉得里面是稿件。他敏捷地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宁士——那位为他的《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作过词的诗人写来的信。他在信中说,他给他寄上一部新的剧词,并希望他——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对他的拙劣剧词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他的音乐翅膀使这些剧词飞向永恒的太空。
  韩德尔霍地站起身来,好象被什么讨厌的东西触动了似的。难道这个詹宁士还要讥诮他——一个麻木不仁、已经死了的人?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这个无赖!流氓!”——原来这个不机灵的詹宁士刚巧碰到了他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使他痛苦不堪、怒不可遏。接着,他气呼呼地吹灭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泪水突然夺眶而出。由于激怒和虚弱,全身都在颤抖。唉,多么不公平的世界呵!被剥夺了一切的人还要受人讥诮,饱尝苦楚的人还要遭到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象一头牲口似的迷迷糊糊地睡觉,他只想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于!他——一个被搅得心烦意乱、失败了的人,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但是他无法人睡。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象暴风雨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而睡意却愈来愈谈。他想,他是否应该起床去过目一遍剧词?不,对他这样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词句又能起什么作用!不,上帝已让他落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神志不清的他已无法抗拒。韩德尔突然站起来,走回房间去,用激动得发抖的双手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么?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韩德尔把烛台移到写着字的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14】啊,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没有演出。不过,他还是翻开封面,开始阅读——心情依然是不平静的。
  然而,第一句话就使他怔住了。“鼓起你的勇气,”所写的剧词就是这样开始的。“鼓起你的勇气!”——这歌词简直就象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回答,这是天使从九霄云外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鼓起你的勇气”——这歌词好象顿时就有了声音,唤醒了这怯懦的灵魂;这是一句激励人有所作为、有所创造的歌词。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韩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啊,多么幸运!各种乐器的口都打开了。他重又感觉到和听到了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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