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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群星闪耀时

_3 斯蒂芬·茨威格(澳大利亚)
                   征服地球
   二十世纪眼帘底下的世界似乎已无秘密可言。所有的陆地都已勘察过了,最遥远的海洋上都己有船只在乘风破浪。那些在一代人以前还不为世人所知、犹如仙境般的迷迷濛濛的地区,如今都已服服贴贴地在为欧洲的需要服务;轮船正径直向长期寻找的尼罗河的不同源头驶去。半个世纪以前才被第一个欧洲人看见的维多利亚瀑布【1】如今已顺从地推动着转盘发出电力;亚马孙河两岸的最后原始森林已被人砍伐得日益稀疏;唯一的处女地——西藏也已经被人揭开羞涩的面纱,旧的地图和地球仪上那个“人迹未到的地区”(terra incognita)【2】是被专家们夸大了的,如今二十世纪的人已认识自己生存的星球。探索的意志已在寻找新的道路,向下要去探素深海中奇妙的动物界,向上要去探索无尽的天穹,因为自从地球对人类的好奇心暂时变得无秘密可言以来,足迹未至的路线只有在天空中还能找到,所以飞机的钢铁翅膀己竞相冲上天空,要去达到新的高度和新的远方。
  但是,直到我们这个世纪,赤裸的地球还隐藏着她的最后一个秘,不让人看见。这就是她那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躯体上两块极小的地方,是她从自己造物的贪欲中拯救出来的两块地方:南极和北极——她躯体的脊梁。千万年来,地球正是以这两个几乎没有生命、抽象的极点为轴线旋转着,并守护着这两块纯洁的地方不致被亵渎。她用层层叠叠的冰障隐藏着这最后的秘密,面临贪婪的人们,她派去永恒的冬天作守护神,用严寒和暴风雪筑起最雄伟的壁垒,挡住进去的通道。死的恐俱和危险使勇士们望而却步。只有太阳自己可以匆匆地看一眼这闭锁着的区域,而人的目光却还从未见过它的真貌。
  近几十年来探险队一个接着一个前往,但没有一个达到目的。勇士中的佼佼者——安德拉【3】的尸体在巨冰的玻璃棺材里静卧了三十三年,现在才被发现。他曾驾着飞艇想飞越北极圈,但却永远没有回来。每一次冲击都碰到由严寒铸成的晶亮的堡垒而粉碎。自亘古至今日,地球的这一部分还始终蒙住自己的容貌,成为她对自己造物的欲望的最后一次胜利。她象处女似的对世界的好奇心保持着自己的纯洁。
  但是,年轻的二十世纪急不可待地伸出了他的双手。他在实验室里锻造了新的武器,为防御危险找到了新的甲胄,而一切艰难险阻只能增加他的热望。他要知道一切真相。他想要在他的第一个十年里就能占有以往千万年里未能达到的一切。个人的勇气中又结合着国家间的竞争。他们不再是仅仅为了夺取极地而斗争,而且也是为了争夺那面第一次飘扬在这块新地上的国旗。于是,为了争夺这块由于热望而变得神圣的地方,由各民族、各国家组成的十字军开始出征了。从世界各大洲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人类等待得已经不耐烦了,因为它知道这是我们生存空间的最后秘密。从美国向北极进发的有皮尔里【4】和库克【5】,驶向南极的有两艘船:一艘由挪威人阿蒙森【6】指挥,另一艘由一名英国人——斯科特海军上校【7】率领。
                    斯科特
  斯科特,一名英国皇家海军的上校,一名普普通通的海军上校。他的履历表简直就同军衔表一样。他在海军的服役深得上级的满意,以后又同沙克尔顿【8】一起组织过探险队。没有任何特殊的迹象能暗示出他是一位英雄。从照片上看,他的脸同成千上万的英国人一样,冷峻、刚毅,脸部没有表情,仿佛肌肉被内在的力量凝住了似的。青灰色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面容上没有任何浪漫主义的线条和一丝轻松愉诀的色彩,只看到他的意志和考虑世界实际的思想。他书写的字是英文的某一种字体,清楚而没有曲线的花饰,写得快而又工整。他的文风是清晰和准确,象一份报告似的以真实性动人而不掺杂任何的臆想。斯科特写的英文就象塔西佗【9】写的拉丁文一样质朴而刚劲。人们会觉得他是一个讲究实际而完全没有梦想的人。在英国,即便是具有特殊才能的天才也都象水晶石般的刻板,把一切都提升到尽责的高度。斯科特就是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他和英国的历史已经发生过上百次的联系。他出征到过印度,征服过许多星罗棋布的岛屿,他随同殖民者到过非洲,参加过无数次世界性的战役。但不论到哪里,他都是一副同样冷冰冰的、矜持的面孔,带着同样刚强的毅力和集体意识。
  不过,他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人们早已在事实面前感觉到了。斯科特要去完成沙克尔顿已经开始的事业。他要组织一支探险队,然而资金缺乏。但这也难不倒他。他献出了自已的财产,还借了债,因为他自信有成功的把握。他年轻的妻子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他毫不犹豫,象又一个赫克托耳【10】似的离开了自己的安德洛玛刻【11】。不久,朋友和伙伴们也找到了,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意志。一艘名叫《新地》号的奇特的船把他们送到冰海的边缘。之所以说这艘船奇特,是因为它有着双重的装备:一半象挪亚方舟那样载满活的动物,『活的动物,是指带到南极用来牵引雪橇的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狗。』,一半是一个具备成千件仪器和大量图书的现代化实验室。因为人为了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一切和精神食粮也都必须随身带到那空寂无人的世界去,令人奇怪的是,在新时代最精良的技术复杂的装备中却结合着原始人的最简陋的防御工具——兽皮、皮毛、活的动物。而整个探险行动也象这艘船一样,具有双重的面貌、奇异的色彩:这是一次冒险的行动,但它又是一次象一桩买卖似的盘算得非常仔细的行动;这是一次大胆的行动,但又是一次最小心谨慎的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要算得十分准确,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仍然防不胜防。
  他们于一九一零年六月一日离开英国。那正是这个盎格鲁撤克逊的岛屿王国阳光灿烂的日子。绿草如茵,鲜花盛开,和煦的太阳高悬在没有云雾的上空,光芒四射。当海岸线渐渐消失时,他们无比激动,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一别温暖和太阳就是好几年,有些人也许是永别了。但船首飘扬着英国国旗,当他们想到,这面象征着世界的旗帜将随同他们去占领地球上迄今还没有主人的唯一地方时,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南极世界
  经过短暂的休息之后,他们于一九一一年一月在麦克默多海湾新西兰的埃文斯角登陆,这里是长年结冰的极地边缘。他们在这里建起一座准备过冬的木板屋。十二月和一月在这里算是夏季【12】,因为一年之中只有这段时间白天的大阳会在白色的金属般的天空中悬挂几个小时。房屋的四壁是用木板制成的,完全象以往探险队使用过的基地营房一样,但是在这座木板屋里,人们却能感觉到时代的进步。他们的先驱当年用的还是气味难闻的象豆火似的鲸油灯,坐在黑洞洞的斗室中对自己的视野所见不胜厌烦。一连串没有太阳的单调日子使他们感到非常疲倦。而现在,这些二十世纪的人却能在四面板壁之闻看到整个世界和全部科学的缩影。一盏乙炔电石灯发出白亮的光。电影放映机把远方的图象、从温带捎来的热带场面的镜头,象变魔术似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一架自动发声钢琴演奏着音乐。留声机播放着歌唱声。各种图书传播着时代的知识。打字机在一间房间里噼噼啪啪地直响。另一间房间是小暗室,这里洗印着影片和彩色胶卷。一名地质学家在用放射性仪器检验岩石。一名动物学家在捕获到的企鹅身上寻找新的寄生物。气象观测和物理实验互相交换着结果。在昏暗的没有阳光的几个月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份内的工作,彼此巧妙地联系起来,把孤立的研究变成共同的知识。这三十个人每天晚上都各自作出专门的报告,在这巨冰的层峦叠障和极地的严寒之中上着大学的课程。每个人都想尽量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在互相热烈的交谈中完善他们对世界的认识。由于研究的专门化,谁也谈不上骄傲,他们只是希望能在集体中相得益彰。这三十个人就在这样一个处于自然状态的史前世界中,在这没有时间概念的一片孤寂中,互相交换着二十世纪的最新成果,而正是在这些成果之中,他们不仅能感觉到世界时钟的每一小时,而且能感觉到每一秒钟。这些严肃的人还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欢度了自己的圣诞树节,还出版了一份风趣的小报,诙谐地把它叫傲《南极时报》在小报上愉快地开着玩笑。在那里,一件小事——比如一条鲸鱼浮出水面,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跌了一跤——都变成了头条新闻,而另一方面,那些非同寻常的事——比如,发亮的极光、可怕的寒冷、极度的孤独寂寞——反而变得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
  在这期间,他们只敢进行小型的外出活动,试验机动雪橇【13】、练习滑雪和驯狗,同时,为以后的远征建造仓库。可是在夏季(十二月)到来以前的日历却撕去的很慢很慢。而只有到了夏季才能使那艘带家信的船穿过巨冰漂浮的大海驶到这里来。他们现在也敢分小组出去活动了。在凛冽的寒季中锻炼白天行军,试验各种帐篷,掌握一切经验。当然,他们所做的事并不件件成功,但正是无数的困难给他们增添了新的勇气。当他们外出活动归来时,全身冻僵,精疲力尽,而迎接他们的则是一片欢呼和热烘拱的火炉。在经过了几天的饥寒交迫之后,他们便觉得这座建立在南纬七十七度线上的舒适的小木板屋是世界上最安乐的场所。
  但是,有一次一个探险小组从西面方向回来,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使整个屋子变得寂静无声。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途中发现了阿蒙森的冬季营地。斯科特立刻明白:现在,除了严寒和危险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向他挑战,要夺去他作为第一个发现地球最后秘密的人的荣誉。这个人就是挪威的阿蒙森。斯科特在地图上反复侧量。当他发现阿蒙森的冬季营地驻扎在比他自己的冬季营地离南极近一百十公里时,他完全惊呆了,但却没有因此而气馁。“为了我的国家的荣誉,振作起来!”——他在日记中骄傲地写道。
  阿蒙森这个名字在他的日记中仅仅出现过这唯一的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人们可以感觉到:从那天以后,在这座孤寂的四周是冰天雪地的小屋上笼罩着忧虑的阴影,阿蒙森的名字每时每刻都使他坐卧不安。
                   向南极点进发
   离木板屋一里远的观察高地上不停地轮换着守望人。架在斜坡上的一台孤零零的仪器,恰似一门对准着看不见的敌人的大炮。这是一合测试正在临近的太阳最初光线的仪器。他们从早到晚等候着太阳的出现。在象黎明时的濛濛天空中已变幻着彩色缤纷的反光,但圆面似的太阳还始终没有浮出地平线。不过,这四周辉耀着奇妙彩光的天空,这大阳反射的先兆,已经使这些急不可耐的人欢欣鼓舞。电话铃终于响了,从观察高地的顶端向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传来这样的消息:太阳出来过了,几个月来太阳第一次在这寒季的黑夜里露了一小时脸。太阳的光线非常微弱、非常惨淡,几乎不能使冰冷的空气复活,太阳摇曳的光波几乎没有在仪器上产生摆动的信号,不过,仅仅看到了太阳这一点,就足以使人发出欢笑。为了充分利用这一段有光线的短替时间——尽管这段时间按照我们通常的生活概念它还是冷得可怕的冬天,可在那里却意味着春天、夏天、秋天的一齐到来——探险队紧张地进行准备工作。机动雪橇在前面嘎嘎地开动,后面跟着西伯利亚矮种马和爱斯基摩狗拉的雪橇。整个路程被预先周密地区分为几段.每隔两天路程设置一个贮藏点,为以后返程的人储备好新的服装、食物以及最最重要的煤油——无限的寒冷中液化了的热量。因为出发的时候将是全部人马,然后逐渐分批回来,所以要给最后一个小组——挑选出来去征服极点的人——留下最充分的装备、最强壮的牵引牲畜和最好的雪橇。
  尽管计划制订得非常周密,甚至连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不幸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但还是没有奏效。经过两天的行程,机动雪橇全都出了毛病,坍在地上,变成一堆无用的累赘;西伯利亚矮种马的状况也不象预期的那么好。不过,这种有机物工具在这里要比机械工具略胜一筹,因为即使这些病马不得不在中途被杀死,它们也还可以给狗留下几顿热的美餐,增加狗的体力。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一日,他们分成几组出发。从电影的画面上看,这支奇特的探险队开始有三十人,然后是二十人、十人,最后只剩下五个多人在那没有生命的史前世界的白色荒原上孤独地行走着。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人始终用毛皮和布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胡须和一双眼睛,看上去象个野人。一只包着毛皮的手牵着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的笼头,马拖着他的载得满满的雪橇。在他后面是一个同样装束、同样姿态的人,在这个人后面又是这样一个人,……二十个黑点在一望无际的耀眼的白色冰雪上形成一条线。他们夜里钻进帐篷,为保护西伯利亚矮种马,朝着迎风的方向筑起了雪墙。第二天一早他们又重新登程,怀着单调、荒凉的心情穿过这千万年来第一次被人呼吸的冰冷的空气。
  但是令人忧虑的事愈来愈多。天气始终十分恶劣,他们有时候只能走三十公里而不是四十公里,而每一天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愈来愈宝贵,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一片寂寞之中还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从另一侧面向同一目标挺进。在这里,每一件小事都可以酿成危险。一条爱斯基摩狗跑掉了;一匹西伯利亚矮种马不愿进食——所有这些都能使人惴惴不安,因为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一切有用的东西都变得极其珍贵,尤其是活的东西更成了无价之宝,因为它们是无法补偿的。说不定那永垂史册的功名就系在一匹矮种马的四只蹄上;而风雪弥漫的天空则很可能妨碍一项不朽事业的完成。与此同时全队的健康状况也出了问题。一些人得了雪盲症,另一些人四肢冻伤。西伯利亚矮种马愈来愈精疲力竭,因为它们的饲料愈来愈少。最后,这些矮种马刚刚走到比尔兹其尔冰川脚下就全部死去。这些马在这里的孤独寂寞之中和探险队员共同生活了两年,已成为他们的朋友。每个人都叫得出马的名字。他们曾温柔地抚摸过它们无数次,可现在却不得不去做一件伤心的事——在这里把这些忠实的牲口杀掉。他们把这伤心的地方叫傲“屠宰场营地”。就在这鲜血淋漓的地方一部分探险队员离开队伍,向回走去,而另一部分队员现在就要去作最后的努力,越过那段比尔兹莫尔冰川的险恶路程。这是南极用以保护自己而筑起的险峻的冰的堡垒,只有人的热烈意志的火焰能冲破它。
   他们每天走的路愈来愈少,因为这里的雪都结成了坚硬的冰碴。他们不能再滑着雪撬前进,而必须拖着雪橇走。坚硬的冰凌划破了雪橇板,走在象沙粒般硬的雪地上,脚都磨破了,但他们没有屈服。十二月三十日,他们到达了南纬八十七度,即沙克尔顿到达的最远点。最后一部分支援人员也必须在这里返回了;只有五个选拔出来的人可以一直走到极点。斯科特将他认为不合适的人挑出来。这些人不敢违拗,但心情是沉重的。目标近在咫尺,他们却不得不回去,而把作为第一批看到极点的人的荣誉让给其他的伙伴。然而,挑选人员的事已经决定下来。他们互相又握了一次手,用男性的坚强隐蔽起自己感情的激动。这一小队人终于又分成了更小的两组,一组朝南,走向一切未知的南极点,一组向北,返回自己的营地。他们不时从两个方向转过身来,为了最后看一眼自己活着的朋友。不久,最后一个人影消失了。他们——五名挑选出来的人:斯科恃,鲍尔斯、奥茨,威尔逊和埃文斯【14】寂寞地继续向一切未知的南极点走去。
                 南极点
  那最后几天的日志显示出他们愈来愈感到不安。他们开始颤抖,就象南极附近罗盘的蓝色指针。“身影从我们右边向前移动,然后又从左边绕过去,围着我们的身子慢慢地转一圈,而这段时间却是无休止的长!”不过,希冀的火花也在日志的字里行间越闪越明亮。斯科特愈来愈起劲地记录着走过的路程:“只要再走一百五十公里就到极点了,可是如果这样走下去,我们真坚持不了。”——日志中又这样记载着他们疲惫不堪的情况。两天以后的日志是:“还有一百三十七公里就到极点了,但是这段路程对我们来说将变得非常非常困难。”可是在这以后又突然出现了一种新的、充满胜利信心的声音:“只要再走九十四公里就到极点了!即便我们不能到达那里,我们也己走得非常非常近了。”一月十四日,希望变成了确有把握的事:“只要再走七十公里,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从第二天的日志里已经可以看出他们那种喜悦和几乎是轻松愉快的心情:“离极点只剩下五十公里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从这欢欣鼓舞的几行宇里使人深切地感觉到他们心中的希望之弦是绷得多么紧,好象他们的全部神经都在期待和焦急面前颤抖。胜利就在眼前;他们已把双手伸到地球的这个最后秘密之处,只要再使一把劲,目的就达到了。
                  一月十六日
  “情绪振奋”——日志上这样记载着。一月十六日这一天,他们清晨启程,出发得比平时更早,为的是能早一点看到无比美丽的秘密。焦急的心情把他们早早地从自己的睡袋中拽了出来。到中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人已走了十四公里。他们热情高涨地行走在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原上,因为现在再也不可能达不到目的了,为人类所作的决定性的业绩几乎已经完成。可是突然之间,伙伴之一的鲍尔斯变得不安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无垠雪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可能已经有人在这里树立了一个路标。但现在其他的人也都可怕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心在战栗,只不过还想尽量安慰自己罢了——就象鲁宾逊在荒岛上刚发现陌生人的脚印时竭力想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脚印一样,当然这是徒劳的——他们对自己说,这一定是冰的一条裂缝,或者说不定是某件东西投下的影子。他们神经紧张地越走越近,一边还不断自欺欺人,其实他们心中早已明白:以阿蒙森为首的挪威人已在他们之先到过这里了。
   没有多久,他们发现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柱,上面绑着一面黑旗,周围是他人扎过营地的残迹——滑雪屐的痕迹和许多狗的足迹。在这严酷的事实面前也就不必再怀疑:阿蒙森在这里扎过营地了。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自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一个分子量的时间之内——即十五天内两次被人发现,这在人类历史上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而他们正是人类到达极点的第二批人。一切努力成了白费劲,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历尽千辛万苦、风餐露宿、无穷的痛苦须恼——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斯科特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泪水从他们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尽管精疲力竭,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夜不成眠。他们象被宣判了似的失去希望,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那一段到极点去的最后路程,而他们原先想的是欢呼着冲向那里。他们谁也不想安慰别人,只是默默地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一月十八日,斯科特海军上校和他的四名伙伴到达极点。由于他已不再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所以这里的一切并没有使他觉得十分耀眼。他只用冷漠的眼睛看了看这块伤心的地方。“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和前几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关于极点的全部描写。他们在那里发现的唯一不寻常的东西,不是由自然界造成的,而是由角逐的对手造成的,那就是飘扬着挪威国旗的阿蒙森的帐篷。挪威国旗耀武扬威地、洋洋得意地在这被人类冲破的堡垒上猎猎作响。它的占领者还在这里留下一封信等待这个不相识的第二名的到来,他相信这第二名一定会随他之后到达这里,所以他请他把那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斯科特接受了这项任务,他要忠实地去完成这一最冷酷无情的职贵: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却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
  他们怏怏不乐地在阿蒙森的胜利旗帜旁边插上英国国旗——这面姗姗来迟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就离开了这块“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地方。在他们身后刮来凛冽的寒风。斯科特怀着不祥的预感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回去的路使我感到非常可怕。”
                   罹 难
  回来的路程危险增加了十倍。在前住极点的途中有罗盘指引他们,而现在除了罗盘外,他们还必须顺着自己原来的足迹走去,在几个星期的行程中必须小心翼翼地绝不离开自己原来的脚印,以免错过事先设置的贮藏点,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漫天大雪封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每走一步都忧心仲仲,因为一且偏离方向,错过了贮藏点,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况且他们体内已缺乏那种初来时的充沛精力,因为那时侯丰富的营养所含有的化学能和南极之家的温暖营房都给他们带来了热力。
  不仅如此,他们心中钢铁般的意志现在也已松懈。来的时候他们满怀无限的希望,这希望体现了全人类的好奇和渴求,这希望给他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他们一想到自己所进行的是人类的不朽事业时,也就有了超人的力量。而现在他们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的皮肤不受损伤、为了自己终将死去的肉体的生存、为了没有任何光彩的回家而斗争。说不定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哩。
  阅读那几天的日志是可怕的。夭气变得愈来愈恶劣,寒季比平常来得更早。他们鞋底下的白雪由软变硬了,结成厚厚的冰凌,踩上去就象睬在三角钉上一样,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刺骨的寒冷吞噬着他们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所以每当他们经过几天的畏缩不前和走错路以后重新到达一个贮藏点时,他们就稍稍高兴一阵,从日志的字里行间重新闪现出信心的火焰。在阴森森的一片寂寞之中始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行走,他们的英雄气概不能不令人钦佩,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他在离死只有寸步之远的时侯,还在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科学观察,在自己的雪橇上除了一切必需的载重外还拖着十六公斤的珍贵岩石样品。
  然而,人的勇气终于渐渐地被自然的巨大威力所消蚀。这里的自然界是冷酷无情的,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能使它象精灵似的召唤来寒冷、冰冻、飞雪、风暴——用这一切毁灭人的法术来对付这五个鲁莽大胆的勇敢者。他们的脚早已冻烂,食物的定量愈来愈少,一天只能吃一顿热餐,由于热量不够,他们的身体已变得非常虚弱。一天,伙伴们可怕地发觉,他们中间最体强力壮的埃文斯突然精神失常。他站在一边不走了,嘴上念念有词,不停地抱怨着他们所受的种种苦难——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他的幻觉。从他语无伦次的话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个苦命的人由子摔了一跤或者由于巨大的痛苦已经疯了。对他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没有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毫不迟疑地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要不然……从日志里看不出斯科特究竟打算怎么办。二月十七日夜里一点钟,这位不幸的英国海军军士死去了。那一天他们刚刚走到“屠宰场营地”,重新找到了上个月屠宰的矮种马,第一次吃了较丰盛的一餐。
  现在只有四个人继续走路了,但灾难又临到头上。下一个贮藏点带来的是新的痛苦的失望。储存在这里的煤油太少了,也就是说,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最必需的用品——燃料,他们必须节省热能,而热能恰恰是他们对付严寒的唯一防御武器。冰冷的黑夜,周围是呼啸不停的暴风雪。他们胆怯地睁着眼晴不能入睡,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把毡鞋的底翻过来。但他们继续拖着自己往前走,他们中间的奥茨已经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行走。风刮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三月二日,他们到了下一个贮藏点,但再次使他们感到可怕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又是非常之少。
  现在他们真是惊慌到了极点。从日志中人们可以觉察到斯科特如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但从他那强制的镇静中还是一再进发出绝望的厉叫。“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或者“上帝保佑呀!我们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劳累了。”或者“我们的戏将要悲惨地结束。”最后终于出现了可怕的自白:“唯愿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很难期望人的帮助了。”不过,他们述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咬紧着牙关,绝望地继续向前走呀,走呀。奥茨越来越走不动了,越来越成为朋友们的负担,而不再是什么帮手。一天中午,气温达到零下四十度,他们不得不放慢走路的速度。不幸的奥茨不仅感觉到,而且心里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会给朋友们带来厄运,于是作好最后的准备。他向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吸啡,以便在必要时加快结束自己。他们陪着这个病人又艰难地走了一天路程。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自己要求他们将他留在睡袋里,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分开来。但他们坚决拒绝了这个主意,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做无疑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病人只好用冻伤了的双脚踉踉跄跄地又走了若干公里,一直走到宿夜的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清早起来,他们朝外一看,外面是狂吼怒号的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身来,对朋友们说:“我要到外边去走走,可能要多呆一些时候。”其余的人不禁战栗起来。谁都知道,在这种天气下到外面去走一圈意味着什么。但是谁也不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他们大家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感觉到:劳伦斯·奥茨——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象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
  现在只有三个疲惫、羸弱的人吃力地拖着自己的脚步,穿过那茫茫无际、象铁一般坚硬的冰雪荒原。他们疲倦已极,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靠着迷迷糊糊的直觉支撑着身体,迈着蹒跚的步履。天气变得愈来愈可怕,每到一个贮藏点,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绝望,好象故意捉弄他们似的,只留下极少的煤油,即热能。三月二十一日,他们离下一个贮藏点只有二十公里了,但暴风雪刮得异常凶猛,好象要人的性命似的,使得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天晚上他们都希望第二天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了第二天,除了吃掉一天的口粮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明天。他们的燃料已经告罄,而温度计却指在零下四十度。任何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在两种死法中间进行选择:是饿死还是冻死。四周是白茫茫的原始世界,三个人在小小的帐篷里同注定的死亡进行了八夭的斗争。三月二十九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恶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过一声自己最后遭遇到的种种苦难。
                 斯科特临死时的书信
  凶猛的暴风雪象狂人似的袭击着薄薄的帐篷,死神正在悄悄地走来,就在这样的时刻,斯科特海军上校回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种从未被人声冲破过的极度寂静之中他才会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全人类的亲密情谊。但是在这白雪皑皑的荒漠上只有内心中的海市蜃楼,它召来那些由于爱情、忠诚和友谊曾经同他有过联系的各种人的形象,他给所有这些人留下了话。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活着的人写了书信。
  那些书信写得非常感人。死在眉睫,信中却丝毫没有缠绵绯恻的情意,仿佛信中也渗透着那没有生命的天空下清澈的空气。那些信是写给他认识的人的,然而是说给全人类听的,那些信是写给那个时代的,但说的话却是千古永垂的。
  他给自己的妻子写信。他提醒她要服看好他的最宝贵的遗产——儿子,他关照她最主要的是不要让儿子懒散。他在完成世界历史上最崇高的业绩之一的最后竟作了这样的自白:“你是知道的,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有所追求——因为我总是喜欢懒散。”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他仍然为自己的这次决定感到光荣而不是感到遗憾。“关于这次远征的一切,我能告诉你什么呢。它比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不知要好多少!”
  他怀着最诚挚的友情给那几个同他自己一起罹难的伙件们的妻子和母亲写信,为他们的英勇精神作证。尽管他自己即将死去,他却以坚强的、超人的感情——因为他觉得这样死去是值得纪念的,这样的时刻是伟大的——去安慰那几个伙伴的遗属。
  他给他的朋友们写信。他谈到自己时非常谦逊,但谈到整个民族时却充满无比的自豪,他说,在这样的时刻,他为自己是这个民族的儿子——一个称得上儿子的人而感到欢欣鼓舞。他写道。“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伟大的发现者。但是我们的结局将证明,我们民族还没有丧失那种勇敢精神和忍耐力量。”他在临死时还对朋友作了友好的表白,这是他在一生中由于男性的倔犟、灵魂的贞操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在写给他的最好的朋友的信中写道:“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未遇到过一个象你这样令我钦佩和爱戴的人,可是我却从未向您表示过,您的友谊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您有许多可以给我,而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您。”
  他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最精采的一封信是写给他的祖国的。他认为有必要说明,在这场争取英国荣誉的搏斗中他虽然失败了,但却无个人的过错。他一一列举了使他遭到失败的种种意外事件,同时用那种死者特有的无比悲怆的声音恳切地呼吁所有的英国人不要抛弃他的遗属。他最后想到的仍然不是自己的命运。他写的最后一句话讲的不是关于自己的死,而是关于活着的他人:“看在上帝面上,务请照顾我们的家人!”以下便是几页空白信纸。
  斯科特海军上校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记到他的手指完全冻住,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为止。他希望以后会有人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能证明他和英国民族勇气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使他能用超人的毅力把日记写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宇,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寡”。
                    回 答
  住在基地木板屋里的伙伴们等待了好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信心,接着有点忧虑,最后终于愈来愈不安。他们曾两次派出营救队去接应,但是恶劣的天气又把他们挡了回来。这些失去了队长的人在木板屋里白白地呆了整个漫长的寒季,他们的心中都已蒙上灾难的黑影。在这几个月里,有关罗伯特·斯科特海军上校的命运和事迹一直被封锁在白雪和静默之中,想必白冰已把他们封在晶亮的玻璃棺材里。一直到南极的春天到来之际,十月二十九日,一支探险队才出发,至少要去找到那几位英雄的尸体和他们的消息。十一月十二日他们到达那个帐篷,发现英雄们的尸体已冻僵在睡袋里,死去的斯科特还象亲兄弟似的搂着威尔逊。他们找到了那些书信和文件,并且为那几个悲惨死去的英雄们垒了一个石墓。在堆满白雪的墓顶上竖着一个简陋的黑色十宇架。它至今还孤独地矗立在银白色的世界上,好象这银白色的世界将要永远藏匿起这件人类历史上那次英雄业绩的物证。
  可是没有!他们的事迹出乎意料地、奇妙地复活了。这是我们新时代的科技世界创造的精采奇迹。朋友们把那些底片和电影胶卷带回家来,在化学溶液里显出了图象,人们再次看到了行军途中的斯科特和他的伙伴们,并且发现:看到南极风光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另一个人——阿蒙森。斯科特的遗言和书信通过电线迅速传到赞叹而又惊异的世界。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所以说,看来徒劳的事情会再次结出果实,一件耽误了的事情会变成对人类的大声疾呼,要求人类把自己的力量集中到尚未达到的目标;壮丽的毁灭,虽死犹生,失败中会产生攀登无限高峰的意志。因为只有雄心壮志才会点燃起火热的心,去做那些获得成就和轻易成功是极为偶然的事。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占绝对优势的恶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最伟大的悲剧,一个作家只是有时候去创作它们,而生活创作的悲剧却要多至一千倍。
〔译者注释〕
  【1】维多利亚瀑布,世界上最宽大的瀑布,地处非洲赞比西河上中游交界处。它从石床上直泻而下,飞雾和声响可远及十五公里,一八五五年十一月英国传教士、殖民者戴维·利文斯通来此发现后,以英国女王命名为维乡利亚瀑布,赞比正独立后,恢复原名,称莫西奥图尼亚瀑布(Musi 0a Toenja Falls),在洛兹语或通加语中意为声若雷鸣的雨雾。
  【2】具有逻辑头脑的古希腊人设想世界是个球体,因而认为必然要有一个陆块由极南方来平衡欧洲及亚洲——不然的话,世界就会翻转而成南、北对调的状态。公元二世纪的地理学家托勒密在他的地图上就画出了这样一个地区,在已知世界的下面圈出一个跨越底部的大陆,取名为terra incognita(人迹未到的地区或未知的地区)。文艺复兴期间,地图绘制者坚特在地图上画出这个传统性的大陆,但画出的位置比托勒密所画的还更向南,重新取名为terra australis(南方的陆地),又由于它仍是个未如的大陆,通常还附上incognita(人迹未到的)一词。
  【3】安德拉(Salomon August Andree,1854-1897), 瑞典飞艇驾驶员,一八九七年驾飞艇横越北极时通难,距茨威格著《夺取南极的斗争》时有三十三年;拒斯科特遇难二十五年。
  【4】罗伯特·皮尔里(Robert Ebwin Peary,1856-1920)美国探险家,据以往的探险史记载,他于一九零九年四月六日到达北纬九十度并胜利归来,从而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到达北极的人。
  【5】弗雷德里克·库克(Frederick Albert Cook,1865-1940),美国医生和极地探脸家,声称自己曾于一九零八年到达北板,比皮尔里还早一年,但很快受到非难,皮尔里说库克“欺骗群众”,调查结果几乎没有支特库克的证据,从而使他名誉扫地,死时仍悲愤莫名。然而自二十世纪七十牛代以来,极地研究专家们对库充踏上极地一事日趁表示肯定,因为库克在一九零八年提出的极地探险报告中首次描述的许多现象,业已被现代冰地研究的成果以及飞机,人造卫星拍摄的照片所证实,相反,一九七三年物理学家兼天文学家在详细研宪了岁伯特·皮尔里公布的全部资科后,得出结论:皮尔里上将根本没有到达北极。参阅[苏]《在国外》一九八三年第十期文章:《谁第一个踏上北极》,中译文请见《读者文摘》一九八四年第三期。
  【6】罗阿勒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1872-1928),挪威探险家,于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南极,是世界上第一支到达南纬九十度并胜利归来的探险队的领队,以后又声称到过北极,从而成为世界上唯一到过南、北两极的薯名探险家。
  【7】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Robert Falcon Scott,1868-1912),英国皇家海军上校,著名南极探险家。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八日与四伙伴到达南极,返程时罹难。
  【8】欧内斯特·亨利·沙克尔顿(Sir Ernest Henry Shackleton,1874-1922),英国人,南极探险家,一九零九年一月到达南炜88°23′,因严重冻伤未能到达90°而返回基地,但他在南极顺利通过的2,740公里路程被誉为当时南极探险中最伟大的业绩,从而在欧洲各国被封为爵士,以后又带领探险队横跨整个南极洲。
  【9】塔西佗(Cornelius Tacitus,约55-约120),古罗马著名历史学家,其文体胜具风格。
  【10】赫克托耳,希腊神话特洛亚故事中的英雄。
  【11】安德洛玛刻,希腊神话中赫克托耳的妻子,以钟爱丈夫著称。
  【12】南级圈内全年分寒暖两季,十一月至三月为暖季,四月至十月为寒季,暖季有连续的白昼,寒季则有连续的极夜,井有绚丽的孤形极光出现,称南极光带。
  【13】斯科特为在南极准备了三辆机动雪橇,但实践证明它们在南极的严寒之中完全无效,这三辆机动雪橇至今还废弃在麦克默多海湾埃文斯角的主基地上,成为纪奇馆的遗物。
  【14】随同斯科特一起到达南极的其他四名探险队员是:亨利·鲍尔斯(H.R.Bowers 1883-1912),英国海军上尉;劳伦斯·奥茨(Lawrence Edward Grace Oates,1880-1912),探险队船长,在回程时因双腿冻伤行走困难,为不连累伙伴而自杀,爱德华·威尔逊(Edwark Adrian Wilson,1872-1912),英国医生和南极探险家,负责斯科特探险队的科学研究;埃德加·埃文斯(Edgar Evans,1874-1912), 英国海军军士,在回程时因摔了一跤受伤,痛苦不堪而发疯,最后死于体力不支。
封闭的列车
列宁
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
   自一九零七年起,列宁第二次流亡国外,侨居日内瓦、巴黎、伯尔尼等地,一九一六年初列宁从伯尔尼迁到苏黎世,和克鲁普斯卡娅一起寄居在修鞋匠卡墨列尔家里。一九一七年三月中旬,列宁获悉彼得格勒工人、士兵武装起义胜利的消息,但政权落到资产阶级的临时政府手里,出观了双重政权并存的局面。正当俄国革命面临这样紧急关头的时刻,身在瑞士的列宁急不可耐地渴望着尽快返回祖国,列宁返回俄国的路线只有两条,一是通过德国,经瑞典、芬兰归来,但德国当时是俄国的交战国;二是取道法国,然后渡海到英国,再返回俄国,但英法当时是俄国的协约国。列宁深知,英国是无论如何不会借道给他这样一个坚决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人的。最后,他利用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以交换拘留在俄国的德国战俘为条件,乘坐一节铅封的车厢,取道德国而归。列宁此举势必会招来无产阶级革命的一切敌人的诽谤和诬蔑,但他以革命利益为重,把自己的荣辱毁誉置之度外。一九一七年四月十六日晚上十一点十分,列宁转从芬兰乘火车抵达当时俄国的首都彼得格勒,以后不到七个月的时间,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就爆发了。
  在斯蒂芬·茨威格看来,这趟风驰屯掣的封闭列车犹如一发炮弹,乘坐在里面的人物犹如威力强大的炸药;这一炮,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旧世界。
                ——译者
                 一个住在修鞋匠家的人
  瑞士,这一片小小的和平绿洲,在它周围却是世界大战的风云所激起的弥漫硝姻,因而在那一九一五、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和一九一八连着的几个年头里,瑞士也显出一派侦探小说里那种惊险的场面。在豪华的旅馆里,敌对的列强国的使节们擦肩而过,好象互相不认识似的,而一年以前他们还友好地在一起打桥牌和彼此邀请对方到自己家中作客。从这些旅馆的房间里不时溜出一些一闪而过、讳莫如深的人物。国会议员、秘书、外交人员、商人、戴面纱或不戴面纱的夫人们,每个人都负有秘密的使命。插着外国国旗的高级轿车驶到这些旅馆门前,从车上下来的是工业家、新闻记者、文艺界的名流,以及那些似乎只是偶尔出来旅游的人,但是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负有同样的使命:要探听到一些消息,刺探一些情报。甚至连引他们走进房间的门房和打扫房间的女仆,也都被逼着去干偷看和监视的勾当。敌对的组织在旅馆、公寓、邮局、咖啡馆到处进行活动。所谓宣传鼓动,一半是间谍活动;貌似友爱,实际是出卖,所有这些匆匆而来的人办理的每一件公开的事,背后都隐藏着第二件和第三件事。一切都有人汇报,一切都有人监视。不管何种身份的德国人,刚一到达苏黎世,设在伯尔尼的敌方大使馆就立刻知道,一小时后巴黎也知道了。大大小小的情报人员每天都将真实的和杜撰的成册报告交给那些外交人员,再由他们转送出去。所有的墙壁都是透风的;电话被窃听;从字纸篓的废纸里和吸墨纸的痕迹上重新发现每一条消息;在这样群魔乱舞的混乱之中,到最后许多人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猎手还是被猎者,是间谍还是反间谍,是出卖者还是被出卖者。
  不过,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关于一个人的报告却极少,也许是因为他太不受人往目吧。他既不在高级的旅馆下榻,也不在咖啡馆里闭坐,更不去观看宣传演出,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彻底隐居在一个修鞋匠家里,住在利乌特河【1】后面那条古老、狭窄而又高低不平的斯比格尔小巷里的一幢房子的三层楼上,这幢房子就象旧城里的其他房子一样,有高高耸立的屋顶,构造结实,但一半由于天长日久,一半由于楼下院子里那家熏香肠的小作坊的缘故,房屋已熏得相当黑。他的邻居有:一个女面包师、一个意大利人和一个奥地利男演员。由于他不太爱说话,邻居们除了知道他是俄国人和名字难念之外,别的也就不知道什么了。女房东是从他的一日三餐的简单伙食和夫妇两人的旧衣著上看出他已离别家乡流亡多年了,而且也没有大笔的财产和做什么赚大钱的买卖。这夫妇俩刚搬来住的时候,全部家当还装不满一个小篮哩。
  这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是那么的不显眼和生活得尽可能不引人注意。他避免交际,邻居们很少能和他眯缝的双眼里锐利而又深沉的目光相遇;也很少有客人来找他。但是他每天的生活却极有规津,上午九点钟去图书馆,在那里一直坐到十二点钟图书馆关门,十二点十分准时回到家中,十二点五十分又离开寓所,成为下午到图书馆去的第一个人,然后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六点钟。况且,情报人员只注意那些喋喋不休的人,而不知道沉默寡育、埋头书堆、好学不倦的人倒住往是使世界革命化最危险的人物,所以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一个住在修鞋匠家里、不引人注目的人写过报告。与此相反,在社会主义者的圈子里,大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曾是伦敦的一家俄国流亡者办的激进小刊物的编辑,是彼得堡的某个发音别扭的特殊党派的领袖;不过,由于他在谈论社会主义政党里的那些最有名望的人物时,态度生硬和轻蔑,并说他们的方法是错误的,又由于他自己显得不好接近和完全不会通融,所以大家也就不太关心他。有时候,他利用晚上在一家无产者出没的小咖啡馆召集会议,来参加的人至多不过十五到二十名,而且大多是年轻人。因此,人们对待这位怪僻的人,就象对待所有那些没完没了地喝着茶和争论不休、从而使自己头脑发热的俄国流亡者一样,采取容忍的态度,但也没有人去重视这个面容严肃、身材矮小的人。在苏黎世,认为记住这个住在修鞋匠家里的人的名字——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是重要的,不足三四十人,所以,假如在当时那些以飞快的速度穿梭于各个使馆之间的高级轿车中有一辆车,偶然在大街上撞死了这个人,那么世界上的人都不会知道他是谁,既不会知道他是乌里扬诺夫,也不会知道他是列宁。
                 实现……
  有一天,那是一九一七年三月十五日,苏黎世图书馆的管理员感到奇怪。时针已指到九点,而那个最准时的借书人每天坐的座位却还空着。快九点半了,快十点了,那个孜孜不倦的读者还没有来。他是不会再来了。因为正当他来图书馆的路上,一位俄国朋友同他的谈话,把他留住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俄国爆发革命的消息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起初,列宁还不敢相信。他完全被这消息惊呆了。可是随后他迈开短促迅速的步履,赶往苏黎世湖滨的报亭,以后他几乎每个小时、每天都在那里和在报馆门前等候。事情是真的,消息是确凿的,而且他觉得一天更比一天真实得令人鼓舞。开始只传来不确实的消息,说发生了一次宫廷革命;好象只更换了内阁;然后才传来:沙皇被废黜了,成立了临时政府,接着又传来杜马【2】开会那天的情况;俄国自由了;政治犯得到了大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二十年来,他在秘密组织里、在监狱、在西伯利亚、在流亡中都曾为之奋斗的这一切,现在实现了。他顿时觉得,这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数百万人的死亡,血没有白流。他觉得,这些死者并不是无谓的栖性品,而是为了一个自由、平等和持久和平的新王国而献身的殉道者,现在这样一个新王国已经诞生。这个平时是那么清醒和沉静的梦想家此刻却象迷醉了似的。可以回到俄国老家去了!这一鼓舞人心的消息也振奋着在日内瓦、洛桑、伯尔尼的其他几百名蛰居在小小斗室里的流亡者,他们欢呼、雀跃,因为他们现在不是用假护照,隐姓匿名,冒着被判处死刑的危险,回到沙皇的帝国去,而是作为自由的公民回到自由的土地上去。他们所有的人都己经在准备自己少得可怜的行装,因为报纸上登载了高尔基的言简意赅的电报:“大家都回家吧!”于是他们向四面八方发出信件和电报:回家,回家吧!集合起来!团结起来!为了他们自觉悟以来毕生奋斗的事业:俄国革命而再一次献身!
                 ……和失望
  然而几天以后他们惊愕地认识到:俄国苹命的消息虽然使他们欣喜若狂,但是这个革命并不是他们所梦想的那种革命,而且也谈不上是俄国的一次革命,它无非是一次由英国和法国的外交官们策动的反对沙皇的宫廷政变,目的是阻止沙皇与德国媾和。它不是由要求和平与权利的人民所进行的革命。它不是他们曾毕生努力并且准备为之牺牲的那种革命,而是好战的党派、帝国主义分子和将军们为了不愿被别入打乱自己的计划而策动的一次阴谋。而且,列宁和他的同志们不久还认识到:让大家都回去的许诺并不适用于那些要进行激烈的,卡尔·马克思式的真正革命的人。米留可夫【3】和其他的自由派人物已经指示要阻止他们回去。他们一方面把那些对于继续进行战争有利的属于温和派的社会主义者迎接回国,例如普列汉诺夫【4】就是在护送人员的陪同下十分体面地乘着鱼雷艇从英国回到彼得堡,另一方面,他们却把托洛茨基【5】截留在哈利法克斯【6】,把其他的激进派分子拒之于国境线外。在所有协约国【7】的边境线上的关卡哨所,都有一份记录着参加过第三国际齐美尔瓦尔得会议【8】的全体人员的黑名单。列宁抱着最后的希望,向彼得堡拍去一封又一封的电报,但是这些电报不是中途被扣留就是放在那里置之不理。在苏黎世人们不知道,在欧洲也几乎没有人知道,然而在俄国,人们却知道得很清楚: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在反对他的人看来,是多么坚强有力,多么矢志不移,又是多么致命的危险。
  这些被拒之于国门之外的人,真是一筹莫展,无限绝望。多少年来他们在伦敦、巴黎、维也纳的总部里举行过无数次的会议,制订了自己的俄国革命的战略,他们权衡、尝试、彻底讨论过组织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十多年来,他们在自己的刊物中互相探讨过俄国革命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各种困难、危险和可能性。而这个人一生所思考的,就是关于俄国革命的总体构想,经过不断修改,这个总体构想终于最后形成。可是现在,因为他被阻留在瑞士,他所构想的革命将被另一些人篡改和搞糟,他觉得那一些人假借解放人民的祟高名义,实际上却是为外国人效劳,为外国人谋利益。兴登堡【9】在他四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几乎是调遣和操纵着俄国军队的行动,但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却不得不穿着平民服装呆在家里,只是用小旗帜在地图上标出现役将军们的进展和错误。列宁在这些日子里的命运和兴登堡的遭遇,何其相似乃尔。这位平时最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列宁,在这绝望的日子里也竟做起最不着边际的迷梦来:能否租一架飞机,飞越过德国和奥地利?——然而,第一个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帮助的人,却是一个间谍;于是他心中不断产生潜逃的想法,他写信到瑞典,请人设法给他弄一张瑞典护照,他甚至想假装成哑巴,这样就可以不受盘问。不过,在夜里可以有各种丰富的幻想,但早晨一起来,列宁自已也知道这些美梦是根本无法实现的,只是到了大白天,他仍然知道:必须回到俄国去。他必须自已去从事自己的革命,而不是让别人代理。他必须去进行真正的、名副其实的革命,而不是那种政治上的更迭。他必须回去,必须立刻回到俄国去,不惜一切代价!
                取道德国:行不行?
  瑞士是处于意大利、法国、德国和奥地利的环抱之中。作为革命者的列宁要取道协约国是行不通的,而作为俄国的子民,即作为一个敌国的公民,要取道德国也是不行的。然而令人感到荒唐的是:威廉【10】皇帝的德国却要比米留可夫的俄国和普安卡雷【11】的法国对列宁显得更为友好热情。因为德国需要在美国宣布参战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同俄国媾和,所以,一个能在那里给英国和法国的使节们制造麻烦的革命者,对德国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备受欢迎的带手。
  但是,列宁以前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对威廉皇帝的德国进行过无数次谴责和抨击,现在却突然要同这个国家进行谈判,迈出这一步,显然要承担不同寻常的责任。因为按照迄今为止的道德观念,在战争期间得到敌国军事参谋部的允许,进入并通过敌国的领土,这无疑是一种叛国行为。而且列宁也清楚地知道,这一行动从一开始就会使自己的党和自己的事业遭到诋毁。他本人将要受到嫌疑,以为他是作为一个受德国政府收买和雇用的间谍被派到俄国去的;而且,一且他实现了自己的立即媾和的纲领,那么他将会永远成为历史的罪人,指责他妨碍了俄国取得真正的胜利的和平。所以当他宣布说,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将走这条最危险、最足以毁坏名誉的道路时,不仅那些温和的革命者,而且连大多数与列宁观点一致的同志,也都为之瞠目。他们急得不知所措地说:瑞士的社会民主党人早已在着手谈判,争取通过交换战俘这种合法而又不刺眼的办法,把俄国革命者送回去。但是列宁知道,这将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俄国政府将会为他们的返回蓄意制造各种人为的障碍,一直拖到遥遥无期。而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事关重大,于是他只得铤而走险,决心去干这种按照现有的法律和观念被视为是属于背叛的事,这样的事,那些少具魄力和胆识的人都是不敢干的。但是列宁却已暗下决心,并且由他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同德国政府进行谈判。
                   协 定
  正因为列宁知道自己的这一步会引起轰动和攻击,所以他要尽可能公开行事。瑞士工会书记弗里茨·普拉廷【12】受他的委托前去和德国公使磋商,向他转达列宁提出的条件,这位公使在此之前就己和俄国流亡者进行过一般性的谈判。现在这个身材矮小、名不经传的流亡者好象已经预见到自己不久必能具有权威似的,根本没有向德国政府提出什么请求,而是向德国政府提出条件,说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俄国旅客才准备接受德国政府提供的方便,即承认车厢的治外法权;上下车时不得检查护照和个人;俄国旅客按正常票价自己支付旅费;不允许以任何方式让旅客离开车厢。罗姆贝尔格大臣把这些条件向上报告,一直呈送到鲁登道夫【13】,无疑得到了他的首肯,虽然在他的回忆录中对这一次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只字未提。德国公使曾想在某丝细节上作些修改,因为列宁故意把协议写得模棱两可,为的是不仅使俄国人,而且也让同车的奥地利人拉狄克【14】免受检查,但是德国政府也象列宁一样着急,因为就在四月五日这一天,美利坚合众国向德国宣战了,所以德国公使没有如愿。
  于是,弗里茨·普拉廷在四月六日中午得到这样一项有纪念意义的通知:“一切按所表示的愿望进行安排。”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下午二点半钟,一小群提着箱子、穿着寒酸的人从蔡林格霍夫餐馆向苏黎世的火车站走去。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妇女和儿童,在男人中只有列宁、季诺维也夫【15】、拉狄克的名字日后为世人所知。他们一起在那家餐馆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饭,井且一起签署了一份文件,他们都知道《小巴黎人》报上的这样一条报道:俄国临时政府将把这些经过德国领土的旅客视作叛国分子,所以他们用粗壮的直来直去的字体签名,以示他们对这次旅行自己承担全部责任和同意所有的条件。现在,他们默默地、坚决地踏上这次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行程。
  他们到达火车站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没有新闻记者,也没有摄影记者。因为在瑞士谁认识这位乌里扬诺夫先生呢。他藏着一顶压皱了的帽子,穿著旧上衣和一双笨重得可笑的矿工鞋(这双鞋一直穿到瑞典),夹杂在一群提箱挎篮的男男女女中间,默默地、不引人注意地在列车里找了一个座位。这些人看上去和那些从南斯拉夫、鲁登尼亚(旧时奥匈帝国的地名,是侨居奥匈帝国的乌克兰人的居住区。)、罗马尼亚来的无数移民并无两样,那些移民在前往法国海岸并在那里远渡重洋以前,常常在苏黎世坐在自已的木箱上休息几个钟头。瑞士的工人政党不赞成这次旅程,所以没有派代表来,只有几个俄国人来送行,为的是给故乡的人捎去一点食物和他们的问候。还有几个人来,他们是想在最后一分钟劝列宁放弃这次“无谓的、违法的旅行”。可是大局已定。三点十分,列车员发出信号,列车滚滚地向德国边境的哥特乌丁根车站驶去。三点十分,从这个时刻起,世界时钟的走法变了样。
                   封闭的列车
  在这次世界大战中已经发射了几百万发毁灭性的炮弹,这些冲击力极大、摧毁力极强、射程极远的炮弹是由工程师们设计出来的。但是,在近代史上还没有一发炮弹能象这辆列车似的射得那么遥远,那么命运攸关。此刻,这辆列车载着本世纪最危险、最坚决的革命者从瑞士边境出发,越过整个德国,飞向彼得堡,要到那里去摧毁时代的秩序。
  现在,这一枚不同寻常的炮弹就停在哥特马丁根的火车站的铁轨上,这是一节分二等席位和三等席位的车厢,妇女和孩子坐在二等席位,男人们坐在三等席位。车厢的地板上划了一道粉笔线,这就是俄国人的领地和那两个德国军官的包厢之间的分界线,那两个军官是来护送这批活的烈性炸药的。列车平安地行驶了一夜。只是在法兰克福,突然有几个德国士兵跑来——他们事先听到了俄国革命者要从这里经过的消息,而且还有几个德国社会民主党人企图和这批旅行者攀谈,但都被拒绝上车。列宁知道得很清楚,在这德国的领土上哪怕只和一个德国人说一句话,也会替自己招来嫌疑。到了瑞典,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并在那里进了早餐,这些饿坏了的人都向餐桌拥去,餐泉上的黄油面包竟象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早餐后,列宁才不得不为了换下那双沉重的矿工鞋去买一双新鞋和几件新衣服。现在终于封达俄国边境了。
                这一炮击中了
  列宁在俄国土地上的第一个举动,充分显示出他的性格特点:他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就一头埋进报纸堆里。虽然他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呆在俄国,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到自己的故土、国旗和士兵的军服,但是这位意志坚强的思想家不象其他人似的泪水泫然,也不象同来的妇女们似的去拥抱那些被弄得莫名其妙的士兵们。他首先要看的是报纸,是《真理报》,要检查一下这份报纸——他自己的报纸是否坚定地维护国际主义立场。不,它并未坚持足够的国际主义立场,他气忿地把《真理报》揉成一团。报纸中还始终是“祖国”呀、“爱国主义”呀,这样一些字眼;而他思想中的那种纯沽的革命却谈得很不够。他觉得,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要扭转舵轮,去实现自己的平生理想,不管是迎向胜利还是走向毁灭。但是,他能达到目的吗?他感到有点不安,也感到有点担忧,到了彼得格勒——当时这座城市还这样称呼,不过为时不会太长了(今日的列宁格勒在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二四年称彼得格勒)——米留可夫不会立刻将他逮捕吗?对于这个问题,专程前来迎接他的两位朋友——加米涅夫【16】和斯大林——在车厢里没有回答;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回答。他们只是在昏暗的车厢里露出明显的、神秘的微笑,在朦胧的灯光中显得有点隐隐约约。
  不过,事实却作了无声的回答。当列车驶进彼得格勒的芬兰火车站时,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经挤满成千上万的工人和来保护他的带着各种武器的卫队,他们正在等候这位流亡归来的人。《国际歌》骤然而起,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走出车站时,这个昨天还住在修鞋匠家里的人,已经被千百双手抓住,并把他高举到一辆装甲车上,探照灯从楼房和要塞射来,光线集中在他身上。他就在这辆装甲车上向人民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演说。大街小巷都在震动,不久之后,“震撼世界的十天”(指十月革命开始的十天,美国新闻记者约翰·里德(John Reed,1887-1920)为报道这次革命,著有<震撼世界的十天>)开始了。这一炮,击中和摧毁了一个帝国、一个世界。
〔译者注释〕
  【1】利马特河(Limmat),流经苏黎世市区,入苏黎世湖。
  【2】杜马,俄文的音译,意即议会,是沙皇政府的咨议机关或立法机关,一九零五年后,沙皇欢府为了欺骗群众,先后召开过五届国家杜马,但它始终是沙皇政府的御用工具。一九一七年二月十四日(俄历)国家杜马开会的当天,广大群众响应布尔什维克的号召,举行了大翅摸的示威运动。
  【3】巴维尔·尼吉拉也维奇·米留可大(1859 一1943)俄国自由君主派的立宪民主党首领,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后任第一届资产阶级临时致府外交都长,推行把战争进行到“最后胜利”的帝国主义政策;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后是外国武装干涉苏维埃俄国的组织者之一,后流亡国外,一九二一年起在巴黎出版《最近新闻报》。
  【4】格奥尔基·瓦连廷诺维奇·普列汉诺大(1856-1918),俄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宣传家,二十世纪初与列宁一起主编《火星报》和《曙光》杂志,参加过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但在大会以后对机会主义分子采取了调和立场,随后加入孟什维克派。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采取社会沙文主义立场,对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持否定态度。他是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以后从瑞士取道英国回彼得望的。
  【5】托洛茨墓(1879-1940)曾于一九一五年移居法国,一九一六年被法国驱逐出境,取道古巴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到达纽约,一九一七年三月,俄国二月革命爆发后乘船回俄国,但在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海港被英国当局逮捕下船,并在加拿大拘禁一月。
  【6】哈利法克斯(Helifax), 这是指加拿大新斯科省濒大西洋的哈利法克斯海港。
  【7】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协约国由英、法、俄、日、美、意等二十五国组成。
  【8】齐美尔瓦尔得代表会议,即国际社会党人第一次代表会议,于一九一五年九月五日至八日在瑞士齐美尔瓦尔得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德、法、俄、意,荷等十一个国家的三十八名代表,列宁代表布尔什维克出席了这次会议。会议是在第二国际彻底破产的情况下召开的,会议承认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帝国主义性质,谴责了社会沙文主义及“保卫祖国”的口号。但严格说来,齐美尔瓦尔得派不属于第三国际(共产国际),第三国际始于一九一九年三月在莫斯科成立。
  【9】保尔·冯·兴登堡(Paulvon Hindenburg,1847-1934),德国元帅,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从一八七一年至一九一一年的四十年间一直在军队中任职,军阶升至将军。一九一一年因“冒犯了皇帝”而辞积回到汉诺威过清闲生活,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故爆发时,尚在家中当寓公,但八月二十二日突然接到大本营电报,被任命为第八集团军司令,复出后即率部与俄军交锋,屡建奇功,最后把俄军全部赶出东普鲁士,一九一六年德皇威廉二世任命兴登堡为德军总参谋长,兴登堡谙热历史和地理,把看地图视为趣事。
  【10】威廉二世(Wilhelm Ⅱ,1859-1941),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普鲁士国王和德意志帝国皇帝。
  【11】雷蒙·普安卡雷(Reymoad Poincare,1860-1934),法国政治家,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二零年任法国总统。
  【12】弗里德里希(弗里茨)·普拉廷(Friedrich [Frizz] Platten,1883-1942),瑞士共产党人,职业革命家,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八年任瑞士社会民主党书记,是一九一七年四月安排列宁从瑞士返回俄国的主要组织者,后参加第三国际工作。
  【13】埃里希·鲁登道夫(Erich Ludendurff,1865-1937),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最高统帅部军需总监,同兴登堡共掌军事指挥权,实为战时第二号实权人物。
  【14】卡尔·别隆加尔道维奇·拉狄克(1885-1939),生于波兰的加里西亚,二十世纪初先后在波兰、莱比锡、不来梅等地担任社会民主党报纸的编辑,一九一五年属齐美尔瓦尔得左派,一九一七年到俄国加入布尔什维克,后于一九三七年被苏维埃政权判处十年徒刑,服刑两年后死去。
  【15】格里哥里·叶夫谢也维奇·季诺维也夫(1883-1936),一九O一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一九O八年被捕,出狱后流亡国外至一九一七年四月。十月革命后任俄共(布)党中央政治局委员,彼得格勒苏维埃主席,第三国际(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主席,一九三四年被开除出党,同年被捕,一九三六年被处死。
  【16】列夫·波利索维奇·加米涅失(1883-1936),一九O一年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十月革命后任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莫斯科苏维埃主席,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和中央政治局委员,一九三二年被开除出党,一九三四年被捕,一九三六年被处死。
译者后记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在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附近的彼得罗波利斯的一所邸宅里,饮誉世界的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同他的妻子双双自寻离世。留在卧室桌手上的绝命书中写有这样的字句:“在我清醒地自愿同这个世界诀别之前,我该去完成最后一项义务:向这个美丽的国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谢。……我向我所有的友人致意!愿他们度过漫长的黑夜之后能见到曙光!而我,一个格外焦急的人,先他们而去了。”茨威格的死无疑是对希特勒法西斯的悲怆抗议,因而引起人们的无限惋惜和哀痛。巴西人民让这位刚过六十岁而又急切期望永宁的茨威格安息在故国王彼得罗二世的墓旁。
  斯蒂芬·茨威格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富商的家庭。但优裕的物质生活并没有妨碍他对自由的追求;美丽的维也纳表面上的宁静也掩盖不住他那个世纪的动荡不安。他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目睹丑恶的现实,洞察社会的矛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和罗曼·罗兰、维尔哈仑等进步作家一起,为和平而奔波,呼喊出“用我的躯体反对战争,用我的生命维护和平”这样铮铮的声音。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台,茨威格的祖国——奥地利被并吞,犹太人遭到血腥屠杀,他不得不远离故乡,流落异邦,一九三八年移居英国,并取得英国国籍,一九四一年到达巴西。身在异乡的茨威格日夜思念被蹂躏的祖国和满目疮痍的欧洲,面对法西斯的残酷暴行,深感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固然相信曙光必将到来,自己却不堪忍受黎明前的黑暗,终于由悲观而绝望,走上了自尽的道路。然而纵观他的一生,茨威格仍热不失为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作家。
  斯蒂芬·茨威格是作为一个翻译家和诗人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他早年翻译过被誉为欧洲惠特曼的比利时著名法语诗人艾米尔·维尔哈仑(Emile Verhaeren)以及法国诗人保尔·魏尔兰(Paul Verlaine)和夏尔·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等人的诗作。一九零一年,二十岁的茨威格发表他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银弦集》,一九零六年又出版诗集《早年的花环》。然而,使他蜚声世界文坛的,则是他的小说和传记文学。
  斯蒂芬·茨威格的名字同中国读者见面,约在五十多年前。一九二五年,我国学者杨人【木便】在他发表于当年《民铎杂志》第六卷第三号上的《罗里·罗兰》一文中就已提到斯·茨威格的名字(当时译为S·刺外格)。一九二八年,封面题为刺外格著、杨人【木便】译的《罗曼·罗兰》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在中国翻译出版的第一部茨威格的作品。显然,与其说杨人【木便】要把茨威格介绍到中国来,毋宁说他要介绍的是罗曼·罗兰。最早介绍到中国来的茨威格的小说,是孙寒冰译的《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商务印书馆,上海,一九三五年),其次是他的中篇《马来亚的狂人》(“Amok”),译者陈占元,在一九四一年出版的《现代文艺》第三卷第一至第六期上连载,以后又作为《现代文艺丛刊》的第二辑出过单行本(改进出版社)。中国大量翻译茨威格的小说,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仅一九八二年内,先后出版了高中甫、韩耀成等译的《茨威格小说集》、张玉书等译的《斯·茨威格小说选》、长篇小说《永不安宁的心》、小说集《同情的罪》以及《麦哲伦的功绩》等,至于发表在刊物上的译作更是不胜枚举。茨威格的小说,思想内容严肃,向往人类进步,心理描写细腻,情节曲折动人,语言典雅优美,深受中国广大读者欢迎。
  茨威格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而且也是一位享有盛名的传记文学大师,著名的纪实性作品有《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斯妥也夫斯基评传)、《和精灵的斗争》(德国三位患有精神病的天才人物: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评传)、《回忆艾米尔·维尔哈仑》、《三位反映自己生活的作家》(斯肠达、托尔斯泰、卡萨诺瓦评传)、《精神疗法》(催眠术发明者梅斯歇尔、“基督教科学”的创始人玛丽·贝克——艾迪、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评传)、《玛丽·安托瓦特内》(传记,已改编成电影)、《马利·斯图亚特》(传记小说)《 约瑟夫·富歇》(传记小说)、《亚美利哥》(传记)以及《巴尔扎克》、《罗岌·罗兰》等专论。这些作品,除《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外,至今均未译成中文,但它们的文学地位是举世瞩目的。
  茨威格不仅擅长撰写长篇的文学传记,同时还著有不少脍炙人口的短篇特写。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便是他的厉史特写(historische Miniaturen)的结集。这些短篇特写和他的长篇传记一样,写的都是真人真事,正如茨威格在本书的《序言》里所说:“我丝毫不想通过自己的虚构来增加或者冲淡所发生的一切的内外真实性,因为在那些非常时刻历史本身已表现得十分完全,无需任何后来的帮手。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甭想去超过它。”所以他把这十二篇作品称作历史特写,而不是历史故事(historische Erzahlungen)或历史传奇(Legenden)。
  茨威格的历史特写,不仅遵循忠于真实的原则,而且题材开拓广阔,善于运用文学的各种艺术手段(气氛的渲染、环境的烘托、旁衬的笔法、心理的刻划……)描绘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再现了万象纷呈的历史画卷。《人类的群星闪耀时》于一九二八年问世之初,仅收厉史特写五篇,但在当时已是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之一,一九四三年此书再版时增补至十二篇,时至今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读者仍然有增无减,是今天西方新的一代青年人最喜欢阅读的文学作品之一。西德费合尔出版社在一九七九年发行了此书的第十九版。
  茨威格的这些历史特写.不仅是文学艺术,而且可以从中获得丰富的历史知识。为方便中国广大青年读者,译者为每篇作了题解和加了注释,限于译者水平,译本中疏误之处在所难免,祈望多方指教。
                                        舒昌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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