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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8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威廉不耐烦地说:“别看了,我们要找的是一本希腊文的书!”
  “是这本吗?”我问道,将一本上面写满了怪异字母的书拿给他看。
  威廉说:“不是,那是阿拉伯文,笨蛋!培根说得对,学者的第一项职务就是学习语文!”
  我有点恼怒地回答:“可是你也不懂阿拉伯文呀!”
  威廉说:“至少我知道那是阿拉伯文!”
  我的脸不觉涨红,因为我听得见本诺在我身后吃吃窃笑。
  这里的书真不少,还有更多笔记、绘有苍育的纸轴、奇树异卉的目录,还有塞维里努斯写在书页上的感想、心得。我们找了半天,搜过实验室的每个角落。威廉十分冷静,甚至还搬动尸体,看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压在下面,又搜寻塞维里努斯的僧衣。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就奇怪了。”威廉说,“塞维里努斯把他自己和一本书锁在这里,管理员并没有拿……”
  “会不会藏在他的僧衣里呢?”我问道。
  “不会的,那天早上我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下所看到的那本书相当厚,他要是藏在僧衣里,我们看得出来的。”
  我问:“那本书的装订如何?”
  “我不知道。它是摊开的,我只看了几秒钟,认出那是希腊文写的,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我们再继续找。管理员没有拿,我相信马拉其也没拿。”
  “绝对没有,”本诺确证道,“管理员曾揪住他的前襟,在他的僧衣下显然未藏有任何东西。”
  “好。或者,反而更糟了。假如那本书不在这间房里,那么除了马拉其和管理员外,必定还有另一个人先到过这里。”
  “那么,是这第三个人杀了塞维里努斯?”
  “人太多了。”威廉说。
  “可是话说回来,”我说,“谁又知道那本书在这儿呢?”
  “佐治可能知道,如果他无意间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是的,”我说,“但佐治不可能以那样的蛮力,杀死像塞维里努斯这么强健的一个人。”
  “不错,是不可能。再说,你看见他往大教堂走去的,而且弓箭手先在厨房里遇到他后,才找到管理员。所以他不会有时间先到这儿来,然后又回到厨房去。”
  “让我用脑筋仔细想想吧。”我想要和老师比比高下,说道,“阿利纳多当时也在这附近徘徊,不过,他连站都站不稳,不可能制伏塞维里努斯。管理员是在这里没错,但自他离开厨房,到弓箭手抵达实验室的这段时间太短暂了,他要让塞维里努斯开门,再攻击他、杀死他,然后造成这一片紊乱,未免太难了。马拉其可能是在他们之前到达的。佐治在走廊里听见了我们的谈话,他到写字间去,告诉马拉其说图书室里有一本书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马拉其便跑到这里来,说服塞维里努斯开了门,将他杀了——天晓得是为了什么。但如果他是来找那本书的,他应该认得出它,而不用这么乱翻乱搜,因为他是图书管理员!所以,还有谁有嫌疑呢?”
  “本诺。”威廉说。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本诺用力摇头否认:“不,威廉兄弟,你知道我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假如我先到了这里,并且把那本书拿走,现在我就不会留下来帮你的忙,我会在别的地方检查我的宝藏……”
  “这个论点颇有说服力。”威廉笑笑,说道,“不过,你也不知道那本书是什么样子。你可能杀了塞维里努斯,现在又留在这里,想辨认那本书。”
  本诺的脸涨得通红:“我不是杀人凶手!”他抗议道。
  “在犯下第一个罪行之前,谁也不是。”威廉有哲理地说,“总之,那本书不见了,这足以证明你并没有把它留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注视尸首,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为他朋友的死感到哀伤。
  “可怜的塞维里努斯,”他说,“我甚至还怀疑你和你的毒药。你大概正在弄你的毒药吧,不然你不会戴手套的。你怕尘世的危险,结果这危险却来自天上……”他又拿起那个地球仪,仔细地观察,“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用这件武器……”
  “那东西就放在门旁而已。”
  “不错。但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呀,瓶子、罐子、园艺的工具……这是一件很精巧的天文学仪器。现在却毁了……老天爷!”他叫了起来。
  “怎么了?”
  “‘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他引述《启示录》上的文句。
  “那是第四声号角!”我叫道。
  “对。先是雹子,然后是血,然后是水,现在又是星球……假若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得重新思虑过。凶手并不是任意行凶的,他遵循着周密的计划……但是一个如此邪恶的心灵,会按照《启示录》上的文句,在可能之时才动手杀人吗?”
  我恐惧地问:“第五声号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试着背诵,“‘我看见一颗星从天落到地上,有一把无底洞的钥匙赐给他……’会不会有个人溺死在井里呢?”
  “第五声号还有许多允诺。”威廉说,“‘有烟从坑里往上冒,好像大火炉的烟,有蝗虫从烟中出来飞到地上,有能力赐给它们,好像地上蝎子的能力一样……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头上戴的好像金冠冕,牙齿像狮子的牙齿……’凶手可以取任何一种意思来实践《启示录》的话。但我们不可追寻幻象。还是试着回想一下,塞维里努斯告诉我们说他找到那本书时,说了些什么话吧……”
  “你叫他把书给你,他说他不能……”
  “是的,然后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他为什么不能呢?书是可以拿来拿去的呀。他又为什么要戴手套呢?是不是书的装订和害死贝伦加及维南蒂乌斯的毒药有关呢?一个神秘的陷阱,有毒的秘密……”
  “一条蛇!”我说。
  “为什么不说一条鲸鱼呢?不对,我们又在探索幻象了。我们都看过了,那种毒药必须吃进嘴里。再说,塞维里努斯也并不是说他不能把那本书带来,他只说出他宁愿让我在这里看它。然后他戴上手套……所以我们知道这本书一定要戴上手套后才能翻阅。你也要记住这点,本诺,如果你找到它,如你所愿的。既然你帮得上忙,那你就再进一步帮我的忙吧。你到图书室去,监视马拉其,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好的!”本诺说罢便走了出去,好像为他的任务感到兴奋。
  我们再也挡不住其他僧侣了,他们都挤进房里来。午餐时刻已经过了,贝尔纳德可能已在会堂召集他的法庭。
  威廉说:“这里该查的都已经查过了。”
  我们走出疗养所,穿过茶园之时,我问威廉是否真的信任本诺。
  “不完全信任,”威廉说,“但是我们对他说的,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而且我们使他对那本书感到害怕。最后,我们要他去监视马拉其,也就等于让马拉其监视他。马拉其显然也在找那本书。”
  “那么,雷米吉奥想要找什么呢?”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是在找一件东西,而且希望很快找到它,以避免使他害怕的危险。这个东西马拉其必然也知道,不然雷米吉奥那么迫切地请求他就没有解释了……”
  “总之,那本书不见了……”
  “这是最不幸的事。”——威廉说话的当儿,我们已抵达会堂——“假使它曾在疗养所内,一如塞维里努斯所言,那么它不是还在那儿就是有人把它拿走了。”
  我归结道:“既然它不在那儿,那就是有人把它拿走了。”
  “或许这个论点应该由另一个次要的前提来进行。由于每件事都证实了没有人可能把它拿走的事实……”
  “那么它应该还在那里。可是它却不在那里。”
  “等一下。我们说它不在那里,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它。但是也许我们没有找到它,是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它。”
  “可是我们每个角落都看过了呀!”
  “我们看了,但是没有看到。或者我们看到了,可是我们辨认不出……阿德索,塞维里努斯是怎么对我们描述那本书的呢?他用的是什么字眼?”
  “他说他找到一本并不属于他的书,是用希腊文写成的……”
  “不对!现在我想起来了。他说是一本‘奇怪’的书,塞维里努斯是个有学问的人,对一个有学问的人而言,一本希腊文的书并不奇怪,就算哪个学者不懂得希腊文,至少他认得希腊字母。一个学者也不会说一本阿拉伯文的书是奇怪的,尽管他不识阿拉伯文……”他顿了一下,“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怎么会有一本阿拉伯文的书呢?”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阿拉伯文的书很奇怪呢?”
  “这就是问题症结。假如他说一本书奇怪,那是因为它有不寻常的外表,至少对他而言是不寻常的,他是个药草师,不是图书管理员……在图书室里,许多古代的手稿订在一起,成为一册,并不是很不寻常的,这样的一本书可能包含许多不同的内容,一部分以希腊文写成,一部分是阿拉米文——”
  “……部分是阿拉伯文。”我兴奋地叫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威廉粗鲁地将我拖出了走廊,拉着我往疗养所跑:“你这个笨蛋,糊涂虫!你这个无知识的白痴!你只看前面的几页,却不翻翻后面!”
  “可是,老师,”我喘着气说,“我把那本书拿给你看,是你自己翻过以后,说那是阿拉伯文不是希腊文的!”
  “不错,阿德索,不错,是我糊涂。现在快点!跑呀!”
  我们回到实验室,正好碰上见习僧要把尸体搬出来,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其他好奇的访客还徘徊在房里。威廉冲向桌子,在书堆中翻寻那要命的一本,把书一本一本丢开,使得在场的人困惑不解。可叹啊,那本阿拉伯文手稿已经不见了。我还模糊地记得它,因为它的封面古老,相当破旧,用金属线装订。
  威廉问一个僧侣:“我走了之后,谁到这里来过?”
  那僧侣耸耸肩。每个人都来过,就跟没人来过意义是一样的。
  我们思索着各种可能性。马拉其?那是可能的,他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也许一直监视我们,看见我们空手离开后,他又转身走回,把书拿走。本诺?我记得当威廉和我为了阿拉伯文彼此嘲弄时,他曾失声而笑,那时我以为他是在笑我们的无知,但说不定他是笑威廉的无知;他很清楚古代的手稿会有多少不同的面貌,也许也想到了当时我们没有立刻想到的事——亦即,塞维里努斯不识阿拉伯文,他的书里竟包括一本他看不懂的书,实在是很奇怪的。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呢?
  威廉非常沮丧。我试着安慰他。我说这三天来他所要找的一直是一本希腊文的书,所以在他检查的过程中,他自然会把不是希腊文的书都丢掉。他回答人固然都会犯错,但是有些人犯的错比别人还多,这些人就被称为傻子,而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怀疑他费了那么大的苦心在巴黎及牛津研读是否值得,假如他连手稿常被订在一起的事实也想不到——这是连见习僧也都知道的,除了像我一样愚蠢的人之外。像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一对小丑在集市里一定很受欢迎,也许我们应该改行,而不该耗在这里想要解开谜团,尤其是与我们对抗的人又比我们聪明多了。
  “但是怨天尤人是没用的。”他归结道,“假如书是马拉其拿的,他已经把它放回图书室了。除非我们知道怎么进入‘非洲之末’的,不然我们别想找到它。假如是本诺拿的,他一定会想到我迟早会起疑心,再回实验室去,否则他不必那么急匆匆的。所以他必然躲了起来,而他绝对不会躲的地方,也就是我们会立刻去找他的地方,他的房间。因此,我们回会堂去,看看在质询时雷米吉奥是不是说了什么有用的话。因为我还是搞不清楚贝尔纳德的计划,在塞维里努斯遇害之前,他就在找管理员了,为了别的原因。”
  我们走回会堂。我们应该到本诺的房间去才对,因为,后来我们知悉,本诺并没有威廉所想的那么聪明,他也没想到威廉会那么快便转身回实验室去,所以他认为那时还不会有人找他,便直接回他的房间去,把书藏了起来。
  但这件事我稍后再提。这当儿发生了许多极戏剧化的事情,足以让任何人把那本神秘的书暂忘。虽然我们没有忘记,我们却还有其他急迫的差事在身,毕竟,威廉此行负有有待履行的任务。
 
第三十五章
  第九时祷告
  审判开始,而在审判中却造成了人人都有错的困窘场面
  贝尔纳德·古伊煞有介事地坐在会堂胡桃木大桌子后的正中央。在他旁边坐了一个圣多明俄修士,充当公证人。另外,两个教廷代表团的神职人员坐在他的两侧,出任法官。雷米吉奥站在桌子前,被两个卫兵挟持着。
  院长转头对威廉低语道:“我不知道这个程序是否合法。1215年拉特兰会议,教会法规第三十七条规定,一个人在离居留地两天行程之外的地方,不得被视为人犯,由当地法官审判。这次的情况或许并不相同,是法官打从老远而来的,但是……”
  “任何正常的司法体制都不适用于裁判官。”威廉说,“裁判官也不必遵循一般法律的程序,他享有特权,甚至无须听取律师的意见。”
  我注视管理员。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像只受惊的动物似的环顾四周,仿佛认得出那些姿态和举动正是他所害怕的仪式。
  现在我知道他有两个理由害怕,而且同样令人惊恐:其一是,他因不能宽容的罪名而被捕;其二是,前一天贝尔纳德开始进行调查,搜集了许多谣言和暗示,雷米吉奥便已十分害怕他的过去会被抖出来,等他看见萨尔瓦托被他们逮捕后,他便更加惊慌了。
  如果说无助的雷米吉奥已经够害怕了,身为裁判官的贝尔纳德·古伊,尤其清楚该如何使人犯的害怕转为惊恐。在所有的人都等待他开始质讯的此际,他却一语不发,双手按在他身前的文件上,假装整理着文件,却又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胶着在被告身上,眼神混合了伪善的宽容(仿佛是说:别怕,你是在一个友善的集会中,只会为你的好处着想),冰冷的嘲讽(仿佛是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好处是什么,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以及无情的严厉(仿佛是说:但无论如何我是你的法官,你必须听令于我)。
  这一切都是管理员早已知晓的,但法官的沉默和延搁,却使他更有所觉,因此,他变得愈来愈卑怯,他的不安转为激烈,而非放松,他将会完全属于法官,像任他揉捏的一块蜡。
  最后贝尔纳德打破了沉默。他先照例念了一些信条,告诉法官说他们现在就开始对被告进行讯问,关于两件同样丑恶的罪行,一件大家都已知道,但比另一件更可悲,因为当被告已因异端的罪而被搜寻时,竟又卷入了谋杀的罪行。
  雷米吉奥举起双手掩住他的脸,他的手因为被铁链链住,所以移动困难。贝尔纳德开始质询。
  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我是在五十二年前出生的,年幼时便进入瓦拉金的麦诺瑞特修道院。”
  “为什么你今天会在圣本尼迪克特的修会里呢?”
  “许多年前,当教皇颁布圣罗马敕令时,我因为怕被佛拉谛斯黎的异端牵连……虽然我从未信仰过他们的信条……我想我这个犯罪的灵魂最好还是逃开充满诱惑的环境,所以便申请加入这所修道院,并且被接受了。八年多来,我一直在这里当管理员。”
  “你逃避异端的诱惑,”贝尔纳德嘲讽道,“倒不如说,你逃避发现异端并将它们根除的人吧?好心的克鲁尼亚克僧侣收留你和那些和你一样的人,认为那是仁爱之举。但是,更换僧衣并不足以将异端堕落的邪恶自灵魂抹除,所以我们现在要探询你那不知悔改的灵魂究竟潜藏了什么,以及在你到达这处圣地之前曾做过什么。”
  管理员谨慎地说:“我的灵魂是无辜的,我不知道你说异端堕落的邪恶是指什么而言。”
  “你们看!”贝尔纳德对其他的法官大声说道,“他们都是一样的!当他们被捕时,总是镇静地面对审判,似乎他们的良心平静而毫不懊悔。他们并不知道这正是罪恶最明显的征象,因为一个正直的人受到审判时是会不安的!问他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下令拘捕他的原因吧。你知道吗,雷米吉奥?”
  “大人,”管理员回答,“我乐意听您说出来。”
  我感到很惊讶,因为看起来管理员似乎是以同样正式的话来回答正式的发问,好像他对讯问的规则和陷阱十分熟悉,而且曾受过训练面对这样的不测事件。
  “看!”贝尔纳德喊道,“这是执迷不悟的异教徒典型的回答呀!他们像狐狸一样掩藏踪迹,想要将他们抓出来是很不容易的,因为他们的信仰允许他们有为规避惩罚而说谎的权利。他们会重复不诚实的答复,想要欺骗裁判官,天晓得裁判官和这些可恶的人接触已是万般忍耐了。那么,雷米吉奥,你和所谓的佛拉谛斯黎或贫穷生活兄弟会,或是贝戈德,从来就没扯上什么关系吗?”
  “当‘贫穷’受到长期的争议时,我经历了麦诺瑞特修会的种种变迁,但是我从来不曾属于过贝格德教派啊!”
  “你们瞧!”贝尔纳德说,“他否认曾经是个贝格德信徒,因为贝格德虽接受佛拉谛斯黎的异论,却认为佛拉谛斯黎只是圣方济格修会一个废除的分支,而他们自己是更纯正、更完美的。但是这两个团体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差异。雷米吉奥,你能否认,你曾被人见到在教室里,脸贴着墙壁蹲伏在地上,或者是用兜帽盖着头伏地拜倒,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交叠双手跪拜吗?”
  “在圣本尼迪克特兰教团中,僧侣们也是会伏地拜倒的,在合宜的时刻……”
  “我并不是问你在合宜时刻的行为,而是在不合宜的时刻!所以你不要否认你所采取的是典型的贝格德信徒姿势!可是你又说你不是贝格德信徒……那么,告诉我,你信仰什么呢?”
  “大人,我信仰一个好基督徒所应该信仰的一切……”
  “好一个神圣的回答!那么,一个好基督徒所信仰的是什么呢?”
  “是神圣的教会所教导的事。”
  “哪一个神圣的教会?是被那些自称完美的信仰者所重视的教会、伪使徒、异教的佛拉谛斯黎,或是他们比之于巴比伦妓女的教会,而我们全都虔诚信仰的?”
  “大人,”管理员迷惑地说,“请告诉我您认为真正的教会是哪一个吧……”
  “我相信是罗马教会,神圣,也是使徒所信仰的,被教皇和他的主教所管辖。”
  “我就信仰这个教会。”雷米吉奥说。
  “令人赞佩的精明!”贝尔纳德又叫道,“令人赞佩的敏锐!你们都听见他的话了,像说他信仰我所信仰的教会,却避免说出他所相信的教会名称!但是我们都知道这些狡猾的伎俩!我们还是直话直说吧。你相信圣礼是由我们的主所制定的,为了真正的忏悔,你必须向上帝的仆人告解,而罗马教会有放松或束缚这个世间的权力,而这权力在天上将受到束缚及放松吗?”
  “我应该不信吗?”
  “我不是问你应该相信什么,而是你所相信的是什么!”
  惊恐的管理员说:“我相信您和别的好学者令我相信的一切!”
  “啊!但你所提到的好学者或者是那些统治你的教派的人吧?当你说到好学者,就是这个意思吧?你就跟从这些可恶的骗子,信仰他们的教义,是不是?你暗示说,如果我相信他们所相信的,那你就相信我;否则你就只相信他们!”
  “我没有这么说啊,大人,”管理员结结巴巴地说,“是您要我这么说的。我相信您,只要您教我什么是好的。”
  “哦,真是无耻!”贝尔纳德吼着,一拳敲到桌上,“你顽固地重复你的教派所教导你的定则。你说你会相信我,只要我把你的教派认为是好的事情教导你。伪使徒总是如是回答,一如你现在的回答,也许你自己不晓得,由你所说的活,再度证实以前你曾受过欺骗裁判官的训练,所以你无异于用你自己的话指控自己。要不是我有丰富的审判经验,我就会落入你的圈套……但我们再回到真正的问题吧,堕落的人!你听说过帕尔玛的盖拉尔多·塞加雷利这个人吗?”
  “我听别人谈过他。”管理员的脸色蓦地发白。
  “你听说过诺瓦拉的多尔西诺兄弟吗?”
  “我听别人谈过他。”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曾见过他本人,和他说过话吗?”
  管理员一时不答,似乎是在思索他该说出多少实情。然后他下定决心,低声回答道:“我见过他,和他说过话。”
  “大声一点!”贝尔纳德喊道,“让你终于说出的一点真话叫别人听听吧!你何时和他说过话的?”
  “大人,”管理员说,“当多尔西诺的人聚集在诺瓦拉地区时,我就在诺瓦拉附近的一所修道院里。他们经过我的修道院,最初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你说谎!一个瓦拉金的圣方济格修士,怎么会在诺瓦拉区的修道院里?你并不在一所修道院里,那时你已经是佛拉谛斯黎的一员,随着他们在那个地区游荡,靠救济品维生,然后你又加入了多尔西诺教派!”
  “您怎么能如此断言呢,大人?”管理员的声音颤抖。
  “我会告诉你我怎么能,事实上我必须断言。”贝尔纳德说罢,命令卫兵把萨尔瓦托带进来。
  一看见萨尔瓦托,我的怜悯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他显然已经过一夜的讯问,不是公开而是私下的,而且比这场讯问更加严厉。我说过,萨尔瓦托的脸有点畸形的可怖,但那天早上那张脸却比以前更像野兽。虽然他脸上并没有暴力的痕迹,但是他被锁住的身体行动的姿态,他那脱了关节,几乎难以行走的四肢,他像只被绑住的猴子一般,被卫兵拖着前行的模样,所有的都表明了他饱受了一夜折磨。
  “贝尔纳德对他用了刑了……”我喃喃对威廉说道。
  “不是贝尔纳德。”威廉回答,“裁判官绝不用刑的。被告的拘禁总是交托给世俗武力的。”
  “可是那还不是一样嘛!”我说。
  “绝不一样。对裁判官而言是不同的,他的双手仍保持干净。对被告而言亦然,当裁判官抵达时,他会突然觉得有了支柱,使他暂时免于受苦,便会供出一切实情。”
  我注视我的导师,惊愕地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威廉回答:“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
  贝尔纳德开始讯问萨尔瓦托。我无法把那人破碎的话忠实地记载下来——他的话比以前更零乱了,如果那是可能的,他就像只狒狒般,唯唯唔唔地回答,不过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虽多少有些困难。贝尔纳德的问题多半只需要被告以“是”或“否”回答,他的导引使得萨尔瓦托无法说谎。萨尔瓦托说了什么话,想必读者诸君很容易便想象得到。他确认了前一晚所说的话,其中有一部分我已说明过了,他曾是佛拉谛斯黎、牧羊人、伪使徒的信徒,随着他们到处流浪,以及在多尔西诺兄弟猖撅之时,他怎么在多尔西诺信徒之间认识了雷米吉奥,后来又在卢北乐山战役时和他一起逃脱,在各处奔波避难,最后又到了卡萨尔修道院。此外,他又说那个异教首领多尔西诺,快要战败被捕时,曾把几封信托付给雷米吉奥,但他不知道多尔西诺要雷米吉奥把信带到哪里去,交给什么人。雷米吉奥不敢把信送去给收信人,总是随身带着那些信,当他到达修道院后,他害怕把信放在身旁,又不愿将它们烧毁,便把信托付给图书管理员,是的,也就是马拉其,他把那些信藏在大教堂的某一处壁龛里。
  萨尔瓦托说话的当儿,管理员满怀恨意地瞪着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大声嚷道:“蛇,淫荡的猴子,我是你的父亲、朋友、挡箭牌,你却这样回报我!”
  萨尔瓦托望着他那个现在需要别人保护的保护者,费力回答道:“雷米吉奥大人,我一直都听令于你的,你也很照顾我。可是你知道大法官是怎样的……”
  “疯子!”雷米吉奥又对他吼道,“你不想救你自己吗?你也会被视为一个异教徒而处死的呀,你知道吗?快说你是受不了折磨才那么说的,说那全是你编出来的!”
  “我知道这些异端被称为什么……培塔利尼、边日西、里奥尼斯特、阿那迪斯特、斐洛尼斯特、瑟孔西西……我又不是白痴,我不是故意犯罪的,贝尔纳德先生知道的,我希望他会宽容我……”
  “在教会的许可下,我们自会宽容的。”裁判官说,“我们也会以父的慈爱顾念你心灵的告白。你下去吧,回到你的牢房去,好好想一想,信任吾主的慈悲。现在我们必须为另一个重要的问题争论了。那么,雷米吉奥,你身上带了多尔西诺托付给你的信,然后你把它交给负责管理图书的兄弟……”
  “没有这回事!他说谎!”管理员叫着,好像这样的辩解还能奏效似的。
  贝尔纳德严正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这件事用不着你来证实了,我们该问问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
  他传唤马拉其,但马拉其并不在现场。我知道他不是在写字间里,就是在疗养所附近,找寻本诺和那本书。卫兵出去找他,等他到场时,他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试着不直视任何人的脸。
  威廉气馁地说:“现在本诺可以随心所欲了。”
  但是他错了,因为我看见本诺和其他僧侣挤在会堂门口,掂着脚尖望里面,观看审问的进行。我将他指给威廉看。我们以为本诺对质讯的好奇心大概大过他对那本书的好奇心。后来我们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已完结了他自己那件可鄙的交易了。
  马拉其站在法官面前,回避着管理员询问的目光。
  “马拉其,”贝尔纳德说,“今天早上,在萨尔瓦托昨夜招供之后,我问你是否曾接收此刻在场的被告交付给你的任何信件……”
  “马拉其!”管理员喊道,“你发过誓绝不做对我有害的事!”
  马拉其微微转向被告,低声说道:“我并没有发伪誓。要是我会做对你有害的事,我已经做了。那些信我在今早便交给贝尔纳德大人了,在你杀死塞维里努斯之前……”
  “可是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并没有杀死塞维里努斯!你知道,因为你比我更早到达那里!”
  “我?”马拉其说,“我是在他们发现你之后才到达那里的。”
  “不要在法庭上争论。”贝尔纳德打断他们的话,“你在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里,究竟在找什么东西呢,雷米吉奥?”
  管理员转过头,茫然地注视威廉,又看着马拉其,然后又望向贝尔纳德:“今天早上,我……听到威廉兄弟叫塞维里努斯把某些文件看好……由于昨晚,由于萨尔瓦托被捕,我怕那些信——”
  “那么你承认那些信是存在的了!”贝尔纳德得意地叫喊。
  雷米吉奥这时是中了陷阱了,他被卡在两样必要的事情之间,为自己澄清异端的指控,以及消除谋杀的嫌疑。他必然决定要面对第二项控诉——本能的,因为现在他的行动已不遵循任何规则,而且也没有人能给他意见。
  “待会儿我会说出关于那些信的事。我会解释,我会说出它们怎么会落到我手中的……但是我先要说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当我看见萨尔瓦托被贝尔纳德大人拘禁时,我就想到他可能会说出那些信的事。那几封信的记忆许多年来一直折磨着我的心……然后我听见威廉和塞维里努斯谈到一些文件……我不能说,我很害怕,我以为马拉其不想再保管它们,把它们交给塞维里努斯了。我想要毁了那些信,所以我就去找塞维里努斯……实验室的门是开的,塞维里努斯已经死了,我开始搜寻他的东西,想要找那些信,我是怕……”
  威廉低声对我说:“可怜的傻子,害怕一桩危险,却又一头栽进另一桩去……”
  “我们假定你所说的几乎——我说,几乎——全是实话吧。”
  贝尔纳德打岔道:“你以为那些信落在塞维里努斯手中,便在他的实验室里找寻它们。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有那些信呢?为什么你要先杀死其他的几位兄弟?你是不是以为那些信曾辗转传过好几个人手中?这所修道院或许惯于拾取被烧死的异教徒身后的遗骨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看见院长惊跳起来。再没有比拾取异教徒遗骨的指控更阴险的了,贝尔纳德实在很狡猾,把谋杀和异端,及修道院生活的一切混为一谈。我的思绪被管理员打断了,他大声叫喊着他和其他罪行并无关联。贝尔纳德容忍地叫他平静下来,目前;这并不是他们所要讨论的问题,雷米吉奥是因异端的罪而被讯问的,他不该试图(说到这里,贝尔纳德的声音又变得严厉)以谈到塞维里努斯,或试着使人怀疑马拉其,而将别人的注意力自他异教徒的历史引开,因此他应该再回头解释信件的事。
  “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贝尔纳德对证人说,“你并不是以被告的身分出庭的,今天早上你一无隐瞒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和我的要求。现在你再把今早对我说的话,在这里重复一次吧,用不着害怕。”
  “我重复今早所说的话。”马拉其说,“雷米吉奥抵达这里没多久,便负责厨房的事,由于我们的职务有所关联——我是图书管理员,负责在夜晚时为整幢大教堂上锁,包括厨房在内——我们经常碰面。我没有理由否认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也没有理由对这个人存有疑心。他告诉我说,他有一些性质颇为隐秘的文件,在告解的情况下托付给他的,绝不可落入异教徒手中,所以他不敢自己保存。由于我所负责的地区,是修道院里惟一禁止其他所有的人进入的地方,他要求我保管那些文件,免得被好奇的人看到。我答应了,根本没怀疑过那些文件竟是异教徒的信,当我存放它们时也没有将它们摊开来看……我把它们放在图书室最难以进入的秘密房间里,以后我把这回事压根儿忘了。直到今天早上,裁判官大人对我提及那些文件的事,我才将它们取出,全部都交给他……”
  院长皱着眉头站起身:“你为什么没有把你和管理员的这项协议向我报告?图书室并不是用来放置属于僧侣的物品的!”院长明白表示了修道院与这件事并无关联。
  “院长,”马拉其困惑地回答,“我以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是在无意中犯了罪的。”
  “当然,当然。”贝尔纳德以诚挚的声音说,“我们都相信图书管理员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好意,他坦然与本庭合作就是证据。我要请求院长不要为了这件属于过去的轻率行为而惩罚他。我们相信马拉其,我们现在只要求他在立过誓的情况下,证明我现在将要给他看的这些文件,就是他今早拿给我的,同时也是瓦拉金的雷米吉奥在许多年前到达修道院之后,交托他保管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抽出两张羊皮纸。
  马拉其看过那两张纸后,以坚定的声音说:“我以上帝,以全能的父,以最圣洁的圣母,以所有圣徒之名发誓,就是这些文件,没错。”
  “好。”贝尔纳德说,“你可以离开了,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
  就在马拉其低着头快走到门口之时,挤在会堂后面那群好奇的群众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你为他藏信,他让你在厨房里看见习僧的屁股!”群众哄笑了起来,马拉其推开别人,急步走出。
  我发誓那是埃马罗的声音,但那些话是用假声说出的。院长气得脸都发紫了,大声喊叫大家安静下来,又威胁说他要重罚每一个人,下令僧侣们离开会堂。贝尔纳德阴险地笑笑,在会堂另一侧的伯特兰枢机主教弯身附在强恩·叶诺的耳畔说了几句话。强恩·叶诺伸手盖住嘴巴,低下了头,好像是在咳嗽似的。
  威廉对我说:“管理员不只自己犯了肉欲之罪,而且还是个淫媒。但是贝尔纳德并不理会这个,受窘的倒是阿博……
  贝尔纳德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对他说道:“威廉兄弟,我也很想听你告诉我,今早你和赛夫礼纳所谈到的究竟是什么文件,使管理员在无意中听到而产生了误解。”
  威廉回望着他:“他的确是误解了。我们所说的是一本狂犬病的论述,作者是阿尤比·鲁哈维,想必你也知道这本名著才对,而且对你也经常会有帮助。艾北说,狂犬病可以由二十五种明显的征象辨认出来……”
  贝尔纳德是圣明道修会的修士,自比为上帝的狗,并不想在此刻展开另一场战役。
  他迅速说道:“那么你们所说的事与本案无关。”
  审判继续进行。
  “我们再来听你的陈述吧,雷米吉奥兄弟,远比犯了狂犬病的狗还要危险的麦诺瑞特修士。如果威廉兄弟在过去这几天分点神去注意异教徒的梦话,而不要光是注意狗,也许他也会发现在这修道院里潜藏了一条毒蛇。我们再来谈这些信吧。现在,我们确知它们曾在你的手中,你费心将它们藏起来,仿佛它们是最毒的药,而且你杀了——”他举起手阻止了否定的企图——“我们稍后再谈论这些谋杀……你杀了人,我说到,以免让信落到我手中。所以,你认得这些文件是你的所有物了?”
  管理员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雄辩。
  因此贝尔纳德又追问道:“这些文件是什么呢?它们是异教首领多尔西诺在被捕之前几天手写的两页信。他把信交付给一个门徒,要他带给仍分散在意大利各地的余党。我可以把信里的内容念给各位听,关于多尔西诺在面临死亡之时,如何对魔鬼寄以一线希望!他安慰他的信徒,虽然他在信中所宣布的日期和以前不合,在他的前几封信中,他说1305年时所有的僧侣都会被排特烈大帝歼灭,这里他只说这可怖的歼灭已经不远了。这个异教首领又在说谎了,因为到现在都已过了二十多年了,他那些罪恶的预言却都没有实现。但是我们所要讨论的并不是这些荒谬的预言,而是担任信差的人是雷米吉奥。你还能否认,你和伪使徒教派不但有来往,而且还曾是他们的一份子吗?”
  到这时管理员已无法再否认了。
  “大人,”他说,“我年轻时犯过许多可悲的错误。我被诱加入贫穷生活兄弟会后,又听了多尔西诺的传教,相信了他的话,成为他的信徒,是的,那是真的,在布瑞西亚和贝加莫地区时,我都和他们在一起,我和他们到过柯莫和瓦塞西,又在秃山及拉沙谷避难,最后到了卢北乐山。但我从未参与任何罪恶的行动,他们开始使用暴力抢夺百姓时,我仍维持着圣方济格修士谦敬卑怯的本质。在卢北乐山上,我告诉多尔西诺说我觉得没有能力再参与他们的战役了,他便允许我离开,他说他不愿他的门徒中有懦夫,然后便只要求我把那些信送到波洛尼亚去……”
  “交给什么人呢?”贝尔纳德又问。
  “交给他的同党,名字我记不得了,等我想起来后,我会告诉您的,大人。”雷米吉奥犹豫地保证,又说出了几个名字。伯特兰枢机主教似乎知道这些名字,露出满意的笑容,和贝尔纳德交换了认可的点头。
  “很好。”贝尔纳德说着,把那些名字记了下来,然后又问雷米吉奥,“为什么你现在把你的朋友供出来了呢?”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大人,我没有传送那些信就是证据。事实上,还不只如此,这么多年来我试着忘掉这回事,现在我要把它说出来。为了离开那个地方,而不被在平原等待我们的瓦西里主教军队抓到,我设法和他的部下取得联系,把上山攻击多尔西诺堡垒的主要途径告诉他们,因此教会军队打了胜仗,说起来也是由于我的合作。”
  “有趣。由此我们知道你不止是个异教徒,而且是个懦夫和叛徒。你的情况并未因此而改变。正如你今天为了你自己,指控曾经帮过你忙的马拉其,当时你为了救自己,不惜把你罪恶的同伴交给合法的武力。但是你出卖了他们的躯体,却保有他们的教诲,你又把那些信当做圣物保留了起来,寄望有一天你会有勇气,以及无需冒险的机会,将信送出,再次获得伪使徒的信任。”
  “不,大人,不是的。”管理员满脸是汗,双手颤抖,说道,“不是那样的,我向您发誓……”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发誓!”贝尔纳德说,“这又证明了你的狡诈!你要发誓,因为你知道我晓得瓦尔登西异教徒宁愿编造任何谎话,甚至不惜一死,也不愿发誓!当他们恐惧难当时,他们便假装要发誓,说出虚伪的谎言!但是我很清楚你并不属于里昂的贫穷教派,你这只邪恶的狐狸,你是想让我相信你的话,好让我否定你是个异教徒!你发誓,是不是?你发誓,希望被赦免,但是我要告诉你,单单一个誓言对我是不够的!我高兴的话,可以听到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个,成千上万个誓言。我知道你们伪使徒对发伪誓的人比背叛教派的人更宽容,所以每个誓言都只是更进一步证明了你的罪过!”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办呢?”管理员喊着,跪了下来。
  “不要像个贝格德的异教徒一样跪拜!你什么也不必做。到了这当儿,只有我知道该怎么做。”贝尔纳德露出了阴沉的笑,说道,“你只要坦白招供。你招供的话,会受到严厉的谴责,你不招供的话,也会受到严厉的谴责,因为你会因发伪誓而受罚!所以,坦白招认吧,至少可以缩短这最痛苦的讯问,免得我们的良心和同情心备受折磨!”
  “可是要我招认什么呢?”
  “两项罪恶:其一,你曾属于多尔西诺教派,信仰异教徒的主张,并参与它的行动,对抗主教和城市自治长官,尽管那个异教首领已死,教派已被驱散,你仍执迷不悟地继续那些谎言及幻想。其二,你最深处的灵魂已被罪恶的行为所腐化,你加入对抗上帝的骚动,而且在这个修道院里犯了伤天害理的罪,原因何在我还不知道,但却甚至无须加以澄清,只是明显地证实了宣扬贫穷及接受贫穷信念的异端,违反教皇及教皇敕令的教海,必然导致犯罪行为。这便是信徒们所应该获悉的,对我而言这也就够了。招认吧。”
  贝尔纳德的企图是很分明的。他对杀死那些僧侣的凶手是什么人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想显示雷米吉奥所涉及的便是皇帝的神学家所阐释的概念。他一旦揭发了那些佩鲁贾僧会的概念,与佛拉谛斯黎和多尔西诺信徒的主张是互相关联的,并揭示若有一个属于该修道院的人赞成所有的异论,又犯了许多罪行,对他的敌手必然有着真正的道德打击。我注视威廉,明白他也了解贝尔纳德的用心,但却无能为力,虽然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我望向院长,看见他紧整双眉,显然他逐渐意识到,他也被拖入一个陷阱中,他身为调停人的权威坍塌了,他的修道院就像是一座汇集了罪恶的城堡。至于管理员呢,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但是或许在那一刻他已无法思考了,由于喉咙喊出的声管理员似乎又一次着魔了,沉默及伪装的水闸似乎爆裂了,他的过去又返回了。不只是话语,而且出现了影像,使他再一次感到曾震撼过他的情感。
  “那么,”贝尔纳德接口说,“你承认你曾尊吉刺铎·施格瑞为殉教者,否定罗马教会所有的权力,宣称教皇或任何权威都不能命令你弃绝你的伙伴所过的生活方式,没人有权利将你逐出教会。你认为自圣西尔维斯特以来,教会所有的神职者都是说话搪塞之人及诱惑者,只有默隆的彼得例外;你主张俗人无需付什一税给神职者,除非神职者遵照使徒的生活方式,悟守绝对的贫穷,因此什一税只应付给你的教派,也就是耶稣基督仅有的使徒和贫民;你觉得在马厩里和在敬神的村庄里向上帝祷告,并没有什么差别;你也承认你经过许多村庄,诱惑人们叫喊‘斐尼坦吉特”唱‘萨夫雷金那’吸引群众,又自认是悔罪者,在世人眼前过着完美的生活,却又纵欲妄为;因为你们不相信婚姻的神圣,或其他的一切圣礼,你们自认为比别人纯洁,所以你们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及别人的身体任意冒犯作践?说!”
  “是的,是的,我承认当时我全心相信那个信仰,我承认我们不穿衣袍以表示克已,我们放弃一切的所有物,而你们——自比为狗的僧侣——却绝不会放弃任何财物。从那时起,我们从未接受任何人所给的金钱,我们的信徒也不携带金钱,我们靠救济品为生,过一天算一天,当他们接待我们,请我们吃饭,我们吃饭后便离开了,并不把桌上的剩菜包走,留待明天吃……”
  “而且你们抢夺好基督徒的财物,又把他们的房子烧了!”
  “我们抢劫放火,因为我们宣称贫穷是全球奉行的法则,我们有权分配其他人不合法的财富,我们要打击贪婪的心,免得他们一再自毁。我们抢劫并非为了要占有,杀人也不是为了要铲掠;我们杀人是因为要惩罚他,以血净化不纯洁的心灵。也许我们是被对正义过度的热望所驱使,一个人可能因为过度爱上帝,过度的完美而犯罪。我们是真正的心灵圣会,是上帝所派遣的,承担着最后数日的荣耀,我们在天堂寻求回报,加速你们死亡的时间。只有我们是基督的使徒,其他人都背叛了他,吉刺铎·施格瑞便是一株神圣的树。我们的教规是直接由上帝规定的。我们必须将无辜的人也杀死,这样才能更快地杀掉你们全体。我们希求一个更好的世界,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安宁、甜蜜和幸福。我们要扼杀因你们的贪婪而引起的战争,因为我们为了建立正义,寻求快乐,而不得不流一点血时,你们却斥责我们……事实是……事实是那并无须付出太多代价,而且在史特维洛那一天把卡纳斯科的河水染红也是值得的,那也包含了我们的血。我们并未幸免,我们的血和你们的血,非常非常多。多尔西诺预言的时刻就快到了,我们必须加速事件的过程……”
  他的全身颤抖,双手不停地在僧衣上擦着,仿佛想要把他记忆中的鲜血擦净。
  威廉对我说:“暴徒又变得纯洁了。”
  我惊愕地问:“但这是纯洁吗?”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纯洁涤罪。”威廉说,“不过,不管它怎么样,总是令我害怕。”
  我又问:“在纯洁涤罪中,最令你害怕的是什么呢?”
  威廉回答:“草率。”
  “够了,够了。”贝尔纳德正说道,“我们是要你招认,不是要你回想一次杀戮。很好,你不只曾是个异教徒;到现在你仍然是。你不仅曾是个杀人者,现在你又杀人了。我要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杀死这所修道院里的兄弟的,而且原因何在?”
  管理员停止颤抖,左右张望,似乎从梦中醒来:“不,”他说,“我和修道院里的罪行毫无关联。我已承认了我曾做过的一切,不要叫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但是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难道你现在还要喊冤吗?哦,羔羊,哦,怯懦的典型!你们都听到他的话了,他的双手曾浸在鲜血中,现在他说他是无辜的!或许我们弄错了,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是道德的典范,教会忠心的子民,基督之敌的敌人,他一向尊敬属于教会的修会、贸易的和平、工匠的店铺、教堂的财宝。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犯罪。来吧,投入我的怀抱吧,雷米吉奥兄弟,我可以慰藉你,为了坏人对你的指控!”
  当雷米吉奥迷惑地望着,仿佛突然间相信了最后的赦免,贝尔纳德又恢复了原来高傲的态度,以命令的口吻对弓箭手的队长开口道:“要我采用教会所批判,却是世俗武力所采取的方法,实在令我作呕。但就连我个人的情感也被一种法则所控制、引导。请院长提供一处可以装置苦刑设备的地方吧。但不要立刻进行,让他在牢房里待三天,手脚都拷住,再把那些用刑的工具拿给他看,只是给他看。然后,到了第四天,再开始。正义可不是急速便可促成的,如伪使徒所相信的那样,上帝的正义多少世纪以来都是不辩自明的。慢慢地折磨他,而且由轻的刑罚先来。最重要的,记住一再的训诫,避免毁损手足及死亡的危险。在这个程序中,犯人所求的恩惠正是死亡,然而,在他自愿完全招供,净化自己之前,他是求死不得的。”
  卫兵们弯身要拉起管理员,可是雷米吉奥却坚决地,反抗他们的拉扯,表明他还有话说。卫兵放开他后,他想要说话,话却几乎都硬在喉间,好不容易说出口,又像是醉鬼的低喃,让人想听也听不清楚。慢慢地他才恢复不久前招供时着魔般的精力。
  “不,大人,不要对我用刑。我是个懦夫,我是背叛过,十一年来,我在这所修道院里否认我过去的信仰,向制酒者及农人收税,巡视马厩和猪舍,使牲畜兴旺,增加院长的财富。我不遗余力地管理这片假基督的产业。我过得很顺心,忘了可怖的过去,沉浸在味觉及其他种种享乐中。我是个懦夫,今天我出卖了以前波洛尼亚的兄弟,然后又出卖了多尔西诺。身为一个懦夫,却伪装成改革运动的勇者,我目睹多尔西诺和玛格丽特被捕,复活节前一日,他们在布吉洛堡被擒。我在瓦西里游荡了三个月,直到克莱门特教皇的信和死亡的宣判一起寄达。我看见玛格丽特被肢解,当着多尔西诺的面前,她痛苦地尖叫,肚破肠流,那可怜的躯体,有一夜我也曾碰触过……当她残废的身体燃烧时,他们又用火烫的钳子扯下多尔西诺的鼻子和睾丸,人们后来说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并不是真的。多尔西诺是个高大强壮的人,有一嘴魔鬼的胡须,和长达肩脚骨的卷曲红发,他领导我们时,显得那么英俊威武,戴着插了一根羽毛的宽边帽,腰间配剑。多尔西诺使男人害怕,女人欢快地惊呼……可是当他们折磨他时,他也痛苦地叫喊了,像一个女人,像一头牛。他全身的伤口不住地流血,但他们带他绕行全城,继续折磨他,好让人们看看一个魔鬼的密使能够活多久。他想死,要求他们结束了他,可是直到他到达火场时他才死去,那时他已是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我跟在他后面,庆幸自己逃过了那次审判,我为自己的及时脱逃沾沾自喜。萨尔瓦托那个恶徒就和我在一起,他对我说:我们真聪明,雷米吉奥兄弟,理智地潜逃,再没有比刑罚更可怖的事了!
  “那一天我愿起誓加入其他千百种宗教。许多年来,我总想着自己是多么卑下,却又多么快乐,然而我总希望能向自己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懦夫。今天你给我这个力量,贝尔纳德大人,你和我的关系就像是异教的皇帝和最怯儒的殉教者。你给了我招认的勇气,坦白说出我灵魂深处的信仰,虽然我的躯壳已远离了它。但不要要求我有太多勇气,比我这必死的身架所能承负的还要多。
  “不,不要用刑。不管你要我说什么,我说就是了。最好立刻就送我上火场吧,在我被火烧到之前,便已因窒息而死了。不要让我受和多尔西诺一样的刑罚,不要。你要一具死尸,为此你要我为其他的死尸承担罪过。反正我很快就会死了,所以你要我说什么我都说。我杀死了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因为我憎恨他的年轻,以及嘲弄我又老又肥又无知的机智。我杀死了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因为他太有学识了,他所看的书我都不懂。我杀死了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因为我厌恨他的图书室,我根本没有什么神学的概念。我杀死了桑克特文得尔的塞维里努斯……为什么呢?因为他收集药草,而我在卢北乐山上时,曾吃草根树皮为生,而不管它们有何属性。事实上,我还可以杀死别人,包括我们的院长,不管他站在教皇一边,或支持帝国,他仍是我的敌人,我一直都恨他,即使当他因为使他丰足而赏我一口饭吃。这样您满意了吗?啊,不,您还想知道我如何杀死所有的人……为什么我杀了他们,我想想看……我召唤了恶魔的力量,借萨尔瓦托教我的魔法指挥一千个兵团。杀人是无需亲自动手的,魔鬼会为你出手,只要你知道如何指挥魔鬼。”
  他狡猾地瞄了旁观者一眼,咧嘴而笑。但他所发出的是个疯子的笑声,尽管(后来威廉对我指出了)这个疯子并没忘了把萨尔瓦托一起拉下水,报了被他出卖的仇恨。
  贝尔纳德却认为他的狂言妄语是合法的招供,追问道:“你怎么指挥魔鬼呢?”
  “你自己也知道,这么多年来没有穿他们的僧衣,根本不可能和魔者沟通!你自己也知道,屠杀使徒的人,只要抓只黑猫——对吧?——连一根白毛也没有的(你也知道),把它的四只脚绑住,在半夜时把它带到十字路口去,大声喊道:哦,伟大的魔鬼!地狱的皇帝!我召唤你并引导你进入我的敌人体内,正如我现在拘住这只猫。如果你能害死我的敌人,明晚午夜,在这同一个地点,我会用这只猫献祭你。你会以我现在遵照圣帕希利安的秘岌所行使的魔法,去做我命令你做的事,以地狱大军所有队长之名,阿德别曼屈,阿拉斯托和艾扎纪。我现在祈祷,和他们所有的兄弟……他的嘴唇颤抖,眼球似乎鼓出了眼窝,开始祈祷——或者,只是像在祈祷,但他对地狱所有的领袖央求:“亚比迩,高贵的罪恶……阿蒙,怜悯我吧……撒美尔,赐福给我吧……贝利尔……佛卡尔……哈勃连……萨波斯,宽容我的过失……李奥那……”
  “住口,住口!”会堂里所有的人都叫嚷着,不住在胸前画十字,“哦,主啊,怜悯我们大家吧!”
  管理员襟声不语。当他喃喃念着魔鬼的名字时,他趴倒在地上,由扭曲的嘴里流出一道白色的唾沫。他的双手虽被链住,却痉挛地张握,他的脚在不规则的抽筋中,对着半空乱踢。
  威廉看见我恐惧的颤栗,伸手抚抚我的头,又拍拍我的颈背,使我平静下来。
  “你看见了吧。”他说,“接受苦刑或在苦刑的威胁下,一个人不只会说出他曾做过的事,也会说出他可能做的事,即使他根本一无所知。雷米吉奥现在一心只想死。”
  弓箭手把管理员带开了。贝尔纳德整理了一下文件,然后严厉地注视在场的人,虽没有任何动作,却使人感到不安。
  “讯问结束了。被告自己已承认有罪。将被带到阿维尼翁去,等护卫正义和真理的最后审判结束后,才会被送上火场。他不再属于你了,阿博,他也不属于我,我只是真理卑微的工具。正义的实践将在别的地方举行,牧羊人已完成了任务,现在牧羊人必须把染了病的羊和羊群分开,用火将它净化。可悲的事件已经完结了,但愿修道院从此再恢复安宁,但是这世界,”——他提高了声音,对整团特使说——“这世界还未找到安宁。这世界仍被异端所扰乱,它们甚至在帝国的宫殿里找到了庇护!愿我的兄弟们记住这一点,多尔西诺的信徒与佩鲁贾僧会有恶魔的束缚。我们不可忘了,在上帝的眼中,我们刚才交付给正义的恶徒,和被逐出教会的巴伐利亚日耳曼人并无二致。异教徒的罪恶来源是由许多尚未受到处罚的讲道中流出的。骸骼地就是被称为上帝的人最后的命运,就像罪恶的我,消灭异端的毒蛇——不管它窝藏在何处。但在执行这项神圣的任务时,我们获知公开实行异端的人并不是仅有的一种异教徒。应该灭绝的异教徒有五种:第一,秘密到狱中探望异教徒的人;第二,为他们被捕而悲伤,并且曾是他们好友的人(不过,在这个异教徒的罪行还未暴露之前,与他时常在一起的人则属例外);第三,宣称异教徒受到不公谴责的人,尽管他们的罪恶已经过证实;第四,那些批评迫害异教徒者的人,这些人虽想隐藏他们的情感,但由他们的眼睛、鼻子、表情,却看得出他们憎恨反对异教徒的人,却爱那些为异教徒的不幸悲伤的人;第五,就是拾取异教徒烧黑的骨头,并放置起来膜拜的人……但是我认为还有第六种人也是异教徒之友,那就是著书为异教徒请命的人;就算他们没有公开冒犯正教。”
  他说话时,直瞪着乌伯蒂诺。法兰西代表团都明白贝尔纳德的话中之意。现在会议已经失败,没有人敢提起当天早上的讨论,知道每个字都会因最近这一连串悲惨的事件而加重含义。如果贝尔纳德是被教皇派来阻止两个代表团的和解,他已经成功了。
 
第三十六章
  黄昏晚祷
  乌伯蒂诺趁夜逃走,本诺接任图书馆助理管理员
  威廉回想当天所见:不同类型的贪婪。
  僧侣们鱼贯走出会堂时,迈克尔走到威廉身旁来,然后乌伯蒂诺又加入了他们一伙。我们一起走出去,在回廊下讨论,弥漫的浓雾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事实上,反而因重重的阴影而更显得浓密。
  “我想对于这些事件实在没有批评的必要。”威廉说,“贝尔纳德击败了我们。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低能的多尔西诺信徒是否真犯了那些罪行。在我看来,他根本没有杀人。不过,我们显然又回到了起点,等于毫无进展了。约翰要你一个人到阿维尼翁去,迈克尔,这次会议并未带给你我们所要求的保证,相反的,它只是让你明白了,等你到阿维尼翁之后,你的每句话都可能被扭曲。因此,我们的推论是,你不该去。”
  迈克尔摇摇头:“正相反,我要去。我不希望教会分裂。威廉,今天你说得很明白了,也说出了你的希望。但是,我并不这么想,而且我知道佩鲁贾僧会的决策也正是帝国神学家在无意中沿用的。我希望教皇能接受圣方济格修会及修会贫穷的理想。必须让教皇了解,除非修会贫穷的理想得到肯定,它永不可能搜出异教的分支。我要到阿维尼翁去,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向约翰屈服。除了贫穷的原则之外,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妥协。”
  乌伯蒂诺开口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是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吗?”
  “我顾虑不了那么多了。”迈克尔回答道,“总比冒着失去灵魂的危险好。”
  他的确是拿生命开玩笑,如果约翰是对的(现在我仍不相信),迈克尔也失去了他的灵魂。后来的经过如今大家都知道了。
  在我现在所叙述的事件过了一个礼拜后,迈克尔去见教皇。他坚决地和教皇对抗了四个月直到次年四月,约翰召集了红衣主教会议。在会议中,他指责迈克尔是个疯子,是个鲁莽、固执、蛮横的异端煽动者,是潜伏在教会中,受教会滋养的一条毒蛇。根据当时的情况看来,一般人可能会认为约翰是对的,因为在这四个月里,奥卡姆的威利与迈克尔结为好友,虽然威利也是我的导师——威廉的好友,但他的观点比威廉还要偏激,对迈克尔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些持异论的人在阿维尼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到了五月底,迈克尔、奥卡姆的威利、贝加莫的波那雷提、亚斯科里的法兰西斯和塔翰的亨利,被教皇的人说服,逃到尼斯去,然后是都兰、马赛、艾格斯莫。在那里,亚拉伯利的枢机主教皮埃尔赶上了他们,想要劝服他们回去,却无法消除他们的抵抗,他们对教廷的恨,及他们的恐惧。六月时,他们抵达比萨,帝国的军队热烈地接待他们。接下来几个月,约翰公开抨击迈克尔,那时已经太迟了。皇帝的运气衰微了,约翰在阿维尼翁阴谋为麦诺瑞特修会立一名新的修道会长,终于得到胜利。迈克尔那天不该决定要去见教皇,他可以就近领导麦诺瑞特修会抵抗,而不用在他的敌人势力下白白浪费了几个月,使自己的地位转弱……但或许全能的神已将一切命运都注定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才是对的。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一即使热情之火也已熄灭了,以及众所皆信的真理之光。现在我们有谁能说赫克托或阿基里斯是对的,阿伽门农或普里阿摩斯是错的——当他们为一个现在已化为灰烬的美女争战不休之时? 
  但是我又岔入忧郁的枝节去了。我应该将那次悲哀的对话说完。迈克尔已下定决心,谁也别想说服他打消念头。但现在又有另一个问题了,威廉坦率指出,乌伯蒂诺的处境已不再安全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贝尔纳德的话是针对他说的,教皇此时最痛恨的是他。迈克尔至少还代表一股必须商议的势力,乌伯蒂诺却可以说是孤军奋战。
  “约翰要迈克尔进宫,要乌伯蒂诺下地狱。要是我够了解贝尔纳德,在明天之前,借着浓雾的掩护下,乌伯蒂诺就会被杀。要是有人问是谁干的,反正修道院最近连续出了许多人命,他们会说那是雷米吉奥和他的黑猫召来的魔鬼干的,或者是仍潜伏在这修道院里的某个多尔西诺信徒下的手……”
  乌伯蒂诺很担心。“那么——?”他问道。
  “我想,”威廉说,“你去和院长谈谈吧,请求他给你一匹马、一点粮食和一封信,让你到远在阿尔卑斯山外的修道院去避避难。最好趁着浓雾未散时,连夜离开。”
  “但是弓箭手不是还在大门守卫吗?”
  “修道院还有别的出口,院长很清楚的。让一个仆人牵着马在下面的弯路等你,你在修道院内走过一段路后,就会进入一片树林。你必须在贝尔纳德还沉醉在他的胜利中时,立刻行动。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我有两件任务,一件已经失败了,至少另一件必须成功。我势必得到一本书,找到一个人。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在我找到之前你应已离开这里了。所以,再见吧。”他伸开双臂。
  乌伯蒂诺感动地拥紧他:“再见,威廉。你是个疯狂而傲慢的英国人,但是你有一颗伟大的心。我们会再见吗?”
  “我们会再见的。”威廉向他保证,“上帝会为我们祝福。”
  不过,上帝并未祝福。我已说过,乌伯蒂诺在两年后被神秘地杀害。这个奋力不懈的老人度过艰辛而冒险的一生。也许他并不是圣人,但是我希望上帝为他的坚持给他一点报偿。我的年岁愈增,愈遵奉他的神旨,愈不珍视好奇的心智。我认知了信仰是救世惟一的方法,只能耐心等待,不能问太多问题。乌伯蒂诺的血液中的确有深切的信仰,及对受难的吾主所感到的痛苦。
  也许当时我便不自禁地想着这些事,而那个年老的神秘家意识到了,或者猜想到有一天我会这么想。他对我笑笑,与我拥抱,但不像他在前几天时拥抱我的热切,却像祖父搂抱孩子般的拥住我。我也敬爱地回抱他。然后他便和迈克尔一起去找院长了。
  我问威廉:“现在呢?”
  “现在,再回头调查罪行吧。”
  “老师,”我说,“今天发生了许多事情,对基督教的信仰精神而言相当严重的事,而且我们的任务失败了。然而你对解开这桩神秘事件,似乎比对教皇和皇帝之间的冲突更感兴趣。”
  “疯子和孩子都会说真话,阿德索。以皇帝的顾问而言,我的朋友马西留斯比我称职,但我却是个较好的裁判官,甚至比巴纳·葛还要好——上帝见谅。因为贝尔纳德并不想发掘罪恶的事实,反而对烧死被告很感兴趣。而我,正好相反,觉得最快乐的事莫过于解开一个复杂的结。我原来怀疑这世界是否有个秩序,后来我发现,在各种事务之中至少有一连串的联结。另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这件事包含了比约翰与路易之间的赌注更重要的东西……”
  我怀疑地喊道:“可是这件事只是僧侣之间的盗窃和报复啊!”
  “为了一本禁书,阿德索。一本禁书!”威廉回答。
  我们吃晚餐吃到一半,迈克尔才走进餐厅,在我们身边坐下,说乌伯蒂诺已经走了。威廉松了一口气。
  吃过饭后,我们避开正在和贝尔纳德谈话的院长,注意到本诺想要抢在我们之前走出门,他看见我们,只得讪讪与我们打个招呼。威廉赶上他,迫使他和我们走到厨房的一个角落去。
  “本诺,”威廉问他,“那本书呢?”
  “什么书?”
  “本诺,我们都不是傻子。我所说的是今天我们在塞维里努斯实验室里搜寻的书,当时我没认出来。但是你认得那本书,所以又折回去把它拿走了……”
  “何以见得是我拿的?”
  “我想就是你,你也这么想。书呢?”
  “我不能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本诺,既然你拒绝告诉我,我就告诉院长。”
  “就是院长下令,我也不能说。”本诺露出一副高洁的姿态,“今天,我们碰过面之后,发生了某件你应该知道的事。贝伦加死后,图书室便少了一个助理管理员。今天下午马拉其提议让我顶这个缺,半个小时前院长同意了,明早,我想,我就会被传授图书室的秘密了。不错,今早我是拿了那本书,而且看也不看便把它藏到我的床铺下,因为我知道马拉其在监视我。最后马拉其提出了我已告诉过你的建议。所以,我便做了一个助理图书管理员必须做的一件事,我把那本书交给他了。”
  我忍不住激动地冲口而出。
  “可是,本诺,昨天和前天你……你还说你急着想知道,你不希望图书室再隐藏任何秘密,你说一个学者必须知道……”
  本诺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但威廉阻止了我:“阿德索,几个钟头前本诺加入另外一方了。现在他守护着他想知道的那些秘密,在他守护时,他尽可以放心去探查。”
  “可是其他的呢?”我问,“本诺当时指的是所有的学者呀!”
  “那是以前。”威廉说着,把我拉开了,留下本诺一个人去沉思。
  然后威廉对我说:“本诺被一种欲望迷惑了,但这种欲望与贝伦加或管理员的欲望不同。他就像许多学者一样,对知识充满了欲望。这个知识的一部分遭到了阻隔,所以他想抓住它,现在他抓住了。马拉其了解这个人,他用最好的方法得回了书本,又封住了本诺的嘴。你也许会问我,一个人得到了知识之后,却不能任意传授给别人,那又何必得到呢?然而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欲望。罗杰·培根对知识的渴求并非欲望,他希望利用他的知识为上帝的子民造福,因此他并不是为了知识本身而寻求知识的。本诺的欲望却是不知足的好奇心和理智的骄傲,这种狂热化解了他对肉体的欲求,但也有可能使一个人成为信仰或异端的战士。世间的欲望并不只有对肉体的喜好。贝尔纳德·古伊是贪欲的,他对正义的扭曲欲望,也可以视为一种对权力的欲望。我们的神圣罗马教廷却对财富有欲望。管理员年轻时对作证、改变、忏悔有强烈的欲望,现在却变为对死亡的欲望。本诺的欲望则是对书本的渴求。就像所有的欲望一样,包括把芝麻籽撒在地上的奥南,那是毫无意义,而且与爱无关的,甚至是情欲的爱……”
  我喃喃说:“我知道。”
  威廉假装没听见,他继续评论道:“真爱总是为所爱的人或物着想的。”
  我问:“会不会本诺也是为他的书(现在那些书也算他的了)着想,认为将它们收藏起来,免得被人拿走,对那些书是比较好的?”
  “书的好处在于它可以被阅读。书是用符号造成,说明其他的符号,而其他的符号则描述事物。一本书没有人读,就等于包含了并未产生概念的符号,因此便是无益的。这间图书室或许是为收藏书籍而建,但现在它的存在却无异于埋葬了书本,所以,它变成了罪恶的渊数。管理员说他背叛,本诺也一样背叛了。哦,多么难以应付的一天,阿德索!充满了血腥和毁灭,我受够了。我们也去参加晚祷,然后上床睡觉吧。”
  一走出厨房,我们便碰见了埃马罗。他问我们盛传的谣言是否属实,大家都说马拉其提名本诺接任助理。我们只有加以证实。
  “我们的马拉其今天可成就了不少好事。”埃马罗的唇角照例浮现了轻蔑的笑,“如果真有正义公理,今晚魔鬼就应该来把他抓走。”
 
第三十七章
  晚祷
  佐治发表假基督就要来临的告诫。阿德索发现有名位者的权力
  黄昏晚祷时,由于审问正在进行,好奇的见习僧都逃避了老师的管教,透过窗子窥视会堂里的情形,也没几个人参加礼拜仪式。现在所有的人都为塞维里努斯祷告。每个人都期待院长发言,猜想着他将会说些什么。但是在赞美诗唱罢后,院长虽曾踏上讲道坛,却只是宣布今晚他没有话说。他说,教堂里发生了太多不幸的事件,再说任何斥责或告诫的话都没有用。每一个人都应该反躬自省,谁也不例外。但是由于照例必须有个人说话,他建议由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兄弟发言,这个最接近死亡的僧侣,对于激起了许多罪恶的世俗热情,已完全看淡了。以年纪而言,照理应该由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说话,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位可敬的兄弟健康情况十分脆弱。紧接在阿利纳多之后的老僧就是佐治了,所以院长召唤他上台。
  我们听见由埃马罗及其他意大利僧侣的座席那里传来了议论的低语声。我怀疑院长把今晚的训诫交托给佐治,事先并未和阿利纳多商量。我的导师低声对我指出,院长决定不说话是明智的,因为不管他可能说什么,都会受到贝尔纳德和其他阿维尼翁代表的评判。另一方面,老佐治只会说他平日神秘的预言,阿维尼翁人对这些预言向来不怎么看重。
  “但我就会看重,”威廉又说,“因为我不相信佐治会同意在毫无目的的情况下发言。”
  佐治在另一位僧侣的扶持下,登上讲道坛。三角鼎的火花将他的脸映亮了。本堂里惟一的一抹光亮,在他的眼睛四周蒙上一圈黑暗,使他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最亲爱的兄弟们,”他开口道,“以及我们所有的客人。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这个可怜的老人说话……折磨着修道院的四次死亡事件——更别说那最卑劣的罪恶,不管是遥远的或最近的——那不能归之于自然的严酷,那是难以更改的旋律,自我们落地之日便已注定了,由摇篮到坟墓。虽然各位都感到哀痛欲绝,各位无疑都相信这些可悲的事件并未涉及你们的灵魂,因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只有一个人例外,当这个人受到应得的惩罚后,你们仍会继续哀悼已逝的人,在上帝的法庭前,你们都无需为自己辩解。你们便是这么想的。疯子呀!”他以可怕的声音喊道,“你们都是疯子和放肆的傻子!杀人者在上帝面前会背负着罪恶的重担,但只因为他同意成为传达天意的工具。正如必须要有一个人出卖耶稣,以完成赎罪的奥秘,然而上帝认可让出卖他的人受到叱责及惩罚。因此某个人在这几天里犯了罪,带来了死亡和毁灭。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个毁灭是上帝为了屈辱我们的傲慢而应允的!”
  他静下声来,空洞的目光扫过全场,仿佛他的眼睛还看得见似的,事实上他是用耳朵倾听着静默及错愕。
  “在这所修道院里,”他继续说道,“傲慢的毒蛇已蜷伏了一段时间了。但是什么傲慢呢?权力的傲慢,在一个与外界隔离的修道院里吗?不,当然不是。财富的傲慢吗?我的兄弟们,在已知的世界回应着关于贫穷与拥有的长期辩论之前,从我们的创始者那时候起,即使当我们拥有一切时,我们实际上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们惟一真正的财富,是在教规、祷告及工作的监视之下。但是我们的工作——修会的工作,尤其是这所修道院的工作——有一部分就是研读,以及知识的保存。我说保存,而不是追寻。因为知识是一种神圣的事物,它的物质是完整,自始便已界定,在完美的圣言中。我说保存,而非追寻。因为知识的特性之一是它在许多世纪以来,已被界定及完成,由先知的传道,到教会神父的解释。在知识的历史上,并无进步,也没有时代的革命,最多只是延续而庄严的重述。人类历史是以一种无法遏止的行动进展的,由透过赎罪的创造,直到基督胜利的返回,他将会坐在云端上,评判变幻急速的生死。但人和神的知识并不遵行这条路径,它如同一座难以攻下的堡垒,当我们谦卑地留意它的声音,它允许我们遵循、预测这条路径,但是它并未因那路径而移动。犹太人的上帝说,我就是他。我们的主说,我是路、是真理、是生命。由此可知,知识,只是对这两项真理敬畏的评论。
  “其他的一切说法,都是先知、福音传道者、神父和学者所言,进一步说明这两句叙述的。有时,并不知道这两句话的异教徒,也会说出适当的评论,他们的话,也会被纳人基督教的传统。但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有继续沉思、润饰、保存。这便是拥有一所大图书馆的我们,所应遵守的仪式——仅此而已。
  “传说有个东方的哈利发,有一天纵火烧了一所著名大城的图书馆,当数以万计的书被熊熊的火焰吞噬时,他说,那些书本来就该消失的,它们不是重复《古兰经》上已经说过的,因而毫无用处,不然便是反驳异教徒所珍视的书,因此是有害的。教会的学者,并不以这种方式推论,我们也遵从他们。牵涉到《圣经》的注释及澄清的一切,都必须保留,因为它加强了神圣文句的荣耀;反驳的也不该摧毁,因为只有将它保存下来,才可被能够驳斥它的人再反驳回去,以上帝所选定的时间和方式。这便是我们的修会多少世纪以来的责任,以及我们的修道院今天的重担,为我们所声明的真理而骄傲,谦卑而谨慎地保存与真理相违背的话,却不允许我们自己被它们所侵蚀。现在,我的兄弟们,能够诱惑一个学者僧侣的傲慢之罪是什么呢?那便是认为他的工作不是保存,而是寻求某些未赐予人类的知识,仿佛在《圣经》最后一章中,最后一位天使并未说过已经说出的话:‘我向一切听见这书上预言的作见证,若有人在这预言上加添什么,上帝必将写在这书上的灾祸加在他身上;这书上的预言,若有人删去什么,上帝必从这书上所写的生命树和圣城,删去他的份。’我不幸的兄弟们,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些话只是预示了最近发生在这所修道院内的事;然而发生在这所修道院内的事,只是预示了我们这时代同样的变迁。在城市和城堡里,在大学和教堂里,焦虑地想要探查真理的字句中是否有新的条款,扭曲注释已丰足的注释,只需要无畏的辩论,而不是愚蠢的增议?这就是潜伏在这所修道院里的傲慢,而且现在依然潜伏着。因此我要告诉费力想揭开不该他看之书籍缄封的人,上帝便是对这个傲慢施以惩罚,而且假如这傲慢不平息、谦卑,上帝仍会继续惩罚,因为上帝可以毫无困难地找到他复仇的工具,永远。”
  “你听见了吗,阿德索?“威廉低声对我说道,“这个老人所知道的比他所说出的还多。不管他是不是也在这件事中插了一手,他知道,而且提出警告,如果某些好奇的僧侣继续冒犯图书室,修道院就不会重获安宁。”
  佐治在停顿了半晌之后,又开始说话了。
  “但是,谁是这个傲慢的象征呢?谁是傲慢的活例、使者、共犯和负荷者呢?谁曾在这修道院里行动,或者现在仍在行动,以警告我们时间已经接近——并慰藉我们。因为如果时间已经接近,痛苦必将会难以忍受,但却不是无限的,因为宇宙伟大的循环也将完成了?哦,你们大家心里都明白,你们害怕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它也是你们的名字,而你们都怕它。但虽然你们害怕,我却不怕,我要大声说出这个名字,使你们的五脏六腑因惊恐而绞扭,你们的牙齿发抖作响,咬断你们的舌头,在你们的血液中形成的冰冷,会在你们的眼前蒙上一层黑色的面纱……他就是下流的畜生,他就是假基督!”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停顿了许久。听众一片死寂。整幢礼拜堂里惟一的动静,就是三角鼎内跳动的火焰,但就连火光造成的阴影也好像冻结了。惟一的声音,是佐治抹掉额上的汗时,所发出的微弱喘息声。然后,他又往下说了。
  “也许你们想对我说:不,他还没有来,哪里有他来临的迹象呢?说这些话的就是蠢人!我们天天都能看见预告性的大灾难,在世界的斗技场中,以及修道院较狭窄的影像里……据说,当那一刻接近时,西方会兴起一个异邦之王,一个无比狡诈的君主,无神论者,杀人凶手,贪爱钱财,善耍诡计,邪恶,是信徒的敌人和迫害者,在他的时代,他藐视银,仅重视金!我很清楚,而你们听我说话的人现在也都在思量着我所说的人究竟像教皇,或皇帝,或法兰西国王,或任何一个你可以说:‘他是我的敌人,我是站在对的一方’的人。但我不愿太过直率,我不会对你们指出一个人。假基督来临时,是整体而来的,每一个都是他的一部分。他会混在劫掠城市和乡间的土匪群中,他会在天上未曾预见的迹象中出现。于是彩虹会突然出现,号声、火焰、呻吟的声音会四起,海水也将会沸腾。据说人和动物杂交会产生恶魔,但这是说心灵会怀有憎恨和倾轧。不要环顾你们在书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幻想中的动物!据说结婚不久的年轻妻子会生下口齿伶俐的婴儿,传话给我们说时间已到,而且会要求将他们杀死。但是,不要去我们下方的村庄搜寻,那些太聪明的婴孩已经在这所修道院内被杀死了!而就像预言中的那些婴孩,他们有成人的外表。在预言中他们是有四只脚的婴孩,是鬼魂和根据预言,在母亲子宫里便说着魔咒的胚胎。这一切都记载得清清楚楚的,你们知道吗?根据记载,在高位者、人民和教堂之间,都会发生许多动荡。邪恶的牧羊人将会兴起、乖张、据傲、贪婪、寻欢作乐、好逸恶劳、自夸、炫耀、傲慢、淫荡、贪慕虚荣,实系福音书上所列信条之敌人,他们随时准备拒绝通向真言的严密的道路,并蔑视真言。他们会憎恨虔诚的每一条路径,他们不会为罪恶忏悔,相反却在人群中散播怀疑,兄弟之间的恨、邪恶、冷硬的心、嫉妒、冷摸、抢劫、酗酒、不知节制、淫荡、肉体的欢乐、通奸,以及其他所有的罪恶。苦恼将会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谦逊、和平之爱、清贫、怜悯心和眼泪这一天赐之物……哦,难道你们不认得自己吗——你们所有在场的人,本修道院的僧侣,以及来自外界的访客们?”
  在接下来的停顿中,我们听到了一阵沙沙声,那是伯特兰枢机主教在长凳上不安地蠕动。我心想,佐治毕竟像是个伟大的传教士,在他鞭笞他的兄弟之时,他也没放过客人。我真想知道在那一刻的贝尔纳德,还有那些大腹便便的阿维尼翁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一刻,正是这一刻,”佐治大声说道,“假基督将会呈现他冒渎的幻影,正如他可以冒充我们的主。在那些时刻(也就是现在),所有的王国都会被扫除,世上将充r满饥谨、贫穷,收成少得可怜,冬天格外的严酷。那时候(也就是这时候)的儿童,再也没有人指点他们学好,在贮藏室里存放食物,他们将被带到市场去,或买或卖。那些难以苟延残喘、终于死去的人,才是有福的!接着,地狱之子会出现,夸耀并得意,表现出许多道德,欺骗全世界,凌驾正义之上。叙利亚会沉落,为她的好子民哀伤。西里西亚会抬起头,直到被召来评判他的人出现。巴比伦的女儿会从宝座上升起,由苦涩的杯中饮酒。卡帕多西亚、里西亚和里考尼亚将会屈服,因为在他们邪恶的堕落中,所有的群众都会被毁。巴比伦联营和战车会在四面八方出现,以占领土地。
  “在亚美尼亚、本都斯、比锡尼亚,年轻人会被剑杀死、女童会被俘,同胞亲兄妹会相奸。为她的荣耀自夸的比西底亚,将会被战败,剑会穿过排尼基中央,迎第尔会面目全非,认命地接受因她的不纯洁而招致的毁灭。人与人互相憎恨、孤立,假基督会打败西方,摧毁贸易路径。他手中会有剑和怒燃的火,那火焰会熊熊燃烧。他的力量是冒渎的,他的手叛逆,右手会被毁,左手承负着黑暗。这些是他将会有的特征,他的头便是燃烧的火,他的右眼充血,左眼像猫眼一样绿,有两个瞳孔,他的眉毛将是白色的,下唇肿胀,足跺疲软,他的脚很大,拇趾压碎而且变长!”
  “他简直像在描述他自己。”威廉低声说着,忍不住暗笑。这不是一句好评语,但我却感激他这么适时打趣,因为我的毛发已开始直竖了,我发不出笑声,我的双颊胀起,紧抿的唇呼出一口气。这声音在此刻的静默中清晰可闻,但幸好每个人都以为有个人在咳嗽,或低泣,或颤抖,他们全都没有想错。
  “就是这一刻,”佐治又说,“一切都会堕入毫无章法的混乱中,做儿子的会出卖他们的父亲,做妻子的会陷害她们的丈夫,做丈夫的不惜让妻子吃罪,主人会不人道地对待仆人,仆人会违抗主人,老者再也不会受到尊敬,年轻人会要求统治,工作会变成无用的杂务,到处都会唱起赞颂放纵、罪恶、过度自由的歌。
  “然后便是强暴、通奸、伪证,违反自然的罪像潮水般涌来,还有弊病、占卜、符咒,天空会有飞行体,在好基督徒中会出现假先知、假使徒、骗子、堕落者、魔术师、强暴者、伪证者和说谎者。牧羊人会变成狼,神父会说谎,僧侣会渴求俗世之物,穷人不会急匆匆地帮助他们的地主,有权势的人冷酷无情,正义为不公作证。所有的城市都会受到地震的震动,到处都有瘟疫流行,暴风会把所有的树木连根拔起,田野会受到污染,海洋会隐匿着黑色的物体,月亮上会发生新的奇迹,星星会离弃它们的轨道,其他未知的星星会划过天空,夏天会下雪,冬天酷热难当。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第一天第三时天空会传来一个有力的声音,北方会飘来一朵紫云,带来雷声和闪电,接着便下起一场血雨。
  “第二天地球会从它的位置上翻起,烟火会穿过天空之门。第三天地球的深渊会自宇宙的四角开始骚动,天空的尖塔将会打开,空中会充满了烟柱,在第十时之前,到处都会有硫磺的恶臭味。第四天清晨,深渊会融化、爆炸,建筑物会坍塌。第五天第六时光的力量和太阳的火轮会被毁,黑暗会笼罩整个地球,直到夜晚,星与月也不再出现。第六天第四时天空会由东裂到西,天使们可以从天上的裂缝俯视地面,地上的人也看得见天上的天使向下望着他们,于是,所有的人都会躲到山上去,避开天使的凝视。第七天基督会在天父的亮光中抵达。这时才会有公正的裁判,在躯体及灵魂永恒的喜悦中。但是这不是你们今晚思索的事物,傲慢的兄弟们!罪人们看不到第八天的黎明,那时东方会传来一个甜蜜而温柔的声音,在天空中央,人们会看见一个指挥所有天使的天使,所有的天使都会随着他前进,坐在一辆云的马车上,充满了喜悦,驰骋过天际,使受祝福的人得到自由,他们全都欢欣若狂,因为这世界的毁灭已经完成了!但我们今晚不能为此而欢欣!相反的,我们要思索上帝对不曾获救的人所说的圣言,被诅咒的人,远离我吧,堕入魔鬼和他的部下为你准备的永恒之火中!你自己求得的,现在你就去享受吧!离开我,堕入永恒的黑暗和不熄的火中!我造了你,你却成为他人的信徒!你成为另一个主的仆人,去和他住在黑暗中,和他在一起,那只永不安宁的毒蛇!我赐给你耳朵,让你听《圣经》,你却听异教徒的话!我为你造了嘴巴,以荣耀上帝,你却用它说诗人的谎话及丑角的谜语!我给你眼睛,要你看我训诫的光,你却用它们窥视黑暗!我是慈悲的裁判,却是公正的,我会给每个人所应得的。我会怜悯你们,但我在你们的罐子里找不到油。我被迫同情你们,但你们的灯却不干净。离开我吧……上帝就会这么说。他们……也许我们……就会堕入永恒的磨难。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阿门。”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僧侣们排成一行,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礼拜堂。麦诺瑞特修士和教皇的代表们也不想彼此交谈,只渴望独处和歇息。我的心十分沉重。
  “上床去吧,阿德索。”威廉爬上朝圣者招待所的楼梯,一边对我说道,“今晚不适宜到处游荡。贝尔纳德·古伊说不定想用我们的尸体来预告世界末日的来临。明天我们试着出席晨祷,因为晨祷一结束,迈克尔和其他麦诺瑞特的修士就要离开了。”
  我低声问道:“贝尔纳德也会带着他的犯人离开吗?”
  “他在这里已没有别的事要做了。他必然想赶在迈克尔之前回到阿维尼翁。但那样一来,迈克尔的抵达就会正好碰上对管理员,一个麦诺瑞特修士、异教徒和杀人凶手的审判。管理员的火堆会熊熊燃烧,像安抚的火炬,照亮迈克尔和教皇的第一次会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萨尔瓦托和……那个女孩……又将会怎么样呢?”
  “萨尔瓦托会和管理员一起去,因为他必须在审判中作证。或许为了他这项服务,贝尔纳德会饶他一命吧。他会允许他逃脱,再派人把他杀掉,也说不定他就真放他走了,因为贝尔纳德是不会对像萨尔瓦托那样的人感兴趣的。谁晓得呢?也许萨尔瓦托会在兰格多特的某一处森林被人割断喉咙……”
  “那个女孩呢?”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是被烧毁的躯体了。但她会先被烧死,在途中,好教化沿海某些卡萨信徒的村庄。我听说贝尔纳德将和他的同僚杰克·福尔尼尔(记住这名字:目前他负责烧死阿尔比教徒,但他有更大的野心)碰面,一个美丽的女巫被丢到火场中,会增加两人的威信和名声……”
  “可是难道就没办法救他们吗?”我喊道,“院长不能干涉吗?”
  “为谁?为管理员——一个招供的罪犯吗?为萨尔瓦托这样卑贱的人?或者你是在想那个女孩?”
  “就算我想的是她呢?”我壮胆说道,“毕竟,在这三个人中,只有她是真正无辜的,你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女巫……”
  “你以为在发生过这些事后,院长还甘愿凭着他仅存的一点威望,冒险去救一个女巫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他就为乌伯蒂诺的逃亡负起了责任!”
  “乌伯蒂诺是他的一名僧侣,而且没有被指控任何罪名。而且,你在胡说些什么呢?乌伯蒂诺是个重要的人,贝尔纳德只可能从背后偷袭他。”
  “这么说来,管理员是对的,单纯的人总是为所有的人付出代价,甚至为那些为自己的私利说话的人,甚至为像乌伯蒂诺和迈克尔这样的人——由于他们忏悔的话才驱使单纯的人叛乱的!”
  我十分气馁,根本没想到那女孩甚至不是被乌伯蒂诺的神秘幻象所引诱的佛拉谛斯黎,只是一个小村女,为了与她并不相干的事而牺牲。
  “只能这样说了。”威廉悲哀地回答道,“假如你真想寻求一点公平,我只能告诉你,总有一天那些大狗,教皇和皇帝,为了缔造和平,会把彼此互咬的小狗尸体交出来的。迈克尔和乌伯蒂诺的下场,也会和你的女孩今天的下场一样。”
  现在我明白当时威廉是以自然哲学的原则为基础而说出预言——或者该说是推论。但那时候他的预言和他的推论却一点也安慰不了我。我所想到的就是那女孩要被烧死了,我觉得很内疚,因为那就好像她在火柱上也是为了我和她共犯的罪赎罪。
  我羞愧万分,忍不住呜咽啜泣,奔回我的房里。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无助地唉声叹气,因为我不能仿效我在梅勒克所看的骑士罗曼史中所描述的,哀痛地呼唤爱人的名字。
  这是我毕生惟一一次世俗的爱,而自那时直至现在,我还是叫不出那女孩的名字。
 
第六天
  两小时后,
  在第六天最后的时刻,
  就要转变为第七天的深夜里,
  我们进入了“非洲之末”……
 
第三十八章
  晨祷
  唱“赛德伦”升阶诵唱曲,马拉其倒地而死
  我们下楼参加晨祷。黎明之前的黑夜,浓雾仍未散开。我走过回廊时,湿气渗进我的骨髓,使我在一夜失眠后更觉全身酸痛。虽然礼拜堂里很冷,我跪在拱形圆屋顶下,却觉得放松,别的躯体的暖热与低声默祷,慰藉了我的心灵。
  赞美诗刚刚唱起时,威廉指了指我们对面的席位,在佐治和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之间有个空位,那是马拉其的位置,他一向坐在那个瞎眼老人的旁边。我瞥见院长也忧虑地望了那位置一眼。当然,现在大家都很清楚了,空位总是预告着坏消息。我又注意到坐在另一边的老佐治不寻常的紧张。由于那双空洞的白眼睛,他的脸照常高深莫测,但他的双手却不安地抖动。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摸索着旁边的位置,似乎是试探有没有人坐。每隔不久,他就重复那个姿势,好像希望那个缺席者随时会出现,只怕找不到他。
  我低声问威廉:“图书管理员可能会到哪儿去呢?”
  威廉答道:“现在那本书属于马拉其一个人所有了。如果他并不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可能不知道那本书所牵涉到的危险性……”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只有等待。我们等着,威廉和我,不住瞪着那个空位的院长,和不停地用双手探询黑暗的佐治。
  礼拜仪式终了时,院长提醒僧侣和见习僧必须准备圣诞节大少
  弥撒,因此,依照惯例,在晨间赞课之前,全体修士必须练唱那天所要唱的圣歌。这一群虔诚的人在多年的合唱中练就了和谐的歌声,融人了单一的心灵,仿佛是一个人所唱的。
  院长带领他们唱“赛德伦”。
  我暗想院长是不是故意选这首升阶诵唱,在基督受刑的那一日唱出,祈求对抗邪恶的君王。君王的使者仍在礼拜堂内,这章诵歌正好提醒他们几世纪来我们的修会被迫抵抗权高位尊者的迫害,只因它和上帝有特殊的结合。这首赞美诗的确一开始便有磅礴的气势。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第一节是严肃和缓的合唱,几十个人交叠的声音,充满了整幢礼拜堂,飘过我们的头上,仿佛从地心升起。这低沉的声音持续着,即使在别的声音又加入后,仍未停顿。那每一个延长的音节就像是永恒的延续,唱出了祷词,而见习僧加入的歌声,由低沉逮而拔高,余音袅袅。我的心沉醉在甜美的震动中,那些声音仿佛诉说着难以承负丰富情感的心灵,透过歌声表达了喜悦、悲伤、赞美和爱。同时,那缭绕的余音仿佛代表着敌人的威胁,迫害上帝子民的权势者,至今依然存在。
  在“赛德伦”持续之时,“普林斯”曲响起,庄严而和谐。
  我不再自问对抗我们的权势者是谁,那胁迫的鬼魂阴影已经飘逝,消失了。
  我相信,其他的鬼魂也都同时消退了,因为在我专心聆听过颂歌之后,我又一次望向马拉其的座位,看见那图书管理员的身影也夹在别人之中,一起赞颂,仿佛他从未缺席过。我望向威廉,看见他眼中有一丝放松的神色,较远处的院长显然也松了一口气。至于佐治,他又一次伸出双手,当他摸到邻座者的身体时,便立刻把手缩回。但是我看不出他的感觉为何。
  现在所唱的诗章为《接近我》,词中的“a”音欢快地划过礼拜堂,就连“u”的音也不严肃,却充满了神圣的活力。由于合唱的规则所需,唱歌的僧侣及见习僧们都挺直了背脊,放开喉咙,仰起头,书本放置的位置差不多与肩同高,使他们不必低头便可看到,这样才能毫不受压地使胸膛中的气呼出。然而,此时天还没亮,虽然伴奏的号声高响,睡眠的迷雾却仍笼罩着许多歌唱者,他们或许在长调中消沉了,不时困倦地点着头。这时醒着的人便会提灯走过去,摇摇他们,使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再度清醒过来。
  因此是一个清醒的僧侣率先注意到,马拉其的身子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摇摇欲坠,似乎他突然又投入昨晚未竟的噩梦中。那个人提灯走向他,照亮了他的脸,也引起了我的注意。马拉其没有反应。那人碰碰他,马拉其蓦地倒向前去。在他摔到地上前的一刹那,那个僧侣扶住了他。
  歌声慢下来了,继而停止,并呈现短暂的迷茫失措。威廉立刻跳起身,冲向斐西飞卡的位置,这时那名提灯的僧侣已把昏迷不醒的马拉其平放到地上。
  我们几乎和院长同时跑到他身边。在灯光中,我们看见了那个可怜的人的脸。我已描述过马拉其的容貌,但那一时,在微弱的光芒中,那就像是死亡的肖像:尖锐的鼻子,空洞的眼眸,下陷的太阳穴,白誓、发皱的耳朵翻向外,脸庞的皮肤紧绷、干燥,脸颊颜色发黄,呈现黑暗的阴影。那双眼睛仍是睁开的,干枯的唇呼出微弱的气息。他张开嘴,我随着威廉弯身蹲下时,看见在他的两排牙齿间,已经发黑的舌头。威廉伸手绕过马拉其的肩膀,将他扶起,用另一只手拭去他额上的汗珠。马拉其感觉到有人碰触他,直瞪着前方,却视而不见,更别说认出在他眼前的是谁。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抓住威廉的前襟,将他的脸拉近,直到他们几乎相碰,然后他嘶声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的……真的……它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
  “谁告诉你的?”威廉问他,“谁?“
  马拉其想再说话,但是他全身突然剧烈颤抖,头向后仰去。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生命的迹象也都消失了。他死了。
  威廉站起身。他注意到院长就站在他身旁,却没有和他说半句话。然后,他看见紧跟在院长身后的贝尔纳德·古伊。
  “贝尔纳德大人,”威廉问道,“在你精明地查出犯人,并将他们拘禁之后,会是谁杀了此人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别问我。”贝尔纳德说,“我可没说过我已经把窝藏在这修道院里所有的犯人都交付给法律了。如果我能够,我当然乐于这么做。”他注视威廉,“但剩下的我只有留给院长严厉……或宽容的处置了。”
  院长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仍然静默不语。
  贝尔纳德微一领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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