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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10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第七天
  整所修道院乱纷纷的,
  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
  胜利的火焰正不住地
  又窗口和屋顶往外窜……
 
第四十七章
  夜晚
  如果标题是为了摘记本章的重大发现,那它就得和这一章一样长了,毫无意义
  我们站在门槛上。这房门和另外三个七边形房间形状完全相同,房里充满了一股书籍发霉的臭味。我高举在头上的灯,首先照亮了拱形天花板,然后,随着我的手臂左右移动,火光照到远处沿墙而立的书架。最后,在房间中央,我们看见一张铺满了纸张的桌子,以及坐在桌子后的人。他好像是在黑暗中等待我们,尽管是个活人,却纹风不动。在灯照亮他的脸之前,威廉就开口了。
  “晚安,可敬的佐治。”他说,“你在等我们吗?”
  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后,灯光清楚地照亮那个老人的脸,仿佛他并没有瞎眼似的望着我们。
  “是你吗,巴斯克维尔的威廉?”他问道,“今天下午黄昏晚祷之前,我到这里来,把自己关在里面,便已一直等着你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院长呢?”威廉问,“在秘密楼梯里弄出响声的就是他吗?”
  佐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活着吗?”他问道,“我以为他已窒息而死了。”
  “在我们开始谈话之前,”威廉说,“我想先救他出来。你可以由这一面打开的。”
  “我不能再信任他了。他很害怕。由于在福萨诺伐时,他设法将一具尸体运下螺旋形的楼梯,他变得很有名了,不当的荣耀。现在他因为无法爬自己的阶梯而死。”
  “你使用那条通路有四十年了。当你明白你的眼睛就要瞎了,无法再控制图书室时,你心里便有了盘算。你让一个你所信任的人被选为院长;然后你先让他任命博比欧的罗伯特为图书管理员,因为罗伯特可以任你指使。接着是需要你的帮助,凡事皆和你商量的马拉其。四十年来,你一直是这所修道院幕后的主人。这便是意大利集团所意识到的,也是阿利纳多不断重复的。只是没有人肯听他的话了,因为他们都以为他已神智不清了。我说得对吧?可是你仍在等我,而且你无法堵住镜子的入口,由于机关安在墙内,你为什么还等着我呢?你怎么能确定我会到达呢?”威廉虽提出问题,但由他的声调听来,他显然已经知道答案,期盼那是他推理的报偿。
  “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明白的。由你的声音,由你技巧地引我为一个我不想提及的主题争辩。你比其他人都要厉害,最后你必定会求得解答的。你知道如何推敲别人的思绪。然后我又听到你向其他的僧侣们发问,那些问题全都是对的。可是你从未问到关于图书室的事,好像你已经知道了它的每一个秘密。有一晚我到招待所去敲你的房门,你却不在房间里。你一定是到这里来了。我听一个仆人说,厨房的灯丢了两盏。最后,那天在走廊里,当塞维里努斯去找你谈论一本书时,我便确信了你迟早会查出来的。”
  “但是你又设法拿走了那本书。你去找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的马拉其。那个傻子满心嫉妒,仍然想着阿德尔莫偷去了他所爱的贝伦加。马拉其不明白维南蒂乌斯和这件事有什么牵扯,而你又让他的想法更加混乱。你可能告诉他说,贝伦加和塞维里努斯很要好,所以贝伦加便把一本由‘非洲之末’里拿出的书给了他,作为报偿。我不知道究竟你是怎么跟他说的。马拉其在嫉妒心的作祟下,便去找塞维里努斯,把他杀了。然后管理员突然到了,以致他没有时间去找寻你对他描述过的那本书。是不是这样?”
  “差不多。”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你并不希望马拉其死。他可能从未看过‘非洲之末’里的书,因为他信任你,尊重你的禁令。他又听你的指示,在夜晚时燃烧药草,好吓走任何擅自闯入图书室的人。塞维里努斯供应那些药草,所以那天他才会让马拉其进入疗养所。马拉其只是尊照院长的命令,照例去那里拿他每天准备的新鲜药草而已。我猜得对吗?”
  “你猜对了。我并不希望马拉其死。我叫他再去找出那本书,不管用什么方法,并且把它带回这里来给我,但绝不可翻阅。我告诉他说那本书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谁晓得那个疯子竟第一次选择了自发的行动。我并不想要他死,他是个忠心的手下。但不用对我重复你所知道的,我晓得你都知道了。我不想助长你的骄傲,你已经查明了一切。今天早上在写字间里,我听到你问本诺关于《淫荡的西伯利安》,你那时便已十分接近真相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镜子的秘密的,可是当院长告诉我你提到了‘非洲之末”我就肯定不久之后你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现在,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看看那本手稿。”威廉说,“包含了一卷阿拉伯文,一卷叙利亚文和一卷《淫荡的西伯利安》译本。我想看看希腊文的那一卷,也许是个阿拉伯人,或一个叙利亚人所制的。当你还身为里密尼的保罗的助手时,你发现了这本书,便安排将它寄回国,并在里昂和卡斯蒂利亚搜集了《启示录》的最佳手抄本,这项战利品使你在这所修道院里得到了赞誉和尊敬,也使你夺得了图书管理员的职位,而这职位本来理当由长你十岁的阿利纳多接任的。我想看看那本写在亚麻纸上的希腊文抄本。那种纸当时十分罕有,在你的家乡布尔戈斯附近的希洛斯,便以产亚麻纸而闻名。你偷了这本书,在看它之后,为避免让别人看,便把它藏在这里,保护着它,却不毁了它,因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把书毁掉的,只会保护它,不让别人去碰它。我想看看亚里斯多德《诗论》的下册,每个人都相信那本书已经丢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收藏的这一本可能是惟一的一本了。”
  “你可以当一个很了不得的图书管理员,威廉。”佐治以敬佩而又遗憾的口气说,“看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了。来,我相信在你那边的桌子旁有一张凳子吧?坐。这是你的奖品。”
  威廉坐下来,把我递给他的灯放到桌上。灯光由下方照亮了那个瞎眼老人的脸。老人拿起放在他面前的一本书,传给威廉。
  我认得那本书的装订,那就是我在疗养所曾经翻开过,以为那是本阿拉伯文手稿的书。
  “你看吧,威廉,翻阅它。”佐治说,“你赢了。”
  威廉看看那本书,却没有碰它。他由僧衣里取出一双手套,不是他平常所戴的,露出指尖的那一副,而是塞维里努斯临死时戴在手上的那双手套。他小心翼翼地翻开腐朽脆弱的装订。我向前倾身,越过他的肩际向下看。听觉敏锐的佐治,听到了我所发出的声音。
  “你也在这儿吗,孩子?”他说,“我也会让你看的……待会儿。”
  威廉很快地看过前几页:“根据目录,这是一本阿拉伯文手稿,关于某个愚人的故事。”威廉说,“这是什么呢?”
  “哦,是异教徒愚蠢的传统,关于愚人说出聪明的评论,使他们的神职者感到惊异,也取悦了他们的哈利发……”
  “第二卷是叙利亚文手稿,但根据目录,这是一本埃及炼金手册的译本。在这本集子里说的又是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一本第三世纪时的埃及著作。和其后的著作有所连贯,却比较不危险。没有人会去听一个非洲炼金术者的胡诌,他认为世界的创造是神的笑话……”他仰起脸背诵;由于四十年来他时常复诵他还有视力时曾经看过的著述,所以记忆仍十分鲜明,“‘上帝发笑时,统治世界的七个神抵降生了;当他大笑时,光出现了;等他第二次大笑,又出现了水,到了他欢笑的第七天,心灵出现了……’愚蠢。就和后来那些无聊的作品一样,例如《淫荡的西伯利安》……但是你不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事实上,威廉很快地翻过前面几卷,翻到希腊文的地方。我立刻看出那些纸张和前面的并不相同,比较薄,比较轻软,第一页几乎磨损了,页缘磨掉了一部分,上面还有潮湿和岁月留下来的污痕。威廉念出开头几行,先念出希腊文,再译成拉丁文,然后以这种语言接续,好让我也知道这本关键性的书,有着怎样的开场:
  “在第一册的悲剧中,我们看出它如何借着同情和恐惧的唤起,而产生净化作用。一如我们所允诺的,现在我们将以喜剧呈现(包括讽刺诗及丑角),看看它的无稽在激起欢乐之外,也能达到那种激情的净化。由于人是会笑的动物,这种激情是最值得考虑的,我们在讨论心灵的书中也已说过。我们将界定模仿喜剧行动的类型,然后再检讨喜剧借何种方法来激发笑声,这些方法便是行动和话语。我们将显示行动的荒谬是如何自最好至最坏的比喻中产生,由透过欺骗而引起惊讶,由不可能,由自然法则的违反,由不相干和不连贯的,由品格的卑下,由滑稽和粗俗动作的运用,由不和谐,由最无价值事物中的选择。然后我们再显示话语的荒谬又是如何由相同的话指不同的事物,及不同的话指相同的事物,而造成的误解所产生,由饶舌和重复,由昵称,由语言的游戏,由发音的错误,以及由粗野的话等等。”
  威廉翻译时有点困难,时而停下来,找寻适当的词句。他翻译着,面带笑容,似乎看见了他意料将会找到的东西。他大声念出第一页,然后便停下来,仿佛已没兴趣再知道更多了,迅速翻过接续的书页。但翻了几页后,他却无法再顺利地往下翻,因为那些脆弱的亚麻纸页缘处都粘在一起了,像是逐渐腐坏的纸质及湿气所形成的一种浆糊将它们粘了起来。佐治意识到翻书停止了,催促威廉继续。
  “再看呀,翻阅它。它是你的了,是你的战利品。”
  威廉笑了起来,似乎很高兴:“那么你并不真的认为我很聪明了,佐治!你看不见,我已戴上手套了呀。我的手指在这么笨拙的情况下,没法把书页分开。我应该把手套脱下,将手指放在舌头上沾湿,就像今早我在写字间阅读时一样,也因此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神秘的死亡。我应该像那样翻阅,直到我吃下相当分量的毒药。我所说的毒药,是你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从塞维里努斯的实验室拿走的。也许当时你便感到忧虑,因为你在写字间里听到有人好奇地谈到了‘非洲之末”或是遗失的亚里斯多德那本书,或是两者都说到了。我相信你把毒药保存了很久,计划在你察觉到危险的时刻使用它。几天以前,当维南蒂乌斯又提及这个话题,同时轻率、虚荣的贝伦加为了讨好阿德尔莫,不惜触犯保密的禁令时,你觉得危险的时刻来临了。所以你便到这里来布下陷阱——可以说是及时的,因为过了几夜后,维南蒂乌斯进来了,偷了那本书,热切地翻阅。不久他便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下楼到厨房去求助,而他就死在那个地方。我说错了吗?”
  “没有错,再说下去吧。”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贝伦加在厨房里发现了维南蒂乌斯的尸体,为了怕人询问,揭露了他把书拿给阿德尔莫看的秘密,便把尸体抬了出去,丢到那缸猪血中,以为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会相信维南蒂乌斯是溺死的。”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经过的情形呢?”
  “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当他们在贝伦加房里找到那块染血的布时,我看见了你的反应。那个愚蠢的人把维南蒂乌斯的尸体投进猪血缸后,便用那块布揩拭双手。但由于贝伦加失踪了,想必他对那本书也起了好奇心,所以那本书必然在他那里。你期盼他会在某处被发现,不是被杀害,而是中毒而死。其余的就很明显了。塞维里努斯找到了那本书,因为贝伦加为了避开别人,先跑到疗养所去看书。受你煽动的马拉其到实验室去杀了塞维里努斯,然后回到这里,想探查使他成为杀人凶手的禁书究竟包含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结果他也死了。这样所有的尸体便都有了解释……真蠢……”
  “谁?”
  “我。因为阿利纳多的话,我相信了这一连串的罪行是遵循的《启示录》的七声号响顺序而发生的。阿德尔莫和雹子有关,但他是自杀而死的;维南蒂乌斯死在血海里,那却是贝伦加奇怪的想法;贝伦加自己淹在水中,说起来也是巧合;塞维里努斯的死使三分之一的天象毁损,那是因为地球仪是马拉其顺手拿起的武器;最后马拉其在临死前提到了蝎子……为什么你告诉他说那本书有一千只蝎子的力量呢?”
  “那是由于你的缘故。阿利纳多跟我说过他的想法,后来我又听某个人说起你觉得这说法很可信……我也相信了是有一个神的计划在导引着这些死亡,所以责任不在我。我跟马拉其说,假如他也变得好奇,依据同一个神的计划,他也会遭到不幸,果然他就死了。”
  “这么说来……我设想了一个错误的模式,解释犯罪者的动机,使犯罪者也落入这个模式。然而,也是这同一个错误模式使我追查出你的。这会儿每个人都对约翰《启示录》发生了兴趣,而你却是想得最多的,一则因为你对假基督的思索,二则由于你的家乡以制造最好的《启示录》而闻名。有一天某个人告诉我说这间图书室里最美丽的古抄本都是你带来的。然后,又有一天,阿利纳多嘀咕着一个被派到希洛斯去找书的神秘敌人(当他说这个敌人太早返回黑暗的领域时,引起了我的好奇,最初我以为这是指他所说的那个人英年早逝,但显然他是指你眼睛瞎了)。而希洛斯靠近布尔戈斯。今天早上,在目录里,我找到了一连串在你接任或将要接任里密尼的保罗那段期间里,所获得的新书,全部都是西班牙文的《启示录》。在这一组新书里,也包括了这一本书。但是直到我获悉被偷的那本书是以亚麻纸制成的,我才肯定了我的推想。然后我记起了希洛斯,便更加确定了。自然,当这本书和它有毒力的概念逐渐成形时,《启示录》模式的概念也开始崩溃了。虽然我不明白何以书和号响的接续都指向你,但我对那本书的内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因为在《启示录》模式的引导下,我不得不一再地想到你,以及关于‘笑’的辩论。所以,今晚,我已不再相信《启示录》模式了,却坚持监视马厩。而在马厩里,很偶然的,阿德索使我想到了进入‘非洲之末’的关键。”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佐治说,“你骄傲地对我说明了你如何遵循你的推理而追查到我,然而你又说你是依照一个错误的推理才到达这里的。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对你,我无话可说。我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不过那并不重要,反正我现在在这儿就是了。”
  “上帝发出了第七声号响了。而你,即使在错误中,仍听到了这号声的回响。”
  “昨天傍晚你在训诫中便提到了这个。你想劝服自己相信这整个事件都是依据一个神的计划进行的,以隐藏你是个杀人凶手的事实。”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他们每个人都是由于罪恶的命运而死的,我只是工具。”
  “昨天你说犹大也是工具。那并未使他免于堕入地狱的厄运。”
  “我接受堕入地狱的冒险,上帝会赦免我的,因为他知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荣耀。我的职责是保护图书室。”
  “几分钟前你还预备把我也给杀了,还有这孩子……”
  “你是比较精明,但不比别人好。”
  “现在我避开了陷阱,接下来将会怎么样呢?”
  “我们看着吧。”佐治回答,“我并非非要你死不可,我说不定可以劝服你。但是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猜到这是亚里斯多德的续论的?”
  “你对‘笑’的争论,或者我自别人口中获知的一点争论,对我而言是不够的。最初我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但是其中提到了一个无耻的石头滚过平原,还有蝉会自地底歌唱,以及可敬的无花果树。我看过这些描述,而且在过去这几天证实了。那些是亚里斯多德在《诗论》第一册中所引用的句子。然后我又记起了赛维利亚的伊西多尔将喜剧界定为某种并不合乎道德的爱……逐渐的,我肯定了第二本书的存在,并且它的内容也在我心中成形。我不用阅读意欲毒死我的画页,也可以告诉你书里写了些什么。喜剧是源自农村,在盛筵之后欢乐的庆祝。喜剧中没有伟大而有权势的人物,而是一些升斗小民的故事,它也不会因主演者的死亡而终结。它借着显现普通人的缺陷和弊病,达到滑稽的效果。亚里斯多德在此阐明了笑的倾向是一种求好的力量,同时也可能有指导的价值。透过诙谐机智的谜语和出人意料的比喻,虽然它的含意和它所表现的方式是不同的,仿佛它是在说谎,事实上它促使我们更详细地思量它们的内涵,使我们说:‘啊,原来很多事情便是这样的,我以前并不知道。透过表演人的叙述表明了真理,而这世界比我们所相信的还要糟,比英雄事迹、悲剧、圣徒的生活所显现的还要坏。’这就是它的大意吧?”
  “相当接近。你是由阅读其他书籍而推测出来的吗?”
  “有许多是维南蒂乌斯死前所研读的。我相信维南蒂乌斯找寻这本书已有一段时候了。他一定在目录中看到了我也看到的指示,确信了这就是他要找寻的书。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进入‘非洲之末’。当他听到贝伦加对阿德尔莫提到它时,他就像一只跟踪野兔足迹的狗。”
  “正是如此。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意识到我必须誓死护卫图书室的时候已经到了……”
  “于是你在书上敷了毒药。这必定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吧……在全然的黑暗中。”
  “到现在我的手所见的可比你的眼睛更多。我从塞维里努斯那里拿走了一支刷子,而且我也戴了手套。这是个好主意,对吧?使你费了很久才推测出来……”
  我在一阵颤栗中意识到,这两个在性命攸关的冲突中对阵的人,此刻竟然惺惺相惜,仿佛两人的行动都只为了得到对方的喝彩。我想到了贝伦加用来引诱阿德尔莫的策略,以及那女孩唤起我的热情与欲望,单纯而自然的举动,根本不能和人们为了征服对手所使用的疯狂伎俩和机巧相比,和那一刻我所目睹的诱惑行动更无异有天壤之别。这个行动铺陈了七天,两个对立者互定神秘的约会,暗中激使对方认同,彼此害怕,彼此憎恨。
  “现在请你告诉我吧。”威廉说,“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保护别本书,而单单要防卫着这一本?为什么你隐藏了魔法的论述,那些可能冒渎了上帝之名等著作,而为了这本书你却不惜毁灭你的兄弟,从而毁灭你自己?有许多别的书都谈到了喜剧,赞颂欢笑。为什么独独这本使你恐惧?”
  “因为它是亚里斯多德所写的。这个人所著的每一本书都毁了一部分基督教在许多世纪以来所积存的学识。神父们举了种种事例说明圣言的力量,但是罗马哲学家波厄休斯只需引述亚里斯多德的话,圣言便成为人类范畴及推论的拙劣诗文。《创世纪》说了宇宙的组成,但是在亚里斯多德的《自然科学》中,却指出世界是由阴暗泥泞之物造成的。我们知道一切事物的神圣之名,而亚伯所埋葬的那个圣多明俄修士——受了亚里斯多德的诱惑——却依照自然理论的傲慢途径,将它们重新命名。于是宇宙便成为尘世的证据,而他们称之为抽象的动因。以前,我们习惯仰望天,偶尔皱眉瞥视泥沼;现在我们却俯视地,并且由于地的证言而相信天。亚里斯多德的每一句话都颠覆了世界的形象,现在就连圣徒和先知也诅咒他。但是他并没有推翻上帝的形象。假如这本书将会成为……成为公开注释的物体,我们就越过最后的界线了。”
  “在笑的讨论中,你又因何而惊恐呢?即使你能消除这本书,也不能消除笑声啊!”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不错。但笑是我们肉体的弱点、腐化和愚蠢。那是乡下人的娱乐,是醉鬼的执照。即使教会本身允许欢宴、节庆,这种宣泄情绪,使人忽略其他欲望和野心的冒渎……笑仍然是卑下的,是一般愚民的护卫,是平民神秘的污蔑。使徒也说过:欢乐总比燃烧略胜一筹。笑违反了上帝所建立的秩序。在餐毕之后,酒足饭饱之余,享受卑劣讽刺的文句。选举愚人之王,在驴和猪的仪式中迷失了自己,在狂欢喧闹时逗趣耍宝……可是这里,这里,”——佐治用手指敲击桌子,靠近威廉眼前摊开的那本书之处——“这里笑的功能却颠倒了,它被提升为艺术,是智者所要打开的世界之门,它成为哲学之物,以及不实的神学……昨天你也目睹了单纯的人可能怀想并实施最可怖的异端,否定上帝的法则和自然的法则。但是教会应付得了愚人的异端,因为他们谴责了自己,被自己的无知所毁。多尔西诺之流者无知的疯狂,绝不会在神圣的修会中造成危机。他会宣扬暴力,死于暴力,会不留痕迹,如欢宴的结束般被消蚀,在主显节的庆典中,整个世界暂时颠倒并无大碍。只要这些行动并没有演变成计划,只有粗鄙的下流话没有被译成拉丁文。笑使恶徒免除对魔鬼的惧怕,因为在这愚人的狂欢中,魔鬼也显得可悲而愚蠢,因此可以控制。但是这本书却可能教人以为解脱对魔鬼的惧怕是明智的。当酒在恶徒的喉间滚动,他大笑,觉得他就是主人,因为他把他自己和君主的地位颠倒了。但这本书却可以教导学者使得这种颠倒成为合法的手段。于是,腹部的运作便变成了脑部的运作。笑对人是合宜的,只不过象征我们这些罪人的限制。但由这本书,有许多腐化的心灵都会提出极端的推论,而笑便是人的目标!笑,可以使愚人免于恐惧。可是法律的基点就是恐惧,换言之也就是对上帝的恐惧。这本书却可敲出魔鬼的火花,对全世界升起一丛新的火焰,笑便被界定为消除恐惧的新技术,即使连普罗米修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为人类从天上窃来火种,因而受罚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岩石上,其肝脏每日受鹜啄食)也不知道。愚民在发笑时,连死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是那一刻过去后,根据神圣计划,他又一次害怕死亡。由这本书中,却可能产生摧毁死亡的毁灭性新目标。没有了恐惧,我们这些罪人将会如何呢?多少世纪以来,学者们赞美赎回的神圣知识,透过高超的思想,那悲惨和诱惑便是卑下的。而这本书——认为喜剧是一种妙药,透过缺陷、错误、弱点的实行可以产生情绪的净化作用——会诱使虚伪的学者试图以魔鬼的惯例而赎回高尚,透过卑劣的接受。这本书也会使人怀有以逸待劳的希望,可是我们绝不能怀有这样的希望。看看无耻地阅读《淫荡的西伯利安》那些年轻僧侣吧。《圣经》竟然有了恶魔般的转变!然而在他们阅读时,他们还知道那是邪恶的。只是当亚里斯多德的话为这些荒诞的想象力辩解之时,原来是不足取的嘲弄便会跃居中央,而本然的中心意义便消逝无踪了。从新的子民会变成一群来自地狱深渊的魔鬼,到那时已知世界的边缘就会变成基督教帝国的中心,阿勒马斯庇必坐在彼得的宝座上,勃列梅依斯主持修道院,管理图书馆的是一些凸腹大头的侏儒!仆人立法,我们(包括你在内)必须服从。一个希腊哲学家(你的亚里斯多德在书中引述过,是个无耻的共犯)说,敌人的严肃必须以笑声驱散,笑和严肃是对立的。我们谨慎的祖先立下了抉择。如果笑是平民的欢乐,平民的特许便须受到限制和羞辱,并被严厉所威吓。平民没有武器可以使他们的笑变得高雅,除非他们将它视为对抗严肃的工具。而严肃却是精神的牧羊人,带引他们走向永恒的生命,将他们由美食和色欲中拯救出来。可是如果有一天,某个人引用亚里斯多德的文句,因此像个哲学家般发言,将笑的武器提升到奥妙武器的情况,假如坚信的修辞被嘲弄的修辞所取代,假如长期逐渐建立的赎罪形象突然被破坏殆尽——哦,到了那一天就连你,威廉,还有你的一切知识,也会被扫荡一空的!”
  “为什么?我会配合别人的机智。那总比有贝尔纳德·古伊的火及炽铁,屈辱多尔西诺的火及炽铁的世界要好多了。”
  “到那时,你自己也会陷入魔鬼的阴谋中。你会在哈米吉多顿善恶的决战场上,为另一方奋战。但是到了那一天,教会已又一次在这场冲突中立下规则。冒渎并不使我们惊恐,因为即使在上帝的诅咒中,我们仍认得耶和华的形象,诅咒反叛的天使。我们不怕假借改革之名杀死牧师的暴力,因为那就是想要毁灭以色列人的同一股暴力。我们不怕多纳蒂斯特信徒的严厉,西肯塞利昂信徒疯狂的自杀,波葛米尔斯信徒的情欲,阿尔比根西斯信徒骄傲的纯洁,自笞派苦修者对血的需求,自由精神兄弟会邪恶的疯狂。我们了解他们,也知道他们罪恶的根,那也是我们圣洁的根。我们不怕,而且,最主要的,我们知道如何摧毁他们——知道如何让他们自毁,傲慢地达到死亡意愿的极点。事实上,我要说他们的存在对我们而言是珍贵的,那铭刻在上帝的计划中,因为他们的罪促进了我们的道德,他们的咒逐鼓舞了我们赞颂的曲调,他们毫无纪律的忏悔使我们的牺牲有了规则,他们的不虔诚使我们的虔敬闪耀。正如黑暗的王子是必要的,有了他的叛变,上帝的荣耀才更炫目,所有希望的开始及结束。但假如有一天——平民也不再例外,学者更潜心钻研,奉献于《圣经》不毁的证言——嘲讽的技巧被大家接受了,而且似乎高贵、自由,不再机械化。假如有一天某个人可以说(也听别人说):‘神下凡化生为基督的说法令我发笑。’我们便没有武器可以对抗那冒渎了,因为那会召来肉体的黑暗力量!”
  “巴格达的政治家莱克尔加斯,特别下令建了一座令人发笑的雕像。”
  “你是在克劳里梯安的论述中读到这一则轶事的,那本书只是想赦免不虔诚的罪恶,内容是关于一个医生以让病人发笑的方法治好了病人的病。假如一个人大限已到,又有什么必要医治他呢?”
  “我不相信那医生治疗了他,他只是教病人在病痛时发笑。”
  “病情是不能被驱逐的,只能被摧毁。”
  “病人的躯体也连带被毁?”
  “必要的话。”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真是个魔鬼。”威廉忍不住说道。
  佐治似乎不明白。假如他看得见,我要说他会以困惑的目光瞪视他的对手。
  “我?”他说。
  “是的。他们骗了你。魔鬼并不是物质的王子,魔鬼是精神的傲慢,没有微笑的信仰,从未感到任何疑惑的真理。魔鬼是冷酷的,因为他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在行动中,他总会回到他的来处。你是魔鬼,也像魔鬼一样生活在黑暗中。假如你想说服我,那你失败了。我恨你,佐治,假如我能,我要让你赤身露体,屁股上插着羽毛,脸涂得像个变戏法的小丑,然后带你下楼去,穿过庭院,让所有的僧侣都嘲笑你,再也不觉得害怕。我要在你全身涂上蜜,让你滚过一堆羽毛,再用绳子牵着你到集市去,对所有的人说:他正在对你们宣告真理,并告诉你们真理有死亡的味道,你们不要相信他的话,只要相信他的严酷。现在我告诉你,在无限可能事物的漩涡中,上帝也允许你想象一个世界,在这世界里,真理的解析者只是一只笨拙的乌鸦,重复说着许久以前别的学者说过的话。”
  “你比魔鬼还要糟,麦诺瑞特修士。”佐治说,“你是个小丑,是圣徒给予你们生命的小丑。你就像你们的圣方济格,传导训诫时还要像江湖郎中一样加以表演,把金块放到守财奴手中,使他困惑混乱,复诵乞怜之声的祷词,羞辱修女们的奉献,又拿着一块木头,模仿小提琴演奏者的动作。他伪装成一个流浪汉,欺骗狂热人迷的僧侣们,赤身投入雪地中,和动物及植物说话,将基督诞生图的神秘变成了一幅村庄景象,模仿羊叫声叫唤伯利恒的绵羊……那是个好教派。佛罗伦萨的狄奥提萨微兄弟不就是个麦诺瑞特修士吗?”
  “是的。”威廉笑笑,“他到修道院去,说他不接受食物,除非他们先给他圣约翰长袍的一小块,让他当做圣物保存。等他们把那一小块布给了他后,他却拿来擦屁股,又丢到粪堆去,拿一根竿子在粪堆里搅,一边喊着:‘哎呀,帮助我吧,兄弟们,因为我把圣徒的遗物掉到尿里去了!’”
  “显然你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说不定你还想告诉我关于另一个麦诺瑞特修士,保罗·米勒莫须的事吧;有一天他在冰上躺了下来;他的同市市民们嘲笑他,还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不去躺在一个较舒服的地方,他回答说:是的,你的妻子……那就是你和你的兄弟追寻真理的方式。”
  “圣方济格便是如此教人们由另一个方向去探讨事物。”
  “但我们给予他们纪律。昨天你也见到了他们,他们已恢复了我们的阶级,他们说话不再像一般单纯的人。单纯的人必不可说话。这本书会使人以为一般单纯的人也有表达智慧的伶牙俐齿,这必须被阻止,也就是我所做的。你说我是魔鬼,那不是真的,我是上帝的手。”
  “上帝的手只会创造,不会遮掩。”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为了不可越界,才会有界线。天命让特定的纸张上记载了这些文字。”
  “上帝也创造了怪物,还有你。他希望任何事物都被表白。”
  佐治伸出颤抖的双手,把那本书拉回他眼前。他让它摊开,倒转过来,因此威廉仍正视着书页。
  “那么,”他说,“为什么它允许这本书遗失了那么久,只留下一本,而这惟一的抄本又落在不懂希腊文的异教徒手中不知几年,然后又被弃置在一所旧图书室的秘室里,直至我找到它,又将它藏了许多年?我知道,仿佛我亲眼看见它被一字一句地写出来,用我的眼睛,看着你们看不见的东西。我知道这是上帝的意愿,所以我采取行动,解译它。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
 
第四十八章
  夜晚
  发生了大火灾,在措手不及、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地狱的力量占了上风
  老人默然不语。他摊开双手放在书上,似乎在抚摸书页,将它们压平,以便于阅读,或者像是要把书护住,免于受到鸟爪的攻击。
  “这一切都是徒然的。”威廉对他说,“现在已经结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这本书,其他人都白白死了。”
  “并不是徒然的。”佐治说,“也许是太多人。如果你需要证据,证明这本书受到诅咒,那你已经得到了。为了确证他们并未白白牺牲了生命,再死一个也不足惜。”
  “阿德索!”威廉叫道,“守在门旁。别让他出去!”
  可是他说得太迟了,因为早先我就想扑向那个老人,所以黑暗一笼罩,我便跳向前去,想要由另一方绕到桌子对面去。等我意识到在黑暗中行动自如的佐治可能乘此机会溜向门口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撕纸声——有点模糊,因为那是由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同时我们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刺耳的铰链呻吟声。
  “镜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两人循声冲向入口。我绊倒一张凳子,摔倒在地。但现在也管不了什么疼痛了。我只想到一旦佐治将我们关起来,我们永远也别想出去了,在黑暗中我们别想找到打开门的方法,更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由这一面该怎么操作机关。
  我相信威廉也和我一样奋不顾身,因为我们两人同时奔抵门阶,用力压向朝我们关来的镜子背面。还好我们及时到达,在我们的压力下,门停住了,随时再度打开。很显然的,佐治自知这场冲突并非势均力敌,所以放手离开了。我们从那被咒的房间跳了出来,可是我们不知道那老人朝哪个方向而行,眼前仍是透不过气的黑暗。
  突然间我记起来了:“老师,我把打火石带来了!”
  “那你还等什么?”威廉叫道,“快找到油灯,把它点上呀!”
  我又转身冲向“非洲之末”,在漆黑中摸索油灯。感谢上帝,我立刻便找到了,然后从僧衣里掏出了打火石。我的双手颤抖,试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
  威廉在门口喘息道:“快点,快点!”
  最后我总算打出了火花。
  “快点!”威廉又催促我,“不然那老人会把整本亚里斯多德都吃掉!”
  “而且死翘翘!”我接口喊了一声,赶上前去,加入了搜索。
  “我才不管他死不死,那该死的怪物!”威廉吼着,左右移动,东张西望,“他吃下那么多毒药,必死无疑。但是我要那本书!”然后他停下来,又沉着地说,“慢着。我们要是再这么慌慌张张的,永远也找不到他。别出声,我们暂时不要动。”我们停住脚步,屏息不动。在寂静中,我们听到不远处有个人体撞到书橱,把几本书撞落的声音。
  “那边!”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我们朝着发出响声的方向奔去,但立刻又意识到我们必须放慢脚步。事实上,一走出“非洲之末”,图书室里又充满了气流的呼呼声,和外面的强风相呼应,只要一加快脚步,油灯的火焰便有熄灭的危险。由于我们不能移动太快,我们必须让佐治的行动也慢下来。可是威廉的想法不同,他喊道:“现在我们又有光亮了,你跑不掉了,老家伙!”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因为这揭示可能使佐治感到困恼,因此他凭着在黑暗中感知的本领,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不多久我们又听到另一声响声,循声走进“Yspania”的“Y”房。我们看见他趴倒在地上,双手仍紧握着书,试图从由桌上滑落的书堆中站起身。他想要站起来,但仍继续撕着书页,决心尽快把他的掠夺品吞掉。
  等我们赶上前去时,他已站起来了,觉察到我们的逼近,转身面对我们,向后退却。在红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脸显得十分恐怖,五官扭曲,一缕汗水由他的前额沿着脸颊流下,平常一片死白的双眼布满了红色血丝,嘴上挂了几片碎纸,看起来就像一只吃得过胀,再也吞不下食物的野兽。由于忧虑的折磨,在他血管里流动的毒药,以及他那迫切而骇人的决心,他平日可敬的身影此刻却显得非常恶心怪异。在别的时刻他这样子说不定会使人发笑,但此时的我们也与动物无异,像朝着猎物逼近的狗。
  我们大可镇静地擒住他,但我们却猛然地扑向他。他扭动身子,双手将书本紧抱在胸前。我用左手揪住他,右手试着把灯举高,但一不小心灯焰就烧到他了。他感到一阵炽热,发出一声低喊,几片碎纸由口中喷出,同时他的右手松开了书本,朝着油灯用力一扫,使得油灯蓦地自我手中飞开——
  油灯正好落在刚才由桌上滑落的那堆书上,灯油溅出,火焰立刻跳上脆弱的羊皮纸,那堆书便像干柴般哗哗剥剥烧了起来。
  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发生,仿佛那些古老的书籍早就渴望着燃烧,在一瞬间为它们的饥渴得到满足而兴奋欢笑。威廉眼看情形不对,放开了瞎眼老人。佐治感觉到他已挣脱了束缚,忙向后退了几步。威廉犹豫了一会儿,几乎是太久了,不知是该再抓住佐治,还是该先扑灭那一小堆火。有一本年代较久的古书在一刹那间便烧尽了,只留下一抹向上窜跃的火舌。
  可能会把小火苗吹熄的强风,却助长了跳跃的火焰,甚至还带着火星子乱飞。
  “把火熄灭!快点!”威廉喊着,“不然什么都会被烧掉!”
  我冲向那堆火,却又停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威廉赶过来协助我。我们伸出双手,眼睛则忙着搜寻可以灭火的东西。我灵机一动,急忙脱下僧袍,丢向那团火。但现在火焰已窜得很高了,不一会儿便吞噬了我的衣服。火势有增无减。我缩回灼热的双手,转向威廉,看见佐治又靠了过来,紧挨在威廉身后。变得十分强烈的热度使得老人轻易地察觉了。所以他确知火的位置,把那本亚里斯多德的《诗论》续集丢进火堆里。
  在一阵暴怒下,威廉用力推了那老人一把。佐治撞到一个书橱,头正好撞到橱角,他倒在地上……但威廉发出一声低咒,对他不加理会。他转身望向那堆书。太迟了,那本被老人吃剩的书,已付之一炬。
  这当儿,在狂风的挟带下投向四周的火花,已经在另一橱书上找到新的落点,转成熊熊怒火。此时,房里的火场已不止一处,而变成两处了。
  威廉意识到我们无法徒手将火扑灭了,便决定以书救书。他抓起一册比别本书装订得更坚实的书,试着以它当做灭火的武器。然而,在他用那本书扑击火堆之际,反而激起了更多火花。
  虽然他试着用脚把火花驱散,却得到了反效果,燃烧的羊皮纸碎屑像蝙蝠般在半空中乱飞,呼呼有声的风又将它们吹向其他的书籍。
  更不幸的是,这是迷宫里最乱的一个房间。卷起的手稿由书架上垂挂下来;有些书本都散开了,听任书页跑出封面外,那些羊皮纸就像探出嘴巴的舌头,不知过了多少年,都已干透了;桌上又散置了许多马拉其(他已有好几天没有助手了)在疏忽下未放回原处的著作。因此,在佐治跌倒之后,那间房里到处都有等着被烧的羊皮纸。
  没多久那里便成了一处烈焰熊熊的火场,连书橱也加入了这场祭典,开始哗哗剥剥地响了起来。我意识到整个迷宫就像一堆献祭用的干柴,只等着第一点火星子迸落。
  威廉说:“水,我们需要水!”但他又接口道,“可是在这个炼狱里哪里找得到水呢?”
  我喊道:“厨房,楼下厨房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威廉迷茫地望着我,一张脸被炽烈的火焰映得通红。
  “是的,但等我们下去又上来时……任魔鬼掌握吧!”他叫着,“无论如何,这房间已不可收拾了,说不定下个房间也难逃厄运。我们立刻下楼吧。我去找水,你赶紧冲出去发布警报。我们需要许多人帮忙!”
  我们找路朝楼梯走去。大火把相邻的几个房间也照亮了,越往下走光线变得愈来愈幽暗,因此最后两个房间我们几乎是摸索前进的。写字间里透进了微明的月光,我们由那里下楼进入餐厅。威廉冲进厨房。我奔向餐厅门,手忙脚乱地将门闩拔了下来。一跨到外面,我便往宿舍狂奔,这时我才想到我不能将僧侣们一个一个唤醒。我灵机一动,冲进礼拜堂,找寻塔楼的通路。
  老天保祷,我立刻便找到了。我上了楼拉动所有的绳子,敲响警钟。我用力拉,中间那条钟绳往上提时,把我也拉离了地面。我的手背在图书馆里被火烧到了,现在我把本来并未受伤的手掌也磨破了,当它们溜过绳子时,摩擦使得它们渗出了血,我只有将手松开。
  不过,到这时我已制造了足够的响声了。我冲出礼拜堂时,正好看到第一批僧侣急匆匆地跑出了宿舍,仆人们也慌慌乱乱地从他们的住所奔了出来。我实在无法解释清楚,因为我根本说不出话来,等我终于冲口说出,却是没人听得懂的日耳曼语。我用流着血的手指向南方塔楼上的窗子,不寻常的光亮已由玻璃窗透了出来。由那炽烈的亮度看来,我意识到在我跑下来敲钟的当儿,火势已延及别的房间了。非洲部分所有的窗子,以及南边及东边塔楼之间的墙面上,已隐隐约约窜出了不规则的火舌。
  “水!快去拿水!”我喊道。
  起初没有人意会过来。僧侣们平日都认为图书室是个神圣而不可侵入的禁地,以至没有人想到此刻它遭到寻常的茅草屋也可能遭到的意外威胁。然后他们抬起头望向窗子,却只是喃喃默祷,发出恐惧的低语,想必是以为又有什么神秘的现象了。我揪住他们的衣服,央求他们明白,最后总算有个人把我的啜泣翻译成人类的语言。
  那是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说:“图书室起火了!”
  “对。”我低应了一声,筋疲力竭地瘫坐于地上。
  尼科拉斯立刻采取应变措施,对仆人发号施令,又指示他四周的僧侣们,叫一些人去把大教堂所有的门打开,又派一些人去取水和各种器皿。他指引在场的人分别到修道院的各口水井和水槽去,又命令牧牛人把驴子和骡子牵出来运水……假如这些指令是一个极有权威的人发出的,大家一定会毫无异议地立刻服从。
  可是仆人们习惯听令于雷米吉奥,抄写员习惯听令于马拉其,而其他人则惯于听从院长。要命的是,这三个人都不在场。僧侣们四处找寻院长,想听他的指示及慰藉,却没有找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此刻,被禁锢在毫无空气,又热不可当的通道里。
  尼科拉斯推着牧牛者行动,可是另一些僧侣也是在出于好意的情况下,将他们推向另一个方向。有些兄弟显然六神无主,有些却还困倦地睁不开眼睛。现在我已恢复了说话的力量,便试着对他们解释,可是当时我只是个少年,在我的僧衣丢入火焰里后又几乎全身赤裸,脸上沾着泥灰,身体干净无毛,加上寒冷引起的麻木,委实难以激起他们的信任。
  最后尼科拉斯总算设法拉了一些人冲进了厨房。那时已有个人把厨房门打开,另一个人更极为明智地带了几支火把。我们发现厨房里一片零乱,想必是威廉在找水及盛水的器皿时,把这地方都快掀翻了。
  就在这时威廉出现在餐厅门口,他的眉毛都烧焦了,衣服冒着烟,手里拿着一口大锅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却又感到爱莫能助。我明白就算他端了水到楼上去,而没有把水泼掉,而且就算他来来回回地跑了不少趟,只怕他也没救到什么火。我记起了圣奥古斯汀看到一个男孩用瓢根舀海水的故事。那孩子是个天使,他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逗弄那个想要了解自然奥秘的圣徒。
  威廉就像那个天使一样,他疲备地靠着门把,对我说道:“没办法了,我们救不了火了,就算修道院里所有的僧侣都来帮忙也没用了。图书室是完了。”他到底不像天使,说完话竟不自禁地哭了。
  我拥住他,他拉下桌布盖在我身上。我们停在那儿,十分气馁地,看着四周的一切。
  眼前一片乱哄哄的。人们空手奔上回旋的楼梯,碰到其他也是空手下楼的人。他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跑上楼一去,现在又要下来拿水。有些比较聪明的人立刻开始找寻水盆、锅子,却又想到厨房里根本没有足够的水。突然间,牧牛人把骡子赶进这个大房间里,又将骡子背上的大水缸卸下来。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上楼到写字间去,好一会儿后,有几个抄写员才告诉他们。他们上楼去,立刻又跌跌撞撞地下楼来,惊恐万分。水缸打破了,水流了一地,虽然有几缸已被比较勇敢的人传上楼去了。我跟着他们扛水,上楼到了写字间。由图书室的通路卷下了阵阵浓烟。最后几个试图上去东边塔楼的人已经下来了,红着眼睛咳个不停,宣布要闯进那炼狱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时我看到了本诺。他端着一大盆水,从楼下爬上来,脸部扭曲。他听到由楼上下来的人所说的话,便攻击他们:“地狱会将你们全部吞噬,儒夫!”他转过身,仿佛是要求助,看见了我。
  “阿德索,”他叫道,“图书室……图书室……”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冲到楼梯底部,勇敢地投入浓烟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我听见上面传来一声爆裂声,混合着灰泥的石头纷纷由写字间的天花板直往下掉落。拱形天花板的契石,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状,松落掉下,差点没打到我的头上。迷宫的地板已经不保。
  我冲下楼去,直奔到室外。有些仆人拿来了梯子,试着由外面爬到楼上的窗口,并且把水提上去。但是最高的梯子也只不过高达写字间的窗子而已,而且爬到上面去的人根本无法从外面将窗子打开。他们传话下来,要别人从里面把窗子打开,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已经没有人敢再上楼去了。
  我仰头注视顶楼的窗子。整幢图书室现在变成了一座冒烟的火炉,火焰竞相由一个房间窜到另一个房间,在干燥的羊皮纸张中迅速地流窜。所有的窗子都异常明亮,一股黑烟由屋顶往上冒,火已经烧到梁木了。本来显得极其坚固的大教堂,在这种状况下便暴露出它的弱点,长久以来,它的墙壁已自内部腐蚀,纷纷散落的石头使得火焰可以任意烧及所有的木头部位。
  突然间有些窗子像是为内力所迫,爆裂粉碎,火花飞到外面来,点缀着黑暗的夜空。风势已减弱了些,实在是很不幸,因为风力大的话,或许可以把火花吹熄,可是风势转弱,却反而使它们烧得更烈,将它们飘向四周。就在这时,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迷宫的地板塌了一部分,燃烧的梁木必然随之掉到下一层楼的地板上。现在我看到写字间里炽烈的火舌,那里也散置了书籍、纸张,自然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我听见一群抄写员悲惨的喊声,他们痛苦地揪着头发,还想上楼去救下他们心爱的抄本。
  不可能了,厨房和餐厅已成了混乱的十字路口,人们由各个方向冲进去,摩肩接踵。大家撞在一团,跌倒在地,端着水盆的,把盆里的水都溅出了。被牵进厨房里的骡子察觉到有火,急忙四蹄乱捣,冲出火场,撞倒了几个人,连马夫也不看在眼里了。很显然的,这群明智、虔诚却毫无技巧的人,在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把可能达成的救助也堵塞了。
  整所修道院都乱纷纷的,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胜利的火焰不住地由窗口和屋顶往外窜,再加上风的助长,向四方迸落,终于触及礼拜堂的屋顶。人人都知道最堂皇的大教堂也最易受到火的摧残。由于外观显示的石头,上帝之屋看起来就如圣城耶路撒冷一样富丽而坚固,然而支撑墙垣和天花板的,却是脆弱的梁木,而教堂的列柱通常都高高耸立,如橡树林般壮观坚挺——事实上这些列柱大部分也真的是橡木,再加上许多饰物也都是木质的,祭坛、座席、绘了图书的嵌板、板凳、烛台,这间礼拜堂当然也不例外,尽管它那美丽的门在我初到之时,还令我十分着迷。不多久礼拜堂就烧起来了。到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整座修道院的命运岌岌可危,开始更真切地奔跑,结果情况只有更加混乱而已。
  说起来,礼拜堂有较多的通路,是比图书室更容易防卫的。
  图书室的隐密,注定了它自己的命运。礼拜堂却因祷告的时间不断,随时都是开放的。可是到这时储存的水已经用光了,剩下的几口水井,在这种情况下无异是杯水车薪,不敷所需。只要群策群力,礼拜堂的火应该是可以扑灭的,可是这当儿已没有人知道如何下手了。更有甚者,火是由上面往下烧的,要扛着泥土或破布,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救火,实属不易。等火烧到下面时,想要用沙土扑灭已是不可能了,因为天花板坍塌下来,甚至压倒了几个救火员。
  因此,为了许多财富烧掉而惋惜的叹气声,现在又加入了脸烧伤、四肢被压断、身体被突然崩塌的拱形屋顶埋住时,所发出的痛苦叫声。
  风势又大了,正好助长火势,传播火苗。紧接着礼拜堂之后,谷仓和马厩也都着火了。受惊的动物冲出围栏,把门踢倒,到处狂奔,牛、羊、马、猪,或嘶或鸣,声音凄厉,火花跳到许多匹马的马鬃上,全身冒火的动物奔驰过草地,踏烂了它们经过的一切,既无目标也不曾停歇。我看见老阿利纳多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结果被鬃毛着火的布鲁纳勒斯撞倒,在地上拖了一段路,然后被弃置在庭院里,成为一团不成形的可悲物体。可是我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救他,或者为他的结局哀悼,因为类似的场面处处可见。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着了火的马,把火焰带到风还未送及的地方,铸造室也烧起来了,见习僧侣宿舍也难以幸免。一群群的人四处奔跑,既无目标也没有目的。我看见了尼科拉斯,头部受伤,僧衣撕裂,跪在大门前的通路上,大声诅咒。我看见帕西菲库斯,放弃了救援的工作,试图抓住一匹发狂的骡子,等他成功了之后,他对我喊着要我也赶紧效法他,逃命要紧。
  我想着不知威廉跑到哪儿去了,深怕他被压在坍倒的墙垣下。我找了好一阵子,才在回廊附近找到了他。他手里拿着他的旅行袋,当火烧到朝圣者宿舍时,他赶到了他的房间,至少抢救出他最珍贵的所有物。他把我的行李也带下来了,我胡乱找了件衣服穿上。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四周的情况。
  修道院的下场已不问可知了。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已被火波及,有些火势较大,有些较小。还没烧到的少数几幢房舍也不会保持多久了。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注定成为祝融的飨宴。只有没有建筑物的部分尚称安全,茶园、回廊外面的庭园……要想救火已是万不可能了,一旦放弃了救火的想法,我们便站在空旷而没有危险的地方,观看一切。
  我们注视缓缓燃烧的礼拜堂,因为在整幢建筑的木头部分炽烈烧起之后,通常火势便要延续几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几天。大教堂的火就不一样了,由于到处都是易燃物,火焰迅速蔓延到厨房。至于顶楼,几百年来矗立了一座迷一宫,现在却已摧毁殆尽。
  “它曾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一所图书馆。”威廉说,“现在,假基督真的快来临了,因为再没有学识可以阻碍他了,说起来,今晚我们已看过他的脸了。”
  我错愕地问:“谁的脸?”
  “我指的是佐治。在那张因为对哲学的憎恨而变了形的脸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假基督的肖像。他并不是来自犹大的部落,或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假基督可以由虔敬的本身,由对上帝或真理过度的爱而产生,正如异教徒往往出自圣徒和先知。对预言者要心怀畏惧,阿德索,还有那位准备为真理而死的人,因为他们照例会使别人和他们一起死,通常在他们之前而死,有时还代替他们死。佐治做了一件恶魔似的丑事,因为他变态地深爱他的真理,因此为了摧毁虚妄便做得出任何事情。佐治害怕亚里斯多德的第二本书,只因那本书或许真教人如何扭曲每样真理的面目,这样我们才不至变成自己幽灵的奴隶。说不定,那些深爱人类的人所负的任务,是使人们嘲笑真理,‘使真理变得可笑”惟一的真理,在于学习让我们自己从对真理的疯狂热情中解脱。”
  “可是,老师,”我悲哀地说,“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心灵受了伤。不管怎么说,今晚你发现了一项真理,那是你解析过去这几天来的线索而得到的。佐治赢了,可是你又揭发了他的阴谋,所以你击败了他……”
  “并没有什么阴谋,”威廉说,“而且我是经由错误而发现的。”
  他这句话自我矛盾,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雪地中的痕迹使你推测出布鲁纳勒斯却是真的,”我说,“而且阿德尔莫真的是自杀而死,维南蒂乌斯也真的不是在缸里溺死的,迷宫真的照你所想象的方式排列,进入‘非洲之末’也真的要碰触‘cquatuor’这个字,那本神秘的书也真的是亚里斯多德的著作……我可以举出许多真的事情,是您凭借学识之助所发现……”
  “我从未怀疑过真理的表象,阿德索,它们是人类在这世上导引自己的惟一凭据。我所不了解的是,这些表象之间的关系。我透过《启示录》的模式追查出佐治,这个模式似乎构成所有罪行的基础,然而那却只是巧合。我为所有的罪行寻找一个罪犯而推测出佐治,结果我们发现每项罪行都是不同的人所犯的,或者是没有人。我追求一个有理性而乖张的心智所设的计划而找出了佐治,事实上却没有什么计划,或者该说,佐治被他自己最初的设计所制服,于是有了一连串的肇因,而这些肇因又彼此矛盾,各自进展,造成了并未形成任何计划的关系。如此看来,我又有什么聪明才智呢?我一直很固执,追寻表面的秩序,而其实我应该明白,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秩序。”
  “但是在设想一个错误的秩序时,你仍然有所发现……”
  “你说得非常好,阿德索,我要谢谢你。我们的心灵所想象的秩序,就像是一张网,或是一个梯子,为了获得某物而建。但以后你必须把梯子丢开,因为你发现,就算它是有用的,它仍是毫无意义的。Er muor ge-li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o er an ir ufgetigen……你就是这么说的吗?”
  “那正是我们的语言。谁告诉你的?”
  “一个贵国的神秘主义者。他写在某个地方,我忘了是什么地方。就算再没有人会在日后找到那份手稿也没关系。惟一有用的真理,就是将会被扔开的工具。”
  “你没有理由斥责自己,你已经尽力了。”
  “尽了个人的力,但那是十分有限的。要接受世界上不可能有秩序存在的概念是很难的,因为那违反了上帝的自由意志及全能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自由就是我们罪恶的宣告,至少是我们骄傲的宣告。”
  我——毕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贸然提出了一项神学的结论:“可是一个‘必然’存在的人怎么会全然被‘可能’所污染?那么,上帝和原始的混沌有何差别呢?确定上帝绝对的全能和绝对的自由,并不是等于显示上帝并不存在吗?”
  威廉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说道:“如果一个学者对你的问题回答是的话,他怎么继续传达他的学识呢?”
  我不明白他的话中之意,便问道:“您的意思是,如果缺乏真理的准据,便不可能再有可以传达的学识了。或者您是指您不能再传达您所知道的,因为别人不会允许您这么做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就在这时,宿舍的一部分屋顶塌了,发出轰然巨响,一团火花也跟着冲向天际。有些在空地上徘徊的绵羊和山羊从我们身边经过,恐惧地哀鸣。一群仆人也从我们旁边跑过,一面大声嚷叫,差点没把我们撞倒。
  “这里真是太乱了。”威廉说,“在骚乱中,一切都不必说了。”
 
第四十九章
  修道院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切的挽救都归于徒然。在我们居留该处的第七天清晨,当劫后余生的人们认清了所有的建筑物都已毁于一夕,最坚固的建筑只剩下了残破的外墙,而礼拜堂像陷入自己本身似的吞噬了它的塔楼——即使是在那时,每个人心里和神的惩戒对抗的意愿,也已失败了。最后几桶水的传递,愈来愈没精打采,修士大会会堂和院长的华丽住所仍在燃烧。等到火烧到最远处的几间不同的工作场时,仆人们早已尽量救出了许多物品,并且已到乡间去搜寻,看看是不是能抓回一些夜晚在混乱中逃走的家畜。
  我看见有些仆人冒险进入残留的礼拜堂,我猜他们是想在离开之前试着进入地窖内去取一些珍贵的物品。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成功了,也不知道地窖是否已经坍塌,更不知道那些鄙夫在试图搜取宝藏时是否沉入了地底。
  同时,村子里也来了不少人,有的是来帮忙扑火的,有的是来趁火打劫。由于废墟仍是火烫的,许多被烧死的人仍然被埋在其中。到了第三天,伤者已经过医疗,在外面找到的尸体也已埋葬。僧侣们和其他所有的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遗弃了仍在冒烟的修道院——一个被咒的地方。他们零星四散,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威廉和我在林子里找到了两匹流离失所的马,骑马离开了那里。我们朝东而行。当我们再度行抵博比奥时,我们听到了皇帝的坏消息。他到达罗马时,被人民加冕为王。由于他和教皇已不可能达成协议,他选择了一个假教皇,尼古拉五世。马亚留斯被任命为罗马的主教,但由于他的错误,或者是他的软弱,据说该城发生了许多可悲的事。忠于教皇而不愿作弥撒的神父们受到了刑罚,一个圣奥古斯汀修道院的副院长被丢进了凯辟托林丘上的狮子坑里。马亚留斯和杰恩顿的强安,宣称约翰是个异教徒,路易更让他被判处死刑。但是皇帝的错误施政和当地的君主相对立,而且劳民伤财。我们听到这些消息时,便延缓到罗马去的行程,我明白威廉不想目睹会使他的希望为之破灭的事件。
  我们行抵庞波萨时,获悉罗马人起而反叛路易,路易避到比萨去,约翰的特使凯旋地进入了教廷城市。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同时,切泽纳的迈克尔也意识到他在阿维尼翁不可能达成的任何结果——尤其为他的性命担忧——因此他逃出该城,在比萨和路易会合。
  我们预测了许多事件,并获知巴伐利亚人将进攻慕尼黑,不久便转回原路,并决定在那里逗留,一方面也因为威廉察觉到对他而言意大利已非安全之地。接下来的数月和数年间,路易眼看他的同盟和支持者一个一个地背弃他。次年假教皇尼古拉五世向约翰投降,并上吊自杀。
  我们到达慕尼黑后,我挥泪告别我的导师。他的命运未决,我的家人希望我回到梅勒克去。自修道院瓦解的前一晚,威廉对我说出了他的恐慌后,我们就仿佛有了秘密的协定似的,不会再谈及那件事,在我们哀伤的告别过程中,我们仍绝口不提。
  我的导师为我未来的研读提出了许多忠告和告诫,并且把尼科拉斯为他制作的眼镜送给我,因为他已找回了原来的那一副。
  他对我说,我还年轻,但总有一天我会用得上那副眼镜(的确,此刻我就将它架在鼻梁上)。然后他像父亲般慈爱地拥抱我,我们便分手了。
  我没有再见过他。后来我获悉,他死于本世纪中期肆虐全欧的那场大瘟疫。我时常祈祷上帝接纳他的灵魂,原谅他智识的虚荣心使他犯下的许多骄傲行为。
  多年之后,我已长大成人,凑巧在院长的派任之下,有机会到意大利去旅行。我无法抗拒诱惑,在回程时,绕路重访修道院的旧址。
  山坡上的两个小村都已荒弃了,村庄四周的农地也都荒芜了。等我爬到山顶后,眼前一片荒凉死寂的景象,使我不由得怆然泪下。
  以前曾雄踞于此的巍然建筑,而今只剩零零落落的几处废墟,一如古代异教徒在罗马城中所留下的遗迹。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几处台轮仍保持完整。到处是荒烟蔓草,简直看不出以前这里还曾种植过瓜果菜蔬,奇花异卉。惟有墓园依稀可辨,因为有些坟墓仍微微隆起。生命的迹象,仅见于一些猎食虫蛇晰蝎的鸟,偶尔有只四脚蛇会爬过石头,或在烧塌的墙壁上探头探脑。礼拜堂的门已然腐朽,不复昔日的美丽。有一半门拱依然残存,却满布苔鲜,只约略看得见基督的一只眼睛和一头狮子的脸。
  大教堂除了南面墙垣整个塌陷之外,倒似乎仍然屹立,不为岁月所动。悬崖之上的两座塔楼,看起来几乎完好如初,但所有的窗子都像空洞的眼窝,而腐朽的藤蔓便是豁湿的泪水。教堂里,艺术的结晶已然摧毁,和自然的杰作混成一堆。站在厨房里,抬头可由已坍塌的楼上地板及屋顶造成的大洞仰望蓝天。没有布满青苔的部分,保留着许多年前被烟火肆虐留下的黑色。
  我在碎石堆中探寻,有时会找到由图书室和写字间飘落,像埋在地中的宝藏般残存的羊皮纸碎片。我开始收集它们,仿佛想将这些碎纸片凑成一本破碎的书。然后我注意到,在一座塔楼中,竟还保存着一道通到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由那里再爬上一处坍倒的墙壁,我便到达了和图书室同样的高度,可以向下俯瞰每一处空隙。
  在一排墙壁旁,我找到了一个书橱,在经历了那场大火后,竟然还奇迹似的直立着,然而水和白蚁却使它腐朽了。书橱里还有一些羊皮纸。其他的遗物则是我在下面的废墟中翻寻时找到的。有些羊皮纸碎片都已褪色,有些还隐约看得到图案,或几个模糊的字。有时我会找到字句依然清晰的书页,更常找到的是在铁钉的保护下,完整如初的装订……书籍的幽灵,外表看来完好,里面却已消蚀了,然而有时会残留半页,看得见标题。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把我所能找到的每片纸都收集起来,装了两只旅行袋。为了保存这可悲的遗物,甚至不惜丢弃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回程途中,以及日后在梅勒克时,我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解读那些断简残篇。常常由一个字或是一个模糊的图案,我便认出了那本作品。后来我要是找到那些书的其他抄本时,便更加细心而喜悦地阅读它们,仿佛命运留给我这项遗赠,仿佛辨认出那些被毁的抄本,是上天对我说的显明信息:“拥有并保存吧。”在我耐心地重组之后,我造就了一种次级的图书馆,是已经消逝之大图书馆的象征,一个由碎片、引句、未完成的句子以及残缺的书本组成的图书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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