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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3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有人叫着。还有人说:“是个修士啊。你看到那双凉鞋了吗?”
  祷告停止了,院长急步走出礼拜堂,并示意管理员跟他一起去。威廉跟在他们之后。此时修士们也纷纷离席,快步到外面去。
  院长走过来:“威廉兄弟,你也看见了,本修道院有不对劲的事在酝酿着,只有仰赖你的智慧来解决。但是我恳求你:快些行动吧!”
  威廉指着尸体问道:“晨祷的时候,他出席了吗?”
  “没有。”院长说,“我注意到他的座席空了出来。”
  “没有其他人缺席了吗?”
  “好像是吧。我没注意到那么多。”
  威廉迟疑了一会儿才又提出下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压低,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听到:“贝伦加出席了吗?”
  院长惊讶而不安地望着他,仿佛表明我的导师为了更易了解原因,竟说出了他也曾想过的疑问。然后他迅速说道:“他参加了晨祷,就坐在第一排,我的右手边。”
  “自然,”威廉说,“这一切并不能证明什么。我不相信任何人由后门溜进礼拜堂里,因为这具尸体可能已被塞进缸里几个钟头了,至少是从每个人都在睡觉之时起。”
  “确切地说,仆人们在黎明之时才起床,所以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他。”
  威廉在尸体旁蹲下来,似乎他惯于处理尸体一般。他拾起地上那块布,沾了桶里的水进一步揩拭维南蒂乌斯的脸。同时,其他僧侣们都挤在四周,惊骇地议论纷纷。院长强迫他们安静下来。负责照料修士们身体健康的塞维里努斯挤到前面来,在我的导师身旁蹲下。我强自压抑自己的恐惧和厌恶,加入他们的行列,一来是为了听他们交谈,二来也是为了帮威廉把沾了猪血的布洗净。
  “你见过溺死的人吗?”
  “多次,”塞维里努斯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暗示。但溺死的人脸都是肿起来的,不会像他这样。”
  “那么这个人是在死后被某个人丢进缸里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他为什么要杀害他呢?我们面对的是个心智扭曲的人。不过现在我们得先看看尸身上是否有伤口或瘀痕。我建议把尸体抬进澡堂里去,脱掉衣服,洗干净,仔细检查一下。我立刻到那里去找你。”
  塞维里努斯请示过院长后,叫养猪人把尸体抬走。同时我的导师要求院长令僧侣们由原路回到礼拜堂去,仆人们也都退下,使得这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站在猪血缸旁。暗红色的猪血溅了一地,把雪都染红了。刚才泼出的水在地上形成了好几滩雪水坑,尸体横卧之处则形成一大滩污痕。
  “真是乱七八槽。”威廉朝着仆人和僧侣们留在四周的脚印点了点头,“亲爱的阿德索,雪地上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但这些脚印把一切迹象都抹去了,所以我们可能看不到任何有趣的东西了。一大群僧侣走过由这里到礼拜堂之间的地面,而这里到谷仓及马厩之间,则有许多仆人陆续践踏过。惟一保持完整的空地就是谷仓和大教堂之间,我们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有趣的东西吧。”
  “你期望找到什么呢?”我问。
  “假如他不是自己栽进缸里去的,必然是有人把已经死去的他抬到那里去的。一个人驮负着另一个人的身体,会在雪地上留下鲜明的痕迹。所以,你仔细找找,看这附近的地面上,有没有什么有别于那群吵闹的僧侣们破坏了我们的线索的任何痕迹。”
  我们仔细搜寻。我要说——上帝原谅我的虚荣——我立刻就在那口缸和大教堂之间的地面上发现了可疑的痕迹。那是人的脚印,深印在没有被别人践踏过的地方。我的导师立刻辨明它们比僧侣和仆人们留下的足迹要浅些,那表示那些脚印是在较早时留下的,后来又下的一点雪将它们掩盖了一些。但更值得令我们注意的是,在那些脚印之间,有一道持续不断的痕迹,似乎是什么物体被拖过雪地之后留下来的。简而言之,这道踪迹由猪血缸旁一直延伸到餐厅门口,也就是在大教堂介于东方塔楼和南方塔楼这一侧的入口。
  “餐厅,写字间,图书室。”威廉说,“问题的症结又一次归到图书室了。维南蒂乌斯死于大教堂里,很可能就是在图书室内。”
  “为什么是在图书室内呢?”
  “我试着将自己设想为凶手。假如维南蒂乌斯是在餐厅、厨房或是写字间内遇害的,为何不将他留在那里呢?但如果他是死在图书室里,就必须将他移到别的地方才行,因为在图书室中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也许凶手对它被发现特别感兴趣),也因为凶手可能不希望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图书室。”
  “为什么凶手对尸体被发现会特别感兴趣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假设。我们怎么知道凶手杀死维南蒂乌斯是因为他憎恨维南蒂乌斯呢?他也许只是为了留下某种别有意义的符号才杀死他的。”
  我喃喃说道:“可是,会是什么符号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你别忘了有些符号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例如狂言妄语。”
  “只为了狂妄的言论而杀人,岂不是太残暴了吗?”我说。
  威廉接口道:“即使为了证明一个人的无辜而杀人,也太残暴了。”
  就在这时,塞维里努斯加入了我们。尸体已被洗清,并详细检查过了,没有伤口,头部也没有瘀痕。我们往疗养所走去时,威廉问道:“你的实验室有毒药吗?”
  “什么东西都有。不过那也看你所指的毒药是什么。有些物质吃一点有益于人体,吃太多却会造成死亡。我就和每个药草师一样,保有这些药草,而且十分慎重地使用它们。举例而言,我在园子里栽种了撷草,当心跳不规则时,在其他药草中加入几滴撷草汁,可以使心跳平稳下来,可是药量太重的话就会使人昏迷致死。”
  “你注意到尸体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吗?”
  “没有。但是有许多毒药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我们走到了疗养所。维南蒂乌斯的尸体已在澡堂里洗净,被搬到这里来,躺在塞维里努斯实验室的大桌子上。这里的蒸馏器和其他玻璃器皿,以及钵碗等等,令我想到炼金术士的店铺(虽然我是由间接陈述知道这种事的)。门旁靠墙放着一排排长架子,架子上放了许多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东西。
  “你收藏的药草可真多。”威廉说,“全是你种的吗?”
  “不是。”塞维里努斯说,“有很多药草在这种气候中是不可能或者很难生长的;那都是多年来来自世界各地的修士们带给我的。我有许多罕见的珍贵药材,也有许多极易从本地植物群中获得的草药。像这个……获荃和川芍,是产自中国,一个博学的阿拉伯人送给我的。印度芦荟,疗伤最有效。咸草可以使昏迷不醒的人复苏过来。砒霜是一种很危险的毒药,任何吞食的人都会死。琉璃芭是对肺有益的植物。蕾香可治头部创伤。乳香脂,治疗肺充血和赫膜炎。没药……”
  “东方三博士的礼物吗?”我问道。
  “是的。但现在用来防止流产,是由一种叫没凤仙的树上采集到的。这是‘木米亚”十分罕见,是木乃伊分解时所产生的,是一种极神奇的药物。药用曼陀罗,可助人入睡……”
  “并激起肉体的欲望。”我的导师加了一句。
  “是有这种说法,但是在此处它们可不具有这种用途的,你也想象得到。”塞维里努斯笑笑,“再看这个,”他拿起一个小玻璃瓶,说道,“不纯锌华,对眼睛有神效。”
  “这又是什么呢?”威廉摸着架子上的一颗石头,朗声问道。
  “那个吗?那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显然它也有治病的功效,可是我至今还未发现它的功效何在。你知道吗?”
  “是的,”威廉说,“但这可不是药物。”他从僧衣里掏出一把小刀,慢慢将它举近石头。那把刀随着他的手朝石头缓缓靠近,突然间我看到刀刃猛地动了一下,仿佛威廉转动手腕,其实他的手却没有移动丝毫。刀刃敲到了石头,发出金属的响声。
  “你瞧,”威廉对我说,“它会吸铁。”
  “它有什么用处呢?”我问。
  “它的用处可多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目前我要先知道,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可以致人于死的东西,塞维里努斯。”
  塞维里努斯沉思了好一会儿——和他精简的回答比起来,我要说他想得未免太久:“有许多东西。我说过了,毒药和医药之间的界限是很小的,希腊人对于两者都是说‘药’。”
  “没有什么东西最近被移动过吗?”
  塞维里努斯又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要强调他所说的话:“最近没有。”
  “过去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谁晓得?我记不得了。我进这所修道院已经三十年了,有二十五年就待在疗养所中。”
  “对人类记忆而言,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威廉同意道,然后他猝然又说,“昨天我们谈到了使人产生幻象的植物,它们在哪儿呢?”
  塞维里努斯的行动和脸上的表情都显示出,他急切地想要离开这个话题:“我想一想。你知道,我这里有太多奇妙的药物了。但是我们还是来谈谈维南蒂乌斯的死吧,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威廉回答道:“我也得想一想。”
 
第九章
  早课
  乌普萨拉的本诺和阿伦德尔的贝伦加透露了一些事实,阿德索获知忏悔的真正意义
  这可怖的事件破坏了修道院里宁谧的气氛。尸体的发现所引起的骚动,使得礼拜仪式中断了。院长迅即令僧侣们回到礼拜堂去,为他们死去的兄弟亡魂祈祷。
  他们的声音沙哑。威廉和我选择了一个可以观察他们的位置。礼拜仪式时是无须遮覆头巾的,我们立刻看到贝伦加的脸:苍白,消沉,而且冒着冷汗。
  接着我们注意到马拉其,黝黑,眉头深锁,但十分平静。马拉其旁边是瞎眼佐治同样沉着的脸。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乌普萨拉的本诺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前一天我们曾在写字间和他打过照面,此刻我们又看见他迅速瞥了马拉其一眼。
  “本诺很紧张,贝伦加很害怕。”威廉评论道,“我必须立刻询问他们。”
  我率直地问:“为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很艰巨。”威廉说,“一件困难的工作,询问者必须找到最软弱的人,而且是他们最软弱的时刻。”
  事实上,礼拜仪式一结束,我们便赶上朝图书馆走去的本诺。这个年轻人听到威廉叫他似乎十分焦急,喃喃说着有工作要做的借口,他好像急于要到写字间去。但我的导师提醒本诺,他是在执行院长命令的询问,便带领本诺走进回廊内。我们在两根柱子之间坐了下来。本诺等待威廉发问,不时望着大教堂。
  “哦,”威廉问,“那天你和贝伦加、维南蒂乌斯、马拉其和佐治讨论阿德尔莫的页缘装饰画时,说了些什么话呢?”
  “你昨天也听到了。佐治说用那种荒谬的图案装饰含有真理的书是不正当的。维南蒂乌斯说亚里斯多德自己也说过俏皮话,将语言作为玩耍的工具,而不只是揭示事实而已,因此要‘笑’能成为传达真理的手段,它并不是一件坏事。佐治说,就他记忆所及,亚里斯多德是在他的《诗论》中谈到暗喻的时候,才说出这些话的。这些话本身就有两个令人困扰的状况,第一,因为《诗论》这本书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是基督教世界所未知的,或许是由于神令,后来经由异教徒摩尔人传到我们手中……”
  威廉说:“可是那是由神医阿基诺的一个朋友译成拉丁文的。”
  “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本诺回答,立即振奋起来,“我不太看得懂希腊文,事实上,只能透过卫理·莫厄北的译文阅读那本巨著。是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可是佐治又说第二个令人困扰的因素是,亚里斯多德在那本书中谈到了诗,而诗里却都是些虚构的事物。维南蒂乌斯就说赞美诗也是诗,而且也用了隐喻。佐治气极了,他说赞美诗是神灵的诗作,借隐喻来表达真理,而异教徒诗人所写的诗却利用暗喻来传达虚妄之事,而且只为了娱乐的目的。我对这番话却大不以为然……”
  “为什么?”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为我是修辞学的学生,我念过许多异教徒诗人所写的诗,我知道……我相信他们的文字也表达了基督徒所标榜的真理。简而言之,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时维南蒂乌斯又举了其他的书为例,佐治便非常生气。”
  “哪些书呢?”
  本诺迟疑了一会儿:“我记不得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因为我要试着了解一切以书本为圭臬,俯仰于书本之间的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们对书籍的看法、批评也是很重要的。”
  “不错。”本诺第一次露出微笑,那张脸庞几乎灿然发亮,“我们是为书而活的。在这个堕落腐化的世界中,这是多么美妙的任务。那么也许你会了解那一回所发生的事情。维南蒂乌斯精通……精通希腊文,说亚里斯多德著第二本《诗论》就是为了使人笑的,如果一个这么伟大的哲学家为了一整本书要令读者发笑,‘笑’必然是很重要的。佐治说,许多祖先们都著有罪恶的书,虽然重要,却是邪恶的。维南蒂乌斯就说,据他所知,亚里斯多德说‘笑’是一件好事,也是传播真理的工具。然后佐治就轻蔑地问他,是不是曾读过亚里斯多德的这本著作。韦提南回答没有人读过该书,因为那本书从未被找到过,可能永远失落了,其实,卫理·莫厄北也不曾真正拥有过原著。佐治便说假如那本书从未被人找到,那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上帝不希望虚妄的东西得到荣耀。我只想让每个人都镇定下来,因为佐治很容易被触怒,维南蒂乌斯又故意用话激他,所以我就说我们确实知道在《诗论》中的某一部分,可以找到许多以俏皮话说出的高明见解。维南蒂乌斯也同意了我的说法。当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他对异教的诗人有相当的研究,他说谈到俏皮话,没有人能凌驾非洲(译注:本书中所指的‘非洲”是指纪元前一四六年被罗马人所灭的迎太基古国地域而言)的诗人,接着他甚至背了一首描写鱼的打油诗。这时佐治接口道,耶稣只要我们说‘是’或‘否”其他多余的话都是恶魔支使的,提到鱼只要说‘鱼’就够了,用不着拐弯抹角地暗示。他又说,他并不认为引用非洲的诗人为例是明智的……然后……”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一件我不了解的事情。贝伦加笑了起来。佐治斥责他。贝伦加说他之所以笑,是由于想到一个人若仔细在非洲的句中搜寻,就会找到更多不同的谜语,而且都没有这首‘鱼’那么容易。在一旁聆听的马拉其也生气了,拉扯着贝伦加的头巾,支使他去做自己的工作……你知道,贝伦加是他的助手……”
  “后来呢?”
  “后来,佐治转身离开,结束了这场争论。我们也都回头做各人的事了。但是我工作之时,看见维南蒂乌斯和阿德尔莫先后走到贝伦加身旁,问了他几句话。我虽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却也看得出他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但没过多久他们两个人又去找他了。那天傍晚,我看见贝伦加和阿德尔莫进餐厅之前在回廊里交谈。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威廉说:“这么说来,最近离奇死亡的两个人都曾找贝伦加问过话喽。”
  本诺不安地答道:“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你而已,既然你问起了……”他想了一下,又仓促地说,“可是你要是问我的意见,贝伦加是和他们谈到了图书室里的事,所以你该到那里去找才对。”
  “你为什么想到图书室呢?贝伦加说在非洲诗句中搜寻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会是表示非洲诗人的诗作应该被广泛地阅读吧?”
  “也许,听起来像是这意思。不过马拉其又为什么要生气呢?毕竟只有他能决定要不要把非洲人的诗集借给人阅读的。可是我知道一件事:任何人翻阅图书目录,便会在只有管理员明白的排列中发现一栏‘非洲”我甚至还找到一栏‘非洲之末’。有一次我想借一本那一栏里的书,书名是什么我忘了,只记得那引起了我的好奇。马拉其却告诉我说那一栏书全都丢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回事。所以我才说你不妨去查查贝伦加,当他到图书室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发现。”
  “一点也不错。”威廉归结说毕,便让本诺离开了。然后他和我在回廊里踱步,评论着——最重要的,贝伦加又一次和他兄弟的死有所关联;其次,本诺似乎急于让我们把箭头指向图书室。
  我说或许他希望我们发现他自己也想知道的事。威廉说这当然不无可能,但也有可能他想借着把我们引到图书室去,而让我们避开另一个地方。我问,什么地方呢?威廉说他不知道,也许是写字间,也许是厨房,或礼拜堂,或宿舍,或疗养所。我提醒威廉,前一天他自己对图书室也感到着迷的。他的回答是,他只想对他自己所选择的事物着迷,而不是别人指引他。但是他又说,图书室是该多加观察,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办法溜进去倒不是个坏主意。现在的境况准许他满足他的好奇心,只要是在礼貌的范围内,并且尊重修道院的惯例和规则。
  我们离开了回廊。仆人和见习僧在礼拜堂做过弥撒后,三三两两地走过来了。我们沿着礼拜堂的西侧前行时,瞥见贝伦加由礼拜堂外翼的门走了出来,穿过墓园,朝大教堂走去。威廉叫唤他,他停住脚,让我们赶上他。他比我们在礼拜堂里看到时还要困恼。威廉显然决定刺探他此时的精神状态,一如他刚才刺探本诺。
  他说:“据我所知,阿德尔莫遇害前,你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
  贝伦加结结巴巴,好像就要昏倒了:“我?”他的声音软弱无力。
  威廉若无其事地提出了问题,或许是由于本诺刚才说过曾看见他们两人在黄昏晚祷后站在回廊里交谈。但这句话可说是歪打正着,显然贝伦加所想的是另一次真正的最后会晤,因为他再开口时声音十分踌躇。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和每个人一样,是在就寝之前见到他的呀!”
  这时威廉决定不让他有喘息之机,进一步逼问他,可能是值得的:“不对,后来你又见了他一面。你知道更多的事,但你却不愿承认。现在这里已死了两个人,你不能再缄默了,你很清楚要让一个人说出实情是有很多方法的。”
  威廉常对我说,即使当他身为裁判官时,他也总是避免用刑。可是贝伦加误解了他的意思(或者威廉故意被误解)。总之,这一招倒很奏效。
  “是的,是的。”贝伦加说着,眼泪夺眶而出,“那晚我是见过阿德尔莫,可是那时他已经死了!”
  “怎么个死法?”威廉问,“在山脚下吗?”
  “不,不是,我是在墓园这里看到他,他在坟墓之间移动,是个幽灵。我看见他,立刻便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个活人:他的脸是一张死人的脸,眼眸也已望着永恒的惩罚。自然,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听到了他的死讯,才知道我遇见的是个鬼魂。但即使在那时候,我也晓得我一定是有了幻觉,在我眼前的是个亡魂,是个在夜间徘徊的游魂……哦,天主啊,他和我说话时那声音简直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呀!”
  “他说了什么话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他对我说:‘我遭到了处罚!你所看见的是我,是个从地狱归来的人,我必须再回地狱去。’这就是他所说的话。我对他叫道:‘阿德尔莫,你真的从地狱来的吗?地狱里的痛苦是什么样的呢?’我不住地颤抖,因为我刚参加了晚祷仪式,听了关于天诛的那几段经文。他又对我说:‘地狱里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你看见了今天之前我披在身上这件诡辩的披肩吧?它压迫着我,使我感到无比沉重,仿佛我背负着巴黎最高的一座塔,或是全世界的高山,而我却绝不可能再将它放下了。这种痛苦是神灵为了我的自负,为了我相信躯体是个享乐的地方,为了想要比别人知道得更多,又凭借我的想象力以怪异的东西为乐,并且创造更多畸形之物,所给予的惩罚——现在我得永远和这些怪物在一起过活了。你看见这件斗篷的衬里了吧?这里面仿佛全是煤炭和烈焰,烧灼着我的身体,这番惩罚是由于肉体不正的罪恶,我明知它的恶行却加以纵容,现在这团火焰永不止熄地烧着我!把你的手给我吧,我亲爱的导师“他又对我说,‘我与你这次的会晤或许是有用的一课,好回报你曾教给我的许多课。你的手,我敬爱的导师!’他摇摇发烫的手指,一小滴汗水滴到我的手上,像要穿透我手掌似的,那个印记在我手上留下了好几天,只是我将它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他消退到坟墓之间。第二天早上我获悉他的尸体在峭壁下被发现,真是把我吓坏了。”
  贝伦加喘着气,不住地啜泣。
  威廉问他:“他为什么叫你敬爱的导师呢?你们两个人年纪相若。你是不是曾经教过他什么?”
  贝伦加拉下头巾,将脸遮住,跪下身来,抱住威廉的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称呼我,我从来没教过他什么!”他哭出声来,“我好害怕,神父。我要向你告解,怜悯我吧,一个恶魔在吞噬我的心啊!”
  威廉拉开他,又伸出一双手将他扶起:“不,贝伦加,”他说,“别要求我为你告解。别想以张开你的嘴来封住我的唇。我想要知道的,你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我。假如你不愿告诉我,我自己也会发现的。你尽可以要求我怜悯你,但别想叫我缄默。在这所修道院里,太多人静默不语了。告诉我,在那最黑暗的一夜,你怎么看得到他苍白的脸,在那狂风暴雪的一夜,他怎么能烧灼你的手,你当时又到墓园干什么。快呀——”他剧烈地摇着贝伦加的肩膀,“至少告诉我这些吧!”
  贝伦加手脚发抖:“我不知道我在墓园里干吗,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怎么看得见他的脸,也许我拿了盏灯,不对……是他拿着灯,他拿了一盏灯,也许我是在那火焰的光芒中看到了他的脸……”
  “假如当时刮风下雪的,他怎么可能拿着灯呢?”
  “那是在晚祷之后,晚祷才刚刚结束,那时还没下雪,雪是后来才下的……我记得我逃回宿舍的途中才开始飘雪。我奔向宿舍,那个鬼魂则往相反方向飘去……那以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求求你,如果你不肯听我告解,请你别再问我了。”
  “好吧,”威廉说,“你走吧,到礼拜堂去,去告诉上帝,既然你不愿告诉我,要不然就去找个愿意听你告解的修士吧,因为你要是不为你的罪忏悔,就是到了该受天谴了。去吧,我们将会再见的。”
  贝伦加拔脚奔跑,转瞬间便失去了踪影。威廉摩挲着双手,以前我曾多次见过当他感到高兴时,他就会有这个动作。
  “好,”他说,“现在有很多事情都澄清了。”
  “澄清,老师?”我问他,“包括对阿德尔莫的鬼魂在内?”
  “亲爱的阿德索,”威廉说,“在我看来,那个鬼魂可不怎么像鬼魂呢。再说他所引述的那节话,是我曾在为传教士之用所编的某本书中看过的。这些修士大概是看书太多了,当他们激动时就会重新体验他们从书中看来的幻象。我不知道那真是阿德尔莫说的,或是贝伦加只因必须听这些话而以为他真听到了。但这故事的确证实了我的一连串假设。例如: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贝伦加的故事又告诉了我们,在他死前,他激动地到处乱走,而且为他以前所做过的某种行为感到懊悔。他为他的罪恶感到惊慌,显然是有人让他害怕,这个人或许还对他说了地狱里的情景,等他遇到贝伦加时他便复述了一遍。他在墓园里游荡,是由于他刚离开礼拜堂,而他曾在礼拜堂内对某个使他怀恐惧和懊悔的人吐实(或告解)。正如贝伦加告诉我们的,他从墓园往宿舍相反的方向而行,也就是大教堂,然而也有可能是走向马厩后面的外侧围墙,也就是我推测他跳下断崖的地方。他是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跳下的,死在围墙的墙基,后来山崩才又把他的尸体带到北边和东边的塔楼之间。”
  “可是那滴燃烧的汗水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他已经听过并重复的故事一部分,或者是贝伦加见到他的激动和懊悔而激发的想象。因为阿德尔莫的懊悔,使得贝伦加也懊悔了起来,你亲耳听见了。假如阿德尔莫是由礼拜堂走出的,他很可能持着一盏蜡烛,所以滴到他朋友手上的只不过是一滴蜡。但贝伦加觉得它非常的烫,是由于阿德尔莫确实称他为导师。这表示阿德尔莫谴责贝伦加教导他,他现在沮丧至死的事情。贝伦加同时也知道,是他使阿德尔莫做了不该做的事,才使阿德尔莫走上了自杀之途,所以他感到痛苦。我可怜的阿德索啊,在我们听过助理管理员的话后,这一切并不难想象呀!”
  “我大概明白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了。”我为自己的迟钝而困窘不堪,“但是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信仰慈悲的上帝吗?你说阿德尔莫可能告解过,他为什么要以更严重,或者至少是同样严重的罪,来寻求惩罚他的第一个罪呢?”
  “因为某人对他说了很激烈的话。我刚才也说过了,一个现代传教士须看的一页必定促使某人重复那段话,吓坏了阿德尔莫,而阿德尔莫又以同一段话使贝伦加为之惊骇。最近这几年来,传教士为了使大众信仰虔诚,服从人与神的律法,常会说些令人痛苦的话,甚至死亡的威胁,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现象。今日在自答苦修的信仰者行列中,包括神圣的赞课,尽说些基督和圣母的磨难;以前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借着对地狱苦刑的描述,来增强一般人的信仰。”
  我说:“或许那是忏悔所必须的。”
  “阿德索,以前我从未听过这么多人被召去忏悔的,而事实上在这个时期,不管传教士、主教,甚至是我的教会兄弟们,都已不再能激发真正的悔改了。”
  我迷惘地说:“可是第三纪,教皇,佩鲁贾修会……”
  “怀旧之情。忏悔的伟大时代已经结束了,为了这个原因,即使是一般的修会也都可以谈论忏悔。一两百年前,有一股革新的狂飙。有一段时间,谈及革新的人都要被烧死,不管他是圣人,或是异教徒。现在人人都谈论它,就连教皇也不例外。假如教廷和宫廷也谈着革新,那人类的革新就不可相信了。”
  “可是多尔西诺兄弟呢?”我大胆说了一句,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这个名字的事;前一天我曾听他们说过许多次。
  “他死了,庄严地死了,一如他活着的时候,因为他也来得太迟了。再说,你对他又知道些什么呢?”
  “一无所知。所以我才问你……”
  “我宁愿永不谈论他。当时我必须与一些所谓的使徒交涉,仔细观察过他们。一个可悲的故事,那会使你困扰的。总而言之,那使我心乱得很,你也会为我无能的判断感到更为混乱。那是一个男人做了不明智的事,因为他把许多圣人所宣扬的付诸实行。我愈想愈弄不清楚那究竟是谁的错,我就像……就像被一种两个相对联营的亲属关系弄得头昏眼花。圣徒传导忏悔,罪人付诸实现,却经常牺牲了别人……可是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或许不然。我所说的实际上是这样的:当忏悔的纪元结束了,对悔罪者而言,忏悔的需要就变成了死亡的需要。他们害死了发狂的悔罪者,只能以死亡来偿还死亡,却不明白忏悔的真正涵义;他们以想象的忏悔代替心灵的忏悔,召来了超自然痛苦和血腥的幻象,却称呼那些幻象为真心忏悔的‘镜子’。由于一般人——甚至有时也包括学者——的想象力,那面镜子所映现的是地狱磨难的情景,因此,据说便没有人会犯罪。他们希望透过害怕使心灵免于罪恶,并且相信恐惧可代替背叛。”
  “可是他们就真的不会犯罪了吗?”我焦虑地问。
  “那得看你所谓的‘犯罪’意义为何了,阿德索。”我的导师说,“我不愿对这个国家的人民不公平,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可是在我看来,意大利人还是不能免除惧怕偶像的罪,虽然他们称那些偶像为神。他们对圣塞巴斯蒂安或圣安东尼的惧怕,远胜过对基督的崇仰。假如你希望保持一个地方干干净净的,制止任何意大利人像狗一样随地小便,只要画上一个圣安东尼像,就可以阻止那些想要小便的人了。所以,多亏他们的传教士,意大利人总是冒险恢复古老的迷信;他们已不再相信肉体的复活,只对肉体的伤害和遭到不幸十分惧怕,因为他们虽然怕基督,却更怕圣安东尼。”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贝伦加并不是意大利人。”我指出。
  “这没什么不同。我说的是教会和传教所散布在这个半岛上,进而再传播到每个地方的气氛。甚至那些有许多博学僧侣的修道院也受到了感染,就如这一所。”
  “但是只要他们没犯罪不就得了。”我坚持道。
  “假如这所修道院反映着现世,那你已经得到了答案。”
  “是吗?”我狐疑地问。
  “为了世界要有一面镜子,这世界必须先有个形态。”威廉归结道。但当时我只是个半知不解的少年,实在不懂得他那高奥的哲理。
 
第十章
  上午礼拜
  访客目睹了仆人的一场争吵,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有所暗示,阿德索思索圣徒及魔鬼的意义。其后威廉和阿德索回到写字间,威廉看见有趣的事物,第三次谈论“笑”是否适当的问题,最后还是无法到他想探寻的地方去
  上楼到写字间去之前,我们先在厨房停歇了一会儿,因为自起床之后我们还粒米未进呢。我喝了一碗热牛奶,立刻感到振奋。南边的火炉已火势熊熊,像锻铁炉一样,炉上烤着当天要吃的面包。两个牧羊人把刚宰的羊只放好。我看见萨尔瓦托夹在厨子之间,张开野狼般的大口对我微笑。我也看见他从桌上抓了一片昨晚吃剩的鸡肉,偷偷塞给牧羊人。牧羊人把鸡肉藏到羊皮外衣下,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但是大厨师注意到了,便斥骂萨尔瓦托。
  “管理员,管理员,”他说,“你必须看管修道院的物品,而不是将它们随意浪费掉!”
  “那有什么。”萨尔瓦托说,“耶稣说过善待这些波利,就是为他做事呀!”
  “肮脏的佛拉谛斯黎,麦诺瑞特的屁!”厨子对他吼道,“你不再是那些饱经虱咬的修士之一了!院长的慈悲会照应上帝子民的饮食!”
  萨尔瓦托沉下了脸,忿怒地转过身:“我不是麦诺瑞特修士!我是圣本尼迪克特的僧侣!去你的!”
  厨子叫道:“你去骂晚上陪你睡觉的那个婊子吧,你这个异教的猪猡!”
  萨尔瓦托把牧羊人推出门,靠向我们,担忧地望着我们。
  “兄弟,”他对威廉说,“你要为这个修会辩护,告诉他圣方济格修士并不是异教徒!”然后他在威廉耳畔低语道,“他说谎,呸!”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厨子走过来,粗暴地将他推出去,并用力把门关上。
  “修士,”他虔敬地对威廉说,“我并不是骂您的修会或是修会里的圣人。我说的是那个假冒麦诺瑞特或班尼狄特修士,非人非兽的家伙!”
  “我知道他来自什么地方。”威廉安抚地说,“但现在他和你一样是个修士,你该对他友爱些才对。”
  “可是他每次都要在与他不相干的事情插上一脚,只因为他有管理员撑腰,就以为他自己便是管理员了。他把这修道院看成他自己的似的,不分日夜。”
  “夜晚怎么样呢?”威廉问。
  厨子比了一下手势,似乎是说他不愿谈论那些伤风败德的事。
  威廉没有再追问他,安静地喝完他那碗牛奶。
  我愈来愈好奇了。和乌伯蒂诺的会晤,谈到萨尔瓦托的过去和他的管理员,愈来愈常听他们提及佛拉谛斯黎和异教的麦诺瑞特,我的导师不肯告诉我多尔西诺兄弟的事……一连串的影像涌上我的心头。
  举例而言,在我们的旅途中,我们至少碰过两次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列。一次当地的民众虔敬地注视他们,仿佛他们都是圣徒,另一次人们却议论着这些人都是异教徒。然而他们都是同一种人啊。他们两两成列而行,走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只盖住他们的外阴部,因为他们已不再感到羞辱。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支皮鞭,拼命鞭打自己的肩膀,直到皮肉绽开,鲜血流出;他们不停地流着泪,仿佛亲眼见过基督受难;他们以悲伤的曲调祈求上帝发慈悲,圣母代为说项。不只是白天而已,夜晚亦然。持着点燃的蜡烛,在严寒的冬季,一群人由一所教堂走到另一所教堂,谦卑地跪倒在祭坛前,由拿着蜡烛和旗帜的僧侣在前头带路,随行在后的人有一般的男女平民,也有贵族仕女和商人……
  然后便是忏悔的大行动:偷窃过的人把赃物归还,其他人则坦白供出他们的罪行……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可是威廉却淡然地注视他们,告诉我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忏悔。然后他又说着刚才不久之前,也就是今天早上,他曾说过的那些话,忏悔的伟大时代已经结束了,这些不过是传教士鼓励民众信仰的手段,使他们不致对忏悔的欲望屈服,那才真是异教的,而且也使每个人惊恐。但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假如真有差异的话。在我看来,两派的行动并无区别,惟有教会在评判这些行动的态度会有不同。
  我记起了和乌伯蒂诺的谈论。威廉无疑巧妙地奉承过,试着对他说他那神秘而且正统的信仰和异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间,并没有多少差别。乌伯蒂诺却清楚地看出了差异,所以对威廉的话不以为然。我的感想是,他确实是不一样的,因为他能够看出差异何在。威廉由于再也看不出差异,所以放弃了裁判官的职责。为了这个缘故,他不能把那神秘的多尔西诺兄弟说给我听。但这么说来(我告诉自己),威廉显然已失去了天主的协助。天主不只教人如何看出差异,并且因他有识别的能力而将他选出。乌伯蒂诺和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她的四周却环绕着罪人)仍然是圣徒,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区别。惟有这一点是神圣的。
  可是为什么威廉竟不知道如何区别呢?他的头脑清晰精明,而且他能辨认两件东西之间最微小的差异或仅有的一点相似……
  我沉湎在这些思绪中时,威廉也喝完了牛奶,突然间我们听到了某个人向我们寒暄致意。那是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我们在写字间见过他,我对他一脸轻蔑的神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他永不可能顺应人类的贪癫痴狂,却又不认为这个宇宙的悲剧有多么的重要。
  “噫,威廉兄弟,你对这个疯人窝已经习惯了吗?”
  威廉谨慎地说:“我倒觉得这是个有许多学者和圣徒的地方。”
  “是的,院长有院长的威严,图书管理员也恪尽图书管理员的职守。你也看见了,那上面——”他朝着楼上点了一下头,“那个有双瞎子的眼睛,半死的日耳曼人,虔诚地倾听那个有双死人的眼睛,已瞎的西班牙人疯狂地胡言乱语。每天早上,基督之敌都像要降临了。他们一天到晚摩擦羊皮纸,可是却没有什么新的著述……我们在这上面,他们却在下面的城里行动。我们的修道院曾经统治过整个世界。今天的情势你也看见了:皇帝利用我们,派他的朋友到这里来见他的敌人(我对你的任务略有所知,僧侣们喜欢嚼舌根子,他们没有别的事做)。但假如他想控制这个国家的事务,他只好留在城里。我们忙着晒谷子,养家禽,他们在下面拿几丈长的丝绸换几尺长的亚麻,拿几尺长的亚麻换几袋子香料,那些都是可以卖钱的。我们守护我们的宝藏,但是在下面他们的财宝却愈堆愈高。还有书,也比我们的要精美多了。”
  “确切地说,在这世界上一切都日新月异。为什么你认为该归咎于院长呢?”
  “因为他把图书馆交给外国人,把修道院看成屏蔽图书馆的城堡。在意大利本国境内的圣本尼迪克特修道院,应该是个由意大利人决定意大利问题的地方。如今意大利人甚至没有一个教皇了,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们做买卖,从事制造业,他们比法兰西国王还富有。因此,我们也得这么做。我们知道怎么制精美的书,我们应该制书供给各大学,关心山谷里的事情——我并不是说插手皇帝的事务,包括你的任务,威廉兄弟,我指的是波隆那人和佛罗伦萨人的作为。从这里我们可以控制朝圣者和商人由意大利到普罗旺斯的路径。我们的图书馆应该收纳本国语的著作,以及那些不再以拉丁文写作的作家成品。然而我们却被一群外国人控制了,图书馆和克隆尼的奥多担任院长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们的院长是意大利人。”威廉说。
  “这里的院长根本无足轻重。”埃马罗依然轻藐地说,“他的脑袋里有个书架,被虫腐蚀了。他怨恨教皇,所以允许佛拉谛斯黎侵入修道院……兄弟,我指的是异教徒,那些弃绝神圣修会的人……为了取悦皇帝,他邀请北方每一家修道院的僧侣,好像我们这里没有好抄写员,本国内也没有通晓日耳曼文和阿拉伯文的人,仿佛在佛罗伦萨和比萨没有商人之子,富有而慷慨,乐于进入修会,只要修会可能增加其父的声望和权力。但是在这里,世俗事务的恩惠只有当日耳曼人被允许……哦,上帝,制止我的舌头吧,因为我快说出无礼的话了!”
  “修道院里有什么不道德的事吗?”威廉心不在焉地问着,又为自己倒了些牛奶。
  “修士也是人啊。”埃马罗说,“但是在这里他们比在别的地方更没有人性。对于我所说过的话:请记住我并没有说过。”
  “有趣。”威廉说,“这些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呢,或者有许多人也都有同样的想法呢?”
  “许多,许多。许多人为失去了阿德尔莫而悲伤,但如果再有另一个人跌入深渊,某个人就会更勤于在图书室里走动,他们不会不高兴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得太多了。我们在这里谈得太多了,你必然也已注意到了。一方面,这里已不再有人敬重沉默;另一方面,它又受到过多的敬重。我们应该以行动来替代说话或保持缄默。在我们修会的黄金时代,假如一个院长没有院长的气质,一杯毒酒会为继任者开路。我之对你讲这些话,威廉兄弟,并非说院长或其他兄弟们的闲话。上帝保佑我,幸好我并没有嚼舌根的劣习。但是如果院长要你调查我或其他人,例如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或圣塔布诺的彼德,我会很不高兴的。我们对图书馆的事务没有什么话说,可是我们也想说些话。快把这个毒蛇窝揭露吧,你这个烧死过许多异教徒的裁判官。”
  “我从未烧死过任何人。”威廉锐利地回答。
  “那不过是一种说法罢了。”埃马罗坦然地说着,露出了微笑,“祝你有所收获,威廉兄弟,但到了夜晚可要当心些。”
  “白天为什么不必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为在这里,白天有很好的药草照料肉体,但到了夜晚坏的药草会使人心灵迷惘。不要相信阿德尔莫是被某人的手推入深渊的,也不要相信是某人的手将维南蒂乌斯塞入缸里。在这里有个人不希望僧侣们为自己决定该到哪里去,该做什么事。他使用地狱的力量,或者是巫师的力量,让好奇的心智发狂……”
  “你说的是草药师傅吗?”
  “桑克特文得尔的塞维里努斯是个好人。当然,他也是日耳曼人,就和马拉其一样……”埃马罗再一次表示他憎恨说别人闲话后,便上楼去工作了。
  “他到底想对我们说什么呢?”我问道。
  “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没说。修道院里的僧侣们常会为了得到控制修会的权力而互相倾轧,在梅勒克也是一样。或许因为你只是个见习僧,所以还不能体会到这一点。但在你的国家,得到控制修道院的权力,便意味着赢得可以和皇帝直接交涉的地位。在这个国度情况却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就算他远道到罗马视察也一样。没有宫廷,现在连罗马教廷也没了,只有各大城市而已。你必然也看到了。”
  “当然,而且我对它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意大利的城市和我们国家内的不同……那不仅是生活的地方,也是决定大事的地方,人们总是聚集在广场,对城市行政官的仰赖远胜过对皇帝或教皇。这些城市就像……许多个王国。”
  “而商人就是国王,他们的武器是金钱。在意大利,金钱有一种不同的功能,那是在你或我的国家里都没有的。钱流通各处,然而有很多地方的生活仍是被以物易物的贸易制度支配着,鸡或麦秆束,或者是大镰刀,或是一辆篷车,而钱只是用来获得这些物品。相反的,在意大利的城市,你必然注意到物品是用来获取金钱的。就连僧侣、主教、修会,也都很重视钱。所以,理所当然的,反对当权者的暴动总是以贫穷为号召。叛徒们否定和金钱的任何关联,因此每一次贫穷的号召都曾激起紧张和争论,整个城市,由主教到行政官,都将过于传导贫穷的人视为个人的仇敌。有人对魔鬼粪便臭气有所反应的地方,裁判官就会闻到魔鬼的臭味。现在你明白埃马罗的想法了吧。在修会的黄金时代,一所圣本尼迪克特的修道院,是个牧羊人控制信仰虔诚的羊群之处。埃马罗希望恢复传统。只是信徒的生活已经改变了,修道人只有接受信徒的新方式,本身也加以改变,才可能恢复传统(恢复它的荣耀,它以前的权力)。由于今天这里的信徒是由金钱的控制所支配,并不是由武器或教规仪式,所以埃马罗希望整所修道院,以及图书馆本身,都成为工作场,成为一所赚钱的工厂。”
  “这和罪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还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想上楼去,走吧。”
  修士们都已在工作了,整个写字间里一片静默,但这份沉寂并不是发自每颗心灵用功的安宁。比我们先到一步的贝伦加尴尬地接待我们,其他的僧侣们都抬头注视。他们知道我们到那里去是为了调查维南蒂乌斯之死,他们的目光带引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一张空着的书桌,那张桌子在中央八角形井孔旁,一扇打开的窗子下。
  虽然那天天气很冷,写字间的温度却很温和。设计人最初将它安置在厨房上面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厨房的热气会传到上面,再加上西边和南边塔楼两道螺旋形楼梯旁,各有一个大火炉,平添了几分温暖。至于北边塔楼,在这个大房间的正对面,虽然没有楼梯,但有个不小的壁炉整天燃烧着,也带来了不少暖气。此外,地板上又铺了稻草,这样就不会有影响别人研究的脚步声。
  换言之,最不暖和的角落就是东边塔楼,事实上我还注意到,虽然空位不多,所有的修士们却仍尽量避免坐在那地区的书桌去。
  后来我才晓得东边塔楼的楼梯不仅是惟一向下通到厨房,也是惟一向上通到图书室的楼梯,我不禁想着写字间的暖气配置是不是经过刻意算计的,这样一来僧侣们会更没兴趣探查那个地区,图书管理员便更易于控制图书室的通路了。
  维南蒂乌斯的书桌背对大火炉,可能是最令人向往的位置之一。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太多在写字间度过的经验,不过后来我倒是花了很多时间待在写字间里,我很了解对抄写员、标示员和学者而言,坐在书桌前握过漫长的冬季会有多么痛苦,他们握着铁笔的手指会发麻(即使在正常的气温下,连续书写六个钟头之后,手指也会抽筋,拇指更像被践踏过后的疼痛),这解释了何以我们常在手稿的页缘找到抄写员受苦(以及他的不耐烦)时所留下的句子,例如“谢天谢地,天就快黑了”,或是“哦,要是我有杯美酒就好了”,或是“今天天气很冷,光线幽暗,这张羊皮纸上面有毛,什么事都不对劲”等等。正如一句古谚所云:握笔的只有三只手指,工作的却是全身,发痛的也是全身。但我要说的是维南蒂乌斯的书桌。排放在八角形天井四周的桌子都很小,因为是给学者研读用的,然而外墙窗畔的书桌是专为图书装饰员及抄写员所设计,因此比较大。维南蒂乌斯的书桌旁也有诵经台,或许他也阅读借自修道院的手稿,并将它抄录下来。书桌下方有几排低矮的架子,上面堆放了没有装订的纸张,由于纸上的文字都是拉丁文,我推测那是他最近的翻译稿。那都是匆匆写就的,而且并未注明页码,因为稿子还得再交付给抄写员抄一遍,并让装饰员加上图画。所以,那些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读。除了那几沓纸张外,还有几本希腊文的书。
  诵经台上也放了一本摊开的希腊文书籍,那是维南蒂乌斯过去几天来所翻译的原著。那时我还不懂得希腊文,但我的导师看了标题,说作者名叫卢西安,故事的内容是关于一个人变成了一头驴子。我想起了阿普列伊乌斯(棒槌学堂注:纪元后二世纪,罗马的哲学家及讽刺家)也有一则同样的寓言,通常教会严厉禁止见习僧阅读。
  威廉问站在我们旁边的贝伦加:“维南蒂乌斯为什么要译这本书呢?”
  “米兰的一位地主请求修道院译的,报酬是修道院对东侧几家农场出产的酒享有优先权。”贝伦加用右手指向远处。但他又迅速接口道,“并非修道院为凡人做收费的工作,只是委托我们做这件事的地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威尼斯总督那里借到这本珍贵的希腊文手稿,而威尼斯总督又是由拜占庭皇帝那里得到的。等维南蒂乌斯翻译完稿后,我们会抄录两份下来,一份交给米兰地主,另一份则收录在我们的图书馆里。”
  “这么说来,图书馆并不以收藏异教徒的寓言集为忤了。”威廉说。
  “图书馆证实真理,也证实错误。”一个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那是佐治。
  我再次为这位老者突如其来的出现感到惊讶(接下来的几天更够我惊讶的了),仿佛刚才我们虽没看见他,他却一直看着我们。我也奇怪一个瞎眼的人到图书室来干吗,后来我才明了佐治可以说是无所不在,随时会出现在修道院的任何一个角落。他经常在写字间里,坐在壁炉旁的一张凳子上,房里的一切动静似乎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有一回我听到他由他的位置大声问道:“上楼去的是谁?”同时把头转向正要上图书室去的马拉其,虽然有稻草掩住了他的脚步声。
  修士们都很尊敬他,并时常仰赖他,把很难懂的段落念给他听,和他商量该怎么润色,或向他请教该怎么描述一只动物或一个圣人。他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瞪着书页,仿佛看着记忆中的文字。他会回答假先知的打扮一如主教,但开口却吐出青蛙,或者会说那种石头是用来装饰圣城耶路撒冷的围墙,抑或阿里马斯皮人就是普列斯特·约翰(译注:传说中一位中世纪的基督徒及僧人,据云曾统治非洲或远东某一个王国)的领域附近——要他们别把插图画得太过诱惑,将它们视为象征,可以辨认,但并不令人向往,或者使人发笑。
  有一次我曾听他劝告一个训话学者,如何根据圣奥古斯汀的思想,把蒂康尼乌斯的著作精译出来,避开异教徒的论点。还有一次我听见他说明在评述时该如何区别异教徒和分离教派者。另一回,他告诉一个迷惑的学者在图书目录中找什么书,以及他大致可在哪一页找到书目,并向他保证图书馆管理员一定会把书借给他,因为那是一本由上帝启发的著作。最后,在另一个场合,我听到他说某本书是绝对找不到的,虽然目录中载明了书名,但那本书在五十年前便已被老鼠所毁,现在任何人一碰它,它大概就会化为一堆粉末了。换句话说,他是图书馆的记忆,也是写字间的灵魂。有时候他会训诫低声交谈的僧侣:“快点,快将真理证实吧,时间有限啊!”他所指的是基督之敌的来临。
  “图书馆证实真理,也证实错误。”佐治说。
  “阿普列伊乌斯和卢西安无疑都被视为魔法师。”威廉说,“但这则寓言,在虚构的纱幕下,也有很好的寓意。它告诉我们犯了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且,我相信这个人变了驴子的故事是在暗喻心灵堕入了罪恶。”
  “很可能。”佐治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现在我明白了,在我昨天所听说的那段对话中,为什么维南蒂乌斯对喜剧的问题会这么感兴趣。事实上,这一类的寓言可以说是古代的一种喜剧。故事中的人物都是不存在的,不像悲剧;相反的,正如伊西多尔所言,它们是虚构的……”
  最初我不了解威廉何以要提出这个博学的讨论,并且和一个似乎并不喜欢这个主题的人讨论。但佐治的回答,却使我领悟到我的导师用心有多么微妙。
  “那天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喜剧,只是笑的正当与否。”佐治皱着眉头。
  我记得很清楚,才不过前一天维南蒂乌斯提及那次讨论时,佐治还说他已记不得了。
  “啊,”威廉漫不经心地说,“我以为你谈到了说谎并巧立谜题的诗人……”
  “我们谈论‘笑’。”佐治尖锐地说,“喜剧是异教徒为了让读者发笑而写的,那是绝对错误的。主耶稣基督从不说喜剧或寓言,只说着清楚的比喻,暗中指示我们如何登上天堂,如此而已。”
  威廉说:“我倒奇怪你为何强烈反对耶稣可能笑过的说法。我相信笑是良药,就像沐浴,治疗人的情绪和其他的苦恼,尤其是忧郁症。”
  “沐浴是好事,”佐治说,“阿奎纳也说过沐浴可以驱散忧伤,也可以使情绪恢复平衡。笑却使身体震动,使脸上的五官扭曲,把人弄得像猴子一样。”
  威廉说:“猴子不会笑。笑对人类是合宜的,是理性行为的一种征象。”
  “言谈也是人类理性行为的一种征象,人却可以以言谈来冒渎上帝。对人类合宜的事,并不一定全是好的。发笑的人并不见得相信他所笑的事物,却也不厌恨它。因此,笑邪恶的事并不表示准备要对抗它,笑善良的事也不表示承认善的力量。所以教规说:‘谦逊的第十度并不是要使人发笑的。”
  “罗马修辞学家奎因蒂利安说过,”我的导师接腔道,“为了庄严之故,赞词中制止笑,但在其他情况中却应加以鼓励。普林·杨格写道:‘有时候我会笑,会嘲弄,会玩耍,因为我是个人。”
  “他们是异教徒。”佐治回答道,“教规严禁这些无聊的话语。”
  “可是从前基督的话传扬于世时,昔兰的西尼休斯说神性可以和谐地结合喜剧和悲剧;埃列斯·斯马蒂安努斯也说到哈德里安皇帝——一个行为高傲并有基督徒精神的人——说他可以将欢乐和严肃的时刻混合起来。就连奥索尼乌斯也建议适当地运用严厉和嘲谑呢。”
  “可是诺拉的宝林纳和亚历山德利亚的克莱门特却要我们防止这种愚行,苏尔皮休斯·塞维路斯说过,没有人曾看过圣马丁发怒或欢笑。”
  “但是他也引述了几句圣徒的回答。”威廉说。
  “那些是智慧之语,并不失之荒谬。圣艾弗林写过反对僧侣发笑的一篇训诫,在《僧侣的言行》一书中,更强烈警告应避免猥亵的行为和俏皮话,将它们视为毒蛇猛兽!”
  “然而海德柏特极力主张笑是生活欢乐的泉源,索尔兹伯里的约翰也认可谨慎的欢笑。再说,你曾引用传道书上的句子,说笑是愚人的行为,可是你别忘了那上面也写着,在心情宁静时,无声的微笑却是有益的。”
  “唯有在沉思真理以及成就善事时,心情才会宁静。而真和善都不是好笑的事,因此基督才不笑。笑会挑起疑惑。”
  “但是有时候疑惑并不是坏事。”
  “我不以为然。当你心中起疑时,必须向一个权威者求助,听一位神父或学者的话;然后怀疑的原因才会消失。我看你对争论教义十分热衷,和巴黎的那些逻辑学家一样。不过圣贝尔纳明白如何阻挠法国的阉逆阿贝拉;阿贝拉想要把所有的问题都诉诸冷漠、毫无生命、不会被《圣经》启发过的理性,说什么照理而言如何如何的。当然一个接受危险思想的人也可能欣赏一个无知的人对真理的嘲笑。”
  “可敬的佐治啊,你称神学家阿贝拉为‘阉逆’是不是很不公平呢?你知道他陷入那种可悲的情况,是由于其他人的软弱……”
  “是由于他的罪,由于他信仰人类理性的自负。大众的信仰因而被嘲讽,上帝的奥秘被去除了菁华(至少他们尝试过,那些傻子),和最祟高的事物相关的问题被轻率地回答,神父们受到嘲讽,因为他们认为这些问题应该加以抑止,而不应该提出。”
  “我不同意,可敬的佐治。上帝要我们对许多隐晦不明的事物运用理性,那些事物都是《圣经》留给我们自由决定的。当某人建议你相信一个主张时,你必定要先检查它是否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的理性是上帝创造出来的,能取悦于我们的理性的,必然也能取悦于神性;至于神性,我们只能借着理性的进程来推论。因此,为了暗中低毁违反理性的荒谬主张,有时‘笑’也是一种很适宜的工具。笑可以使坏人惶恐,使他们的愚蠢变得显明。据说,当异教徒把圣莫路斯投入滚水中时,他还抱怨洗澡水太冷了;异教的行政官还愚蠢地把手伸入水里试探水温,结果烫伤了自己。这个神圣的殉教者以此嘲弄了信仰的敌人。”
  佐治哼了一声:“即使是在传教士所说的轶事中,也有很多老太婆的故事。一个圣徒被浸入滚水中,为基督受苦,抑止住自己的喊叫,他不会对那个异教徒耍这种幼稚的花招!”
  “你瞧!”威廉说,“你认为这故事违背了常理,控诉它失之无稽!虽然你控制自己的嘴唇,你却暗自嘲笑某件事,而且也不希望我当真。你所嘲笑的虽是‘笑”但你不能否认你是在笑啊!”
  佐治愤愤地挥了一下手:“嘲笑‘笑’——你将我引入了无聊的争辩。然而你也知道基督是不笑的。”
  “这点我并不确知。当他要法利赛人丢第一颗石子,当他问纳贡的硬币上刻了谁的像,当他说着机巧的话语时,我相信他说的是俏皮话,借以唤醒罪人,并鼓舞门徒的精神。当他对该隐说:‘你已经说过了。’那也是一句诙谐的话。我想你一定也很清楚当克鲁尼亚克和西斯特西亚的冲突到了最炽烈的地步,克鲁尼亚克控诉西斯特西亚没有穿裤子,使他们都显得很滑稽。在《愚人之镜》中,叙述傻子布鲁乐想着,如果夜晚刮风,把毯子吹掀了,僧侣们看见他们自己的外阴部,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形……”
  围在四周的修士们都笑了起来。
  佐治怒不可遏:“你是在引诱我的这些兄弟陷入愚人的欢乐。我知道圣方济格修士惯于以这种胡言乱语讨群众的欢喜,但对于这种把戏,我不妨引用你们的一位传教士所说的话来告诉你:恶臭应由肛门排出。”
  这句谴责严重了些。威廉是比较鲁莽了,但现在佐治却指控他由嘴巴放屁。我不禁想着这句严厉的回答是不是这位老僧示意要我们离开写字间。然而,刚才还意兴风发的威廉,现在却变得谦恭了。
  “请原谅我,可敬的佐治。”他说,“我的嘴泄露了我的思想。我无意对你表示不敬,或许你所说的才是正确的,而我的话是错了。”
  佐治面对这段极端谦逊的说词,低哼了一声,不知是表明满意或是原谅;总之,他也只有回到他的座位去。而在辩论的当儿逐渐聚拢过来的修士们也都散开了。威廉再度在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前跪下来,重新搜寻那些纸张。借着那几句温顺的答话,威廉获得了几秒钟的宁静。而他在那几秒钟之间所看到的东西,激发了他在当夜再来查探的想法。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但是真的就只有几秒钟而已。本诺立即走了过来,假装刚才围过来听辩论时把尖笔忘在桌上了;他低声对威廉说,他必须立刻和他谈谈,约好了在澡堂后面的一个地点碰面。他叫威廉先离开,一会儿之后他再跟出来。
  威廉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叫唤马拉其。马拉其一直坐在图书管理员的桌位后,将一切看在眼底。威廉央求他,鉴于院长的命令(他特别强调这个特权),请他派人看守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在威廉回来之前,这一整天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这个桌位,而且这件事是很重要的。他大声说出这些话,如此,不仅马拉其必须监视修士们,修士们也会监视马拉其。马拉其只有点头同意,威廉和我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穿过庭园,走近与疗养所相邻的澡堂之时,威廉开口道:“好像有很多人怕我在维南蒂乌斯的桌上或桌下找到什么东西。”
  “会有什么东西呢?”
  “我觉得就连那些害怕的人自己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本诺并不是真的有话要告诉我们,只是要调我们离开写字间了?”
  威廉说:“我们很快就会明白了。”
  事实上,过不了多久,本诺便朝着我们匆匆走来。
 
第十一章
  第六时祷告
  本诺说出了一个奇怪的故事,透露了修道院生活中的阴暗面
  本诺对我们说的话,实在是令人困惑。很可能他把我们约到那里,真的只是要诱我们离开写字间,但也有可能因为他编造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他对我们所说的是一件真相的片段,而这件事实比他所知的还要重要。
  他承认那天早上他过于谨慎,可是现在,经过冷静的思考后,他认为威廉应该知道所有的实情。在关于“笑”的那段著名的谈话中,贝伦加曾提到“非洲之末”。那是什么呢?图书室里充满了秘密,尤其是那些从未借给修士们阅读的书籍。威廉提及理性检视主张的说法,使本诺深有同感。他觉得一个修士——学者有权知道图书室里包含的一切,他喃喃谴责宣告阿贝拉有罪的索瓦松会议。
  他说话的当儿,我们意识到这个僧侣依然年轻,他喜欢修辞学,是由于对自由的思慕,对于修道院限制他的求知欲,费了一段艰难的时间才逐渐接受。我知道这种好奇心是不可信赖的,但我也明白这个态度并未使我的导师不悦,他反而很同情本诺,对他添加了几分信任。简而言之,本诺告诉我们他并不知道阿德尔莫、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所讨论的是什么秘密,不过假如这可悲的故事会使图书室的管理方法有所改变,他不会感到遗憾。他希望我的导师不管能否解开这团乱结,都能以理晓谕院长,说服他放松压制僧侣的知识戒律——有些僧侣来自遥远的地方——他又说道,像他自己,所以远道而来,无非是想阅读收藏在大图书室里的珍贵书籍,借以滋养心灵。
  我相信本诺提出这项请求时是真心诚意的。不管怎么说,也许正如威廉所预见的,他想为自己保留先去翻寻维南蒂乌斯书桌的可能性,以满足他的好奇心,同时为了使我们离开书桌,他也准备供给我们一些消息作为交换。
  现在已有许多僧侣都知道,贝伦加对阿德尔莫有种不可理喻的激情;所多姆城和冈莫拉城便是因为相同的激情,被神视为邪恶,降火将两座城市都烧了。所以本诺表明了他自己的看法,或许是顾虑到我的年龄尚轻吧。然而任何在修道院度过少年生活的人,就算他保持纯正贞洁,也会经常听到有关这种情感的传闻,有时候他必须保护自己,免于堕入那些已被这种情感所困的人所设的陷阱。我只是个小见习僧,但是在梅勒克时,便有一个老修士曾写给我一些照理说该是一个凡人献给女人的诗了。禁欲的誓言使我们远离了罪恶的渊蔽,也就是女性的躯体,只是那却反而将我们引向别的错误。即使到了今天我年已老迈,当我在礼拜堂时,偶尔望向一个见习僧柔嫩清纯如少女般的脸,仍会被正午的恶魔所煽动。我只能祈祷自己一直到死时,心性能笃定如一。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对我自己奉献于修道院生活的选择起了怀疑,而是要说明对许多犯了错误的人而言,这个神圣的负担是十分沉重的。也许是为贝伦加可怕的罪行辩护。不过,根据本诺所言,这个僧侣显然以一种更卑鄙的方式放纵他的罪恶,以强求的手段从那些道德和礼仪都规诫他们不可给予的人那里,获得他所要的。
  因此僧侣们冷眼旁观贝伦加注视阿德尔莫的温柔眼神,已有一段时候了。然而阿德尔莫却沉醉在他的工作中,似乎只有工作才能得到乐趣,对贝伦加的热情根本就不加注意。但也许——谁晓得呢?——他不明了他的精神暗中也有同样耻辱的倾向吧。事实是,本诺说,他无意中听到了阿德尔莫和贝伦加的一次对话,贝伦加提到阿德尔莫要求他揭示的一个秘密,提出了极为卑劣的交换,即使是最无知的读者也猜想得到的。本诺好像听到阿德尔莫应允了,语气是那么的如释重负。仿佛——本诺大胆地推测——阿德尔莫心里也有同样的欲望,而今他找到了并非是情欲的借口加以应允,所以感到很放心。本诺说,这表示贝伦加的秘密必定是与学识有关,因此阿德尔莫能够怀着对肉体之罪屈服的错误观念,只求满足知识的渴欲。本诺笑笑,又说道,他自己也曾有许多次被强烈的求知欲所折磨,为了满足它们,他也会不惜应允别人情欲的请求,尽管那违背了他的本意。
  “难道,”他问威廉,“你就不曾为了能够翻阅你已寻求多年的一本书,而做出可耻的事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几世纪前,贤明而又高洁的西尔维斯特二世,将一个极其珍贵的浑天仪当成礼物送给别人,以交换罗马诗人斯特蒂乌斯或卢康的手稿。”威廉又谨慎地加了一句,“可是那只是一个浑天仪,而不是他的操守。”
  本诺承认他的狂热使他有点不知所云了,接着他又回头说他的故事。阿德尔莫遇害的前一晚,本诺被好奇心所驱使,在晚祷结束后,偷偷跟踪这一对假凤虚凰,看见他们一起走进宿舍。他等了好一阵子,半开着房门(他的房门与他们两人的相隔不远),等到僧侣们都入睡了,宿舍里一片沉寂时,他清楚地看见阿德尔莫溜进贝伦加的房里。本诺难以成眠,睁眼躺在床上,直到他听见贝伦加的房间又开了,阿德尔莫快步地跑了出来,而他的朋友却极力要将他拉住。贝伦加跟在阿德尔莫之后跑到楼下去,本诺小心翼翼地随后跟去,在走廊前,他看见贝伦加浑身发抖,缩在一个角落里,盯视着佐治的房门。本诺猜测阿德尔莫大概是去找这个可敬的老僧忏悔他的罪了。贝伦加知道他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所以不住地颤抖,虽然在神圣的誓约下,他的秘密仍将会隐而不宣。
  然后阿德尔莫出来了,脸色惨白,将想要和他说话的贝伦加推开,冲出了宿舍,跑到礼拜堂后方,由北边的门(夜间仍不关闭)进入了礼拜堂。说不定他是想祷告吧。贝伦加跟在他后面,却没有踏进礼拜堂;只是在墓园里走来走去,绞扭着双手。
  本诺正想着该怎么办时,突然意识到这附近还有第四个人。
  这个人显然也是跟踪那对僧侣来的,而且并未注意到躲在墓园旁一株橡树干后的本诺。这第四个人是维南蒂乌斯。贝伦加一看见他,便在坟墓间蹲了下来。维南蒂乌斯则走进了礼拜堂。到了这时候,本诺怕自己被人发现,便转身回宿舍去了。第二天早上,阿德尔莫的尸体被人在悬崖底下发现。以外的事,本诺就不得而知了。
  午餐时刻快到了。本诺离开了我们,我的导师并未进一步追问他。我们在澡堂后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在庭园里散步,思索着这番个人的揭示。
  “赤素馨,”威廉突然说着,弯身观察一株植物,在那个寒瑟的冬日,他从叶已落尽的枯树丛辨认了出来,“树皮制成的药水,对痔疮最有效了。那是极地桔梗,用它的根制成敷药,可治疗皮肤的瘀痕。”
  “您比塞维里努斯懂得还多。”我对他说,“可是现在请告诉我,对于我们刚才所听到的您有什么看法吧!”
  “亲爱的阿德索,你该学着用你自己的脑筋去想。本诺对我们说的或许是实情。他的故事和贝伦加今早所说的互相吻合,都有同样的幻觉。贝伦加和阿德尔莫一起做了邪恶的事,这一点我们已经猜测过。贝伦加必定对阿德尔莫揭露了一个秘密,这秘密是什么,我们仍然不知道。阿德尔莫在犯了违反贞洁和自然法则的罪后,只想找一个可以赦免他的人告解,所以他跑去找佐治。佐治的个性十分严厉,我们从经验便已得知了;他必然对阿德尔莫大加谴责,说不定他拒绝赦免,说不定他强制了一次不可能的忏侮式,我们不知道,佐治也不会告诉我们。事实是阿德尔莫冲进了礼拜堂,在祭坛前跪拜,却不曾平息他的侮恨。这时候,维南蒂乌斯来了,我们不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什么话。或许阿德尔莫把贝伦加(当做报酬)对他揭露的秘密告诉了维南蒂乌斯;对他而言那已无关紧要了,因为现在他拥有一个更炽烈、更可怖的秘密。至于维南蒂乌斯呢?他和我们的朋友本诺一样,都是被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也许他所听到的使他满足了,所以他离开了懊恼自责的阿德尔莫。阿德尔莫觉得自己已是万劫不复了,便决心要自杀,绝望地走到墓园,又碰见了贝伦加。他对他说了一大段骇人的话,把责任推给他,称他为悖德的导师。我相信,在贝伦加的叙述中,把所有的幻觉都省略了。阿德尔莫对他说的话,一定是从佐治那里听来的。现在,贝伦加惧怕得往一个方向奔逃,阿德尔莫却往相反的方向而行,去自杀。接下来的我们大概都亲眼目睹了。大家都以为阿德尔莫是被谋杀的,所以维南蒂乌斯相信那个图书室的秘密比他原先所想的还要重要,因此他继续独自搜寻。最后,不知道是在他找到他所探查的事物之前或之后,某个人阻止了他。”
  “是谁杀了他?贝伦加吗?”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也许,或是看守着大教堂的马拉其,搞不好还会是别的人。贝伦加有嫌疑是因为他很惊恐,而且那时他明白维南蒂乌斯已知道他的秘密。马拉其也有嫌疑,他是图书馆的守卫,当他发现有人侵入图书馆,便把那个人杀了。佐治对任何人的任何事都无所不知,拥有阿德尔莫的秘密,又不希望我发现维南蒂乌斯可能探查到什么……许多事实使他也难脱关系。不过告诉我,一个瞎了眼的人怎么使足全力杀死另一个人呢?而一个老人,即使身强体健,又怎么能够把尸体拖到水缸旁呢?为了不能说出的原因,他可能对我们说了谎。再说,嫌疑者不一定只是曾参与讨论‘笑’的那些人啊,也许凶犯有其他的动机,和图书馆无关。总而言之,我们需要一盏灯,并且要知道如何在夜间潜入图书室。灯就由你想办法吧。晚餐时到厨房里晃一晃,拿它一盏……”
  “偷吗?”
  “只是借用而已,为了上帝的荣耀。”
  “那就包在我身上了。”
  “好。至于潜入大教堂,昨晚我们已看到马拉其是从哪里出来的。今天我会到礼拜堂去,特别留意侧面那个附属礼拜堂。一个小时内我们就要吃饭了。饭后,我们要和院长开个会,你可以到场,因为我要求带个秘书去,把我们所说的记录下来。”
 
第十二章
  第九时祷告
  院长为修道院的财富感到自豪,并说出对异教徒的惧怕。阿德索怀疑自己出外探索世界是否错了
  我们在礼拜堂的主祭坛处找到了院长。他正在整理着先前一些见习僧由一个秘密的地方搬出来的圣瓶、圣餐杯、圣体碟、圣体架和一个基督受难像。上午的礼拜仪式时,我并未看到这些圣物,它们令人眩目的美,使我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时值正午,光线透过礼拜堂的窗子照射进来,造成了一层层白色的瀑布,仿佛神秘的圣河,在许多个地方交错,把祭坛也吞噬了。
  圣瓶、圣餐杯,每一件物品都显示出它珍贵的质料:在黄金之中,嵌有纯白的象牙,还有透明的水晶,各种颜色和大小的宝石闪耀着璀璨的光芒,我看得出有风信子石、黄晶、红宝石、蓝宝石、翡翠、绿玉髓、玛瑙、红玉和碧玉。同时我意识到那天早上在祷告和惊惶中,有许多东西我都没注意到:祭坛的正面和两侧的三块嵌板都是纯金的,因此不管从什么方向看去,整个祭坛都像是纯金打造的。
  一院长对我的惊异微微一笑。“你们所看见的这些财富,”他对我和我的导师说:“以及你们稍后将会看见的,都是几世纪以来虔诚和奉献的继承物,证实了本修道院的力量和神圣。世间的王孙贵族,主教和总主教,都曾在这个祭坛献祭过,将代表他们封爵的戒指,象征他们高贵的黄金和宝石,在这里熔铸,使天主和它的所在得到荣耀。今天修道院虽然须受制于他人,但我们却绝不可忘记上帝的力量和权力。圣诞节就要到了,我们开始把这些圣器擦亮,好庆祝救世主的诞生。每件东西都应该显出它最光灿的一面。”——他注视威廉,又往下说。后来我才明白何以他这么骄傲地坚持为他的行动辩护——“因为我们相信那是有用的,而且不该隐藏起来,同时也是在宣告神的慷慨。”
  “当然,”威廉礼貌地说,“假如院长觉得必须荣耀天主,那么你的修道院已在这充足的赞美中成为最优秀的。”
  “必然是的。”院长说,“如果根据上帝的意愿和先知的命令,照例要用金质双耳瓶或金制小钵,去盛山羊血或小牛血或所罗门王庙中的小牦牛血,那么更应该恭敬而虔诚地用镶嵌了宝石的金瓶,以及最有价值的创造物,来盛接基督的血!假如找们使用祭礼天使的二流创造物,那么这个礼拜仪式是没有价值的……”
  “阿门。”我说。
  “有许多人抗议说,虔诚的心灵,纯洁的心,被信仰所牵引的意志,应该以这个神圣的功能为满足。我们率先清楚而坚决地宣布这些是必要的东西。但我们认为透过圣器的外在装饰,也必须要恭敬严谨,因为我们必须毫无保留地以一切的东西侍奉我们的救世主。它从来也未拒绝过供给我们一切,完整而毫无保留。”
  “贵修会的伟人一向如此认为,”成廉同意道,“我还记得可敬而伟大的休格院长曾将礼拜堂各种美丽的饰物一一描写。”
  “是的。”院长说,“你看这个耶稣受难像,它并不很完整……”他虔敬地执着十字像,凝视着它,脸上有种喜悦的光彩,“这里还缺少几颗珍珠,因为我一直没找到大小合适的珠子。圣安德鲁曾说过戈尔格塔(译注:在耶路撒冷附近,基督被钉于十字架之地)的十字架是以基督的肢体而不是以珍珠作装饰的。而这个卑徽的赝品则必须以珍珠装饰。另外,我想在这里,救世主的头部上方,嵌上一颗最美丽的钻石。”他用修长的手指恭敬地抚摸制成这个十字像两臂的象牙。
  “我望着这间美丽的殿堂时,各种颜色的宝石会使我忘却外界的事务,引我沉默静思,由有形的物质想到无形的物质,以及道德的变化。然后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宇宙一个奇妙的区域中,不再完全陷于人间的泥淖,也并不完全在天堂的纯净中解脱。由于上帝的恩宠,我似乎能够由这个下方的世界升到更高的世界……”
  他说着,望向本堂中央。由上面射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的双手交叉成十字形向前伸去,整个人好像陷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中。“每一个生物,”他说,“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是一道光,被光的父赋予了生命。这个象牙,这个玛瑙,以及我们四周围的宝石,都是光。我知道它们是美的,好的,依据它们自己的比例规则而存在。它们有不同的种类,不同的数量,它们顺应常态,根据它们的重量而各有其特定的位置。我凝视着它们,可以感觉到它们本性的珍贵,以及神的创造力。因为假如我必须竭力掌握上帝的庄严,惟有金子和钻石所造成的奇妙效果能使我了解神的因果律。然后,当我在这些宝石中感知如此崇高的道理,我的心灵会哭泣,因喜悦而震动,并不是由于尘世的虚荣或爱好财富,而是对上帝最纯洁的爱,没有原因的原因。”
  威廉极其谦逊地说:“这的确是神学中最美妙的一部分。”
  我想他是在不知不觉中使用了修辞学家所谓的“反语”,由发音、语调就可表明出来的——威廉以前从未这么说过话。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院长只取他这句话的表面含意,又说道:“这是使我们和上帝接触最直接的途径:神的显现。”
  威廉礼貌地咳了两声,说:“呃,呣,”当他想提出一个新话题时,总是这样的。他设法使声音显得优雅,因为他习惯以长长的沉吟作为评论的开场白——我想典型的英国人大概都是如此——仿佛说明一个完整的想法令他费了很大的心力。然而,现在我明白了,他在叙述之前发出的沉吟声愈多,就表示他对即将提出的主张更为确信。
  “呃,哦,”威廉又哼了几声,“我们该谈谈这次会议和贫穷的争论。”
  “贫穷……”院长仍然沉醉在思绪中,似乎舍不得离开那个宇宙的美丽区域,“啊,是的,会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于是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一些事情。其中有一部分我已知晓,另一部分我在倾听他们谈话时试着了解它们的涵义。正如我在本书一开始时便已说过的,他们谈到了皇帝和教皇,以及教皇和圣方济格修会之间的双重争吵;圣方济格修会的佩鲁贾僧会曾拥护《圣经》中谓基督贫穷的理论,另外还有圣方济格修会偏袒帝国所造成的混乱;这种三角对立和联盟的局面现在已变成了四角,这全是由于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介入,虽然我对此仍一知半解。
  我从来不甚明了圣本尼迪克特修会的院长们何以要庇护圣方济格的修士。因为如果《圣经》宣扬放弃所有世间之物,这些院长们所遵循的是一条同样高洁,但却完全相反的道路——在这一天我不是亲自目睹了吗?——不过我相信院长们认为教皇的权力过大,即表示主教和城市的权力过张,而我的修会几世纪以来保持完整的权力,乃是由于反对不属于教派的圣职者和城市商人,将修会视为人世和天堂之间的直接媒介,也是君主的顾问。
  我时常听见根据裁言将上帝的子民分为牧羊人(大致指传教士而言)、狗(也就是战士)和羊(大众)的说法。但后来我被告知这个句子另有其他解释。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所提及的并非三种阶级,而是两大区分,一个涉及人间事务的行政,另一个则是天上事务的行政。就人间事务而言,尚可区分为神职人员、地主和大众,但这三部分却直接和上帝的子民和天堂有所连系,而僧侣和俗世的牧羊人并没有什么关联,神父和主教都已变得无知而且腐败,只关注着城市的利益;而羊群已不再是信仰虔诚的好农民,而是商人及工匠。圣本尼迪克特修会并不遗憾由不属于教派的神父来统驭大众,只要这个政府的规律由僧侣来建立,僧侣直接和所有人世权力的来源——亦即帝国——接触,正如他们和所有天上权力的来源直接沟通。我相信,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许多圣本尼迪克特的修道院院长为了恢复帝国的威严以对抗城市的政府(主教和商人联合),同意保护圣方济格修士;他们并不赞成圣方济格修会的主张,但修会的存在对他们却很有利,使得帝国有很好的推论,对抗权力过大的教皇。
  后来我归结出,也就是这些原因使得阿博现在准备和身为皇帝公使的威廉合作,并充任圣方济格修会和罗马教廷之间的调停者。事实上,即使是在危及教会团结的强烈争吵中,切泽纳的迈克尔在约翰教皇几次召唤他到阿维尼翁之后,终于打算接受邀请,因为他不希望他的修会与罗马教廷起了难以化解的冲突。至于圣方济格修士,他希望立刻看到他们的地位确立,获得罗马教宗的认同。据他推测,只有得到了教皇的同意,他才能长久地统领修会。
  但有许多人警告他,教皇设下了圈套在法兰西等着他,将要控诉他为异端,把他送到宗教法庭审判。因此,他们劝告迈克尔到阿维尼翁去之前,应该先进行谈判。马亚留斯有个更好的主意:派一个皇帝的公使和迈克尔同往,把皇帝支持者的观点向教皇提出。这或许不能说服老卡奥尔,但却可以增强迈克尔的地位;既然他成为皇帝代表团的一分子,罗马教宗便不能轻易将他杀害。
  话说回来,这个主意也有许多不利之处,而且不能立刻实行。于是又有另一项提议,那就是由皇帝代表团和教皇的公使先进行初步会议,表明双方的立场,并为进一步的接触签定一项协议,保证意大利访客的安全。巴斯克维尔的威廉被派定发起这第一次的会议。稍后,他将在阿维尼翁提出帝国神学家的观点,如果他顺利度过了旅途的话。这是一项困难的冒险,因为教皇只想见迈克尔一个人,以便陷害他,所以他很可能会暗中派人到意大利。而这些人所奉有的指示,是使得皇帝公使到教廷去的这趟既定旅程终归失败。到目前为止,威廉此行还算成功。和许多位圣本尼迪克特修道院的院长长谈过后(这也就是我们沿途一路停歇的原因),他选择了我们现在所在的修道院,正因为院长对帝国十分忠心,而且,透过他高明的外交手腕,也很讨教廷的欢心。
  因是中立区域,这所修道院便是两群人可能会聚之处。
  但是教皇的反对并未衰竭。他知道他的代表团一旦踏上修道院的领域,就得服从院长的管辖。由于他的公使中有几位是非教区的圣职人员,他借口惟恐帝国有什么阴谋,而不愿接受这个控制。由是之故,他提出条件让他的公使安全地受法兰西国王的一队射手保护,听令于教皇所信赖的一个人。我曾模糊地听到威廉在博比奥时和教皇的一位使者讨论这一点:为规定这个团体的责任而定下规则——或者该说,定下保证教廷代表团安全无虞的条文。阿维尼翁方面所提出的定则终于被接受了,因为这个定则看起来颇为合理:武装者和其长官有权制伏“任何试图危害教廷代表团员的性命,或试图以暴力行为影响代表团决定或判断的人”。
  当时,这项协定似乎只是为第一要务而缔结的。现在,修道院最近发生的事件使得院长深觉不安,对威廉说出了他的怀疑。假如代表团在两件罪行尚未查明之前抵达修道院(次日院长的忧虑有增无减,因为罪行将增加到三件),他们只有坦白说出,在这个地方,某个人有能力以暴力行为影响教廷公使的决定或判断。
  想要隐瞒这些罪行是行不通的,万一要再发生什么事的话,教廷公使会怀疑这是一项暗算他们的阴谋。因此只有两个解答。
  威廉必须在代表团到达前找出凶手(说到这里,院长严厉地瞪视威廉,好像是无声地责备他竟然还未解决这件事情),否则就得坦白告知教皇的公使,请求他们的保护者在开会讨论期间严密监视修道院。院长不喜欢第二个解答,因为那无异是放弃他的部分主权,把他自己的僧侣交给法国人控制。可是他不能冒任何险。
  事情的转折使得威廉和院长两个人都很焦急,然而他们并没有很多选择。他们决议第二天再做最后的决定。目前,他们只能仰赖上帝的慈悲和威廉的睿智了。
  “我会尽我的力量,院长。”威廉说,“但是,另一方面,我实在看不出这件事怎么会危害到会议。就是教廷的公使也会了解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狂徒,或者是一个迷失心灵者的举动,是不能和心智正常的人会聚讨论严肃的问题相提并论的。”
  “你这么想吗?”院长瞪着威廉,说道,“记住:阿维尼翁人只知道他们将要会见麦诺瑞特修士,他们是很危险的人物,接近于佛拉谛斯黎,有些甚至比佛拉谛斯黎更丧心病狂——”说到这里,院长压低了声音,“这里所发生的事件与之相比,虽然恐怖,却和太阳下的薄雾一样轻淡。”
  “这并不是同一件事啊!”威廉喊道,“你不能把佩鲁贾修会的麦诺瑞特修士,和误解了福音信息的异教徒团体,放在同样的水平上;把对抗富有的奋斗,说成一连串私人的深仇大恨或是嗜血的愚行……”
  “才不过几年前,离这里只有几里路远的地方,你所说的那种团体之一,放火烧了瓦西里教区和诺瓦拉山区的房屋,并屠杀人民。”院长简明地说。
  “你说的是多尔西诺兄弟和使徒……”
  “假使徒。”院长纠正他。我又一次听到多尔西诺兄弟和假使徒被提及,以同样慎重的语气,夹杂着一丝恐惧。
  “假使徒。”威廉立刻同意道,“可是他们和麦诺瑞特修会并没有关联。”
  “……他们都同样敬仰卡拉布里亚的约钦姆。”院长说,“你可以去问你的乌伯蒂诺兄弟。”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必须向院长指出,现在他已经属于你的修会了。”威廉说着,淡淡一笑,鞠了个躬,似乎是为院长的修会接纳了一个这么有声誉的人表示恭贺。
  “我知道,我知道。”院长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们的修会十分照顾惹怒了教皇的僧侣。我并不仅指乌伯蒂诺一个人,还有其他许多人,比较卑微、不为人知的兄弟。或许我们应该更了解他们才对。因为我们曾经接纳过穿着麦诺瑞特僧服,避难到此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以前曾经和多尔西诺信徒十分亲近……”
  “这里也有吗?”威廉问道。
  “是的,我现在对你揭露的事,坦白说,我知道得也不多,总之是无法提出控诉的。但既然你在调查本修道院的生活,你最好也知道这些事。我会进一步告诉你,基于我所听到或推测的事,我怀疑——只是怀疑——我们的管理员曾经有过一段黑暗的生活,他是在两年前麦诺瑞特僧侣被逐后,才到这里来的。”
  “管理员?瓦拉金的雷米吉奥是个多尔西诺信徒?”威廉说,“在我看来,他似乎是个最温和的人,对贫穷的论点毫无兴趣……
  “我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对,而且他尽忠职守,全修道院的人都很感激他。我提及这点只是要让你明白,要找出我们的一位兄弟和一位佛拉谛斯黎之间的关联,有多么容易。”
  “你的宽宏大量又误用了一次。”威廉说,“我们是在谈多尔西诺信徒,而不是佛拉谛斯黎。就是不指出特定的一个人,关于多尔西诺信徒也有许多可说的,因为实在有太多类了。不过,他们仍不能被称之为残暴,最多只能指责他们出于对上帝的真爱,不多加思索便把神灵谨慎传导的事付诸实行。我必须同意这两个团体的分界线非常细微……”
  “可是佛拉谛斯黎是异教徒啊!”院长尖锐地打断威廉的话,“他们可不愿忍受基督和使徒的贫穷,虽然我不赞同这个信条,但那可能足以对抗阿维尼翁的傲慢。佛拉谛斯黎自这项信条中推衍出一个实际的论点:他们推断出一种革命、掠夺、行为堕落的权利。”
  “可是哪一个佛拉谛斯黎呢?”
  “全部,大致上说来。你知道他们被不堪出口的罪恶所污染。他们不认可婚姻,否定地狱,犯鸡奸之罪,他们拥抱布格瑞或得莱刚的波各密异端……”
  “请你别把彼此分开的事混为一谈!”威廉说,“听你的说法,好像佛拉谛斯黎、培塔利尼、瓦尔登西、卡萨,和这些布格瑞的波各密及德拉哥维萨的异端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不错,”院长锐利地说,“他们都是异教徒,危害了文明世界的秩序,以及似乎深为你喜爱的帝国的秩序,所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百多年前,布列西亚的阿诺德信徒,纵火焚烧贵族和红衣主教的房子,这就是培塔利尼的隆巴德异端的果实。”
  “阿博,”威廉说,“你住在这个遗世独立的修道院里,远离了世间的邪恶。城市里的生活比你所想的复杂多了,而且错误和邪恶也有不同的程度,你知道。罗得实在算不得是个罪人,比之于他那些对上帝派下的天使怀有肮脏思想的市民们,彼得的背叛和犹大的背叛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前者是可以原谅的,后者却不然。你不能把培塔利尼和卡萨相提并论。培塔利尼只是并未超过圣母教会规划的一项改革举动。他们只是想改善神职者的行为。”
  “认为不纯洁的神职者不能参加圣礼仪式……”
  “他们是错了,但这是他们惟一的教义错误。他们从未在祭坛前提出上帝的法则……”
  “可是布列西亚的阿诺德是听了培塔利尼僧侣的传教,两百多年以前,在罗马,驱使乡下的暴民烧掉贵族和主教的房舍。”
  “阿诺德只是想使该城的自治官接受他的改革行动。他们反对他,他在贫穷和被驱逐的群众那里找到了支持。他为那个比较不腐败的城市向他们请求,而他们的反应却是激烈的暴力;这不是怪罪于他。”
  “城市都是腐败的。”
  “今天城市里住的都是上帝的子民,而你我则是他们的牧羊人。那是一个丑陋的地方,富有的神职者对穷人和饥饿的人传扬道德。培塔利尼的混乱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他们是很可悲的,但并不难明了。卡萨却大不相同了,那是东方的异端,完全是在教会的信条之外。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犯过别人指责他们的种种罪行。我知道他们排斥婚姻,否定地狱。但我怀疑其他的罪恶只是别人基于他们所标榜的思想而胡乱编派的。”
  “你的意思是说,卡萨和培塔利尼不能混在一起,而它们两者不只是恶魔无数面目的其中两面而已?”
  “我的意思是说,有许多异端,它们所持的教义各不相同,却都能够激起大众的回响,那是因为它们对这些人提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我时常说一般人对于教义并不很了解,有许多单纯的民众把卡萨和培塔利尼所传扬的搞混了,甚至连神灵的教导也混成一堆。阿博,使我们明智的学识和荣誉感,对大众的生活并无帮助。他们为贫病所苦,无知又使得他们张口结舌。他们许多人之所以加入异教团体,只为了借此叫喊出他们心中的绝望。他们烧掉主教的房子,是想改良神职人员的生活,或者表明他所传扬的地狱并不存在。他们不明白地狱是确实存在的,住在那里的羊群,再不能跟随我们这群牧羊人。然而你很清楚,正如他们分不清楚布格瑞教会和李普兰多信徒,在位者和支持他们的人,也常常分辨不出神灵和异端。帝国的军队常和他们的敌对者格斗,更鼓舞民众倾向于卡萨。我认为他们的行动是错误的。现在我更知道,同一支武力为了要除掉这些不安、危险又太‘单纯’的敌人,经常把异教徒的罪名冠到其中一群人的头上,活活将他们烧死。我曾见过——我向你发誓,阿博,是我亲眼目睹的——品德高尚的人,贫穷和贞洁的忠实信徒,但却是主教的仇敌。主教将他们推到世俗武力的手中,不管是帝国或是自由城市的武力,指控这些人离婚、鸡奸、倒行逆施——或许别人确实有罪,这些人却没有。愚民就是刀姐上的鱼肉,当他们可以对相对的力量造成麻烦时,他们就被利用,当他们已没有利用价值,就被牺牲了。”
  “因此,”院长以明显的恶意说,“多尔西诺兄弟和手下的疯子,吉刺铎·施格瑞和那些杀人凶手,邪恶的卡萨和道德的佛拉谛斯黎;鸡奸的波各密和培塔利尼,都是改革者了?告诉我,威廉,你对于异教徒知之甚多,也曾亲眼见过他们,告诉我真理何在呢?”
  “有时候,根本没有真理可言。”威廉悲哀地说。
  “你瞧,你自己也已不再能分辨出异端与否了。至少我还有规则可循。我知道异教徒会危害教会,污染上帝的子民。我拥护帝国,因为它为我保障这所修道院。我和教皇对抗,因为他把圣灵的力量交给主教和城市,而他们联结了商人和自治体,使得本修会不能继续存在。我们的修会已维系了好几世纪了。至于异教徒,我也有一条规则,那也就是西托主教阿诺德,对问他该如何处置贝齐埃尔市民那些人的回答:‘将他们全都杀了,让上帝自己去辨认吧。”
  威廉垂下眼睛,一时默然不语。然后他说:“贝齐埃尔城被陷,我们的军队却不管男女老幼大开杀戒,将近两万人死于刀下。屠杀之后,他们还掠夺那个城市,并放火将它烧毁。”
  “圣战仍然是战争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为了这个原因,也许不该有什么圣战。不过我说到哪里去了?我到这里来,是要为路易的权利辩护的,他也要把意大利置之于武力。我发现自己陷于一场奇特的联盟游戏中。主教和帝国的联盟是奇特的,帝国和为人民寻求主权的马西留斯结盟也是奇特的。我们两个人的联结更是奇特,我们的思想和传统有那么大的差异。但我们有两个共同任务,使会议成功,并找出凶手。让我们试着和平地进行吧。”
  院长伸出双臂:“给我和平之吻吧,威廉兄弟。你的学识渊博,我不能和你无休无止地争辩神学及道德的观点。不过,我们绝不要放弃辩论的乐趣,一如巴黎的导师们。你说得对,眼前还有重要的任务,我们必须一致进行。但我所以说了这么些话,是由于我相信这是有关联的。你明白吗?可能的关联——或者是其他人可能想到的关联——在这里所发生的罪行和你的兄弟的论点。因此我才向你提出警告,也因此我们必须防止阿维尼翁人起疑。”
  “院长该不是建议我的调查应该有个界限吧?你相信最近发生的事件,可以追溯到关于一个修士过去持有异端的故事去吗?”
  院长噤声不语,望着威廉,脸上漠无表情。好一会儿后他才说道:“在这个可悲的事件中,你是裁判官。你是应该怀疑,并且冒着根据不充分的险。在这里,我只是个神父。我要说,如果我确知我的一个修士的过去,确实有让人起疑的好理由,那么我自己已把这有害于健康的苗子根除了;我所知道的,你全都知道了。我不知道的,你的智慧将它们一一揭发。”他对我们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出了礼拜堂。
  “故事变得更复杂了,亲爱的阿德索。”威廉皱着眉,说道,“我们追踪一份手稿,我们变得对几个过分好奇的僧侣彼此的诽谤及纵欲的举动感兴趣,现在,又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线索,管理员……还有和管理员一起到达此处的萨尔瓦托。不过,我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吧,因为我们计划今晚保持清醒。”
  “那么你还是打算今晚潜入图书室去了?你不放弃第一条线索吗?”
  “当然不。总之,谁说这两条线索是不相干的呢?而且,管理员的这回事,说不定只是院长的多疑罢了。”他举步往朝圣者招待所走去。走到门槛时,他停住脚,仿佛接续先前的评论似的,又开口说话,“毕竟,院长认为在他的僧侣之间有些什么不健康的事情,才要求我调查阿德尔莫的死。只是现在维南蒂乌斯的死又带出了其他的疑点,或许院长也察觉了秘密的关键是在图书馆,而他并不希望任何人去探查那个地方。所以他对我提出了管理员的事,好将我的注意力自大教堂调开……”
  “可是他为什么不希望——”
  “别问太多问题。从一开始院长就告诉过我图书室不能碰,他一定有他的充分理由。说不定他牵涉到某一件他认为和阿德尔莫的死无关的事,现在他却意识到丑闻慢慢传开,很可能会涉及他自己。他不希望真相被发现,至少是不希望由我来发现……”
  我沮丧地说:“那么我们是住在一个被上帝所弃的地方了。”
  “你难道知道有什么上帝时常眷顾的地方吗?”威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然后他打发我去休息。我躺在草铺上,心想我父亲真不该要我出来探索世界,这世界可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了,我一下子便学了太多的东西。
  当我沉沉入睡之际,我低声默祷:“上帝,拯救我免于被狮子吞噬吧。”
 
第十三章
  黄昏晚祷之后
  老阿利纳多说出有关迷宫的情形,以及进入迷宫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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