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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名字

_2 安伯托·埃柯(意大利)
  “那么是谁希望你死呢?”
  “他们每一个人。罗马教廷。他们已先后两次想要暗杀我,他们想要叫我缄默。你也知道五年前所发生的事。两年前纳尔榜的巴格德也受到谴责,贝伦加·塔洛尼虽是裁判官之一,却向教皇请诉。那是艰难的时期。约翰已发布过两次敕书指责主教,就连切泽纳的迈克尔也放弃了——对了,他何时会抵达?”
  “这两天就会到了。”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迈克尔……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现在他总算想通了,明白了我们所要的是什么,佩鲁贾僧会也证实了我们是对的。但是1318年时,他却对教皇屈服,把五名拒绝服从的大教区主教交给约翰。威廉……哦,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用双手掩住了脸。
  威廉问:“但是在塔洛尼的请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约翰只有重开争论,你明白吧?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在教廷里也有感到疑惑的人,即使是教廷中的圣方济格修士——形式主义者,伪善者,准备为牧师的俸禄出卖自己,但他却心存怀疑。就在那时约翰要求我起草有关贫穷的请愿书。那是一份好著述,威廉,愿上帝原谅我的自傲……”
  “我拜读过了。迈克尔拿给我看的。”
  “即使是我们自己的人,也有人犹豫不定,阿奎泰因的大教区主教,圣维塔尔的枢机主教,卡法的主教……”
  “他是个白痴。”威廉说。
  “愿他安息。两年前他已蒙主召唤了。”
  “上帝并不那么悲悯。那是由君士坦丁堡传来的错误消息。他仍然健在,我听说他将成为公使团中的一员。天主保佑我们!”
  乌伯蒂诺说:“但是他赞成佩鲁贾僧会呀!”
  “不错。他正是那种口蜜腹剑的人。”
  “说真的,”乌伯蒂诺说,“他从未真正宣扬过教义。结果是前功尽弃,但至少这个观念并未被宣告为异端,这是很重要的。所以,其他人一直没有原谅我,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伤害我。他们说三年前路易宣布约翰是个异教徒时,我在萨克森豪森。然而他们明明晓得那年七月我是在阿维尼翁,和奥西尼在一起……他们发现皇帝的那几部分宣告和我的信念不谋而合。简直太疯狂了。”
  “并不太疯狂吧。”威廉说,“那些概念是我灌输给他的,而我是由你的阿维尼翁宣言书及奥里埃的著作中归纳出来的。”
  “你?”乌伯蒂诺惊喜参半地叫道,“那么你同意我的见解了!”
  威廉似乎有点困窘,回避地说:“目前,对皇帝而言那是正确的主张。”
  乌伯蒂诺怀疑地望着他:“啊,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它们,是不是?”
  “告诉我,”威廉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我你是怎么躲开那些狗的。”
  “的确是狗没错。威廉。我甚至和博格纳拉蒂亚起了冲突,你知道吗?”
  “可是博格纳拉蒂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呀!”
  “现在是了,在我终于和他长谈过之后,他总算被说服了,反对敕令,教皇因此将他监禁一年。”
  “我听说现在他和我在教廷的一个朋友,奥卡姆的威利走得很近。”
  “我对他不甚了解。我不喜欢他。他是个没有热情的人,一切诉诸理性,只有头,没有心。”
  “但是他的头很美呢。”
  “也许,但那会使他下地狱的。”
  “那么我会在那下面和他再会,我们可以再争论逻辑。”
  “别胡说,威廉。”乌伯蒂诺露出友爱的笑容,“你比那些哲学家好多了。只要你想……”
  “什么?”
  “上一次我们在翁布里亚见面时——记得吧?——我的病刚刚痊愈,多亏了那个神奇的女人……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他喃喃低语着,脸庞闪耀着光彩,“克拉尔——女人的天性是乖僻的,但经过神圣的提升,却变得崇高,是优雅最高贵的表现形式。你知道那最纯正的贞洁怎样启示了我的生命,威廉——”他激动地握住威廉的手臂,“你知道我,强烈的——是的,就是这几个字——强烈的渴求忏悔,所以以折磨自己的肉体苦修,使我自己完全沐浴在耶稣基督的爱中……然而,我这一生却有三个女人是我的天国使者。福利尼奥的安琪拉、西塔卡提洛的玛格丽特(我写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为我揭示了本书的结尾),最后是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那是上帝的报酬,是的,所以我该调查她的奇迹,在圣母教堂迁移之前,对众人宣告她的圣迹。当时你就在那里,威廉,你大可帮助我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而你却没有——”
  威廉低声说道:“但是你邀我参与的神圣使命,是将本蒂文加、贾科莫和吉奥凡努丘送上火刑场啊。”
  “他们的堕落糟蹋了她的名誉,而你是裁判官啊!”
  “所以那时我才要求解除职务。我不喜欢那件事。我也不喜欢——坦白地告诉你吧——你诱使本蒂文加招出他错误行为的方法;你假装要加入他的教派,假如那算得上是教派——让他说出他的秘密,再使他被捕。”
  “但那是控诉基督敌人的方式呀!他们是异教,他们是伪使者,他们散发出多尔西诺兄弟的恶臭!”
  “他们是克拉尔的朋友。”
  “不是的,威廉,你绝不可在克拉尔的名誉上蒙上一丝阴影。”
  “可是他们和她有所关联呀。”
  “他们是圣方济格修士,自称是主教,事实上不过是教团的僧侣!但你晓得在审判中,本蒂文加说他自己是个使者,他和吉奥凡努丘又诱惑修女,告诉她们地狱并不存在,主教的欲望可以被满足,却不会冒犯上帝。说在一个男人和修女睡过觉后,基督的身体便可被领受,(天主啊,原谅我!)说上帝喜欢抹大拉的玛丽亚更甚于圣女亚格尼斯,又说凡人所说的魔鬼也就是上帝,因为魔鬼是事体,而上帝是事体的定义!但是克拉尔在听说了这些言论后,却看见了幻象;上帝亲口告诉她说他们是邪恶的信徒!”
  威廉说:“他们是麦诺瑞特,心里燃烧着克拉尔一样的幻影,恍惚的幻影和罪恶的狂乱之间,通常并没有很大的差距。”
  乌伯蒂诺绞扭着双手,眼底再度漾上了泪光:“不要这么说,威廉。你怎么能把以芳香燃烧内脏的神圣之爱,和发出恶臭的感官失调混为一谈呢?本蒂文加怂恿他人碰触赤裸的肢体;他声称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感官的支配,‘他们裸体并卧,男人和女人……’”
  “但是他们并不交合。”
  “谎言!他们是要找乐子,而他们找到了。他们感觉到肉欲的刺激,为了使它满足,便说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触摸并亲吻对方的每一部位,赤裸的肚子和赤裸的肚子相结合并不是什么罪恶?”
  我要承认乌伯蒂诺对这个罪行的责难方式,实在不能使我激发道德的想法。我的导师一定感觉到我的激动了,便打断了这个圣人的话。
  “你的精神是热烈的,乌伯蒂诺,不管是对上帝的爱或是对邪恶的憎恨。我的意思是,天使的热情和撒旦的热情之间差异极少,因为它们都是由极端兴奋的意志所产生的。”
  “哦,是有差异的,而且我知道!”乌伯蒂诺激切地说,“你是说在好的向往和坏的欲望之间只有一小步,因为那一直是由意志所导引。这话并不假。但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对象,而对象却是显而易见的。上帝在这一边,魔鬼却在另一边。”
  “我恐怕已不知如何区别了,乌伯蒂诺。你的福利尼奥的安琪拉不是说过,有一天她精神恍惚,发现她自己竟然在基督的圣墓里了吗?她不是说当她看见他合眼躺在那里时,她便先亲吻他的胸,然后亲吻他的嘴,而那两片唇有种说不出的甜美。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就用她的脸颊贴向基督的脸颊,基督便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压向他,于是——就如她所说的——她感受到一种崇高的幸福?……”
  “这和感官的冲动有什么关系呢?”乌伯蒂诺说,“那是个奥秘的经验,而且那是天主的身体。”
  “也许我已习惯于牛津的思想了。”威廉说,“在那里,他们认为即使再奥秘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另一种……”
  “全看怎么想了。”乌伯蒂诺笑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以及怎么看。上帝是可以感知的,一如光亮;在太阳的光线中,镜中的影像,万物的颜色,在湿叶子上日光的反射里——这种爱和圣方济格在赞颂上帝创造的万物、花、草、水和空气时的爱岂不相近?我不相信这种爱会产生任何诱惑。反之,我对那种把和上帝肉体接触的震颤形之于言词的爱感到怀疑……”
  “你太冒渎了,威廉!那是不一样的。在心灵爱上帝的心醉神迷和蒙特法尔科伪使者卑下、堕落的心醉神迷之间,隔着无底的深渊……”
  “他们并不是伪使者,他们是自由圣灵的兄弟;你自己也这么说的。”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并不知道有关那次审判的一切。我自己绝不敢记下某些告白,只怕会将魔鬼的阴影投注在克拉尔在那个地方所创造出来的圣洁气氛中。但我获悉了某些事,某些事,威廉!他们晚上会聚在一个地窖里,弄来一个新生男婴,将他抛来抛去,直到他死掉……在他生前最后抓住他,眼看着他死掉的人,就成了教派的领袖……那孩子的尸体会被撕成碎片,裹上面粉,制成冒渎的圣饼!”
  “乌伯蒂诺,”威廉坚定地说,“几世纪前,亚美尼亚的主教就说波利西和波哥密尔兹教派会做这些事了。”
  “那又有什么相干呢?魔鬼是固执的,他的陷阱和诱惑都遵循着一个模式,他隔了千年之后也会再重复他的仪式,他总是一样的,所以人们才认得出他!我向你发誓:他们在复活节的夜晚点上蜡烛,把少女们带到地窖里,然后他们把蜡烛吹熄,扑到少女们的身上,尽管这些女孩和他们有血缘关系……假如这样的结合产下了一个婴孩,那地狱的仪式便又开始,所有的人围在一小壶酒四周,他们称那壶酒为‘小桶”他们会喝得醉醺醺的,把那婴孩切成碎片,把他的血倒进酒杯里;他们把还没死掉的孩子抛到火中,再将婴儿的灰烬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喝进肚子里!”
  “但是三百年前迈克尔·薛勒在谈论魔鬼的书里就已写出这一切了!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你的?”
  “他们。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受不了苦刑的情况下招供的。”
  “只有一样东西比欢乐更能唤起兽性,那就是痛苦。人受到苦刑的折磨时,就好比置身于药草造成的幻象领域中。你所听说过、阅读过的一切,都会涌上你的心头,仿佛你被推向地狱,而非天堂。一个人被拷问之时,不仅会说出裁判官所要你说的话,还会说出他想象可以取悦裁判官的话,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一项契约了(这真的是恶魔的契约)……我知道这些事,乌伯蒂诺,我也曾和那群人一样,相信炽烫的铁可以使人说出实话。让我告诉你吧,事实却是来自另一种火焰。本蒂文加受苦刑之时所说的可能是最荒谬的谎言,因为说话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欲望,是他灵魂的恶魔。”
  “欲望?”
  “是的,人们有渴求崇拜的欲望,也有渴求痛苦的欲望,甚至还有渴求屈辱的欲望。假如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使反叛的天使,把他们的热情由崇拜和谦逊转向骄傲和暴动,我们对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期盼呢?现在你知道了,当我裁判之时,我所想到的就是这些。所以我才放弃那项职务。我缺乏调查坏人弱点的勇气,因为我发现那些弱点和圣徒的弱点并无不同。”
  乌伯蒂诺似乎听不懂威廉的最后一段话。由他一脸友爱的怜悯,我想他大概把威廉看成失当情感的受害者了。但是他原谅我的导师,因为他深爱威廉。乌伯蒂诺打断了威廉的话,以苦涩的声音说:“没有关系。假如那就是你的感觉,你放弃裁判官的职务是对的。我们必须抗拒诱惑。不过,我缺少你的支持,有了你的支持,我们可以走出那个弯路的。结果,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被控姑息养奸,被怀疑是个异教徒。就对抗邪恶而言,你也一样软弱。邪恶,威廉!这个责难难道永不会停止,这个阴影,这团阻止我们到达圣源的泥沼?”他更靠向威廉,好像怕被别人在无意中听到他的话,“这里,即使是在奉献为祈祷之用的墙垣之内,也一样免不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院长跟我说过了;事实上,他还请求我帮他查明。”
  “那么观测、调查吧,以山猫的利眼由两个方向去看:欲望和骄傲……”
  “欲望?”
  “是的,欲望。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有女性的特质,所以也像魔鬼一般。他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和梦魔打交道的少女的眼睛。但我也说了‘骄傲”智力的骄傲,在这所为‘骄傲’两个字,为智慧的幻象而奉献的修道院里。”
  “假如你知道什么线索,帮助我吧。”
  “我一无所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灵感觉得到某些事情。让你的心说话,询问每一张脸,不要听信舌头……但是罢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谈这些可悲的事,使我们这位年轻朋友感到惊颤呢?”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望着我,用修长白誓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几乎本能地退缩,我克制住自己,而且这样做才是对的,因为我会冒犯他,他的动机是纯正的。
  “说说你自己给我听吧。”他又转向威廉,说道,“这些年来你做了些什么事呢?已经——”
  “十八年了。我回国去了,在牛津复学,研读大自然。”
  “大自然是好的,因为她是上帝的女儿。”乌伯蒂诺说。
  “上帝必然是好的,因为它产生了大自然。”威廉面带笑容说,“我读书,认识了几个非常聪明的朋友。然后我逐渐熟识马亚留斯(译注:意大利学者,1290-1343),对他关于帝国、人民,及地球王国的新法律等观念感到着迷,所以我又加入了我们那群兄弟,成为皇帝的顾问。但是你知道这些事,我在信上都说过了。在博比奥,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时,我高兴极了。我们原以为你失踪了。但现在有你和我们在一起,过两天等迈克尔也到了,你可就帮得上大忙了。和贝伦加·塔洛尼的这场冲突可不轻松,我相信我们会有些乐趣。”
  乌伯蒂诺望着他,脸上浮现一个试探性的微笑:“我真不知道你们英国人什么时候说话才是正经的。这么严重的一个问题,哪里会有什么乐趣。这关乎着修会的存亡,你的修会;在我心里也是我的。但是我要央求迈克尔不要到阿维尼翁去。约翰要他,找他,邀请他,未免太迫切了。不要信任那个法国佬。哦,主啊,你的教会落到怎样的一双手中啊!”他转头望向祭坛,“她变成了妓女,因为奢华而变得软弱,沉溺在欲望中犹如发情的蛇!由伯利恒愈疮木造的马厩变成了金子和宝石,由全然的纯洁变成了狂饮乱舞!看,看这里:你已经看过门口了!所有的影像都没有遗漏,假基督的时代终于来临了,我很害怕,威廉!”——他环顾四周,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的本堂,仿佛基督之敌随时都会出现,我甚至觉得真会见到他——“他的代理人已经在这里了,就如基督派遣使徒一般,被派遣到世间!他们践踏上帝的城市,透过欺骗、伪善和暴力诱惑世人。到那时上帝才不得不派出它的仆人,伊利贾和埃诺克,他让他们生存在人间天堂,好让他们有一天推翻基督之敌,他们会如预言一般,穿着粗麻布的衣服而来,他们会以言行宣扬忏悔……”
  “他们已经来了,乌伯蒂诺。”威廉说着,指指他的圣方济格修士服。
  “但他们还未得胜;这是愤怒的假基督下令杀害埃诺克和伊利贾的时刻,然后将他们尸体暴露示众,使得众人不敢效法他们。正如他们想要杀死我一样……”
  那一刻,我恐惧地想着,乌伯蒂诺一定是在一种神圣的狂热中,他所说的话也使我害怕。现在,事隔多年,我已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简而言之,两年后他在日耳曼的一个城市被神秘地杀害,凶手却一直没有被发现——我觉得更惧怕,因为那一晚乌伯蒂诺所说的显然是预言。
  “约钦姆院长所说的实情,你知道。我们已到了人类历史的第六个时代,有两个反基督者会出现,神秘的基督之敌和假基督。就是现在了,第六个时代,在圣方济格出现,在他自己的肉体上接受耶稣基督的五处伤口。博尼费斯就是那个神秘的基督之敌,克里斯蒂安的让位是无效的。博尼费斯就是由海中升起的那头野兽,它的七个头代表七项死罪,十个角就是十诫的罪行,在他四周的红衣主教就是蝗虫,也就是恶魔阿坡里昂之身!但只要你用希腊字母念出那名字,就知道那只野兽叫‘班尼狄特’!”他凝视我,看我是不是听懂了,然后举起一只手指,向我警告,“班尼狄特六世就是假基督,由土中现出的野兽!上帝允许这样一个不法恶魔统治它的教会,这样一来继任者的美德才更显得非凡荣耀!”
  “可是,神父,”我鼓起了勇气,茫然地回答道,“他的继任者是约翰啊!”
  乌伯蒂诺伸出一只手按着前额,似乎想要驱散一个困扰的噩梦。他困难地呼吸,他累了:“是的,这样的推算是错了,我们仍在等待天堂的教皇……但是目前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却已出现了。”他抬眼望天,像是祈祷般地说了一大段话(但我确信他是在背诵他著作中的一页),然后又说,“……是的,这些就是允诺:天堂的教皇一定会来临的。”
  “姑且相信吧,乌伯蒂诺。”威廉说,“此刻,我到这里来是要阻止皇帝被废。多尔西诺兄弟也宣扬过你的天堂教皇……”
  “再也别说那毒蛇的名字了!”乌伯蒂诺喊着,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哀伤转为忿怒,“他弄污了约钦姆的话,将那些话说成死亡和脏污!假如基督之敌有使者的话,那就是他了!可是你,威廉,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并不真的相信基督之敌的降临,你在牛津的导师只教你迷信理论,使你心灵的预言能力枯竭!”
  “你错了,乌伯蒂诺。”威廉严肃地回答,“你知道在我的导师之中,我最敬重的是罗杰·培根……”
  “胡说些什么飞行机器的人。”乌伯蒂诺尖刻地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清楚而且沉着地提到了基督之敌,也明白世界的腐化和学术衰微的重大关系。不过,他说准备对抗他的来临只有一个途径:研读自然的秘密,利用知识改良人类。我们可以借着研究药草的治病效力,石头的本质,甚至计划那些使你发笑的飞行机器,准备和基督之敌战斗。”
  “你那位培根先生所说的基督之敌,不过是助长知识骄傲的借口。”
  “一个神圣的借口。”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任何借口都不可能是神圣的。威廉,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很信任你。抑制你的知识,学着为主的伤口哭泣,把你的书本抛开吧。”
  “我只潜心研究你的书就是了。”威廉不觉微笑。
  乌伯蒂诺也笑了,威胁地对他挥动一根手指:“愚蠢的英国人,不要过分嘲笑你的伙伴。对于你不能爱的那些人,你就该惧怕。在这所修道院里,你千万要警觉些。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事实上,我想要对这地方熟悉些呢。”威廉说着,准备离开,“走吧,阿德索。”
  乌伯蒂诺摇着头说:“我告诉你说这里不好,你却回答说你想更熟悉它。啊!”
  “对了,”走了好几步后,威廉又说,“那个长得像动物,说着巴别塔语的僧侣是谁呢?”
  “萨尔瓦托吗?”乌伯蒂诺已经又一次跪下,听了威廉的话便回过头来,“我相信他是我送给这所修道院的礼物,还有地窖。我脱下圣方济格修士的僧服时,曾回到卡萨尔的老修道院去过,我发现那里的僧侣们都遭到了麻烦,因为教区控告他们是我这个教派的主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为了顾全他们费了不少力气,为他们争取到学习我的事例的许可。去年我到达这里时,发现其中两个修士也躲到了这里,萨尔瓦托和雷米吉奥。萨尔瓦托……他长得的确其貌不扬,可是他亲切体贴。”
  威廉犹豫了一会儿:“我听他说到裴尼坦吉特。”
  乌伯蒂诺没有说话,挥了挥手,似乎想赶走恼人的思绪:“不,我不相信。你知道这些凡人修道士都是怎么样的人,乡下人,也许听了某个流浪传道士的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对于萨尔瓦托,我还有别的非难:他是个贪婪而且贪欲的畜生。但他没有什么违反教义的大缺点,这所修道院的弊病并不在他。去找那些知道太多的人追查,不要找一无所知的人。别将怀疑的城堡建筑在片言只字上。”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威廉回答,“我放弃当裁判官,正是为了避免如此。但我也喜欢聆听别人的话语,然后再仔细思索。”
  “你想得太多了。孩子,”他转头对我说,“不要从你的导师那里学到太多坏榜样。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意识到,惟一必须思索的事是死亡。现在让我祷告吧。”
 
第四章
  第九时祷告之前
  威廉和草药师塞维里努斯博学的对话
  我们走过礼拜堂本堂,由刚才进入的那扇门走了出来。我的脑袋里仍回荡着乌伯蒂诺的话,字字句句。
  我斗胆对威廉说:“那个人很……古怪。”
  “在许多方面,他是个伟大的人。就因为如此,他才古怪。只有微不足道的人显得正常。乌伯蒂诺可能变成他帮忙烧死的异教徒之一,也可能成为罗马教廷的枢机主教,他和这两种不适当的地位都很接近。我和乌伯蒂诺说话时,总觉得地狱就是由另一面看来的天堂。”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便间道:“由哪一面呢?”
  “啊,是的,”威廉明白我的问题所在,“这件事关系着究竟是否有许多面,还是有一个整体。但是别在意我说的话,也别再望着门口。”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我的颈项,因为我又转头去看入口处的雕刻了,“他们今天已经把你吓够了,所有的人。”
  我回过头望向出口时,看见我眼前又站了另一名修士。他的年纪大概和威廉差不多,面露笑容,热诚地向我们致意。他说他是尚文达的塞维里努斯,是草药师修士,负责管理澡堂、疗养所和庭园。假如我们想熟悉修道院内的路径,他很乐意为我们领路。
  威廉向他道谢,说我们进修道院时,他已注意到那片茂盛的菜园,在他看来那里所种的不只是食用性植物,还有药用植物,虽然都覆盖了雪。
  “春夏天时,种类繁多的各种植物都会开花,这园子就会为造物主唱出更美的诗章。”塞维里努斯有点歉然地说,“但即使是现在,时值冬季,草药师的眼睛仍能看穿将要再发芽长叶的植物枯枝,他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园子比任何植物志的记载都要丰茂,色彩也更繁复,和那些书上的图片一样美。此外,好药草在冬季也会生长的。其他的药草我都已采收,放在实验室的瓶子里了。还有羊蹄大黄树的树根,我用来治疗感冒的;木模根煎出的药汁可制成皮肤病膏药;把蛇木地下茎捣碎研磨,可用来医治痢疾和一些妇人病;胡椒有助于消化;款冬可抑制感冒;还有帮助肠胃吸收的龙胆;我还有可制成好药水的杜松;老树根煎成的药对肝有益;石碱草根在冷水中泡软后,治黏膜炎最有效;还有撷草,它的效能你一定知道。”
  “你的药草种类真多,而且适宜不同的气候。你怎么办到的呢?”
  “一方面,我要感谢上帝的慈悲,它让我们的高原背山面海,因此温暖的海风从南面吹来,北面则有树林屏障。另一方面,多亏老师们教导我这个不成材的学生,使我学会了不少技巧。植物是可以在气候不佳的地方生长的,只要你利用周围的地势,注意它们的营养及成长。”
  我问道:“但你也种了仅供食用的植物吧?”
  “啊,年轻的朋友,食用的植物一样可以治疗身体的,只要食量适当,任何东西吃得过量就会使人生病。就拿南瓜来说吧:它的天然性质是湿冷的,可以解渴,可是你如果等它烂了再吃,就会泻肚子,那你就得用盐水调些芥茉糊敷在肚子上。再说洋葱吧,它的性质是温热的,吃一点的话可以增强性交能力(自然这是对没有像我们这样发过誓的人而言的),但吃太多就会使人头重脚轻,喝一杯加醋的牛奶可以使头痛减轻。”他又狡猾地说,“这也是年轻的僧侣总是不吃洋葱的好理由,以大蒜来替代。大蒜的性质干热,可以解毒,但吃过量却会使人心浮气躁。反之,豌豆利尿而且极有养分,很有益处,可是也会使人做噩梦。不过还是比某些药草更温和多了。有几种药草会让人产生可怕的幻象呢。”
  “哪些呢?”我问。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啊,我们的见习僧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只有药草师才能知道:要不然鲁莽的人随便乱吃,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可是你需要一点尊麻。”威廉接口说,“或是雄黄或紫草,好压抑这种幻象。我希望你有这些好药草。”
  塞维里努斯瞟了我的导师一眼:“你对药草学很感兴趣?”
  “只是有点兴趣。”威廉谦逊地说,“因为我看过乌布伯舍西姆的《健康学》。”
  “亚伯·艾山的《药草新志》。”
  “或是埃鲁卡西姆·埃利米塔。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收藏了一本。”
  “最美丽的一本,里面有很多色彩鲜明的插图。”
  “赞美上帝。还有普拉蒂亚留斯的《药草志异》。”
  “那也是一本巨著。还有亚里斯多德的《植物志》和《蔬菜志》,由萨里谢尔的阿尔弗雷德翻译的。”
  “我听说那并不是亚里斯多德写的。”威廉说道,“正如人们已发现他并不是《因果论》的作者。”
  “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本伟大的书。”塞维里努斯说。
  我的导师理所当然地同意了,也没问他说的是《蔬菜志》还是《因果论》。这两本著作我都一无所知,但由他们的对话,我推论必然都是巨著。
  塞维里努斯归结道:“要是能和你尽兴地聊聊药草,可真是一件乐事。”
  “我也有同感。”威廉说,“但是我们还是别破坏沉默的规则。我相信你是奉有命令的吧?”
  塞维里努斯说:“几世纪以来,各修会顺应不同的需要采用了规则。规则定了神的圣句,但却不值得研究。然而你也知道,我们的修会已发展到必须介入神和人的事务。另外,规则也指示了要住集体宿舍,但有时候让修士们有机会在夜晚沉思也是对的,正如我们这里的修士,他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寝室。对于沉默这个问题,规则十分严厉,我们这里也是如此,不仅是体力劳动的修士们,就是写字或阅读的人也不能和他们的兄弟们交谈。不过本修道院最注重的就是学术,通常修士们交换学习心得也是很有助益的,所以只要是有关学问的谈话都是合法而且合宜的,只要不是在用餐或祷告的时候交谈就行了。”
  威廉突然问:“你和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是不是曾经谈过不少话?”
  塞维里努斯似乎并不感到讶异:“看来院长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说,“没有。我并不常和他说话。他常待在写字间里装饰书籍。在某些场合我倒听过他和别的修士谈论他的工作;例如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或布尔戈斯的佐治。再说,我很少到写字间去的,多半都待在我的实验室里。”他朝着疗养所的房舍点了点头。
  “我明白。”威廉说,“那么你并不知道阿德尔莫是否有幻象了?”
  “幻象?”
  “举例来说,就像你的药草会使人产生的。”
  塞维里努斯的身子变得很僵硬:“我跟你说过了,那些有危险性的药草,我都很谨慎地收藏起来了。”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威廉急忙澄清,“我所说的只是一般幻象。”
  “我不明白。”塞维里努斯坚持道。
  “我是在想,一个修士夜晚在大教堂里闲荡,根据院长所言——在禁止时间内进入那里的人……可能会有不测之事发生。哦,正如我所说的,我是在想说不定他有什么恶魔的幻象,因此才会跌落悬崖。”
  “我说过了,我很少到写字间去,除非我需要一本书的时候;但依据教规,我自己有一间植物标本室,就在疗养所里面。我只知道阿德尔莫和佐治、维南蒂乌斯比较接近,当然,还有……贝伦加。”
  就连我也察觉到塞维里努斯迟疑的语气,我的导师自然没有忽略:“贝伦加?为什么说‘当然’呢?”
  “阿伦德尔的贝伦加,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又曾一起当见习僧,因此比较谈得来。所以我说‘当然’。”
  “啊,是的。”威廉说。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令我惊讶的是,他竟没有再追究这件事。事实上,他很快地改变了话题:“我想或许我们该去参观一下大教堂了。你愿意当我们的向导吗?”
  “乐意之至。”塞维里努斯的放松显而易见。他领头沿着庭园旁边前行,带我们走到大教堂的西侧。
  “面对庭园的这扇门通到厨房,”他说,“但是厨房只占了楼下的西半部,另外一半是餐厅。南边的入口,也就是礼拜堂唱诗班席位的后面,有两扇门分别通往厨房和餐厅。但我们可以从这里进去,因为由厨房可以继续走到餐厅去。”
  我走进那间大厨房,意识到有一个八角形的天井和整幢大教堂一般高;后来我才晓得这是一个井孔,但没有通路,只是在每一楼都开有宽大的窗子,和教堂外侧的窗子一样。厨房里被烟熏得灰黑,许多仆人已在里面忙着准备晚餐吃的食物。有两个人站在一张大桌子旁,做一种包括青菜、大麦、燕麦、裸麦的馅饼,把芜箐、水芹、白萝卜、红萝卜剁碎。旁边另一个厨子刚把几条鱼浸入酒和水的混合液里,并且在上面撒上鼠尾草、荷兰芹、麝香草、大蒜、胡椒和盐。
  西边塔楼下有一座开着的大炉子,准备用来烤面包;炽热的火已冒着火星子。南边塔楼里有个很大的火炉,上面有几口滚得热腾腾的锅子,呼噜呼噜作响。通往礼拜堂后面谷场的门是敞开的,养猪人正好在这一刻走了进来,捧着由刚杀的猪身上割下来的猪肉。
  我们由那扇门走出去,便到了谷场。在高原最东边,还有一排靠墙而建的房舍。塞维里努斯对我解释,前面那几间是谷仓,再过去是马厩,然后是牛棚、鸡舍,最后是加盖了屋顶的羊圈。在猪圈外面,养猪人正在搅动一缸猪血,以免它凝固了。只要迅速而且适当的搅拌,猪血可以保持几天的液态,这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然后他们就可以做猪血肠了。
  我们又走进大教堂里,很快地经过餐厅,朝东边的塔楼走去。
  餐厅就在东边和北边的塔楼之间,北边塔楼里筑有一个壁炉,东边塔楼却藏着环状阶梯,通向上一层楼的写字间,修士们每天由这里上楼去工作。另外还有两个楼梯也可通行,一个在这里的壁炉后,一个在厨房的炉子旁,都是螺旋形的,虽然比较狭窄,却也暖和多了。
  由于正值礼拜天,威廉问写字间里有没有人在那儿。塞维里努斯笑着说,对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僧侣而言,工作也就是指祷告。
  礼拜天祈祷的时间延长,但是必须研读书籍的修士们仍会在楼上待个几小时,通常是交换学习心得及思索《圣经》的感想。
 
第五章
  第九时祷告之后
  他们到了写字间,和许多学者、抄写员及标示员会晤,还遇到了一个相信假基督就要降临的瞎眼老人
  我们爬上楼时,我看见我的导师观察着楼梯旁的窗子,阳光透过窗玻璃斜射在梯阶上。我大概快变得和他一样聪明了,因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开在一般人很难够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厅的窗子(在楼下惟一可以俯望悬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够到,更何况窗子下面并未放置任何家具。
  我们走到楼梯顶端后,便经由北边的塔楼进入写字间,我忍不住一声惊叹。这一层楼并不像楼下那样分隔成两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宽敞。天花板是圆弧形的,并不太高(比礼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过一般的会堂),有坚实的柱子支撑,包容着一个光线极美的空间。因为较长的那四面墙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个塔楼外围的五边,各有一扇较小的窗子;最后,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让光线由天井照了进来。
  这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这个大房间的光线异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后。玻璃窗并不像礼拜堂的那么色彩缤纷,镶了铅框的方形玻璃,过滤出最纯净的阳光,未经人为技巧的改变,所以为写字、读书照明的目的完全达到了。我曾见过不少地方的写字间,但没有一间像这里这么明亮的,自然的光线倾泻而入,使整个房间明朗灿然;精神的原则更闪亮耀眼,光辉四射,是所有美和学识的来源,有一半要归功于这房间匀称的比例。要创造出美,必须有三样要素同时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无缺,为此原因我们认为所有不完整的东西都是丑的;然后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最后则是明度和亮度;事实上只要颜色确切,我们便常说那东西很美。由于美丽的景致包含了安宁,同样的我们的欲望也会因安宁、善和美而平静下来。我觉得内心充满了抚慰,想着在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这个午夜时刻,我感到这里是个令人喜悦的学习场所。后来我在圣格尔修道院看到一间比例相似的写字间,也和图书室分开(在别所修道院里,修士们都在放书的同一个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这里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书桌,古物研究者、图书管理员、标示员和学者们,都各自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由于一共有四十扇窗户(这也是个完美的数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仿佛是四德乘以十诫),所以同时可让四十个修士一起工作,虽然有时也许只有三十个。
  塞维里努斯对我们解释,在写字间工作的修士们都免除了上午礼拜、第六时和第九时的祷告,这样他们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们才停下活动,参加黄昏晚祷。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最明亮的地方是让研究古物者、最杰出的图书装饰者、抄写员和标示员坐的。每张书桌上都有装饰和抄写所要用的工具:角质墨水壶、修士们用小刀削尖的鹅毛笔、用来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写字之前画线用的直尺。在每个抄写者旁边,或是倾斜的桌面顶端,都有个读经台,被抄录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书页上盖了一张挖剪了一条格洞的纸,将此刻被抄录的那一行框了出来。
  有些书桌上还放了金色和其他许多颜色的墨水。别的修士们则只是在看书,并且随时在私人的笔记本或写字板上,写下自己的注解。
  不过,我并没有时间去仔细观察他们的工作,因为图书管理员向我们走来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希尔德谢姆的马拉其。他的脸上露出了欢迎的表情,但看到这样一张奇特的面容,我却不自禁地颤栗。他个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着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么地方令人感到困扰。因为他刚从外面进来,兜帽并未拉下,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了阴影,忧郁的大眼睛也因而显得阴森。他脸上似乎有许多热情的痕迹,但现在已不再激发,便冻结在五官上。悲哀和严厉支配了他脸上的线条,他的眼眸是如许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对方的内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询问十分困难,谁也不想再一次和它们碰触。
  管理员为我们介绍当时在写字间里工作的许多位修士,一一说明他们的作业,我对他们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钦佩。因此我得以会晤萨尔维米克的维南蒂乌斯,他从事希腊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译,潜心研究亚里斯多德;乌普萨拉的本诺,一个研读修辞学,来自北欧的年轻修士;亚历山大里亚的埃马罗,他到这里才几个月,抄写馆内有关借贷的书籍。另外还有一群图书装饰者,都来自不同的国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莱多的拉巴诺,约纳的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尔多。
  当然还有许多学有专精的僧侣们,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无比兴奋。但我必须转述我们讨论的主题,因为在谈话中出现了不少有用的线索,表露出僧侣们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实情。
  我的导师开始和管理员马拉其闲谈,赞美写字间的美和勤学的气氛,并且问他在此进行工作的程序,因为他到处都听人谈及这所图书馆,很想要查阅许多书籍。马拉其对他解释院长已说过的话:修士们向管理员借他所要参阅的书,管理员便上楼到图书室去拿,只要他们的请求是正当、虔诚的。威廉问他怎么能知道楼上书柜里有哪些藏书。马拉其便指着用一条小金链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录,目录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书名。
  威廉把双手插进僧衣内,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为内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样东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脸上见过那东西。那是个叉形的扣夹,它的构造使它可以扣在一个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个高耸的鹰钩鼻),就像一个骑士跨在坐骑上,或是一只鸟栖在树梢。在那个叉状物的两边,眼睛前面,有两个鹅卵形的金属框子,中间嵌着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样厚。威廉看书时总喜欢把这玩意儿放在眼睛前,说是这样他的视线会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时,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视力到底减弱了不少。这东西并不是用来帮助他看远方的物体,而是用来看近物的;要说望远,他的眼睛才锐利呢。戴上这透镜,他就能够阅读字迹极浅,连我都不易辨读的手稿。他对我解释道,当一个人过了生命的中点后,就算他的视力还是很好,眼睛却会变硬,瞳孔顽强不易控制,因此许多有学问的人过了第五十个夏天后,便没有办法再阅读、书写了。对于还能够将他们最好的知识成果传播多年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这种仪器的发明及创造,真叫人赞美天主。他对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支持罗杰·培根的观念,这个伟大的学者说过,学习的目的也在于延长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们都好奇地望着威廉,却不敢对他发问。我注意到,即使是在这么一个读书和写字的风气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种奇妙的工具也还没传抵。这些以智慧闻名于世的人,为我的导师所拥有的一件东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觉有几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镜,弯身看着古抄本的目录。我也凑上前去看,我们发现图书馆所拥有的藏书之多,有些书名我们听都没听过,有些却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罗杰所著的《所罗门王五棱堡》、《语言的修辞及奥秘》和《金属之谜》,艾库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译为拉丁文的《代数学》,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贝纳斯·毛鲁斯的《突破》、《神圣义务的危机》,以及弗拉维·克劳德的《字母解》。”我的导师读道,“辉煌的著作。但这些目录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书中的句子,我虽不知道由什么书中引出,马拉其却必然很清楚:“‘图书管理员一定要有一份所有书籍的目录,仔细照科目及作者的顺序排列。书本排上书架后,并须以数字的指示来分类。’你如何知道每本书的排列呢?”
  马拉其指着每一个书名旁边的注解。我读道:“‘第三,韵律辞典第四,希腊诗参考书第五’;‘第二,韵律辞典第五,英国文学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个数字是指书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后面的数字则表明是在哪一个书柜;我也明白还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图书馆的某个房间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气问关于这些最后区别的资料。
  马拉其严厉地望着我:“也许你不晓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员才能进图书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员知道如何解读这些句子。”
  “但这份目录上的书籍,是以什么顺序排列的呢?”威廉问,“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顺序来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这个体系是我近几年来才学的,当时却不常用到。
  “本图书馆建立已久,”马拉其说,“所有的书都是以被本馆收藏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
  “那么这些书是很难找了。”威廉说道。
  “但管理员记得清清楚楚,所有书籍纳入本馆时间也都知道。至于其他的修士们,可以仰赖管理员的记忆。”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谈论别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当时由他所掌握的职务,而在他之前已有一百多个人,将他们的知识一个一个传下来。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懂了。”威廉说,“假如我想要找有关所罗门王五棱堡的资料,你会告诉我刚才我看到书名的书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楼上的什么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所罗门王五棱堡的种种。”马拉其说,“但在我把那本书给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请示院长。”
  “我听说你们这里一位最好的图书装饰员最近死了。”威廉接着说,“院长跟我说过他的才华。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装饰的古抄本吗?”
  “奥特朗托的阿德尔莫,”马拉其怀疑地望着威廉,“他还年轻,所以只做旁注的装饰。他的想象力十分丰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测构想出未知的图样,令人惊讶,就像一个人把人的身体和马脖子连在一起一样。他的书就在这边,还没有人碰过他的书桌。”
  我们走到阿德尔莫生前的工作场,书桌上还放着装饰了一半的书页。那些都是最好的对开页——羊皮纸中的皇后——最后一张仍固定在桌上。那张纸已用轻石刮过,用白垩浸软,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纸的两侧用尖笔钉出了小洞,是艺术家的手要划的线条。前半页已写了不少字,书页的边线也已画上了草图。其他的几页则都已完成了。
  我和威廉看着那几页,都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画在边缘上的,是描绘一个和我们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过美丽的图书,表现出一个真假颠倒的宇宙:狗看见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狮子后面穷追不舍;动物的背上长出了人手,从一团粗毛中生出了双脚,龙身上有斑马的花纹,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个结的四脚兽;长了鹿角的猴子,人鱼长了翅膀,没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个人,还有满嘴利齿的嘴巴长在肚子上的人;人长了马头,马长了人腿,鱼生了双翼,鸟却背了鱼鳍,单身双头或双身单头的恶魔;明明是牛,却有鸡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头上像鱼类一样布满了鳞片,双头吐火兽和晰蝎嘴的蜻蜓,人首马身怪物,龙、象混在一起。半狮半鹜怪兽的尾巴变成了准备射出的弓箭,拟人化的动物和动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时在同一页还有田园生活的景色,描绘了田庄的情景,农夫,采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纺织的妇女,播种者在狐狸旁边;貂鼠拿着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楼城墙。在一条龙的下面,弯弯曲曲形成了一个“L”字母:一条缠着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个大大的“V”字。
  在赞美诗旁边,有一本礼拜时辰的书,精致小巧,和一个人的掌心差不多大,显然是不久前才装饰完成的。上面的字迹极小;空白处的图案乍看之下简直就看不见,必须仔细端详才看得出它们的美(你不禁想着,是什么超人工具,使这个画家可以在那么小的空间上达到那么生动的效果)。整本书的页缘空处都画满了一个接一个极小的形体,仿佛是自然的扩张;美人鱼、飞翔的雄鹿、吐火兽、像蛞蝓一样由书页文字延伸出来的人体。在某个地方,分成三行重复“圣哉,圣哉,圣哉”之处,有三个人头的躯体,其中一个弯身向下,一个仰身向上,彼此亲吻;倘若你不了解这幅画所蕴涵的深刻精神意义,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那是荒淫的画。
  我逐页看去,只觉得又敬佩又想笑,因为那些图画使人感到欢愉,虽然它们是画在圣书上。
  威廉修士也露出笑容,说道:“在我的国家,我们称这样的图案为babewyno”
  “在高卢,他们称之为babouins ”马拉其说,“阿德尔莫是在贵国学到他的技艺的,虽然他也曾在法兰西读书。狒狒,那指非洲的猴子。一个颠倒的世界,房子立在尖塔顶端,天在下地在上。”
  我记起了在我的国家里所听到的一首诗,忍不住就读了出来。马拉其接着我的段落,又往下读了一段。
  “你很不错,阿德索。”等他读完后,他说道,“事实上,这些图案所说的就是你乘坐一只蓝雁所能到达的国度;在那里,老鹰在河里抓鱼,熊在天空追鹞鹰,龙虾和鸽子一起飞翔,三个巨人被一个陷阱抓住,被一只公鸡啄个半死。”
  他的嘴角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点畏怯地听着这段谈话的僧侣们也衷心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一直在等管理员的认可。其他人还笑着时,马拉其却兀自皱了皱眉。那些修士们竞相赞美可怜的阿德尔莫技艺高超,指着那些奇妙的画。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一个严厉而坚决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神圣之处不容哗笑。”
  我们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年老的修士,年龄使他的背部微驼,他整个人就像雪一样白,不只是皮肤,脸庞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个瞎子。尽管岁月摧折那具躯体,那声音却依然威严,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视,仿佛看得见我们似的。自那次之后,我看到他行动说话,总会忘了他是个失去视力的人。
  他的声调显示出他拥有预言的天赋。
  “你们所看见的人,”马拉其指着这个老僧,对威廉说,“就是年龄和智慧都会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里除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就数他最年长;阿利纳多是听僧侣们告解,解除他们罪恶重担的修士。”然后他转向那个老人,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们的贵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兄弟。”
  “但愿我的话并未触怒你。”那位老者以简明的口气说,“我听见许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们别忘了我们的教规原则。正如赞美诗作者所说的,如果修士因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须抑制好的言论,那么他更应该避免坏的言论。正因有坏的言论,所以也有坏的影响。那就是那些谎称创造形式,让世人看和过去、现在、未来,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纪的事实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来自另一个修会,我听说在那里即使是最不适宜的欢笑,也是被宽容的。”他所说的,就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指责阿西西的圣方济格修会的奇行,或许也指着圣方济格修会每一个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
  “页缘的图案常会激发人欢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训诫中,要激发群众虔诚的想象力,就必须引介实例,不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说服力的影响。在动物寓言集里,每一种美德和每一种罪恶都有图例,而那些动物也就代表人间。”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说,却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发美德,只要是创造的杰作变成了笑柄。上帝的话语也被画成驴子弹竖琴,猫头鹰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轭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着了火,野狼变成了隐士!带着牛去猎野兔,叫猫头鹰教你文法,让狗去咬跳蚤,独眼的防卫哑巴,哑巴讨饭,蚂蚁生小牛,烤鸡飞上天,屋顶长蛋糕,鹦鹉上修辞课,母鸡使公鸡受胎,牛车拉着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动物都头着地脚悬空地行走!这些胡言乱语的目的是什么?和上帝所创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却借口要教导神圣的概念!”
  “但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说过,”威廉谦逊地说,“惟有透过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圣维克托的休厄也提醒我们,愈把直喻化为暗喻,愈借着可怖而不合体的形体揭示事实,想象力就愈不会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隐藏在堕落图案后的圣迹……”
  “我知道这一派的说理!而且我惭愧地承认,当克鲁尼亚克修会的修院院长斗争西斯特西亚教团时,这正是我们最主要的争论。但是圣贝尔纳说得对:描绘恶魔和揭示上帝万物前兆的人,最后会以他所创造的怪物本质为乐,在它们之中找到欢愉,结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还有眼睛,你可以看看这所修道院的柱头。”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礼拜堂,“在冥想的僧侣们眼前,那些怪异的图案,那些骇人的形体和恶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那些肮脏的人猿,那些人首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长在肚子上,只有一双脚,耳朵像风帆一样大,那些身上有斑点的老虎,那些战斗的勇士,那些吹着号角的猎人,和那些单首多身和多首单身的怪兽?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兽,有四角兽面孔的鱼;这边有一只前面看似马,后面看似羊的动物,那边有一匹长了角的马,诸如此类。现在修士们看书边比读本文更觉得有趣,宁愿去赞赏一个人的作品,而不愿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耻啊!你们贪欲的眼睛和你们的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老人气喘吁吁地停住口。我对他鲜明的记忆暗暗钦佩;或许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却仍记得那些他所责难的邪恶图案。
  我不禁怀疑当他还看得见时可能曾被那些画所诱惑,不然为什么他要这么声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发现,最诱人的罪恶描述,往往出现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写的书页,虽然他们描写的用意是谴责。这是表示这些人被揭发真相的迫切所驱使,出于对上帝之爱,毫不迟疑地把罪恶诱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们把恶魔的伎俩告诉别人。事实上,佐治的话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还没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图案。但佐治打断了我的思潮,以镇定了许多的语气,又一次开口了。
  “我们的天主用不着借这么愚蠢的东西对我们指出难关和窄路。它的寓言不会使人发笑,也不会使人恐惧。相反的,你们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尔莫,由他所画的恶魔中感受到欢乐,因而看不见它们应该表明的最终意义。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径——”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惩罚他。”
  写字间里鸦雀无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维南蒂乌斯。
  “可敬的佐治,”他说,“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尔莫死前两天,你也在这写字间里辩论过一场。阿德尔莫的画尽管怪异荒诞,但他画这些图像的本意全是为了表达上帝的荣耀,借它们来说明天国的事物。威廉兄弟刚才提及古希腊最高法院的法官,说上帝透过扭曲的物体而存在。阿德尔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权威者阿基诺的话,说卑贱的躯体比高贵的躯体更能适当地解说神圣的事物。其一是因为人类的精神更容易自错误中得到解脱;事实上,某些产业很明显地不能被归为神圣之物,假如被描写为有形动产,便变得很不确定。其二,因为这种卑微的叙述更适合我们对上帝在这世间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显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东西更能够引导我们认知它,我们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们所说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借着这个方式,卑劣可耻的人更不能伤害上帝。换句话说吧,那天我们所讨论的问题,是了解真相怎么能透过既激烈又谜样的表现方法显示出来。我还提醒他,说我在亚里斯多德的著作中,发现了对这件事情极为清楚的说法……”
  “我不记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我不记得了。我也许过分严格了些。现在不早了,我该走了。”
  “真奇怪你怎么会不记得。”维南蒂乌斯坚持道,“那是一场很有意义的讨论,本诺和贝伦加也都参与了。我们所讨论的是,暗喻和诗人们为了乐趣所创出的双关话和谜语,是否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导我们思索许多事物,我还说这也是智者所应有的一项美德……当时马拉其也在场……”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记得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心智疲惫的缘故……虽然别的时候却是很活跃的。”有一个修士接口说。
  最初他的语气颇为激切,但等他意识到他要别人尊敬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虚弱,他便压低了声音,变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语。说话的是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阿伦德尔的贝伦加。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望着他,我不由记起了乌伯蒂诺对阿德尔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个春情挑动的女人所有。由于现在每个人都看着他,他有点羞怯地绞扭着双手的手指,仿佛想抑制内心的紧张。
  维南蒂乌斯的反应很不寻常,他瞥了贝伦加一眼,使得贝伦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说,“如果记忆是上帝的献礼,那么遗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须被尊重。我敬重年长的兄弟一时的健忘,可是我认为你的记忆应该比较鲜明,当时我们和你的一个好友都在这儿……”
  我不敢肯定维南蒂乌斯是否特别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只觉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感到困窘。他们每个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涨红了脸的贝伦加。
  马拉其迅速以权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有趣的书籍。”
  那群人散开了。我看见贝伦加恨恨地望了维南蒂乌斯一眼,维南蒂乌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离去,我被一种尊敬的情感所驱使,鞠躬亲吻他的手。这个老修士接受了这一吻,摸摸我的头,问我是什么人。我报出了姓名后,他的脸色闪耀出光彩。
  “你有个伟大而又美丽的名字。”他说,“你知道蒙蒂埃昂德尔的阿德索是谁吗?”我坦白承认我并不知道。他又说,“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评论》的作者,在那本书中,他预见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书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写的,”威廉说,“书里的预言并未实现……”
  “那是对盲目的人而言。”这个瞎眼的老人说,“假基督的途径扭曲,步调缓慢。他在我们出其不意的时候抵达,并非由于使徒的推算错误,而是因为我们还未获知他的奸计。”然后他转头对着大厅,提高声音叫喊,使得写字间的天花板将他的声音折回,“他就要来了!别再浪费最后的日子对尾巴扭曲、皮肤长斑点的小恶魔发笑了!不要浪费最后的七天!”
 
第六章
  黄昏晚祷
  探访修道院其余的地区,威廉对阿德尔莫的死推测出一些结论,与负责玻璃工艺的修士谈论帮助阅读的玻璃,及读书太多的人所产生的幻象
  就在这里,黄昏晚祷的钟声响了,修士们纷纷起身要离开书桌。马拉其明白地告诉我们,说我们也该走了。他会让他的助手贝伦加留下来收拾一切东西(他就是这么说的),并把书籍整理好。威廉问他是不是要把门锁起来。
  “想要到写字间,必须走通往厨房和餐厅的门,要到图书室去,也得先经过写字间。院长的禁令比任何门都要有效。在晚祷之前,修士们必须回到厨房和餐厅,晚祷过后,就不许任何人或动物进入大教堂了。由于动物听不懂禁令,所以我会亲自把通往厨房和餐厅的外门锁上,到时候大教堂里就空无一人了。”
  我们下了楼。僧侣们往礼拜堂走去,但我的导师认为天主会原谅我们不参加礼拜仪式(在接下来的几天,可有许多事情必须请天主原谅的了),他建议我和他到处走走,好熟悉一下这个地方。
  天气愈变愈坏了,不知何时吹起了寒风,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太阳慢慢落到菜园后,但犹有几抹残光。我们绕过礼拜堂侧边朝东而行,到了修道院最后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接大教堂东方塔楼,几乎紧依着外墙而建的就是马厩,养猪人正要把那缸猪血盖好。我们注意到马厩后面的外墙比较低,所以可以隔墙眺望。围墙之后的地势陡然落下,新下的雪掩不住陡坡上松软的土。我意识到那是干枯的稻草堆,由这里扔过墙,一直延伸到山径的弯路,也就是布鲁纳勒斯那匹马开始逃亡的地方。
  附近的马棚里,马夫牵着马走到槽头去。我们循着小路前行,经过一间间的马棚,左边和礼拜堂相接的房舍,就是修士宿舍和厕所。然后,到了东边围墙折向北的转角处,有一间铸造房,几个铁匠正忙着收拾工具,把炉火熄灭,准备到礼拜堂去。
  威廉好奇地走到铸造房内几乎是独立的一个角落,有个修士在那里收东西。在他的桌上有一堆很漂亮的彩色玻璃,但较大片的玻璃都靠墙而放。他前面放了一个尚未完成的圣物箱,只有银的架构,不过他显然已开始在上面镶上切成和珠宝一般大小的玻璃和宝石。
  这个人就是修道院内负责玻璃工艺的修士,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向我们解释,在铸造房的后侧,他们先吹成玻璃,然后再送到前面来装上铅框,做成窗户。他又说,装饰大教堂和礼拜堂的那些彩色玻璃,却是两世纪前的成品了。现在他和其他人所做的是较小的工事,且兼修复因时间而破损的部位。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他说,“因为现在想要找到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颜色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礼拜堂里的那种蓝色,非常的清澄,每当太阳升高,阳光透过那层蓝色,就会把天堂的光芒照进礼拜堂内。教堂西侧的玻璃是不久前才修复的,品质就不太一样,夏天时你就看得出来了。真是没办法。”他继续说道,“我们已不再拥有古人的技巧,巨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都是侏儒,”威廉同意道,“但是却站在那些巨人的肩上,虽然我们很矮小,有时却可以看得比他们更远。”
  “告诉我我们怎么才能做得比他们更好吧。”尼科拉斯说,“只要你到礼拜堂的地下室去,也就是修道院存放宝藏的地方,你就会看到前人精致的遗作。和那些比起来,我现在正在做的这些玩意儿——”他朝着桌上的玻璃点了一下头——“简直就是雕虫小技!” ※棒槌学堂&精校E书※
  “玻璃工匠并不一定要继续制造窗子和金匠的圣物箱,因为过去的名匠就可以做出那么美丽的东西,注定要流传后世的。要不然世间就会有过多的圣物箱,而实际上却没有那么多圣人的遗物。”威廉打趣地说,“再说,也不会永远都有那么多窗子可以焊接呀。但是每个世纪都有新的玻璃成品,据我看,这意味着未来的世界,玻璃将不仅只有神圣的用途,而且还有助于改进人类的弱点。我拿一样我们这时代的创作给你看吧,这就是个很实用的例子。”他伸手从僧衣里掏出那个透镜,把我们的朋友看得目瞪口呆。
  威廉把那个叉状的仪器递上前,尼科拉斯很感兴趣地接了过去。
  “多奇妙啊!”他叫道,“我在比萨遇见一位约尔丹兄弟,曾经听他说过!他说这些东西发明迄今还不到二十年。不过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和他交谈的。”
  “我相信这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发明了,”威廉说,“但是要制造这种透镜并不简单,而且需要高超的技术,费时又费力。十年前两片这样的玻璃要卖六波隆那银币。我这一对是一位师傅,阿尔马蒂的萨尔维努斯,在十多年前送给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谨慎地保存着它们,就好像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尼科拉斯兴奋地说:“希望你允许我哪天仔细检视它们,我想制做出同样的一副。”
  “当然。”威廉同意道,“可是我要提醒你,玻璃的厚度必须依戴用它的眼睛来决定,你必须试验过许多透镜,让那个人试戴,直到找到适宜的厚度。”
  “太妙了!”尼科拉斯接口说,“然而有许多人会说这是巫术和魔鬼的阴谋……”
  “这项设计确实是神奇的,”威廉说,“但奇术也有两种形式。有一种奇术是魔法,目的要人们在这种巧计中堕落。但是另一种奇术却是神圣的,透过人的知识显现出上帝的知识,它可以改变自然,目的之一在于延长人的生命。而这透镜就是神圣的奇术,人们应该更加潜心研究,不仅是要发现新的事物,同时也再度探寻许多自然的秘密;神的智慧曾对希伯来人、希腊人和其他的古人,甚至是现代的异教徒,显示过这些秘密。(我不能告诉你在异教徒的书中有多少关于视觉和光学的记载!)基督徒应该重获这一切的学识,别让异教徒和无信仰者专美于前。”
  “可是那些拥有这种学识的人,为什么不把它传授给上帝所有的子民呢?”
  “因为并不是每一个上帝的子民都能够接受这么多秘密的,而且拥有这种学识的人,常被误以为是和魔鬼交往的巫师,当他们希望把他们贮存的知识和别人分享时,却往往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我自己在审判有人被控和魔鬼打交道的案子时,便不敢使用这副透镜,只有依赖秘书把我所需要的文件念给我听。否则,在恶魔的存在如此普及的一刻,人人都能闻到硫磺的恶臭味,我很可能会被认为是被告的友人。最后,一如伟大的罗杰·培根所警告的,科学的秘密万不可传入所有人手中,因为有些人会利用他们达到邪恶的目的。有学问的人常常得把看似神奇的书写得并不怎么神奇,而只是很好的科学,以保护自己免遭猜忌。”
  尼科拉斯问:“那么,你是怕一般人会利用这些奇迹去做坏事吗?”
  “说到一般人,我只怕他们会对这奇迹感到害怕,将它们和牧师经常提及的魔鬼伎俩混为一谈。你瞧,我认识几个医术高超的医生,他们制出了可以迅速治愈某种病症的药,但是当他们为一般人敷用或注入这种药物时,还得说上几句像是祷告的神圣话语或赞美诗句。并非因为这些祷告有治病的力量,而是一般人只相信祷告的神效,非要这样才肯吃药、敷药,继而痊愈,却没想到那药物的功效。而且,信仰的处方也会鼓舞病人的精神,从而使得肉体更能接受医药。但学识的宝藏是必须保护的,不是提防一般人,而是提防其他学者。现在人们已造出奇妙的机械装置,可以预测自然的进程,哪天我再详细说给你听。但假如它们落入那些利用它们来满足私欲,扩张权力的人手中,那可就糟了。我听说中国有个贤者调出了一种粉末,只要一碰到火就会产生震天的声响和火焰,摧毁周围几公尺内的一切东西。这是个神奇的发明,可以用来改变河床,或为开垦耕地将石头炸得粉碎。但如果有人利用这种粉末来伤害他个人的仇敌呢?”
  “或许那也不坏,只要那些人是上帝子民的公敌。”尼科拉斯虔诚地说。
  “也许吧。”威廉承认道,“然而今天谁是上帝子民的公敌呢?路易皇帝,还是约翰教皇?”
  “哦,天主啊!”尼科拉斯惊恐地说,“我真的不想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
  “你看吧?”威廉说,“有时候某些秘密还是以难解的话语掩饰起来比较好。自然的奥秘并不表现在山羊皮或绵羊皮上。亚里斯多德在有关自然界神秘的书中就曾说过,传达太多自然和艺术的奥秘,会破坏天国的誓约,许多邪恶之事也可能继之而来。这并不是说必须将这些奇迹隐而不宣,而是学者们必须决定以何种方法,在何时说出来。”
  “最好是在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尼科拉斯说,“并不是所有的书籍都可随心所欲地取阅。”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威廉说,“好辩的途径可能是一种罪恶,沉默的途径也一样有可能。我并不是说必须要将知识的来源隐藏起来,相反地,我倒认为这是个很大的罪过。我是说,由于这些奥秘可能导致好也可能导致坏,学者们有权利也有责任运用难解的语言,只有他的同伴才能了解。学问的实体是困难的,要由恶中辨出善更不容易。我们这时代的学者们却常常只是站在侏儒肩上的侏儒罢了。”
  和我的导师这番真挚的谈话,必然使尼科拉斯感到心有戚戚焉。因为他对威廉眨眨眼(好像是说:你和我彼此了解,我们所说的是同样的事),暗示道:“但是在那边,”他朝大教堂点点头,“学识的奥秘被神奇的手腕防卫得很严密……”
  “真的?”威廉好像不太热衷地说,“无非是锁门、严厉地禁令、威胁之类的吧。”
  “哦,不,不止如此……”
  “例如什么呢?”
  “呃,我也不敢肯定。我的职务是玻璃,和书籍没有关系。可是修道院内有谣言……奇怪的谣言……”
  “什么谣言?”
  “很奇怪的。这样说吧,谣传有个修士决定在夜间冒险进入图书室内,找寻马拉其拒绝借他的书,结果他看到了大蛇、无头人和双头人,他走出迷宫时已经半疯了……”
  “为什么你把它们形容成神奇的幻象,而不是恶魔的幻象呢?”
  “因为我虽然只是一个玻璃工匠,却不是愚昧无知的。魔鬼(上帝救我们!)不会用大蛇和双头人来诱惑僧侣,他所用的是色欲的幻象,就如他诱惑沙漠中的神父一样。再说,如果阅读某些书本是邪恶的,魔鬼又为何要制止一个修士去作恶呢?”
  “这倒是个很好的推论。”我的导师承认道。
  “还有,当我在修理疗养所的窗子时,曾经好奇地翻阅塞维里努斯的书。我相信其中有一本圣阿尔伯特·马格鲁(棒槌学堂注:1193- 1280,德国名哲学家,为意大利神学家阿奎奈之师)的著作,里面讲的是自然界的神秘。我被书里一些奇妙的插图吸引了,便看了几页。那是教人怎么在油灯的灯芯上涂脂,冒出使人产生幻象的烟气。你一定注意到了——或者你还没注意到,因为你不曾在修道院住宿过夜——夜幕笼罩后,大教堂楼上却是亮的,在某几个地方,会由窗子里透出一抹幽暗的光线。大伙儿都奇怪那是什么,有人说是鬼火,也有人说是已死的图书管理员灵魂回来探访旧日的领域。很多人都相信这些说法。我却认为那些是用来制造幻象的油灯。你知道,把狗耳朵里挖出来的耳垢涂在灯芯上,任何人闻到了那盏油灯的烟气,都会相信他有个狗头;假如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也会看见他有个狗头。还有另一种迷药会使靠近油灯的人觉得像象一样大。用蝙蝠眼,两种我记不得名字的鱼,和一只野狼的唾液涂在灯芯上,灯芯一燃,就会使你看见那几种动物。用蜥蝎的尾巴涂,可以使人觉得周围的东西都是银的。用黑蛇的油加上一小片寿衣,会使整个房间里都像是爬满了大蛇。我知道这个。图书室里显然有个很聪明的人……”
  “可是,不会真是以前的管理员鬼魂在作祟吗?”
  尼科拉斯仍然困惑不安:“我从没有这种想法。也许吧。上帝保佑我们。天暗了,黄昏晚祷已经开始了,再会吧。”他说罢,便往礼拜堂走去。
  我们继续朝南而行,我们的右边是朝圣者招待所和面对一片花园的修士会会堂,左边是橄榄压榨厂、磨坊、谷仓、地窖和见习僧宿舍。人人都急步走向礼拜堂。
  “您对尼科拉斯所说的话有什么看法?”我问。
  “我不知道。图书馆里有些不对劲,我也不信有什么管理员的鬼魂。”
  “为什么不信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因为我想他们都有极高的道德,所以现在都在天堂的国度享福呢。希望你对这个答案满意。至于油灯,假如真有的话,我们就会看见的。再说我们的玻璃工匠提及的迷药,引起幻象有更容易的方法,塞维里努斯很清楚的,你也知道。惟一确定的事情是,在这所修道院,他们不愿让任何人在夜间进入图书馆,而正相反的,有许多人却试图这么做。”
  “我们所调查的罪恶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罪恶。我愈想愈觉得阿德尔莫是自杀而死的。”
  “怎么说呢?”
  “你记不记得今早我注意到那堆脏稻草?我们绕过东边塔楼下方的弯路时,我注意到那一处有些山崩的迹象;或者我该说,塔楼下面堆积废物的地方崩落了些。所以今天傍晚我们从上面俯瞰上方时,稻草堆上只覆了一点雪,那不是前几天所积的雪,而是昨天才下的。院长跟我们说过,阿德尔莫的尸体被岩石划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就在东边塔楼下,那处陡坡长有不少松树。不过,岩石就在墙壁末端下方,形成了石阶,然后才是稻草堆。”
  “所以说呢?”
  “所以说,我们无妨相信阿德尔莫为了有待证实的原因,自己跳下胸墙,碰到岩石,然后,不管他或死或伤,又落到稻草堆里。接着那一晚的暴风雪,又把稻草和一部分的泥土及那个可怜人的尸体冲到东边塔楼的下面去。这样想我们就——怎么说呢?省得多费思量了。”
  “为什么这样想就省得我们多费思量呢?”
  “亲爱的阿德索,除非绝对必要,解释和原因是不该相乘的。假如阿德尔莫是由东边塔楼落下的,他必然潜进了图书馆里,某个人也一定先将他打昏,免得他抵抗,然后这个人必定找到一个方法,背着那具失去知觉的身体爬到窗台上,打开窗子,将那个倒霉的修士丢出窗外。但我先前的假设却只涉及阿德尔莫,他的决定和一点地形的改变而已。只要较少的原因便将一切解释清楚了。”
  “可是为什么他要自杀呢?”
  “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他呢?不管是自杀或他杀,都必须找到理由,而且毫无疑问的,这些理由也一定存在。在大教堂里有种谨慎沉默的气氛,他们都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目前,我们已搜集到一些暗示——说起来是很含糊的——关于阿德尔莫和贝伦加之间奇妙的关系,那就意味着我们得时时注意那个助理管理员。”
  我们说话的当儿,黄昏晚祷结束了。仆人们又回去做各人的事,准备稍后休息吃晚餐。修士们都往餐厅走去。天色已经全暗,雪又开始下了,只是一场小雪,软绵绵的雪花。我相信这场雪必然下了整夜,因为次日一早整个地面上一片银白。待会儿我会再详述。
  我已感到饥饿,想到待会儿吃饭,便觉得如释重负了。
 
第七章
  晚祷
  威廉和阿德索受到院长殷勤的招待,佐治愤怒的谈话
  安置在墙头的火把,将餐厅照得通明。修士们已在一排排的餐桌旁站定。院长的桌子列在最前方,和别的桌子垂直,放在一个宽阔的台上。正对面有个讲道坛,准备在晚餐时念经文的修士也已就位。院长在一座小喷泉旁等我们,依照圣帕科米乌斯的古礼,请我们洗过手后,又拿了一方白布让我们把手擦干。
  院长邀威廉和他同桌,又说因为我也是个新客,今晚我也享有同样的特权,尽管我只是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见习僧。他慈爱地告诉我说,往后几天我可以和别的修士们一起坐,或者,假如我的导师派了什么任务给我,使我必须提前或延后吃饭的话,我可以径自到厨房去,厨子们会照料我。
  站在桌旁的修士们都笔直而立,头巾遮住了脸庞,双手放在肩衣下。院长走近他的桌子,宣布开始“饭前感恩”,站在讲道坛上的领唱人便咏唱了一段圣诗。院长说过感恩词后,大家都坐了下来。
  我们的教规规定三餐俭省,但允许院长决定修士们所需要的食量。不过在这所修道院里,显然对食物比较重视。当然,我不是对惯用美食的人而言;但就生活朴素的修士们说来,这些食物已供给足够的营养;另一方面,院长的桌子向来是最受优待的,不只因为贵客常坐在此桌,而且院长总是骄傲地向客人展示他们的收成和厨子的手艺。
  依照惯例,修士们用餐时是不能交谈的,只用平常的手势彼此沟通。见习僧和年轻的僧侣们接过由院长那一桌传过来的菜肴,再继续传到别桌去。
  和我们共坐在院长这一桌的,还有马拉其、管理员和两个最年长的修士:布尔戈斯的佐治,也就是我在写字间碰到的那个瞎眼老人;以及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我觉得他怕不下百岁了,看起来瘦削衰弱,也好像有点老眼昏馈。院长告诉我们,阿利纳多自见习僧时便已住在这所修道院里,记得近八十年来院内发生的大小事情。
  起先院长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了这些事,但后来他便遵循教规,安静地进食。不过正如我说的,在院长这一桌还是有点特权的,院长夸耀橄榄油的品质及他的酒时,我们便对桌上的菜赞不绝口。事实上,有一次他在倒酒时,还为我们回想到圣本尼迪克特对酒的规定,确切地说,僧侣是不宜饮酒的。但是由于我们这时代的僧侣们无法做到滴酒不沾,他们至少该有所节制,因为即使是最明智的人,喝多了酒也会乱性的,传道书上不也告诫了我们吗?圣本尼迪克特所说的“我们这时代”是他那个时候,离现在又已十分遥远了,你可以想象我们在修道院进餐的时代(我不说我在书写的此刻,只能说在梅勒克这里,对啤酒宽容多了)。简而言之,我们喝得并不过量,但却也心满意足。
  我们吃了新鲜的烤猪肉。我意识到他们在烹煮其他食物时并没有用动物的油脂,而是用橄榄油;修道院在面海的山脚下有一片橄榄园,生产品质极佳的橄榄。院长请我们尝尝先前我在厨房里看到他们准备的鸡肉(只有这一桌才有的)。我看见他也拥有一支铁叉子,十分罕见,使我想起威廉的眼镜。我们的主人权高位尊,可不想让食物沾污他的手,而且让我们用他的工具从盘里夹肉。我谢绝了,但威廉却高兴地接受,不以为意地使用那个大人物的叉子,大概是想让院长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圣方济格修士都是卑微而缺少教育的土包子。
  由于菜肴美味精致(是我们旅游多天以来最好的一餐),我并没有细听伴随着晚餐所诵读的经文。佐治一声表示赞同的咕哝提醒了我,我注意到现在已念及的一段。由于下午我已听过佐治激昂的话,所以我明白何以现在他如此满足。
  诵经人念道:“让我们效法先知的榜样,他说:我已决定留意我的道路,以免我的舌头犯罪,我在嘴上放了勒绳,哑口不语,自我谦卑,我制止自己连真实的事也不说。假如先知的这段话教导我们连正当的话都不要多说,我们有多少话都该噤声,以避免这个罪恶的惩戒!”然后他又说道,“我们谴责粗鄙的话,胡言乱语和嘲讽讥笑,更不允许门徒开口说这一类的话。”
  “这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讨论的页缘图案。”佐治忍不住评论道,“约翰·克里索斯托姆就曾说过,基督从来不放声大笑。”
  “他的人性并不制止笑,”威廉接口说,“正如神学者所言,人是应当笑的。”
  “人子可以笑,但《圣经》上可没记载他曾笑过。”佐治引用彼特鲁斯·康托尔的话,尖锐地说。
  威廉喃喃说道:“吃吧。因为菜是好的。”
  “什么?”佐治问道,以为威廉所指的是他面前的菜。
  “根据安布罗斯的著作,圣劳伦斯面对着行刑的刽子手时,就是这么说的。”威廉以虔敬的语气说,“圣劳伦斯是个懂得笑和幽默的人,尽管那是在羞辱他的敌人。”
  佐治嗤之以鼻地回答:“这证明了笑是和死亡十分接近的,同时也会使修道院堕落。”
  我承认他的话实在不无逻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就在这时,院长好脾气地请我们静下来。到底还是吃完了这一餐。院长站起身,对众修士们介绍威廉。他赞美威廉的智慧,细说威廉的来头和声誉,并告诉大家这位访客已受邀调查阿德尔莫的死:他又说修士们应该回答威廉的问题,并且指示全修道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应该如此。
  晚餐结束后,僧侣们准备回礼拜堂去参加晚祷。他们再一次放下头巾,把脸遮住,在门口排成一列,然后他们顺序走出去,经过墓园,从北边的侧门进入礼拜堂内。
  我们和院长一起走出。
  威廉问道:“这时刻大教堂要锁门了吧?”
  “等仆人们把餐厅和厨房清理干净后,图书管理员就会亲自把所有的门都锁上,由里面拉上门闩。”
  “由里面?那么他自己怎么出来呢?”
  院长凝视威廉好半晌:“很显然他并不睡在厨房里。”他说着,加快了脚步。
  “很好,”威廉对我低语道,“原来还有另一条通路,只是我们并不知道。”他的推论使我不觉骄傲地微笑。他立即斥责我,“别笑。你没看见吗,在这所修道院,‘笑’并没有很好的名声。”
  我们走进礼拜堂。两个人高的青铜祭坛上,有一盏点燃的孤灯。修士们安静地就位。
  院长比了一下手势,领唱人便说道:“Tuautem Domine miserere nobis。”
  院长回答:“Adiutorium nostrum in nominee Domini。”
  所有的人也都应和。然后大家合唱赞美诗:“当我呼唤你,回答我吧,哦,上帝。”“我衷心感谢你。吾主基督。”“天主,保佑你所有的仆人吧。”我们并未坐在唱诗班席位内,而是退到本堂中央。从那里,我们突然看到马拉其由幽暗的侧边走了出来。
  “仔细看住那个地点。”威廉对我说,“那里可能有通到大教堂的暗道。”
  “在墓园下面吗?”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有什么不可能?事实上,我想这里一定有什么藏骨堂,那一小片墓园,不可能埋葬了几世纪以来去世的修士。”
  我惊恐地问:“可是你真的要在晚上进图书室去吗?”
  “到那个有死修士、大蛇和神秘灯光的地方去吗?我的好阿德索?我不去,孩子。我是有过这个念头,但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解开阿德尔莫的死。现在,正如我说过的,我宁愿接受较合逻辑的解释,而且,思前想后,我想还是尊敬这地方的习惯比较好。”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因为学识并不只包括知道我们必须或者能够做什么,也该明白我们可以做而也许又不该做什么。”
 
第二天
  在礼拜堂后,畜栏之前,
  放着那个装猪血的大缸,
  有件奇怪的东西,
  几乎成十字形伸出……
 
第八章
  晨祷
  血腥的事件破坏了数小时不可言传的愉快
  公鸡是最不可靠的动物,有时它是魔鬼的象征,有时又代表着基督。我们的修道院里养了几只懒鸡,日出时从不曾啼叫的。
  另一方面,尤其是在冬天时,晨祷通常是在夜仍漆黑、万物仍沉沉昏睡之时举行的,因为僧侣们必须在黑暗中起身,在黑暗中祈祷,以虔诚的火焰照亮阴影,等待天明。因此,有些修士整夜不睡,默诵赞美经文,一边计算时间的消逝,等到其他人的睡眠时间结束时,他们便将所有的人唤醒。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犹在好梦之际,朦朦胧胧地听见那些人在宿舍里和朝圣者招待所来回走动,敲响一只铃。还有一个修士探头到每个房间内喊道:“圣本尼迪克特晨祷了。”房里的修士便会回答:“蒙神恩宠。”
  威廉和我遵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规律:不到半个钟头我们便已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天,随即下楼进入礼拜堂里。
  修士们都跪在地上诵念头十五段赞美诗,并等待见习僧跟着他们的导师入内。然后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高声合唱:“Domine labia men aperies et os meum annuntiabit laudem tuam。”歌声直冲上拜礼堂的拱形天花板,犹如一个孩子的恳求。两个修士爬上讲道坛,高诵第九十四段诗篇:“宣扬慈善的恩惠”,其他人也随着唱起来。我感觉到信心增强的温暖。
  修士们坐在合唱席内,六十个穿了一式僧衣戴了一式头巾的人形,难以辨认。六十个被祭坛上的灯火微微照亮的黑影,六十个声音一起赞颂全能的上帝。我听着和谐的曲调,天堂的欢愉,不禁自问,修道院里真的会隐藏了神秘、不法的尝试和可怖的威胁吗?因为现在一切都正好相反,我觉得修道院内所住的是圣洁之人,这里是道德的渊数,学识的集中地,谨慎之舟,智慧之塔,柔顺的领域,力量的堡垒,庄严的香炉。
  唱过六节赞美诗后,再开始诵读《圣经》。有些修士禁不住打起了磕睡,一个彻夜未眠的僧侣拿着一盏小灯在席次间来回巡视,把频频点头的人唤醒。假如有个修士困倦不堪,就轮到他持灯巡视,以表示悔罪之意。换下来又是另外六节赞美诗了。然后院长祝祷,领唱人又朗声祷告,每个人都面对祭坛低头默想,在那一刻,人人的内心都感受到芬芳的平静。最后,他们又把头巾盖上脸,坐起身庄严地唱着“Te Deum”。我也赞颂天主,使我从初抵修道院时满心疑虑和不安中解脱了。我告诉自己,我们是脆弱的生物,即使是在这群博学并虔诚的僧侣间,魔鬼仍散播着猜忌,挑起微妙的敌意。但此时这一切都像是轻烟,被信仰的狂风吹散了,所有的人都念着天父的名字,基督也降临到他们之间。
  晨祷结束,晨间赞课尚未开始前,僧侣们并不回房去,虽然天色仍黑暗。见习僧跟着导师走进会堂去研究诗篇,有些修士们仍待在礼拜堂沉思,但大部分的人都在修道院内踱步默想,我和威廉也一样。仆人们还未起床。不久之后我们又回到礼拜堂内,参加晨间赞课。
  赞美诗的吟咏又开始了,在这些礼拜一必须朗诵的诗篇中,有一篇又将我再度推入了先前的恐惧:“恶人的罪名记存在我心中,在他眼前没有上帝的惧怕,他所说出的话都是不正当的。”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教规规定这一天必须有这一段告诫,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不祥之兆。在赞美诗之后,照例念着启示录,但我的不安并未因此减轻,门口那些可怖的图案又涌上我的心头,也就是前一天使我心惊肉跳的那雕刻。所幸在唱和、颂歌之后,开始宣扬福音之时,我瞥见祭坛上方,合唱席后面的窗外,一抹淡淡的光线已照得玻璃窗熠熠生光,在黑暗中隐匿的颜色一一显露。黎明尚未到来,那不过是冬日破晓时的第一线曙光,但那已足够了,教堂内代替了全黑的半明,已足以使我放松下来了。
  我们唱着福音,当我们牢记启示的圣言时,仿佛闪亮的晨星侵入了整所殿堂,依然微弱的光线就像在颂诗的语句中闪耀。
  “感谢你,天主,为了此刻无比的欢愉。”我默然祈祷,并告诉自己,“愚蠢的心啊,你在怕什么呢?”
  突然间由北边的门外传来了一些吵声,我奇怪仆人们怎么会如此喧闹地准备他们的工作。就在这时,三个养猪人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他们走到院长身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院长先比着手势要他们安静下来,仿佛他不想打断仪式。但又有几个仆人进来了,喊叫声也提高了。
  “一个人,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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