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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试刊号 剩下的都属于你

_2 徐 星 (现代)
突然我感觉到那妇女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我发现一只男人的脏手在我和他之间紧紧贴在她那娇小的屁股上。我看了看那家伙,他穿着一件运动短衫,一条运动短裤,大腿上长满了下流的汗毛,大约有四十岁的样子,肌肉发达茁壮。那妇女扭动着、躲闪着,胆怯小声地哀求着:
“你干什么呀!”
那汉子猛地抽回手,紧接着受了委屈一样大骂起来,下流话一大嘟噜就像串起来倒挂的红辣椒,让人感到火辣辣的。车上的乘客无一做声。我发现前边不远处就有一个警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家伙还在继续骂着,我估计他说下流话有种类似射精的快感。那妇女一直不敢做声。他还做着各种下流的手势,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话。他滔滔不绝地一连骂了好几分钟,每一句话不离开西庸在G山顶上等车时没完没了地写的那个字,只是前边加进了各种一系列贬义的形容词。车上始终无人做声,好像在听一场庄严肃穆的朗诵。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0)
“有愿意作证的没有?咱们把这流氓弄到派出所去。”我说。
那妇女赶快躲到我身后小声嘟囔着:“真不像话。”
车里仍是安详静谧。
那汉子不屑地瞟着我:“你他妈的算干吗的?”
“我是他妈的你爷爷!”
“我也是!”从车厢那边传来一声喊。我惊喜地发现西庸正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刚好汽车进站,西庸拥着那妇女推着我说:
“下去说,下去说。”
那汉子又打量了西庸一眼,颇为自信地下了车。没等我站稳,他就拉开了架势,紧接着当面一拳打了过来。这一拳打得我脑浆迸裂,眼前金星飞舞。我两只拳头照准他那张狗脸猛击,西庸从后面牢牢地抱着他的腰,一边试图把他两只手一起抱住。那家伙看起来训练有素,我居然没有一拳击中他,反倒被他连击了几拳。他往下一蹲,不知怎么西庸就被他摔出去几米开外。我又扑上去抱着他,同时喊着那妇女一起去公安局,这时我发现那妇女早就没有了踪迹。我一下丧失了斗志,被那家伙像扔破衣服一样扔了下来,他得意万分扬长而去。
我满脸挂彩,身上的圆领汗衫被撕破了一个口子,西庸在那边捂着膝盖一边儿哼哼一边儿骂着:
“这他妈该死的臭娘们儿!”
我浑身酸痛吐出了一口血水,脑子里“嗡嗡”乱成一团,但这并不妨碍我悲凉地想到:在这片土地上,不用说那个五大三粗的性欲倒错狂,你要是每天碰到这妇女一类人,你还能对这片土地抱有什么希望?
我们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桥上。西庸沉默不语,趴在桥栏杆上凝望远方。我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龃龉已烟消云散。
夜色阑珊,桥上华丽的灯火闪烁。我觉得这大桥就像是这无赖城市的无赖大腿一样,极其无赖地横在宽阔的江面上,江水呜咽着逃向不可知的去处。我们在桥上留连了一会儿,就到桥洞里安顿好睡袋准备睡觉,准备好好歇息一下两具刚刚挨了暴打的身体。这时,非常及时地来了一个警察,我们用西庸的“黄牌”儿搪塞了半天,但是无法说明我身上和脸上的血迹还是被他带到了派出所,盘问了我们几乎一整夜,黎明时分才被赶了出来。我们绝望地在这陌生的城市的街道上溜达。
中午时分下起了小雨。西庸因为从未乘过轮渡,我们赶到码头,西庸去买轮渡票,我照看自行车,好一会儿还不见西庸过来,远远望去,只见西庸那颗长着几根茅草的头顶在一大片头顶中无望地挤来挤去。一会儿他举着两张票奔了过来,身上水淋淋的,他自己的汗水和别人的汗水还有臭烘烘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这地方的人怎么老跟要起义似的?”西庸厌恶地说。
“剩下来的本来就不多,不抢怎么办?”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这轮渡票永远也不会买光,什么剩下的不多?”
我不想给西庸解释到底是什么剩下的不多,我想,有办法的人总不至于为了过江在这儿玩命,剩下一大帮没办法的人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都认为自己可能是侥幸地能从剩下的什么里多得到一部分的人,于是他们就互相仇视,互相厌恶。在他们的心理上一切的一切都是所剩无几的,他们除了别人剩给他们的、不一定就是辉煌无比的来世以外一无所有,来世也许是那些人从所占有的东西里面挑来选去,认为是不再值得占有了的东西,于是他们让给了你,同时还给了你光荣,让你做自己的主人,你是主人了你还要求什么呢?
“到底你说什么剩下的不多呀?”西庸还在刨根问底。
“###!”我不耐烦地说。
西庸不再多嘴。我们俩站在船舷边上,向远处眺望,江面上的巨型货轮时隐时现,不时地拉响一声汽笛,发出疲倦的老牛一样的叫声。
“老板你看,”西庸指着挂在船帮上一排靠岸时抗震用的汽车外轮胎:“怎么挂了这么多救生圈呀。”
“要是不套上那玩意儿救生,恐怕死得还慢点儿。”
西庸的可爱就在这儿,他并不是存心帮你开心,有的时候是他的憨劲儿让你不得不开心。这次浪迹人间是他第一次离家远行,没有这次经验我估摸他也会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守着一个地方一直吭哧到死……
一路上西庸的强效安眠药一次也没服用过,现在他相信,他是在机关里听那些不得不打交道的、形形色色的理论家们侃山侃得患了失眠症。他的工作性质如此,他恨他的工作有如恨他的鸡眼、痔疮。鸡眼、痔疮什么的可以请医生挖掉,可工作却不行,好歹总要有口饭吃!于是他不得不参加各种会,给理论家们沏茶倒水,恨得他觉得这国家尽是些他妈的理论家,弄得他走在大街上看谁都像理论家。
他说有一次理论家们来谈民主、自由、平等、人权什么的,豪华小车停了一大片,会上各种肥瘦不等的理论家们大谈民主如何缺乏,人权如何没有,我想要是大腹便便、坐小卧车的老爷们都这样认为,那么剩到我们这种瘦骨嶙峋的流浪汉这儿,恐怕只有一身跳蚤了。一路上这类趣事西庸给我讲了不少,他还说,有个女作家在会上发言说自己如何悔恨当了“专业作家”,以至现在写东西“找不到痛苦了”,听得我目瞪口呆。据我所知,人不想过好日子是应该比较容易的,要找痛苦大概也不很难,完全用不着到处哭诉,“专业作家”不当就是了,如“痛苦”不够也还可以打自己耳光,自己下不去手也可以请人帮忙,“痛苦”不就来了?完全不像我,想过好日子老也他妈的过不上,你看饱汉和饿汉就是不一样。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1)
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
∽艿睦此担饔沟氖咧⒃谌找婕跚幔钡轿颐墙肆俳康牡氐囊桓鲂〕恰仁校凰坏貌坏谝淮斡昧艘床还馐抢砺奂颐悄苁刮饔顾缓镁酰蛔右材芷鸬酵淖饔谩?
自从进了H市以后,我和西庸产生了一个共同的感觉,越往南走,钱的作用就越小,这地方富得看起来人人都不屑于几个小钱,比如我们去买几毛钱一碗的米粉吃,那老板的眼光分明是施舍,弄得我和西庸不知此地的钱是否和我们家乡的一样等值。当然,这一点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以后感觉更为强烈,我再慢慢地告诉你。
这地方的人夜里不睡觉,满街都是人,街道上也是灯火通明,看起来繁华极了。大街上都是好吃的东西的味儿,诱人极了,那股味儿随着呼吸进到肺里,五脏立即就表示不满,弄得我们心烦意乱,犹如在W市看到那里那些穿短裙子的姑娘们时的感觉。
晚上我们坐在小广场草坪低低的护栏上无所事事,看好女人想好吃的,无非就是如此。也许是这鬼地方的物欲主义气氛的莫名其妙的影响,我们决定把准备带到目的地时用来招摇撞骗用的最后两包高级香烟拿了出来,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这时,两条秀美的大腿掠过我们眼前,裙裾几乎擦着了我的脸,紧接着一股比食品味儿更让人迷醉的香味儿迎面扑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娇娆万状的姑娘款步走来,到前面离我们几米远的草坪上坐了下来,和已经在那里的一个姑娘高声谈笑。我和西庸对视了一下,停止了漫无目的的扯淡,似乎有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向那胖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哈哈笑了一下又继续和她的同伴儿聊天。
我们有点儿扫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们自己却是两个大倒霉蛋。过了一会儿,那胖姑娘突然走了过来,用一个很好看的姿势蹲在我面前,眼睛盯着我的烟说:“先生,我可以抽您一只烟吗?”
要是能叫我“先生”,估计她准会把全世界所有的、各式各样的倒霉蛋都叫做“先生”。我穿着那条剪去裤腿变成的黄色短裤,上面滴着这一路上吃过的全部西瓜的汁儿,那些浓汁滴在我的短裤上变成斑斑血迹。我裸露着两条布满泥污的细腿,太阳把他们晒得乌黑,过去岁月里留下的各种疤痕都分辨不出了。我的头发由于一路上的风吹日晒,变得像干草一样没有弹性,它们长得足够让两群麻雀衔去造窝。我的背心穿上去比赤身裸体更让我惭愧,我假装随便地把它缠在手臂上,好让人看不出那上面的汗迹和大小不等的破洞,闻不出它散发着的酸臭味儿。
西庸和我相差无几,他裸露着精瘦的脊背和精瘦的前胸,佝偻着坐在我旁边。唯一能让人据以称我们为“先生”的,也许就是我们的烟,而且我还不知道这种烟是否也对此地人的口味儿。
她叫我们“先生”而不是同志或师傅什么的,让我们觉得悚然,但她“能抽一只烟吗?”这句话又逗得我们止不住大笑起来。西庸以为他又碰上了理论家,而这种风雅我也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这种又陌生又熟悉的风雅出自一个封闭小地方的姑娘口中,真是让我们觉得万分滑稽。要是我会,我一定向她行那种电影上才能看到的脱帽礼。这话还让我感觉到似乎我不是置身于茫茫无垠的黑夜当中,而是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周围都是等着被我邀请跳舞的淑女们。
她的装模作样让我觉得可爱,让我产生了一种热辣辣的感觉,就是那种想把什么拙劣的华丽东西撕扯一番的冲动。
“……当然可以,请抽吧。把它叼在你那小嘴上你就更漂亮了。”
她笑笑,拣起我放在身边的烟,轻车熟路地弹出一支叼在嘴上。
“那边儿那姑娘和你是一起的?”我问。
我发现那边那个姑娘比她苗条,比她更漂亮。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裙,优美的大腿横在草坪上,在月光和灯光下泛着撩人的光泽,她的两只手放在屁股后面撑着地面,胸挺得很高,两只小小的乳房朝天高耸。我觉得我骨子里边的一种什么已经被它们召唤去了。
“是。是我们一起的。”
“干吗不叫她过来坐?”
她笑笑走过去了,西庸向我会心地一笑。
两个姑娘并排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他们坐在我们对面,那个长腿姑娘顺手拿起我的烟抽了起来。
“你们是哪儿来的?”
“北京来的。——”
西庸刚才一直没说话,也许是怕我什么也不给他剩下,赶快抢着回答。
“北京?我还以为你们是广州的呢。”
这里的人们对广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广州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乐土,我和西庸在此地停留的两天之中已经多次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北京的男人可比广州的棒多了……”我说。我知道怎样避开各种圈套直奔目的地。其实世界上的事情本来简单,不过有那么一部分爱弄玄虚的人,不断搞出点儿新手段。他们沉溺在这种发明的乐趣当中,好使另一部分人忘却了目的地、找不到目的地,就像我和西庸这样,在这个他妈的透明却看不清外面究竟如何的世界上瞎摸乱闯。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2)
“广州的男人有钱。”胖姑娘说。
我分析得一点儿也不错,看来她们也不爱兜圈子。
西庸一言不发,我的头皮一阵阵发紧,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那胖姑娘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大概以为我暗示的是个告诉她我有搓不清的钞票的动作,她兴奋起来。
一个人要是到了一听到钱就一阵阵头皮发紧的程度,我认为这个人可就差不多了……
我觉得那个长着漂亮大腿的姑娘眼睛里还残存着一点儿温柔,甚至从她那漂亮的眼睛里我还感觉到了一点诗意。我觉得我可能可以把她从钱这儿暂时拉开,可以带她绕几个圈子,绕到离开钱,越远越好……
“北京的男人有好模样儿,还有聪明。”
夜色朦胧中,我挺起精瘦的胸脯,只有在夜晚我才敢这么干,我估计她们看不到我的肋骨。
“你们是干什么的?”那苗条姑娘问。
“他是歌唱家。”西庸揶揄地说。
“真的。”
“就算是真的吧!”
“那你唱个歌吧!”她指指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接着说:“他会弹吉他,可惜没带,要不多好玩呀!”
她甚至高兴地拍起手来。我发现虽然她也许精于算计从大腿根到钱之间的距离,可她仍然带有一股尚未退尽的孩子气。我相信只有咱们制度下的婊子才会又纯又富于献身精神,而在万恶的、血腥的、资本主义的金钱社会里不会有这么好的婊子。
我生平不会唱歌,上中学时候列队行走,不开口就会被老师臭骂一顿,事隔多年我仍不知道那老师怎会知道走在四十多人的队伍中央的我没唱。大概她有些心理感应吧。现在有这种感应的人滥了,不稀奇了,多得让你觉得中国每三人当中总会有俩人跳大神儿,剩下的一个也总会点儿什么头撞石碑、拳砸砖头之类的气功,而在当时——照实说,这还真是一种他妈的功夫。
我顿顿嗓子,缺音少律地瞎唱了个下流小调儿,那胖姑娘掩嘴笑了起来:“真流氓。”
“流氓?这世界上谁不是流氓?你说,谁不是?”西庸说着假装找人似的东张西望:“啊?谁?在哪儿?你指给我看看。”
那苗条姑娘也笑了起来,指着一个在附近溜达的大腹便便的游客说:“我看他就不像。”
“那是因为他流不动了。”
那苗条姑娘笑得挺开心。我发现她不算计钱什么的时候像个孩子,也许她除了钱以外什么也不会思考。我们一起胡言乱语的时候,我的烟盒飞速地空了下去。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始终一言不发,偶尔笑笑,看起来挺有城府。那胖姑娘叫他“开车的”,我们不知道在此地“开车的”是否是个借口。我看他既不像是为这两个小婊子拉客的,也不像是个嫖客,有他在旁边坐着我们不知能干点儿什么,我决心试一试。
我坐在那个我所看中的、心爱的姑娘对面。我们坐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一只腿伸直,另一条腿随便地弯曲着,那坐的姿势似乎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优美的姿势。也许是又窄又短的裙子裹得她不十分舒服,她不时地轻轻扭动一下身子,两只看起来那么美妙的乳房也随之轻轻颤动着。我想我在那一刹那大概患了那种叫做心跳间歇什么的一类病,心脏骤停骤起,让我呼吸困难,说起话理所当然结结巴巴。
我和西庸这一路上谈过不少次女人,想过不少次女人,受到过各种各样的撩拨,但我们深知自己只是两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所以在我们青春的身体内部那个可以充分说明生命力的某个部位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莫名其妙的煎熬,看起来现在它是不想再忍耐下去啦,它在我的灵魂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发布着命令,看起来我是无力拒不执行了。
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毫不介意,继续说笑着。西庸停止了和那胖姑娘的说笑,有点儿猴急地看着我。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则视而不见地不做任何反应。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大腿,心里感动极了,女人!我是那么爱你们,我曾一次又一次逃命似的奔向你们的怀抱,在那里把一切都忘掉,就像一个无力自拔的鸦片鬼,在那里让自己感觉到生命,从生命的另一个方面吮吸着生命,除此以外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茫然、无力……我吃惊地发现她的腿光滑、细润,和我想像中一切淑女贵妇的一样,这个感觉让我震动,既然一个婊子的大腿也能如此美好,那你从懂事起就一次又一次地用生命来爱过的女人们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你呢?
最后那胖姑娘提议去吃宵夜,我们一起走到街上。现在已经是午夜一点钟左右了,原来他们的宵夜不过就是街头上的凉粉挑子、馄饨挑子。我注意到西庸用不到一块钱去买几碗凉粉的时候,那苗条姑娘转过身去,从小手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照,往脸上搽了一点儿粉,消磨那一小会儿时光。也许这是嫖客们为她们花钱时她们惯用的一点儿小招式,不过她们用来如此老练地对付我们让我们手足无措。大概除了凉粉以外,据我看,西庸是不大打算请他们吃些别的什么了。
吃凉粉的时候那男孩告辞了,说是明早还要“上班”。
两个姑娘约我们去河东“玩儿一夜”,我想像了一下“玩儿”的内容,想到了一些有关的事情,犹豫起来。那苗条姑娘不耐烦地说:“我们不要你们的钱。”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3)
“我们没钱。”西庸说。
“我早知道你们是两个穷光蛋。”
“那你干吗还请我们去玩儿?”
“你挺聪明的。”她说着把手放到我的脸上抚摩了一下。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那轻轻一下的抚摩含有无限的真情……
“你多大了?”我问。
“二十一,不老吧!怎么着?你们去还是不去?”她说着从小手袋里拿出五十块钱塞给西庸,“我送你们的,这回你信了吧?”
我想和她解释不是因为钱,因为什么呢?回想起来我觉得十分可耻,是那种真正的堕落、想哭不敢哭想笑不敢笑想要不敢要的堕落左右了我。这种堕落是致命的,它决定了我一生的悲剧命运。如今当我一人孤坐想起那二十一岁的姑娘时,想起她的笑容,想起她那美丽的长腿、她那带着南国口音听起来很是悦耳的话语,我觉得无地自容,我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原来我标榜的青春、生命、自由、流浪什么的不过是一块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遮羞布……
西庸已经不客气地把五十块钱装进了口袋。他看着我,等着我拿主意,我向两位姑娘告辞。她们一言不发,轻蔑地打量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我们回到了那家小客栈,各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时我看见西庸把手伸向他那个小药瓶。
“别吃了,走。”我翻身下床决定去找那两位可爱的姑娘,西庸积极响应。我们又回到了街上,一直转到子夜时分也没再见到她们,只好悻悻而归。西庸什么也没说,他从不会埋怨我。
又经过几天的跋涉,我们终于闲闲散散地骑到了Z市,进入市区的时候我们边疯狂地蹬着车边不约而同地喊着:
“Z市——你好!”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
三天后我们的热情烟消云散,原来我们匆匆忙忙地赶路,只是为了在路上,只是为了吃那各省各县大小不等、花色各异的西瓜,原来我们只是为了在路上谈女人、想女人,一旦进了这艳妇一样的城市,我们觉得茫然无所适从。
这里的女人个个漂亮迷人,衣着袒露到不再刺激你想象力的程度,似乎唾手可得,各种豪华的高楼大厦林立,似乎唾手可得,满街的食品飘香,商店的橱窗里各种名贵的商品看起来也似乎唾手可得,而同时它们又那么遥远,这里的一切都无需对我们这两个外乡流浪汉产生出哪怕是那么一点点儿好奇,我们在这里受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刺激超过了这一路所受刺激的总和。
西庸每天睁着两只如醉如痴木呆呆的眼睛跟着我在大街小巷乱转,他似乎暂时还没有被这些美丽而冷漠的霓虹灯、美丽而冷漠的高楼大厦以及这些美丽而冷漠的大腿激怒,而我真想站在大街中央、交通警察站的那块地方,或大哭或大笑,或者用世界上一切最粗俗的语言大骂一场,反正不用去想骂谁哭谁笑谁,这世界上没有人不欠人什么。
西庸病了,一路上我们不曾吃过一粒药,甚至西庸的安眠药,在这里他不得不用一只破水壶每天三次地灌进各种花花绿绿的药片,以止住他每天二十次左右的拉肚子。有一天我竟为他出去买了三次手纸。
他躺在床上,呈半虚脱状态,眼睛里流露出疯狂的渴望神态。他经常不说不笑地盯着我,盯得我万分难过,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流浪兄弟在异地他乡拥挤不堪的小破旅馆里受苦。有一次我去给他买手纸,路过一家报摊儿,我想起我曾为了他看报纸上的足球赛结果险些和他分手,现在我为自己的不坦荡而深感内疚,于是我就买了各种有体育消息的报纸给他带了回来。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看着我的兄弟对球赛一类事都提不起兴致,我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曾是那么喜欢足球,各国球星的轶事他都能倒背如流,一路上和我无数次地谈足球,而现在……
他吃了无数的药,终于慢慢地恢复起来。大病刚愈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有生命的张力,他似乎能闻见Z市一切好吃的东西的味道,他比平时更加思念女人。也许在他的眼里Z市或者变成了一个大食堂,或者变成了一个大妓院,他瞪着两只血红、贪婪的眼睛不停地骂人,寻衅和人打架,弄得我怀疑是否肠胃的疾病也能引起精神失常的病变。
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无疑我们都共同把Z市想像成了金山,和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比较起来,Z市无疑是我们潜意识里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乐园。凭着我十几年前的流浪经验,我深信只要填饱肚子别无他求,这世界上还有一些残存的温柔可供安身,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这世界变化挺大,几乎所剩无几,你到了这么一个有着这么多好吃的、有这么多好女人的地方,实际上你不可能别无他求。
我们决心用仅有的二百来块钱去碰碰运气,于是我们就搭车去那他妈的渡假村去赌钱。渡假村建造得漂亮花哨,欧洲古堡式的门楼,神气活现的守门人让你觉得这里跟上流妓院一样高雅。我们买了二十个筹子,我提议每人十个,这时西庸那招人爱的个性又充分体现出来,他说“你十五个、我五个”。
我用几个筹子玩了轮盘赌,那伙计——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也许不该叫同志,路上那个心爱的婊子又弄得我对“先生”这一称呼精神紧张,我就一直称他们为伙计,其实怎么称呼他们都无所谓,也许这些杂种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同胞,他们个个骠悍高大,腰带上挂着对讲机,对讲机的带子斜挎在肩上,比手枪的带子还花哨、还考究。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4)
我想,世界上凡是可以用来杀人的东西都考究,不信你看原子弹,有多少人为了它的内容、外观什么的费尽心机。它一旦爆炸,那些制作它的人就像看着心爱的女儿出嫁一样兴高采烈。上帝——也许不是他,管他是他妈的谁呢!——造人的时候觉得让他们活着、活得高兴为正常,没想到这世界上如此之多的人自己找死,还把别人杀死,完全颠倒了上帝的初衷。人们还自己建造了学校、监狱、医院什么的玩意儿来校正各种倒错,殊不知只要他妈的地球在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转的呢?大巫不让小巫跳神罢了……
那大轮盘的指针几乎还没有完全停下来,那伙计就拿着一个一米来长的大耙子把我的两个筹码耙下了盘子,我的两个心爱的筹码哀叫着、叮叮当当地不知滚向了何方。那操蛋的大耙子搂起钱来是那么便当,也不知是哪个混蛋设计的,考究得快跟杀人的家伙差不多了。谁说赌博不是正当劳动,你看那渡假村的精心设计就知道得花费多少心血呀!看起来并不比治理国家更省心。
我觉得这轮盘赌不够刺激,就拉着西庸又去玩角子机。此时我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我兴奋异常,两眼放光,嘴里喷着沫子,手舞足蹈地奔向那个小机器。周围的女士们、先生们皱皱眉头相继走开,边走还边指指点点。我知道是我们身上的汗臭味儿让他们受不了,西庸在旁边嘿嘿坏笑。我把几十个筹码一个个地扔了进去,一点响动也没有,直到把手中所有的筹码全部扔光。这机器此时完全迷住了我,我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对西庸说:
“快,再去买十个来!”
西庸迟疑了一下,跑去买了回来。我一共用这样的口气命令了西庸了三次,最后一次他站住不动。
“去呀,快去呀!”
“你还玩儿?剩下的路费都他妈的不够了。”
西庸平静地说。
我这一生当中从未用如此之快的速度花过钱。我看了一眼墙上的大挂钟,我们进来才不过三十分钟。
我气愤至极,用手拼命拍着那机器。没想到那机器“呜呜”地报起警来,马上跑过来两个混蛋大汉,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把我脚不离地地扔了出来。我一边扭动着一边大骂着:“我操你们这些人的妈!”
这时我觉得头顶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时,睁开眼睛已是黄昏时分了,西庸在我旁边揉搓着我的脑袋。来渡假的人们玩得尽兴,纷纷乘车返回,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掠过我们身边,扬起一股尘土,夹杂着难闻的汽油味儿……
我们该回去了,这时西庸发现,我们身上所有的钱都加起来也不够用来买两张回市区的车票。蒙眬中我听到西庸在和那一群喝茶、抽烟、聊天的旅游小巴士的司机们对付着,试图用雷锋精神、用基督、用圣母、用佛、用美好的理论等等一切可以激发人类同情心的圣贤们来感化他们,无非就是为了免去我们每人三块钱的车票……不行,这些人可不是能轻易被打动的。他们的心都是铁打的,非常适于用来做战斗英雄。操!不打仗真是可惜了这帮好汉们啊?
∮幸桓鏊净表盼饔怪沼诜⒒傲耍骸靶校掖忝亲撸闳ミ汉劝桑盐艺獬颠汉嚷耍劬妥摺!?
可怜的西庸,扯着嗓子在停车场喊开了:“走了啊,走了啊,三块钱一位,快,上车咱就走,又快又舒服,走了啊!”是呀,又快又他妈的舒服,就跟上西天的路一样,我们终于上了那他妈的破车。我们上路了,踏上了归程。
回到市里,西庸搀扶着我回小旅馆。我头顶疼得要命,精神集中不起来,各种彩色的灯光十分耀眼,在我的脑子里编织着无数快速交替的画面,我感到一种失落。在这纸醉金迷的黄昏时分,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悲伤。
你到了这块大陆灯红酒绿的尽头,在这么一个醉醺醺的黄昏里,你心里充满了寂寥,你不能再前往,你以为总会有无限的什么,会鼓舞着你去刨根问底,鼓舞着你心底里残存的对神秘的一丝渴望。现在你知道一切都是可知的,剩下的就是这些,用不着你费尽心思,剩下的就是这些,这些都属于你……
我深深地怀念那二十一岁的、心爱的婊子。  [返回目录]  
第二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1)
自从我们一起骑自行车浪迹了大半个中国以后,我实在是不太想再出门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了这世界到底还剩下了些什么,也差不多知道了剩下的也不一定都属于我们……
可这次旅行倒是把西庸变成了一个大流浪汉。他津津乐道地逢人便大讲特讲他和我的浪迹人间的故事,那口气就好像他是一个他妈的什么荣归故里的船长。我在他的故事里经常是以一种类似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经常干傻事的面目出现。他不时地鼓动我再一次出发,他制定了一个宏伟计划,说是准备买两只大狗,给它们做两辆小车,拉着我们的帐篷、睡袋、水壶等行李物品。我们跟在狗屁股后边走街串乡,沿途给老百姓照相,给小孩子们玩“小狗拉车”,拉一圈儿五毛钱什么的。
这计划对我来说最诱人的部分是准备训练两只拉车的狗一专多能,教它们认钱,专门认十块钱一张的大票子,把狗带到集市上放开,然后在野外根据暗号和狗会面,我们和狗一起坐地分赃。西庸对这计划极为倾心,到处打听什么地方能买到训狗的书,准备实施。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加快,狗没训好,一百块钱一张的票子倒是出来了。西庸开始发愁,担心不久会再出一千块、一万块钱面值的票子,想来驯狗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印票子的机器。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的计划永远也不会赶得上变化。我建议说:“干脆训它们叼了钱箱子就跑算了,省得它们还得分辨。”西庸听了为之一震,于是他又沉湎于计算狗的负重和速度什么的,从此再也无心上班,直到砸了自己的饭碗。前面说过了西庸在一个什么部里端茶倒水,大概是部长什么的习惯了西庸的无微不至的伺候,不理解以西庸这种身份的人何以还敢心不在焉,一怒之下将他赶将出去,以泄心头之愤。我早已说过,剩下的已然不多,你要是不紧紧守住,早晚会被别人拿走。
这下西庸的老娘着实发了慌。她经历过万恶的旧社会,深知失业的滋味儿,她自己的老爹就是失业饿死的,回想起来她至今心有余悸,于是把所有的亲朋好友罗列了一份名单,像破译秘密电码一样层层搜寻,上溯舅舅的爷爷,下至侄子的外甥女,终于为西庸找出了一位在德国开着个中餐馆儿的“大舅妈”。
西庸和这位从未见过的“大舅妈”时断时续地通过几次信,大舅妈的每次来信都能在西庸干涸的想像中燃起希望的熊熊烈火。他一次次地计划着未来的生活,希望这次的计划在和变化的赛跑中能取得胜利。我们的生活多变啊!至少让我们去胜一次吧?
∥饔怪沼谌缭敢猿ィ沼谌チ伺分蓿ブ八杪栉杌媪艘环篮玫那熬埃嫠咚摹按缶寺琛笔歉龃蟠蟮暮萌耍⑶铱梢匀绾稳绾蔚匕镏N饔剐朔芤斐#治枳愕傅鼐腿チ耍侥嵌豢础淮恚胁凸荻冢按缶寺琛钡故且灿幸桓觯纱蟠蟮牟皇歉鏊璧暮萌耍盐业目嗄研值艿背砂壮找谎夥训厥够嚼词够饺ィ」芪饔褂心侵窒不侗鹑说悴Φ某ご?,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儿,所以他在那古老的欧洲盼着我去,就像穷苦人盼解放似的。
这期间中国的变化很大,白云苍狗。可我却一如既往,平庸一如既往、懦弱一如既往、一切都一如既往。不过我的一切都变得有些衰老,带有某些衰老的沧桑意味儿。贫穷也一如既往,以我的年纪来说,我保持着这一项目的高纪录,算算我有二十几年没有过正常的来钱办法,这方面要是有人想打破我的纪录,可实在是不容易啊!但贫穷可不见老,相反,它带着改革开放新时期所特有的斑斓色彩,向我显示着它的锐利……
我这一辈子老是被别人归纳来归纳去的,从来也没有过一次被人归纳进体面人的那一类里边,我可一次也没有归纳过别人。不久,我又被归纳进“社会闲散人员”一类。居民委员会发给我一个红袖章和一个被无数个老头儿老太太无聊的屁股们磨得光秃秃的小板凳儿,让我坐在楼房前“看坏人”。曾经有许多人,尤其是姑娘们,也多次对我说过:
“——一看你就是个坏蛋。”
我经常坐在这儿傻乎乎地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坏蛋”都能让人“一看”就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共产主义也就不会那么费劲巴力地老难实现了,因为你可以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根据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原则,把“一看就知道”的“坏蛋”都集中起来处置,于是光明世界,朗朗乾坤。
我向来不太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这事显得有点儿滑稽。
因为西庸每一封信都督促着我快点儿到他那儿去,还制定出种种可以让我成行的计划,于是我就每天坐在这儿看儿童英语,实际上对这玩意儿十几年前就失去了兴趣,可现在我不得不每天坐在这儿努力记住anapple和twoapples的差别。大概因为这些东西太重要了,有关吃,所以,我还分得比较清楚。
于是我就每天坐在这儿看漂亮女人,还不停地琢磨着“闲散”的含义,于是一天坏人溜进楼房,偷走了公用电视天线。这下引起了公愤,人们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走进走出时总是用一种让你说不出确切感觉的、打量疯狗似的眼光打量我,那眼神里有疑惑又有几分凄凉。让我觉得委屈的是:孩子们看见我撅嘴,他们十天半月不看电视大概就像我十天半月看不见女人一样,电视教他们撒谎大概也和女人使我不得不撒谎一样。  [返回目录]  
第二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2)
有一次,一个我真心喜爱的孩子指着我说:“都是你,都是你,我都三天没看《几度夕阳红》了……”这次真让我伤心透了,我把红袖章和小板凳儿往地上一摔就又出门了。
让你们去看他妈的《几度夕阳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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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社会闲散人员”还有点儿剩下来的权利,可以用来去找一张“求职证”,可是让我害怕的是这类事情的本质,你不得不去和分散在各地的一个个独立的、像机器一样的国家机关去打交道。你出了这个门进那个门,仅仅是为了那些一张张奇形怪状、一钱不值的纸头儿,让你觉得你这一辈子烦透了的、没完没了的日子比纸还轻,让你觉得原来听起来如此重要的国家、政府什么的吃饱了饭没事干,就像一些人酷好麻将一样酷好制造表格,以便于他们就像在麻将桌上凑“和”一样把你驴唇不对马嘴地收拾到一块儿,差别只是在麻将桌上你总是知道你要赢谁,而他们这样干你永远也别想知道他们到底想赢谁。
你还不得不回答各种不一样的机器提出的各种不一样的问题,每个问题都深入到你的灵魂深处,让你毛骨悚然,以至于你去打交道以前不由自主地数自己的脚趾头想证实一下它们是否十根儿,以此来巩固一下你剩下的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自信。其实不管你怎样自信都无济于事,从你出生时你娘为你填写的第一张表格起,你的自信就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剥夺了,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刻,不知何人为你填写最后一张表格时,你的自由不过是在一个个狭小的、正方或长方形的格子里。用西庸在遥远的欧洲的经验来证实这一点也许更为确切。在他去“自由”的欧洲以前,虽然各种表格填得他不知用哪只手手淫更舒服,他还是怀着上天堂一样的喜悦去的,但不到半年,他在电话里说:“真没劲!”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我用中国话填表都填他妈不利落……”
后来西庸在电话里像总结似的告诉我:中国人要的自由是因为他们觉得乱七八糟的表格虽多,但什么都规范不了,而西方人要的自由是因为表格把什么都规范了。
“你说,哪一种好?”他在电话里问我。西庸在德国的一个电话亭给我打电话,因为大舅妈不允许西庸在她的中国饭馆里打电话,所以他只能跑到外面去打电话。他说那边儿正在下着大雨,我能想像得出他此刻正在一个凄凉的电话亭里两眼发直。我大概地知道,没有不凄凉的电话亭,尤其是大雨中的电话亭,尽管是远在世界的另一头。我,怎么会知道哪一种更好?这里面也许没有好不好的问题,反正无论在哪儿,有一点我始终确信不疑,那就是——无论在哪儿,什么也不会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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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就这一点来说,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的一个美国朋友曾就这一类事发表过高明至极的见解,我想非常有必要在这里引用一下。他说:
“我每次看见一个我心爱的姑娘在这巨大无边的世界上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的心就像被扎了一刀似的发疼。”
这也是我常常会有的感觉。你想像一下吧,你首先听到她那矫健悦耳的高跟皮鞋声,然后你看见她,步态是如此的优美,面容是如此的娇好,而她竟然不看你一眼,只留给你一股让你心旌摇荡的香水味儿和一阵渐渐消失的皮鞋声,你站在那儿能干点儿什么?你只能为你们居然不相识而心绞痛,舔舔嘴唇罢了。我本能地觉得这大猩猩大概和我同类——都是那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自轻自贱的家伙。起初我们只是面对面坐着互相盯着,就像野狗碰上了同类,先疑惑地打量,慢慢走近,嗅嗅气味,然后互相承认。我们马上亲热起来,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们一边互留地址、电话他一边告诉我:他刚经过一年劳动教养,现在期满回家,罪名是盗窃。
“你都偷点儿什么东西呀?”
“咳!就是一点儿猪肉什么的。”
“那你一定吃得不错。”我说。
“小偷小摸,小偷小摸……”他很谦虚。
尽管我们互相留下了通讯地、址电话号码什么的,可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看见这大猩猩。
不过我在我孤独的时候经常想起他。我一个人不能生活,我也不能和好多人一起生活,这就是我这种人一生中的麻烦所在。我应该有臭味相投的朋友,就像西庸。大猩猩还是有几分吸引我,有几次闲得无聊也曾想打个电话给他,可最终也没找到他留给我的地址、电话,只好作罢。我估计他也应该会想起我,那就让我们打开我们的鼻孔互相闻吧。世界尽管很大,我相信有我们这种味儿的人有限,所以不急,我们总能互相闻到对方的,我相信。  [返回目录]  
第二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3)
这座城市,我所居住的城市,尽管岁月流逝,历尽沧桑,但它那迷人的旧貌依旧在。从高处往下看,高楼大厦林立在一片一片看似沼泽的灰色屋顶中。夏日的夜晚,人们就像从沼泽深处蠕动出来的微生物一样穈集在一起乘凉聊天,虽然拥挤、喧嚣,但仍显示着一种慢吞吞的、安详的生活节奏。而冬天阵阵突降的寒潮和风沙,又把人们吹回到那不可知的沼泽深处,沉寂在一片寒冷萧瑟之中。
春天穿过人人贼眉鼠眼、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可又处处深藏险恶的人生再临人间。虽然我早已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过:不过如此、不过如此,没剩下什么、没剩下什么。可在人们千百年来念念叨叨的“生机”来临之际,我身上的一部分血液又开始鼓噪不止。我找出我那本破烂不堪的地图册,它破得就像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用了一辈子的年历。对我来说它当然也是一本宝鉴,它曾一次次地引导我上路去寻找生活的真谛。
关于这次上哪儿去,我完全没有主意,以前的多次出游总是像上帝信手掷在地球——这巨大的轮盘赌上的色子,停哪儿算哪儿,于是我就完全听命运的。我虔诚而又迅速地翻动我的地图册,它自动地停在了比较干静的一页上——西藏。
我冷静思考了一会儿,想琢磨出这里是否蕴藏着某种神奇的寓意。据我所知,那地方平均海拔大概就有六千多米,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会选择这块地方就近审视愚蠢的我们,审视我们煞有介事的忙忙碌碌,并为我们的各种疯狂举动而吃惊不已……
我决定动身去朝圣,可怎么去是个问题,这可不像我和西庸从北到南作横贯中国大陆的自行车旅行那么容易。
一段时间里,我一边寻找着动身的机会,一边在各种酒肉朋友那里混吃混喝,想找找奇遇或是艳遇,同时看看是否有可能再找到一个和西庸差不多的家伙。看起来比较困难,人们孤独得就像五个脚趾头,互相依存,却谁也不理谁。况且我早就说过,像西庸这样的人才,你得到外星上去找,在这个地球上找,那困难的程度大概就跟找雷锋差不多……
一天我信步走上本市最高、最豪华的一座立交桥,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来意外地和那在火车上相识的大猩猩重逢了。我想,还不如说和那让我丢了倒霉的“看坏人”差事的电视天线重逢了。
天气很热,可他居然穿着一件肥大的、污迹斑斑的皮夹克,肩上扛着那巨大的公用电视天线,像扛着一个为谁出殡的招魂幡儿,气喘吁吁地看起来已经走了一阵子了。我绕着他前后转了一圈儿,仔细地打量着那巨大的玩意儿,别来无恙,我明确无误地发现那上边用黑毛笔写着904楼几个小字。
“嘿!你怎么样?”
“我看着这玩意儿有点儿眼熟。”
“一个朋友让我卖了它。”
他轻描淡写地说。他的举止里永远有一种紧张感,似乎他不大耐烦这段儿大约七八十年由生到死的旅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加速这段儿进程。我对这世界总的感觉是无可奈何,而他看起来就像急于和这世界清账似的。
“你要是真卖了它,就成了销赃犯了,还得再去两年。”我根本不信他所说的一切,他比什么“朋友”都更像贼。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这玩意儿是偷来的!”看我言之凿凿,大猩猩软了下来。他可怜巴巴地看看我,又看看那小白杨树那么高的电视天线,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我完全没有捉赃的意思,不过寻寻开心罢了。
“现在你打算把它怎么办?”
“谁他妈也不要,我正准备扛回去呢!”
“原来你除了‘偷点儿猪肉什么的’还偷电视天线。”
“我们天生下来就是贼,谁不是贼?”
我们又谈了谈彼此的最新情况。最后他告我他家不远,拉着我去他家聊聊,而且当天晚上他要去一个“艺术家”家里喝酒。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同去。我有兴趣,我永远有去别人家吃饭的无耻兴趣。大猩猩说对了,我们都是贼!你想想:你到了一个地方又吃又喝,吃完还不用刷碗,一拍屁股了事,不是贼是他妈的什么?他告诉我,这位朋友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从他那一身花里胡哨的油画颜料上,让你一看就知道。他如果走在街上,就跟他妈的一大块活动的调色板一样。有意思的是“艺术家”有那么一大帮狐朋狗友,看起来个个腰缠万贯,各种饭局一个接着一个。这大猩猩就每天和“艺术家”一起假模假式地讨论“现代派”,就跟他真的懂得不得了似的。他说:
“累是有点累,但大热天的可别断了啤酒,所以得坚持着点儿,没办法,谁也不白给谁什么。”
基于我和西庸一起在G山表演“死人”和“强奸”的经验,那时候我也正急赤白脸地想知道艺术家们都是怎么回事。再说,如果你想知道怎么弄才能游手好闲,不太费劲就能过上好日子,你非得当他妈的艺术家不可。我经常这儿那儿的碰上一群一群的这类人,都是艺术家,随便哪棵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砸的不是“诗人”就是“画家”,至少也得是个“导演”……
我们一起回他家,路过一家肉店,他说要进去买块肉,让我给他扛着那倒霉的电视天线。我从窗口看见他就像为了给我证实他经常“偷点儿猪肉什么的”,在售货员转身找零钱的时候,从案子上拿起一大块猪肉塞在腋下,顺手裹了裹皮夹克。现在我明白那皮夹克为什么如此肥大了。我注意到他在偷那块肉时甚至还从案板上的那一大堆肉里挑选了那么一两秒钟,看得我目瞪口呆。他若无其事,在我们一起去他家的路上也绝不提起,不过是把那块肉从腋下拿出来换了一只手提。那块肉足有三公斤,和他用钱买来的那一小块肉相比威风多了,并且在他手里晃来晃去的,比买来的还神气。  [返回目录]  
第二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二部(4)
他家的确不远,绕过几条小胡同就到了。
这是那种满清王室的大宅院,一百年前大约只住一家人,现在大约住了一百家,院墙上画着几个圆圈儿,圆圈儿里写着比人头还大的“拆”字。“他们说拆了这儿,大家都去住楼房。”他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一边儿跨进院子。从正房残留下来的飞檐还可以感觉到一丝往日的气派和富贵,院子里各种废砖烂瓦、破草席搭起的小房子就像漂浮在臭水坑里的一片片枯叶。据说几十年前人们用那破草席卷死人,而现在人们用它搭小棚子,由此可见人类历史不断进步,而且速度不是很慢。
大猩猩的家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躺着、摞着各种书报杂志,从什么《维特根斯坦》到《麻衣相术》应有尽有。我问他这维特根斯坦是不是个洋算命的,他打断我:“咱不谈这个,都是骗酒喝的。”用这类玩意儿骗饭吃,可真是洋为中用,古为今用。
“看来你也是个他妈的艺术家。”
“主要是贼,主要是贼……”
他仍然挺谦虚的。
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东拉西扯,抽光了两包烟,捞干净烟灰缸里所有烟屁股,聊得唾沫飞溅,脚下的空啤酒瓶子越来越多,还没去那“艺术家”的家里就都喝醉了。我们几乎是各说各的,谁也不听谁的,但好像都比对方懂得不得了。我去厕所的时候被脚底下遍布的空啤酒瓶绊了个大跟头。大猩猩在旁边幸灾乐祸,他的笑声尖厉、短促,像把人罚出场的哨音。
“你这老猴子。”
“你不装二百五的时候还真挺招人喜欢的。”
我们又谈到女人,他告诉我他两腿之间的那玩意儿老是“十二点”。
“这不太方便吧。”我说。
“这是我们人生的十二点,一到六点半就快玩儿完了。”
我们人生的十二点。
近午夜十二点,突然想起要去的Party,我问大猩猩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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