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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试刊号 剩下的都属于你

徐 星 (现代)
<先锋派作家徐星最新力作:《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1)
那感觉就像是在麦田里,你不是农民去收麦子,你想这次我不抬头只管一镰一镰地割下去,当我数到二百下的时候总该到头了吧?二百下过去了,你可能觉得漫长极了,长得就像你整个的人生一样没完没了,现在总算过了二百下了,你抬起头来一看那麦田仍是渺无尽头,也许你会想到这国家真是他妈的大,大得你连一块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就这么低着头骑在车上,每次抬起头来张望过后都发现前边的路仍是笔直平坦,我有点儿恨这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好像无休无尽地伸向前方的路。上路以后我才发现经过自己精心选择的这一条路并不像想像的那样诗意,公路几乎在我行程的起点直至终点都在扩宽,路两旁的树全部砍光,被住在路边的百姓蜂拥抢去,太阳直勾勾地盯着我,那样子贪婪极了。我浑身脱光,只穿着一条三角短裤,两只细腿逃命似的蹬着脚蹬。有一段公路和铁路平行约有十几公里,一群铁路工人用立着的大扳手把铁轨上用来固定枕木的大螺丝钉拧下来,他们大概在进行什么竞赛,一个工头模样的人一吹哨子,几个人一组的工人们马上忙活起来,那认真劲儿挺逗乐儿,好像他们是在给放满黄金的保险柜钻眼儿一样。
我边骑边开玩笑地向他们喊着:
“快!快!快!”
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怪幽默地向我挤眼睛,操着一口河北口音大声说:
“快?快啥耶?快光腚哩。”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地从我那破车上横着摔了下来。我扶起车来琢磨着我怎么会摔下来。心里万分诧异,也许我不该大笑?我骑出来在全国各地遛弯儿,就是为了找一块能让我像刚才那样开怀大笑的地方,要是我一笑就摔跟头,那恐怕真是不幸地证实了那个关于笑的、无耻的真理。
我就这么琢磨着,那边也传来一阵疯疯癫癫的笑声,原来是那个光膀子的汉子在幸灾乐祸,他妈的!你在这个世界上真难找到一个不愿意看到别人倒霉的人。他笑得前仰后合,忘了手里的活计,那工头走过来劈头盖脸“日”这“日”那地大骂他一顿,他赶快收起笑容又垂头丧气地忙活起来。这回轮到我笑了,不知哪个家伙曾英明地论断过:笑到最后的才是英雄什么的一类人,我不记得了。我开心地手舞足蹈一路骑开去,原来我也是个看着别人倒霉心里就乐呵的混蛋。
黄昏时分到了S市,我找了一家饭馆儿,灌了三大碗六毛钱一碗的啤酒,然后跑到邮局去给西庸打长途电话。他睡意蒙眬地“喂”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我在八百多里地以外给他打电话。他睡觉不分昼夜,高兴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还说自己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弄得就跟他妈的林妹妹似的。这家伙那些天兜里老放着一瓶高效安眠药,要是那些天他被人推到河里淹死了,我估计公安局准会根据这瓶药判定他为“非他杀”。
我想我得和你说说西庸,我总叫他“西二哥”,虽然他并不比我年纪大,但这“二哥”一点儿也不严格地用年龄来加以限定,就跟天津人叫小姑娘也是“大姐”一样,或是有一天你在大街上和别人摆了个棋摊儿,正杀得热火朝天的,有个唐山什么地方来的五大三粗的汉子看得性起,耐不住在背后大喊一声“儿锅,工卒哇!”(二哥,拱卒哇!)意思差不多。
西庸一天到晚迷迷怔怔睡意蒙眬,但这人天生有种喜欢别人点拨的长处,也就是学名叫“谦虚”的那种。西庸的谦虚可不同于随处可见的、让你有点儿牙碜的那种,他是万分真诚地认定自己骨子里有着全人类所有的无能、无知和无事忙以及游手好闲,我是唯一能在他睡觉的时候打电话而又不至于被他臭骂一顿的人。一般说他除了睡觉和受人点拨以外就是骂人,当然有时也骂自己。
“我也想去。和你他妈的一块儿去。”
西二哥平静地说。
“行。”
我想西二哥来了以后我这一路上一定会妙趣横生。
“行。”他说。
然后他告我,他和他的自行车同乘一列火车将于明天到达我前方的某地,我们约好在车站广场见面。
打完电话后我就骑车出了城,在明天将要启程上路的公路边找个干净地方准备睡觉。
我知道城市里是不让“暂住”的人睡觉的,一夜被打扰几次的情况可能是最好的,也许第一次就会把你连同你的破自行车、臭烘烘的睡袋一起扔进收容所,然后再把你作为“盲流”和那些流鼻涕的老太婆、捉虱子的老头儿一起遣返回故乡。多年前我在山东那一带转悠的时候,曾因为没钱回家到收容站去自首过一次“盲流”身份,就那一次对我来说已经太多,那时我就发过誓,今生今世不能再被收容一次了,虽然我深知自己的“盲流”本性难改。
我找了一块干燥地方铺开雨衣,再打开睡袋,在睡袋里脱下全部的、本来也不多的着装,就势用脚把他们蹬在脚下,再把两只鞋脱下来摞在一起当枕头躺了下来。我仰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怎么也睡不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听起来万分美妙,我觉得很惬意,我就想像着那小家伙踢蹬着两条红嫩的小胖腿,哭着、闹着、无所顾忌地表达着仇恨、欲望、不满和牢骚。在如此美好的夜空下,有人在自由地表达着纯洁的感情,这一切让我觉得满足,在我这一生当中我一向认为躺下来睡觉是莫大的幸福,所以每当我躺下来的时候总会陶醉地傻笑一阵,现在也不例外,虽然我躺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2)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就这么满足地傻笑着躺下去,永远也用不着再爬起来往前赶了……
满足总是不太好,古代哲人曾说过“饱暖思淫欲”,我想到了女人,我把过去岁月里我爱过的、我没爱过的、我伤害过的和伤害过我的女人在脑子里筛选了一遍。她们是否知道,在这诗一样美好的星空下我孤身一人在思念远在不知何方的她们,我没有忘记她们?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慢慢地感觉到了寒冷,寒冷使我更加思念女人,再加上那他妈的睡袋宽得似乎专为两人同睡而设计的,看来淫欲不光是由饱暖而生,要不怎么会遍地都是人呢?我知道女人也遍地都是,但我需要她们的时候却一个也没有……最后我把手伸向那个可以使我平静下来又是身体上最不安分守己、时时带来麻烦的小尘根,唉!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爱谁谁吧!接着我混混沌沌地睡着了,一个女人也没梦见。
天蒙蒙亮,我醒来后才发现公路上已是人来人往。司机把喇叭按得声嘶力竭,不知他们为什么总是那么着急,人生中的好时光并不是多得用不过来,不知他们为什么总是急急忙忙,好像是急于去抢什么。其实剩下的本来就不多,干吗如此着急?我从那棵碗口粗的树上解下了昨夜我用弹簧锁锁在树干上的自行车,把睡袋和雨衣等物件捆上后座,困困顿顿地就又上路了。今天我要骑行一百多公里,才能赶到和西庸约好见面的那个城市,我觉得有点儿绝望。昨夜不能说睡得好,我想,在城市里的街道上露宿会好一些,可惜那地方肯定已经被人占了,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这样告诉你,这世界上的一切好地方都已被人占了。好东西也早已有了主儿,但剩下来的都可以属于你,像什么马路边上呀、垃圾堆呀、医院呀、监狱呀一类的地方,反正都属于你,你可以选择,去不去由着你了。
其实他们并不严格地占有街道,但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睡在窗外会使他们觉得不够安全。他们搂着姣好的小娘们儿睡觉的时候总会有一帮人为他们清理街道,以免打扰他们的好事儿,于是你就得赶紧收拾你的行装,滚回到他们剩给你的、属于你的地方去。他们睡得如同死去一般,在那香喷喷而又柔软的床榻上,拥着一堆香喷喷而又柔软的胴体,讲究而又舒适,而你只有钻进冰冷而又肮脏的睡袋,无聊地数着星星,听着婴儿的哭声,梦想着女人的屁股搞点儿安慰自己的小动作。这一切关系倒是不大,分工不同嘛,让你不快的只是:你仅仅是睡在街道上,不沾他们的光,不分他们的羹,你甚至连他们心满意足的鼾声都无从听到也不行,你得滚回到他们剩下的、属于你的地方去。
我打定主意,西庸来后两人一起扮作大人物,只是我的着装太成问题,想来西庸也绝不会华服美履,我心里期望着他至少可以有一条像样些的裤子,这样我们就把自己说成是某个体恤民情的大人物派下来的记者。我知道这样做多少有点儿违法,不过想想大人物们占有了那么多的好地方、好东西,难道我只是借用一下他们的名字,目的还仅仅是为了吃口饭,都不行吗?我又不像他们那样巧取豪夺,脑满肠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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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意打定,我心里愉快了许多,脚下生风,中午时分已经骑过了五十多公里。我知道平原的尽头快要到了,再有几天,前面的路就会崎岖不平,路两边将会出现山,出现一片片的小湖、密集的村庄和南方的耕作制度。我出发的时候,沿途北方的农民正在收麦子,不过十几天过去,他们又忙着灌溉玉米,不知他们究竟要忙到何种程度才能吃饱肚子,也不知道吃饱肚子以后他们还继续忙什么?为什么还忙?根据我的经验,人如果只满足于吃饱肚子的话,是完全用不着如此之忙的。
我拐进一条村路,离公路只有十几米远就是一个小村庄,我决定试试我的新计划。迎面走来两头小毛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后面不停地用一根树枝抽打着驴屁股。那驴仍是不紧不慢,少年也无所谓,看起来他也并不希望那驴疾走如飞,不过习惯罢了。
我向他打听村长或是支书家,他冷漠地往前仰仰下巴,我有点儿莫名其妙。他解释说:
“都先富了,都他娘的先富了,你往前走,哪家墙高院深,不是村长就是支书家。”
按照他的指点,我走到一个红砖墙砌起的大院落前。我琢磨着:在这如此破败不堪、到处散发着人粪尿肥料味儿、满地跑着衣衫褴褛的孩子们的地方,怎会有如此超群的一个大院落?我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两只大狼狗狂吠着扑到我面前。我扔下自行车就往回跑,后面传来一阵笑声:
“狗拴牢哩,你跑啥?”
我回过头去,见一个穿着粉红色的确良上衣的小姑娘正在掩着嘴笑。她有十###岁,两腮桃红,眼珠乌黑,显得青春茁壮。我连忙问:
“支书在家吗?”
“是我爸。”她说着回头喊了一声,“爸,有客哩。”
一个披着对襟夹袄的病恹恹的小老头走出来了。
“你是支书?”
“你是干啥的?”
他不甘示弱地打量我的一身破衣烂衫。
“我是从上面下来的,昨天从省上来。”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3)
为了压压他的嚣张气焰,我故意把“下来”说得异常煞有介事。
“啊,进、进……”
他马上谦恭地弯弯腰做了一个向里请的手势。
我跨进门槛,心有余悸地看看那两只恶狗,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我,那美好的小村姑一手牵着两只狗,另一只手还在掩着嘴笑。
看得出我的“下来”对支书产生了一定的震慑力量。这“下来”准会对大部分中国人起这种作用,我们在一年当中总会无数次听到“上面下来人了”,诸如此类。不用管下来干什么,检查呀,参观呀,吃饭呀,这“上面”对于你来说不用细究,其意准会是高高在上的什么。
原来那些占有好地方、好东西的人们从那好东西、好地方当中走出来,走到他们剩给你的、选择余地不多的地方来转悠转悠就叫做“下来”。
对我来说,这“上面”的作用有一回简直令我胆颤心惊。七十年代初,我有一次偶然失误,在公共汽车上把手伸错了地方,那也是一个他妈的好地方,也有一个好东西——钱包,我一时好奇,想看看那钱包里究竟有多少钱,够吃多少顿饭,所以未经主人允许就把它夹了出来,于是就不幸地被人抓住,不幸地挨了一顿暴打,不幸地被那些五大三粗的大人们揍了个鼻青脸肿,当时我发现那帮打我的人们的脸上没有一个是义愤加正义的表情,而是跟捡了个大便宜似的个个喜气洋洋的。
在提审时,一个警察对我说了“上面”什么的一番话,一会儿就从“上面”“下来”了一个穿便衣的家伙。这家伙果然身手不凡,一会儿就从我的卷宗里抽出一份我那“反革命”父亲的材料,告诉我要是我不说出受“反动家庭”什么影响,这份材料将会跟上我一辈子,哪怕我走遍天涯海角。
顺便说说,要是你看见我那厚厚的大卷宗口袋,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活了二百多岁。
“你毕竟才十六岁嘛,要好好考虑你的前途。”他说。
从此,我对“上面”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敬畏。
沏茶倒水之后,支书在我对面落了座:
“你想了解些啥情况?”
“我……哦,”我人模狗样地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我究竟想了解些啥情况,正巧我看到那小村姑忙里忙外地为我生火做饭,也许是饥肠辘辘使然,我信口开河地说:“我想了解了解吃什么。”
我的话让支书听得目瞪口呆。我意识到说走了嘴,连忙改口说:“——就是,就是改革吧!在改革的大好形势下,咱贫下中农都吃些啥?”
“哦,咱农民呀——”
他更正我说,看来我又说走了嘴,哪儿还有贫下中农?那是阶级斗争时才用的概念,那时的阶级斗争多复杂啊,少说也得有十几个吧,你想想那斗争起来可是非同一般的乱,现在简单多了,连一切反动阶级的总根源——老美都是我们的好朋友了,还斗个什么?在我眼里人只分两种,富人、穷人,斗不斗就不知道了,其实斗也白斗,古今中外的人类历史上很少有穷人斗过富人的。
不过支书他并不计较我的口误,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起情况来了。他说村里人过得都挺好,有一家过得最穷,因为他老拿粮食换豆腐吃,你看,我说所剩无几了吧!要么你吃粮食,要么你吃豆腐……
最后我听得不耐烦了,我想起几天来都未曾记过日记,于是就从背包里拿出我的破笔记本,补记几天来的日记,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提出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好让他相信我不仅认真听他说,还认真记录,好回去向某个“上面”汇报。他一看我如此认真,就介绍得越加起劲儿,什么农民浇地买不到柴油,要想买到就得给谁谁送礼什么的,不然就是庄稼旱死了也甭想弄到,反正他们又不缺粮食吃。
我补记完几天的日记,就又在我的破本子上列了各种算式,计算着出发以来的开销,直到小村姑把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端上来,我才做出万分遗憾的样子把我的破本子塞进书包。那小村姑挽着袖子,两只从肘关节开始裸出的小臂像衣槌那么光滑、圆润。我想像着刚才就是这两只好看的衣槌为我捶出了一大碗面条,于是就吃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古人确实聪明,他们曾说过:秀色可餐。
吃完饭我准备告辞,推起车来发现前后轮胎都没气了,好像对我吃得又饱又满意老大不高兴似的。我和支书借气筒给它们充气,支书把气筒递给我,我刚要伸手去接,两只恶狗“呼啦”一下又扑了上来,挣得铁链子“哗哗”响。支书呵斥它们:“日你娘的!人家用用又不要你的,你两个狗日的瞎咋呼啥?人家大地方来的,稀罕你家这破气筒?”两只狗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喉咙里还滚着呜噜呜噜的威胁。我心想这狗真他娘的该杀,另外支书家也一定有不少值得偷的好东西,像这世界一样,只是这世界上值得偷的东西,诸如总统啊、部长啊、经理啊,都已被人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大好偷又都防守严密,诸如一个钱包或是一个西瓜。要是像我一样除了满脑子愚蠢荒唐的念头以外一无所有的话,支书就不用养狗啦!这世界上也就不用修那么多的监狱什么的啦?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4)
西庸如期而至,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东张西望,车把上火车托运的小标签儿迎风飘荡。小城市的车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卖小吃的、拉旅馆生意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广场上一股人味儿。要是我们兜里的钱也像人那么多,一把一把的、一堆一堆的、一撮一撮的,那这世界该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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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北京的西瓜好吃。”
我这么说,实际上是为了安慰西庸。其实北京对我来说,并不比我的破自行车珍贵。你在那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中,在那么多衣冠楚楚粉黛朱唇的人们中间,你在那么多精力充沛才华出众的人们中间,在那鬼火似的霓虹灯虚幻地闪烁的时候,你只会深切地感到自己是渺小的可怜虫,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你所能得到的只不过是你费劲巴力地找来的病态的友情、矫情,或许还有点儿同情。在那里人人都像债主,人人又都好像负债累累,因对方而异罢了。在那臭烘烘的地铁车站里,人们争先恐后地挤来挤去。尽管只有七八个人,也别指望他们排队。钻进地下的时候,人们就像暴露在太阳底下的一群蟑螂一样蜂拥,似乎地下是安全所在,站台上全是免费的姑娘……
西庸告我人们正在抢购,我以为大家在一夜之间全都富了起来,经过西庸的解释,才知道原来货币不知他妈怎么搞的,越来越不值钱,这一点名目我比较容易理解,反正达官贵人们抢国家,用不用购不知道,有关这方面谁也别想知道。也许有一天,某某部的长官就叫做某某董事长、某某经理,或者总老板什么的,剩下的就都属于你了,什么香烟呀、火柴呀、地铁车票呀、手纸呀,反正剩下的不多,你就抢吧!也没有什么关于公平抢的原则,全看谁的肌肉发达了。于是火柴就凭副食本供应,一户五盒。我总觉得害怕,因为看到那各种麻木不仁的无表情面孔时,你总觉得他们个个都像心怀鬼胎的逃犯,因为要杀人只一把菜刀不能算少,要放火一根火柴也不能说不够。
吃完西瓜我和西庸去找旅馆,我们商定好好睡个觉,明天好早早动身。西庸激动异常,我不知在他的想像中路会是什么样,他没说。
我们找到一家旅馆,虽然有点儿脏,但还说得过去,床位从五元到二十元不等。我们用十块钱开了个双人房间,服务员打开房门时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床单上污迹斑斑,墙上还印着一道道捻臭虫留下来的血迹。西庸想拿出床底下的脸盆去打热水洗脸,一看那盆用来洗脚恐怕都得用强效去污粉刷上一天半会儿的。我们得知二十五元的房间里有浴缸,决定想办法去洗个热水澡。我们下楼来和女服务员周旋了一会儿,我奉承她如何漂亮的那些话,如果现在我还记得,我一定可以用来编一本《恭维大词典》。
终于那女服务员动了恻隐之心,告诉我们二零二房间的客人去看电影,她可以放我们进去洗,条件是越快越好。于是西庸在楼道里放哨,我先进去洗,我用热水冲了一下,迅速地打上肥皂,再用热水冲干净。这是我出发十几天来第一次洗热水澡,真是舒服得无以复加,我真想闭上眼睛多享受一会儿。想到西庸这会儿还跟蝈蝈似的在楼道里乱转。我赶快擦干身子爬出浴缸来接替西庸。
“你可得快点儿,在这儿我们可不是什么他妈的老爷。”我深知西庸的脾性,不放心地叮嘱他一句。西庸像个老练的江湖大盗一样不屑地说:“你放心吧!”说完他就哼着“我比你先到”什么的就进去了,还他妈的“砰”一声关上门,那气派比主人还理直气壮。
我在楼道里转了一会儿,觉得不会有什么异常情况,加上刚刚洗过澡精神焕发,自我感觉十分的好,忍不住就又去找那女服务员聊天去了。她虽然不如我奉承的那么漂亮,但高高的个头,身材很苗条,我想去看看她是否够“现代派”,如果真是也可以聊解无米之炊,全然忘记了为西庸站岗放哨的历史使命。
没想到那小姑娘挺谨慎,她相信爱情什么的一类玩意儿。在我还没来得及装扮成一个爱情大师以前,就听见楼道那边传来一声怒喝:
“服务员!”
接着又听到西庸一声紧似一声的凄厉叫声,我恍然觉得大事不好,赶紧往外跑,只见一个鲁智深一般的大黑胖子一手提着西庸的耳朵,几乎把他整个地提了起来,西庸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那毛黪黪、黑不溜秋的小玩意儿在暗淡的灯光下变成一嘟噜嘀里当啷地乱晃着,嘴里叫嚷着听不清的什么正向我们走来。女服务员“呀!”地大叫一声,赶快用双手捂着脸转过身去。
“这是咋回事儿?”
那汉子对服务员厉声问道。
西庸还在惨叫着,身上未来得及洗掉的肥皂沫变成黏糊糊的液体淌到地面上慢慢地渗开。
“什么他娘的对不起,这小子怎么进我房间的?”
我赶快双手奉上香烟,这香烟是西庸上路以前特意买的名牌。那汉子迟疑了一下接过烟,点火的当口放开了西庸的耳朵。西庸狼奔豕突地就往回跑,抱了他的衣服赶紧溜到楼上去了。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5)
我跟那黑胖子软一句硬一句地对付了半天,他总算回房间里去了。原来这家伙在电影院里坐了一会儿就鼾声大作,周围的观众对他老大不满,他动手和人打了起来,电影没看完就跑了回来,本来怀着一肚子恶气,进门一看一个干瘦小伙子正站在他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搓背,还唱着什么“我比你先到”,这汉子一个恶虎扑食上去就把西庸给拎出来了:“这是我的房间,你比我先到也不行——”
我赶快上楼去看西庸,只见他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呻吟:
“哎哟——我操他妈、哎哟——我操他妈。”
看见我上来了又指着我骂开了:“你他妈的干吗去了?不给我看着点儿?哎哟——这有钱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我突然觉得这事滑稽极了,就哈哈大笑起来。西庸开始还嘟嘟囔囔,一会儿也跟着我大笑起来……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插科打诨,说说笑笑不觉已经进入中南地区了。这里的蚊子比起北方来更加缺少教养,我们夜里露宿的时候不得不用雨衣把身体整个地包起来,一会儿就一身大汗,手、脸、小腿和脚等雨衣包不住的部位只好施舍给蚊子了。它们在我们头顶上“嗡嗡”叫着,一次又一次地俯冲,向我们发动顽强的进攻。我只好用佛教中那个古老的舍身饲虎的故事来安慰自己,睡意蒙眬中想到虎吃人也许是一口咬掉脑袋,不像这蚊子想让你死可它们选择的手段是凌迟,像反动统治阶级似的……西庸急中生智,捡了些干树枝,点着以后再撒上厚厚一层树叶,把火闷灭用烟来熏蚊子,不知蚊子被熏死多少,反正我们被熏得够呛。远远看去,我们躺在一堆干树枝中间,被浓烟覆盖着,就像在制作他妈大号的熏腊肠。
又继续骑行了几天,我们眼前出现了一片苍翠的大山。公路在山间蜿蜒前伸,比起华北平原来,在这里骑行可算是赏心悦目,这里一眼望出去不过二百多米,前方不断地刺激我们的想象力,使我们总是兴冲冲地想骑过去饱览前方展示给我们的新面孔。到了一片大山脚下,公路从一条巨大的山谷之间穿过,我们打开地图,知道这里是历史上著名的兵家必争之地,地形险恶,挟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以卫中原,知书达礼的人们也把这块地方作为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分界点。西庸在这方面比我知道得多多了,他在某个大学术机关里打杂儿,耳濡目染渐渐地也“文化”起来,正巧他所在的机关里有人在做地域和文学的关系,同是中国人竟想找出一百多种不同的祖宗来,闹得热闹异常。
宿营也是喂蚊子,我们决定连夜前行,争取明天能赶到前方一座避暑的小山好好地休整一下。西庸从北京出发几天来还没做过一次休整。他问我为什么这样奔命似的往前赶,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这一生就这么赶来赶去的。夜里骑行不出速度,加上山区墨黑一团,我们两人只有一支手电,只好轮流有一人骑在后面,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按着手电照明,两辆车紧紧跟在一起,以防滚到路边上的山沟里。不时有一种什么鸟儿呼呼啦啦掠过我们头顶,我想这一定不是什么好鸟儿,和我们一样,准是他妈的一种流浪鸟儿。
天终于亮了,公路两边的自然风光很美。世界上有这么美的自然风光,而人却在受苦受难,真是造物主的不公平。要是没有我们这样又穷又劳累的流浪汉,这世界也许更美好,也许更枯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农夫、小贩、水牛、小孩和狗,一切都沐浴在晨曦之中。公路在山中时隐时现,晨雾在山涧中缭绕,峰回路转,树木苍翠。早晨的空气湿润、清凉,吸进肺里几乎立即就让人感觉到新的生命力。我觉得自由,心胸辽阔,无丝毫芥蒂之忧。
骑行了一会儿,到了G山脚下,把自行车和不用的东西存放在山脚下的车站里,我们开始上山。上山的方式很多,有人坐轿子,四个人抬着,有人雇人背着,有人坐滑竿,有人坐汽车,小汽车能坐几个人,大汽车能坐几十人,不过票价是一个人一块钱,根据给穷人定的原则,两个小时发一班。根据两块钱能吃六碗面条的原则,我们俩只能选择唯一适合我们的方式,走着上山,沿山路爬上一个半小时,近山顶时豁然开朗,各种式样、各种颜色、各种年代的欧式别墅掩映在一片青翠之中。根据山口立的牌子介绍,山上有不少一九四九年以前大人物们的私人别墅,除了洋鬼子,最大的人物是“蒋委员长”,由此可见,这世界上凡是美好的地方都由各种大人物占着,古往今来大致如此。
西庸有那家大学术机关发给他的工作证,我们两人一路骗吃骗喝的时候,它起了不容低估的作用。我们管它叫做“黄牌儿”,在我们冒充为某个大人物派“下来”的时候,我们随时准备用它警告任何敢于轻视我们的人们。
当务之急是找个住的地方,看起来这次是一定要出手西庸的“黄牌儿”了。这么多漂亮豪华的房子,风景是如此地媚人,而我们却还要铺破雨衣,钻进臭睡袋,在星空下喂蚊子,这一事实让我们难以接受。况且山上空气潮湿,早晨露水冰凉,为了美好未来,我们决定好好保护我们的腰。尽管山上的别墅看起来大部分戒备森严,我们还是决心冒死一试。
我们找到了管理处,接待人员非常客气。西庸拿出了“黄牌儿”,希望他们可以免费地招待我们几天。他说免费的都有人占着,我们只能去一幢唯一对游人开放的小别墅,而那儿得要他妈的一大笔钱。西庸又强调了一下“黄牌儿”,那人接过一看,哈哈大笑起来。他顺口说出一大串可以镇倒西庸那“黄牌儿”的大机关的名字。没办法,我们只好暗示他我们和某个大人物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负有非同一般的使命等,没想到他听了以后大笑起来,告诉我们那大人物此刻就在山上:“要不要我为你们和他联系一下呀?”我们吓得屁滚尿流,幸亏看起来他没有要拉我们去对簿公堂的意思,我们赶快溜之大吉。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6)
这一点按说我们是应该能想到的,因为一般大人物们都是像候鸟一样,如此炎热的夏季,他们为国计民生自然要找个凉快地方了。虽然我私下里想得挺明白的,但我想我肯定没有勇气去当面向他们说清楚:你们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啦,出让一点儿给我吧!或者只是让我借用借用你们的名字,混口饭吃,混个睡觉地方什么的一类话。相反我跟大人物们在一起时一定会什么也说不清,也许没人能说清……
我们只好委屈地在一个破庙里安下身,没想到那和尚也收钱,不知和尚要钱何用?应该说他们不会像我们一样,见了好吃的就分泌唾液,见了好女人就分泌前列腺,那他们要钱干他妈的什么?好在他们慈悲惯了,要的不能算多,一人两块钱罢了。夜里西庸睡不着起来撒尿,告我那和尚在他的禅房里盘腿坐在一个大蒲团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数的不是念珠。我问他数的是什么?他神秘地告诉我:“钱。”
山顶上居然有个小湖,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中午我们决定去游泳,可是出发前我们都没想到要带游泳裤。西庸大概被那鲁智深般模样的汉子揪耳朵揪得至今心有余悸,死活不敢脱光衣服下水。我找了一个树丛,脱得赤条条的就下水了。不等我开始游,岸上走来了一帮淑女们。大概他们觉得有人在这儿游泳有点儿好玩儿,就驻足观望起来,弄得我只敢露出脑袋在水里泡了半天。她们一直也不走开,有几个人甚至坐了下来等着看我游。当然,我想他们不会是想看看我那瘦骨嶙峋的屁股,于是我就真的游了起来,她们于是一哄而散。她们走后我的兴致也全无,爬上岸来被西庸拉去爬金鸡峰,金鸡峰突兀地立在G山顶上,峰顶只能站得开十余人,远处是能引起人无数遐想的群山,让人惆怅也让人感到一种由衷的孤独。往下望去,险象丛生,怪石狰狞,是自杀最理想的场所。
两天后我们决定下山,在班车下山的地方等到近中午,还不见有车来,原来这班车不班,想几点钟开就几点钟开,想停哪儿就停哪儿。等车等得我们心烦意乱,只见西庸一言不发,手拿一根干树枝在地上写字。他写了一大片只能用×来表示的那个字,写完后用脚抹去再写,乐此不疲。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个体户的车,下山票要一块钱一张,我俩算了一下,于是就用两块钱能吃六碗面条的原则,去和个体司机通融,无奈没有结果,只好硬着头皮下得山来。下山后已是午后一点钟,今天要赶到前一站的计划全部落空,我们只好在此地多停一天。吃过中饭,我和西庸决定在附近转转散心,当我们转到一个小山坳的时候,我们大吃一惊:两个日本皇军背上挎着步枪,说说笑笑地向我们走来。虽说这一路上遇到的让我们大开眼界的怪事不能算少,但我怎么琢磨着也不能相信历史会倒退,要是真那样我早就投奔八路去了,混到今日兴许也能当个经理五儿的。好在西庸及时听出了他们的中国口音,这时那两个“皇军”也发现了我们,其中一个向我大吼了一声:
“你的,什么的干活?”
“我的,游击队的干活。”我回答。
两个家伙笑了起来。
还没等我们来得及多交流几句,只听到山坳里一片嘈杂声,一口清脆的北京话又撒娇又发嗲地问:
“导演——什么时候强奸我呀?”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准会让人以为这是个流氓团伙在这儿群奸群宿。我们忙不迭地转到山坳里一看——八路和皇军,还有穿现代服装的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在吃方便面,喝汽水儿,原来是在拍电影。
那个等着人强奸的小娘们儿裹着一条大被单,披头散发地坐在一个不知是放什么机器的大木箱上,看得出里面没有很多遮羞挡丑的衣服,因为被单裹得紧,身材凹凸有致,煞是性感,着实是等着人强奸,我猜想着不知是哪位好汉能扮演强奸她的角色,可真是艳福不浅。我问西庸怎么想的,只见西庸目瞪口呆完全没有了知觉。我捅捅他,他答非所问地回答:
“真他妈的,真他妈的——”
那导演是个干巴瘦汉子,让我们诧异的是他居然没留胡子。顺便说说,要是一个导演不留胡子,那可就怪了,人们现在管那一把胡子都叫导演胡儿,因为他们打扮起电影来弄不出任何个性,就拼命让自己有个性,打扮起自己来所以就匠心独具,让你在一百个人里边也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个导演。另外他们还兼顾着“倒人”,就是说一个好姑娘站得好好的,他们非得把她弄“倒”不可,关于这方面你一定得承认他们都是些行家里手,我曾经想过,要是我还有来世,我一定当导演。
这导演看起来不很气派,一脸的愁眉苦脸,好像是给爹妈出殡时硬拉来的一样,又委屈又怨气冲天。他对着那小娘们儿喊了一声:
“瞎他妈的叫唤什么?一会儿就强奸你。”
那小娘们儿受此怒斥,悻悻地不做声了。我和西庸看得心里乐不可支,我估计西庸这会儿想的准是要是他有来世,也一定当他妈的导演。
一会儿,那小娘们儿又不甘寂寞地叫嚷开了:
“导演,谁强奸我呀?”
“你真他妈的烦人,没看我正琢磨着呢!”
这导演也不知有无剧本,现场才来找演员。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剧组里两个演员闹情绪,今天没跟来剧组,导演为了证明缺哪个臭鸡蛋也不耽误他做蛋糕,就照常拉来现场准备找两个路人为他跑龙套。他回答小娘们儿的时候发现了我们,两只眼睛在西庸身上乱转,好像多年以前西庸曾咬过他一口似的。  [返回目录]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7)
“你们是干什么的?”他问。
我们认为没必要对他撒谎,就如实说了,没想到这家伙高兴得直嘬牙:
“好、好,我找的就是你们这样的……”
说着就硬拉着我和西庸为他扮俩角色,西庸跃跃欲试,我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不做声了。
“你给多少钱?我们可不是闲着没事干,我们还得赶路呢。”我说。
“一人五十怎么样?”
“一百。”我说。
经过十几分钟的讨价还价,干瘦导演用革命道理开导了我们半天,终于以八十块钱成交。他又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谈了半天“艺术”。我发现我喜欢上这汉子了,原来弄不出好电影应该说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因为人们给他们剩下的也不多。
我们都差不多不用化装,几十天的风餐露宿你说我们像什么都可以,加上这一路我们扮演过各种角色,要是有人能拍我们这部电影,我们一定是演得最好的。西庸面目较恶,如愿以偿地扮演了强奸那小娘们儿的日本皇军,而我面目较善,很像那时候的“三等国民”,于是就扮演了一个让皇军一刀劈死的老私塾先生,我他妈的生来也许就是这命,生活中当不了理直气壮的人,就连假模假式地扮演一下都不够格,只好认了。
那小娘们儿斜睨了西庸一眼不大满意地说:
“哟,就他呀!”
我连忙挺起精瘦的胸脯自告奋勇:
“那我来,我会强奸人……”
“你?!哼!你差得更远了。”
先不说那小娘们儿如何看不上我,西庸差点儿为我抢了他的好事气晕过去,他正色对我说:
“这是工作需要,你别瞎捣乱。既然领导分配我强奸人,我就强奸人,你有你的工作嘛!没有职位高低,只有革命的分工不同嘛。”
别看西庸这小子平时不吭不哈的,关键时刻也是一套一套的。
我只好委屈地在他干好事的时候装死,头上还让化装师给倒上不知是什么玩意儿做的人造血,黏黏糊糊地顺着脑门儿往下流。导演在那边给西庸讲着要求:
“你得真撕,和真的一样才行。”说完又给我们讲位置,什么从哪儿跑,往哪儿追,到哪儿停下来一类。
“我可没强奸过人呀!”
西庸有点儿为难地说,这小子临上阵又有点儿怵了。
“你当他妈的我强奸过?反正这儿没人送你上法庭,抡开了干吧。”
“行,行,放心吧。”
西庸说完又掉过头去问那小娘们儿:
“我怎么强奸你呀?”
那小娘们儿轻车熟路地你这样你那样地指教了西庸一番。
我比较好办,只要往地下一倒,腿一伸死了就完了,跟后娘养的似的,爱怎么死怎么死,没人管。好事全让西庸给占了,剩给我的就是他妈的这个。
我打定主意倒下来的时候,找到一个能看见西庸的动作的位置。
导演调好了机位,又跟摄影师切磋了半天,命令打反光板的两个小子爬上对面的小山坡,问了问是否各就各位,是否都准备好了,然后一声令下:
“开始!”
只见那小娘们儿哭着喊着就冲上了小山坡,西庸穿着一身皇军军装像野狗似的就扑将上去。这时我已经“死”了,我躺在地上看着西庸没跑几步就追上了那小娘们儿,一把拉过来就往地上按,接着就猴急猴急地撕扯那小娘们儿的衣服,那小娘们儿又踢又咬。我眼看着西庸这小子占了不少便宜,心里干着急不敢动弹。只见西庸一脸严肃表情在那儿干得一丝不苟,在我认识西庸的十几年里他如此严肃的时候还真是不多,看起来如何调动人的积极性可真是大得不得了的学问。
那小娘们儿喊着、哭着、闹着、咬着,反正这一套我就不用多说了,就是你在电影里最常见的那一套。
“停!”导演喊了一声,还没等我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西庸说:
“这哪儿叫强奸呵?这么快就完了?不真实!不真实!要不要再来一次?”
“下次吧!”导演说。
西庸只好悻悻地作罢。
那小娘们儿不知被西庸怎么整治的,哼哼唧唧地走过来了。她还没从情节里出来,看得出她具有疯狂地献身于艺术的精神。
事后西庸对我说那小娘们儿真棒,他几乎爱上她了。然后西庸又说了一番什么他充分体会到了艺术的魅力的话,发誓赌咒地要干演员这一行。
我们从制片手里接过一百六十块钱就告辞了。西庸自从被人揪了耳朵以来还没有这般兴高采烈过,直到第二天我们一口气骑了六十多公里没有休息,他才平静下来。黄昏时分我们都疲惫不堪,失去了打趣的兴致,速度也渐渐地慢了下来。西庸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边骑边无聊地吹着口哨,我在后面默默地想着心事。
大概是我身上的一点儿蒙古人血统使然,在我年幼时就热切地幻想着一次次壮观的旅行,我浑身上下的血一直在鼓噪不止。多年后,一次又一次的流浪已经和幼年时幻想的旅行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不过一旦流浪支配了你,你对此也就习惯了。我已经有十几年没做过这样的漫游了,我知道说它是流浪可能有点儿过分,但是我除了青春和让青春白白过去的时间以外一无所有,因为剩下来的实在是不多,几乎只给你剩下了个来世,如果你觉得那不可知的来世根本不值得你花费青春去奋斗,那么在一切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位置都有人占着的情况下,你能用青春来干点儿他妈的什么呢?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8)
我也从不把前方的目的地当成是一个最后的归宿,它不过是一座城市,是这块大陆的尽头,我们到达以后将无法再继续前往,需要国界的人们不管别人是否需要,反正他们划定了国界,如同需要秩序的人们不管别人是否需要也就制定了秩序一样,即使你根据他们为你制定的一切秩序循规蹈矩,你也成为不了他们,他们为你制定了规矩不过是为了他们能过得更好。比如人们制定了不许吸毒的规矩,看起来他们是那么迫切地希望你有一个好身体,可你有一个好身体干吗呢?纳税、干活、当兵、打仗保卫他们。
他们急急忙忙塞给你一个理想,一个来世,于是这来世弄得你就跟喝醉了酒一样无暇顾及他们在你身边为非作歹,等你的酒劲儿刚要过去,他们又忙不迭地塞给你一个另一个理想,直到你死了往火葬场一塞了事,还得用你生前没舍得花完的、几个有限的钱作为自己的殡葬费,没准儿你生前为生计排队,死后还得为火葬排队,没准儿你已经臭得流汤儿了,把你生前没来得及流完的汗液、血液、唾液以及精液全臭烘烘地淌完了,进焚尸炉的好事还轮不到你,你就慢慢地排着吧。
多年来我就这么胆怯懦弱地张望四周,想找到那一小块悲哀的、传奇似的地方,哪怕那只是一小块地方,仅够我用来跪下祈祷,因为我根本说不清我找那块地方干什么。于是我就心怀鬼胎地在这片巨大的、悲哀的土地上乱转,这是抽象意义上的理解,具体说也许就是因为我根本不敢面对面问问自己——你到底是谁?如同我穷得不敢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不敢知道那里是空无所有一样,所以与其等死不如找死,古今中外的哲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嗨!”西庸在我前面停下来等我,我紧蹬了几步赶上他。他骑不动了,我们坐下来休息。我发现前面一个院落的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儿,上面写着“梅林卫生院”。想起昨天西庸赶上的好事,我的妒意还未消尽。
“你看,”我说,“我封你做这个梅毒卫生院的院长。”
西庸眨巴了几下眼睛,没想出什么对策。
“昨天那小妞儿准有梅毒。”
我又恶毒地补充说。西庸大概是累得麻木了,只好干笑了几声,想起他昨日的伶牙俐齿和现在判若两人,我有了几分得意。
喝过水我们继续前行,经过一番逗趣儿,我们的情绪好了起来。西庸一路上学狗叫,对着路边上的一群鸭子做鬼脸,把那群鸭子吓得嘎嘎乱叫。进了X市以后,我们找了一家饭馆儿大吃了一顿,虽然这地方不至于像大地方那样,这顿不吃下顿就吃不起,想来速度也不会慢多少。当然有些人不用愁,这世界发生什么他们都不用愁。我觉得我也不用愁,前景挺光明,我还有青春。要说有什么愁的,只是希望人们不要骗我,因为我不仅太轻信,而且我的注意力往往在小小不言的事情上。虽说我算不上什么,好歹也是条性命,只是希望他们知道我多少也是有些聪明才智的。例如报纸上曾说地铁车票不会涨价,不过是开通了环线才加一毛钱,我相信了,我以为以后永远是复线两毛,环线三毛,没想到不过几天时间,环、复线一律改为三毛了。
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市府门口,见围着一圈人不知在干什么,西庸看热闹心切,就拿出“黄牌儿”往里挤。这一招儿果然见效,人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我和西庸挤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男人在痛哭流涕,他老婆跪在地上敲打着一只破铜盆在哭诉,口音含混不清不知在说着什么。西庸没来得及把“黄牌儿”收好,被那汉子瞥见了,他好像看见了救世主,扑上来抱着西庸的腿就大磕其头,说是让西庸给申冤。
“别、别、别、别这样,我自己的冤还不知上哪儿申去呢,咱谁没有个一斤二两冤呀!”
西庸完全乱了阵脚,这场面我倒是见过,赶快上去给西庸解围,没想到又被那妇女缠住了,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我才大致听了个明白,原来她女儿没考上高中,想找工作就去求见公安局长,也不知那公安局长把她怎么着了,小姑娘就寻死了。夫妻俩告状告了几个月,今天决定来求见市长大人。我连忙告诉他要相信国家相信党什么的,安慰了半天才得以脱身。我发现我的小汗衫上被她鼻涕眼泪地抹了一大片,我就索性脱光。这时西庸突然问我:
“你怎么不告诉她要相信法律?”
“我忘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默默无语,一连喝了六瓶啤酒,半瓶白酒。西庸眼睛血红,一直在骂人。直到微醉,我们才从饭馆儿出来,饭馆儿小老板拱手打揖地送走两尊瘟神。酒落肚我们才觉得情绪略有高昂,我们希望在我们将要去的任何地方都不要看见无耻的事和倒霉的人……
街上灯红酒绿的,工人俱乐部里怎么看都不像工人的小妞儿们大扭其屁股在跳一种叫不上名来的舞。我们走到一家乳品店门口,西庸突然停住不走,抬起头来看那霓虹灯招牌。我顺他的眼光望去,只见那上面亮闪闪的几个大字“乳香乳品店”。我不解其意,西庸哈哈大笑:
“我封你做这‘乳房乳品店’的老板。”
这时我才想起下午在路上时那“梅毒卫生院”的事儿。西庸报了一箭之仇,洋洋得意。以后我们以老板和院长相称,不在话下。
第 一 部 《剩下的都属于你》 第一部(9)
小城无故事……
我们自从有了强奸和装死挣来的一百多块钱以后心里觉得着实充实,于是我们改每天吃两个西瓜为四至六个不等,一路游游荡荡地进了中南第一重镇——W市。在路上我们养成了一个非常聪明的观察习惯,就是每进一市先观察该市的姑娘们,看她们衣着是否入时、举止是否得体,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该地的文明程度及物质生活水平及文化素养等等的高低。我们先由姑娘们下定义,然后再去进行实地的考察,发现结果总是与我们的推断相去不远。我们十分愿意把这一经验介绍给那些靠社会调查一类工作为生的朋友们。
我们实在不愿说W市的姑娘们的坏话,因为我们相信她们都是些自爱的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不过她们的穿着确实总是让我们这两个外乡流浪汉产生出五彩缤纷的想入非非。她们的裙子很短,让你饱览她们洁白、丰满的秀腿之余还可以透过很薄质地的料子看到她们那色彩鲜艳的三角短裤,看得出今年这种短裤在该市流行。
而她们的衬衣几乎就是舞台上演员们穿得薄如蝉翼的那种,背上的那条封锁线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我们相信我们进了君子国,因为这番景象在我们心中燃起了难以抑制的熊熊火焰,而当地的小伙子们却是那么地无动于衷,相比之下,我们为我们自己的丑恶灵魂而自惭形秽。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认为早日离开W市为好,以免让我们受诱惑。
我在W市有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我们觉得似乎应该乘乘公共汽车了,于是就寄放了自行车乘车去找他。要是他近年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话,我记得他和我一样疯癫,在路上时我和西庸曾多次把这位老朋友的家想像成了天堂,我们想像他又豪爽又热情,不知怎么西庸虽然与他素昧平生,但认定他还有无数年青貌美的姑娘们。
我们在一个机关的大院里的一堆一模一样的楼房里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所在的那幢。他龟缩在三层甬道里最边上的一间肮脏小屋里,穿着一条大花裤衩在独饮独斟,看起来就跟马上要死来不及让我给他送葬似的。他请我们吃方便面,我提议再弄一瓶酒喝喝,以庆贺重逢,为了能让他出钱,买一瓶酒,我说了一大堆把自己感动得流泪的、友谊地久天长的话。他无动于衷,看起来这十几年已把他变成铁石心肠。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算了吧!算了吧!凑合着吃面条吧,你还记得那年在海边儿吗?”
他这一提真扫了我的兴。我想起了当年和他一起疯癫的时候,在一个海边儿我的种种对他不起……
我本来应该想到他会变的,在这野蛮的原始积累的时候,几乎什么都剩不下的时候,人怎么会不变呢?那时候美国人屠杀印第安人贩卖黑奴为了积累,被指斥为野蛮的、血腥的,几百年过去了,人们什么也没学会。你看,什么假药呀、假酒呀、假农药呀,不曾择过手段,也是他妈的一种屠杀,也同样透着一股血腥味儿。
是呀!人怎么会不变呢?我知道我和他的友谊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大家彼此分手的时候到了。想到当年我们一起浪迹人间时的相濡以沫,为了能找到在收容所里的我,他曾徒步穿过了整个的青岛市,想起这些我有些伤心。
西庸还不识相地和他提起了女人。
老朋友大喊着:“女人?我他妈的就是自己的女人……”
这次我真的生了西庸的气,为了他的不识相。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我和那W市的老朋友为了我们的吃住问题紧张交涉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听,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与他无关。他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摞旧报纸,放下报纸就想起了女人。
我拉着西庸走到门外就大骂起来。西庸起初还解释说他只是想看看球赛的消息,后来被我骂得不耐烦了就回骂起来。我建议打一架来解决问题,他说我们可以各走各的,为什么要打架?于是我们就分了手。
我上了公共汽车,准备到那著名的大桥附近去取出我的自行车,在白天看好并决定下来的桥洞下面过夜,上车前我回了一下头,不见西庸,难道他真的和我就此各奔东西了?
汽车上的人们挤得像没开封的香烟盒里的香烟。我旁边站着一位眼镜妇女,她那张看起来无所求、无所惑的脸百般温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感动……同时我也为西庸感动,我想到这一路上两人的朝夕相处、插科打诨的日子过得是那么轻松,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寻找轻松吗?而我却因为他想尽早知道足球赛的结果就不能容忍他把他赶走,也许他现在正在这陌生的城市街道上伤心地游荡,我看到了我生命中不够汉子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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