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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_7 马伯庸(近代)
尹根寿:他们也不知道。
李昖听到这里,不再细问,君臣二人开始聊别的事情。随后李昖传谕备边司,说要惩罚那四哨半路逃亡的朝鲜军将领,备边司的人却说:我们也这么觉得,但是怕搅扰了军政,所以就暂停了。李昖听完以后,回答道:你们说有道理,慢慢来吧(《宣祖实录》壬辰年七月二十六日)。从此再无下文。
从这段君臣之间的对话,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些以往被有意无意忽略的真相:
原来在祖承训进兵之时,负责接济明军粮草的朝鲜部队根本不敢靠近,全都躲得远远。祖承训在报告中关于粮草的指责,根本不是抱怨粮秣不足,而是在批评运补部队不能紧跟作战部队——如果运补部队不肯上前,就算粮食再如何丰富,一粒也送不到作战部队嘴里,和断粮岂非毫无区别?
李薲麾下的作战部队,更加不争气,还没开打便已跑了五分之四。如此之高的逃亡率出现在正规军身上,实在令人无语。
说实话,这种作风才象是真正的李薲——那个在临津江上临阵脱逃的李薲。相比之下,那个临危不惧搏杀贼寇数十人的“李薲”,显得太过虚假了。
至此已经很明显了,祖承训所谓“尔国将官,不此之思,管兵管粮管舡诸臣,皆落后不肯上阵,独驱吾兵犯贼”的控诉,并非推诿之辞,而是实打实的怨愤之语,与朝鲜君臣的每一点都能对上。
连李昖都不得不承认,祖承训应该生气,愤怒有理。
还有一点。祖承训之所以急匆匆赶往平壤,是因为得到情报说城内兵少。这条“平壤无兵”的情报,最早来源,根据《寄斋史草》记载,是顺安郡守黄瑗。而《宣祖实录》里记录尹根寿与杨绍勋对质的时候。杨绍勋质问说这条情报的来源,尹根寿的回答是:具体数字是节度使(李薲)说的。杨绍勋问有无证据,尹根寿拿出了李薲的报告。
李薲当时以节度使的身份驻扎在顺安附近,而黄瑗不过是个地方郡守。象平壤城内兵力多寡这种重大军情,必然是李薲代表军方经手,由他出面提交报告给朝廷。
李薲是个畏敌如虎的懦弱之辈。他提供的平壤城情报,究竟有几分可信,实在堪忧。
事实证明,这份情报错的离谱。小西行长在平壤城的兵力,与祖承训总兵力相当,甚至还要略微高一些。如果祖承训能够早一天得知日军的实际兵力,便不会如此鲁莽地冲进平壤城内。
结果我们看到,祖承训提出的五条败战责任,“弓手犀利”是真实存在的;“粮秣不继”、“情报不准”、“朝军不配合”三条,也全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全跟李薲息息相关。
而朝鲜君臣这场对话泄露出的信息,还远不止这些。
朝鲜君臣谈到李薲时,显得相当忌讳。尹斗寿劝阻李昖不要对李薲进行惩罚,甚至连那四队逃跑的将领,都没被责难。对这些人的军法处置,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连朝鲜自己的监兵使都不知道。
这太奇怪了——处罚败战将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恰好就在同一时期,李朝朝廷集中处理了一批无能之辈,如江东守滩江金亿秋、王城滩守将吴应鼎、朴锡命、閫帥(指地方将领)李润德等人,皆因为未战先逃、临战惊溃的罪名,或被收监,或被惩处。(《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八月三日)
李薲的表现和罪名,跟这些人差不多。为何处理他们时痛下杀手,处理李薲却搞得神神秘秘,讳莫如深呢。
更奇怪的是,处理到最后,李薲居然安然无恙,还升了官当了巡边使,继续在前线统兵,其他四名副将也毫发无伤。
败战之后,不降反升,这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上级被蒙蔽,便是身负着什么重大秘密,迫使上级用官位来封嘴。
这是否意味着,平壤城下的真相,李薲需要承担的责任远非“四哨失期不至”这么简单?
从李亿澄提供的祖承训供词里能看出,祖承训在平壤城下看到的,可以分成四段画面:
一,李薲与敌人交谈;二,敌人稍退;三,敌人追击祖承训;四,李薲从后追击,杀敌十数名,敌人退入城中。(史游击军马奔回之时,祖总兵结阵在西门,望见李薲军马,与贼有若对话者然,贼亦稍稍退去。总兵以为,渠旣与贼同心,事无可为,遂退兵。倭贼在后追赶,李薲追击杀贼数十余人,贼遂退入城云——《宣祖实录》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这是充满矛盾感的四段情节,朝鲜使臣也是据此来反驳祖承训,称其所言不实。尤其是第一段,李薲坚决否认自己与敌人交谈过,这个是死证,已经无法对质。
但从祖承训的角度去想,如果他是为了推卸责任给李薲,只消把第一个画面“李薲与敌人交谈”的部分写在报告里就行了,何必画蛇添足,又写了后面三段矛盾百出的画面呢?
所以我认为祖承训写下的这四段画面,忠实、客观地描述了当时他的所见,并没因为其中似乎存在矛盾而略作修改,扭曲事实。
祖承训距离李薲很远,他能看到,却听不到李薲跟敌人说些什么。而且当时明军正在溃败,祖承训也无暇上前质问。他只在脑子里记住这个画面,然后在事后反思的时候,凭借着自己的经验,武断地认定这是投敌之举。
祖承训缺乏证据,但他的猜测,我认为无限接近于事实。
不要忘记,小西行长很早就知道祖承训要来。这个早,恐怕比祖承训在定州得到情报还要早。他甚至连时间表都定好了——十八、九日明军到平壤。可惜祖承训来了个强行军,十七号就杀到了平壤,大出他的意料,这直接导致日向高被杀。
再联想起那份“平壤无兵”的情报出自李薲之手,一个大胆的猜测是:李薲很早便与小西行长取得了联系,这份情报,说不定是小西行长通过李薲之手传达给明军,试图诱使他们攻击平壤城。
李薲充当向导,一开始就是存了诱敌深入的心思。
这样一来,那四哨朝军向导的失散,也就可以解释得通了——明军已被诱入,不需要再陪着他们送死。
李薲唯一的失算,就是低估了祖承训的进军速度。他没想到祖承训连夜疯狂赶路,十七日清晨就抵达了平壤城,李薲根本没有余裕通知小西行长。结果小西在战事初期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使得松浦家重臣阵亡。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李薲势必要给主子一个解释。于是,这就有了祖承训在溃退时看到的那一幕。李薲和日军的一名将领相隔对谈片刻,然后日军稍退,准备放李薲回去朝军营中继续充当内应。
可李薲忽然发现,祖承训正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这一惊,非同小可,如果让他把这一切告诉别人,自己就完蛋了。
李薲作了一个极其聪明的决定,他请日军与他演了一场戏。
首先是日军疯狂地追赶祖承训,然后由他李薲斜里杀出,“砍杀”数十名追击祖承训的倭寇。日军演戏完以后退回城里,而李薲则“杀出一条血路”,返回朝鲜军阵营。
这样一来,李薲便是施恩给了祖承训。即便祖承训不领情,他也毫无畏惧,砍杀数十名倭寇的战绩,众目睽睽,谁能说这样的英雄是叛徒呢?
至于那枉死的数十名日军士兵,自然不必真死。只需要将领喊一声见那朝鲜人挥刀你们就倒下,在那种混乱的场合,明军和朝鲜军根本没可能去确认是真死还是装死,所以演技再不好的士兵也一样没问题。敌人举刀,你倒地,会吧?傻子才不会。
祖承训曾经提及“尔国将官殿后,故我军得免死伤”(《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殿后者即为李薲。试想在如此崩溃的情况下,一个惯会逃跑的将领居然会主动殿后,除了他突然转变性情或者与敌人有勾结以外,很难想象还有别的可能。
这个疑点,在当时就已经有人提出来了。朝鲜人有一次吹嘘李薲在平壤之战中“发无不中,贼不敢近”,结果被明眼人反驳道:“以如此之技,何以引贼至此?”(《宣祖实录》二十六年一月五日)一句话就戳破了其中矛盾。
祖承训被大败以后,直接仓皇逃走了。李薲则回到顺安,很快朝廷就派人过来,向他了解祖承训报告的真相。
通过一番调查,朝廷没有发觉李薲是内奸,但他们注意到许多李薲不配合祖承训的地方——比如运补部队不愿靠近、比如情报有误、比如四哨人马无故失散。
朝廷很害怕,因为这些事实如果被证实,那么朝鲜势必要承受大明的怒火,这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于是李薲的表现,就在有心人的遮掩下被忽略了。朝鲜使臣们与大明辩白时,众口一词地把自己打扮成无辜小国,最终成功地让祖承训报告的可信度大打折扣。逃过一劫的朝廷给李薲升了官,就是为了不让他乱讲话,破坏中朝友谊稳定。
以上是基于有限史料和人类固有的心理模式而作出的推测——但也绝非是纯粹的想象。
因此怀疑李薲是内奸的人不是笔者,而是朝鲜国王李昖本人。
平壤战败之后,李昖曾经跟自己身边的人嘀咕:“听说上个月十七日,日军齐聚平壤,这肯定是知道了我军的动静才作的反应呀。军事计划搞得身边陪侍的人都知道,这不行,得告诉金命元和监兵使,别让手底下的人知道太多。”(《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八月三日)
说明李昖已经对平壤之战的诸多细节产生了怀疑,只可惜他只是过了过脑子,并没多想。
然后就出事了。
第一次平壤之战失败后半个月,八月一日,朝鲜军队独立组织了一次平壤夺还战。
这一次朝鲜军队的动员规模相当庞大,除了朝廷掌握的正规军外,还从龙冈、三和、江西、甑山等地征集了大批民兵,总数约一万两千余人,还有一支水军在大同江下游配合。(《再造藩邦志》、《宣庙中兴志上壬辰八月卷八》、《春坡堂日月录》卷八)
这支大军分成三路,浩浩荡荡地包围了平壤,平壤城内的日军不敢出来。朝鲜军见到敌人畏缩,士气大振,一口气冲到城西的普通门外,准备一鼓作气夺还平壤。
可谁知在这个时候,大批日军就象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朝鲜军侧翼,而且皆为第一军团主力。朝鲜军碰到这个老对手,恢复了平日的水准,惊溃而走。数万军队,一时惊溃,打了一个超级大败仗。
这次战役日军先示敌以弱,然后再让埋伏在侧翼的大军猛烈冲击。很显然,这种战术表明日军有备而来,早就知道朝军的作战计划,连预先埋伏阵地都选的分毫不差,仿佛朝鲜军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小西行长的眼睛。
太多的分析已没有必要,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这一次战役的主帅是巡察使李元翼,而他的副手,正是巡边使李薲。
更加有趣的是。半年之后,李如松的明军再次进攻平壤。李薲这时仍旧在顺安驻防,负责配合明军。可柳成龙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连都元帅金命元的面子都不给,突然亲自下令把李薲撤换掉,换上了老将李镒。(《惩毖录》)
柳成龙给出的理由,是抚军司多次投诉李薲治军不利,他担心会影响接下来的平壤战役,所以才临阵换将。
这是不是柳成龙的真实理由,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真相又不能声张,这些问题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自从李薲被撤换掉以后,平壤城里的小西行长突然像是变成一个瞎子,对李如松的行动十分茫然,连连踏中明军的圈套。中朝联军五万人都杀到城下了,他还犹自以为是册封的依仗队——这跟第一次对付祖承训时判若两人。
后来李镒因为平壤之战中纵敌逃跑,被撤了职。李薲借机重新上位,率领三千朝军跟随李如松朝东继续进攻,然后……突然之间日军又变得料敌如神,把李提督围在了碧蹄馆,导致明军的攻势发生重大转折。
不知道这算不算巧合。
专门开辟一个章节来考证平壤城下的真相,并非是要推卸祖承训的责任——他是败战的第一责任人,这一点毫无异议——我们的目的,只是想厘清一些流传已久的误解。
毫无疑问,第一次平壤之战是一次败战。其败战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主帅祖承训对敌人缺乏了解,选择了错误的战术。而朝鲜军的不配合与情报外流,也是难辞其咎。
但必须要指出的是,第一次平壤之战的失利,是战术层面的。从战略上来看,这场战争并未对整个战局起到多大影响,朝日实际控制区域大体与战前相仿。小西行长在击溃在朝明军主力后,仍旧不敢大举前进,继续把兵力收缩在平壤城附近——这其实正是大明所希望看到的。
当初万历派兵入朝,是执行吓阻任务,一个字“拖”,将敌人的进攻遏制在平安道边境,同时确保朝鲜王室的安全。只要这两个战略目标都达到了,就算完成任务。
吓住他们的不是祖承训,也不是杨绍勋,而是大明雄厚可怕的国力。
祖承训对小西行长的意义,不是一个手下败将,而是代表着一个大国即将开始对日本动手了。
这场战役对大明,还有一层重要意义,就是朝廷终于开始正视日本这个对手,意识到这个对手与以往的敌人都不同,甚至与倭寇都有很大区别。无论是近身作战的悍勇,还是新式武器与新式战术,都必须另外寻个法子对付。
很快,大明会带着崭新的面貌,重新回到朝鲜。而这一次的大明,将会是前所未有地强大。
第十一章 李舜臣(上)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乏天才,缺少的只是机遇。
机遇分为许多种:比如碰到明师指点的机遇;比如碰到贵人知遇的机遇——甚至在适当的时机死去,也是一种机遇。
但对于天才来说,最好的机遇,莫过于找到一个能够让自己一展所长的舞台,将自己的才华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
李舜臣绝对算是其中一个。
任何谈及壬辰战争的文章,都不可避免地要提及李舜臣这个人。这个人以广袤的海域为舞台,在短短数年内绽放出了无比璀璨的光芒,熊熊燃烧的天才之火照亮了整个半岛,让所有的人都为之瞠目惊舌。朝鲜人有一种喜欢吹嘘自家历史人物的倾向,动辄把他们提升到有些离谱的高度,让两个邻国为之讪笑。但惟独李舜臣这个名字,是让中国和日本都哑口无言的存在。
李舜臣,字谐汝,出生于公元一五四五年,是京畿道大族德水之氏一支,先祖是朝鲜一代大儒栗谷先生李珥。他们家世代簪缨,可惜到了李舜臣父亲这一辈,因为被政治斗争殃及的关系,全家只能移居牙山。
李舜臣的父亲李贞拿中国古代传说里的几位帝王为名,给自己的四个儿子起名为羲臣、尭臣、舜臣、禹臣。李舜臣恰好排名第三。
李舜臣读书读的很好,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显得有些特别了——他最大的乐趣,是给自己制造弓箭,然后在村子里转悠,看谁不顺眼就给谁当头一箭……(《朝野佥记》卷二十九;《忠武公遗事》;《惩毖录》;《湖南邑志》)他还有一个一起胡作非为的伙伴,名字叫做柳成龙。
这么一个不安分的顽劣分子,绝不会甘心枯坐书斋。果然,李舜臣没有想其他几个兄弟一样踏上考学之路,而是选择了从武。几经跌宕,终于在万历四年、宣祖九年(公元一五七六年)考中了丙子年武科。那一年,他都已经三十二岁了——而他的好朋友柳成龙,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中举,如今在仕途上已是一路青云。
李舜臣没羡慕自己的好朋友,也不肯接受帮助。他担任的第一个职务,是钵浦万户。钵浦位于全罗道,是重要的水军基地。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海上巡弋的战船,并萌发出了极大的兴趣。一个天生渴望大海的灵魂,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归宿,从此一生与之紧密相联。
李舜臣的性格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而且性子非常耿直,从来不卖上司面子。有给他介绍对象,他一口回绝不说,还添了一句“吾初出仕,岂敢托迹权门媒进耶?”,成心就是要得罪人;有人想提拔自己亲戚当官,李舜臣毫不顾忌,当庭与之争辩。
这样一种性格的人,在任何时代的官场都很难被见容。李舜臣很快就因为一些原因被罢官回家,又赶上父亲去世,结果一直到万历十四年,他才重新踏入职场,以司仆寺主簿的身份被派去造山当水军万户。
造山湾位于咸镜道北部沿海,苦寒贫瘠,而且靠近边境,经常要与女真人打仗,是时人眼中的苦差事。李舜臣被派去那里,与其说是任命,不如说是流放。李舜臣毫无怨言,埋头勤勤恳恳地整治军伍。
在造山,他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军事才能,诱捕了一名女真酋长于乙其乃,让女真人惶惶不敢靠近。巡察使郑彦信觉得这个人颇为可用,便把他调派到靠近辽境的鹿岛屯田。这里比造山更加危险,直接面对着女真人的兵锋。
次年八月,女真人对鹿岛展开了一次大进攻,掳走了大批妇孺。李舜臣亲自开寨追击,救下了六十余人,自己身中一箭。结果朝廷非但没认定他的功劳,反把这一次大乱算成他的责任,把李舜臣一捋到底,从最基层的小兵干起。
李舜臣没吭声,继续作自己该作的事情。在同一年冬季的时钱之役里,他一马当先,立下大功,这才算是将功折罪。可惜那时他已不能官复原职,只能转去井邑作一个小小的县监。
他命运的转机发生在万历十八年、宣祖二十三年。在这一年,李舜臣被提拔为珍岛郡守。珍岛是济州岛和巨济岛之后的朝鲜第三大岛,附近有两百多个大小岛屿,地形复杂,对水军指挥能力要求很高。
李舜臣在这里终于回归了他梦萦魂牵的水军事业。他如鱼得水,开始大加操练水军,同时利用珍岛附近复杂的水文情况,积累了大量航海经验。这时的李舜臣,是四十六岁,眼看就要以区区一个郡守的身份结束碌碌无为的一生。
这个时候,他的好友柳成龙已经成为宣祖一朝举足轻重的辅弼大臣,东人党支派南人党的党魁,官拜左议政,在整个李朝只在国王李昖和领议政李山海之下。柳成龙除了要花大量精力对付北人党和西人党以外,还对整个日、朝局势忧心忡忡,他总觉得日本人一定会打过来。
可惜政局使然,柳成龙无法公开备战,只能暗中多作准备,于是他想到了一直呆在加里浦的老朋友李舜臣。柳成龙非常了解这位好友的才能,也知道他的性格和这么多年的坎坷经历。柳成龙希望能为好朋友和国家都作一点事。
通过一系列的运作,李舜臣首先被任命为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珍岛郡守属于地方编制,而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则隶属正规军,李舜臣转了一圈,重新回归到军队建制中来。这个官职只是李舜臣的过渡之阶,柳成龙做完这一步安排,立刻上书推荐李舜臣为全罗道左水军节度使。以他在朝中的权势,这份推荐很快就得到了通过。
李舜臣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当上了正三品的官。但这一年已是万历十九年中,距离壬辰战争爆发,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
纵观李舜臣的这一连串履历,尽管跌宕起伏,无比坎坷,但同时也给了他无比丰富的基层带军经验。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对于军中——尤其是水军——都相当熟稔,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管理理论。
除了爱兵如子、赏罚分明之类老手段以外,李舜臣治军有一个特别鲜明的特点:稳。
主帅可以有很多种特质,或慈祥,或严酷,或儒雅,或豪放。但对于在战场上的士兵来说,主帅最重要的品质,是镇定。只有一名镇定的主帅,才能让军心稳定,让士兵们放心地去执行各种艰苦任务。
李舜臣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稳重。早在鹿岛屯田的时候,他与敌人弓箭对射,被一箭射中肩膀,他镇定自若地拔出飞矢,一直到战斗结束,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曾经中过一箭。
除了“稳”以外,李舜臣的秘诀还有一个字:“前”。
这一点李舜臣很象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军将领,在打仗的时候喜欢高喊“跟我上”,而不是“给我冲”。
在李舜臣参与的所有战役里,他永远站在最前线。李舜臣安抚军心的手法很有趣,他一直喜欢射箭,准备了许多羽箭随身携带。每次打仗,他都把箭从容分给麾下卫士。一是表现自己从容,让部下放心;二是告诉普通士兵,主帅的位置与敌人只有一箭之隔,绝没有在背后贪生怕死,与他们并肩而战。
所以李舜臣一生历经无数战役,面临着巨大压力,但他的麾下军队却从没慌乱过,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险境,他们都能够有条不紊地去执行主帅命令,这都是拜这两个字所赐。
在接掌全罗道水军这一年时间里,李舜臣牢记柳云龙的叮嘱,以日本正规水军为假想敌,一直忙着训练军队。
除此以外,他还作了一件大事——技术改造。
改造的对象,是朝鲜的一种古老战船——龟船。
龟船的设计思路,最早来自于中国的蒙冲斗舰。蒙冲斗舰是在船上设有高约三尺的女墙,船下开擎棹孔,安放排桨,船内又建起与女墙平齐的大棚。龟船也是如此,它以板屋船为基础,一改传统船舰造型,船上方与两侧用木板平盖遮挡,把船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好像一只乌龟壳,所以起名为龟船。
在朝鲜,龟船最早在公元一四一三年便出现了,而且是专门为对付日本人用的。李朝太宗曾经亲身去观摩过龟船宴席,还让左代言卓慎研发龟船战法。(《装甲龟船》)
但那个时候的龟船只是简单地用厚木板挡住船体,以防敌人弓箭袭击。现在李舜臣想要的,是一种配合舰载火炮的全新龟船。
朝鲜水军和朝鲜陆军对火器的态度截然不同。陆军对火炮兴趣冷淡,因为朝鲜火炮发射的,主要是长片箭。这种炮弹形状类似于火箭弹,长三点六米,直径零点零七七米,在木箭的后面还贴着三片一米长左右的铁板尾翼,箭头还用铁镞包裹。
这种长片箭在开阔地杀伤力很有限,精准度又不及弓箭,对朝鲜陆军来说,是有如鸡肋一样的东西;但水军却不一样。当时船只多为木制,水上移动又慢,一旦被火箭钉上,极易被焚毁沉没,杀伤力巨大。因此这种火炮被装上了战船,成为标准装备之一。
截止在壬辰战争开始前,朝鲜军战船上已经装备了天、地、玄、黄、胜五种口径不同的火炮以及其他一些多管发射的小炮铳,甚至能仿造出山寨佛朗机。
但是李舜臣经过研究,发现这种方式不够给力。第一,战舰上的火器数量太少;第二,战舰本身防护力和平衡性不足,经常一炮打出去,后坐力把船震得前后颠簸,轻则影响射击精度,重则让船身解体;第三,朝军水师战术思想也很落后,还停留在火器弓箭远攻辅助,船上步兵接舷对战。
综合这三点考虑,李舜臣和手底下的水军将领郑运、外甥李芳等人反复研讨,最终拿出了一个新式龟船的设计方案。
新式龟船用120毫米厚的厚木板做成拱顶,挡住船首板、船尾板、底板及肋骨,没有裸露在外的舷板。还在外层木板上钉着许多锐利的尖刺和六角形的甲片防护。这个设计便从根本上杜绝了敌人跳上甲板的威胁——就算跳上来,也进不去船内。
龟船的形状为曲线,把这么厚的木板弯曲成一定角度,还要与其他部分保持密合,这在工艺上绝对是个挑战。李舜臣使用的是嵌接法,将外板分成许多短部分,彼此镶嵌,弯出弧度,再用竖板加以固定。
不过和后世想象的不同,龟船上并没有覆盖铁板,因为要制造出覆盖整个龟船表面的铁板,成本实在太高,而且重量也极其惊人,李舜臣暂时还不想发明潜水艇。
不用铁板还有一个理由。龟船是要在海上作战,时间一长,铁板必然会发生锈蚀,不堪再用。要知道,为了避免海水侵蚀,朝鲜木船连钉子都很少使用铁制,多采用木钉或者石灰制的黏合剂。
龟船内部是一个空旷的大篷间,左右船舷上是两道“信访”栏,栏头架上横梁,叫做驾龙。沿着横栏设有一个接一个的木牌,叫做偃防,大约高一米二八。这里是主要的作战区域,左右各设十二个炮口,龟头上还有二个炮口,龟尾也有一个(《宣庙宝鉴卷之八》)。这样每一艘龟船,都拥有极其可怕的集中火力。要知道,在同一时期,日本最引以为豪的安宅巨舰上,也不过只装了三门炮而已。
龟船装备的武器有天字铳筒、地字铳筒、玄字铳筒、黄字铳筒、大胜字炮、小胜字炮、蒺藜炮、大发火筒、大碗口筒、中碗口筒,弹丸有长片箭、铁弹丸、大将军箭、将军箭等。此外还有鸟铳、双管铳筒。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给。(《装甲龟船》)
龟船在舰首还有一个伸出来的“龟”头,也叫龙头。这个龙头一般用于喷射硫磺气体,制造烟雾来扰乱战场。龙头里还放有一门火炮,这门火炮不是用来远程射击,而是当龟船贴近敌人战舰时,用于抵近轰击的。在接下来的海战中,这一龙头屡立奇功。
李舜臣还重新规划了龟船的尺寸。龟船的长度约为三十五米,宽度达到了十一米,跟比起传统船舰的狭长外形,龟船看起来更胖,前后与左右两条轴线的长度比很少。这种设计比传统战船平衡性更好,无论两侧火器怎么发射,都不至于倾覆船身。
龟船的船头也作了调整,不再是传统减少海水阻力的锐角,而是一个宽大平面。这个设计虽然减慢了龟船的行进速度,但却可以保证在小范围内迅速调头——海战之中,谁的调头速度快,谁就能掌握胜机。宽平面的船头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迅速贴近敌船,方便龙头抵近射击。
龟船的底层安放了两排共二十支船桨,每撸四人,让它保证有足够的机动能力,达到均速四节,全速七节。
从这几个特点可以看出,李舜臣的设计思路十分明确,即:将技术兵器集中使用,强调瞬间破坏力和高机动性,同时限制敌人进行接舷战和肉搏战。说白了,就是我能打你,你打不着我。
龟船的优点是显而易见的,可它也有个致命的缺点:贵。制造一艘龟船上,要配备大量的火炮、操作手,还要消耗大量的铁、铜资源(不是用来建造装甲,而是用来制作铁钉、铁链、锚桨与贯穿环之类)如果想要打造一只龟船舰队,其消耗量绝不是一介全罗道水使所能承担的。
李舜臣这么忙忙碌碌地忙活了一年,终于赶在壬辰年四月初让第一条龟船下水,并进行了短暂的炮火试射。因为试水地点位于左水营,因此这种船又被命名为左水营龟船。
他当时还不知道,就在龟船下水几乎同时,日军第一军团气势汹汹地横跨大洋,进抵釜山港。龟船的生日,便是宿敌出现的日子,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壬辰年四月十三日,日军在一天之内攻陷釜山港与附近城镇,驻扎在巨济岛上的庆尚道水使元均惊慌出逃,然后在加德海域自沉船舰。做完这件蠢事,元均走投无路,便派了副手玉浦万户李云龙,独自驾船前往丽水去找李舜臣求援。
这个时候,日军已经开始在庆尚道攻城拔寨。对此,李舜臣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他和右水使李亿祺很快达成共识,把全罗道两支舰队集结在丽水附近洋面,保持随时可以开拔的状态——至于那条新生的龟船,也被随军带来,还特地任命了一名防踏龟船将,专门指挥。
李云龙见到李舜臣,没提元均的丢人事,只是含糊地说元均力不能支,退至露梁海域,等待援救,催促李舜臣早点出动,给敌人迎头痛击,否则大事不妙——他倒真好意思说。
李舜臣麾下诸将听了,都热血沸腾,振臂高呼要去打击倭寇。李舜臣这时站起来,开口说道:“我再想想。”然后就解散了。诸将本来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阵,一口杀气却却李大人憋了回去。
到了第二天,李舜臣把所有人召集到一块,说元均咱们得去救,但是露梁附近地形复杂,没人敢去,所以我才犹豫。他这一挑拨,所有人都怒了,尤其是一个叫做鱼泳湛的,红着眼睛嗷嗷叫,拍着胸脯说我愿意当先锋。(《乱中杂录》;《天正记》)
李舜臣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庆尚道的水军遭遇了惨败,为了防止这种失败主义影响到自己部下,所以用此激将之法,挑起战意。
于是李舜臣便让鱼泳湛担任先锋,还特意把那条龟船配备给他,作为侦查之用。随即丽水洋面,一时间鸣螺放炮,全罗道水军正式开拔。
属于李舜臣的时代,即将缓缓拉开大幕。蛰伏已久的天才,即将要让整个海面燃烧起来。
这一天,是壬辰年五月初四。在前一天,日军第一军团已经攻克汉城。整个朝鲜南部,现在只剩下这一支孤军。
李舜臣这次带去出征的部队,一共有板屋船二十四只,挟船十五只,四十六条鲍作船(侦查用小船),兵力不过两千出头,而他的对手,是拥有兵力九千二百人,大小战船七百余艘的日本海军(《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但李舜臣没表现出任何担心,他如平常一样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仿佛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出海演习。
全罗道舰队前往露梁的一路并不太平,在光洲、岭海附近,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日本船舰,爆发了几次小的遭遇战。当舰队抵达乃梁海域的时候,撞见了日军一支大船队。
驾驶龟船的申汝良,走在所有舰队的最前面。日军一看到朝鲜海军,立刻围了上去,把龟船团团围住。申汝良丝毫没有惊慌,按照事先操练的战法,操纵龟船在敌人舰队中左右冲击。
日本人很快就发现,这艘怪里怪气的战舰很棘手。想打吧,打不动,那层厚厚的木板隔绝了大部分远程攻击;想爬上去吧,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先后派了几个悍勇的水手都掉进海里去了。偏偏这条船上的火炮还特别多,一会儿打一排火炮,一会射出好几簇蒺藜炮,很快就打着了数条小早船。
李舜臣的舰队在这时候逼近了,他非但没有上前援助,反而下了一道命令:“撤退。”在龟船上奋战的申汝良急了,扯着嗓子大喊:“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李舜臣没搭理他,指挥着舰队朝闲山岛退去。
日本人一看朝鲜军撤退了,士气大振,以为这支水军和朝鲜陆军一样脓包,当下也不管那条小龟船,扯帆划桨追赶去了。这也不能怪他们,过去的一个月以来,日军一路攻城略地,朝鲜部队除了溃逃还是溃逃,他们不认为这次的敌人会有什么不同。
朝鲜军和日军一前一后,很快来到了闲山岛洋面。日军精神松懈,队形不齐整,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广阔的海面上。李舜臣算算时机到了,下令舰队立刻反转,开始反击。
李舜臣是个实干家,他知道龟船虽好,只是太贵,所以把更多精力放在战术革新上。全罗道舰队的每一条船上,都有日军五到十倍的火器。这些舰只保持着侧面对准日军,保持一定距离,集中优势火力,天、地、玄、黄火铳一齐发射,洋面上登时烟火涨天。
日军水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队形立刻大乱。这时候,李亿祺率领另外一半舰队从柱岛附近杀出,抄了日军的后路。战斗开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日本人就溃败而逃。
申汝良这时候也驾驶龟船归队了,问李舜臣为何不去救援,李舜臣淡淡地回答道:“我对龟船有信心。”
这一场战斗意义重大,一是验证了龟船的作用。事实证明,龟船的威力比想象中还大,被数倍于己的敌船包围,仍能从容待之,这种玩意儿若是有十个二十个,估计日本人就不要混了;二是验证了李舜臣治军、临阵指挥和新战术的正确性。在整个战斗中,李舜臣表现得无比镇定,无论是开始时的示敌以弱,李亿祺的巧妙埋伏,还是反击时的坚决,每一个细节都都证明他是一个不世出的海战天才。
打扫完战争之后,李舜臣命令舰队继续前进。沿途经过镇海洋、巨济、唐项浦和南桃浦,终于在五月初五晚抵达唐浦前洋。
按照约定,元均应该在这附近与李舜臣会合,可庆尚道水军却毫无踪影。李舜臣对这位不靠谱的同僚没办法,只能在海面上冒着风险等待。一直到了五月初六,元均和他手底下的军官才姗姗来迟。至此全罗、庆尚两道水军胜利“会师”,其中全罗道水师有大小四十艘战舰,而庆尚道水师的总兵力,是四艘……
会师之后,元均总算放下心来。以后胜败都是他李舜臣的事情,我把舰队交给你,就不算临阵脱逃了。敌情紧急,李舜臣也顾不得跟他计较,接受了庆尚水师那点可怜的实力,统一号令,继续前进至巨济岛南部的松未浦过夜。
五月七日,全罗庆尚联合舰队开拔,前往巨济岛东北方向的加德岛。那里是元均自沉舰队的地方,也是日军水师的驻屯地。舰队沿着巨济岛逆时针前进,当前锋抵达玉浦湾的时候,李舜臣接到报告,称前方海湾内有日军舰船五十余艘,停泊在湾内。
玉浦湾是巨济岛的重要港口。巨济岛在这里伸出两条臂弯,一条伸向正北,一条伸向东北,两臂夹成一条狭长海湾,名为玉浦。这里水深浪静,是个天然良港。
李舜臣率舰队深入玉浦湾,行进至兄弟岩附近。这里已经接近海湾中段,日军的舰队恰好就停泊在蛇岩与助罗之间的玉浦里附近海域。
这支舰队的指挥官是藤堂高虎,他是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长提拔上来的,也算是秀吉的嫡系之一。要说起来,庆尚道水军的覆灭,跟他也有些关系。当初藤堂高虎作为日军水军先锋,进迫巨济岛,这才有元均、朴泓两位极品惊慌失措、自沉战船的壮举。
现在主力已经北上,在釜山驻扎的藤堂高虎觉得很无聊,附近又没什么敌人可以练手,所以他隔三差五,就会跑来巨济岛一次,纵兵抢掠,以消磨时光。
他对朝鲜水军已经鄙夷到了极点,根本没考虑过朝鲜人还有反击的一天。所以藤堂高虎连最基本的警戒都没放,军扇一挥,一群喽啰便下船扑上岛去。
李舜臣发现这些停泊的大船上遍插竹竿,花团锦簇,红白小旗迎风招展,一派喜气洋洋的气势,怎么看都不象战船,而且船上的人很少。再一看玉浦港内,李舜臣不禁怒从心头起。玉浦湾岸上,到处都是火光冲天。
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李舜臣一声令下,舰队齐出,恶狠狠地扑向这些空荡荡的船只。开始还有人略显畏惧,担任后卫的鹿岛万户郑运大怒,吩咐坐舰前移,亲自擂鼓督战,大家才鼓起勇气,奋勇向前。
岸上的日军忽然发现一支朝鲜舰队出现在洋面,而且朝着自家座驾冲来,一时间都吓坏了。他们连滚带爬从山上跑到海边,希望能赶回船上。李舜臣哪容他们得偿所愿,四十多条战船开始喷吐滚滚火舌,以火焰为镰刀收割着在玉浦海湾上的一片片日本庄稼。日本人要么在船上被烧死,要么是跳到海里被打死,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一时间海波尽赤。
藤堂高虎在玉浦里正杀的兴起,忽然背后喊声大起,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舰队正在遭遇着前所未有的惨败。他赶紧催促部下返回海上船只,要不然就得全军覆没。
激战约两、三个时辰,日军被足足击沉了二十六艘,其他的船舰则跟在藤堂高虎屁股后,拔锚就跑,甚至顾不得接上仍留在陆地上的同伴。元均一见有便宜可捡,打算派出了一批箭法高明的射手登陆玉浦附近海岸,把残留的日本人一个一个清除掉。李舜臣看到太阳快落山了,为求谨慎,没有同意,而是收回了所有舰队,返回永登浦前洋驻扎。
走到半路,恰好又赶上日本人有五条运输船开到合浦海面。意犹未尽的朝鲜水军立刻扑了上去,三口两口吃了一个干净,其中有一条还是被龟船击沉。
舰队经过一夜休整,对日本人的恐惧之心尽去。次日清晨,李舜臣接到情报,巨济岛正北的镇海此时正有倭船停泊,立刻扬帆赶了过去。朝鲜军士气高涨,一路沿海岸搜讨而过,遇贼杀贼,遇船烧船,一直走到赤珍浦附近,正好撞见了日本人的十三条运输大船。
朝鲜军三下五除二就灭掉了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大船,把海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坐下来吃早饭。吃罢了早饭,附近老百姓赶过来哭诉日军残暴之情。李舜臣看了看地图,决定率领舰队前往加德岛扫荡,甚至有袭击釜山的计划。他发现日军此时十分松懈,打算抢了水军主力反应过来之前。扩大一下战果。
但是李舜臣走到一半,不走了。
因为他接到一份报告,报告里说汉城失守,王师西狩。李舜臣和元均两人都吃惊不小,没料到陆军连一个月都没撑下去,两个人一起对着西方嚎啕大哭。
哭完以后,李舜臣说这仗不能这么打了,得改变策略。
国王已经逃往平壤,整个南部诸道都不免落于敌手。现在李舜臣、元均的全罗庆尚联合舰队,是朝鲜在南部唯一的战力,战略环境急剧恶化。釜山附近的航道太过狭窄,不适合板屋大船行动,容易被敌人打了埋伏。当务之急,应该是返回丽水基地,研究一下如何应付未来敌人水军主力的问题。
对于李舜臣的建议,元均自然是满口赞成。于是两人当即回军,结束了第一次征程。(《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
玉浦海战和前后一连串小战斗,被统称为玉浦大捷。这是朝方在战争初期第一场名副其实的胜利,也是李舜臣的第一场胜利。从政治层面来说,这场胜利得来的十分及时,它让后方从王室到普通一卒都意识到,日军并非不可战胜,从而坚定了抗战的决心。
日军在是役被歼灭了五十多条船,其中大部为运输船,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陆军的补给。
从技术层面来讲,这场海战并未带来多少新的东西。日军的战船几乎是空的,朝鲜军差不多是在打固定靶,难度和后来几场海战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朝鲜水军借这一次大胜,把士气彻底鼓舞起来了,从开始的畏缩不前到后来的斗志昂扬,精神面貌得到了彻底改善,这对于接下来的战斗至关重要。
是役,朝鲜军伤亡极微,唯一可惜的是,龟船的发明者之一郑运在战斗中被一枚流弹击中,受了伤。这说明,即使在海战中,日军的铁炮威力仍旧不可小觑(《李忠武公全书卷三·状启二·玉浦破倭兵状》;《郑忠壮公实记》;《白沙集》二十一卷;《宣庙实录卷》)。可惜这时候大家都沉浸在胜利中,没人留意这个细节的暗示。
第十二章 李舜臣(下)
话说李舜臣回师之后,就和元均分道扬镳,各自回到了驻地。
五月二十六日晚上,李舜臣在丽水基地正在睡觉,忽然梦到一个白发老头跑到床边踹他,一边踹一边说:“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李舜臣一下惊醒,从床上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外头有信使赶到急报,原来是元均送来的情报,说十几条日本的战船逼近泗川、昆阳附近。这事很玄吧?爱信不信,总之据记载就是这样……名将吗,身上有点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泗川在巨济岛的西北方向,与南海岛隔晋州湾相望。这里是全罗道水师的重要枢纽,泗川一失,敌人便可源源不断地把兵力投放到南海岛,进逼南海岛西侧的丽水基地。
关系重大,李舜臣哪里还有半分困意。他等不及和李亿祺合兵,先召集了本部战船二十三艘,在五月二十九日前往露梁海,与元均舰队会合。
等到了露梁海,李舜臣一看,元均这次倒是没迟到,就是带的兵有点少,三艘,比上次还少一艘。
到了泗川附近海域,李舜臣一张望,看到海岸上熙熙攘攘的日本人,少说也得有四百人。这些日本人的船花红柳绿,还在附近山头上设了一个阵幕,传令兵来来往往。而在岸边,一共停泊着十二艘船,状如楼阁。
这十二条船可不再是运输舰,而是叫做关船,是日军的正规军舰。这种船体型狭长,速度奇快,在日军序列里相当于巡洋舰。关船的出现,说明这些日军已不是后勤伙头军,而是正规的作战部队了。
此时在这里驻扎的日军将领,是胁坂安治。他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人一样是日本战国著名时尚组合“贱岳七本枪”之一,在小田原包围战中指挥水军,表现出色。这一次秀吉筹备侵略朝鲜,陆军中安插了自己的许多亲信,水军中也派遣了不少,胁坂安治便是其中的一个。
胁坂安治现在头疼的很。玉浦一战,日军运输舰队伤亡惨重,已经影响到了大军的补给计划。日军水师总司令九鬼嘉隆闻之震怒,把藤堂高虎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然后下令无论如何要把这支朝鲜舰队拿下来。胁坂安治、龟井兹矩、加藤嘉明等几乎全部水军将领都被动员起来,以巨济岛为圆心的附近海域各处扫荡。
胁坂安治这一次前进到泗川,是因为听说附近有朝鲜舰队出没,想来碰碰运气,谁也没告诉。胁坂野心勃勃,他的两个同伴加藤、福岛正在朝鲜半岛上斩将夺旗,自己若是碌碌无为,以后岂不是只能被他们奚落?
他到了泗川以后,把营帐设在岸边山顶,打算休整一夜在继续向西搜索,可没想到朝鲜人自己先来了。
李舜臣想重演玉浦之战,趁敌人还没回到船上时突进,烧光了船就走。可这时候天色有点晚了,潮水已退,板屋船已不能靠近海岸。而且敌人都在山上,形成了敌高我低的不利态势。权衡利弊之下,李舜臣按捺住性子,下令船舰稍退。
日军将领个个都眼高于顶,因此李舜臣这一招示敌以弱屡次不爽。胁坂安治根本没吸取藤堂高虎的教训,他认为藤堂那个笨蛋是过于大意才被偷袭,正面迎战朝鲜人绝不可能赢。
果然如李舜臣所预料的那样,胁坂安治看到朝鲜水军退却,以为他们胆怯,命令麾下一半士兵登上关船,兴致勃勃地冲了过来。
朝鲜水师对这种反击战已经是轻车熟路,这时李舜臣手里又多了几条龟船,一口气全都放了出去。这些龟船冲入日军舰队中间,四处放炮纵火,左冲右突,把日本人搞的手忙脚乱。没几下功夫,追赶过来的十三条关船尽数焚毁。胁坂安治气得直吐血,却也只能无可奈何。
李舜臣看看天色已晚,故意留了几条小船放在岸边,大军大张旗鼓地离开。躲进山里的日本人看看朝鲜舰队走了,这才回到海岸,登船夜遁,又被早早埋伏好的朝鲜军打了一个埋伏,全数歼灭。可怜胁坂安治从釜山坐船而来,乘风破浪数日可到,可如今却要靠两条腿走回去,却不知要多少时间了。
可是,郑运的命运,几乎就在这一夜重演。在夜战中,李舜臣的左肩被一颗子弹射穿,但他镇定自若,仍旧拈弓射箭。一直到战斗彻底结束,他方吩咐医师拿刀来挑出弹丸。
仔细回顾李舜臣的履历,会发现这种事发生的频率很高。早在他当鹿岛万户的时候,就在战斗中被人射中过肩膀。这与李舜臣喜欢身先士卒的作战风格有很大关系——固然是一种稳定军心的做法,但主帅的风险也会成倍增长。
除了李舜臣,在海战中还有多名将领被铁炮击中。李舜臣对此毫不在乎,周围的人也视为一种勇敢的作风。那时候没人想到,他的结局,就在这一次又一次受伤中埋下了伏笔。
而元均呢?他倒是严格遵守了主帅留后的原则。当战斗结束后,他又急匆匆地冲在最前,带着刀搜集倭寇首级。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够证明自己功勋的手段(《再造藩邦志》;《白沙集二十一卷》;《宣庙宝鉴卷八》)。
泗川大捷之后,舰队回屯蛇梁,诸将都向李舜臣道贺。李舜臣却摆了摆手,忧心忡忡。泗川消灭的这些倭寇,显然是先头部队,日本水师的主力,显然已经开始靠近丽水。一场真正的硬仗,正在逐渐逼近。
六月二日,侦查舰传回消息,说有二十一艘日本战船停泊在唐浦附近海域,不少日军士兵在岸上的将军岭附近烧杀抢掠。
日军舰队中有关船九条,小早船十二条,看编制应该是日本正规水军。在舰队的正中间,还有一条大船,叫做安宅船。安宅船是日本当时最大的舰种,体型庞大——当然这是按照日本标准来说——以楯板为装甲,间隙留有枪眼,有点类似龟船。只不过龟船留的是炮口,安宅船留的是枪口,口径大不相同。
这条安宅船的甲板上立起楼阁,四面张起帐篷,外面挂着红萝帐,十分华丽。在楼阁中间,一员日本大将全身披挂整齐,正在悠哉游哉地晃悠。
看来这是一条大鱼。李舜臣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决心来一个黑虎掏心,擒贼擒王。
唐浦海域非常狭窄,昆里岛、釜岛、大长颈岛、小长颈岛象一连串锁链把整个海域围住,只有岛与岛之间有不宽阔的海峡通道。李舜臣把舰队摆在了西北方向,顺着洋流通过昆里岛与门岩之间的通道,进入唐浦,向着日军舰队的左翼直插过来。
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洋流自西向东。如果日军舰队想要正面拒敌,就必须要逆流左转,反应会非常迟钝。
果然一切如李舜臣预料。甫一开战,日军战船纷纷左转,一时间队形十分混乱。他令旗一挥,数条龟船不管不顾,直直朝着中心的安宅大船扑去。龟船排桨飞快,安宅船体大缓慢,根本来不及躲避。其中一条龟船一马当先,把自己的宽平大饼脸贴到了安宅船的侧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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