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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最后的荣耀

_8 马伯庸(近代)
龟船的前头是龙头,里面藏着火炮。龟船贴住安宅之后,龙头恰好成四十五度角仰望安宅船楼。这根本就不用瞄准,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隆声,龙头里的玄字铁铳射出铁制弹丸,顿时把船楼轰塌了一半。随即天字铳也开了腔,将一种叫做大将军箭的流线型铸铁炮弹打上甲板,整个安宅甲板一片狼藉。
在龟船上的朝鲜军官权俊一马当先,探出身子,一箭仰射,射中了那个日军将领的额头。谁知那名日军大将不知道是想耍酷还是智商不大够,脑门上虽然插了根长箭可居然没什么感觉似的,还貌似镇定自若地继续指挥战斗。淡定,很淡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这边厢的权俊一看,也?当我弓箭是浮云?马上张弓搭箭又给他补了一下,这次的箭矢直接贯穿胸部,于是这位脑门上还插着权俊前一枝箭的日军大将仆街了,也就是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主帅一倒,其他的日军战船无心恋战,一轰而散,不是被乱炮射沉,就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回头。这种恐慌甚至传染给了后续部队。当战斗结束后,李舜臣接到侦查报告说又有日军二十多条战船逼近,李舜臣本想再玩一次“示敌以弱”,结果人家根本连接战没都接,转身就跑了。
虞侯李梦龟打扫战场的时候,从这名阵亡日军将领的漆盒子里,搜出了一把金团扇。扇子的正面的中央写有“六月八日秀吉著名”八个字,右边写着“羽柴筑前守”,右边写着“龟井琉球守殿”。
朝鲜人拿着这把扇子开始研究上了。开始有人猜是秀吉,很快被否定了。秀吉他老人家远在日本,不可能坐着船来唐浦跟他们较劲,商量半天没个结果。李舜臣对日本也不熟,一拍桌子,说就当是一个叫羽柴筑前守的大官被打死了吧,总归是大功一件。
其实羽柴是秀吉以前的旧姓,筑前守是他曾经担任过的朝职。这把扇子真正的主人,应该是龟井琉球守殿,即龟井兹矩。秀吉曾经答应过把琉球封给他,所以他就喜颠颠地自称琉球守了。
龟井虽然参与了这场战斗,但他其实没有死,落水后被友舰救起,仓皇逃走了。
真正被打死的那员日军将领,其身份历来众说纷纭。其中最靠谱的一种说法认为,这员大将叫做得居通幸,也叫来岛通久。这个人来头可不小,拜领风早郡三千石,也是一个小大名。
得居通幸出身于濑户内海的海贼世家——来岛村上水军,对于海战极为熟稔。他跟着本家的弟弟来岛通总,抱上了秀吉这条粗腿,从此青云直上,混上了四国大名。来岛通总跟着第五军团在内陆打仗,而得居通幸因为水军方面的才能,被分配到了九鬼麾下。
他本来是受命接应胁坂安治,可两个人因此出身的关系,一直互相看不大顺眼。
日本水军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被秀吉收编的海贼、如九鬼嘉隆出身熊野水军、来岛通总出身于村上水军,都是日本著名海贼世家;而另外一部分,则是秀吉在征战天下时派亲信组建的新水军,胁坂安治和加藤嘉明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这一老一少两派人马一贯看对方都不顺眼,老的嫌小的没资历,小的嫌老的不正规。现在得居通幸接到命令去接应胁坂安治,他压根没怎么放在心上,走到一半就海贼性子发作,派了人上岸在将军岭附近抢掠。
结果这位所谓的“水军名将”,在李舜臣手下居然走不了一个回合,便被龟船的斩首战术击毙。真是死不得其所(山内譲「海賊衆得居通幸の死」)。
到了六月四日,李亿淇的舰队也进入唐浦,与李舜臣合兵一处,这让朝鲜水军的士气更加高涨。李舜臣见机不可失,立刻下令继续追击,扩大战果。
朝鲜水师一路顺风顺水,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抵达了唐项浦。
朝鲜东端在这个地方伸出一个小半岛,象一只弯回怀抱的手臂,唐项浦就位于这条臂弯里,是一条极其狭窄的水道,象是一条胡同,入口处是镇海湾,两侧俱是高山。
李舜臣认为那些逃走的日本战船,就隐藏在唐项浦之中。他看了看狭窄的航道,留了四条船在浦口作为伏兵,然后大军摆成一字长蛇阵,长驱直入。一进唐项浦,战船只能首尾相接,鱼贯而入,一路逶迤二十多里。很快他们到了召所江西岸,看到了一直在寻找的日军舰队。
这支舰队有关船九条,小早船四条,其他小船十三条,还有一条安宅舰,与前日歼灭的得居通幸舰队规模几乎一样。另外在附近还分列着四条关船,上面都插着黑旗,旗上用白字写着“南无妙法莲花经”。
这支舰队很快发现了李舜臣的踪迹,一时大乱。李舜臣还是老法子,先派龟船突入扰乱敌阵,然后其他战船在外围用各式火器齐射。
认真说起来,李舜臣的战术其实是比较固定的程咬金三板斧——先示弱引诱、扰乱对方阵型;然后龟船突袭弱点或者对手旗舰;最后全体都有,能打的都开火!
可问题在于日本人就是吃他这一套,不管怎么打都坚决不长记性,无数次地吃瘪在他这个永远不变的套路下。李舜臣是真正做到了以不变应万变,日本人则做到了万变不离其败,总之只要李舜臣使出这个套路,日本必败。
在龟船的扰乱下,很快日军舰队便陷入混乱。
可时间一长,李舜臣眉头皱起来了。这里的海面实在是太狭窄了,容不下这几十条大船往返腾挪,朝鲜军最擅长的包围战术不能发挥作用,没法全体都有,反而让自己的阵势也产生了混乱。而且他看到,有好几条日军战船已经开始朝着两岸靠拢,试图弃船上岸。如果让他们登陆,那便更加棘手了。
这位名将略一思忖,就有了一条妙计。他下令全军朝着浦口后撤,为日军让开一条路来。围三阙一,这是标准的中式打法。本来已经穷途末路的日本人忽然发现朝鲜水军让开一条通道,哪里还顾得上多想,立刻拥着安宅舰朝外涌去。
李舜臣抓住对方阵型大乱的机会,又祭出了龟船这门百试百灵的法宝,直突入敌人舰群之中,鼻子顶住安宅舰。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前天发生的一模一样。几条龟船尽情仰射,很快安宅船上的楼阁被点燃,那些装饰用的绫罗绸缎成了燃烧的帮凶,把整条船都变成一团大火球。
眼看被敌人给包围了,突然看见了条生路;刚跑上这条路,突然又发现这其实这是条断头路,还不如刚才呢——这么折腾谁也受不了吧,于是日本人崩溃了,好多人跳下水里,朝着两岸的岸边拼命游去,反而成了朝鲜射手的好靶子。剩下的人在船上,绝望地眼看着一条一条船被焚沉,只有自杀或者战死两种选择。
这场乱战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李舜臣不想在夜战中稀里糊涂地遭受损失,便把舰队收拢回来,撤到了唐项浦的海口,安静地等待着漏网之鱼。
六月六日清早,一条日军大船惊惶地从唐项浦航道驶出,立刻被朝鲜军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四周的板屋船纷纷抛出钩索,把这条大船牢牢拴住,硬生生拖到大海中间,动弹不得。其他战船则拼命施放着火箭、飞箭、炮弹、铁蒺藜什么的,把它砸的千疮百孔。
这时,从船上跳出一名身披金冠的年轻武将,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面目武勇。这位武将和身边几位忠心耿耿的家臣抵死不退,在甲板上拼命抵抗涌上来的朝鲜士兵。朝鲜人哪会用宝贵的水军士兵跟他硬拼,直接远远地射箭,一会儿便把这些顽抗者射成了刺猬。
这员小将名字叫做森村春,乃是丰臣嫡系蜂须贺家的大将,他其实死的很冤枉。
森村春本是蜂须贺家政的部下,隶属福岛正则的第五军团,不是水军。
然而蜂须贺想让第五军团能在补给上有更多发言权,于是在开战后就把他安插到了水军之中。这本是个安全的差事,可没想到碰见李舜臣这个煞星,只有死路一条。跟他一起阵亡的家臣还有樫原牛之介、小森六大夫、粟田半七、渡部式部等,全都是来自日本阿波水军的干将,一出典型的出师未捷身先死悲剧。
李舜臣登上敌舰,在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文书,还有歃血为盟的器皿物件以及血书。至此,朝鲜人才明白,原来日本人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也是分帮派和社团的。比如玉浦海战里,日本人打的是红旗;在泗川的日本人,打得是白旗;前一天在唐浦的日本人插黄旗,今天在唐项浦插的却又是黑旗。
如果那一干日本名将听说李舜臣打得这么糊涂,不知会不会吐血而死。
令人可笑又可气的是,等到战争结束了,元均这位大爷又出现了。他开着船跑到大船沉没地点转了一圈又一圈,把浮起来的日军尸体捞上来,砍掉脑袋,准备送去朝廷讨赏。他现在已经彻底破罐子破摔,完全不顾别人怎么看,专心作他的捞尸人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唐项浦大胜,证明朝鲜水军即使正面与日本正规水军对抗,也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第二天,战意高昂的朝鲜舰队高歌猛进,挺进至永登前洋,在粟浦又干掉了五条敌舰。
此时的李舜臣,和他麾下的部属已经打上了瘾,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俩眼通红拎着板砖和砍刀,到处转悠疯狂寻找小日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舜臣舰队找遍了附近的海域,甚至挺进到了日军舰队的主要驻屯地——加德岛。但是他没想到,一向战船如织的加德岛,如今却空荡荡的,楞是一条船都没找到。这让他郁闷坏了。
加德岛距离釜山极近,这个岛上都不设防备,说明日本人是彻底被这群疯子打怕了,听见李舜臣的名字便已闻风丧胆,压根不敢与之对抗。
李舜臣头脑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手底这点实力,海战没问题,一登陆可就未必是日本人对手。所以他没有继续攻打釜山,而是下令返航,回丽水去庆祝胜利。
这一连串的胜利,让朝廷喜出望外。他们已经太久没听到过好消息,李舜臣的战绩是唯一可以维系他们希望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李昖自然是不吝赏赐,立刻封李舜臣为一品正宪大夫,李亿祺、元均为二品嘉善大夫——你看,谁说元均脑子有病,人家精着呢。别人拼命打仗,他却只消砍几个首级送走,便可捞到二品爵禄。
李舜臣自五月玉浦出战以来,已经击沉了敌舰一百多艘,自己的损失则微乎其微。日军海军一共只有七百条正规战船,九千两百名士兵。短短一个月时间,便被李舜臣报销了七分之一。藤堂、胁坂、龟井、来岛等在日本战国摸爬滚打出来的名将,面对李舜臣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个辉煌的战绩令日本的海上运输为之顿挫,所有的运输船都缩在釜山港和对马不敢出去,就算有护航舰队也不敢。
秀吉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勃然大怒。他正沉浸在朝鲜的大胜喜悦中,岂能容这些败战坏了兴致。更何况他那时候已经开始着手筹备渡海,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几个人正愁没有理由劝阻,现在都拿这一连串战报说事。
看来不把李舜臣干掉,老子是渡不过海了。
可九鬼嘉隆他们几个已经是日本的顶尖高手,秀吉一时间也找不出人来代替他们,只得写信过去,挨个臭骂一顿,勒令他们重整旗鼓,务必要扑灭李舜臣。秀吉一怒,九鬼嘉隆等人都噤若寒蝉,知道不采取行动,大家都不要混了。
九鬼毕竟是水军老将,他仔细分析了之前的几场战役,发现这几场仗日本人输的都有点冤。要么是日本人主力都在岸上,水军主力不在,被朝鲜人钻了空子——比如玉浦海战;要么是我军数量少于敌人——比如泗川和唐项浦之战;要么是我军互相根本不配合——如果得居通幸能够早点与胁坂安治合流,也不至于在唐浦战死。
于是九鬼嘉隆得了一个结论:朝鲜海军之所以占据优势,是因为指挥官善于集中优势兵力;日本海军的失败,完全该归咎于那些笨蛋各行其是。
不过这也没办法,日本水军的九千两百人,实际上被分成了九大部:九鬼嘉隆(一千五百)、藤堂高虎(两千)、胁坂安治(一千五百)、加藤嘉明(七百五十人)、来岛兄弟(七百人)、菅达长(二百五十人)、桑山一晴(一千人)、堀内氏善(八百五十人)、杉若氏宗(六百五十人)。(《天正记》)
日本当时没搞统一兵制,大名上战场都是自带人马,所以打起仗来士兵都紧随自家主公行动,每一个大名都是一个独立的军事单位,自然要以自家利益为先。
九鬼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将领们叫过去,语重心长地教育了一番,说以后诸君要抛开成见,精诚合作,要为秀吉桑的大东亚共荣圈做出贡献云云。诸将纷纷表示要摒弃前嫌,联手合作。
其中有一员将领,摩拳擦掌,嗷嗷直叫,战意最为强烈。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胁坂安治。
胁坂安治自矜为是秀吉亲信中的亲信,一向看不起九鬼、龟井这些半路投靠的旧海贼将领。他的海军班底是由良、沼岛的海贼组成,加上加藤嘉明、菅达长等同是淡路一系的水军,一共有两千五百人,在水军中很有发言权。
泗川之战发生时,胁坂安治的主力不在附近,所以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李舜臣胜之不武。现在既然要围剿这个可恶的高丽人,胁坂自然是要争当先锋,报一箭之仇。
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月时间,日军不再象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海面横行,而是默默地开始集结战船,打算拿出狮子搏兔的魄力,一举把这个扼住日本动脉的大手斩断。
日军的集结地点选在了李舜臣扑空了一次的加德岛。到了七月份,日军已经动员了战船一百一十五艘,以九鬼嘉隆、加藤嘉明一部和胁坂安治所部为主。其中胁坂安治报仇心切,把手底下能动员的兵力全都调来了,总战力高达七十三艘战舰。九鬼嘉隆也出了血本,把日本海军的总旗舰“日本丸”也开了出来。
日本丸是九鬼为了取悦秀吉而特意建造的超级大舰,甲板宽十米,舰首到舰尾长三十米,比起大明福船来说只是个小弟弟,但在日本已经算是不得了的成就。在日军出征那一天,九鬼嘉隆把日本丸打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在一群更小的小弟簇拥下驶过海边,让观礼的大名们啧啧盛赞,给老大秀吉长了不少脸。
日军的动静,都被李舜臣看在眼里,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日本人这一招,恰好是李舜臣的软肋。无论他的部队多么精悍,数量上始终处于劣势,若是从游击战改成阵地战,恐怕朝鲜水军前景便要堪忧。
一般将领碰到这样的情况,会选择避敌锋芒,再以游击战袭扰,待敌人露出破绽而徐而图之。但李舜臣是一个极具进攻精神的将领,他解决的办法非常直接:在敌人集结之前,把先来的都干掉。
很快李舜臣便找到了机会。
胁坂安治此时在加德岛度日如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的部队早就到齐了,可其他水军还没到来,九鬼嘉隆不允许单独出战。他反复要求,九鬼也不理他。
又等了几天,胁坂实在无法忍耐了,他找到九鬼,说我军打算前移到巨济岛以西的加助岛海域,伺机接敌。
加助岛位于巨济岛西北,距离加德岛不算远,再往西便是巨济岛与忠武之间的巨济海峡,十分狭窄,是从外洋进入巨济岛内洋的重要通道。胁坂提出把兵力部署在这里,在战略上合情合理。
九鬼被他磨的没办法了,心想胁坂的兵力占了全军三分之二,数量在李舜臣之上,就算单独遭遇也没问题——何况那里距离加德岛不远,大本营派兵救援也来得及。
胁坂安治大喜过望,立刻点齐人马,杀奔加助岛而去。抵达加助岛以后,他没有乖乖在附近等候,而是往前又偷偷迈了一步,钻进了巨济海峡。
七月六日,李舜臣、李亿祺、元均的两道联军在露梁海完成了集合。到了七月七日,忽然东风大起,不利行船,于是李舜臣便把舰队停泊在唐浦附近,吩咐手下离船登岸去砍柴取水。柴水还未取回,却送来一个人。这人叫做金千孙,是朝鲜平民,为了躲避战乱在附近隐居。
金千孙告诉李舜臣,他看到日本人有七十多条船从西边开过来,过了加助岛与永登浦,一头扎进巨济海峡。李舜臣得到这份重要情报。
到了七月八日一大早,李舜臣拔锚出战,大军开拔至巨济海峡之前。远远的,朝鲜侦查舰发现有一条关船和一条小船在晃悠,这两条船一看到朝鲜海军,吓得掉头就跑,一头扎进巨济海峡。侦察舰跟着往里凑了凑,发现见乃梁里有一支庞大的船队。
报告传回海峡口,朝鲜军一片欢腾。部下们现在都打上了瘾,看见日本人的船个个兴高采烈,打算再干他一票大的,但只有李舜臣盯着地图,什么都没说。元均看到李舜臣不动,着急了,眼前这七十多条船,就是七十多船功勋呀!
元均经过这数次大战,胆量也肥了,再不是开战前畏敌如虎的那个元均。李舜臣不动,他自己动,这位庆尚道水军节度使抄起刀子,战意熊熊地燃烧起来,抬腿就要冲上去。
李舜臣一把将元均按住。他可以容忍这个废物点心偷窃自己的功劳,但不能容忍他扰乱自己的胜利。
“你别傻逼了行么?你这是把咱们水军往死里送!”
李舜臣喝退了满脸羞愧的元均,给部下解释说见乃梁这个地方水道狭窄,不方便战船展开;而且水位比较浅,暗礁又多,真要打起来,是个敌损一千己伤八百的局面。咱们应该把战场选在闲山岛附近。那里是在大洋中间,孤零零就悬着一个没吃没喝的闲山岛,倭寇就算侥幸逃生,也无路可逃,只能等死。
手底下人问:那咱们该怎么把他们诱过来啊?
李舜臣回答:“照老规矩办。”
什么老规矩呢?示敌以弱!
部下都有些疑惑。从李舜臣出战之后,用这招耍了不知道多少日本人,用得太滥了。日本人也是人,也有记性,反复玩这一手,还能奏效吗?
事实证明,还真奏效了……
日本人或许有记性,但胁坂安治显然没有,他的脑袋已经被复仇的火焰充塞,容不得其他念头。当胁坂安治看到李舜臣的几条战船跟初恋的大姑娘一样,先是怯怯地凑近见乃梁,又立刻害羞地飞快跑开,他立刻把九鬼的叮嘱抛到脑后,下令全军追将出去。
一个追,一个逃,很快胁坂舰队就杀出了海峡,来到了闲山岛附近。胁坂安治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在他面前的朝鲜战船,分成了两队,摆出一个V字形,而自己的舰队恰好位于V字的宽口处。
胁坂安治并没在意,我有七十多条船,且全是经验丰富的淡路水军,优势在我们这边。
但一开打,胁坂安治便感觉到不对劲了。朝鲜战船的火力比以往猛烈了许多,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如火雨下落,让人躲不胜躲。
同样的战船、同样的武器,怎么效果提升了这么多?
胁坂安治不知道,这是李舜臣精心为他打造的海战阵型。李舜臣早已经预见到,日军逐渐在觉醒,以往那种趁人不备捡大便宜的机会会越来越少,日、朝两支海军迟早会有一场正面对决,朝鲜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才能抵消日军的数量优势。
在唐项浦海战的时候,朝鲜水军埋伏在浦口围成半月形,逃出浦口的日军战船会被立刻摧毁。李舜臣从这个战例得到了灵感,冥思苦想,创造出了一种新阵型:鹤翼阵。
顾名思义,鹤翼阵的形状,象是一只仙鹤展开翅膀,两翼向前拉伸,把敌人纳入到V字型深处。这种阵型的好处是,可以充分解放每一条战船的火力,不至有炮火重叠或者误伤友军的情况发生。在阵中的敌人,将面临三个方向的攻击,无论突前、后退还是向左、右突破,都要做好承受巨大伤亡的心理准备。
在唐项浦海战结束以后,李舜臣经过几次推演,把鹤翼阵进行完善,并让麾下舰队演练。这让人不得不感慨,李舜臣的海战天才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可他居然还在成长,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答案是:不让。
胁坂安治有幸成为鹤翼阵的第一个尝试者,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朝鲜军的各种火炮疯狂地砸进日军头上,龟船如同鬼魅一般穿行在舰船之间。日军要后退,鹤翼阵也退;日军前移,鹤翼阵也前移,始终把日军舰队固定在V字中心。日军虽然有七十多条船,但他们是挤在一起,彼此重叠,让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远程火炮更无用武之地。
被摧毁的战船纷纷沉没,侥幸没死的日军士兵在水里拼命扑腾,被不慌不忙的朝鲜射手一{文}个一个点掉。不过落水的{人}日军实在太多了,朝鲜军只来得及{书}杀掉其他的一小部分,还是有四百{屋}余人游到了附近的闲山岛,惊魂未定地站在岸边,目睹着更多同伴被杀——这是附近海域唯一的陆地。
胁坂安治快要疯了,朝鲜人的打击太可怕了,短短几个小时,他已经失去了一半以上的战力,两名得力助手胁坂左兵卫和渡边七右卫门全部阵亡。他还看到,自己的爱将真锅左马允仓皇地游上了闲山岛,因为过于羞愧而在海边切腹自尽。
李舜臣可不会顾及胁坂安治的心情,他只是不停地催促部下加快速度,因为天色很快就要黑了。于是,在着急下班的朝鲜大军攻击下,日军更加溃不成军,整个闲山岛洋面都变成了地狱。
一直到夕阳西沉,整个海面被黑暗降临之后,这一场大战才告结束。最后胁坂舰队侥幸逃脱的,只有一条安宅、七条关船和六条小早船。他们在接战时缀在队尾,因此侥幸逃脱。胁坂安治身负重伤,被部下拼死救下,逃得一条性命。
是役胁坂舰队几乎全军覆没,七十三条战船,只逃回来十四条,可谓是凄惨至极。
打完这场胜仗,李舜臣没有宣布班师回朝,因为远处还有九鬼嘉隆与加藤嘉明的舰队,宜将剩勇追穷寇,仗还要继续打才行。有人问他说那闲山岛上那几百个倭寇怎么办?李舜臣说反正岛上没吃没喝,饿上他们几天再去收尸吧。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
然后他视线转向元均。元均的所谓庆尚水师一共也只有四条船,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与其在前头添乱,索性扔在后头抢功吧。
元均怎么会不知道李舜臣的想法,可他现在站在别人屋檐下,只能恨恨领命。之前,他对李舜臣只是羡慕,从闲山岛海战之后,这种情绪转化成了嫉妒,现在则是恨。在接下来的数年内,元均的羡慕嫉妒恨开始发酵、爆发,最终把所有人都拖入了深渊……
话说两头。胁坂的残余舰队连夜遁逃,总算把主将拖回了加德岛大营。九鬼加隆与加藤嘉明大为震惊,急忙把目前手里有的四十二条战船都派出去,编成一队,向西谨慎前进,绕进了安骨浦附近的熊川湾里,紧靠同浦城停泊。
九鬼嘉隆是老江湖,海战的道道儿比楞青头胁坂明白多了。他心里清楚,李舜臣这是来寻求主力决战,肯定不会上陆纠缠,于是放心地离开加德港,在熊川湾等着。
熊川湾浅滩很多,水深比较浅,适合日军战船行动,板屋船这种吨位的朝鲜军船机动能力却受到限制。所以与朝鲜人决战,必须要选择在这样的地形。胁坂这个蠢材贸然跑到了大海中间,不被蹂躏才怪,九鬼老奸巨猾,却不会出这样的纰漏。
李舜臣把元均扔在后面,和李亿祺继续前进,在七月十日抵达了安骨浦。侦查报告,在熊川湾的同浦附近结阵,一共有安宅船二十一艘,关船十五艘,小早船六艘,其中一条安宅船无比煊赫,正是九鬼乘坐的旗舰日本丸。
李舜臣知道熊川湾同浦附近的地形,他不想在那种地方跟日军决战,便想故伎重演,再玩一次示敌以弱。
他为了诱出九鬼嘉隆,煞费苦心。李亿祺率一半的舰队躲藏到安骨浦以南巨济岛以西洋面,李舜臣自己则独率另外一半舰队向熊川湾前进,希望九鬼能欺负自己兵少,出来一战。
可惜这一次李舜臣的三板斧好象失灵了。因为九鬼嘉隆与加藤嘉明是真被他打怕了,拿定主意打死不出熊川湾,就在里头耗着,任凭李舜臣如何引诱,坚决不出来。
李舜臣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小鬼子你以为躲在浅滩就安全了吗?他令旗一挥,朝鲜水师开始进攻。
这一次,李舜臣又花样翻新了。
李舜臣手里有熊川湾详细的水文情报,他标出了十几条板屋船可以航行的航路,把舰队分分割成许多小单位,象是无数小楔子,从各个方向钉入日军阵势。每一条航路,战船轮番上前,一船进而一船退,交替作战,这样既可以保持作战连续性,也不会造成拥挤与搁浅的状况。
饶是九鬼嘉隆见多识广,还是被李舜臣这种近乎不讲道理的打法打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日军一片混乱,一不留神,被朝军打沉撞破了好几艘。
远处的李亿祺看到这边烟火涨天,知道李舜臣没把敌人拽出来,反而自己闯进去了,连忙带人赶过来支援。一时间熊川湾内杀声震天,弹矢齐飞。日军尽管不适应这样的战斗,但绝境之下逼出了斗志。他们充分发挥小早船的机动能力,在各条大船之间来回,把船上的伤员运走,再运来新的士兵补充。
毕竟朝鲜军在浅水区无法发挥全部机动力,场面不落下风,但歼敌效率非常之差。两边一时间斗了一个旗鼓相当,出现了难得的相持局面。
两军正战至酣处,战场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日军士兵回头望去,惊恐地发现那艘炫目的旗舰日本丸,居然冒着黑烟沉没了。
原来李舜臣除了车轮战术,还早早埋下一招杀着。他发明的龟船吃水浅,底部是曲线形,船身又非常宽,非常适合在浅水的战斗。让这些龟船钻进同浦海湾,那简直就是蛟龙入海。
在战斗一开始,这些龟船就在混乱中切入敌阵,依仗着自己刀枪不入的优势,朝着阵势中最扎眼的大船日本丸摸过去。接下来龟船把自己扁平的大鼻子贴住日本丸,钩索一抓,开始噼里啪啦猛烈放炮。日本丸一生下来就备受瞩目,是身装华丽的贵公子,什么时候受到这等屈辱。于是没过一时半刻,它就生着闷气冒着浓烟缓缓沉入了大海。
这下被部下救去另外一条船上的九鬼嘉隆心疼得快晕了过去。那可是秀吉的骄傲啊,如今竟毁在自己手里,这可怎么跟太阁大人交代。
日本丸是日本水师的主心骨,当它被打沉之后,原本还在缠战的日军彻底丧失了斗志,纷纷向回遁去。有一些指挥官更干脆,索性把战船开上沙滩,然后登陆,进同浦城内避难。
李舜臣生怕日军选择登陆,让水师失去歼敌良机,正好又赶上天色已晚。他便下令收兵,所有的战船退出浅滩,在深水区围着一个圆,把剩下的日军团团包围起来。
九鬼已经心神大乱,加藤嘉明只好肩负起了指挥之责。在危机之下,这位水军将领的表现得不错,他利用夜晚作掩护,慢慢收拢战船,利用朝鲜军无法监视到的浅水航道鱼贯而出,悄悄地撤退,打枪地不要。
等到七月十一日清早太阳出来,李舜臣站到船头,发现日军已经跑光了。他收到情报,说梁山、金海附近海域,又有新的日军舰队出现。李舜臣二话没说,拔锚就走,杀奔梁山去也。结果到了中午,朝鲜舰队抵达梁山以后,发现海面风平浪静,没有半点踪迹。
原来加藤嘉明率领残众脱离安骨浦以后,仓皇撤向加德大营,半路正碰见其他日军将领带着舰队前来接应,总数划拉划拉也有一百多艘。加藤再一细问,差点没气晕了。原来这些舰队昨天晚上就到了,可慑于天敌李舜臣的淫威,虽然听到安骨浦那边乒乒乓乓打的热闹,谁也没敢凑上去送死。
加藤长叹一声,知道此时的日军已经彻底没了士气,再打也是白白送死。于是一挥手,撤吧。一百多条船簇拥着九鬼和胁坂两位受伤的大将,灰溜溜逃回了釜山。
李舜臣这边也不能再打了。连续两场大战和数天的航行,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尤其是各船的火药和弓箭储备也都见了底。李舜臣见好就收,见此行的战略目的已经达成,便下令回航。
闲山岛和安骨浦是李舜臣经历最激烈的两场战斗,那么朝鲜水师在战斗中伤亡状况是多少呢?战死十九人,受伤一百一十七人。
这个数字简直不可思议。但李舜臣的朝鲜水军保留下了一张详细的伤亡表,里面甚至详尽到了每一名船夫的名字,以及他们是如何战死的,身上是弹丸伤、弓箭伤还是白刃伤。数据无可置疑。
在回军的半路,李舜臣路过闲山岛,想看看那四百多倭寇饿死没有。结果开到岛附近一看,一个人都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座海岛。李舜臣回到丽水以后,把元均叫过来一问,差点没动手揍这个混蛋一顿。
元均在闲山岛原本守得还算用心,没事就数数岛上倭寇的人数——这可是四百多倭寇的脑袋,能换来多少功名利禄啊。但过了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说日军有一支舰队正在靠近。元均以为李舜臣在前头吃败仗了,他那原本因跟着李舜臣的一路胜利而变得有点肥的胆量顿时被打回了原形,吓得连功勋也不顾了,当即使出了他的本能也是最擅长的一招——开船就跑。
他这一走,岛上的日本士兵就得救了。他们齐心协力砍伐岛上树木,扎了十几个竹筏子。四百人就靠着这些筏子,硬生生划到了附近的大陆海岸,逃得一条性命。
而李舜臣则因为这件事,就此与元均交恶,从而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在日本的秀吉听到闲山岛和安骨浦的败战消息,默默无言,非但没有斥责败将,还给身受重伤的胁坂安治发了一份感谢状。这位曾经在朝鲜地图上画圈圈的老人心里,大概已经认命了,对击败李舜臣再不抱任何希望。
日本海军元气大伤,从此日本船只在海上见到李舜臣的战船,惟有望风披靡的份,再不敢有半分炸刺的表现,制海权彻底为朝鲜所控制。至此,日、朝之间在壬辰战争第一阶段再无大规模的水战。
李舜臣的成功,是战术的胜利,也是技术的胜利。更是一种战略胜利。这一连串炫目的战绩,让秀吉头疼的不只是丢了脸面,还有最重要的东西——后勤补给。
最初秀吉制订的补给计划,是希望日本水军能沿全罗道西进,与陆军配合行动。水陆并进,陆军作战,沿途靠水补给,这样可以有效地避开朝鲜多山地形,提高运补效率。
现在李舜臣把日本水军牢牢地挡在了丽水以北,等若斩断了日军一臂。日军只能依靠名护屋-对马-釜山把补给运到朝鲜,再通过庆尚道的山路一路辗转运输,速度惨不忍睹。
如果只是粮食的话,日军还可以就食于当地;真正让前线日军将领难受的,是其他几样战略物资的匮乏:铁炮零件、弹丸、火药与火绳。日军以铁炮作为核心战法,以上几种物资是保证战斗力的关键所在。可朝鲜除了火药勉强可以供应一点以外,其他的都必须从日本长途跋涉运来。
铁炮在日本可以生产,这也还罢了。像制作火药关键原料之一的硝石、制造弹丸所用的铅和做火绳用的棉线,这几样东西在日本的产量极低,本身也需要进口,搜集极其不易。
现在横空出世这么一个李舜臣,把日军名将们打得头破血流以后,拦腰截断朝鲜海域。从此每一条日本船只在靠近朝鲜时,都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知道,李舜臣打沉一条日本战船只要片刻,而随之沉没的物资,却可能关系到前方一个军团的生死。
他产生的影响很快便显现出来。日本陆军在占领平壤之后,弹尽粮绝,不得不放缓了攻击的速度。层出不穷的逃兵事件,也越来越多。李舜臣只是轻轻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枚,便让整个日本瘫痪在朝鲜半岛。所以有人说,他打败的不只是日本海军,还有日本陆军。
李舜臣靠着一己之力,竟和日本倾国打了一个旗鼓相当,其天才和可怕之处,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他在敌后占领区的活跃,成功地拖慢了日本的战争进程,为中朝两国在正面战场的反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第十三章 战与和
对于朝鲜国王李昖来说,壬辰年的整个七月,他过得非常郁闷。
他先连续接到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七月八日发生的梨峙之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权僳在全罗道的梨峙伏击了日军第六军团,把安国寺惠琼打败,逼退了小早川隆景。
然后就是七月八日至十日发生的闲山岛、安骨浦海战,李舜臣把日本水军杀得人仰马翻。
算起来,权僳还应该是李舜臣的大恩人。李舜臣在海上所向披靡,但他最怕的,就是日军占领全罗道,从陆上攻击丽水港。小早川隆景一直处心积虑要控制全罗道,但这个战略企图在高敬命、权僳等人的拼死抵抗下失败了。亏得这些人的奋战,李舜臣才得以安心水战,不必顾虑补给与后方安全。(《朝野会通·卷六十六·宣祖纪》、《海东名将传·卷四》、《尤蓭集·卷一百四十六·忠清兵使黄公谥状》、《权元帅实迹》、《幸州战胜碑》、《乱中杂录》)
两个好消息让朝廷一片乐观情绪,他们一直催促明军进击,部分原因也是被这些胜仗所鼓舞。
很快李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又接到了两个坏消息。
第一个坏消息,是七月十七日祖承训率领的明军在进攻平壤城时遭遇伏击,大败而归,很快撤回国内。
另外一个坏消息,则来自于咸镜道。
几乎在平壤之战的同时,在遥远的咸镜道也爆发了一场决战。决战的攻方是一路向北突击的加藤清正第二兵团,守方是咸镜道兵使韩克诚与他的六镇骑兵。
小西行长在平壤休息的时候,加藤清正丝毫没有放松。他一路突飞猛进,沿着咸镜道往北打,一路打垮了无数朝鲜守军,捉了无数高级官员。第二军团一直打到吉州附近,终于遭遇了朝鲜最精锐的咸镜骑兵。
这些骑兵常年在北地与女真人交战,弓马娴熟,战斗力是朝鲜军中最强大的。
七月十八日,双方在吉州海汀仓附近正面发生碰撞。甫一开战,朝鲜骑兵们祭出蒙古式的打法,分成无数小分队,一边奔驰一边射箭。海汀仓附近的开阔地为骑兵提供了足够的运动空间,把骑射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加藤清正居然抵挡不住,只得撤入了海汀仓内。
铁炮兵最擅守备,加藤清正把海汀仓内的粮食袋子都搬出来,堆成掩体,拼死据守。朝鲜骑兵强攻了一阵,死伤惨重,遂暂时退军。加藤清正不顾疲劳,身率主力乘夜偷袭,韩克诚大败(《惩毖录》)。他这一败不要紧,日军趁机占领镜城,令咸镜北道门户大开,然后在七月二十三日抵达会宁。
无巧不巧,会宁城这时出了一个大朝奸鞠景仁,主动打开城门,送了加藤清正两份厚礼:临海君与顺和君两位朝鲜王子。
这两个倒霉蛋本来是执行父亲“不能把鸡蛋装一个篮子”的分朝之议,各带一批大臣去各地筹勤王之师的,没想到篮子没坏,自己这两只鸡蛋,倒先掉出了。
再落魄的王子,那也是王子。他们的身份,对以后在朝鲜建立傀儡政权很有用处。加藤清正把两位王子好生招待了一番,送去了汉城,他率军继续往北打。可会宁已经是朝鲜的最北边,会宁过去是图们江,过了江便是名义上的大明领土了。加藤清正打的主意,正是要入侵大明,建立比小西行长更瞩目的功勋。
第二军团一部在加藤清正的带领下越过图们江,迎面遭遇了女真乌拉部一部,还发生了军事冲突。他很可能遭遇的是日后跟努尔哈赤称兄道弟又反目成仇的乌拉贵族布谷泰。(《征韩伟略》;《韓陣文書》;《浅野家文書》;《古蹟文徴》《北關誌·鏡城府雑記》)
冲突的胜利者是加藤清正——至少他自己是如此宣称的——他宣称斩杀八千余级,还攻破了乌拉部的都城。没人能解释他如何在一天时间里在地广人稀的辽东地区取得这么辉煌的战绩,也没人能解释他在取得如此大胜后,为何不进反退,急匆匆地从辽东返回咸镜道,并且一路南撤到安边。这里已经是咸镜道的最南端,几乎进入毛利吉成的防区。(《征韩伟略》;《韓陣文書》;《浅野家文書》;《古蹟文徴》《北關誌·鏡城府雑記》)
这两个好消息与两个坏消息让李昖坐卧不安,失去了对局势的冷静判断。他在慌乱之中,忽然想到了黄应阳之前两次来访时说的话:“要打倭寇,还得靠我们浙兵才行!”
这句话给李昖带来了新的勇气,他派了能说会道的洪秀彦再次前往九连城,请求杨绍勋禀明朝廷,调派南方炮手前来支援。
对此,杨绍勋的回答是:“你们甭担心了。后续来援的兵马已经到了。”
此时大明的第二波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具体的部署是:辽东游击张奇功率领一千人进驻义州,五百人留守九连城,马头山江沿台、汤站、凤凰城、宽奠等中朝边境要镇,也进驻了四千五百人。另外,朝鲜人盼望已久的南兵炮手,大明派遣了三千人,都是戚继光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部队,由戚家军老部下吴惟忠、骆尚志带领(《神宗实录》二十年六月戊申)。前锋五百人已经抵达了汤站。
这一波援军,先期抵达者六千人,而总数则达到了九千人(《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壬辰年七月三十日;八月三日),一时声势无比煊赫。
朝鲜君臣对辽东兵已经失望了,只盼望着南兵炮手过来。骆尚志的南兵抵达汤站以后,尹斗寿特意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喜孜孜地把国王和其他大臣叫过去,神秘地说:“黄应阳老兄说的对!南兵太牛逼啦。我看了他们的操练,不比倭寇差!”
他这么一说,把所有人都激动坏了,纷纷七嘴八舌出主意。有的说不行咱们就单干,只调这三千炮手过来,与朝鲜军配合,辽东军就免了;有的提议听说南兵喜欢喝酒,应该拨出一批粮食酿酒,放在沿途驿站招待天兵。(《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壬辰年八月十日)
这些南兵追星族们被煽动得热情高涨,当初与黄应阳关系最好的李幼澄按捺不住了,特意也跑过去看了一圈。他回来大肆渲染,说南军太神奇了,个个都扛着鸟铳,装备比日本先进,精神面貌比辽东兵、蓟州兵都好。他还特意讲了个故事,说南军渡江根本不用船,直接扛着武器和行李游过去,能搞武装泅渡。(《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壬辰年八月十日)
“好神奇啊!”朝鲜君臣异口同声地感慨道。
期待归期待,若是人家不过来帮忙,一切都是扯淡。让朝鲜追星族们郁闷的是,包括三千南兵炮手在内的第二波部队,走到鸭绿江畔就不动了。
洪秀彦来催促进兵,杨绍勋推托说你们那边粮草不济,大军过去也是挨饿;洪秀彦说我们粮草备足了,杨绍勋推脱说明军停留在辽东境内,饭我们自己管,给你们减少点负担;洪秀彦说可以先派一小部分南兵入朝,杨绍勋说现在是雨季不好走,等秋天再说吧;最后洪秀彦没招了,哭着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杨绍勋宽慰说鸭绿江很窄,万一有军情,一天就能渡江赴援。
总之说一千,道一万,明军就是不挪地方。
朝鲜人脑筋直,一波波的使者去找杨绍勋,找不着杨绍勋就找佟养正,搞得两个人烦不胜烦。最后杨绍勋被逼急了,吼了一声:我们打算出兵十万,大军齐聚就可以开战了!
这下朝鲜使者被吓着了。十万人啊,朝鲜怎么着都供养不起,当下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回去了。
杨绍勋大喜,心说朝鲜人这下肯定缩回去了,可以安稳了。没想到才安静了两天,朝鲜人又过来了,小声问:“你们轮流入境作战行不?”(《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壬辰年八月十四日;八月二十五日)
杨绍勋大喊一声,倒地不起。
其实呢,只要朝鲜君臣心思能细致点,就能从明军抵达时间里磋磨出隐藏的味道。
祖承训兵败平壤城是在七月十七日,朝鲜人正式提出请大明南兵是在七月二十七日。洪秀彦去找杨绍勋求援是七月三十日,这个时候杨绍勋居然已经给了一个明确的援军兵力部署计划,甚至连朝鲜人要求的南兵都准备好了。
三天时间,要完成这样一个重大决策并付诸执行,而且涉及到的部队还隶属于各地不同的防区,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实上,这些部队早在六月二十日便已经在蓟州集结完毕,也就是在祖承训入朝后不久,他们已经从蓟州防区开拔,朝着鸭绿江开来。
难道石星是个未卜先知的活神仙,事先料定祖承训必败,这才伏有后手?
显然不是。仔细研究这两波援军的先后抵达时间,相当有节奏感。祖承训六月十五日渡江,进抵平壤又败退回来;他前脚刚返回辽东,后脚明军第二波援军张奇功、骆尚志部就到了鸭绿江,时间大约是七月三十日。
这说明决策者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各种情况——祖承训进入朝鲜后,按最糟糕的局势估计,最快也要一个半月时间才能败退回辽东。因此第二波援军的出发日期,就是踩着这个时间点来算,两者衔接得非常紧密——这样一来,即使祖承训败退,后军也可以及时进驻到鸭绿江畔,摆出随时入朝的态势,保护王室安全。
这么周密的计划,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第二波援军的兵力来自辽东、宣大两个军区,只有北京兵部才有资格作出这种部署。而石星自己绝没有这种魄力,他的上司赵志皋也没有,唯一可以这么干、敢这么干的,只有万历皇帝本人。这说明万历早就处心积虑,要在朝鲜的土地上把这场战争打下去。
可是,既然已经决心开战,为何明军要停在鸭绿江畔不肯前进呢?
有两个原因让大明暂时不能全力出手。
第一个原因,还是宁夏之乱。
现在正是平乱的关键时刻,宁夏城围攻战打的如火如荼。万历一朝精通兵略的名臣名将,几乎都聚集在城下:叶梦熊、梅国桢、还有著名的“东李西麻”李如松、麻贵等等。在他们的身后,是来自半个中国的数万大军。在更远的地方,整个西北都被动员起来,几十万民夫如流水一般地行进着,无数粮饷从各地汇聚至宁夏。
当时大明除了宁夏有事,其他地方也不太平,播州杨应龙爆发变乱的苗头也逐渐显现。大明的财政状况并不算好,人力资源也不算丰富,很难同时支撑两场战争。必须要把宁夏彻底平定,才能腾出手来料理那头东方来的饿狼。
第二个原因,是朝廷百官。
对于大明援助朝鲜这件事本身,拥有大义名分,没人反对;但究竟该不该大张旗鼓地正式出兵,这事在朝堂上一直存有争论。
主张出兵援朝的一派认为,朝鲜是中国的战略缓冲区,在朝鲜打倭寇总好过在自己国土上打倭寇。其中山西道御史彭好古说的最清楚:“今日御倭之计,迎敌于外,毋使入境,此为上策;拒之于沿海,毋使深入,是为中策;及至天津、淮阳之间,而后御之,是无策矣。”(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这是所有朝臣里对朝鲜战略地位最清晰、最全面的论述。
但反对派的理由也是十分充足。兵科给事中许弘纲就对出兵这事表示反对,认为大明应该“守在四夷,不闻为四夷守。”(《神宗实录》二十年八月庚申)只要把战争控制在国境线附近就够了,没必要管朝鲜的事。
有趣的是,彭好古与许弘纲一个是御史,一个是给事中,级别都不高,都属于嘴巴大,权力小的言官。反观朝廷的诸位大员,却保持着奇特的沉默。兵部石星的立场算是旗帜鲜明,其他几位尚书:户部杨俊民、刑部孙丕扬、工部曾同亨、礼部李长春、吏部孙鑨几个人的态度却十分暧昧,至于内阁大学士赵志皋、张位两个人,更是未置一词。
因此在同一时间,他们正忙着作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比起朝鲜危机来说,更为至关重要——争国本。
当时万历皇帝有两个儿子:老大朱常洛、老二朱常洵。按照规矩,长子立嗣,可万历宠爱朱常洵的母亲郑贵妃,一直处心积虑要把朱常洵扶上位,便一直不肯给予朱常洛名分。大臣们坚决反对,纷纷上书请求尽快确立太子之位,万历却抵死不从。
于是百官与皇帝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为万历十四年一直打到了万历二十年。问题是就在万历二十年的八月,这场斗争刚刚有了一丝转机。在大学士张位的领导下,百官对皇帝发起了疾风怒涛般地攻击,死活要万历给出一个说法。
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的大臣们都不希望节外生枝,给万历模糊话题的机会。对于朝鲜出兵这件事,他们反对也罢,赞同也罢,都绝不能开口,一开口,以万历的聪明劲儿,肯定会顺着话题接下去:“战事紧呐,咱们商量商量这个先,太子这事回头再聊吧。”
因此,许弘纲是这些朝廷大佬们推向前台的一枚棋子,希望能藉此把援朝战事控制在一个小范围的程度,不至于抢了“争国本”的风头。
而彭好古背后,也不是没有势力推动。隐藏在他后头的,是各地——尤其是沿海地区——的地方大员们。
太子是谁,这些封疆大吏不如京官那么敏感,但日本如何,却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从壬辰战争一开始,沿海各地的官员就不停地给朝廷上书,要么提请内阁提高警惕,要么要求拨款整饬军备,生怕倭寇又来袭击。
如果日本在朝鲜深陷战争,那么得益最大的将是这些沿海省份,因此他们坚决支持大明出兵朝鲜。
于是,在这种种潜藏在水底的心思交错之下,形成了大明朝廷难得的政治奇景:军队已经厉兵秣马,打了好几仗了,上头却还保持着暧昧的沉默。
万历皇帝知道,如果要跟日本全面开战,必须得经过廷议形成朝廷决议,把朝臣的意见捋顺——最起码得让主战派占优势,否则这仗没法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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