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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8 孙昌宇(现代)
  施耐庵哪里知道当日还有这许多周章,心下不觉又惊又骇。这些武林中的奇人怪杰,行事竟是如此神鬼莫测!
  他一边想,一边对时不济道:“没曾想兄弟对晚生一家如此眷顾,实在铭感五内,晚生再次称谢救助之恩!”
  时不济唧唧一笑,说道:“你这相公,谢俺作甚,俺不过跑跑腿逗乐子玩儿,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要谢你还是谢他吧!”
  “吴铁口”挥挥手道:“时家兄弟又说外家话了!天下忠直之士皆是一家,何况施元德前辈于梁山后代恩德如山,可惜血气太盛,自刎殒命,实在是一桩绝大的憾事!”
  这一番对话,倒叫施耐庵心中猜测丛生。他瞟一眼时不济和“吴铁口”,见二人谈笑洽切、相知颇深,显见得是一路人物。时不济一句“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立时令施耐庵勾起一桩心事,他记得数日前在运河渡口,那秦梅娘使计擒了自己和徐文俊等五位豪杰,便是此人撬开谷仓,救了众人,当时他曾拿出一只锦囊,按计脱却虎口,又在葫芦谷里一举缚住了那奸狡溜滑的秦梅娘。询问之下,道是一个什么名叫“口口口先生”的奇诡人物早已安排下的妙计。事后在葫芦谷中捉了秦梅娘,那“口口口先生”又命人送来锦囊,那上面分明写着:“宿徐千里无敌,先生专候飞鸿”十二个字。此刻,这“吴铁口”声言已在张秋镇上等候多日,时不济又言明“一切都是吴大哥掐算如神”,难道面前这相命先生便是那奇诡莫测的“口口口”先生不成!
  想到此处,施耐庵禁不住又抬头打量了那相面先生一阵,只见“吴铁口”气度闲雅、举止潇洒,一双深邃的眸子目光舒徐,脸上笑意可掬,一手只拈着微微在胸前飘拂的美髯,一只手倒背在身后,兀自踱着。那神情举止,煞似一个竹林行吟的阮籍、乍登瑶池的李谪仙,一派雍容斯文气度,哪里有丝毫绿林豪侠的情态?施耐庵复又默默忖道:这张秋镇离钱塘、苏州,远逾千里,便是张子房、诸葛孔明复生,也掐算不出此时彼时发生的种种情事。即是在那洋河集、葫芦谷,休道这“吴铁口”远隔十数日路程,便是近在咫尺、身临其境,面对秦梅娘鬼魅般的狡计,置身那波诡云谲、奴履薄冰的危殆局面,一时也无所措手足。何况这相面先生明明叫作“吴铁口”,与那“口口口”三字迥然不同,显见得世上决无决胜千里、掐算如神的神仙,那“口口口先生”必是另有其人,此刻又何必胡乱猜疑!
  想到此处,施耐庵就势接过时不济的话头,对“吴铁口”叉手唱个大喏,说道:“如此,晚生便谢过一路照应之恩了。”
  “吴铁口”袍袖一挥,笑道:“休听这时家兄弟胡说,这都是年兄的造化!不过,久闻施年兄心亲绿林,今日既到寒舍,俺忝为地主,总得有薄礼以慰年兄怀抱。俺特意派人到饮马川走了一趟,为数年兄见识几位江湖英雄。”
  说毕,他对身后唤道:“晁家兄弟,朱家兄弟、雷家兄弟、柴家兄弟、史家兄弟、石家兄弟,这位便是俺常常对你们提起施元德前辈的堂侄施家年兄,还不快快见过。”
  话音未落,只见忽忽啦啦从黑暗中涌过六个人来,施耐庵凑近一看,原来是六个身着黑色夜行衣靠的慓悍汉子。六个人一齐唱了个肥喏,说道:“俺饮马川六杰见过施相公!”
  那轰雷般一声喏,倒把施耐庵吓了一跳,定神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动:这几个人的声音好生耳熟!及至听到“饮马川”三个字,他蓦地想起昨日在那泗洲大圣神庙避风之时,在庙门内听见的便是这几人的声音,这真是山不转路转,麦不转磨转,半日之内,不想竟然又在此处遇见了这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汉!于是,他一边还礼,一边说道:“原来竟是几位好汉,晚生日间在那荒岗破庙之内早已幸会。”
  那领头的大汉听了此言,不觉怔住,立时,他身后便有两人“铮”地拔出刀来,嘈嚷道:“什么?原来这厮竟是官府眼线?”
  领头大汉叉开巨臂,拦住两人,喝道:“雷家兄弟、石家兄弟,休要放肆!难道你们没听见吴大哥说,此人是施元德前辈的堂侄?!”
  说道,他跨前一步,沉下脸色说道:“这位相公,不知为何也到了那荒岗破庙?”
  施耐庵道:“晚生行路遇风,不过偶尔进庙躲躲寒气。”
  那大汉又道:“哦哦,原来如此。那么,相公敢莫是亲见俺弟兄们杀人了?”
  施耐庵道:“也是机缘凑巧,晚生刚刚进庙,好汉们便在庙外杀了人。”
  那大汉呵呵笑道:“不错,是俺兄弟们杀了人!而且乱刀剁了个痛快!不过,相公可知,俺杀的是两个何等样人?”
  施耐庵道:“依晚生看,怕是两个在官府中颇有身份的人。”
  那大汉呸了一口,怒道:“有身份?!呸,有他娘的鸟身份!两个狗男女,狗夫妇!两个朝廷走狗,专一与俺忠义之士做对的奸贼!”
  施耐庵忙问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那大汉正欲回答,只见“吴铁口”一步走上来,插口言道:“施这年兄莫怪,俺这几位兄弟性子暴烈,出言鲁莽。不过,那两个贼子也确是死有余辜,不冤不枉!”
  说着,他携着施耐庵的袍袖,穿过如林的墓道,来到那第一排第二尊晁毅石碑跟前,指着晁盖的名字,对施耐庵说道:“施家年兄,你可知这位梁山前辈、托塔天王当年死于何人之手?”
  施耐庵答道:“晚生自幼听说书人讲道:这梁山第一任寨主晁大英雄,乃是被曾头市土豪豢养的教师爷史文恭毒箭射死。”
  “吴铁口”点点头,又道:“如此可恨的官府走卒,你道他家的后人该杀不该杀?”
  施耐庵道:“此人该杀。不过他的后代,那要看是否改恶从善,倘若承继乃祖乃宗衣钵,那便在可诛之列。”
  “吴铁口”道:“着啊!适才晁家兄弟所杀的一对夫妇,正是那史文恭第七代裔孙史绳武夫妻。十五年前,便是这两个奸贼,从海州贩布匹路过山东,被晁家兄弟之父晁毅劫上翠屏山大寨,这对夫妇诡称家中有八十岁老母,改了名姓,骗过了山寨一众好汉。那晁老前辈生性忠厚,不仅未曾难为他俩,而且留下两夫妇在山寨饮宴了三日,指望他们下山之后传扬绿林义士为民仗义的情形。谁知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男女,受德反噬,恩将仇报,下山之后,不仅不为山寨扬名,竟然为了贪图五百两银子的赏赐与九品教官的禄位,立时到山东行省衙门告了密。朝廷闻讯,夤夜发了三万大军,教这史绳武夫妻作眼线,从翠屏山后头的秘密栈道偷偷袭上大寨!”
  听到此处,施耐庵不觉又恨又怒,骂了声:“好个黑心肝的奸徒!”
  “吴铁口”又讲道:“晁家前辈和山上一众头领何曾提防有此巨变,一时仓卒应战,五百喽罗面对三万如狼似虎的元兵,哪里抵敌得过?可怜除了掩护几十名家眷从陡崖滚下山头之外,剩下的好汉们一个也没能逃脱厄运!”
  听到此处,施耐庵猛地记起老家院讲过的那件惨事,显然,当日被处决的一众“叛党”,便是翠屏山大寨失手遭擒的绿林义士。而那两个收养的女子,一定是其中某两位好汉的遗孤了。
  施耐庵正自联想,猛听得那伙大汉之中有人高声问道:“听了这些原委,难道俺弟兄杀了这对狗男女还有错么?”
  他正欲答言,忽见“吴铁口”语气严峻地说道:“石家兄弟,史绳武夫妇的确该杀。不过,你们所选的杀人之时、杀人之地,却是大大的错了!”
  这一句话出言轻落地重,那六条大汉立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怔住。
  此时,倒是轮到施耐庵大惑不解了,他忙问道:“仁兄,此等无耻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荒岗古庙,正是恶贼授命之所,此事又如何大大的错了!”
  “吴铁口”冷笑不言,对站在身后的人群中招招手,说道:
  “吕家贤侄、郭家贤侄,把东西拿过来!”
  黑影处立时走上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两个少年。
  只见那穿黄衣服的少年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箭,穿蓝衣服的少年从袖内摸出一张官府的布告,一齐递到“吴铁口”手上。
  “吴铁口”环视了众人一眼,先展开那布告说道:“列位兄弟,这是沂州府衙今日午后贴出的布告,言明济南鲁王府书办史绳武在泗洲神庙被杀,杀人凶犯为梁山乱党余孽,着四州二十八县协力剿办!”
  众人一听,不觉竦然,坟地上顿时鸦雀无声。
  “吴铁口”又晃着那支令箭说道:“这是驻在郯城境内的元朝荡寇将军怯不花的大营令箭!”说着,他一拍那穿黄衣服少年的肩膀,续道:“幸亏这位吕家贤侄,今日在镇外道口截得怯不花的信使,诓来了这支令箭,否则,大军早已围了这张秋镇!”
  听了这番话,那几个大汉益发做声不得。人丛中响起几个人的惊叹:“哎呀,好险!”“唉唉,这都是晁大哥杀人杀出来的大祸!”
  “吴铁口”说完,一把将那布告和令箭笼入袖内,默然兀立,仿佛一尊巨岩。
  施耐庵此时心中方才明白:怪不得日间在那廊庑之下他们三人叽叽哝哝,耳语密谈,却原来半日之内竟然发生如此异变。
  “吴铁口”忽然长叹一声,对那六条大汉说道:“唉唉,列位兄弟也曾亲见,俺十余年潜踪晦迹,苦心孤诣,指望在这小小的张秋古镇,凭着一杆相命招子,悄悄地寻访梁山后代,收容英烈遗属,安埋壮士们的忠骨!这些年来,凭着俺行事缜密、耳目灵便,渐渐地已经查访到了四十八位梁山前辈的姓氏名讳,结纳了二三十位忠烈后代,收养了四五位壮士的遗孤。本待苦苦挣挫十余年,拚着这偌大家业,陆续将余下的前辈们查访完竣,把散在各处的梁山血裔们聚到一处,以了平生夙愿!”
  说到此处,他不觉顿住,清冷朦胧的夜光之下,依稀看得出他眼里闪着泪光。
  他双臂箕张,仰天又道:“完了,完了!俺这十余年的心血今日毁于一旦了!晁家兄弟,你们做得好事,为了区区一个史绳武,使朝廷嗅出了气味,明日,不,也许今夜,那王保保的蒙古铁骑便要来踏平这张秋古镇,毁了这片举世之人都难以发现的先烈坟园!完结了,完结了,俺还有何颜面对天下义夫烈妇、江湖壮士,还有何面目对梁山前辈泉下英灵!”
  这一番话讲得如此凄厉,如此撼人心弦。在凛凛朔风的应和之下,惊起了夜宿的几只寒鸦,“呀呀”怪叫,“扑愣愣”破空而去。
  在场众人仿佛被这酷寒之夜凝结,竦然僵立,只觉得气血冰凉,肝肠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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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呼天彻地索大秘 六杰八义显真容
  此时,施耐庵站在那坟场之上,早已被“吴铁口”那一席话深深震动,面对默默僵立的群雄,施耐庵一时手足无措,仿佛有千言万语,又好象应该给众人一点慰藉,然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他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叫了声:“不要急,有救!
  晚生这里藏着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的姓名下落!”
  “吴铁口”闻声驻步,双目定定地望着施耐庵,喃喃问道:
  “什么?施家年兄,请你再跟俺说一遍!”
  施耐庵道:“仁兄,晚生决不相瞒,的确知道梁山一百零八名英雄后代的下落!”
  “吴铁口”倾耳听毕,不觉“啊呀”叫了一声,随口咳出一口浓痰,问道:“年兄,你说说,他们,那一百零八名英雄都在哪里?”
  施耐庵指了指心口:“都在晚生心里!”
  “吴铁口”半信半疑,问道:“那么,年兄又是从何得知的?”
  施耐庵道:“心诚则灵,晚生毕生寻觅,也是得于天授!”
  这时,场上众人也一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嚷道:“倘若真的知道,快请讲出来!”
  施耐庵见场上又活了起来,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掸掸衣袖,嗽嗽嗓子,作势欲言。
  只听人丛中有一位提醒道:“吴大哥,此处风寒夜冷,一百零八个人的姓名下落只怕半日也讲不完,不如请施相公进到花厅,围炉向火,细细讲来。”
  众人一齐叫好。“吴铁口”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吩咐人众回屋,只听施耐庵说道:“仁兄,不必了!”
  众人一惊。“吴铁口”忙问:“怎么,年兄又要反悔?”
  施耐庵道:“非也!这件事,只须片刻便可揭晓。”
  “吴铁口”听毕大疑,忙道:“如许之多的其人其事,年兄竟可片刻讲出?”
  施耐庵点点头,朝众人言道:“哪位壮士身上有火?”
  话音未落,便有两人走了上来。好在这伙壮士素常惯于月黑赶路,无时身上不带“火明子”。那“火明子”非灯非烛,乃是一套三件系在腰间,两块尖尖燧石,一根油浸麻捻,一旦需要,两石相击,凑上油捻,即刻便可照明。
  那两人从腰间解下小兜,摸出“火明子”,双手奉给“吴铁口”。
  “吴铁口”双腕微动,只听“砰哧”、“砰哧”两响,两根麻捻霎时明晃晃地燃了起来。他双手擎着麻捻,朝施耐庵走近一步,说道:“施相公,这两支火明子,够你讲完那桩绝世大秘密了吧。”
  施耐庵点点头,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段枯枝,双脚在地上抹得一抹,立时露出了平平的一块地面,他伸手便将那枯枝朝地上划去。刚刚写完那“B”字的最后一笔,映在地下的亮光忽然恍惚摇曳起来,夜风一吹,眼前模模糊糊,哪里再瞧得见写字?
  施耐庵心头纳闷,抬头一看:只见那“吴铁口”仿佛发了疟疾,双唇乌青,浑身发抖,擎着火捻的两只手犹如羊痫疯病人,双手僵如鸡爪,两根麻捻早已拿捏不住,东倒西歪,看看便要脱手坠地。
  日间所见的两个少年早已瞧科,抢上一步,忙忙扶住“吴铁口”,一把接过火捻子,捶背的捶背,揉腰的揉腰,忙了个不亦乐乎。
  “吴铁口”抖得一阵,忽然精神陡长,喝一声:“郭贤侄、吕贤侄,掌好火明子!”一把拨开两个少年,从施耐庵手中接过了那根枯枝,对他嘻嘻一笑,说道:“年兄,你这一个字撩得俺技痒,剩下的就由俺替你写吧!”
  面对“吴铁口”那变幻莫测的神态,施耐庵微微一惊:自己分明好好地写着那箭囊上的古怪字迹,这“吴铁口”既然心急火燎、急于探知大秘,自当凝神聚思,仔细察看,却为何忽然夺过枯枝,自己写字。施耐庵一时不明所以,让那“吴铁口”拿走枯枝,心下忖道:那箭囊上的几个古怪字迹,乃是当今世上旷世无匹的绝秘,休讲那几个字迹,这举世之人,除了金克木、宋碧云和自己,便是那刻着字的箭囊亦没有几人见过!这“吴铁口”竟然自作聪明,冒冒失失地接过枯枝续写下去,岂不是荒唐至极!
  施耐庵叉手当胸,微微哂笑,望着那煞有介事地攥着枯枝便要在地面写字的“吴铁口”,心中暗笑:既然要你便尽管写去,看你闹出何种笑话来!
  谁知他心里这句话尚未说完,早惊诧得伸出舌头缩不回来。只见“吴铁口”不慌不忙,俯下身去,那枯枝在湿土地面上“沙沙”划了一阵,立时显出两个清晰的字迹,分明便是那“流萤箭囊”上的第二、第三两个古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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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耐庵木人一般,痴痴地凝望着眼前这个相面先生,仿佛逢着了鬼魅,他嘴唇哆哆嗦嗦,连呼:“怪哉!怪哉!”心里却道:想这桩绝世大秘,得来何等不易,休道梁山英雄,祖祖辈辈,代代单传,不知有多少义夫烈女、大侠大杰为此洒血抛头,才传至当年梁山大寨首领宋江的血裔宋碧云手上,宋碧云又历经多少磨劫,方才秘密传给自己,一旦珍重嘱托之后,便早已毁了箭囊,如今,那绝世大秘已然从世上消失。回想在汪家营祖宅内,为了拆解箭囊上这几个古怪文字,自己熬尽心智、费尽神思,饶是学富五车,也自猜详了三天三夜!此刻,他竟然用枯枝在这地面之上写出了第二、三两个怪字,而且一笔一划、一勾一款,不缺不漏,处处到堂!这件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施耐庵正自冥想,耳边又听得“吴铁口”的声音款款说道:“施年兄,还想看俺写下去么?”
  施耐庵如逢仙鬼,连连摇手道:“仁兄,不必写了、不必写了!”
  “吴铁口”笑道:“怎么,这绝世大奥秘不是还剩下几个字没写完么?”
  施耐庵强忍住心头的诧怪,问道:“仁、仁兄,原来你、你、你也知道那‘流萤箭囊’上这几个古怪文字?”
  “吴铁口”漫捺长须,频频颔首。
  施耐庵续道:“那、那么,仁兄能否赐告:这绝大的一桩奥秘,你足不出户,又是从何得知的?”
  “吴铁口”听了也不作答,只是微微冷笑。
  倒是那穿蓝衣服的少年忍不住答道:“哼哼,这还用问么?
  俺义叔连你的家世来历都了然于胸,这几个鸟文字算得什么?”
  那姓石的壮汉又被撩拨得性起,大声嚷道:“兀那书呆子,收起你那测字摊子!休要惹得俺性发,一百孤拐打折你那腿!”
  众人正自嘈嘈,忽见“吴铁口”倏地收住脸上笑容,双手反翦,慢慢仰起头来,双目眯眯地凝视着虚空,嘴唇微微抖动,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
  施耐庵一见他这副模样,记起日间用饭之际,这古怪先生兀立默诵的情景,想不到节骨眼上,他却偏偏又做起这光景来。他这一“入定”,不知何时方能醒转。
  他又想起此时此刻的危殆处境,那布告和令箭已经表明,不出今夜明晨,元军铁骑便要合围张秋镇,毫不留情诛杀“乱党”。这一群从啸聚的山寨上下来的壮士,自然在诛剿之数;便是那穿着一红一白两个少女,一黄一蓝两位少年也难逃劫数。
  他渐渐从“吴铁口”那昵昵喃喃、含混不清的自语中听出了眉目,原来他并非在吟书诵经,而是在耗尽心力剖解那藏在古怪文字中的奥秘。
  施耐庵一听出这些古怪至极的言语,心中不禁对“吴铁口”大生怜念,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不觉冲口而出,按着“吴铁口”昵喃的节奏,大声吟诵起来:
  “山月相伴,苍颉失色,水巽遭逢,许慎为难——”
  “吴铁口”仿佛充耳不闻,仍旧照着原样喃喃自语。
  “文人引证,顿生魔念,武夫造字,实在新鲜。”
  听了这几句,“吴铁口”忽然停住自语,怔怔地朝施耐庵望了过来。
  “从声从意,大谬不然;睹形思物,天机显现。”
  这几句吟毕,倒轮着“吴铁口”失惊了!只见他脸色变幻繁复,神情异常专注,听着听着,禁不住须发抖索,嘴唇动得几动,忽地双臂大张,急切地嚷起来:
  “好兄弟,好兄弟,快念,快念!”
  谁知施耐庵念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倒背双手也踱起了方步。
  “吴铁口”情急难耐,一把抓住施耐庵的双肩,拚命摇曳起来,一叠连声地叫道:“好兄弟,念吧,念吧!”
  施耐庵扬眉一笑,微微摆了摆头颈。
  “吴铁口”不觉大失所望,仿佛一个被耗干了精血的人,双目失神,踉跄倒退几步,几乎跌到地上。
  那穿黄、穿蓝衣服的两个少年赶紧一把抱住,瞋目怒视施耐庵一阵,忽然“铮”地一声,双双从腰间擎出两把短戟来,厉声喝道:
  “好个卖狗皮膏药的书呆子,休要再来折磨俺义叔!再要装神弄鬼,俺们便一戟在你身上戳个透明窟窿!”
  “放肆!你们还不与施年兄跪下!”“吴铁口”一声喝毕,只听得一阵“簌簌”衣衫撩动之声响过,接着便是“卟通、卟通”一串腿膝磕地之声,十余条大汉齐刷刷地跪了一圈。
  施耐庵不觉吓了一跳,心道:男儿膝上有黄金,何况眼前尽是些嵚崎磊落的绿林壮士,此刻竟然都在自己面前曲下膝头,这叫人何以克当?!
  想到此,他连忙奔过去,搀搀这个,扶扶那个,一叠连声说道:“休要折煞晚生!快请起来。”
  可那些大汉们仿佛钉子钉在地上,哪里搀得起一个来。
  施耐庵急得团团转了一圈,疾步奔到“吴铁口”跟前,一撩袍襟便要冲他跪下。
  “吴铁口”连忙伸出双臂拦住,问道:“年兄这是为何?”施耐庵道:“仁兄,众多兄弟如此受屈,叫晚生无地自容。”
  “吴铁口”道:“年兄,只怪晁家兄弟作事鲁莽灭裂,将俺逼到这般绝境;只怪吕贤侄、郭贤侄、石家兄弟出言无状,有伤年兄尊严。施年兄,还望你看在俺的面皮份上,怜悯这几位兄弟知错能改,将那八个字的拆解大法慷慨赐告罢!”听到此处,施耐庵不觉恍然朗朗说道:“仁兄,诸位壮士,非是晚生故作神秘,有意藏私,实在是因为这桩秘密关系重大,不敢在这荒郊旷野、众口藉藉之下随意乱讲!”
  说着,他对“吴铁口”道:“仁兄,倘若要叫晚生讲出这件大秘密,请你先让这一众壮士们站起身来!”
  “吴铁口”闻言一挥袍袖,说声:“起来!”
  施耐庵点点头,说道:“不过,晚生此刻,倒有一事相求!”
  “吴铁口”忙问:“施年兄还有何事,尽管讲来,休教弟兄们等得急了!”
  施耐庵双目在众壮士脸上睃巡一过,最后停到“吴铁口”身上,说道:“晚生不才,敢请在场诸位壮士自报家门来历!”
  一众壮汉面面相觑。“吴铁口”眉头一皱,问道:“怎么,施年兄难道信不过俺弟兄?”
  施耐庵连连摇头,一撩袍襟,大大地跨上一步,忽然曼声吟道:“似新交,却旧游。休言万里觅封侯,九洲神骏一目收。且将经天纬地策,化作绿林侠义图!”
  “众位壮士,休要忒看浅了晚生一介寒儒!试想这角巾青衫,怎容得下一腔热血;琴剑书箱,又岂能挽乱世狂澜?晚生近年来经世历劫,早已看尽了人世辛酸,亦且悟出了何谓忠义二字!”
  一众好汉只道这文弱书生性子迂腐,几曾见他如此意气风发,出言豪放?听了这席话,一个个不觉肃然聆听。
  “从数年前离家出走之日起,晚生便混迹江湖草莽,结识绿林豪客,立意作一个伦理反叛、名教罪人,作一个古今以来最古怪的读书人!”
  这一番话,立时引得众壮汉“啧啧”称奇。
  “今日天缘凑合,竟在此处一瞻众位壮士风采,晚生实在是三生有幸!其实,诸位不言,晚生也已猜出在场的壮士无一不与当年梁山泊好汉有着绝大的瓜葛,多半便是那些血性英雄的血裔后代!晚生此刻敢请诸位各自讲出自己的身份来历,这绝非晚生生性猜疑,乃是想一一印证详实之后,再将那数百年来家喻户晓的传闻融汇在一起,用晚生一枝秃笔,将绿林义士的心胸性格、行迹遭际一一记下,写出一部千古未闻的奇书,了却毕生夙愿!”
  施耐庵一气说完许多话,豪兴未阑,犹自抚膺挥臂,睥睨雄视。
  “吴铁口”凝神聚思,依稀还沉浸在施耐庵适才那番话语之中,不停地点头叹息。稍顷,他走过来说道:“年兄,今日午间,俺初会你之时,只是念在令叔于梁山后代有恩的份上,以一个拯人于危难的主人身份,指望稍稍结识,令年兄知道世间还有俺这个念旧报德之人。唉唉,听了年兄适才一席振聋发聩之言,俺一番回味,实实觉得惭愧无地!”
  “圣人有言:草莱编氓,实有我师!今日之事,的确叫俺觉着,此言乃千古警句!年兄抱负,委实是令人可敬可佩、可传可颂!”
  说着,他跨前一步,对在场众人说道:“既然施年兄愿听弟兄们的来历,就请列位一一报上家世姓名!”
  话音未毕,只听得“嚓嚓嚓”一阵脚步响,众壮汉一齐围了上来。
  当先走出的便是那领头杀了史绳武的壮汉,只见他迎面唱了个肥喏,说道,“俺,梁山首任寨主托塔天王晁盖七世裔孙、饮马川六杰之首,人称‘赛玄坛”晁景龙!”
  接着,一个脸色蜡黄、身腰佝偻、双目有神的汉子趋前说道:“俺,人称‘病络索’朱一鸣,祖上乃是梁山开酒店蒙人的‘旱地忽律’朱贵!现今忝居饮马川二寨主之位。”
  又一个虎头虎脑的壮汉道:“俺祖上倒是名声赫赫,谁不知梁山泊‘插翅虎’雷横的大名,可惜俺雷振塘仅在饮马川小小寨子里坐了第三把交椅,尤为可气的是,取了个诨号也不中听,叫他娘的个什么‘没毛大虫’!”
  “你这大虫没毛,终究还是个大虫,可俺‘独目蛟’更是晦气,比起俺祖上那位‘九纹龙’,真叫人气得要一头撞死!”
  “施相公,俺梁山泊‘小旋风’柴进七世裔孙‘山间鹿’柴林这厢有礼了。”
  “施相公,俺‘舍命童子’石惊天多有冒犯,死罪死罪!”
  这时,只见“吴铁口”双手将那穿黄、穿蓝衣服两个少年推到施耐庵面前,说道:“年兄,这两个乃是俺收养的后生晚辈。”他指指穿黄的少年,“这位贤侄,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护旗将军‘小温侯’吕方的八代裔孙,名唤吕俊,俺见他长得英俊,便胡乱取了个诨号,叫做‘小忽雷’。”
  说毕,他又指着那穿蓝衣服的少年言道:“这位贤侄,乃是当年‘小温侯’吕方的生死搭档‘赛仁贵’郭盛之后,人称‘武潘安’郭云。”
  话音未落,余下的几个汉子七嘴八舌地报出了家门姓名。
  只见一个身着土黄短褐的矮矬汉子走上来唱个大喏,说道:“俺,梁山泊好汉‘活闪婆’王定六之后王持九,绰号人称‘拱地龙’,平生没甚本事,登山涉水,钻穴掘墙便是俺的手艺。”
  “俺,架海金梁郁岳,先祖梁山泊头领郁保四。”
  话音未了,两个黧黑面皮的汉子走上来说道:“俺堂兄弟两个乃是随王大哥一起从翠屏山逃出的莽汉,翦尾猴解明、单臂猿解亮是也!先祖‘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当年打虎不成一怒上了梁山,俺二人打虎不成却投了饮马川!”
  二人道毕,旋即又蹦出两个人来,只见一人年纪稍大,面色焦黄,着一件宽大长袍,另一人却是燕额虎腮,颔下一部虬髯,煞是举止生威,两人敞声叫道:“俺‘大铁尺’穆龙、‘小铁尺’穆虎凭着两根七星铁尺打家劫舍,没的今日却在此地喝风,怎对得起俺祖上那两位举手无遮拦的英雄穆弘、穆春?”
  两个人正待又叫,身旁早挤出两个魁伟精壮的汉子,一式抹额英雄巾、紫色豹皮裤,齐齐唱个喏,说道:“俺二人,饮马川行刑刀手‘玉臂狼’蔡遂、‘花面狸’蔡巡,当年梁山大寨‘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六代裔孙!”七个人依次说完,便退过一旁。
  施耐庵听完众壮士报过姓名家世,不觉喜上眉梢。他注目一望,只见这十六位好汉,尽管面目不同,神态举止迥异,然而一个个性格豪爽,出言坦荡,与那衣冠中人大异其趣。与他们在一起相处,直觉得襟怀为之一舒。
  “吴铁口”见众人都已说完,走近一步,对施耐庵说道:“施年兄,列位兄弟都已打过问讯,如今只剩俺与这时家兄弟两个,你想听听来历么?”谁知时不济小小身形一扭,霎时闪到面前,扬颔说道:“吴大哥,俺与施相公乃是老相识了!”
  “吴铁口”凝视着施耐庵,一字一顿地说道:“年兄,俺的来历,说简单则简单之极,说曲折,千言万语也难诉说。俺问你:当年梁山大寨之上,姓吴的英雄有几人?”
  施耐庵答道:“梁山好汉姓氏虽然甚杂,而姓吴的仅有一人。”
  “吴铁口”点点头道:“是的。既如此,俺的来历岂不是昭然若揭了?”
  施耐庵又惊又喜,不觉叫道:“啊啊,原来仁兄便是那‘智多星’吴用吴学究的后代,失敬失敬!”
  谁知那“吴铁口”摆摆手,冷冷地问道:“不过,施年兄既然对当年梁山泊故事耳熟能详,却为何漏听了一桩绝大的公案?”
  施耐庵一时怔住,苦苦搜索记忆,茫然无言以对。
  “吴铁口”又道:“施年兄,你可记得这样一件事,那吴用吴大英雄在楚州自缢而死之时,并未娶妻生子,又从何留下血裔?”
  施耐庵一经提醒,不觉记起:世间只口相传,吴用毕生辅佐宋江,至死未成家室,孤魂杳杳在楚州追随宋江英灵于泉下,这是确凿无疑之事!既未成室,何来子息?
  想到此,他不觉疑虑大起,忙忙问道:“如此说来,仁兄又不是那吴大英雄的后代?”
  “吴铁口”闻言,仰头浩叹,喃喃地说道:“岁月如过隙白驹,世事奇幻莫测,造化作弄人事,实在令人叹恨!”说着,他转过头来,眼底忽放奇彩,对施耐庵说道:
  “此日此时,面对众位梁山前辈泉下英灵,面对列位血肉兄弟,俺也不再隐藏这数百年来的身世大秘!”
  在场众人闻言,各各悚然失惊。此刻,坟地上閴倦无声,人人屏息以待,等待着“吴铁口”讲出身世。
  “吴铁口”瞑目俯首,仿佛沉入深深的回忆。忽地,他昂起头,说道:“施年兄,列位兄弟,说起俺的身世来历,那真是奇异之极了!”
  众人正耸耳聆听。忽然,旷野中一阵“簌簌”的衣裙掠风之声响起,两个娇俏的身影闪过,霎时一个白衫白裙、一个红袄红裙的女子倏地立在面前,气喘嘘嘘地叫道:“义叔,不好了,官军将宅院团团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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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施奇袭扩廓增兵 分锦囊铁口逞能
  两个女子这一声呼喊,仿佛平空响了个炸雷,又好似在静静的池塘之中投进了一块巨石,立时将在场众人惊得呆了。
  “吴铁口”收住话头,适才沉湎住事之时涌上脸庞的悲凉之色倏然收敛,面对这惊人巨变,一时竟显得出人意料的从容镇静。
  只见他袍袖轻拂,长须微摆,一副闲适悠雅的神态,对一众好汉说道:“列位弟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如此沉不住气!”
  说着,他转头朝施耐庵说道:“施年兄,情势紧迫,可惜俺无法将身世告诉你了,真真抱歉得很哪!”
  施耐庵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的来历,他早被这突发巨变惊得五内如焚了。元人铁骑围了宅邸,这一众梁山好汉的后代,突遭偷袭,众寡悬殊,倘若落入朝廷之手,哪里还能生还?岂不是又逢上了千古恨事!
  想到此,他忙忙地对“吴铁口”说道:“仁兄,都怪晚生太谨慎,以至未将那八字大秘相告,此刻,俺立即与你拆解明白。”
  谁知那“吴铁口”听了,竟自微微一笑,摆摆手道:“不必了!”
  施耐庵不觉茫然,忙问道:“适才为探寻此桩大秘,仁兄如渴思饮,此刻又为何如此淡漠?难道仁兄忘了你那桩毕生大愿么?”
  “吴铁口”双目精光射人,语调豪爽地说道:“施年兄,今日之会,俺已知道你的为人,亦且晓得你心中藏着那桩八个字的拆解之法,既然你我声气相求,惺惺相惜,你知我知,亦是一样,何必藉藉追问?有年兄在,何愁梁山后代重聚无望,俺那桩毕生大愿不偿?!”
  说毕,他一步纵到坟场高处,对那红衣红裙的女子唤道:“燕家侄女,你速速去到后院,督率阖宅老弱妇孺从地下暗道撤出镇外!”
  那红衣红裙少女急急应了声:“是!”红影一闪,倏忽奔入夜幕。
  “吴铁口”又对那白衣白裙少女吩咐道:“林家侄女,你火速到东偏院打叠珠宝银两、衣物器械,从西侧院水道送出后山!”
  他又转头对穿黄穿蓝衣服两个少年唤道:“吕贤侄、郭贤侄,你们二人保护施相公从后园门出去,直奔饮马川!”
  此时,夜空之中早已听得四周杀声阵阵,马嘶萧萧,远远近近已燃起烛天的火光。
  “吴铁口”丝毫没有惊慌之色,从怀中掏出三只小小锦囊,对众人说道:“列位兄弟,居安思危,俺早已提防有今日之变,现已备下这三只锦囊!”
  说着,他拿出一只黄色锦囊,喝道:“饮马川六杰听令!你们六人从正门杀出,一待出了镇口,便拆开这个锦囊,依计行事,休要误了军令!”说完,将那黄色锦囊递给晁景龙。
  不待晁景龙六人奔远,“吴铁口”又举起一只黑色锦囊,喝道:“解家兄弟、穆家兄弟、蔡家兄弟听令!尔等从东跨院杀出,直插元军后背,一定要拖住那王保保的人马!只等这里火起,立即拆开锦囊,依计行事!”
  “吴铁口”不慌不忙,直待正门方向杀声大起,分明是饮马川六杰已经杀入敌丛,他方才倏地举起那最后一只白色锦囊,喝道:“时家兄弟听令!你速速去镇口醉仙楼放一把冲天火,一待火起,便拆开这只锦囊,照计行事,不得有误!”
  “吴铁口”吩咐已毕,双臂微微一弯,只听得“刷刷”一阵响,他早已脱下外罩长袍,露出一身玄色短靠,手头上冷芒闪耀,不知何时早将一支笔管短枪掣出,大叫一声:“郭贤侄、吕贤侄,时机已到,可以去了!”
  一边说,一边又道:“郁家兄弟、王家兄弟,随俺来!”
  霎时,六个人兵分两路,一奔南院,一奔后园,三人一队,倏忽离了那片坟园。
  恰才奔出十余步,施耐庵忽听得背后山崩地裂一阵“轰隆隆”巨响,他不觉回头张望。
  只见身后那片坟园上响声隆隆,泥土崩裂,竟然渐渐地陷了下去,那四十八块石碑随着徐徐下陷的地面,齐齐倒下,淹没在漫天的黄尘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排门越墙。每过一排屋宇,都见那郭、吕二人回身揿动墙上暗道机关,那刚刚走过的墙垣房屋无不应手而倒。一旦奔到后园门口,回头一看,那幽幽庭院、栉比屋宇早已变成一片瓦砾场。
  吕、郭二人不待施耐庵动问,愤愤地说道:“叔父说过,这一派好庭院,决不留给贪官污吏,这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望着那已毁的庭院屋宇,心情霎时由惋惜变为赞叹:好一个“吴铁口”,行事竟是这般果断决绝!
  这副刚直脾性,委实非常人可比!
  看看奔出后园门,三人正自疾行,忽见路畔密林之中一声喝:“娃娃休走,还不快快留下买路钱来!”
  三个人不觉吓了一跳,正待拔出兵刃,只听得“嗤嗤”一阵娇笑,白光一闪,一个女子蛇矛横胸,跃出树丛。
  原来竟是那日间与施耐庵斗棋的白衣女子,只见她此时早已换了装束,头上缠着围发白巾,身穿月白紧身靠衣,腰扎白绫板带,下着素白熟罗灯笼裤,手中一根烂银打就的三尺蛇矛银光闪烁,那姿态煞是飒爽俊俏。
  吕俊一见,忙道:“原来是林师妹,你怎么还未出镇?”那白衣女子烂银蛇矛顺手往腰间一插,抿嘴笑道:“嘻嘻,瞧你这人尖儿,也太小瞧人!这么久功夫俺还没出镇,未必一忽儿变成了跛脚婆婆?”
  吕俊道:“既然杀出了重围,干嘛又返回来?”
  白衣女子道:“俺照义叔吩咐,早将珠宝细软在镇口交割与郁大叔、王大叔,此刻领命回来相机接应!”
  郭云闻言,急忙插口道:“既如此,还不赶紧过河去山道接应燕师妹?她一个人掩护阖宅眷属,假若一众老弱妇孺有什么闪失,却如何向义叔和好汉们交待?”
  白衣女子又是“卟哧”一笑,说道:“瞧师兄这副鸡肠鼠胆!师妹听了又得啐你一口。她那两把绣鸾刀可不是吃素的!”
  听毕此言,吕、郭二人方才舒了一口气,对那姓林的女子道:“如此,多谢林家师妹接应俺们三人。”
  那姓林女子一听“俺们三人”,不觉抬头瞧了施耐庵一眼,笑道:“嗬,两个小白脸又添了个书呆子,这回可配得齐整了!”吕俊忙喝道:“休要嚼舌!”说着,他指着施耐庵道:“此位乃是义叔的尊客,从江南来的施相公,还不叩头?”
  那姓林女子“嗤嗤”一笑,说道:“瞧把你能的!休在俺面前装博学。告诉你,这阖户之内,俺第一个会的这施相公!晌午时分,在那前院内,俺姊妹俩个还与他唱了文武两出哩!”
  说着,她对施耐庵道:“施相公,此言不是假话吧!”
  施耐庵点点头道:“大姐好棋艺,晚生得益多矣!”
  那姓林女子道:“哼,要不是你肚子里唱戏,俺何曾输得了那盘棋?改日有空,俺再与你手战五百回合!”
  施耐庵一边嗯嗯应答,一边倾听身后远远传来的喊杀之声。他不时回头眺望,只见张秋镇上大火烛天,杀声震耳,胆小之人听了心中发怵。
  他又看了眼前三个少年男女一眼,不觉暗暗称奇:想不到这三个少年,小小年纪,在这杀声震天之际,竟然如此嘻嘻哈哈,毫不在意,这些英雄后代,实在是大异常人。
  四个人一路说笑,不觉走到镇外的河边,只见一条小船泊在岸边,一个斗笠蓑衣的艄翁背身坐在船头。郭、吕、林三人早知这是“吴铁口”安排的接应船只,纵步疾促地朝那船埠头奔去。
  奔着奔着,忽听得身后隐隐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之声,一队元兵铁骑“哇呀”直叫,无数长刀在夜色中闪着冷光,急骤地尾追上来。
  吕俊叫了一声“快”,领头一路纵跃,奔下了河滩。及至奔近一看,却见那只船并非泊在滩边埠口,而是荡在离岸五六尺的河面之上,一时无法登船而上。那吕俊性急,忙忙叫道:“是俺家哪位老丈,连船都不会拢岸,快快撑过来,俺们几个要赶紧过渡!”
  谁知那位艄翁却似聋人,如此大声呼喝,竟然一动不动,郭云急得性起,大声喝道:“再不将船拢岸,俺可要用强了!”
  说着,他“呼”地擎起右手画戟,作势便欲投出,嘴里随即喝道:“着戟!”
  就在此时,那艄子喝一声“慢着”,旋即将竹笠、蓑衣往上一掀,霎时红光一闪,猛地耸身站起,转过身来。
  此人哪里是什么艄子,竟是一位精悍娇俏少女。她发际缠着茜红头巾,沿颈项打个梅花结子,上穿嫣红绫罗紧身短袄,腰系紫色绸带,下穿大红绫子灯笼裤,一手执着两把绣鸾刀,另一手拄着撑船的长篙。亭亭立在船头,英姿飒爽,煞是雄壮无比!原来竟是那姓燕的红衣女子。
  只听她叫一声:“有俺在此,四位休得惊慌!”双手一抖,绣鸾刀“铮”地滑入腰际刀鞘,船篙同时点入河底。
  吕俊早已按捺不住,怒声斥道:“好个莽撞妮子,不去护卫阖家老幼,竟在此处胡闹,还不快快把船撑过来!”
  那红衣女子调皮地偏一偏头颈,嘴角一瘪,嗔道:“众位大哥大叔都在抡刀弄杖,偏叫俺作护院的庄丁!俺这手早痒痒的难熬哩!”
  说着,她篙头一颤,那船儿“噌”地靠上了滩头。她一把弃下长篙,纵身跃到了岸上,对着四个人“卟哧”一笑:“四位请上船,待俺去会一会这些元兵!”抡刀便杀了过去。
  吕俊急叫:“师妹休得胡来!”便要去拦挡。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吕、郭二人不禁跌足,施耐庵也被这眼前的变故惊得失了主张。
  唯有那姓林的白衣女子“嗤嗤”笑道:“莫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俺们杀一个元兵,义叔、晁大叔他们便少一个敌人,这宗大好事,你们不干,俺姊妹两个便一揽子包办了!”
  说着,一挺烂银蛇矛,白色衣襟一闪,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厮杀的圈子。
  此时,已有一百余骑元兵堪堪追到沙滩之上,一见两个少女迎上来,勒马大笑,极是睥睨。谁知经过一场酣斗,元兵竟至大败,大队人马正欲跃前拚命,吕、郭也顾不得避嫌守礼,倏忽间纵到两个女子肩旁,狠命拖了回来。五个人奔上船头,“小忽雷”吕俊长篙一点,那条船轻轻一动,霎时箭也似离了河岸。上得岸后,郭、吕、林、燕四人步履快捷,纵跃如飞,施耐庵凭着当年在堂叔施元德手下学得的少许窜纵步伐,堪堪跟得上趟,不过终因自幼习文,到底比不得这些个习武的,一阵猛赶,早已气喘吁吁。适才紧迫之余,尚且不觉湿衣裹身、寒意砭骨,此时奔得喘息不继,反而觉得身上一阵阵抖索起来。
  奔着奔着,忽地一件衣物悄悄盖上了肩背,他正欲回头,只听耳畔一个娇俏的声音说道:“休要则声!披上这个斗篷,免得掉队!”
  这分明是那姓林的女子的声音,女孩子怕冷,怎能再披她的斗篷?!
  施耐庵正欲答话,忽觉肩头猛地一重,又一件斗篷搭到肩上,只听另一个娇憨的声音悄悄说道:“施相公,这是俺报你日间比武时剑下留情之恩,休要罗嗦!”
  施耐庵急忙回头,只见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眨眼之间早已奔出十步开外,追上了前面那一黄一蓝两个少年的身影。
  施耐庵心头一暖,疾奔之时,也不便絮絮拘礼,只好束一束肩上的斗篷,一时寒意顿时消褪,脚下陡生劲力,大步追了上去。
  看看奔出十余里地面,翻过一道岭坡,五个人手搭凉篷站在高岗上一望,不觉惊得呆了。
  眼前是一马平川,周遭约摸十七八里,荒草蔓蔓,平野沃沃,既无田原村舍,亦无河川山岭,只有一条隐在丛草中的小路直通向远远一脉朦胧的山峦,那便是有名的饮马川。
  此刻,这平川之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也不闻丝毫动静。这一阵紧赶,竟然未能赶上吴家宅院转移的眷属队伍!
  按照那队老弱妇孺的行走速度,再快也不会走出这一派平川,一路上又未见掉队的人众,他们此刻为何踪迹不见?
  惊异未定,只听得山岗旁的丛莽中“哗哗”一阵骤响,矮树草梗仿佛被排镰齐齐刈倒,“叽哩哇啦”一阵怒吼,霎时钻出了一片人头,密密麻麻的长刀如林竖起,将五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一个身如巨猿的元朝将官骑着匹踢雪乌骓,一马立在山径之上,嘿嘿冷笑道:“儿郎们,休要走了这几个小小蟊贼!”
  这一骤变,大出五人意料。五个人不觉浑身一凛,面对大队元兵,紧紧地护住圈子。
  郭云脸色惶惧,一切均已明白:好一个鞑子将军王保保,竟自施展狡计,趁张秋镇上塵战之时,派兵抄了义军的后路!
  那一众老幼家眷此刻只怕早已遭了大劫。
  想到此,他一边凝神对敌,一面朝山岗四面搜寻,指望能发现被掳的家眷。
  当头那名元将见状,不觉笑道:“兀那小儿,敢莫是在找你的爷爷、奶奶?放心放心,这帮手无寸铁的人物,俺察罕帖木儿怎舍得杀他?”说着,对身旁的元兵打了个尖锐的呼哨。
  哨声未歇,只听得“唰喇喇”一阵响,左侧一片树林忽地齐齐倒下,露出了一块凹下的土坳,里面赫然坐着四五十个老弱妇孺。
  只见他们一个个被麻绳缚臂,每五人绑成一串,嘴里一律用乱草堵着,肩靠肩地挤坐在那方圆仅及数丈的土坳之内。
  只听那察罕帖木儿笑道:“俺正愁朝廷修黄河缺人夫,这帮人手足齐全,正好让俺拿去充数!”说着,他喝着:“还不与咱家拿下!”
  一声喝毕,四周响起炸雷般一阵吼叫,只见刀光霍霍,冷风嗖嗖,十余名元兵舞着长刀“哇哇”杀了上来。
  郭云双目喷火,喝一声:“小心了!”率先挺戟杀入战圈。
  吕俊、林姓女子身形一抖,一支短戟、一把烂银蛇矛当先戳向两个元兵的胸腹。
  那姓燕的女子回头对施耐庵一笑,说道:“施相公,凭你那一柄剑,哪里还须俺护持?这几个元兵,就烦代劳了!”说毕,腰身一扭,竟然从元兵丛中跃出,直奔那囚着眷属的土坳!
  施耐庵掣剑在手,一把解开系在肩上的斗篷,挽成一团,“呼”地直甩向“呀呀”挥刀逼来的四名元兵,乘着他们躲避之机。湛卢长剑抖一路寒光,直点向四名敌手的咽喉。
  一场混乱,不时元兵便倒下了七八人。红衣女子想接近山坳,但东进东有人阻挡,西进西有人截杀。她忽然发现是察罕帖木儿在捣鬼,便奋身迎了上去。几个回合,察罕帖木儿仗着骇人蛮力占了上风,他忽觉一把寒刃刺向自己右腰,顾命要紧,疾扭身形,侧身贴至左马腹。
  就在这奇险之际,察罕帖木儿猛觉着左手钢挝挝头一轻,接着眼前红光飘动,那个女子早已脱身跃起,纵到十步开外。
  察罕帖木儿不觉惊出一身冷汗,他避开剑势,稳住心神,手勒马缰往下一看,只见一个青巾灰袍的书生怒目立在马前,手中如霜剑刃兀自“铮铮”直响。
  察罕帖木儿直视书生,问道:“读书人好身手,快报个名来咱家知道!”
  只听那书生曼声吟道:“羽扇纶巾,强虏灰飞烟灭!晚生钱塘施彦端,将军有何见教!”
  察罕帖木儿见他那酸溜溜的样子,一挝将施耐庵打倒在地,接着又向红衣女子冲了过去。
  红衣女子忽觉得狂风陡起,一股窒人巨力直逼胸臆,双刀拿捏不住,眼看就要被那股大力攫走,接着一只巨爪劈胸抓来!
  跌在一旁的施耐庵,这时肩头剧痛,半身酸软,几番挣扎欲起,又几番呼痛跌倒。他眼睁睁地瞧着红衣女子立时便要落入敌人魔爪而不能相助,心下又急又痛,浑身热汗淋淋。
  就在这险到毫巅之际,忽听得一声吓人的惨叫蓦然大起,察罕帖木儿那只巨爪挟着凌厉的威势抓到红衣女子胸口!紧接着一个娇俏的身影腾空飞起,直跌向那踢雪乌雅马的马蹄之下,那匹高头神骏双蹄腾空,眼看便要踏上那匍伏在地下的娇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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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铁骑虎将荒林铩羽 红裳女子寒夜惊魂
  这一骤变实在惊人,瘫坐在地上的施耐庵直吓得“啊”地叫出声来。他想,察罕帖木儿神力骇人,那只巨爪一旦抓中,红衣女子决无活命之理,再加上这一甩一踏,这可怜的女孩儿只怕要粉身碎骨!
  他正自惊骇,忽见察罕帖木儿猛力勒住马头,仿佛发狂般地挥起钢挝四面乱击,直扫得周围树林枝断叶飞,泥石迸溅,那匹踢雪乌骓也犹如失了控驭,四蹄乱踢乱蹶,如飞跳跃,将马上的察罕颠得几乎坐立不稳。
  施耐庵一见,心下诧异:这元将一抓得手,他却如此狂挥乱打,到底是何蹊跷?
  他忍住肩头刺痛,挣扎坐起,凝神一看,不觉又惊又喜。
  只见战圈之内,此刻早已是另外一番情景:黄、蓝、白、红四个人影流星赶月般地团团围住一个察罕帖木儿,四枝短戟、一根烂银蛇矛、两柄绣鸾刀直舞得“虎虎”生风,察罕帖木儿一时间左支右绌,显得十分狼狈。尤其是坐下的那匹马,仿佛发狂一般,控驭不住,乱跳乱蹦,倒把这个勇猛的元将弄了个手忙脚乱。
  原来,就在察罕的巨爪堪堪便要抓及红衣女子之时,忽然眼前白光一闪,一条巨蟒般的白带子倏忽间早已刷向自己的双目,他仓卒间晃头一避,谁知“嗤”的一声,从白光之中窜出一个黑黑的圆球,“卟哧”一声,无巧不巧,恰恰击中了他的右眼。他勒马便要跃出战圈,岂知就在那踢雪乌雅双蹄腾跃之时,那只黑球“梆”的一声又打中了马的膝头!饶是察罕帖木儿身经大敌,仓卒之间,哪里躲得了这一奇袭?立时右眼被棋子打得眼帘破裂,血流满面。座下马也被打瘸了前蹄!郭云、吕俊二人见一时冲不进土坳,也一齐奔了过来,与两个女子一齐围攻察罕帖木儿。四个人心里想到一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并力收拾了这个元将,元兵自然不攻自溃。
  这一场恶斗又激烈又好看,红、黄、蓝、白四条人影围着一个黑马黑衣的元将,走马灯儿似地斗了约摸四十余合,堪堪杀了个平手。
  施耐庵躺在地下,肩头伤痛稍稍缓解,但一时却挣挫不起,眼看这山道上五人激斗景况,心中的惊疑早已冰释,不觉嚷道:“快,这元将要往东边杀,避过东边,杀他西边!快,他马蹄仰起,杀他下三路!快,快……”
  正在激斗的四个小将有了施耐庵的指点,仿佛又多长了一双眼睛,指东杀西,指南打北,察罕帖木儿眼看战不下四个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心中本自发烦,及至又听到施耐庵在一旁不停罗唣,心中更是发毛,恨不得奔过来一挝将他击死,可是四员小将七宗兵器裹得他无法分身,又哪里脱得出圈子!
  看着看着,施耐庵忽地觉着这山岗之上有些异样,除了这战圈之中五人激斗之声以外,周遭竟然倏忽间变得十分寂静,适才那喊杀连天之声不知何时早已消歇。
  他心中诧怪,双眼从战圈一边挪开,展目四望,只见这山岗之上空空落落,那如蚁似潮的大队元兵已经踪影全无!
  他朝土坳那边一看,更是惊得呆了:只见那些被俘的眷属一个也不曾留下!施耐庵心中一凛,会不会是官兵见势不妙,将众眷属押到山岗之下,一一杀死,然后再来围攻眼前这五个人?
  想到此处,施耐庵热血涌上脑门,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一跃身站了起来,冲着激斗的四位小将大声喊道:
  “休要中了元兵调虎离山之计!快快罢手,前去援救妇孺老弱!”
  谁知他喊声未落,半空中早已鹰隼般掠下一个人来。
  只见他身若猿猱、纵跃轻捷,疾风般直掠向激斗的五人。
  霎时,只听得战圈中又响起一声“咦”的怪叫,紧接着那察罕帖木儿猛一勒踢雪乌骓,“托”地跃出了战圈。
  郭、吕、林、燕四人正斗得性发,眼见察罕帖木儿并未落败,却惊呼跃出,不觉齐齐怔在当地。
  只见那察罕帖木儿黄发纷披,双目失神,额上刻着四个血淋淋爪印,兀自一串串地渗出血迹,配着那一张锅底般的黑脸,满腮钢针般的虬髯,煞是骇人。
  四个人正自惊诧,忽听得左近一丛灌木之中响起唧唧笑声,一个瘦小的人影“唰”地站出,只见他右手抹一抹脸上的草渣树叶,左手高高的拎着一项镔铁豹尾头盔,唧唧笑道:
  “兀那黑大汉子,连驴头都在俺手上,你还不服输么?”
  察罕帖木儿一见自己头上的铁盔神鬼不觉之际竟然到了此人手上,而且在取走头盔之时,顺便在自己额上抓了一爪,这般身手,真真叫人瞠目结舌!
  察罕帖木儿稍稍定神,不觉又羞又恨,怒声喝道:“你这黑瘦鬼是何人,敢来俺‘铁骑虎将’头上搔痒?”
  “黑瘦鬼”笑道:“唧唧,倘若你身上头上虱子多了,改日俺‘灶上虱’再来与你搔痒,只要你那皮肉禁当得起!”
  察罕帖木儿摸了摸额上四道血淋淋的伤痕,气得“哇哇”乱叫,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抬头一看,见山坳里的囚犯与众元兵均已无踪,心中早已寒了半截,哪里还有心思与这几名“草贼”缠斗?于是,纵马逃出了山林。
  五个人愣了一阵,那姓燕的女子正欲追赶,郭云忙道:
  “休要赶了,你不是此人对手!”
  说毕,他转头对时不济深深一揖道:“时家大叔,多谢你救了爷爷、奶奶、大姨、小侄!”
  时不济闻言,忙道:“什么,俺救了你爷爷、奶奶、大姨、小侄?唧唧,笑话!俺救的是你们这几个傻小子、愣丫头!”
  郭云一听,脸色倏变,问道:“时家大叔,这么说,眷属们不是你救的了?”
  时不济依旧唧唧笑道:“俺时不济不敢贪他人功劳,可自己的功劳从来便未曾谦让。倘是俺救了那帮老弱,俺还骗你们这几个小辈不成!”
  郭云闻言跌足,嚷了起来:“哎呀,糟糕!这么说,爷爷、奶奶、大姨、小侄们是被元兵悄悄掳走了!”
  吕俊插上来道:“不会!那些元兵手足粗笨,嗓音又大,吆喝驱赶之时,难道俺一点声响也听不到么?”
  红衣女子亦道:“俺那些大爷、大姨们又不是绵羊,元兵要赶他们走,不会一点声响都不弄出来的!”
  此时,施耐庵已由姓林的女子搀扶起来,也插口问道:
  “时大哥,你赶上山岗之际,可曾看见土坳内的人众?”
  时不济摇摇头道:“没见。”一边说,他一边从怀内掏出那黑色锦囊,递了过来说道:“瞧,俺去醉仙楼放了一把大火之后,便依计直奔这个岗子,只道此处有一场好杀,谁知空空荡荡,只剩你们四个毛孩子与那黑汉子斗着玩儿,是俺这么一掠一抓,便将他吓得夹屁跑了个无踪无影!”说毕,兀自挤着小眼唧唧乱笑。
  吕俊听毕,一步冲到那红衣女子面前,怒声斥道:“都是你这野妮子做的好事,丢了爷爷、奶奶、大姨、小侄们,看你如何向义叔交帐!”
  望着那空荡荡的土坳,红衣女子双目瞪直,久久无言,心中懊悔不已。
  姓林的女子上前答道:“这件蠢事也有俺一份,休要全怪燕师妹!”
  红衣女子双眼早已滴下泪来,她一把挽起披散在肩头的长发,绣鸾刀倏地一抖,竟然切向咽喉,口中叫道:“爷爷、奶奶、大姨、小侄!是俺坑了你们,俺、俺、俺这就随你们来了!”
  说毕,头一仰,手肘一弯,那寒芒森森的刀刃早已触到喉头肌肤!
  这一变故实出意外,众人连阻拦都来不及。亏得时不济起动迅捷,“唧唧”一声,疾如闪电,身影掠起之时,一只手早磕上了红衣女子的臂肘,一把绣鸾刀立时脱手飞去!
  郭云、姓林的女子和施耐庵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吕俊却兀自沉着脸说道:“哼哼,自己闯下祸来,犹然寻死觅活地吓唬人!是好汉去将眷属们寻回来!”
  一句话不打紧,只见红衣女子霎时双手悬垂,目光呆瞪,脸上神色惨变,痴立片刻,忽然如疯狂一般,挥起手中另一柄绣鸾刀,朝着左右树丛草棵一阵乱劈。劈着劈着,她忽地一把抛下手中刀,掩面呜呜大哭起来。
  这一哭,倒叫施耐庵心下不忍,走上几步正欲劝慰,郭云连忙拦住,说道:“施相公,休劝!师妹的性子俺最清楚不过,素常肚里存了委屈,一顿大哭方能消解,倘劝得她住了声,那怨气憋在肚子,反倒会憋出古怪来!”
  施耐庵一听,只好把涌到喉头的话缩了回去。
  红衣女子哭声愈来愈响,竟自闹得众人鼻子都酸了。
  只听得“唧唧”一笑,那时不济走上前来,在红衣女子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哎唷唷!好侄女儿,俺这颗心平日便是炸雷也轰不动的,此刻也被你给哭碎了!快快起来,俺有话讲!”
  那红衣女子正哭到伤心处,见有人劝,益发触到肝肠,呜呜哇哇哭得更其凄惨。
  时不济道:“好侄女儿,这泪水不是河水,流干了可是要变老太婆的!快起来,俺有事告诉你!”
  红衣女子呜咽答道:“时家大叔,俺丢了爷爷奶奶,俺不想活了!”
  时不济忽地一跺足,大叫一声:“起来,俺还你爷爷奶奶!”
  红衣女子吓了一跳,双肩一耸,扬起泪眼模糊的脸庞,期期艾艾地问道:“时家大叔,你真、真的晓得,俺的爷爷奶奶们的下落?”
  时不济道:“傻妮子,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俺‘灶上虱’何时骗过女孩儿家!”
  这一句话音未落,郭云、吕俊、施耐庵、林姓女子、燕姓女子一齐围住了时不济,嚷道:“时大叔,你真的晓得爷爷奶奶们此刻在哪里?”
  红衣女子脸上挂满泪珠,眼里却分明露出笑意,她一把攥住时不济的衣袖,一叠连声地叫道:“好大叔、亲大叔,快告诉俺,爷爷他们现在何处?”
  时不济一言既出,那笑嘻嘻的神色刹时变得郑重,他一把拂落红衣女子的手,慢慢地说道:“唉,好侄女儿,你这一哭,倒把俺哭糊涂了,叫俺忘了吴大哥的将令!”他待要反悔,又怕这四个孩子笑自己身为长辈言而无信。可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又怎生收场?
  他默默地蹀躞了两步,忽地转身对红衣女子说道:“好侄女儿,要俺告诉你这件事,须得依俺一句话!”
  红衣女子连连点头,抹一把泪眼答道:“好大叔,慢说一句话,便是一箩一仓话,俺都答应!”
  时不济点点头道:“俺时不济时运不济,人又生得猥琐,手艺又恰只学得一个‘偷’字,今生今世只怕无家无室,可俺偏偏心里盼着有个儿女!只要你叫一声“干爹”,俺、俺、俺哪怕杀头剁足,也敢将那些眷属们的下落告诉你!”
  只见红衣女子莹莹射人的两颗泪花儿在眸子里滚来滚去,行了个大礼,对时不济道:“时大叔,别说了,你肯收俺这无爷无娘的孤女作螟蛉义女,那是俺泼天的造化!从今日起,你、你、你便是俺燕衔梅的亲爹!”
  时不济一听,立时喜得两撇黄黄的鼠须翘得老高,忙忙地一把扶起燕衔梅,声音抖抖地说道:“好孩儿,快起来!你这一声‘亲爹’把俺的心都叫酥了!莫拜莫拜,俺禁当不起!”
  红衣女子站了起来,对郭云、吕俊、施耐庵三人道:“施相公,郭师兄、吕师兄,俺结拜义父乃是人伦大事,相烦三位作个见证!”
  三人一齐应道:“你二人情似父女,义重山岳,俺们极力撺掇!”
  姓林的女子点点头,喃喃诵道:“过往神灵在上,今有梁山英雄后代时不济、燕衔梅二人患难相知,义结父女。二人志向相投,辈份不悖,天地可鉴!”
  说到此,她向天打个呼号,说道:“愿你二人异姓结拜,情逾亲生,生死否泰,永不相叛!神明鉴察!”
  祷毕,时不济、燕衔梅二人相扶站起。立足未稳,那吕俊性急,挤过来问道:“时大叔,头也磕了,干女儿也收了,快把眷属们的下落说出来吧!”
  时不济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不说则已,说出来你们可休要吓得打抖。”说着,他转头对燕衔梅道:“孩儿,你今日可闯下大祸了!”
  燕衔梅忙道:“爹,俺闯下什么样的大祸,把你吓成这副模样?”
  时不济又长叹一声,坐倒在一棵树墩上,掐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施耐庵那夜与徐文俊等在宿迁附近的岔道上分别之时,并非神鬼不觉,早有一个人倒挂在道旁树杈之上,暗暗窥探,将一切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奉了“吴铁口”之命一路跟随施耐庵的“灶上虱”时不济。
  嗣后,施耐庵迤逦北来,时不济不远不近,一边寻迹而进,一边四面警戒,恐怕一路之上有歹人加害于这个书生。
  及至到了那泗洲大圣庙内,时不济攀在山门前的滴水檐下将杀人的景况瞧了个清清楚楚。待到施耐庵与那帮史家的手下争斗之时,亏得时不济抓了一把卵石,信手掷出,“乒乒乓乓”悄悄地引开了那几个人的注意力,致使这帮奴才吓得一哄而逃。斯时施耐庵凝神对敌,时不济出手如神,他又哪里能够察觉?还道是这伙奴才胆小如鼠,被他一语哄得丧胆亡命。
  就在施耐庵走进张秋镇之前,那帮史家奴才早已到附近的元兵驿站报了讯息。驿站官员闻讯,一面派人跟踪晁氏饮马川六杰,一边用了“飞雁驿马”直奔扎在郯城的元兵大营,将发现一个从南方来的古怪书生等等机密情报禀告折冲将军王保保。
  说起这“飞雁驿马”,那确是蒙古王室一桩极为厉害的传讯手段。蒙古贵族从大漠崛起之后,雄心勃勃,意欲吞并四海,常常借那可畏的雕翎铁骑,奔袭千里,攻敌于措手不及。因此便养了一帮控驭手段极为高强的骑手,精心培育了一批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马,隶属“大汗总幕”。一旦需要,便将他们撒往各地,方圆数百里、数千里地面的兵情敌情,风吹草动,克日便可了如指掌。这批专司探讯传讯的骑士,身手煞是惊人,常常一人三马,一日一夜反复替换,可奔数百里以至千里!
  试想,张秋镇一带离郯城大营不过百里之遥,这“飞雁驿马”片刻便到。大营主帅、折冲将军王保保闻讯之后,立即布置下了一个极为毒辣的圈套。
  提起这元廷大将王保保,也是一个非凡人物。此人出身并不显赫,祖辈生长呼兰草原,元世祖时被蒙古贵族掳入上都,因他养得一手好马,颇得“战俘营”首领关顾。时届忽必烈立国建部,荣登大宝之日,各“战俘营”均到皇帝大幕之前贡献能工巧匠,那战俘营首领无人可献,便将王保保祖父献上。元世祖忽必烈命他在幕前与三匹无缰劣马较力,此人不捺拳不撸袖,轻轻走上几步,嘴里不知“呱呱叽叽”嘟哝了些什么话,伸开两指在那三匹烈马鼻翼、颈窝、肩胛、后臀上几处毛旋之内捏得两捏,说也怪,那三匹见人便咬、见马便踢的劣马仿佛白象遇到了文殊菩萨,青牛逢上太上老君,立时乖乖地俯颈踏蹄,挨衣嗅裤,煞是亲热驯服。忽必烈一见大喜,立时传旨,封他为御马都督,掌管宫内一应养马驯马事宜。
  及至传到王保保这一代,朝廷更是恩宠有加。这王保保不是他的原名,而是他慕汉人文采典雅,取的个名字。此人原名扩廓帖木儿,自幼生长在战马群里,武将家中,生就慓悍凶猛的性情,养成骑马弯弓的嗜好,日日与那些蒙古武士学武较技,练得一身强劲臂力,高强武功。平素日使一杆五十七斤重的虎头金枪,一旦抡动,便是百十人也近身不得。此人更有一桩奇处,便是长年在京都行走,认识一些名臣雅士,耳濡目染之际,渐渐觉得蒙古贵族发迹于荒漠草原,无论文章风采,礼仪习俗,远远不及中原氏族、江南衣冠的典雅风流,于是,也学着谈经诵史,留意效法,倒养成了不少文雅兴致。十七岁上,他在大都城内访到一名汉人宿儒周鸿渐,将他请至府中,拜为师傅,教授那汉人典籍,还请周鸿渐替自己取了个不汉不胡的名字,叫做王保保。那意思是:既要保住自己显赫地位,也要保住汉族的文章繁华。单凭这个古怪名字,便可看出此人的心性志趣,委实是大大异于在朝的其他蒙古重臣了。
  至元年间,只因朝政腐败,义军蜂起,元廷便将王保保委以重任,叫他出任山东行省平章、折冲大将军,镇守齐鲁一带。朝议以为:山东历来民风强悍,极富反抗精神,又近逼京畿,实为军机重地,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文武兼备,沉勇刚毅,有他坐镇,朝廷便可以安枕。这王保保也久慕齐鲁文章荟萃,衣锦繁华,既有岱岳沂蒙之雄奇,又有曲阜孔庙之胜境,自然欣喜不置,克日走马上任,率部坐镇济南。
  迄至河南、安徽、苏北一带白莲教义军兴起,这王保保一番筹划,记起兵法上的要旨:取胜之道,须制敌于机先,防敌于心膂。他觉着既然“叛党”在南,坐镇省府,乃是被动挨打之势,必须挥师扼住齐鲁南面门户,方可伺机搜剿,“保境安民”。于是,便悄悄将大营行辕南移至沂水、郯城一带,且将“飞雁驿马”,四面派出,广伸触角,以期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这一日王保保得知有不明身份的人从苏北北上,又在泗洲神庙发现了饮马川“大盗”晁景龙等六人的踪迹,立时警觉起来。猜想值此“乱党”四起之时,忽然冒出这几桩怪事,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敢莫是那淮泗“悍贼”,已有极大的图谋,派出眼线,与山东“流贼”联络,以便待机举事。
  这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不愧是元朝数一数二的名将,他并不立即派人抓了施耐庵,围捉饮马川六杰,而是命几个精悍部下尾随而来,见这两路人马都一齐奔了张秋镇,立时心下恍然:南来的“蛮子书生”说是路过犹可,那六名“大盗”杀了史绳武之后不回饮马川大寨,却也够奔这小小古镇,莫非这镇上藏着什么不知名的“叛党”魁首?
  王保保曾精研齐鲁地形,他知道:这张秋古镇西北距梁山泊“叛军”遗迹不远,又当南北交通要道,敢莫此事与朝廷正在举国搜捉的梁山“遗孽”大有关联!
  “张弓于雁头,防患于未然”,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一番斟酌,决定下一个“杀着”,悄悄调集张秋镇左近营寨的元兵,连夜围剿张秋镇。他想:即或捞不到大鱼,也可捉住六名饮马川“大盗”和那个南边来的“蛮子书生”。
  部署之时,为了不使六名饮马川“渠魁”突围回山,特地派了“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埋伏在张秋镇通饮马川的山道,以便擒拿张秋镇上的“漏网之鱼”。
  施耐庵哪里晓得个中内情,莽莽撞撞一头走进那张秋古镇。其时,“吴铁口”早已从时不济口中得知他到了镇上,便在那必经的街口酒店——醉仙楼前摆了算命摊子。“吴铁口”于等待施耐庵之时,忽觉这酒楼之中不时有几个眼生迹怪的人物出进,他心中一动:莫不是元兵又在此处设下陷阱!于是,便在瞧见施耐庵欲进未进之时,以气传声,以足划地,将他引走。
  待到施耐庵与那白衣女子在吴宅廊下斗棋之时,恰好晁景龙等六人也到了吴宅。此时,郭云、吕俊二人已从元兵探子身上搜到密札,得知王保保发令围困张秋古镇,捉拿“梁山余孽”。“吴铁口”久历大劫,城府深邃,这种变故哪里吓得住他?当时只有一桩叫他为难的事,那便是多年经营的秘密住所一旦被毁,再不能招纳梁山英雄后裔,共聚大义,所以彼时他犹疑万分,举棋难定。
  及至坟地之上发现了施耐庵,得知施耐庵心中藏身绝世大秘,“吴铁口”早放下一颗悬悬之心,立即头脑清醒,思虑敏捷,筹划出了一系列奇妙莫测的对策。
  他想,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为了将张秋镇上的“乱党”一网打尽,必然调集郯城境内所有蒙古大军,四面合围。既然家园已破,施耐庵手上又掌握了梁山一百零八位英雄后代的秘密,已无后顾之忧,不妨趁此时机,率领手下这十几条好汉,连夜北上,直奔汶上、郓城,夺了那一带城池,然后徐图归复梁山大寨。
  他深知凭饮马川六杰的武艺,突围而出自然不在话下,突围之后,他们便可率领饮马川大寨的义军鼓勇而前,乘虚直捣峄、滕、邹、兖数县;而解明、解亮、穆龙、穆虎、蔡遂、蔡巡六将便可率手下兄弟在邳城、红花店一线堵住元兵。自己与郁岳、王抟九两人率领数十名弟兄直插饮马川,一面搬运粮草器械,一面接应阖宅家眷,结成第二道防线,以防二解、二穆、二蔡抵挡不住王保保攻势,好在饮马川一带施以痛击。
  他将这一番周密计划写入三个锦囊,分交三路人马依计而行。而时不济的行动路线便是在醉仙楼放火之后,沿路护持大队家眷与施耐庵一行人众。
  时不济放完火,一溜疾跃赶至那道丘岗,不觉大大地吃了一惊,只见一众眷属早已陷入察罕帖木儿设下的陷阱,数百元兵正在那骑着踢雪乌骓马的元将指挥之下,一个一个地绑缚着那些无力抵抗的老弱妇孺,而护卫眷属的两个女将却迟迟未见踪影!
  时不济孤单一人无法援救,当即施展轻身功夫,疾奔饮马川大寨,将一切禀明了从捷路上山的“吴铁口”。
  “吴铁口”问讯之后,不觉连连跌足,他一向筹算周密,一丝一毫都切合得严丝合缝。燕衔梅这一番失机误事,使他那一串计谋立时出了破绽,仿佛一串链子上断了一环,整圈链子哪里还联得起来!
  “吴铁口”叹恨之余,立即命人在饮马川山头点起三堆火,这是早已约好的撤退讯号。赓即率领饮马川弟兄疾奔那囚着一众眷属的山岗。
  就在燕衔梅身处险境,郭云、吕俊、姓林的女子三人弃了土坳众人前来援救之际,“吴铁口”、时不济、郁岳、王抟九四位好汉率着一众兄弟赶到了那座山岗。
  一见岗上情势,“吴铁口”立时定了计策。他知道此刻决不能强攻硬打。打急了,那些元兵一怒之下,说不定会杀害被囚的老弱妇孺!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先命时不济、王抟九二人乘着夜色朦胧,从崖隙树丛中钻入土坳,混进眷属队中,悄悄儿一个个割断了一众老弱的绑缚。“吴铁口”一见二人发出得手讯号,立即在草丛中弄出“簌簌”响动,那些元兵见满山遍野忽然树动草响,只道是有人逃窜,立即四下搜找。可怜这些元兵长年缩在兵营之中,哪里摸得着这山岗上旮旮旯旯,尽管人数不少,被“吴铁口”率着几十名弟兄藏在草棵石缝之中,东一刀,西一棍,立时杀了个干干净净。打个呼哨,王抟九便率着早已脱缚的老弱妇孺一哄逃出了土坳。
  “吴铁口”计谋得手,留下时不济助郭云、吕俊、施耐庵等五人收拾察罕帖木儿,自己率着大队人马奔回饮马川山寨。
  彼时,正值郭、吕、燕、林四人与察罕帖木儿正斗到涧深,哪曾发觉眷属被救的情景?待到发觉元兵失踪、眷属无济之时,自然要诧怪莫名了。
  时不济简明扼要地讲完曲曲折折的许多缘故,郭云、吕俊、姓林女子一齐“啧啧”称奇,施耐庵更是喝采不迭:这“吴铁口”真是罕见帅才,处变不惊,智计迭出,委实是令人佩服。
  他默思一阵,猛地心中一动,张秋镇吴宅坟园里的那一幕情景立时又蓦上脑际:“吴铁口”静处邸宅,却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时时洞察情势,事事料敌机先,彼时便曾怀疑他就是那暗中调遣时不济四出奔走,以一只锦囊纵横千里的“口口口先生”,此时听了时不济这番叙说,心中那猜测似乎已露端倪。他想到此处,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请借‘吴铁口’仁兄那只锦囊一观。”
  时不济不知所以,忙从怀中掏出“吴铁口”在张秋镇坟园中所授的那只白色锦囊,双手捧给施耐庵。施耐庵情不自禁,急忙拆开一看,只见里面一张纸条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楼中放火,岗下救人。口口口。”
  这一看施耐庵心下恍然:千猜万测,那奇诡莫测的“口口口先生”果然便是这相面先生“吴铁口”!如此看来,此人无穷心机、莫测智计,竟远出自己预料之上,果然亚赛孙膑、吴起、司马、诸葛!想到此,他心中对此人的敬畏又平添了几分。他忽然又想起“吴铁口”以枯枝写出箭囊上那秘密文字的奇事,不觉手捧锦囊,脱口问道:“时大哥,吴仁兄料事如神,晚生平生未逢此等异人,心中有无数疑团难以解拆,相烦大哥将此人真实来历相告!”
  时不济吱吱笑道:“唉唉,到底被你猜出了奥妙,这口口口先生果然便是俺这吴大哥的化名。这秘密俺也不想带进棺材,便索性全盘儿告诉你了,将来你那笔下,休将俺吴大哥写成个未卜先知的妖精!”说着,他便接过锦囊,一把揣进怀里,续道:“说起俺吴大哥,虽然不是当年梁山大寨智多星吴用吴大英雄的嫡系血裔,却也与他有不解之缘。想当年梁山泊一众好汉征方腊回来,受了朝廷暗算,吴学究听说宋江在楚州遇难,星夜赶到墓前,痛哭泣血,吊祭亡灵之后,与那花荣花头领双双缢死在坟台柳树之上。可怜堂堂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死后竟无子息,眼看绝了吴氏一门香烟。远在河北任上的患难兄弟神机军师朱武闻此讯,哪里忍得住心头痛楚,立时挂冠而去,率着妻儿来到山东郓城县,对着吴大英雄的灵位拜了八拜,然后命自己的一个儿子跪倒在吴学究神主前,歃血盟誓,过继在吴氏门下,承继吴学究的香烟血食。并且对天立约:从今往后,生二子便一姓吴一姓朱,独子单传则以吴为姓,世世代代,以此为训。”
  施耐庵听了这段往事,方才明白在吴宅墓园吴铁口那扑朔迷离的一番话语,却竟然又引出一位梁山英雄令人感佩的磊落襟怀。
  时不济续道:“如此这般,朱氏继嗣的一支绵延相传,幸好子急不绝,及至传到吴大哥这一代,便又只剩他一个男子。由于祖辈相传,他自然记得自己一身兼祧着两位梁山英雄前辈的血食,立志恢宏祖业,做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豪侠,从弱冠时起,宵食旰食,精研六韬三略,娴习奇门遁甲,加之心性颖悟、资质敏捷,久而久之,自然是胸藏百万甲兵,料敌千里之外。那些梁山英雄的后人,无论辈份长幼,一则感念当年吴大英雄于梁山大业的恢宏业绩,二则怜念神机军师朱武至诚感人,都是不远千里,悉心调教吴大哥,令他更加才兼文武、智谋过人。尤其有一桩无人可及之处,便是举国绿林豪杰,不管识与不识,都愿意为俺吴大哥效力奔走,因此,休看他局处小邑,其实耳目遍天下,仿佛身边有个耳报神,山角海隅,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立时便已知觉,料敌自然是无往不胜。”
  施耐庵心中许多疑团已然冰释,不觉频频点头。他正欲开口再问,时不济摆一摆手笑道:“施相公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些年俺跟随吴大哥鞍前马后,也多少学得些料事测情的手段。你此刻想要问的两桩事,俺自然一一解拆。一是为何俺吴大哥要用那‘口口口’三字作化名,此事听来古怪,其实却甚简单,试想他这区区一口男丁,兼祧朱、吴两家血脉,岂不变成两口,再则他收养了当年梁山大寨浪子燕青、豹子头林冲遗下的这两个孤女,两个女孩儿虽是英雄血裔,将来成家立户,也只挑起半边门户,合起来却又是一口,为着不忘延续二位梁山英雄香烟血脉,也是他一番苦心所在。”
  施耐庵听毕,心中感慨万端,一想到这些年看到的那些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之辈,与这位绿林俊杰一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时不济续道:“至于相公那第二个疑问,必是诧怪俺吴大哥如何知道那箭囊上的古怪字迹。俺已然讲明,所有梁山英雄后人,无一个不敬重吴大哥的为人,将他倚为心膂,当年花九受宋靖国委托收藏那幅注明一百零八名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就是请教了吴大哥父亲之后去找金克木刻的箭囊,只因吴大哥之父过世太早,未及将大秘告诉幼小的吴大哥,只传下那简囊上的几个古怪文字,既然属于家传,他能写出那几个文字,那也不足奇怪了!”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所有心头结子一齐解开,不觉以手加额,仰天叹道:“晚生只道阅尽了天下英雄,却怎知天外有天,得识吴年兄这样顶天立地的豪杰,晚生死而无憾!”
  他正自浩叹,时不济手搭凉篷,瞅了瞅天色,倏地一蹦蹦将起来,吱吱叫道:“啊呀不好,两个小妮子只顾顽皮,已然误了吴大哥军机,此刻又罗罗嗦嗦讲论了许久,只怕各路人马已然上了饮马川大寨。吴大哥军令森严、执法无情,只怕今日还有许多麻烦!”
  只有燕衔梅听完之后,早又“嘤嘤呜呜”地痛哭起来,一头哭,一头说道:“俺该死,俺坏了义叔的军机大事,义叔决饶不过俺去!”
  那姓林女子被她一哭也哭出泪来,一把揽住燕衔梅的肩膀说道:“燕师妹,这都是俺的错,俺是姊姊,不仅不拦阻于你,反倒莽莽撞撞地乱杀乱砍,俺还拿什么脸面去见义叔!”这两个女子“咿咿呀呀”,边哭边数落,时不济心下不忍,走上前劝解道:“休哭休哭,是祸是福,这黄水儿也洗刷不掉。为今之计,还是早早去饮马川大寨归队。”说着,他一抓袖口,给燕衔梅揩干了泪水,语调慈爱地说道:“好孩儿,既然俺是你干爹,俺自然要与你担干系,待会儿回到山寨,吴大哥不罚便罢,倘若要打要罚,俺与你受着。哪一个叫俺是你的干爹呢!”
  红衣女子燕衔梅听了,立时收泪,抽抽咽咽地问道:“好爹爹,俺倒不是怕打怕罚,俺是觉着让大爷、奶奶、大姨、小侄辈受了委屈,心里对不住他们。俺、俺没脸再见他们。”时不济正要劝解,只听吕俊插口道:“哼,没脸见人事小,俺吴大叔那一番克敌妙计,全毁在你这野妮子手里,岂只是爷爷、奶奶、大姨、小侄辈怨你,只怕所有江湖义士都要骂你!”
  时不济劈面嗔道:“好一个贫嘴贼子,偏你能!狠心吓唬这娇滴滴的女娃儿,俺咒你今生今世打光棍!”
  说着,他轻抚燕衔梅的肩膀劝道:“休怕,便是诸葛亮也失过街亭!”话毕,一挥手,对众人叫道:“有俺灶上虱在,天塌不下来,休要再罗唣,随俺回饮马川大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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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吴铁口立威饮马川 灶上虱笑毁绝命桩
  这饮马川乃是鲁南郯城、峄县之间一道并不出名、亦非高峻的山岳,不过,因这道山峦生得雄奇,又处于江苏、山东交界之处,可谓鲁南第一道险峰,加之近年出了一批啸聚山林的“强人”,搅扰得邻近州、县惶惶不安,官兵时时进剿,因而名声竟不胫而走,一周遭数百里方圆之内,早已人人知名。
  十五年前翠屏山的那场劫难之后,侥幸脱险的晁景龙,朝廷画影图形捉拿他与朱一鸣这两个“叛党余孽”,走投无路之时,便邀集了几十个过命的弟兄,一怒上了这饮马川。
  经过多年经营,加之受不住暴政欺凌的许多血性汉子投奔到山寨,这饮马川大寨事业愈作愈大,邻近官军平素日也曾千儿八百地前去“进剿”,屡屡被山上好汉们杀得大败。
  四年前,晁景龙与朱一鸣二人又先后收伏了三条好汉,一个是“没毛大虫”雷振塘,一个是“独目蛟”史啸风,第三个便是“舍命童子”石惊天。开初只道是绿林道上的同行,待到上山一叙家门,却原来都是梁山后代,自然喜出望外。加之一年前那个在青州开酒店破了产的“山间鹿”柴林又来入伙,山寨势力更大。不仅寻常州府的官兵不敢再来“进剿”,便是那元廷的科尔沁铁骑,两三千人亦不敢轻易走过饮马川下的大道。诸州府县深惧这伙“草贼”日渐坐大。一叠连的奏章雪片也似地申报朝廷,敦请克日派兵前来,早早地扑灭鲁南的这堆野火。
  及至朝廷闻报,派出一流名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坐镇山东,正自谋划进剿饮马川“盗薮”的良策之时,晁景龙等六个头领早已与潜伏在张秋镇上的“吴铁口”暗暗联络,以吴宅为接头地点,招纳天下英豪,四处派出斥堠,不仅把鲁南数县闹得天翻地覆,而且锋芒已指向山东腹地,连滕、邹、兖、济千里地面都能见到他们的足迹。这一回,晁景龙等六人竟然潜入首府济南,从禁卫森严的鲁王府中捉住了书吏史绳武夫妇,杀死在泗洲神庙前,这伙“强寇”的胆量委实大得惊人!
  正值朝廷连旨切责,严命王保保火速进剿饮马川“盗寇”之际,那王保保可可儿便嗅到了晁景龙六人下山的消息,实指望暗下杀手,重兵合围,宁可踏平小小镇子,也不放过这几条搅得全省不安的大虫。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保保的机关设得巧妙,“吴铁口”的计谋更绝,一番较量,连个“草寇”的影儿也没捉住。除毁了吴宅那一片大好庭园之外,唯一的结果便是数千蒙古铁骑奔杀了一夜,五七百名元兵在暗夜搏斗中丧生。
  那王保保妙计扑空,心下早怯,一见大队好汉齐齐奔了饮马川大寨,怎敢冒昧进击?及至那察罕帖木儿从荒岗之上败回大营,诉说了一番交锋的情景,望着察罕帖木儿蓬头散发,血流满面的狼狈模样,王保保只好叹了口气,率着手下的败残兵将回了郯城大营。
  此刻,饮马川大寨的正厅上,一众好汉正竦然雁立,居中端坐着两人,一个是饮马川寨主“赛玄坛”晁景龙,另一位正襟危坐、脸色凝然的便是“吴铁口”。
  一众好汉正自肃立俟命,忽见“吴铁口”嘴唇微动,说了一句,那声音温文尔雅,煞是悦耳,但众人听了,一个个都吓了一跳。
  只听他说道:“左右,将那‘绝命桩’抬上厅来!”
  提起这饮马川大寨上的“绝命桩”,在场众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宗物事本身并不吓人,不过一根粗约半抱的坚木,长约八尺,上下各各栽入两个铜环,下端钉有四个钢爪,比那寻常的木桩稍稍多了几个附件。然而,提起此物来历,的确是令人失色。
  这宗刑具,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遗下的物事。其时梁山好汉们最重的是侠义,最敬的便是守诺不渝;最鄙视的是忘恩负义之徒,最恨的便是奸细、暗探。为了惩戒叛徒、奸细,便专门立了一宗刑具,犯了以上两桩罪恶,或是捉到了忘恩负义的奸贼,不杀头,不腰斩,而是将此人缚在“绝命桩”上,历数其罪,然后当众处死。当日宋江起事之日,这“绝命桩”只在忠义堂上用过两次,一次是清风寨正寨主刘高之妻,此人早先被“锦毛虎”燕顺捉上山寨,正欲诛杀,是宋江见她是个妇人,求燕顺刀下留人,将她释放回家。岂知这个恶妇撺掇其夫刘高屡设奸谋,多方陷害宋江、花荣,后来梁山好汉一举破了清风寨,又将这妇人擒拿上山,众好汉一怒之下,便将她缚在“绝命桩”上,凌迟处死!
  另一次便是两打曾头市之时,梁山好汉一举捉了恶贼史文恭,宋公明恨他毒箭射死了晁天王,便将他扣上了“绝命桩”,剖腹剜心,血祭首任寨主晁盖。
  此时,“吴铁口”竟然吩咐抬出“绝命桩”,叫众人如何不惊?
  左右兵士哪敢违拗,立时去到后厅,将那一段吓人的木桩抬了上来。
  不移时,只见一个小卒疾奔上厅,伏地禀道,“吴先生,晁大头领,时头领与四位小将军带着一位秀才回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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