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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绝代奇才

_11 孙昌宇(现代)
  李善长捺须笑道:“在下本不欲掀锅揭底,既然夫人如此放泼,在下索性也将你的来历抖擞出来罢!”说毕,朝施耐庵点点头道:“耐庵兄请再记下一笔,休看这位‘诰命夫人’毡帽锦裙,一身色目人打扮,其实她也是一位大有来历的女子!此人姓燕名紫绡,乃是当年梁山泊锦毛虎燕顺后人,休看她娇娜娉婷、弱不胜衣,却使得一手好弹弓,百步取人,应手而倒,江湖上人称‘八臂罗刹’!适才倘不是耐庵兄用了在下那‘回风返雨’之计,出其不意,趁她在睡梦之中一条绳子缚住手脚,只怕要吃一个大亏!”
  此前,施耐庵只道这妇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官府内妇,连眼角亦不曾觑得她一番。此刻听了李善长介绍,不觉心下顿生敬佩,抬头重新打量这“诰命夫人”:只见这女子云鬓漫挽,翠袖低垂,眉弯浅黛,稍稍藏一星儿幽怨,眼波流转,隐隐露几许肃杀,一袭裘袍随意挂在肩头,露出一身淡紫色轻绡伞花罗衫和销金桃色八幅绫裙,娇小婉丽中显着刚烈之气。她身后的床头罗帐上,果然挂着一只绣花锦囊,锦囊外露出了弹弓的镂花铜质弓柄。
  施耐庵一头看,一头暗叫惭愧:适才冒冒失失,竟在这内室床头缚了这燕紫绡,幸喜她睡得酣畅,若是惊醒了这条母大虫,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自嗟叹,只听李善长又道:“二位英雄,如今江湖上有一句话,道是真佛面前不打诳语,在下已然将二位的来历言明。又费了许多周折,欲请二位以天下苍生为重,速速与在下齐赴滁州大营,为抗元义军建功立业!”
  凌元标夫妇此时听了李善长一番话,不觉相对睇视,久久无言,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只见凌元标撩袍站起,对李善长唱了个大喏,说道:“既然李先生对拙夫妇来历了如指掌,事已昭然,夫复何言?不过,为王为盗、何去何从,乃是非同小可的抉择,此刻俺心下纷乱,即便是要随先生投身义军,也须料理许多杂务。是否请三位稍避片刻,容俺夫妻从容打点,一待妥贴,便随先生同赴滁州大营,为造反义军效命!”
  李善长一听,连忙对凌元标夫妇长揖到地,说道:“元标兄如此慷慨,令在下不辱使命,真真感激不尽!”说毕,对站在一旁的小厮和施耐庵招招手,三个人便出了那内室。
  三人走到前厅,施耐庵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廊前檐下横躺竖卧着几个衙役更夫,走近一看,却不是被人杀倒在地,却似中了迷幻药,一个个齁齁大睡。他正欲发问,李善长早走近说道:“耐庵兄休要惊诧,为了促成今日之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也亏了小三子这一指禅的功夫!”
  施耐庵听毕,不觉回头望了那小厮一眼,说道:“怎么,晚生只道这位小哥是寻常百姓,却原来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兄也忒小觑了这孩子,说出来只怕你要吓一跳。此人姓蓝名玉,小字坚石,乃是在下安徽定远县同乡,六岁便进了天台国清寺,学得一身好功夫,在下凤阳投军,便将他带到大营,这些年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立了许多大功,眼下为滁州大营八小龙之首。只因他排行第三,满营将士,上至统帅,下至马夫都甚喜欢他,便戏称为‘小三子’,这番北上齐鲁,深入虎穴,在下真亏了这个保镖哩!”
  施耐庵又打量了那“小三子”一会,见他果然生得机警剽悍,尽管穿一身不打眼的布衣短褐,依然掩不住那一股虎虎生气,不觉又赞了一番。
  三个人在前厅等了约摸两三个时辰,谈谈讲讲,不觉远处传来了晨鸡的鸣唱,展眼朝窗外看去,东方已然隐隐现出鱼肚白。李善长心下纳闷,对蓝玉吩咐道:“小三子快去看看,凌大哥若收拾妥贴,好催他赶快动身。”
  蓝玉应声而去,只有片刻,忽又急匆匆奔了回来,只见他神色大变,语调失声,一路叫道:“百室先生,俺们中了那夯货的奸计,他们夫妇早卷铺盖走了!”
  李、施二人闻言大惊,连忙奔到后庭,推开内室门一看,跌足叫苦。
  内室空空如也,床头地上乱抛着书籍杂物,箱笼里一团狼藉,帐钩上那只装弹弓的锦囊也已不见。墙头上挂着凌元标戴的那顶乌纱,案头下堆着那件团花补服,燕紫绡的那条桃红裙子胡乱搭在椅背上,在灯影下飘拂。
  李善长仰天叹道:“百密一疏,想不到我李百室今日在此人面前栽了跟头!却如何见江东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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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截山径蓝面狼假道 过黄河朱亮祖施威
  凌元标夫妇调虎离山、金蝉脱壳,眨眼间走得不知去向,施耐庵也十分惊愕。望着那空寂的内室,禁不住疑窦丛生:这凌元标既是梁山英雄后裔,一经点破行藏,便须幡然省悟,离却这腐臭腌臜的官场,撇开那愚忠愚孝的迷途,赓续祖宗烈烈雄风,随李善长同赴抗元义军大营,建功立业,此其时也!却为何执迷不悟,夤夜逃走?倘说他贪恋富贵,甘作桀纣鹰犬,又为何挂冠弃袍,一走了之?委实令人费解!
  施耐庵正自猜疑,只听那蓝玉怒冲冲地说道:“百室先生,早知凌元标这厮如此惫赖,就该听俺一句话,凭俺这一指禅功夫,戳一戳将他点倒,一条绳儿缚到滁州大营,岂不省事?没的叫这狗官使猾,从手心里溜了,白白地费了三个月的心机!”
  李善长摇摇头道:“小三子你也休将事情看得忒容易,在下瞧这凌元标是个心机极深沉的人,试想他一个‘叛逆’子孙,能在这鹰犬遍地、虎狼窥伺的元室官场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年县令,而且被皇室视为‘忠臣’,决非他改了个阿腾铁木儿的姓名便能办得到的。”说毕,他对施耐庵、蓝玉二人招招手,走到那一叠摆在墙角的箱笼旁,一把掀开盖子,说道:
  “耐庵兄、小三子你们来看!”
  施、蓝二人走过去,朝那掀开盖子的箱笼中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地装着断砖碎瓦,一时摸不着头脑,望着李善长,等他发话。
  李善长“啪”地阖上盖子,随即又指了指另外的几口箱笼,捺髯叹道:“唉唉,奇人哪奇人!不瞒你们二位说,三个月前当在下来到这长清县城时,第一眼见到这个貌似粗俗、迹近贪婪的七品县令,简直不敢相信此人便是要苦心查访的绝世奇人!当时,冒名在他手下做了个小吏,每日公堂议事,后庭闲叙,不见他有任何壮怀雄心、善行德政,一味地使些伎俩,搜罗浮财,聚敛银两,活脱脱便是一个贪赃枉法的昏官。渐渐地,在下察觉到他捞钱有个章程:便是尽情榨取富豪,不去难为贫贱,乡宦豪绅的馈赠贿赂,他更是来者不拒,几乎每两三日便有一宗银子的进帐!”
  听到此处,蓝玉不觉叫道:“这狗官如此贪婪,岂不成了富埒王侯的大财主了么?”
  李善长道:“其时,在下也心下惊讶:依此推算,他做官这多年,每年按千两银子的进帐,只怕早已家藏万贯!可是怪就怪在他搜罗了如此多的钱财,夫妻二人却十分清苦,素常日都是粗茶淡饭,用度简朴。在下还只道他是个拼命敛财的吝啬鬼,便想悄悄寻找他收藏财宝的秘密处所!”施耐庵听得入港,忙插口道:“百室兄差矣,依晚生看来,这凌元标聚敛钱财,必是另有他图!”
  李善长抚髀叫道:“着啊!到底是老兄见地卓绝!凌元标收集钱财的确大有蹊跷!数日前,在下终于觑得个绝好机会,潜入这内室,到底发现了他的秘密!”说着,他梆梆地叩着那箱笼盖子说道:“当时,在下还以为找到了他的藏宝之所,及至看到里面竟是些破砖烂瓦,着着实实地吃了一惊!仔细琢磨之下,在下才大彻大悟:这凌元标早已将搜得的钱财转移到了另一处更隐秘的地方!”
  蓝玉听到此处,急忙叫道:“百室先生忒也糊涂,当时便应该寻迹追查,顺藤摸瓜,将赃物一古脑儿寻回来!”
  李善长笑道:“好兄弟,凌元标这多年都未曾露出破绽,岂是你我仓促之间便能勘破他行迹的?其实,一看到这些箱笼,凌元标那些钱财的下落早被我置诸脑后,眼前这个人物哪里是什么贪官污吏、龌龊小人,分明是一个令人难以揣测的卧虎潜龙!”
  蓝玉冷笑道:“百室先生未免夸大其辞,就凭这区区几箱碎砖烂瓦,便许了这官儿这般美誉,休讲他人,便是俺就不信!”
  李善长正色言道:“小三子你只知在那疆场上跃马横戟,博一个鸣金奏凯,却哪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休要看这小小一箱子断砖碎瓦,应在这凌元标身上,便有三桩无人可及的绝深绝险心机:第一,此人掩藏行迹,苟安官场,时时有败露之虞,日日有杀身之祸。素常英雄豪杰,身在草莽,便去行侠仗义,杀富济穷;混迹官场,便禁不住要露出那嫉恶如仇的面目,横眉傲骨,惩恶扬善,借衙门方寸之地行‘为民请命’之实,不几日便被视为异端,败露了行藏。然而这个凌元标潜伏污涃,却选择了一个‘昏瞆贪馋’的路数,不逞一时豪气,不务眼前虚名,顶着一个劣迹昭彰的污名秽誉,忍辱负重,蓄势待时,二十余年中瞒过了元廷无数耳目,其中道理,在于此人练达人生、洞悉世事,深知‘欲须白,点点墨’,勘破了官场三昧:当道者不忌贪官,只忌贰臣的用人之术,可见他眼力之卓绝!行事之深沉!”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频频点头慨叹:这些年经历了不少世事,眼见许多贪官污吏、禄蠹民贼稳居高位,飞黄腾达,而忠良贤达、血性豪侠之士则是命运蹭蹬、壮志难伸,常常扼腕长叹,恨天公无眼、世态浇漓。听了李善长这番话,心下顿时豁然。细想那些当道者设官施爵,不过为了培植走狗,统驭黎民,管他男盗女娼、贪赃枉法只要能维护独夫民贼一已之天下,便可富贵无穷!李善长这一句“不忌贪官,只忌贰臣”,道尽了仕途三昧!想到此,他不觉暗暗叹服凌元标的行事为人,对李善长问道:“善长兄快说说那凌元标的第二桩绝处!”
  李善长点点头道:“若讲他这第二桩绝处,那更是出人意料。其实,凌元标混迹官场,绝不仅仅只为寻一个栖身之所,他心中蕴蓄着极大的图谋;他收集钱财,也决非贪图富贵。就从他节衣缩食、自甘淡泊的生计来看,这笔财富必有更紧要的用处!按说,以此人身负的绝世神技,无论驰骋草莽,抑或是占山为王,满可以做一个草头天子,他却甘愿在这区区小县栖身。从长远看来:就凭这一顶‘贪官’的帽子,他却收了两桩奇效:一是借庙躲雨,钻了元室官场‘越是贪官越放心’的空子,无风无险,藏踪隐迹;二来又收罗了浮财,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无人窥测的宏图大举!”
  讲到此处,李善长略一顿,续道:“至于这第三桩绝处,二位已然看得清楚明白。这凌元标十余年来,频频将获取的浮财悄悄转移,却在这内室深处藏上几口沉甸甸的箱笼,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试想,即或是有人看见这些箱笼,有谁会相信一个七品县令会在里面装上断砖碎瓦,将它们打开来瞧瞧呢?!”
  听了这一番详尽剖析,施耐庵已钦服得五体投地。连那“小三子”蓝玉此时也早已心服口服,他一叠声叫道:“百室先生,听你这一说,俺倒再想见一见这古怪角儿,休要迟延,俺们赶紧去追他回来!”
  李善长微微一笑,摇头叹道:“小三子休要再提这追赶二字,常言道: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豪杰相处,贵在知音。当年诸葛孔明欲降孟获,六擒六纵,不愿携手亦自无法。一个蛮族首领尚且如此,何况这凌元标非等闲人物。既然在下早已言明来意,点破行藏,他兀自不肯屈就,反而连夜避匿,那又何必勉强!临别之时,军中那位首领曾再三叮咛:网罗英杰,贵在人心!只要按此行事,我想这凌元标终有一日会投营效命的!”
  蓝玉闻言唯唯而退。施耐庵接着问道:“善长兄,自古道‘仗节而行不辱使命’,年兄经历无数曲折,费了许多心机,好不容易于迷云幻雾中识破这凌元标的面目,就此叫他眼睁睁脱手飞去,自己却空手而回,难道就不怕军令切责、贻笑于人么?”
  李善长呵呵笑道:“耐庵兄此言差矣!俺那首领若是单凭军威严令,我李百室岂肯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又怎会有那么多的豪杰之士千里投奔?正因为此人虚怀若谷,与人倾心相许,不责小过,不疑大节,方才闯荡出如今轰轰烈烈的伟业。”
  施耐庵听得入神,不觉问道:“闻君此言,滁州大营这位首领胸襟直可包容四海,不知他姓甚名谁?”
  李善长眨了眨眼,脸露狡黠之色,摇摇头道:“君不闻:天机幽微,显露时玄黄失色,潜龙蛰伏,常赖那风景云从!休问,休问!”说到此处,他仰头凝视那星辰迷濛的曙色,仿佛又看到了正在不息运行的天地嬗变,徐徐言道:“耐庵兄,在下只能告诉你一点消息:此人胸襟才具,决非韩林儿、刘福通、徐寿辉、张士诚一班人物可比,试看十年后之江山,竟是谁家天下!”
  此刻,东方晨曦微露,四处犬吠人喧。小小长清县中,芸芸众生哪里知道县衙内一夜之中发生了许多变故,照旧日出而作,为生计奔走劳碌,四周的长街小巷里又响起了小贩的叫卖之声。只有这空寂的县衙后庭内,三个人静静地兀立着,久久回味着李善长那深沉的慨叹。
  还是李善长第一个警醒过来,他撩袍奔到施耐庵面前,神色庄重地说道:“耐庵兄,适才在下已经言道:此番千里北来,一半是为了这凌元标,另一半却是为了年兄!”
  施耐庵微微一怔,忙问:“晚生冒昧闯了灯篷,乃是与足下不期而遇,百室先生此言何意?”
  李善长笑道:“常言道:同船过渡,五百年修!你我今日在此聚首,虽是机缘凑巧,实乃天意使然!耐庵兄你哪里知道,就在去年颍州群雄大会之后,那位求贤若渴的首领便颁下令来,谁能寻访到耐庵居士下落,立时拜相封侯!只因在下在军中任了个都督府参议之职,这重责便落在我的肩上。半年来,在下于搜罗豪俊、筹集钱粮之际,事事留心,处处留意,悉心查访你的踪迹。可惜茫茫人海,浩浩乾坤,在下与年兄又素未谋面,一时却从何查起。亏得数日前青田刘伯温到了滁州大营,此人于年兄为人秉性了如指掌,立时设了一番计较,道是年兄酷嗜俗曲小调、廋词俚语,只要以此物撩拨,年兄必然技痒,恰好前不久从扩廓帖木儿——王保保的布告中得知济南府劫狱‘大盗’中有年兄在内,于是便撺掇那凌元标临街赛谜。哈哈,不想无巧不巧,金钩钓鱼,果然钓出了年兄这条鳌鱼!”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心下不觉恍然:长清县这一夜事故迭起、扑朔迷离,李善长方才这番叙说,才真正说出了原委。想到此处,他不觉沉吟蹀躞,暗暗忖道:既然那滁州大营首领颁下严令,这李善长四处搜寻,那一定是决意将自己罗致到麾下而甘心,今日睹面相逢,怎肯放自己脱身?不能脱身,又如何抢在扩廓帖木儿——王保保之前赶到梁山故垒,去寻觅那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
  他正在忧虑,猛听蓝玉沉声低呼道:“不好,官兵围住县衙了!”
  施耐庵浑身一抖,四周街巷的石板路上响起杂乱而急骤的马蹄声,夹杂着“叽哩哇啦”的呼喝叱咤,县衙围墙外面已然看得见长枪大戟的闪光!
  李善长从容言道:“在此絮聒太久,必是有人报信给那董大鹏,率官兵又杀回来了!”说毕,束一束袍带,掣出腰间松纹古定剑,吩咐道:“小三子,小心护持施相公,一齐从后庭杀出城去!”说着,只见他袍襟一闪,早已当先奔出厅去。
  施耐庵兀自怔怔站着,蓝玉一翻腕从袖内抖出一柄八棱紫金流星锤,朝兀自昏睡在墙角的衙役们踢了一脚,接着在施耐庵肩头拍了一记,吼一声:“施相公休发愣了,走吧!”一把拽起他的袍袖,随着李善长奔向后院。
  施耐庵此刻惶惧无计,被那蓝玉一股大力拽着,懵懵懂懂地疾走。三个人脚下趱劲,立时奔到县衙后院墙边,蓝玉放开手,双掌聚得一股内力,朝那砖墙上只一拍,立时“豁喇喇”一阵大响,砖墙上塌了个缺口。三个人也顾不得灰土乱飞,一猫腰奔了出去。
  县衙后院之外,乃是一条弯弯的僻巷,也不知是李善长掐算如神,抑或是董大鹏大意疏忽,巷子里竟不见一兵一卒。
  三人鱼贯奔出了长巷,不移时便走入了一片荒郊。
  此时,只见从归德至长清的大道上,人喊马嘶,刀枪如林,浩浩荡荡的蒙古铁骑一拨一拨涌进县城。长清至焦庙集、赵官镇的各处大道小径,已是三步一骑、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
  施耐庵伏在草从中,望着这骇人情景,心里头直叫苦:看起来这一番大闹长清县,结结实实惹恼了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这个“山东王”,便是那“三界无常”董大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也必不肯善罢干休!似此铁桶般的围困,却如何脱得此厄?
  他一头想,一头朝李善长看去,只见那百室先生脸上毫无惊惶之色,依旧意态闲适,面对这恶狠狠的千军万马,稍稍瞥了一瞥,扭头对蓝玉问道:“小三子,瞧见那一队打青旗的人马了吆?”
  蓝玉抬手往侧后山凹处一指,答道:“瞧见了,喏,在那边哩,要不要唤将来!”
  李善长点点头。蓝玉便躬身趴起,撮唇作哨,“呜呜”地唤了两声。
  这一叫不打紧,倒把个施耐庵吓了一跳:眼下四面皆敌,险象丛生,躲都来不及,却为何要发声引他过来,这李善长敢莫是疯了不成。
  他正自惊魂未定,只听得耳畔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侧后山凹里那标人马早从山径上闪了出来,当先一员黑盔黑甲的战将一马立在岭坡上,横担着一杆大刀,仿佛在倾耳聆听。蓝玉见状,又“呜呜”地叫了两声。那员将领听得真切,立时约束住人马,单骑驰下岭来,看看来到施耐庵三人藏身之处,忽地翻身下马,轻声唤道:“百室先生何在,俺杨思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情景委实出人意料,施耐庵也不知李善长、蓝玉二人捣的什么鬼。自身顾命要紧,早悄悄掣出剑来,抬头看去,站在面前那员元将,形象煞是古怪:此人身长六尺以上,蜂腰乍臂,双手过膝,一张淡金长脸,脸颊上长着碗口大小一块蓝记,衬着两撇浓眉,一双豹睛。施耐庵立时打个愣瞪。
  李善长闻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朝那元将点点头,低声笑道:“杨将军别来无恙。在下于长清县逗那董大鹏耍子,不想遇上这位耐庵居士,耽搁久了,被官兵困在此处,只好借重足下了!”
  那元将点点头,也不言语,翻身上马,领着三人绕过山嘴,奔下了弯弯曲曲的山径。施耐庵眼见这蓝面大汉分明是元廷大将,竟然听任李善长这“叛逆”的指使,心下委实纳闷。此时,身处虎狼丛中,也顾不得细问,高一脚低一脚随着李善长疾走。约摸奔得五七里地面,耳旁早听得哗哗水响,急地,那元将勒住马头,将一杆大刀倒绰在鞍鞒上,朝着李善长抱拳说道:“此去黄河渡口,已非俺的管辖地界,只能送到此地,前程自有人接应。末将受命以来,一切顺遂。你我后会有期!”说毕,只见鞭梢一扬,蹄声“得得”,这蓝面将军眨眼间便转入山凹,失了踪影。
  李善长也不管这蓝面将军,稍稍思忖一阵,领着施耐庵、蓝玉二人循着山径奔了下来,踅过一道黄土丘陵,眼前景物便已变得平阔敞亮,只见一派黄沙上摇曳着衰草芦丛,一直铺向天际,黄沙滩尽头,奔腾着浩浩荡荡的一条河流,那黄水奔涌咆哮之声,轰轰然震人耳鼓。展眼一瞧,只见远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摆着元兵长蛇阵,黄河渡口飘荡着官军战旗,这数十里之内唯一的咽喉要道,守得铁桶也似,休说是一个大活人,便是一只鸟儿也飞不过去。
  李善长略略思忖得一阵,一挥手,引着蓝、施二人猫腰钻进了稀稀的芦丛,踩着那软软的黄沙,小心翼翼地朝着黄河边上摸去。还未走出百十步,猛听见官道上陡起一声厉喝:“兀那三个毛贼,待往哪里走?”紧接着便响起了马蹄踏在沙石上的“嚓嚓”之声。施耐庵回头看去,只见从官道上早奔出一彪人马,刀枪耀日,喊声不绝,沿着河岸追了上来。
  此时,施耐庵等三人早唬得双腿发软,心中发慌,加之脚下那黄沙又软又滑,一步一陷,一阵狂奔,衣衫都湿透了。看看奔出一蓬芦丛,再翻过一道土堤,便能看到黄河之水了。就在这时,迎面响起一声暴喝:“三个不知死活的牛子,前有追兵,后有杀手,还不束手受缚么!”
  这一声暴喝,不啻头顶上响了个炸雷,施耐庵直吓得浑身战战兢兢,抬头看去,面前的土堤上,赫然立着一人一骑,马上那人,头戴赤铜兜鍪,着一袭火焰色鱼鳞重铠,身披绛色团花战袍,横槊立马,威风凛凛。土堤后面,一字儿摆开百十名团丁乡勇,说话间便要栲栳圈围将上来。
  施耐庵心里直叫苦。身后早又响起一阵呼喝“兀那将军,休要放走了这三个毛贼!”紧接河岸边那一队追兵已然临近,当先一名元将催马驰上土堤,指着施耐庵三人对那红盔红甲的大汉说道:“昨日有一伙毛贼闹了长清县城,其中有一名朝廷钦犯,董大鹏将爷有令,不得放走一个闲人!这三个毛贼行迹可疑,敢莫便是严令缉拿的那伙叛党。末将受命把守黄河渡口,请让末将拿了这三人回营交割。”
  话犹未了,那红甲将军在马上呵呵大笑起来,笑毕,朝那元将鄙夷不屑地扫了一眼,说道:“什么董将爷姜将爷,什么有令无令!俺也是朝廷的六品团总,此处乃是俺的地盘,既是朝廷钦犯,许他拿得,俺也拿得?亏你还是个挂甲顶盔的武将,竟在俺面前放出这鸟屁来!”
  那元将被红甲将军一顿好骂,闹了个愣不瞪,一来见他气壮如牛,官阶又确比自己高,二来怕争功伤了和气,一时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那红甲将军命手下人拥着三个“毛贼”奔下堤坡。
  施耐庵、李善长、蓝玉三人被那一队乡勇押着,踉踉跄跄一阵猛跑,不移时便离了黄河堤岸,约莫走了十余里地,远远地看见一派山丘,长着密密层层的泡桐树林,那红甲将军策马驰进林边,喝散了一众团丁。蓦地,他勒马转过身来,随手将马缰绳在槊杆上一挽,脱手一掷,一杆长槊早稳稳地插在地上。接着,他仰头大笑一阵,火红战袍的袍襟一闪,早已踊身翻下鞍鞯,来到施耐庵等三人面前,对着李善长抱拳说道:“百室先生受惊了。末将受命接应,一步来迟,望乞恕罪则个!”
  李善长先是一惊,接着仔细一看,不觉舒心大笑起来:“呵呵,该死该死,仓卒之间,竟未认出你这条大虫!却原来是亮祖将军!要不是你应变得当,在下已然落入虎口!不知亮祖将军在六安好好儿做着寨主,却怎地又到这山东地界,居然混得个六品顶戴?”
  朱亮祖笑道:“多蒙百室先生指点,俺这‘铁槊将军’才弃暗投明,为滁州大营那主人甘效驱驰。可笑大都城里那蒙古皇帝老儿还只道俺是他的忠臣孽子,不停地加官晋爵,做了这济宁路左路团练使!”说毕,朝着林木深处一派庄院一指,说道:“此间便是末将驻扎之所,敢请列位进庄一叙。”
  李善长摆摆手道:“不可,不可!亮祖将军的盛情,在下心领了,此刻凶险四伏,虎狼窥伺,还是及早离了这是非之地要紧!”
  朱亮祖点点头道:“百室先生昨夜大闹长清县衙,劫了钦犯,走了县令,已然惊动了‘山东王’扩廓帖木儿,这长清至归德一线,早布下了天罗地网。适才末将吓退了那名元将,少时他必然要引来董大鹏这狡贼,这狗官心狠手辣,奸诈异常,只怕麻烦不少!为今之计,只好折返东路,再走张夏、党庄、肥城,渡齐河南下,方是良策。”
  李善长道:“此计甚善,不过,眼下沿黄一线把守严密,却如何脱围东去?”
  朱亮祖正欲答话,猛听见头顶上树枝“唰拉拉”一阵大响,黑影倏闪,鹰隼般跃下个人来。李善长、蓝玉、施耐庵定睛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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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公孙玄设伏桐木岭 “赛关兴”刀劈夺魂关
  只见迎面站着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汉子,头上扎两只丫丫叉叉的古怪鬏髻,身着件油腻斑斑的短褐,一张黑滋滋的团脸上透着机灵与刚猛。脚蹬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两腿铁柱般钉在地上;他双臂抱肩,露出腰带上斜插着的一根团成一团的虬龙纽丝钢鞭。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面前这少年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在东台县武家庄园遇到的那个跑堂“酒保”、当年梁山泊双鞭呼延灼的七世裔孙,小小年纪便已在江湖成名的“虬龙鞭”呼延镇国!
  他又想起了当日在那绿荫如盖的武家庄小酒馆内与这少年英雄一番生死相搏的情景,又忆起这“酒保”凭一条虬龙纽丝钢鞭将自己和宋碧云、金克才父女送过波涛汹涌的龙港大河那勃勃英姿,不由得心头一热,撩衣跨步便要奔上去相见。
  谁知那呼延镇国只是略略瞟了施耐庵一眼,转头对李善长叉手唱了个大喏,说道:“奉滁州大营主将之命在此接应百室先生,请速登程!”说毕,一猫腰当先钻入了丛林。
  李善长也不细问,回身对倚马而立的朱亮祖点点头道:“龙潭虎穴,亮祖将军处处小心!”说着,对施耐庵、蓝玉二人挥一挥袍袖,三个人立时循着呼延镇国奔去的方向疾走起来。
  施耐庵一头走一头心内嘀咕:这呼延镇国在东台龙港河边潜踪多年,随那阮氏三杰等人沽酒为生,当日为了避祸,一把火烧了庄院,许多时没有音讯,如何便在此处冒了出来?明明是故人相见,他却为何仿佛路人?
  想到此处,他不觉脚头趱劲,紧赶几步,走到呼延镇国身边,悄声问道:“呼延小哥一向可好!”
  呼延镇国仿佛未曾听见,听了施耐庵这一句亲亲热热的问候,不理不答,昂着头,摆着双臂,蹭蹭地只顾埋头趱赶。施耐庵气喘吁吁地与他并肩走着,复又问道:“请问小哥,不知你那小搭档‘赛关兴’关猛兄弟可好?‘武氏三杰’与那‘板刀观音’孙十八娘现在何处?”
  呼延镇国依旧不理不睬,木瞪瞪地只顾走路。
  施耐庵捺住性子,赶上前扯住呼延镇国的衣襟,接着又问了一句:“当日在那龙港河边,你们不是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腔热血,难于轻抛!今日却如何又忽然在此处为人奔走?”
  那呼延镇国唿哧唿哧地只顾走,半晌不答言,待到施耐庵说完,忽地回过头来,浓眉倒竖、双目暴睁,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话来:“罗唣个鸟!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再要絮聒,俺一鞭子扯下你那长舌头来!”
  施耐庵心里头益发纳闷,此时也不敢再问,只顾懵懵懂懂跟着呼延镇国一路疾奔。只见这泡桐林愈来愈密,头顶上枯叶簌簌有声,清晨的朝露冷然悄滴,时不时落到额头脖颈,凉飕飕的。
  四个人奔着奔着,看看便要出了那桐木岭,前边便是南下党家庄的大道,蓝玉长舒一口大气说道:“唉唉!到底出了这长清县境,俺们今日鳌鱼脱却金钩了!”
  说犹未了,只听见林隙间“哗啦啦”一阵大响,长刀灼灼,戈戟如林,刹那间冒出一彪人马,一字儿摆开,封住了南下的官道。
  四个人哪里料到这里埋伏着一路官兵,立时浑身一震,一齐掣出腰间兵器。
  只见那官兵队中响起一阵吆喝,立时从当中分出一条道路,居中一员将领大摇大摆地走出阵前,他晃着头上太极道冠,斜扎着一袭明黄道袍,右手擎着柄铁拂尘,左手微拈着尘帚上乌光闪闪的钢须,黄眉斜挂,豹眼圆睁,走到施耐庵等四人面前叉腿站住,嘻嘻怪笑一阵说道:“耐庵兄,久违了!一年前高邮湖边小店内咱家放了你一条生路,当时只缘你尚未获得那一宗绿林大秘,如今你已然得悉梁山一百零八名孽种之下落,咱家仿佛猫儿觅鼠般寻觅多时了!昨日长清县城灯篷下你我失之交臂,可可儿今天在此相逢!这也是你我的缘份!”说毕,他撇着黄眉又怪笑了一阵,转过头来,将那柄尘帚当胸直竖,双手合十,朝着李善长点了点头说道:“眼前敢莫便是百室先生么?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人物俊爽,今日睹面,真真是三生有幸,贫道稽首了!”
  施耐庵、李善长见他嘻嘻哈哈,做张做致,不知这牛鼻子要弄甚玄虚,一时不便发作。谁知一旁早恼了那“小三子”蓝玉,只听他喑呜一声,托地跳到公孙玄面前,瞪目斥道:“好个打灵幡噇泡饭的贼道,休要在此弄鬼!快快闪开一条道,让俺几个走路!不然,小爷便叫你尸横在地!”说毕,一抖手中紫金流星锤,只听见铜链“唰啷啷”一阵响,眼前倏起一道紫电,挟着隐隐的风雷之声,直奔那公孙玄面门而来。
  公孙玄一见,怪笑两声,一侧身一跨步,右手腕略翻一翻,那柄尘帚迎着紫金流星锤陡然扫来,只见尘帚上的钢须仿佛灵蛇吐信,倏然间根根笔立。电光石火之间,猛听得“哐啷”一声大响,接着林隙间迸出点点星光,交手两人各自叫了一声,一齐跳开。
  蓝玉、公孙玄各自低头一看,紫金锤上疏疏落落啄出了一溜亮点;拂尘钢须却有几根被撞成了倒挂须钩。只听见公孙玄叫道:“哪里来的小牛子,瞧不出倒有几斤膂力!儿郎们,还不与俺拿下了!”
  话音未落,元兵队里早呼呼跃出五六条蒙古大汉,长刀抖起满天飞雪,直裹向蓝玉身边。蓝玉也不示弱,大臂一挥,流星锤卷起一团紫云,平空划一道圆弧,立时与那一众元兵斗在一处。那蓝玉一柄紫金流星锤矫若灵蛇,使得性发,仿佛排山倒海,加之时不时觑空儿倏出左手,施展那一指禅功夫,长短相济,指东打西,煞是凶猛。这几名蒙古大汉却也剽悍异常,纵是蓝玉武艺超群,斗了十余回合,兀自占不到便宜。
  李善长、施耐庵正看得心惊,公孙玄又在阵前叫道:“百室先生瞧见了么,今日想要走出这林子,只怕不那么便当!其实,咱家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咱家奉了扩廓平章大人钧命,捉拿朝廷钦犯!若是晓事的,留下这施相公,咱家又何必与你作冤家对头!倘若不允,不须咱家动手,就凭这百十个蒙古科尔沁壮士,便斗到猴年马月,咱家也与你奉陪到底!”
  李善长听毕正要作答,只听得那呼延镇国暴雷般吼了一声:“贼道休走!”紧接着只见眼前陡起一阵狂风,呼延镇国身形未动,那一条虬龙鞭已然平空扫出,仿佛一条巨蟒,挟着嘶嘶怪啸,倏忽间早抽到公孙玄眼前。那道人哪里料道相距丈余,对方人未动而长鞭已击到眉尖,立时浑身毛竦,叫声不好,一缩头一耸肩,双腿平蹬,一个“铁板桥”斜窜而出。任他身手奇捷,矫若灵猫,也未能全然躲过这一鞭,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大响,那怪蟒般的长鞭已自擦着他胸膛扫过,将一袭明黄道袍撕开一道口子,离着开膛剖肚,只差在毫厘之间。那条纽丝钢鞭收势不住,挟风带吼,“呼呼”地平扫过去,砸在一棵大树之上,滴溜溜缠上数圈。呼延镇国使得兴起,吼一声,单臂一收,只听见“吱吱嘎嘎”一阵响,那缠着长鞭的大树根土迸裂,紧接着“轰隆”一声,被他拖倒在地上。
  呼延镇国没等公孙玄回过神来,纵了一纵,冷古丁一鞭甩出,扫倒了正在围斗蓝玉的那几名蒙古大汉,回头大叫:
  “百室先生,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善长适才见呼延镇国露出这骇人的武艺,早惊得啧啧不已。听到他这声叫唤,立时醒悟,对施耐庵、蓝玉二人说一声:“有呼延将军在此,足以挡得十万追兵,快快随我离却这是非之地要紧!”说毕,引着施、蓝二人奔出林子,踏上南下的大道。
  三个人也顾不得后边那呼喝喊杀之声,一路疾走。此时一出这片莽林,只见丘陵绵延,阡陌纵横,视野平阔,一览无余。三个人稍稍舒了口气,也不敢停留,好在一条官道平坦而笔直,比起在那黄沙滩上、泡桐林中,走得快了数倍,一路趱行,早走出二三十里地面。
  看看便要走鸡鸣寨界口,脚下官道忽然变得狭窄,只见官道上横亘着一道两丈高的寨墙,墙上插满铁蒺藜,居中耸着一座巍巍的寨楼。一条黄土大道堪堪被那寨楼拦腰斩断。李善长手搭凉篷前后望一望,对施耐庵、蓝玉道:“哦,是了!此处便是有名的夺魂关,离鸡鸣寨五里。当年齐国左司马公孙穰苴大胜魏军,便是借了这一带的天险地势。当地人有言:‘锁住夺魂关,神仙白眼翻!’倘若那扩廓帖木儿在此埋下伏兵,休道咱们三个,便是千军万马也难过去!快走快走,出了夺魂关,闯过鸡鸣寨,便是齐河渡口了。”
  话犹未了,猛听见前边一棒锣响,寨墙上呼啦啦站起一彪人马,一个个头顶毡盔,手擎长刀,仔细看去,那座高耸的寨楼却是用水桶粗细的巨木搭着飞檐,檐下镶着一块朱漆匾额,写着“齐鲁第一隘”字样。
  李善长见状,连叫“不好”,那蓝玉胆大泼天,晃着手中流星锤,喝一声:“管他娘,闯吧!”当先便冲到了寨楼前。只见那寨楼乃是以大树为梁,寨楼下两根巨木撑着底座,一道仅容单骑通过的寨门早已紧闭,寨门前布满了铁蒺藜。蓝玉刚刚闯到寨门前,寨楼上一阵乱箭飞蝗般攒射下来,将他迫退几步。
  寨楼上高高飘扬着一杆旄旌,大纛下拥出一员将官,漆黑的撒须兜鍪,锃亮的镔铁重铠,手绰一杆丈八点钢蛇矛,正自睁着两只怪眼,朝李善长等三人哈哈大笑道:“下面来的可是红巾军流贼军师李善长么?都道你机谋百出、智计惊人,今儿可可地落入了陷阱。俺那平章大人料定你必走这夺魂关,早命俺在此静候,若知俺‘铁骑虎将’察罕帖木儿的手段,俺劝你休再用那‘赛萧何’的绰号,早早受缚才是!”
  李善长听了这番冷嘲热讽,兀自不气不怒,心下急骤地思谋着脱身之策,他眉头略皱一皱,立时计上心来:你这夺魂关把守严密,俺另辟蹊径,回头寻条路再走,未必你处处都有这天险不成?想到此处,他朝施耐庵、蓝玉二人点点头,正要返身退走。
  只听得寨墙上那察罕帖木儿呵呵笑道:“百室先生忒也聪明,你待要退回长清县么?哈哈,哪里还有这等好事?回头瞧一瞧罢,今日你已成瓮中之鳖了也!”
  李善长听他说得蹊跷,不觉回头看去,身后的官道上,远远围上来大队元兵把个退路堵得严严实实。李善长不觉跌足叹道:“苦也,苦也,没存想我李善长聪明一世,今日葬身在这夺魂关!”
  那蓝玉气咻咻地叫道:“百室先生休要凄苦,人生在世,活一百岁也是个死!有俺蓝玉在此,不赚他百十条性命,也休想割得俺这几颗好头颅去!”说毕,抖着紫金流星锤便又冲了上去。他才奔得数步,冷不防脚底一绊,一溜趔趄,几乎摔了个跟头。
  这蓝玉性子暴躁,只道是路旁草根绊了腿脚,骂一声:“娘那鸟!俺今日晦气,连这草根儿也欺负起人来!”说毕,便狠狠地朝草丛里踢了一脚。不料那草根儿也煞古怪,蓝玉这一脚踢出,竟似踹进一道石缝,立时被紧紧夹住,急切间收不回来。
  他正自惊讶,只听得“胡胡”一声闷笑,眼前那草丛里簌簌有声,竟陡地钻出个人来。身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牛鼻短裤,上身穿着灰蒙蒙的棉布坎肩儿,腰间扎一根麻绳,头上也梳着两只羊角般的丫髻,长得墩墩实实、愣头愣脑。此人一钻出草丛,竟似满脸慵态,一边抖落头颈上的草屑灰泥,一边伸出两只胳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闷声闷气地说道:“唉呀呀,一场好睡,这草堆儿闷死俺了!”说着,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量了李善长、施耐庵、蓝玉三人一阵,说道:“怎么,叫俺躲在这草丛里等了半日,等的便是你们这三人?唉哟,俺还道是等的千军万马哩!”
  李善长见这草丛里竟冒出个人来,心中诧异,忙问道:
  “小哥尊姓大名,为何在此处等在下三人?”
  施耐庵开头亦被这草丛里冒出的汉子吓了一跳,及至定睛一看,早叫了出来:“哦哦,这不是武家庄园的‘赛关兴’关猛兄弟么?你、你、你如何在这里?”
  关猛听他道出自己姓名,不禁笑道:“嗯嗯,俺也记得你施相公!当日没在龙港河酒店将你灌醉,不存想今日却又要为你效力,罢了罢了,这也是不成冤家不聚头咧!”说毕,回头对寨墙上的察罕帖木儿叫道:“兀那鞑子官儿,这里是俺关猛的几个朋友,晓事的,快快开了寨门,放他们过去,若须留下买路钱,便找俺关猛要去。”
  适才这一幕情景,寨墙上的察罕帖木儿亦自看得真切,眼鼻下草丛中忽地冒出个大活人,他也十分纳罕,忙对左右问道:“此人是何时藏在寨前的,你们这群瞎眼的囚囊,也不搜一搜!”
  他身边一个随从答道:“禀大人,这小厮今早便出了寨门,俺只道是一个牧牛的童儿,哪曾想他却藏在这里!”察罕帖木儿听了,心中骂道:“一个牧牛童儿也来凑热闹,实在可恶,待会儿一并捉住,零刀碎剐便了。”
  他正在嘀咕,那关猛又在寨墙下叫骂起来:“开寨门!开寨门!休要惹恼你家小爷!”察罕帖木儿一看,那小厮不知何时手里早绰出一杆青龙偃月大砍刀,大模大样地直奔寨门而来。
  察罕心中恼怒,不觉大叫:“待俺亲自捉了这小贼囚!”
  随着话音,只听见寨门“吱嘎嘎”一阵大响,那察罕帖木儿早一马驰了出来。他欺关猛身躯矮小,又是步战,一撒缰绳,乌骓马泼喇喇冲了过来。看看驰近关猛身边,察罕暴喝一声,手中沉甸甸的点钢蛇矛搅起一阵狂风,一招神龙探海,朝着关猛分心刺来,堪堪刺到胸口,那矛尖倏地一抖,一缕凛凛寒光竟自直搠向关猛的咽喉!
  施耐庵当日在饮马川见识过“铁骑虎将”察罕这一招“大鹏倒啄如来”的绝招,眼见那关猛痴痴地站着,蛇矛矛尖立时便要穿喉而入,不觉惊呼起来:“关家小哥当心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只听见关猛喉咙里“胡胡”有声,不撤步、不闪避,双肩倏地一抬,那一杆青龙偃月大刀已然车轮般抡转,没待察罕帖木儿矛尖触着皮肉,大刀刀柄早磕上矛头,那察罕帖木儿猛觉得一股大刀沿着蛇矛撞上双臂,一杆长矛已自拿捏不住,口里叫一声“啊也”,跨下乌骓马早“咴咴”长嘶两声,蹭蹭蹭蹭倒退几步,紧接着后蹄一软,险险乎将察罕掀下马来。
  此时,关猛手中那杆刀已泼风般直卷向惊魂未定的察罕帖木儿,搅得大道两旁沙石扑面,草屑纷飞,察罕见势不好,待要勒马退避,但哪里来得及。只见眼前一片白森森的刀光早切向头颅!察罕大叫“我命休也”,狠命一纵,弃了那乌ae*马,一个虎跳翻下马背,一溜烟滚进了寨门。可是,逃了人,那匹马儿却遭了殃,只听见“喀嚓”一声,那杆大刀凌空切下,竟将偌大一匹骏马斩成两截!
  这一切都只在瞬息间发生,施耐庵当日在武家庄园只见过呼延镇国的绝世武功,未见识到这关猛的手段,此时一瞧,直惊得伸出舌头缩不回来。
  那察罕帖木儿站在寨墙上大叫道:“放箭,放箭,休叫走了这小泼贼!”众元兵哪敢怠慢,立时挽强弓、拽硬弩,雕翎箭飞煌骤雨般射将下来。
  李善长见此情景,待要唤回关猛,岂料那愣头汉子早已扑近了寨墙,青龙偃月刀被他抡得风雨不透,仿佛浑身上下罩起了一轮白光,只听得“咔嚓咔嚓”,那飞蝗般的箭雨一碰到那圈白光,纷纷失了威势,一时间只见关猛身前身后纷飞着断镞折羽,挟着一股狂飙,已自冲到了寨门之下。忽地,他双臂高举,抡圆了大刀,对李善长、施耐庵、蓝玉叫一声:
  “百室先生、耐庵相公,休要迟延,随俺来!”
  说毕,平地响起一阵暴吼,紧接着白光一道晃过,没待众人回过神来,青龙偃月大刀早劈在寨楼下两根水桶粗细的巨木上。
  霎时,震天撼地般一声巨响,两根巨木齐齐被大刀几下斩断,偌大个寨墙失了支撑,仿佛塌了半边天似地“豁喇喇”倾斜下来。一时间墙椽坼裂,尘土飞扬,人呼马叫,好端端一座寨楼竟被这关猛一杆大刀劈倒,那情境委实骇人。
  李善长等三人也顾不得嗟讶,趁着官兵鬼哭狼嚎,在灰土砖石中挣命的机会,挥着兵器,拨开断木碎瓦,踏着人马尸身,随着那关猛,一溜烟奔出了夺魂关口。
  一出夺魂关,地势忽地变得平坦,四个人脱却大难,慌慌如漏网之鱼,沿着官道直奔鸡鸣寨方向而来。此时,施耐庵与李善长居中,蓝玉押后,那关猛掮着杆青龙偃月大刀当先开路。经了适才这一番怵目惊心的场面,施耐庵心中兀自怦怦乱跳,止不住好奇心性,待要上前询问这关猛许多时日来的行止,又怕碰上呼延镇国那样撞木钟般的尴尬局面,一时不敢启齿,把许多话儿都咽进了肚里。
  岂料这关猛走得几步,却停了下来,踮起脚朝身后望了望,大声说道:“瞧这些皇家鹰犬,俺这杆大刀只剁了两根木头,他们便如此狼狈,倘要剁到人身上,岂不是要塌天了么。”一头说,一头朝施耐庵招招手:“施相公,闷着头赶路,俺心里头快要憋出鸟来,过来,过来,俺倒是喜欢你那文诌诌的气度,快与俺叙话则个!”
  一句话正中施耐庵的下怀,他紧赶几步,走到关猛身边,问道:“关家小哥,小小年纪,你真可谓惊世骇俗,豪气干云哪!”
  关猛一头走,一头“嘿嘿”笑道:“见笑,见笑,施相公满腹文章,俺去年在龙港河边那武家酒店见识过,至今梦儿里兀自记着你哩。俺到底不懂:同是一样的话,施相公你说出来,呢呢喃喃、有腔有调,道理又透彻,听起来也好似唱曲儿似的;若是俺这嘴里吐出来,便似东岳庙倒了南墙,平地砸出个坑来,倘能脱胎换骨,俺真想拿这身武艺换相公你这份才学。”
  施耐庵见他讲的热闹,顺势问道:“小哥与那呼延镇国亲兄弟也似,怎的一个话多,一个话少,这也奇了!”
  关猛笑道:“休提那呆鸟!施相公你哪里知道,俺那呼延老弟一门心思全用在掇弄他那根放牛鞭儿上了,一旦入迷,吃不香,睡不甜,连上茅厕也比划鞭子的招式,浑把嘴里那根舌头给忘了!”
  施耐庵点点头道:“用心一,泰山移,他那鞭子上的功夫委实了得!”
  关猛道:“有甚稀罕!他那几斤蛮力谁家不会!施相公只怕今日又见识过他的手段罢,嘿嘿,没劲!没劲!”
  施耐庵见说得渐渐入彀,续道:“正是,正是!晚生此前的确又遇见过呼延小哥,亏他一条鞭子骇退了元兵,救了晚生等三人性命。不过,不知你们二人如何从东台龙港河到了这长清县里?”
  关猛听了嘻嘻乱笑,一头说道:“着啊!俺早知道施相公你要问起这来龙去脉。唉唉,这事儿说起来弯弯绕绕,话便长了!却说那一日——”
  他正自讲得带劲,一旁走着的李善长猛地“吭吭”咳了两声。关猛掉头一看,只见那百室先生正自朝自己眨眼。他愣了愣,不觉一拍后脑勺,嚷道:“好你个施相公,东扯西拉、弯弯绕绕,竟是想套出俺肚里的蛔虫哩!没兴,没兴,险险乎叫俺忘了主子的军令!”说着,伸出手掌啪啪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对李善长眨眨眼道:“俺这张鸟嘴,兀的如此没遮拦!百室先生休恼,俺就此打住,就此打住!”说毕,将那杆青龙偃月刀换了个肩,闷着头,大踏步走了起来。
  施耐庵亦不知他俩闹的什么鬼,心里头那疑团愈益结紧了,见那关猛做张做致的情景,一时间又开不得口,只得默默地埋头赶路。
  此时天已晌午,一轮红日懒懒地挂在头上,却兀自挡不住料峭的春寒,几株枝叶萧疏的孤树和矮矮的丛莽点缀在官道两旁,仿佛给这亘古莽原添了几许生气。离了长清县境迤逦往南,已不见黄河沿岸那漫漫黄沙与茫茫碱滩,不仅这里那里绽出些早麦的青青芽儿,便是村落亦自渐渐密了。
  四个人一路趱赶,早一气走下一二十里地来。李善长舒了口气,问关猛道:“关家兄弟,前边不远处便是党家庄了么?”
  关猛点点头道:“约莫五七里地,便是党家庄。”
  李善长伸手搭个遮阳,四面巡视一阵道:“嗯,这一线已是小明王韩林儿斥堠游弋的地界,谅那董大鹏再不敢来了。惭愧!今日到底逃出龙潭虎穴了。”
  蓝玉听了,不觉叫道:“奔波了半日一夜,俺这肚里早饿出鸟来了!快找个客店打打尖儿罢。”
  李善长点点头,用手朝前边一指,笑道:“兀那柳树林子里不是个酒店?”
  众人抬头一看,官道左侧一片柳林里果然露着一檐茅屋屋角,屋角下隐隐飘着杆酒招儿,随着那穿林风在林隙间飘荡。
  蓝玉直喜得抓耳挠腮,一把将那紫金流星锤揣在腰里,嚷道:“饥渴鬼难挨,一醉天地宽!没存想平空儿掉下间酒店,也是俺们几个造化。”说毕,风风火火,大踏步便奔进了柳林。
  四个人走到那酒店跟前,施耐庵一眼瞧见茅檐下的泥墙上贴着一副对联,不觉吓了一跳,那上联写的是:“阎罗请下风流客”,下联是:“鬼母封成酒中仙”,横批曰:“醒世还魂”。他回头对李善长惴惴地问道:“善长兄,晚生瞧这对联,句句隐着凶险,字字藏着杀机,这酒店敢莫是家黑店?”
  李善长笑道:“耐庵兄忒也多虑,想如今这生意人,哪一个不是炫奇斗怪,大言邀众,在这招牌上做文章、弄玄虚?不妨事,即或是家黑店,以我等手段亦自不怕他的!”一头说,一头撩袍甩袖,率先进了店堂。
  那蓝玉性子急躁,一落坐便“咚咚”地拍着桌子叫道:“兀那店家,送上门的生意都不招揽,开了什么鸟店!晓事的走两个出来!”
  话犹未了,廊下早应声走出个人来,只见他头戴一领灰蒙蒙的扁鱼巾,身着一件油腻腻的皂布褐,肩上斜搭着一方揩桌布,手里拿一根积年丝瓜筋,脸上堆着谦恭的微笑,牵动着黑油油的颊肉,他一头用双眼骨碌碌地打量着座上四人,一头说道:“赏脸,赏脸,四位客官用荤还是用素?”
  蓝玉正欲回话,李善长急忙拦住,对那酒保瞥了一眼,问道:“你家店主何在?”
  那酒保眨了眨眼道:“俺主人一早到党家庄集上牵汤猪去了,不碍事,俺这店里货色齐,有何吩咐,小的一体应承!”
  李善长点了点头。蓝玉便抢过话头道:“休再啰唣!大碗酒,大块肉,拣好的尽管搬上来!”
  酒保应声而去,不移时便将酒饭搬了出来,无非是村酿醇醪,四时鲜蔬,再加脍切牛羊肉,大盘的馒头。四个人早已饥肠辘辘,哪里禁得住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酒菜撩拨,立时斟酒举箸,埋首大嚼起来。
  那酒保兀自嘻着一张黑油油的笑脸,叉着手,耸着肩,斜倚在门框上,不言不动,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个人狼吞虎咽。
  施耐庵稍稍喝了两巡酒,心里顿时觉得清洌滋润,于是便拿起一只馒头,掰开一半放进嘴里,谁知一口咬下,“嘁嚓”一响,一块硬梆梆的骨头片儿咯得牙龈生疼。他拿出一看,不禁毛发直竖:捏在手里的哪里是什么骨头片儿,分明是一块人指甲!他抖抖地站起来,措着酒保说道:“你、你这是家黑店!”
  那酒保忽地耸身而起,瞋目叫道:“四个不知死活的牛子,吃了俺的蒙汗药酒,倒也,倒也!”
  话音未落,施耐庵等四人立时觉着双眼发涩、天旋地转,早一齐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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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活敬德乡店卖人肉 李善长掷令论英雄
  那黑脸酒保见四个人被蒙汗药酒麻翻在地,一把甩了手中的汗巾与丝瓜囊子。拍了拍双手,从墙上取下一卷麻绳,喜滋滋地走了过来,在施耐庵等四人身上踢了一脚,自言自语地笑道:“嘻嘻,俺这酒店门外写的清楚明白:‘阎罗请下风流客,鬼母封成酒中仙’,你们偏偏要闯这阿鼻地狱,也是活该倒灶!没的说,为了俺能发财,且休管你们遭瘟!”一头说,一头便要来搜四个人的褡裢行囊。
  他刚俯下身来,四个人中忽地坐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李善长,另一个便是蓝玉,“小三子”“嘿嘿”两声怪笑,双肩一扭,早跃了起来,没等那酒保缓过神来,劈头便抓住了他头顶上的鬏髻,泼口骂道:“个钻烟筒喝潲水的夯货,也不瞧瞧你面前是做什么营生的角儿,倒想算计起俺们来,不要走,先吃俺一百拳!”说着,挥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便要打上酒保的胸口。
  正在此时,猛听店门外有人叫道:“哪里来的些大胆泼贼,竟敢在此撩虎须,弟兄们,打了进去!”
  随着叫声,大门外立时涌进六七条大汉,一色地扎着扁鱼巾,身穿皂布短褐,拿刀仗棒,横目怒目,居中那个汉子蜂腰乍臂,粗筋莽骨,暴睛环眼,宽腮磕额,颔下一部络腮胡须,钢针也似地奓散着,模样儿煞是凶恶。他前脚一跨进店堂,将手中一把枣木船桨“咚”地朝地上一戳,指着屋内四个人便嚷:“弟兄们,今日俺这店子发利市,还不快将这四个牛子抬下去剁——”他那“剁”字恰才说一半,忽地停住,眼睛里露出惊讶、惶愧之色,猛一把扔了船桨,蹬蹬蹬几步奔过来,脱口叫道:“啊唷唷,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原来是百室先生!俺阮大武有失迎迓。”说着便唱了个大喏。
  李善长呵呵笑道:“在下正诧怪哩!千里酒客临门,东家翁却避而不见,反倒弄出这恶作剧,阮大哥也忒会耍子了!”说着,指了指瘫在地上的施耐庵与关猛又道:“亏得在下见识过你这黑店里下蒙汗药的手段,偷偷将酒倒入袖内,可惜苦了施相公与这位小哥!”
  阮大武低头一看,不觉惊叫起来:“啊唷,鬼使神差,怎么施相公也从淮南来到此处?”说着便抬起头来,对鹄立在一旁的伙计们吩咐道:“弟兄们,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拿解药来!”说毕,他走近李善长悄声问道:“百室先生,俺那主子临行吩咐在此接应,敢莫是施相公要投奔滁州大营?”
  李善长略皱一皱眉,不置可否,捻着虬须问道:“尊夫人与贤昆仲如何不见?”
  阮大武跌足叹道:“唉唉,休提休提!俺那两个兄弟生性急躁,加上俺那毛头星也似的浑家,三个人一听说要接应你们,哪里在酒店里呆得住,一大早便撺掇着俺北去长清道上,指望一刀一枪杀个痛快,没存想半路上错过,此刻,俺家那三条大虫不知在哪里寻人斗狠哩!”
  话犹未了,只听见店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夹着一个妇人的大叫:“兀那天杀的阮大武,将姑奶奶诓到黄河沙滩上喝了半日西北风,自个儿却溜回来噇黄汤,姑奶奶今日与你没完!”随着那叫声,风风火火闯进三个人来,当先的乃是一个年约三十八九的中年妇人,头上梳一个歪歪的坠马髻子,髻子上胡乱包一方玄色绸帕,上身穿一件墨绿碎花绣袄,一条元青色湖绉裙子斜扎在腰间草黄色裙带之上,露出蜈蚣绊齐踝灯笼裤,手里倒绰着一杆宽刃厚背大板刀,遮莫也有四五十斤上下。紧随这妇人的是两个粗壮汉子,一个三十二三岁年纪,另一个不过三十毛边,一式系着玄色英雄巾,扎着紧身衣靠,都生得蜂腰猿臂,绷着鼓鼓的一身疙瘩肉。前者手里掿一柄五股钢叉,后者掂一根齐眉棍。三个人闹闹嚷嚷跨进店堂,一见屋内阵势,霎时都怔住了。
  那妇人一杆大板刀扬在空中,半晌不得落下,瞪着双眼,一会儿瞧瞧阮大武,一会儿瞧瞧李善长,一会儿又瞧瞧施耐庵、关猛,嘴里呐呐地说道:“你、你、你,他、他、他,今日个敢莫是撞了鬼了!”
  李善长含笑打了一拱,对那妇人说道:“在下李百室叩问十八娘妆安!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大嫂未尽乡谊之礼,却一见面便要下‘板刀面’,你这‘板刀观音’未免不仗义了罢!”
  孙十八娘听毕脸颊一红,讪讪地收了板刀,倒过刀柄在李善长肩窝里戳了一记,笑骂道:“俺把你这个使奸弄鬼割舌头烂牙根的冬烘先生!俺与中武、小武两个兄弟指望一刀一枪去那扩廓帖木儿狼窝里救你,你倒躲到俺家里趁风凉来了!
  早知如此,还不知让官兵将你捉去上夹棍、骑木驴哩!”
  一席话说得众人笑了。此时,施耐庵,关猛喝了解药,已然翻身坐起。施耐庵一时昏昏糊糊,望着满屋的人,兀自诧异四顾。那关猛却早已一跃而起,一双豹睛四处搜寻,找着那下蒙汗药的黑脸酒保,立时怒叫如雷,挥着双拳便要扑过去拼命,嘴里头还夹驴带马地骂道:“好个瞎了眼的下三滥狗才,也不看看你家小爷是何等样人!敢往俺酒里下蛆,不要走,俺拧下你那颗驴头下酒!”
  阮氏三杰见势不对,连忙七手八脚将他抱住,一叠连声劝道:“关家兄弟,关家兄弟!休要使牛性,坐下慢慢讲话!”
  关猛多噇了几杯酒,药性兀自未尽,哪里听得住劝,挣扎着还要使横。孙十八娘一旁动了气,对阮氏三杰喝道:“你们三个闪开,待姑奶奶来替他醒酒!”说着,一挽裙子走近关猛身边,伸出右手抓住他的丫髻,轻声款语地问道:“关家兄弟,仔细瞧瞧,俺是何人?”
  关猛听见这一声轻唤,怒气霎时泄了一半,他揉一揉眼睛,定睛瞧了孙十八娘一阵,不觉呐呐说道:“你、你是俺那嫂子!”
  孙十八娘呵呵一笑,笑毕,陡地双目怪睁,骂道:“好个翻脸无情的小乞儿!在那滁州大营混得数月,便似坐了金銮宝殿,连祖宗姓氏亦自忘了。嫂子,嫂子!你要认得俺这嫂子,却怎的敢在这里撒野放泼?再要胡闹,看我不一根一根拔下你头上的奶毛来!”
  这一顿教训,倒叫关猛酒意全消,他环顾了一阵,一见阮氏三杰齐齐在场,面前又正是恩重如山的义嫂,不觉倒金梁、倾玉柱,朝着孙十八娘拜了一拜,说道:“俺关猛一时酒后迷了本性,冲撞了大哥大嫂,万望恕罪则个!”
  孙十八娘一见,不觉又疼又爱,连忙一把将他扶起,戳着他的鼻梁骨笑道:“别价、别价!俺开个玩笑,你这傻孩子倒认了真了!自从数月前你被这姓李的冬烘先生诓到滁州大营,俺这心里想的都要滴血哩,今日兄弟叔嫂们相聚,倒是出乎俺的意料!”说着,她朝那黑脸酒保一指,笑道:“都是你这愣头青,下蒙汗药也不看看是甚么样人!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关猛拍拍身上灰土,指着黑脸酒保问孙十八娘:“嫂子,这黑大汉到底是何等样人?怎的面生得紧!”
  孙十八娘点点头道:“这是俺捡来的一个兄弟。半月前俺正当垆卖酒,这汉子没头没脑撞了来,俺见他腰间包袱鼓鼓囊囊,只道是官家富室收债催租的走卒,一包蒙汗药将他麻翻在地,指望发些利市。叵料打开包袱一看,倒把俺也吓了一跳,褡裢里哪里是什么金银宝贝?乃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说到此处,孙十八娘略顿一顿。众人亦自失惊,一齐望着那黑脸酒保。
  孙十八娘又道:“俺心中诧怪,想要弄个端的,便将他灌醒。一问之下,方知老天有眼,可可儿将俺一个嫡嫡亲的兄弟送到眼前。你道他是何人?休看他傻大黑粗,却是当年梁山一条惊天动地的好汉的血裔——小尉迟孙新的六世远孙孙不害!”
  众人一听,不觉又惊又喜,李善长、蓝玉、关猛一齐上前携手唱喏。
  孙不害还礼不迭,对众人说道:“俺在登州好端端的作个农户,不料被劣绅陷害,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怒之下,手刃了仇人,指望南下投奔红巾军,不想天缘凑合,在这里遇见了血亲姐姐和阮家三位大哥!适才不知众位底细,胡乱在酒里下了蒙汗药,俺这里赔罪了!”
  李善长笑道:“这便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登州孙不害,有名的‘活敬德’,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不是你那杯蒙汗药酒,只怕今日失之交臂!”
  此时,施耐庵已然退了药性,拂一拂袍襟,叵耐那孙不害的手下得重了些,他兀自觉着胸中作恶,太阳穴儿发胀,晃晃悠悠地趔趄了几步,睁开发涩的眼睛四面瞧一瞧,叹道:“好一樽神仙佳酿,休夸他玉液琼浆,襄阳梦里,武陵源上,一枕阳台忆黄粱,醒来犹自口舌香。呜呼噫嘻,好酒哇好酒!”
  众人见他那迷迷糊糊的样儿,竟做一堆儿乐了。孙十八娘忍住笑,走上前漫声唤道:“施相公这南柯大梦做得委实长了些,你瞧瞧俺可象那武陵源里的仙女么?”
  施耐庵定睛一瞧,诧道:“怎么,你是孙、孙家大嫂?晚生何时又到了东台龙港河?”
  孙十八娘哈哈笑道:“这穷酸还记得那龙港河哩!今非昔比,俺这买卖愈做愈大,早发了迹也!”
  李善长怕她罗唣,插过来说道:“耐庵兄,众位英雄今日在此聚义,还不见识见识么?”
  施耐庵揉一揉双眼,脑子也清醒了许多,他展目一瞧,只见小小屋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人。除了李善长、蓝玉、孙十八娘、阮氏三杰、关猛和那黑脸酒保之外,又添了个手挽着纽丝虬龙鞭的呼延镇国。这么多人聚在一处,施耐庵不明所以,一双眼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半晌做声不得。
  阮氏三杰早踅了过来,三个人暴雷般一齐唱了个大喏,说道:“施相公受惊了!不道许久不见面,见面便叫你喝了蒙汗药酒!”说着,对孙不害唤道:“贤弟还不过来与施相公赔罪!”
  孙不害连忙过来打了个拱,说道:“俺孙不害有眼无珠,施相公莫怪!”
  孙十八娘走过来笑道:“休摆这些‘周公之’了!自家兄弟,却只管累累赘赘地作甚!当日在龙港河边,施相公便嚷着要喝俺的蒙汗药酒,今日叫他尝尝滋味,没的便委屈了他!走走走,灶下早备好了烂熟的鹿筋蹄膀,席间还有正经事儿谈哩!”说毕,不由分说,一只手扯着施耐庵,另一只手拽着李善长,一把按到席上,赓即唤道:“手下的,快将酒肴搬了上来!”
  廊下应声走出两个汉子,七手八脚,收拾残席,再整杯盘,立时间佳肴杂陈,早摆出一桌酒筵。施耐庵、李善长、蓝玉、孙不害、孙十八娘与阮氏三兄弟恰好八个人坐了正席,关猛、呼延镇国受不得拘束,早和几个厨子躲到灶下呼幺喝六地大嚼去了。
  酒过三巡,孙十八娘忽然举杯站起,撩一撩腰间裙子,抬起一条腿蹬在板凳上,敞声说道:“今日这酒宴,一来庆贺众位兄弟聚义,二来为施相公压惊洗尘。不过,这酒店掌柜的乃是俺孙十八娘,酒席筵前,俺不管职位尊卑,辈份大小,今日别的事一概免谈,只谈一桩事情!瞧得起俺的,便干了这杯酒,瞧不起俺的,滚出这酒店!”说毕,“咕嘟”一声,脖儿一扬,立时干了杯中酒。
  众人见她说得郑重,哪敢不依,齐齐举杯,喝了面前的酒,然后都屏息注目,等着孙十八娘发出话来。
  孙十八娘杯底朝天,伸臂在席上划了一圈,那捏着空杯的手转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停住,她一双眸子灼灼地注视了施耐庵一阵,说道:“施相公,俺今日如此铺排,你道究竟为了何事?”
  施耐庵茫然答道:“大嫂豪侠胸襟,磊落情怀,自然是为了恢宏江湖义气,晚生有幸躬逢盛会,叨陪末座,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哪里敢冒昧插言?”
  孙十八娘摇摇头道:“嗨嗨!错了!今日俺与俺当家的,还有两个兄弟,从党家庄赶到黄河边上,又从黄河边上赶回这酒店,兴师动众,劳碌奔波,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你施相公!”
  施耐庵摇头笑道:“大嫂言重了!想俺区区一介潦倒书生,怎敢劳动诸位大驾,大嫂这玩笑也未免开得过分了!”
  孙十八娘听了这番话,黑红脸膛上眉目耸动,她一伸手,猛地抓住施耐庵的袍袖,腮帮抖得几抖,嘴唇一阵开阖,胸脯急骤起伏,瞧她那架势,仿佛立时便要扑了过来。
  施耐庵当日在龙港河酒店里见识过这“板刀观音”的厉害,此时一瞧她那神情,直吓得心头撞鹿,一时又不敢挣脱她那手,呐呐说道:“大、大嫂,有、有话好说,休要……”一头说,一头凝神贯气,提防她一旦剁过大板刀来,便好抽身闪避。
  谁知孙十八娘那架势摆了片刻,竟然慢慢松开抓住施耐庵袍袖的手,仰脖又干了第二杯酒,一屁股坐到凳上,叹道:“唉唉,俺那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俺休发这牛性,谁知俺又犯了这毛病!这些弯弯绕绕、曲曲折折的话儿,俺一副直肠子哪里拎得清,当家的,还是你来说说吧!”
  阮大武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站起来说道:“施相公,今日之事,尽管有许多委曲,总而言之,便是要请你与俺们同缸饮水,同灶吃饭,同做一个散淡神仙!”
  施耐庵听毕一惊,忙忙执着阮大武的手问道:“阮大哥,想你们夫妇兄弟秉赋乃祖豪放不羁的血性,不惧官不惧法,天不管地不收,当日晚生在淮南龙港河边,曾劝你以浑身武艺投效白莲义军,为抗元大业助一臂之力,你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一腔热血,不愿押给那些占山为寇、划地为王的草头天子、江湖霸王。怎么今日一见,你们夫妻二人口口声‘俺那主子’‘俺那主子’,难道你们已然更改初衷,寻到一座山头,于某人麾下甘效驱策么?”
  阮大武点了点头叹道:“唉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俺夫妻兄弟这一身泼天武艺,终不然要售于识货的英主!当日在龙港河边,只因人世混沌,绿林凋残,天时未至!俺嘴里虽如此说话,可心里何日何时不在盼着作一番惊天动地事业!”讲到此处,这粗豪汉子忽地神采飞扬,叫道:“俗语道:天下大乱,必诞圣人!就在俺夫妇兄弟潜踪草莽、浪迹江湖之际,也是天缘凑合,到底遇上一个统驭六合、包揽四海的英雄,他那胸怀秉赋、行事为人,叫俺一见之下,便钦慕得五体投地,俺便将这颗大好头颅,将一家四口的身家性命一古脑儿押给了他!”
  施耐庵听了阮大武这番话,不觉心中一动,他又记起在长清县衙里李善长讲起的那个“俊才”。他环顾了在座诸人一眼,只见深沉庄重如李善长,豪爽豁达如阮中武、阮小武,顽皮憨厚如关猛、呼延镇国,粗犷诙谐如孙十八娘,一听到阮大武谈到那个“统驭六合、包揽四海”的英雄,一个个屏息动容,面露肃敬之色。这几年遍历江湖,耳闻目睹过无数的大侠大杰,无论是那心机深邃的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牛栏岗的吓天大将军张士诚,抑或是临河集大营的首领徐寿辉,几曾令人如此景仰,如此折服,如此闻而动容?这些时自己在江湖上踽踽独行,苍天却诞下了这样一位闻所未闻的英雄!
  施耐庵正自慨叹,那孙十八娘早又按捺不住,只见她长身而起,一把搡开阮大武,说道:“瞧你这锯了嘴的葫芦,罗嗦了半日,还未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一边乘凉去吧!”说着,褰裙耸肩,一跳跳到板凳上,扬声唤道:“兀那钻墙打洞的瘦猴儿,此时不出来,更待何时!”
  话犹未了。人丛中黑影一闪,一个瘦小精灵的汉子早无声无息地闪到面前。只见他高不过四尺,一身玄色紧身衣靠,裹一顶壮士巾,蹬一双八搭麻鞋,浅眉深目,鼠脸猴腮,一副瘦弱的身架,可一双眼里却闪着机警狡黠的熠熠目光,他仿佛清风一缕,飘到施耐庵面前,“唧唧”笑了一声,尖声唱了个大喏。说道:“施相公一向哪里发财?把俺‘灶上虱’想得好苦!”
  施耐庵又惊又喜,一把攥住他的手叫道:“原来是时大哥!
  济南府城一别,你如何又到了这里?”
  时不济摇头叹道:“唉唉,莫提莫提!都怪这百室先生一张利嘴,说得俺这无法无天的偷儿也改了姓也!”
  施耐庵道:“怎么,你也投效了滁州大营那个义军首领?”
  时不济点点头道:“三日前这位百室先生不知怎的撞见了那‘吴铁口’大哥,一夜倾谈,便将吴大哥说的动了真情,答应与滁州那主子合纵连横,共抗元廷。吴大哥见俺无拘无束,便叫俺时不济南下淮泗,通报讯息。”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你见过滁州那位义军首领?”
  时不济道:“见过,见过!”
  施耐庵又问道:“此人果真是英武绝伦?”
  时不济道:“不假,不假!”
  施耐庵续道:“时大哥能否将滁州大营所见所闻略述一二?”
  时不济眨眨眼睛,搔搔头皮,说道:“啊唷,这可难住俺了,俺时不济是哑巴算帐,口说不出,肚里有数!”说着,他想了想,忽地一拍大腿,叫道:“这里活脱脱两个证人,何不叫他们作证!”说毕,转身唤道:“兀那两个游神野鬼,还不出来露脸么?”
  随着话音,影壁后脚步“蹬蹬”,霎时走出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觉又是一惊:只见前面那人,身长六尺,紫黑面皮,豹睛虎额,颔下微须,着一领淡青排扣长袍,系一根坠伞银丝绦;后面那人金黄色容长脸庞,黄眉淡目,生得剽悍精壮,双手过膝,着一件深绿紧身衣靠,系一袭淡紫色英雄氅,脸颊上一块蓝记煞是打眼。尽管二人此时卸了盔甲,换了衣冠服饰。施耐庵一眼便认出:这便是昨夜在黄河边上见过的红甲将军朱亮祖和那位蓝脸大汉。
  两个人走到时不济跟前,笑问道:“你这偷儿,唤俺二人出来有何见教?”
  时不济道:“哼哼,俺把你们这两个藏头露尾的白日鼠!今日奉了主子将令,脱了那身老虎皮儿,来劝说施相公归顺滁州大营,你们却躲下灶下偷吃猫儿食!适才施相公动问:俺那滁州大营的首领到底是不是英武绝伦?俺倒要考考二位的口才!”
  朱亮祖摇摇头道:“作难,作难!想俺朱亮祖奉了朝廷之命,在那安徽六安县作个团练副使,谁知百室先生一番游说,俺便到滁州与那主儿见上一面,鬼使神差,俺这心竟叫他给牢牢地牵走了。风云际会,其中自有天意,叫俺哪里说得出其中原委!还是请这位杨思将军来谈吧!”
  那蓝面大汉摊摊手说道:“俺这只‘蓝面狼’半世以来,游窜草莽,四处奔突,原以为寂寞大野,再无英雄,不愿将这六尺之躯,混迹腌臜人世,指望遁入空山,仗三尺龙泉,引颈自刎,以满腔热血付与荒草流泉。叵料却偶然中遭际百室先生,一谈之下,仿佛醍醐灌顶,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这些时奉了将令,于元军中混了个把总之职,暗中接应江湖义士,履行滁州大营所委重任,与俺那主子声气相求、如手应臂。这番际遇,全是前世份定,岂是言语可以表白?”
  孙十八娘一听,气又上来,不觉笑骂道:“你们这两个夯货,比俺妇道人家还不如!讲去讲来,又是那句鬼话:‘天意’,‘夙缘’,‘夙缘’,‘天意’!又不是夫妇姻缘,真真白白让你们叫俺一声‘大嫂’了!”
  施耐庵见那二人言谈真诚,心中敬重不已,正欲往下倾听,忽见孙十八娘大咧咧地训斥他们,两个汉子不恼不怒,兀自讪讪而笑。他一时不解,忙道:“大嫂,两位壮士讲的真切,你如何责他们枉称了你一声‘大嫂’?”
  阮大武在一旁呵呵笑道:“施相公你哪里知道,这两位兄弟却是大有来历:这位朱亮祖贤弟,表字定远,绰号人称‘赤眼豹’,五年前因走盐船欠了官家税钱,被有司衙门黥了面,抄了家,押往沙门岛,是俺夫妻在龙港河边杀了解差,将他救出,便与俺拜了个结义兄弟;这一位蓝脸汉子,记得当日在武家庄园与你提起过,乃是当年梁山泊一流好汉‘青面兽’杨志前辈的后代,江湖上有名的‘蓝面狼’杨思。龙港河分手之后,与朱亮祖兄弟一同投了滁州大营,不想今日兄弟们却又得在此厮见。”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下暗暗惊叹。眼见得这许多眼空四海、叱咤风云的英雄,一时都齐集在那位虎踞滁州大营的首领麾下,看来此人的确非比寻常。不过,这几位粗豪汉子说了半日,也未讲出个中道理,实在是令人心痒难搔!
  他正自沉吟,忽听一阵“簌簌”的衣衫响过,那“百室先生”李善长早撩袍走到当厅,只见他脸色肃穆,双目精光射人,从从容容地环视众人一眼,捻须说道:“众位壮士,在下李百室奉命北上搜寻豪杰、网络英雄,经历险风恶浪,不想此刻竟与诸位在此聚会,实实出人意料!”说着,他转过头来,对施耐庵点头注目,续道:“本来,离开滁州大营之时,那位首领曾经谆谆嘱托:如今元失其鹿,群雄竞起曲逐之,孰兴孰灭,孰王孰寇,一切尚难逆料,不可妄泄天机,擅露他的行藏!不过,施相公一片至诚,为了将来借重耐庵兄一支巨笔,宣扬‘替天行道’的雄风伟业,在下便向你稍稍透露些许消息!”说着,他忽地仰首掀髯、立眉瞋目,对满屋人喝道:“众位众位!那枚‘军令牌’可曾带在身上?”
  这一声喝不打紧,众人齐齐向李善长投来征询的目光。便是孙十八娘如此粗豪的角色,亦自收起那嘻笑怒骂的神态,叉手注目,竦然鹄立。
  李善长喝毕,早已伸手解开袍襟,小心翼翼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贴身腰带上解下一块磨得锃亮的铜牌来。他双手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口中念念有辞,稍顷,一弯腰,慎重其事地放在案头。
  众人见了李善长这番举动,满屋里“窸窸窣窣”一阵衣衫响,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金属磕击的“叮当”之声,案头上霎时摆出了十二块铜牌来,黄澄澄、亮锃锃地排在一处,煞是醒目。
  施耐庵望了望案头的铜牌,又环视了众人一眼,只见这些激扬踔厉、挥洒谈笑的豪客,此刻却一个个肃然笔立,虔诚地注视着案头上的铜牌,神情十分庄重。他心中说道:区区一块铜牌,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竟使这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大虫如此悚然而又惕然,便是赤精子的番天印,只怕也没有此种魔力!
  他心下惴惴,撩衣碎步走到案头,面对那满桌的“军令牌”,双手抚臂,俯首注目片刻,然后伸出右手,用两指轻轻地掂起一块,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铜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小字:“红巾军滁州营军令牌”,铜牌正中刻着持牌人的营伍姓名,姓名下面或深或浅刻着许多古怪的印记。
  施耐庵心中纳罕,捧着那铜牌对李善长问道:“百室兄,此乃行伍军中记名腰牌,平常得紧,晚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还请明示一二!”
  李善长也不答话,神情依然庄严肃穆,他俯下身来,双手接过施耐庵手中腰牌,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铜牌翻转过来。
  施耐庵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铜牌背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
  “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霎时,施耐庵眉目耸动,深邃的眸子里渐渐绽射出一抹奇彩,一股热流悄悄从丹田蓦起,直涌上胸腔脑际,贯串九经百骸。那小小铜牌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他的目光和心神紧紧吸住。尽管铜牌上的十二个小字镌刻得并不精细,每一个字都却似惊雷闪电,疾撞着他的心扉,将他久蕴胸臆的块垒豁然揭出:呵呵,“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多么浅易平白、彰明较著的词句!这些年来,自己苦苦追寻的不就是这样的乱世英雄,黎民百姓殷殷盼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仁义之师么?比起当年梁山泊大寨那大而无当的“替天行道”的纲领,比起冲天大将军黄巢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呐喊,比起乌桥镇上的刘福通、牛栏岗上的张士诚,还有那临河集上见过的中原红巾军首领徐寿辉一流造反英雄,那见识的睿智卓绝又岂止深了一层两层!他久久兀立,默默地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铜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滁州大营喑呜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此时,庄严的沉寂笼罩着店堂,众好汉默默地注视着沉入冥想的施耐庵,他那肃穆专注的神情仿佛也感染了这群粗豪豁达的英雄。良久,李善长慢慢走了过来,轻抚着施耐庵的肩膊问道:“耐庵兄,见了这铜牌上的十二字,不知作何感想?”
  施耐庵兀自沉浸在冥想之中,一把攥住李善长的袍袖,也不去答他的问话,脱口便问道:“百室先生,这军令铜牌,滁州军中可是人手一块?”
  李善长点点头道:“正是正是!凤阳揭竿举义之时,千千万万男女百姓投营效命,只有那些歃血盟誓、获取这块铜牌之人,方可算得滁州大营的将士!”
  施耐庵又道:“倘若令不行、禁不止,这十二字箴言岂不是一句空话?”
  李善长呵呵一笑,信手接过施耐庵手中铜牌,一抖手腕翻了过来,指着营伍姓名下面那深浅参差的刻痕,说道:“耐庵兄差矣!滁州大营军令森严、赏罚分明,满营男女将士,或是出谋划策、斩将搴旗,自有军令官呈报请赏。至于素常行迹,若照着这‘军令牌’上的训示做出了大小劳绩,则由随营弟兄们公议,有一桩便刻上一个印记,功大则痕深,功小则痕浅,积功十番,则可破格擢升,跨马游营。倘若违了这四句箴语,行伍间自有公断,轻则杖脊四十,赶出义军大营!
  重则立时枭首,悬头四门!”
  施耐庵听得入港,接着又问道:“这四句治军箴语,不知是何人想出?”
  李善长尚未答话,那“小三子”蓝玉早一步抢过来,插口叫道:“嘿嘿,这十二个字还有俺这位百室先生的一份功劳哩!”
  施耐庵一听,立时涌起一股对李善长的敬意,注目问道:
  “百室兄,请道其详!”
  李善长掀髯叹道:“唉唉,此事说来话长。想我李百室仗恢宏之志,怀不羁之才,奔走江湖多年,指望遭际乱世明主,助成辅弼大业,谁知以满腹韬略游说各路义军首领,竟无一人将它赏识。可巧至正十四年在凤阳军中,正碰上那主子张榜招贤,我李百室便将胸中设想的治军之策写在纸条之上,贴于他营门外面,彼时那主子正在用饭,兵士将纸条呈入,他未等读完,立时掷箸吐哺,倒屣相迎,克日便封了我一个随营军师,并将我的治军方略与休宁人朱允升的筹战之策分别编成明白通畅的训令,即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与‘高筑墙,藏锋芒,广积粮,缓称王’这两道十二字箴言,号令全营,约束军旅,方才于群雄争锋、艰难困顿之中崛起。”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叹道:好一个英明机警的豪杰!这位滁州大营的首领,深知义军兄弟生性粗豪,性格梗直,竟将那洋洋洒洒的治军方略化成可传可诵的箴言,注入将士心田,举世之上,哪一路义军首领可与比拟?想到此处,他不觉喃喃诵道:“不啻东海鹏鸟,端的天生骐骥。莫道乾坤有主,来日大业可期!”诵毕,他不觉双手抓住李善长的衣袖,一叠声叫道:“如此奇人,晚生便是粉身碎骨,也须见他一面!望百室先生早早代达愚衷!”
  李善长尚未答话,忽听得店门外响起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紧接着一串急骤的脚步声响过,店堂里“呼啦啦”又涌进一伙人来。
  施耐庵正欲转身细看,只听得人丛里有人惊呼:“啊唷,你们瞧是谁来了也!”不等那呼声落音,众人早齐刷刷地匍伏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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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党家庄奇杰礼士 群雄会书生献策
  只见迎门摆开八条威风凛凛的壮汉,一式儿头扎红巾,身着锦袍,左边四人,手执着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边四人,都擎着银灿灿月牙板斧。居中簇拥着一位豪杰,身长不过六尺,腰阔不足一围,形貌生得煞是清奇古怪:头颅奇大,恰似倒竖的葫芦,一副阔额岐异突出,仿佛山阴道上平生的巉崖,微秃的脑门上依稀还显着两排剃度的疤痕,淡黄色面皮上镶着两撇浓眉,浓眉下掩着一双龙湫深潭般的细眼,笔立如削的鼻梁上耸着显目的龙准骨,两腮微缩,衬着那坚挺而奇长的下颌,令人瞧上一眼,那形貌便一辈子难以忘却。他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一双踏倒山八搭麻鞋,尽管形貌古怪,打扮朴陋,那一举手一投足之中,却蕴含着凛然的刚猛,两道目光熠熠逼人,顾盼生威,令人不敢仰视。
  此人俯视了拜伏在地上的众好汉一眼,忽然扬颔笑道:
  “众位兄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好汉齐声叫道:“都元帅驾临,小将们有失迎候!”
  那人袍袖一拂,说道:“又不是行辕大帐,众位兄弟怎的如此拘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说着,早一把扶起眼前的李善长,亲手掸掉他袍襟上的灰泥,嗔道:“这些兄弟粗疏,百室先生晓得小可的秉性,却怎的也这般懵懂?如此斤斤于尊卑上下,若耐庵先生在此,岂不要笑小可妄自尊大么?”
  此时,满屋之中,只有施耐庵兀自坐在席上,眼见一众好汉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汉子顶礼膜拜,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正自心中诧怪,忽听得此人叫出自己的名号,顿时吃了一惊,不觉离席站起,对那突额人行了个拱,问道:“晚生与尊驾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不知晚生施耐庵的贱号,尊驾从何而知?”
  那人听毕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两厢早有扎红巾的随从忙不迭地接过。这突额人立时露出贴身打扮:头戴一领镶着赭边的红巾,身着粗布紧身箭袖,系一条黄色生绢带子,腰悬三尺长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铜牌,与适才见到的那些军令牌一模一样。
  李善长见此人宽了衣衫,厉声吩咐道:“左右侍卫,还不与都元帅设座升帐!”
  众侍卫暴雷般应得一声,正要张罗,那突额人挥手叫声“罢了!”正一正衣冠,拂一拂袍袖,紧走几步,趋到施耐庵面前,忽地倒金梁、推玉柱,施了个大礼,朗声说道:“耐庵先生,请受安徽凤阳牧牛儿一拜!”
  施耐庵见他拜得至诚,不禁心头一热,托着他的双肘轻轻扶起,喃喃说道:“无功受拜,足下请起,足下请起!”
  话犹未了,猛听得人丛中陡起一声暴喝:“兀那穷酸,研墨汁糊了你那双眼,竟敢如此托大,一口一个‘足下’,真真欺人太甚,待俺一指剜出你两颗眼珠子,也洗却今日之辱!”说话间,店堂里卷起一阵狂风,那“小三子”蓝玉跃得一跃,早欺到施耐庵身旁,左手攥住他的手腕,右手戟指而出,已然抠向施耐庵的眼睑!
  施耐庵情知这蓝玉年少鲁莽,怕他作出冒失事来,正待挣扎退避。只见那突额汉子长身站起,浓眉耸动,细眼微眯,朝蓝玉瞟得一瞟,这鲁莽汉子仿佛遭了电击,立时浑身一凛,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站过一旁。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待发问。那突额汉子却挽住他的双手,走到桌旁,说道:“小可奔波数百里,今日得睹耐庵先生尊颜,真真是三生有幸!”说毕,一躬身又拜了下去。
  施耐庵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他张目四顾,只见满屋子的好汉们瞅着突额汉子拜下去,一个个诚惶诚恐,忙不迭地一齐趴到地上,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出一声。施耐庵平生第一次见这阵势,急切间也顾不了许多思虑,疾退几步,掸了掸袍袖,一边连连回揖,一边却揽起了孙十八娘的衫袖,轻声问道:“大嫂,此公究竟是何来历,相烦赐告,休教这闷葫芦憋煞了晚生!”
  孙十八娘伏在地上,一时也不敢起身,抿着嘴悄声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便是俺们刚结交的主子、适才百室先生说过的那个滁州大营的首领朱、朱——”
  一个“朱”字尚未说完,只听见得那突额人早呵呵笑了起来:“耐庵先生休要听她胡吹,请坐、请坐,待俺们两个畅叙契阔。”
  施耐庵听了孙十八娘一番话,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凝神注目,从头到脚地又把面前这突额人端详了一阵,只见他果然是行如风、立如松、拜如钟,微哂的脸上隐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机敏,谦恭从容的举止中藏着凛人的威猛。施耐庵瞧着瞧着,不觉心神悸动,扑地便朝那人还了个大礼,一头拜一头说道:“首领英名播于绿林,清誉遍及四海,真可谓头角峥嵘、万众归心,适才百室先生一番介绍,晚生早已魂牵梦萦。区区书生,忝受重礼,折煞,折煞!愧甚,愧甚!”
  那突额汉子见状,连忙收了笑容,竟自“咚”地一声,朝着施耐庵面对面地跪到地上,抚肩说道:“耐庵先生请起!”
  施耐庵道:“首领请起!”
  突额汉子又道:“耐庵先生文章经济,吾之师长,理应先起!”
  施耐庵道:“首领军中统帅,绿林巨擘,理应先起!”
  突额汉子伸手朝满屋的好汉一指,说道:“耐庵先生不念小可一番至诚,也该看在这些兄弟们的面上,免了这谦让之苦罢!”
  施耐庵听了此言,望一眼拜满一屋的好汉。情知他们并非为自己施礼,而是碍着眼前“主子”的面皮。心下忖道:面对这令人景慕的首领,自己若是先起,未免有些失礼,不过,长此僵持,却又苦了这许多义军好汉!两者相权取其轻,只好叫这首领受点委屈了。想毕,他对突额人说了声:“既如此,晚生失礼了!”说着,撩袍站起。
  突额人呵呵笑道:“都道耐庵先生豪爽,浑不似衣冠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下不虚!”说着,他早踊身站起,挽手将施耐庵领到席间,二人分宾主坐下。众好汉也已纷纷站起,呼延镇国、关猛搬出些条凳,众人依齿序坐了。说话间,孙十八娘早风风火火地沏上两碗酽酽的云雾茶来。
  施耐庵与那突额汉子对坐饮茶,总觉着局促不安,拱手问道:“首领英名如雷灌耳,晚生孤陋寡闻,不知首领能否赐告身世来历?”
  突额汉子笑道:“什么首领、首领?都是这些兄弟姊妹们厚受,素常日帮小可吹喇叭、抬轿子,把个虚名张扬在外,其实,小可的名声,至今在绿林中还排不上榜儿。小可若把身世来历说出来,耐庵先生只怕要嫌腌臜哩!”
  施耐庵忙道:“首领休要过谦,快讲快讲。”
  突额汉子点点头道:“小可祖籍沛县,世代租田雇工为生。宋季金兵南下,蹂躏淮、泗,曾祖辈南徙泗州,兵荒马乱,难以谋生,只好再南迁濠州钟离县凤阳坝。小可自幼因衣食之累,卖与富室牧牛为生。年未弱冠,濠州一带大起瘟疫,村中人十停死了九停,小可的父母先后染疾而亡,小可自身也病入膏肓,浑身溃烂,四肢浮肿,全身毛发脱得精光,主人家怕沾了瘟疫,将小可抛到荒郊。谁知大难不死,却遇上了皇觉寺的火工僧人,可怜我奄奄一息,孤苦无依,将我背回寺中,细心调理疗治。有道是穷人娃子天照应,竟自渐渐痊愈,脱了此厄。此后使受了佛门八戒,剃度为僧,在寺内做些挑水劈柴的杂活。叵奈小可生性桀傲顽皮,镇日里拿刀弄杖、好勇斗狠,又喜噇酒啖肉,一时间竟把个皇觉寺闹得乌烟瘴气,住持师父一气之下,便将小可赶出寺院,靠一根讨饭棍四处乞讨游荡。至正十二年郭子兴大龙头起兵濠州,其时小可早已历练得些许武艺韬略,亦恨极了元朝的暴虐腐败,见此机会,撩拨得不安分的性儿陡起,便星夜赶回皇觉寺,联络得寺里素日武艺了得的师兄弟们,抄起刀杖一伙儿投到了义军大营。”
  施耐庵听到此处,不觉拍案赞道:“难得,难得,首领腾飞于草莽之际,奋起于贫贱之中,丰、沛乃人杰地灵之区,首领直可比肩当年揭竿而起的汉高祖刘邦!”
  突额汉子笑道:“不敢,不敢,能为天下杀一民贼足矣,岂敢作帝王之想!”
  施耐庵道:“首领行事为人,足令天下豪俊风景云从、叱咤之间便可直捣黄龙、放马阴山,为何还仆仆奔走于草莽之中?”
  突额汉子道:“哪里,哪里,小可才陋位卑,只不过在‘小明王’帐下忝居一介偏裨之职,做一个滁州军营的左都元帅,每日里行兵布阵、呼喝喊杀,为抗元义军做一个马前卒子罢了,他事岂敢与闻?”
  施耐庵见他口紧,便换了个话题问道:“晚生听说近日那滁州城下厮杀得昏天黑地,军情正自吃紧,首领既为一军之主,值此生死搏杀之际,竟抛下满营将士,北上齐鲁,那滁州坚城却怎的攻得下来?滁州离这肥城党家庄远隔数百里之遥,首领却如何来得如此迅疾?再说,今日这荒村野店群雄聚义,你又是如何知悉,而且仿佛早有密约,巧巧儿地便赶到了此处?”
  突额人笑道:“耐庵先生哪里知道,数日前亏得百姓们内应义军,滁州城不攻自破,小可奉了‘小明王’韩林儿军令,挥师北上,攻涡阳、破濉溪、下丰沛、陷鱼台,大军扎在大义集。正巧昨日百室军师从长清派人报讯,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走了个凌元标,却邂逅了耐庵先生,小可一听之下,喜出望外,人不及甲,马不及鞍,连夜驱驰四百余里,到底天公有眼,教小可一睹先生睿范!”
  施耐庵叹道:“唉唉,这一路之上,众壮士都劝晚生报效首领麾下,晚生正自怦然心动,悬想殷殷,可巧睹面相逢。早知如此,晚生便南下滁州,何必又劳得首领专程北上,倘为区区一介寒儒,贻误了军机大事,晚生罪不可逭!”
  突额人呵呵笑道:“耐庵先生,实话与你讲了罢,自从去年荥阳大会得知大名,小可便与各路兄弟发下密令,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先生,一定要请你与我见上一面。”
  施耐庵听毕忖道:怪不得在那长清县里,百室先生窥破了自己的行藏,眼睁睁瞧着那“六目星官”凌元标逃走,不去追寻,却沿路布置下许多好汉,护送自己闯过龙潭虎穴,原来是这突额首领早已颁下这道密令!
  他正自思忖,只听突额人又道:“刘皇叔三顾茅庐,李世民停驷候教,小可得耐庵先生如逢良师,岂肯教先生到滁州屈尊俯就一介牧牛儿么?”
  施耐庵听了他这番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烘烘的激流:素常日一个义军首领,都把那攻城略地、建功立业看得泼天般重,而面前这突额人不仅派出许多好汉沿路接应,而且撂下了那千万人马,于军书傍午、生死搏杀之际亲自到此相迎,此情此意,比起姬昌之迎姜尚、刘备之访诸葛,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胸襟,直可揽岱宗而容沧海,当世群雄无人可与比肩矣!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一股冲动,忽地离席而起,振衣正冠,对那突额人行了个大礼,说道:“晚生何德何能,无功无绩,竟劳首领如此青睐有加,实实是惶愧无地。若需晚生效命之处,尽管吩咐,敢不肝脑涂地!”
  突额人一见施耐庵动了真情,眼底立时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急忙扶起施耐庵,双手将他按坐在椅上,从容言道:“耐庵先生何出此言?休道无功无绩,小可能有今日,全仗当年在荥阳会上领受了先生那两句警世名言:振饬武备,收拾人心,笔剑双绝,踔厉军威!今日不揣冒昧,星夜晤面,乃是有一事求教。”
  施耐庵忙道:“晚生不过吟得五七句子曰诗云,会得八九招‘快活剑’法,哪里有什么经天纬地之策、纵横捭阖之谋助首领恢宏大业?”
  突额人听毕连连摇头微笑,他缓缓离座,倒背双手,在屋内慢慢踱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耐庵先生未免过谦!小可久闻先生秉赋豪侠风骨、胸怀不羁之才,两只慧眼洞察人世三昧,一柄长剑闯过五七座军州,可称名教中千古第一侠义书生;加之经通八索,学贯古今,散曲词章,早已出神入化,可将无上玄机、深邃哲理,融入口诵之曲,令芸芸众生口耳相传,铭心刻骨!古语云:‘饮一滴可见沧海,登一峰可知五岳’,先生的两句名言‘笔与剑双绝,唤醒举世人’便是明证!”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步来,注目凝视着端坐的施耐庵,一双眸子里依稀闪烁着隐约可见的晶莹泪光,微凸的下颔轻轻抖动,抱拳说道:“小可一介牧牛儿,自幼未读书史、大字识不得两篓,然而却有志除暴政于旦夕,救黎民于水火,怎奈天不垂怜,时不我予,强敌肆虐于前,虎狼窥伺于后,内则不受小明王韩林儿信任,外则遭陈友谅,张士诚排挤鲸吞,谋臣惴惴不安于位,战将悻悻聚而复散,帐前勇士不过二十员,麾下兄弟不足三万,长此以往,前途凶多吉少,一番抱负只怕早晚要化作泡影!今日小可不避风霜,不辞艰险,撇下满营将士前来求教,实指望先生能稍示前程,怎料道先生却嫌弃小可出身微贱,人物鄙陋。如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罢罢罢,也只怪我少有自知之明,莽撞冒昧而来,耐庵先生,请从此一别。小可也再不敢来打扰了!”说毕,袍袖一拂,对在场众人喝道:“众位弟兄,打道回营!”
  话犹未了,施耐庵早一步奔了过来,一个长揖到地,对突额人说道:“首领如此说话,叫晚生何地自容?既然如此看重区区一介书生,晚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突额人大喜过望,一转身将施耐庵又扶到座椅上,亲自收拾桌上残肴,扬头唤道:“拿酒来!”
  只听得屋后应得一声,关猛、呼延镇国、孙不害、孙十八娘鱼贯而出,立时便搬来一席酒菜,只见满桌是黄河鲤鱼、砀山麂,杂以鹿筋狍蹄,山蔬海味,端的是水陆毕陈,色味俱佳。突额人招一招手,李善长、杨思、朱亮祖、时不济、蓝玉等人便一齐坐了拢来。
  突额人端杯而起,对施耐庵注目说道:“耐庵先生身负绿林重托,小可不敢多有所求。只是心中有几桩疑虑难解之事,以求先生教诲。不过,小可还有些须苛求,那便是言谈之时,不必引经据典,亦不须口若悬河,只盼先生将那精辟卓越的道理,各各付之可诵之词、可唱之曲,不知先生可肯俯允?”施耐庵答道:“首领既然如此殷殷垂询,晚生敢不闻命!”
  突额人点点头,伸手又满满地斟了杯酒,递到施耐庵面前,说道:“既如此,便请耐庵先生干了这杯酒,听在下一一道来。”
  施耐庵见此情势,不便再谦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那突额人叫声“好”,赓即也一饮而尽,饮毕,忽然正色问道:“耐庵先生,想这元室入主中原以来,金戈铁马、文治武功,何等辉煌,本应享数百年繁荣昌盛的太平岁月,却为何转瞬之间,便落得分崩离析、风雨飘摇?”
  施耐庵稍稍沉吟得一阵,眼前又蓦起这些年所遭际的种种丑恶世态,又记起了铁尔帖木儿、董大鹏、扩廓帖木儿一流的贪官暴吏,又仿佛听到黎民百姓在苛政淫虐下辗转的呻吟,立时,一股愤懑之情冲击着胸臆,他不觉脱口吟道:
  “狼奔豕突,狮啸虎吼,普天下遍枭鸟,满朝里尽沐猴。搜四海以飨独夫,视黎民全为家奴,奸佞处处逢时,忠直人人怀忧;贪馋的显赫,清廉的窜逐。慎之,慎之,须知滴石之水,可以襄陵,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一阕吟毕,那突额人不觉悚然动容,他一边频频颔首,一边又斟满杯中酒,双手举到施耐庵面前,说道:“先生警世之言,敢不令人惕然警醒!请饮了这第二杯酒,小可再来请教。”
  施耐庵饮毕酒,只听那突额人又问道:“艰难时世,扰攘乾坤,欲荡强虏于沙场,拯黎民于水火,不知先生以何言教我?”
  施耐庵略加思索,立即吟道:“天下乐拒之千里,天下忧纳于胸襟。须知八战八克,更想七擒七纵;一身不爱,一心无懈,一诚不泯,一仁为重!文共武无二心,亲与疏视等同,自古云得道多助,其乐无穷!”
  突额人听得不住点头,忙忙地又捧起第三杯酒,看着施耐庵一饮而尽,然后问道:“而今元失其鹿,群雄竞逐,面对官军坚甲利兵、长弓硬弩,欲将百万之师,挥戈直捣黄龙,选将之道,以何为上?”
  施耐庵不假思索,脱口吟道:“虎贲赳赳,心怀耿耿,雄威一奋,天摇地震;受命时谋而后动,危难中甘为齑粉;营不扎青苗田,兵不入店肆门,嫉强敌如寇仇,视老弱如亲生;亦智亦勇,亦勇亦仁,如此之将,可为干城!”
  吟着,吟着,施耐庵不觉豪兴勃发,铿锵跌宕,摇头晃脑,浑忘了这半日一夜的奔波劳碌,一阕吟罢,双手支颐,两眼灼灼地凝望着突额汉子,等待他再发出问来,好将这许多年潜心思虑的经天纬地之策尽情倾吐。
  谁知这突额人问得三问,竟自缄默无言。他沉吟片刻,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边在屋内转着圈子,一边喃喃念道:“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得道多助,其乐无穷;亦勇亦仁,可为干城!!”念着念着,他倏地转过身来,瞠目久久地睇视着施耐庵的脸庞,那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异而钦服的奇彩,良久,方才长吁一声,以手加额,仰天叹道:“善哉,善哉,良言,良言!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得聆耐庵先生这三条奇策,吾愿足矣!”
  店堂里一众好汉见这突额人的奇异举止,哪里还坐得住,一个个抖擞精神,振衣而起。适才施耐庵吟出的三阕俚曲,每一句每一字如金石掷地有声,他们早听得一清二楚,仔细咂摸之下,悟出个中涵义,一个个在心里头赞叹不止,碍着自己首领在面前,一时又哪里敢叫出声来?只好你对我点点头,我对你甩一甩大拇指,把一腔欣喜都噎在喉管里。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过,紧接着奔进一个头扎红巾的兵丁,风尘仆仆,大汗淋淋,疾步奔到突额人面前,喘吁吁地说道:“禀元帅,小的奉大义集留守总管徐达将军之命,特来报知火急军情:元帅离营不久,元朝中州都统领刘哈喇不花率领五万蒙古铁骑,从成武、巨野、定陶分三路进袭我军,徐总管请元帅速速回营!”
  在场众人听到这消息,一个个大惊失色,齐齐把目光投向那突额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杀回老营。谁知突额人听了探子禀报,却不动声色,袍袖一挥,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知道了,你去罢!”挥走了报信的兵士,疾步奔到施耐庵面前,说道:“耐庵先生,多谢你一番教诲,令小可长了不少见识!眼下还有一事相求,这三阕歌谣词句精辟,含义深长,敢请先生为小可誊写在纸上,也好朝夕诵读,永志不忘!”
  施耐庵心下惴惴,拱手答道:“信口胡诌,信手涂鸦,这有何难?不过,义军大营军情紧急,此刻只怕来不及了罢!”
  突额人呵呵笑道:“今日相会,千古难逢!休讲他一个小小的刘哈喇不花,便是那兀良哈台、余廷心一干悍将亲自前来,他又能其奈我何?”说毕,对随从吩咐道:“左右,还不快备下纸笔!”
  话音未落,早有两个汉子从柜台内取出文房四宝,那突额汉子亲手将墨汁磨得浓酽,施耐庵见他执著,也不推辞,左手挽起右腕袍袖,提起狼毫,饱饱地蘸得一笔,立时便要写下第一阕俚曲。
  蓦地,店门外早又响起两声令人心悸的“报!报”的呼喝,紧接着一个义军探马狂风般地卷进屋来,见了那突额人,立时伏地叫道:“启禀都元帅,元军破了章风镇,渡过万福河,已然三面合围大义集,大营危在旦夕!”
  这一声警报,把满屋好汉一齐惊呆了,就连那突额人也不觉浑身一震,双目定定地站在当地,半晌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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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诵律条蓝将军割发 述因果黑酒保负荆
  此刻,小小店堂里气氛紧张异常,众好汉悚然肃立,一齐注视着突额人脸庞上神情的变化。他们情知首领生性执拗,三阕手书的俚曲志在必得,不过,义军老营军情如火,危在旦夕,倘再迟延,大义集失守,局势将如何收拾?一时间搓手跌足,只是做声不得。
  施耐庵此时也被这奇变吓住,手里抖抖地捏着那管狼毫笔,只是落不下去。
  忽地,屋内轰轰然响起一阵震人耳鼓的大笑,笑声未落,只见那突额汉子早又倒背起双手,满脸堆着从容闲适的笑意,不慌不忙地围着屋内踱了一圈,然后停下步来,脸色倏地一沉,指点着众人说道:“众位兄弟,众位兄弟!没存想一道紧急军情,竟把你们吓成这等模样!唉唉,忝为一军之主,真真叫小可惭愧无地!小可素日常常言道:义军将士合则为蛟龙,分则为猛虎,发号施令,出自首领一人,冲锋陷阵,尚须人人奋勇!想那大义集下有健儿数千,上有徐达、汤和诸将,倘若义军将士是孱头孬种,有我这首领在,大义集当破也就破了;若是义军将士个个争先杀敌,无我这首领在,义军大营照旧守得住!诸位,诸位,试想堂堂一支大军,安危系于一人,那还算得上什么抗元铁流?又岂能称得上仁义之师?!再说,枪林箭雨相处多年,小可也相信大义集的弟兄们守得住老营,无有这一点知人之明,小可又怎配作一军之主呢?”
  这一席话说得胸有成竹,鞭辟入里,望着他那镇定从容的神态,满屋好汉一齐舒了口大气,那颗悬悬之心又落进了肚里。
  见了这一幕情景,施耐庵不觉暗暗赞叹不已:这突额汉子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比起细柳营中的周亚夫,空城拒敌的诸葛亮,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到此,他乘兴抻纸挥毫,墨挽秋山,笔走龙蛇,只听得沙沙沙沙一阵骤响,立时便将那三阕曲词写到纸上。他侧头眯目,打量那字迹写得周正,便立起身来,将手书的俚曲奉给了突额汉子。
  突额汉子接过来,默默诵读了一遍,叠成方胜,揣进怀内,朝着施耐庵唱了个大喏道:“有此墨宝,军务倥偬之际,小可时时如睹先生尊容,多谢了,多谢了!”
  施耐庵连忙还了一揖,说道:“腐儒之谈,涂鸦之笔,不值首领谬奖!既然军情紧急,晚生多谢救助,此刻便要告辞了!”说毕,撩衣便起。
  突额人伸手拦住,脸色忽然变得阴沉,缓缓说道:“耐庵先生且慢!小可尚有一桩未了之事,须得当众剖明!”说毕,转身面对众好汉,厉声喝道:“今日在这酒店之中,有人违了大营军令,执法不隔夜,这是诸位弟兄熟知的规矩,此刻本帅便要依律惩处!”
  一见他这番疾言厉色的神态,满屋众人心下忐忑,面面相觑,也不知何人犯了军法,一个个噤若寒蝉。倒是那“小三子”蓝玉性子急躁,又仗着年纪幼小,一时忘了厉害,冒冒失失走上前一步禀道:“都元帅执法也不看个时辰,此刻义军老营正自杀得沸反盈天,何必在此斤斤计较?还是早些让俺回去会会那鞑子将军刘哈喇不花罢!”
  话犹未了,突额人陡地暴睁双眼,怒声叱道:“好个蓝玉,犯了军法,还敢在此罗唣,你知罪么?”
  这一声厉喝,倒把个“小三子”吓了一跳,他赶紧伏倒在地,呐呐地说道:“末将奉命接应百室先生和这位施相公,一路小心,不知身犯何罪?”
  突额人道:“休要抵赖,先瞧瞧你那腰牌上十二字军令第三句写的什么?”
  蓝玉早背得烂熟,脱口答道:“那第三句刻的是‘敬贤达’三字,那又与末将何干?”
  突额人瞋目喝道:“适才本帅与耐庵先生乍一见面,你便仗着‘一指禅’的功夫,要伤害耐庵先生,倘若不是被本帅一个眼风制止,他的双眼岂不要被你抓瞎么?军令有言,‘敬贤达’者,凡是书生秀才、尊长名流,只要不是朝廷鹰犬,不管他亲义军抑或疏义军,一概不许恶言相加、侮辱伤害。耐庵先生学富五车,当今侠士,你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毒手加害,把义军法度置于何地!”说毕,他双目微闭,头颈后仰,沉声吩咐道:“左右,军法无情,按律当斩,拉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听了这一声令下,那蓝玉早唬得魂不附体,连连求告道:
  “都元帅息怒,末将还有话讲!”
  突额人挥手拦住行刑兵士,扬颔问道:“你还有何辩白?
  快快讲来!”
  蓝玉伏地说道:“适才只怪末将生性鲁莽,几乎伤了施相公。不过,此事亦是事出有因,一介书生,竟敢大咧咧地将元帅一口一声叫什么‘足下’,俺想足下之物,无非鸡犬猫鼠之类,此人骂了元帅,乃是辱了俺满营将士,故尔一时性起,要与他拼命。”
  一句话,逗得满屋人哄堂大笑,连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只有那突额人依旧面色阴沉,倒背双手对随员喝道:“一句话不对便要伤人,如此凶恶成性,如何留得,还不快快执行军法!”
  施耐庵一听不对路,连忙劝道:“小将军朴陋憨厚,一番至诚,也是为着爱主心切,俗语云:不知者不为罪,还请看在晚生薄面,赦免了他罢。”
  众好汉见状,一齐伏在地上,异口同声恳求道:“蓝家兄弟年幼无知。还请元帅开恩则个!”
  突额人沉吟半晌,叹道:“唉唉!有道是执法无情,难如登天!年幼无知,倘不是本帅在场,他那一指便要坏了义军名声!”说毕,他俯身扶起蓝玉,说道:“看在耐庵先生与众位兄弟面上,本帅今日且寄下你这颗头颅!不过,为了不叫你今后再行鲁莽,也须叫你留下个印记!”说着,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手腕一抖,“咔嚓”一声,立时将蓝玉头上乌黑的头发割下一绺来。他右手还剑入鞘,左手将那一绺黑发劈面掷向蓝玉,厉声叱道:“今日割发代首,来日再犯,定斩不饶!”
  蓝玉早唬得冷汗淋淋,战战兢兢地捧着那绺头发站了起来,施耐庵走上一步,温语慰道:“小将军记住:所谓足下,乃是陌生人之间的寻常称谓,休要再生误会。”
  蓝玉听毕,唯唯退入人丛,兀自怔怔发呆。众人惊魂未定,只听得突额人又厉声叫道:“左右,再把那违犯军令的物证拿来!”话音才落,早有兵士将一个小小纸包呈了上来,众人定睛看去,不觉吓了一跳:只见纸包内包着一只掰开一半的馒首,正是刚进店时施耐庵吃着了指甲的那只“人肉包子。”!
  众人正自惴惴不安,只见那突额人面露肃杀之色,徐徐言道:“堂堂仁义之师,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通衢大道之上,戕害生灵,贩卖人肉,真真是人间不齿,天理不容!”说毕,他陡地厉声大叫:“阮家兄弟,罪证俱在,你们还不出来领受军法么?”
  阮氏三杰见了那只腌腌臜臜的“人肉包子”,正自暗暗吃惊,及至听到突额人指名道姓地要他们出来领受军法,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个人懵懵懂懂,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伏地说道:“都元帅,这只‘人肉馒首’不知从何处捡来,俺们店中从来不曾做过此等点心!”
  突额人厉声说道:“三位不必狡赖!实话告诉你们罢:适才重整酒宴之时,本帅于残汤剩酒之间亲手捡得这只包子,不是你们所做,难道它是从天上掉到这桌上不成?唉唉,自从你们兄弟投效义军以来,本帅看你们豪爽精细,又久经江湖历练,便命你们在这河南、山东、江苏交界之处开一爿酒肆,借以接应南北义军弟兄,打探敌军军情,为大营作个眼线。谁知你们野性难驯,陋习不改,竟作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真真有损红巾义军的脸面!想一想正在大义集浴血苦战的数千弟兄,面对大营森严军法,你们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一席话直说得阮氏三杰浑身发毛,百口莫辩。良久,阮中武方才声音抖抖地说道:“元帅,俺弟兄在此开酒店,数月来果真是一举一动,谨守法度,这件事还望明察!”
  话犹未了,只见那呼延镇国朝阮大武俯下身来,悄声说道:“阮大哥,依俺看,这人肉馒头必是什么猫儿狗儿衔进店里来的!”
  阮大武沉声叱道:“休胡说,看俺不掌你那没毛嘴!”
  两人正自叽叽咕咕。只听得突额人厉声喝道:“军法载得明白:伤一命如伤吾弟兄,阮氏三人按律当出一人偿命!左右,看刀!”
  这一句话道出,满厅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却又无法救得阮氏兄弟性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大汉擎刀走出,不住地摇头叹息。施耐庵一时情急,转身朝突额人唱了个大喏,劝道:“首领且慢行刑!晚生有几句话说:想这阮氏三杰,晚生早在淮、泗一带便已相识,乃是朴直善良的好汉,顶天立地的英雄,决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拆白扯谎,这人肉包子之事,还望查实之后再作处置,以免误杀了好人!”
  突额人沉吟片刻,决然将手一挥,对施耐庵道:“耐庵先生差矣!徇情枉法,何以立威?姑息迁延,何以服众?宁可错杀一人,也不敢损义军一丝仁义之名!耐庵先生,恕小可不敢闻命!”说毕,对两名行刑的大汉冷森森地瞟得一眼,说道:“阮家兄弟,何人主使,速速走出来受刑!”
  阮氏三杰倒也不再辩白,三个人一齐长叹,都争着要引颈受刑,嘴里都说着一样的话语:“俺先走一步,来年今日,休要忘了替俺坟上烧一陌纸钱。”
  三兄弟正自惨惨戚戚,猛可地人丛后响起一声暴叫:“兀那三个夯货,怎的如此没志气!”话音未落,人丛里早起了一阵骚动,只听得一阵呼喝:“众位赏光,闪开条路,待俺出来剖白!”随着话音,两个人拨开一条巷道,施施然走到当堂。
  众人一看,几乎笑岔了气。
  只见头前的孙十八娘发髻扯散,青丝纷披,额角上抹一把鲜红的猪血,后颈上挂着一把荆条,反穿着一领乌油油的皂布衫子,双手倒提着玄色生绢裙儿,“吧哒”着一双大脚,扭扭捏捏地走到堂前;她身后跟着的那条大汉,不是别人,却是那“活敬德”孙不害,只见他大赤着膊,露出胸前毵毵黑毛和一身黑油滋滋的疙瘩肉,肌肉鼓鼓的背脊上绑着一束皂角刺。
  孙十八娘领着孙不害,走到突额人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都元帅,大头领,俺孙十八娘负荆请罪来了。”
  突额人瞧了瞧这两人的古怪形容,亦自忍俊不禁,俯首问道:“大嫂妇道人家,如何弄出这等模样?为何要负荆请罪?”
  孙十八娘嘻嘻笑道:“嘻嘻,大头领有所不知,那人肉馒头是俺与这娘舅兄弟合伙做的,他是胁从,俺,便是主谋!”
  这句话说得轻巧自如,却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阮大武只道他这毛头星浑家又发了傻劲,直急得双目冒火,在背后伸手扯着她那生绢裙子,悄声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泼货,顽笑也不看个时辰,休要胡闹,休要胡闹!”
  孙十八娘回头啐了他一口,嗔道:“好汉作事好汉当,干你屁事!瞧刚才你那熊包样儿,没的又在俺面前要什么大丈夫脾气!”
  两夫妇斗嘴未了,只听突额人凛然喝道:“孙十八娘敢作敢当,不愧英雄本色。既然违了律条,自当军法从事!左右,主使孙十八娘斩首示众,从犯孙不害杖脊四十大板!”话犹未了,孙十八娘双手乱摆,连声叫道:“休慌,休慌!且慢,且慢!俺有话说!”叫毕,她走上一步,从案头上拿起那只“人肉包子”,在众人面前幌得一幌,说道:“大头领所言不假,这的的确确是一只人肉作馅的馒首!不过,这里头既未包着人的筋肉骨殖,也没包着人的五脏六腑,只包了这样的捞什子!”一头说,她一头用手在馒头里拨拉得一阵,立时又捻出一片人指甲来!
  众人一见,都一齐圆睁双眼,紧盯着那白生生的人指甲。施耐庵先前就曾吃着了这个“人肉馒头”,此刻见孙十八娘又拣出一块指甲来,禁不住心头作恶。那突额人瞧着这一切,脸色益发变得阴沉,斜眯着双眼,双颚索索乱抖,瞧那样儿,保不定立时便要发作。
  孙十八娘捻着那指甲,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唉唉!俺孙十八娘尽管枉担了一个‘板刀观音’的吓人名气,可是,有生以来,却是从未杀一个好人,也从来未曾做过什么伤大害理之事,这一人肉馒头’也是就做了这头一回,谁知偏巧就被你们撞见!其实,此事说起来倒颇有些缘故,大头领、施相公、众位弟兄,且悠着点儿性子,听俺慢慢道来。”
  说到此处,她将那只馒头放到桌上,伸出两指戳着孙不害的额头眉心,说道:“此事起根发源,其实都应在他这没出息的夯货身上!说起俺这娘家兄弟,倒也是侠义人家出身,自幼不爱读书,尽喜欢拿枪使棒、好勇斗狠,休看他生得傻大黑粗、人物狼犺,却修得好妻命,十九岁时便由邻里说合得左近村里一个农户家的闺女,那小姐儿人物端的长得齐楚,细眉杏眼,瓜子脸儿,一笑两个小小酒涡,瞧一眼便叫人想捏上一把。两口儿成亲之后,如胶似漆,如鱼得水,恩爱缠绵,小日子过得煞是甜滋滋的令人艳羡。
  “谁知俺这兄弟运气不济,命中犯了白虎煞,守着个美人胎子般的妇人,无端却闯下一桩泼天的祸事来!”说到此处,孙十八娘又伸手戳了孙不害的额头,嗔道:“木痴痴地趴着作甚!你自己的事,还是由你来讲!免得大头领怪俺嘴尖舌长、添油加醋!”
  孙不害呐呐地说道:“俺拙嘴笨舌,还是姐姐你讲的好。”
  孙十八娘叹道:“唉,娘家竟有这等不出台的角儿,真叫俺十八娘脸上无光!俺顺着往下讲罢。就在去年重阳节上,俺那弟媳在家里憋得慌了,缠着要男人带她去县城的东岳庙烧香还愿,俺兄弟拗不过,两口儿便收拾打扮,捉对儿逛进了县城,一进东岳庙,夫妻们对着东岳大帝烧了三炷香,喜滋滋一齐祷告菩萨早些赐个白胖娃儿。谁知无意中却惹着一尊恶神。
  “那一日庙内有一个大户大家正作道场,这家主人乃是一个退职乡绅,登州城里有名的人面豺狼、色中饿鬼。无巧不巧,俺那弟媳可可儿便被他瞧在眼里,一时淫心大动,仗着有权有势,装着劝俺兄弟入席随喜,将他骗入后殿,然后招呼一班爪牙围住他媳妇儿动手动脚,欲行非礼。俺兄弟喝了两杯酒,不见媳妇踪迹,赶出来一头撞见,立时将那恶贼痛打了一顿,护着媳妇回到家里。
  “只道是那恶绅挨了一顿打,便会收了痴心妄想,谁知此人一怒而去,贼心不死,发誓不仅要将美人弄到手,而且还要叫孙家家破人亡。也是活该俺这兄弟倒灶,那恶绅勾结乡里,明查暗访,得知俺祖上曾在梁山泊大寨入过伙,立时便栽赃诬陷,串通州里六案孔目,一纸状子告了俺兄弟‘盗匪余党,图谋叛逆’的罪名。星夜派兵围了屋宇,逢人便砍,遇人便杀。俺这兄弟睡梦中惊醒,亏得一身武艺,仓促中逃得一条性命。那恶绅趁着混乱,径直奔入内房,将俺那弟媳妇抢进了县城。
  “一旦得知这次灭门大祸乃是由那恶绅而起,俺兄弟直气得五脏欲裂,争奈那恶绅府邸里禁卫森严,一时不敢上门寻仇,便隐在城郊荒坟中等待时机。直到年关将近,那恶绅只道俺兄弟畏罪远逃,防范渐渐懈弛了些,加之年节下诸事忙碌,浑把这事儿给忘了。就在除夕深夜三更之时,俺兄弟趁着夜黑摸入了恶绅的府弟,径直奔到上房,一把拿住了那齁齁大睡的恶贼,逼着他交出俺那蒙羞受苦的弟媳妇!那恶绅直吓得心胆皆裂,只得如实说道:‘好汉爷爷饶命,你那媳妇性子刚烈,掳进府里,抵死不从,三日前已被一个人贩子领走了。’俺兄弟一听此言,哪里还按捺得住,‘矻嚓’便将他剁下头来,连夜便投奔到了俺店里。
  “尽管手刃了仇人,俺兄弟到店里之后,却是愁眉苦脸,郁郁不乐,镇日里不言不笑,渐渐地变得哑巴也似。细问之下,俺才知道,他心里惦着那媳妇儿的生死存亡,一时郁积在心里,排解不开。俗语道:心病无药救,瞧着他这怔忡恍惚的神态,俺也无法可想,只有朝朝暮暮,好言相劝的份儿。
  “谁知无巧不巧,正值俺为兄弟的心病着急的时候,老天爷却把个对头送上门来。昨日有人传讯,说是要俺店内去几个人接应百室先生,俺当家的性急,带着中武,小武两个兄弟先走了一步,俺正待收拾收拾店铺到黄河边上去瞧瞧热闹,谁知就在此时,一个汉子踅进店门,一片声嚷着搬上好酒好肉,俺见有生意上门,自然不肯放过,立时将他招呼得服服贴贴。待此人喝得酩酊大醉,俺便将兄弟唤了过来,悄悄说道:‘兄弟你瞧,此人不似行商巨贾,那包袱却如何沉甸甸地,遮莫也有七八百两银子,瞧他那獐头鼠目、轻狂强横的模样,八成不是个正经角色!俺们在此开店,却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俺兄弟点点头,便解开了那人的包袱,将它摊在桌上,包袱里尽是黄灿灿、白亮亮的金银首饰,足足有一二百件,俺正在纳闷:这汉子行走江湖,不带金银,却带着这么多首饰,究竟作何营生?猛听得耳边‘哇呀’一声大叫,俺掉头看去,只见俺兄弟仿佛中了邪似地,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呆瞪瞪地立在桌旁,好似遭了雷击一般。
  “俺正自惊诧,只见兄弟忽地扬起手来,手里捏着一对银凤钗儿,他对着凤钗放声哭喊道:‘俺那苦命的娘子呀!’哭毕,双目怒睁,抄起一把厨刀,一个虎步跳到那兀自酣睡的客人面前,将他兜胸一把提起,厉声喝道:‘狗贼,你把俺那娘子拐到何处去了?’那汉子吃这一喝,酒早醒了大半,见了俺兄弟那副模样,直吓得双腿打颤,浑身筛糠一般乱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俺见兄弟气得失了神智,怕他一时性急,吓坏了这人,反倒问不出个底细,便走上去劝道:‘客官,休怕!只要你好好儿讲出来龙去脉,俺们便不难为你。’那汉子见俺说得平和,立时缓过气来,面对明晃晃的厨刀,哪里敢撒谎,立时便将底细全兜了出来。
  “原来此人便是登莱一带有名的泼皮无赖胡三省,五年前因赌博输了家业,跟着一个江洋大盗做起了人贩子买卖,专一拐卖良家妇女,送到塞外穷边、大青山下,牟取暴利,半月前刚刚走了一趟口外,卖了三十余名妇女,除了赚取人头银钱之外,还将所有妇女的首饰一齐剥下,充作私囊,俺兄弟的媳妇正是这次被拐卖到了口外,那一对银凤钗,正是她的陪嫁之物!”
  孙十八娘说到此处,孙不害早“唏唏呼呼”地抽泣起来,佑大个六尺汉子,此刻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伤心惨目,在场的众豪杰见此情景,也自频频叹息唏嘘。
  孙十八娘擤一擤鼻子,接着说道:“俺这兄弟捧着那对凤钗,怔了半晌,忽地暴吼一声,发狂也似地跳过来,一把提起那胡三省,牙齿磨得‘嗤嗤’作响,恨不得将那泼皮咬进嘴里,嚼个稀烂,一口唾沫吞下肚去!俺瞧着他那吓人的模样,恐他一时失了心智,做下莽撞事儿,急忙将他一把扯住劝道:‘兄弟,兄弟,此人拐卖妇女,端的可恶。不过眼下只见凤钗不见弟妇,休要弄死了此人,失了找人的线索!’俺兄弟听了此言,方才捺住怒气,扭着胡三省的领口喝道:‘狗贼,快说:你把俺那娘子拐到何处去了?若有半句诳语,俺便生生扭下你这颗头来!’”
  “那胡三省瞧着俺兄弟这模样,早吓得浑身筛糠般乱抖起来,抖抖索索地问明了俺那弟媳妇的衣饰形貌、年龄、举止,随即说道:‘好汉爷爷饶命,俺千不该万不该瞎眼拐卖了你那娘子,不过,也是好汉爷爷你前世积德,老天福星照命,你家娘子虽然流落异乡,却遭际了一个好人家。’说着,他便讲出了俺那弟媳的下落。
  “原来,这胡三省拐带着一干妇女,辗转来到口外的昭乌达集市,正在寻觅买主,恰逢元廷徽政院使秃满迭儿奉了清河郡主之命,在大漠一带搜寻秀女,胡三省听到消息,立时将拐带的女子送进行辕,指望邀功受赏,秃满迭儿一番挑选,竟偏偏将俺那娇滴滴的弟媳选入秀女队里,却将人贩子胡三省一顿乱棍打出辕门,这泼皮一个子儿的赏银未得,只掠了俺弟媳头上这对银凤钗儿。
  “听了这番原委,俺兄弟怒气兀自未熄,想着那落入蒙古贵人手中的结发妻子,不知会遭受何种凌辱,一时性起,举刀便要杀胡三省。那泼皮叩头哀告道:‘好汉爷爷,你那娘子进了清河郡主的府邸,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何等快乐逍遥,往后你只怕也会沾些荣耀!倘若你不愿意,俺便再与你寻将回来,只求饶俺这一回。’俺兄弟听到此处,益发怒不可遏、大吼一声:‘好贼子,要求荣华富贵,何不将你那姊姊妹妹送与朝廷!’眼错不见,那手中钢刀早剁向了胡三省的面门!“俺见此情形,立时劝道:‘好兄弟,既然弟妹尚在人世,从容寻她便了,可不敢随便杀人!’俺兄弟怒火攻心,哪里听得进人劝,一叠声吼道:‘今日不杀此贼,难消俺胸中恶气!今日不杀此贼,俺孙不害有何脸面再见世人!’说着,怒狮一般又举起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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