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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台弟子柳永纪事

_9 朵朵(现代)
  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
  “写得好词!快拿来我看看。”琼儿夺过那页纸,众姐妹围在她身后,一同读着纸上的文字: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
  别来锦字终难偶。
  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
  思悠悠。
  “好呀……”有人忍不住叫道。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
  岂知聚散难期,
  翻成雨恨云愁。
  阻追游,每登山临水,
  惹起平生心事,
  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却下层楼(柳永词《曲玉管》。)。
  琼儿不读则已,这一读顿觉浑身发热,用打颤的声音说:
  “快去,留住客人,让他上楼来见。”
  然后,细细再读一遍,品味良久:
  “从来没有读过如此好词。难得见这一笔飘逸潇洒的字。”
  楼下钱美叫道:
  “姐姐,官人说让你下楼来。”
  “知道了,知道了。”她高声应着,急忙忙打扮一番,由众姐妹拥着走下楼来:
  “官人,得罪了。”说完深施一礼。
  “琼儿姑娘,不必多礼。”
  琼儿抬起头,细细打量这不速之客:
  “官人,好面熟也。”
  “在下柳耆卿,初来金陵,听到姑娘的大名,贸然来访,还望多多见谅。”
  “是东京的才子柳耆卿吗?”
  “正是在下。”
  “啊呀,原来是柳七官人大驾光临,这真是琼楼的福分,快楼上请。”
  众人上了楼,琼儿让人捧茶上来,琼儿道:
  “官人,琼儿在京都时,早就知道你的大名,可一直没有眼福,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姑娘在京都哪个地方,京都不少院子,我都熟悉的,怎么没见过?”柳七心里想,琼儿如此美貌,自己身在东京竟然不知,真是奇怪。
  “官人,我开始在和悦楼,不久和悦楼因接不到客人改成了酒坊,我也就离开了。”
  柳七恍然大悟,和悦楼是他第一次去的地方,是他被那个说要做他妻子的女孩欺骗的地方,也是他不再去的地方,难怪没见过琼儿。
  琼儿见柳七不言,笑笑说:
  “官人,你在东京时,美女如云,整天缠着你,你哪能见我呢。”
  “不,我只觉得相见恨晚。”
  “不晚不晚,今天见我是最好的时节。”
  潘琼儿为柳七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并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住多少日子都行。几天下来,柳七已见琼楼之富,女儿们也用不着靠他的艳词做宣传。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
  “你住在这里,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琼儿对他说。
  “可我不能白住在这里呀。”
  “你白住过的地方还少吗?在京城请你都请不来的,如果你乐意,就多填些曲子,让姐妹们唱去,但不要再写那种专门给某个人的东西,不要在词中道出姓名,我这里的女儿们不需要这样。”
  今宵酒醒何处九(3)
  柳七心里非常高兴,便专心研究新词技艺。
  琼楼来的客人很少,一月里只有两三次活动可安排,众姐妹们平时均修身养性,以备一时用兵。柳七每天写的新词,均被她们抄了去,互相切磋,当遇着大的宴会时,便依调唱出,一时间,金陵豪客都知道“要听新词,需上琼楼”的道理。
  潘琼儿是个极爱排场的人,饮宴不多,但每次饮宴少则百人,多则数百人;她又极有心计,在戏文间断处,让唱几曲新词,或者专门安排一个“新词演唱会”,惹得其他楼里的姐妹都带着厚礼来见,为的只是抄一曲新词,但琼儿告诉姐妹们,这“词”可是咱琼楼的至宝,只能传一半,不能全传出去。但姐妹们将她的话理解错了,所以当柳七来到宝宝家时,听宝宝所唱的只是词的上片或下片,就是没有完整的一片。
  面对这种状况,柳七有些恼怒,这一天,他终于推开了琼儿的门。
  “琼儿姑娘,我有事和你商量。”
  “柳七哥,你说吧。”
  “琼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楼里是个麻烦,又不付钱,还要让妹妹们陪着?”
  “不是。”琼儿不露声色地说道。但她心里很是奇怪,柳七哥今天是怎么了,瞧他那脸色,阴沉得好像马上要下雨。
  “那么,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她仍然不露声色。
  “那么,我这一个多月,欠你多少钱?”
  “一文也不欠。”
  “那好,我走了。”柳七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潘琼儿再也忍不住了,但她只爆发了这么一下,然后又将火焰按下心头:
  “如果你在这里腻了,就到别处去玩玩,可你玩够了以后别忘了回来。”
  “好马不吃回头草,只要我出了这门,就绝不再回来。”
  潘琼儿听柳七这样说,觉得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她赶紧跑过去堵在柳七面前:
  “七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下午我去了宝宝家。”
  潘琼儿思忖一阵说:“我没说不让你去别家,可你也不能喜新厌旧到这种地步,宝宝好也罢坏也罢,她说我好也罢,说我坏也罢,可我对你柳七哥怎样你心里应该清楚。”说完一扭头,呼呼地直喘气。
  “是的,你琼儿对我是没说的,可你也不能对我好的同时……”
  “怎么啦?难道对你好,我就不能正常待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楼里女儿们听见吵嚷声都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吃惊地看着两人在那里斗嘴。
  柳七继续道:“我是说你不能在对我好的同时毁灭我!”
  “我毁灭你——难道我砍了你的手,剜了你的心?”
  “这比剜我的心肝还要重!”
  “哼,这世上还有比剜了柳七心肝还重的事,姐妹们,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众姐妹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萧蓉和钱美站出来,一个拉住琼儿,一个挡住柳七,可琼儿已怒不可遏,跺着脚大声说:
  “柳七,你今天若不说出个道道来,我琼儿就……就……”说着她气得哭了起来。
  萧蓉拉着柳七的手,来到另一个房间,轻轻抚着他的身子说:
  “柳七哥,姐妹们闻你的大名久了,却不知还会对女儿这样……”
  “不,萧蓉妹妹,我这一生还从未对女儿家发过这么大的火,可今天,今天确实让人生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柳七便将他到宝宝家去听曲,只听到一半词的事说了一遍。
  “这要紧吗?”
  “妹妹,你知道,词是我柳七的生命,我视自己写过的每一首词为生命,你们将我的词割成两截,做得也太过分了吧——更严重的是,有人竟自己添补下片,将好端端的东西弄成了四不像——怎么说,就像一个男人脸、男人的上身,却长了个女人的下身一样,你说这如何是好,将来一讹百讹,我这柳词还是柳词吗?!”
  萧蓉终于听明白了,对柳七说:
  “这真是姐姐的不是了,她曾吩咐我们别将你词给了他楼,给也只能给一半——你先等着,我去跟她说。”
  萧蓉出去不一会,琼儿和众姐妹们都来了。
  “柳七哥,我都知道了,这是我的错,我不知怎样做才好——其实,我是教姐妹们不要将你的新词全传出去了,多留几首为镇楼之宝,谁知她们误解了我的意思——唉,你看该怎么办……”琼儿说着流下泪来,这是伤心、忧心、担心的泪水。
  柳七得知琼儿并不是有意这样,那气也消了一半:
  “你们也别怪我,我柳七有什么,除了满腹词章外什么也没有,你们喜欢我,不就是喜欢我的词吗。”
  “七哥,”钱美说,“琼楼里的姐妹们可不是只喜欢你的词,而且是喜欢你的人呢!”
  柳七看着这班女儿,为这事一个个愁容满面、泪痕斑斑的样子,气已全消了:
  “好吧,难为众妹妹了,这事就让我来处理吧,只是为此我可能多跑些院子,不能像以前那样陪你们了。”
  “我看也只有如此——七哥,到各处的花费由我楼里支付,就算是将功补过吧。”
  今宵酒醒何处九(4)
  柳七笑了:“我柳七到金陵最难上的琼楼来都不费半两银子,到别处就更不需要了,琼姑娘的心意领了。”
  这以后,柳七便在金陵各院子里游荡,不觉间几月一晃而过。
  这一日,柳七忽然记起张先之约,想知道他求见太子的一些情况,租了一匹走马,溜溜达达,一路走一路打听三岔口书店,从早晨一直找到黄昏才找到了。
  说是书店,看门面,不过小小一间屋子,柳七到来的时候,书店正准备关门,柳七看着门楣上“三岔口书店”几个字,心中暗暗称奇,这五个字虽是模仿韩愈的,可笔底遒劲有力,布局严谨规范,分开看,字字稳健,连起来看,如崇山峻岭间,处处松柏葳蕤:“不想张先竟有如此胸怀不俗的朋友。”
  下了马,将马拴到路边一棵果树上,拍拍襟袖上的尘土,进了店门。
  “先生,这里马上要关门,你明天再来吧。”一个长髯老者从藤椅上站起说。
  柳七打量老者一番,他身穿粗布衣服,眼眉间有许多皱纹,脸色苍暗,刻下了人世间的风霜。再看他的双手,又黑又粗,又干又硬,他站着,但背已经驼弯,双腿也已经变形成X形。看着这样一个老人,他很难将其和门楣上的五个字联系在一起。
  不过,人不可貌相,三国时的诸葛亮在出仕之前不过是个农夫,姜子牙在为相前只是个渔夫。想到这里,柳七深施一礼:
  “敢问您可是石老先生?”
  “老汉俺是姓石。”
  “石老,久仰久仰!”
  老人有些惶恐地退了几步:“年轻人,我听不懂你说啥,你要买书,明天再来,俺这里太阳升起就有人。”
  “石老,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就找您。”
  “找我?”老人看看柳七,“俺不认识你。”
  “是这样的……”柳七便将张先让他在这里找他的事简短地说了一遍。
  “张先张子野?”老人怀疑地看看柳七。
  “俺这里没有,你肯定是找错了。”
  柳七叹口气:“这里是不是有个叫石介(石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天圣八年进士及第,为国子监直讲,有《徂徕先生文集》二十卷行世。)的先生?”
  “石介先生?”老人乐了,“那是俺的孙子,今年才一十四岁。”
  柳七一听这话,心里好笑,但既然来了,总不能空回,他对老人说可能弄错了,他是来找一个叫石介的人。
  “如果你是找他,肯定没错,找他的人很多,从来没有找错的,你在这儿站着别走,我去叫他出来。”
  过了片刻,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后面跑出来,边跑边嚷:“哪位找我?”
  “是我!”
  石介看看柳七:“说吧,先生找我有何见教。”
  柳七想想,没说他是找张先,转个弯子说:
  “想问问这门楣上的店名出自谁的手笔?”
  “哦——”石介拉长声音,“请先生指正。”柳七一愣,连忙问:“怎么,是你写的?”
  “小生笔拙,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柳七确实吃惊不小,这么个十四岁小孩,能写得如此形至神备的苍劲书法,确实不多见。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个小孩将来必成大器。
  “石介小弟,我是来找一个人,他叫张先。不知你是否知道。”
  “湖州张子野是我的知交,找他先找我绝对没错。先生是何许人也,找他何事?”
  柳七又将前事说了一遍。
  “我知道了,你是那个叫柳永的京城才子吧,子野说你才华横溢,很得杨亿那厮的赏识。”
  柳七听石介小小年纪,对杨亿竟是如此小看,心中更是奇怪。
  “我和杨翰林并不熟悉,泗州时在舟上见过一面。”
  “既是张先的朋友,请到屋里说话——”边走边对柳七说,“今天可真叫巧,一下午来了两个才子,加上我总共三个,三才子会金陵,我这三岔口书店福星高照。”
  “还有谁来了?”柳三变问。
  “庐陵(庐陵:今江西吉安。)欧阳修随其叔父(时欧阳修叔父欧阳晔在随州为推官,欧阳修少年丧父,全家投靠在他家。)来到金陵,他闲着没事,找书店买书,找到我这里了,刚才我们谈得正到好处。”
  柳三变随着石介来到他的书房,这里的藏书比书店里精而富,墙上悬一副对联,上写:“有慕韩愈(唐时著名诗人,政治家。)节,有开柳开( 柳开(948—1001),字仲涤,大名人。他首先起来反对五代文坛文风。 )志”,字体依然是那样苍劲有力,下联角上有一行小楷:“守道一十三岁学书。”屋里的陈设极为简陋,这使在青楼里待久了的他觉得有些不习惯。地上铺着草席,席上有台小桌,一个少年正跪在那里看书,见二人进来,连忙站起:
  “守道兄,这位是……”
  “刚认识的,他是张子野的朋友,叫柳永,听说也是个大才子。”
  柳七见他俩如此胸有城府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你就是欧阳修吧,坐下坐下。”
  说着话,三人一起落座,老人从门外端一杯茶进来,放在柳三变面前:“先生,小孩子不懂事,请你多多指点。”说完退了出去。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接着谈,不当之处,兄长指点。”石介道,末了补充一句:
  今宵酒醒何处九(5)
  “今天,我们谈的可是大事。”
  柳三变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听两个小孩口中的大事。
  “刚才,我已说到杨翰林之流,他们的西昆之体,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而人们对于西昆体,又是父训其子,兄教其弟,童而朱研其口,长而组绣于手,天下靡然向风,寝以成俗,真让人痛心不已。”石介道。
  “如果我将来有机会,必团结各方才子,给圣上奏本,使文章之宗,以理实为要。”年仅十五岁的欧阳修说……
  三人坐在草席上,一直谈到清晨才休,柳三变从石介处离开,胸中又注入了少年意气,他隐隐地感到,今天所遇的两个小孩,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如果苍天有眼,石介和欧阳修必有作为。
  “后生可畏啊。”说着话,他往张先的住处而去。
  今宵酒醒何处十(1)
  公元1019年金陵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初冬时节,寒意料峭,柳三变又没有准备足够的衣服,骑着马,风就从裤管里钻,他觉得身上叫肚子的部位一片冰凉,当他来到张先门口时,脚已冻得站都站不住了。
  轻叩三下门环,站出一个俊俏的妇人,脸红红的道个万福:“这位哥哥,你是找谁?”
  柳三变一见这女子,顿觉身热心跳,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有个张先的住在这里。
  妇人没有搭腔,拉开一扇门,让柳三变进去,领着他走到一间屋前说,进去吧,他还在呢。说完转身而去,临进门前回过头来看他,柳七觉得那眼睛热热的。
  柳七叫两声张先兄,随着张先的应答,他推门进去,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先,你还在睡呀。”
  张先伸个懒腰,从被窝里爬起来,口里吟着唐人绝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念叨着,穿好衣服站到地下:
  “你是哪方高人,这么早光临寒舍。”
  柳三变自言自语:这寒舍可真够寒的,如果惠明来了,肯定会暖和一些。
  “惠明?惠明是谁?”
  “唉,看来你‘一丛花令’是白写了……”
  张先这才明白过来,脸一红,心跳着说:你是惠明师傅派来的吧,有什么事呀。
  三变说,惠明师傅派我来请阁下去做静虚庵里的方丈。
  “请我去做方丈?”张先摸着脑门,“我不是和尚呀……”
  “你连小和尚都弄出来了,还说自己不是和尚。”
  张先闻言身子都发抖了:“兄长,别胡说,根本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现在人赃俱获,你有何话说,去做方丈一休百休,若不肯就拉你去见官——不,见太子殿下!”
  “别,别别……”张先退后两步,看着三变,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柳永兄,大清早的,你开什么玩笑。”
  两人笑一阵,说些旧话,张先道:
  “柳兄,一年多不见了,以为你不来了,我这心里每天发急。”
  “急什么?”
  “我租屋子住在这里,一没钱,二没事干,就等着你来呢。”
  “你没见到太子殿下?”
  “见到了,可什么用也没有。”
  “怎么?”
  “太子看了范仲淹的信后说:‘张先也是个有才的人,好好读书,将来在科场求取功名。’这话有什么用,我千辛万苦就得了这么一句话,想来真让人失望。”
  “唔,失望不得,‘张先也是有才的人’,这句话可是管用得很呐!”柳七说。
  “怎么个管用法?”
  “你如果考试考中了,那太子的话就应验,你若考不中,太子的话就没应验——明白了?”
  “对,如果太子成了皇帝……”张先乐得跳了起来,“柳兄,真是高见,高见。今日天冷,你别回去了,咱们弄些酒菜庆贺一番。”
  “好,好。”柳七说,“我的马还在外面,这里能弄些草料吗?”
  “草料?不知有没有,我去问问房东。”
  “房东是谁?”
  “这院子的房东可是个有来头的人物,她丈夫就是金陵城的大尹,人们都叫他张大尹。”
  “你住在堂堂大尹之家。”
  “这不是他的家,这里有个女人可能是她的小妾或别的什么,张大尹每月只来三两次。”
  柳七道:“我进门时见过那女的,确实不同一般。”
  “就是不敢套上手。”
  “那又是为何?”
  “哥哥呀,谁有这么大胆子,那不是明着找死吗?”
  柳七不言,等张先收拾好屋子,牵了马进来拴到院子里。“嫂子,能买些草料吗?”张先说。
  “听你说的,一些草料还用得着买,待会儿我到邻舍家讨些回来就是。”
  张先说声谢,进了屋,对柳七眨着眼说:
  “怪事怪事,这妇人平时恶声恶气,今天怎么如此亲热。”
  柳七道:“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丈,今天庆贺,应请她过来才是。”
  “唉,兄长,我对人就是没你这份心眼,请她过来好,好啊,让她以后不再对我无礼。”
  柳七不管他和妇人的过节,取出两锭银子让他去置办酒席。
  “这么多,够我三个月的房租了,兄长,你可真是义气。”
  柳三变笑而不语。张先拿着银子出去买东西。柳七闲坐无聊,便出了屋,在院子里转悠。
  那妇人见柳七转来转去,拉开屋门出来:“哥哥,你是找什么?”
  柳七看看妇人,那一双眼睛亮得像月,柔得像水,便走上前去:“想请姐姐吃茶谈天,苦于找不到理由。”
  妇人格格笑了,露出满口白亮的牙齿,柳七心里乱动,口里说:“姐姐好亮的牙齿。”
  妇人笑得更欢:“你这人真有意思。”脸一红,扭身进了屋,但并没有掩门。
  柳七心里一热,顺势进去:“姐姐好俏的身材呀。”他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妇人见他跟着进了屋,很是吃惊:“这位哥哥,好大的胆子。”
  柳七道:“姐姐夸奖,朋友们都说我胆小,可今日,胆向色边生,见姐姐如此美貌,就是死到临头也不怕了。”说完,上前一步,将她从后面抱住。
  今宵酒醒何处十(2)
  “别,先别,张先要来了……”
  “张先不会马上来。姐姐好烫的身子。”
  妇人一转身,和他一个对面,两人火辣辣对视一阵,两张嘴唇便轻轻合到一起。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妇人说。
  “你不喜欢?”
  “不,听说胆子大的人……我喜欢胆大的人。”
  “你胆子也不小。”
  “可就是遇不上胆大的。”
  “今天,你遇上了。”
  柳七正要抱妇人上床,忽听院门一响,张先来了。妇人连忙系好衣带,理理云鬓:“快出去,他来了。”
  柳七从她暗淡下去的眼睛里听到一声叹息。
  “姐姐,只要你乐意,机会会有的。”他低声说完,从屋里出来。
  张先见状,吃惊地张大嘴:“兄长,你敢进她的屋子?”
  “为什么进不得?我进去说一声,待会儿请她吃饭。”张先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可别给我惹麻烦。”
  张先进了屋,将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全是鸡鸭鱼肉。
  “怎么不弄些蔬菜?”
  “我想吃肉,兄长,我这一年来,很少见荤。”
  柳七不说什么,看张先翻这翻那,问他道:
  “你找什么?”
  “这鸡总得切开,我这里没有切刀。”
  “到她房里切去。”
  “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跟我来。”
  张先一手拎鸡一手拎鸭,跟着柳七到那妇人屋里,柳七道:
  “姐姐,请你到那屋里坐。菜由张先弄就行了。”
  妇人本想说由她弄菜的话,又想和柳七在一起,便依了柳七出来,进了张先屋里,寻个干净处坐下。
  “虽是自家房子,这屋自张先住进后,我还是头一次进来。”
  “张先也是第一次进你的屋吧?”
  妇人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却问他道:
  “看你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怎么和他在一起?”
  “他怎么啦?”
  “……没……也没什么。”
  “人不可貌相,张先在文坛也是算得上的角儿。”
  “你们文人圈里的事我不知道,可我总觉得他有些虚伪。”
  话说到这地步,柳七便不再说张先,正准备岔开话题,张先哇哇叫着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切刀。
  柳七吓了一跳,妇人尖叫一声,心里后悔自己多嘴说张先不是,却听张先道:
  “兄长,快,快看我脸上伤得重不重?”
  柳七这才看他的脸,从鼻梁到颊上一道斜斜的刀口,血正往外流呢。
  “呀,你这是怎么了?”
  “快别问了,疼死我了。”
  妇人赶紧关好门,插上问道:“是大尹伤的你呀?”
  “嫂嫂别怕,是我自己伤的。”
  “自己伤的?”柳七有些奇怪。
  “我……我在切鸡肉……”
  “切鸡肉怎么切到脸上了?”妇人问。
  “我一手按住鸡,一手提着刀……疼死我了……切下了一块……啊呀……我想尝尝鸡肉香不香,就切到脸上了。”
  柳七还是不明白:“你尝鸡肉香不香,怎么会切到脸上?”
  “我……一手按住鸡……一手拿起鸡肉往嘴里塞,但忘了放下刀……”
  柳七和妇人听言,笑得直不起腰来:“张先张先,你也太馋了。”
  幸好刀口并不很深,血也不再外流,妇人道:
  “还是我去做吧,你俩先坐一阵。”说着接过刀去弄菜了。
  这一天,三人又吃又笑,玩得十分开心。那妇人坐在柳七身边,小饮几杯后,身上更加火热,张先脸上有伤,不敢多说也不敢多笑,只是抿着嘴吃肉,听柳七和妇人说话。
  傍晚时分,天竟然飘起零星的雪花。那妇人说长这么大,从未见过下这种东西——江南的雪,极薄极软,不冷,带点暖意,仿佛玉帝刚刚脱下的衣服,带着一丝体温,妇人说:这么好的天,到外面去转转吧。
  张先推说脸上有伤,不肯出去,柳七便和那妇人出了门。光线已经黯淡,除了在灯光中看不见雪花,地上很是潮湿,有些地方还有点点滴滴的水光。柳七道:好爽的夜哦。
  妇人看着前后,已经不能分辨出人脸,便将手臂挽了柳七往前走:“咱们去江边玩吧。”
  “你不怕冷?”
  “不怕。”说着往柳七身边靠靠,柳七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腰。
  雪花落进江水里,发出一丝轻微的声响,江水倒映着两岸依稀的灯光,江南丝竹断断续续地传来。妇人说,外面是最好的,不像一人闷在屋子里,浑身都不舒服。
  两人来到一块僻静的地方,柳七将她抱住,先是轻轻地、浅浅地吻她,逐渐地深入,直到妇人浑身上下扭动不已时说:“咱俩回屋里去。”妇人身子便更紧地贴着柳七。
  回到家里,张先的屋子还亮着灯,推开门看,他已经醉倒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什么。柳七轻声道,真是天赐的良机。妇人笑,拉了柳七的手出门,来到自己房间……
  一时间,两情依依,爱意浓浓。
  “哐!哐哐!”一阵砸门的声音。
  “不要怕,张先不会胡说的。”
  今宵酒醒何处十(3)
  “我不是怕他,是怕大尹突然回来。”
  “他经常来吗?”
  “他高兴时就来。”
  “但愿他今晚不高兴。”话音没落,又听到几声砸门声。
  “坏了……坏了”妇人浑身抖着说,“大尹今夜高兴,来了。”
  “别怕,快去开门。”
  “你呢?”
  “你别管。”
  妇人忙穿好衣服出去开门,待她进来时,床铺已经叠好,没有一个人。
  “怎么,你还没睡?”男人的声音。
  “一个人睡不着,坐着时却又打盹。”
  “唔——我近日太忙,抽不出身,委屈你了。”
  “都委屈三年多了。”女人抽抽搭搭的声音。
  爬在床下的柳七被飞扬的灰尘呕得张不开嘴巴,便将头从床下伸出来,张大嘴巴呼吸。他看见两双脚,便伸出手,抓住那个细嫩的掐了一把:
  “哎哟!”女人的声音。
  “怎么啦?”
  柳七又抽空捏她一下,女人哎哟哎哟叫个不停,最后竟格格地笑了起来。
  床下的柳七不久便听到了沉沉的鼾声,他从床下爬出来,捏捏女人的手,做个鬼脸,像个灵巧的猫般出了房间。女人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柳七来到张先屋子,见他仍然沉睡不醒,便点燃油灯,一时间文思如涌,展开纸头,提笔疾书:
  欲掩香帏论缱绻。
  先敛双蛾愁夜短。
  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
  脱罗裳,恣情无限。
  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柳永词《菊花新》。)。
  柳七正写着,张先睁开眼睛:“兄长,那女人床上功夫如何?”柳七赶紧堵住他的嘴:“不敢胡说,张大尹来了。”
  “我早知道,大尹砸门时,我把你的马拴到房后了,不然他非起疑心不可。”
  “多谢贤弟。”
  “你也别谢我,一年多来,我也没个玩处,身上没钱,心里干着急。”
  “这个方便。”
  两人说着话,天就亮了。那妇人已经早早起床,柳七和张先梳洗一番,一开门,是她立在门口:
  “姐姐睡得可好?”柳七说着将写好的词塞到她手里,“我和张先今日出去,有空我会来看姐姐。”
  张先低着头,佯装不知,妇人听柳七要走,眼里早蓄满了泪水,扭身进了屋里不再出来。
  两人合骑一马,哒哒哒地来到金陵宝宝家,柳七对宝宝耳语一阵,宝宝点头称是,转过脸看张先一笑说:
  “请随我来。”
  张先跟着去了片刻,又出来了,对柳七说:
  “我都没看上。”
  “一个像样的也没有?”
  “除了宝宝。”
  柳七为难地沉吟一阵,那你就试试吧,估计要费些功夫。
  他们俩住了几天,张先越来越沉溺于宝宝的姿色,一双眼盯着她的身子转来转去。其实,柳七知道,宝宝和一富家子弟很是要好,张先几天的努力几乎是白费功夫。但他不便告诉张先,只看他被单相思煎熬着。
  这一天,他俩又和宝宝共宴,那个富家子弟来了。他装作不认识宝宝,到里屋喝茶去了。
  三人喝了一阵酒,张先不断说着挑逗的话,并大胆地伸出手去,捏着她的腿,宝宝也不反抗,过了一阵说:
  “我喝多了,想去睡一会,二位少陪了。”说完起身离开。
  两人等了好久,张先有些着急:
  “兄长,我到她屋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不过贤弟先听我讲个故事后再去不迟。”
  “快说。”
  柳七柔柔地讲道:古时何仙姑在仙机岩独居,有一天曹国舅来访,和她谈论玄妙,两人谈得正高兴时,吕洞宾从仙机岩后驾云而来。曹国舅远远地看见了,对仙姑说:“洞宾要到了,我和你同坐于此,怕他怀疑,我该怎样避开他呢?”何仙姑笑着说:“我把你变成一颗丹吞下吧。”
  等吕洞宾到来,只见仙姑一人坐在那里,两人便开始聊天,可没说几句,钟离和蓝采和骑着白鹤从空中冉冉而来。
  仙姑笑着对洞宾说:“你快把我化成丹吃下去吧,别让师长看见了。”
  于是吕洞宾又将仙姑变成丹吞进了肚里。
  洞宾刚合上嘴,钟离和蓝采和都到了。
  蓝采和问吕洞宾:“为何独坐在此?”
  洞宾说:“我刚才到人间游了游,正在这里休息。”
  蓝采和说:“你别耍我了,你独自在这里休息,可你肚中有何仙姑,为什么不让她出来见我?”
  何仙姑只好从洞宾肚里出来。
  钟离看看何仙姑,笑着对蓝采和说:
  “你说洞宾肚中有仙姑,你不知仙姑肚里更有一人。”
  张先听完,马上明白了柳七的意思,说,兄长,我不想在这里,换个地方吧。
  “也好。”柳七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转念道:
  “给宝宝留一首小词如何?”
  “我没兴趣,你要留就留。”
  柳七提起墨笔,在粉墙上写下几行字: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
  一齐开了,
  引将蜂蝶燕和莺,
  今宵酒醒何处十(4)
  成阵价,忙忙走。
  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
  蝴蝶儿,你且退后(柳永词《红窗迥》,《红窗迥》一词按律应有五十八字,此词只有五十五字,可能有些错误。)。
  写完了,携着张先手,潇潇洒洒走出了宝宝家。
  今宵酒醒何处十一(1)
  转眼一年又过,想京城又是春榜动、选场开。柳七身在金陵,可心已经到了科举场上,思前想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想回东京赶考应举。临行前,先别了张先,再到熟稔的妓馆一一作别:
  “应试完后,我即来金陵。”
  各楼里均派出人来送行,浩浩荡荡往江边而来,惹得路人也跟着凑热闹。这一日恰逢太子赵祯换了便服赏游,见此景致,心中大叹,对身边的官员说:
  “快去探听,是什么如此热闹?”
  “是!”有人应一声,片刻之后跑来在他耳边说:
  “殿下,听说是东京才子柳七要赴京赶考,众妓家前来相送。”
  赵祯心里更奇:“这柳七何许人也,竟得这多妓女关怀?”
  那人道:“殿下,这柳七并非达官贵人,本名叫柳三变,只是一介书生而已。”
  “我还是不明白。”
  那人又道:“听说此人风格飘逸,极有才华,尤其擅长填词,很得妓家的赏识爱怜。”
  “咱们跟着走一截,顺便体察民情。”赵祯说着,走进人群之中。
  人群快到江边,忽听有人高歌: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
  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
  赵祯道:“这是谁的词章,以前好像没有读到过。”
  “殿下,肯定是柳七的,听调好像是《归朝欢》。”
  赵祯侧耳又听,三四个女声合唱道:
  一望乡关烟水隔。
  转觉归心生羽翼。
  愁云恨雨两牵萦,
  新春残腊相催逼。
  岁华都瞬息。
  浪萍风梗诚何益。
  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众女儿齐声合:“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赵祯听得怅然神伤。
  众人到了江边,歌调转为中吕调《安公子》,但听得: 长川波潋滟。楚乡淮岸迢递,
  一霎烟汀雨过,芳草青如染。
  赵祯道:“听这词还确实有些胸怀。”再听下面是:
  望处旷野沈沈,暮云黯黯。
  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
  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
  遥指渔灯一点。
  赵祯对身边的人说:“柳七胸怀阔大而又精细,实为人才。”于是众人拥着他往人前挤。
  妓如云集,赵祯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前面,但见江上横着几叶小舟,那个叫柳七的正和妓女们一一话别。
  “这柳七如果能得这多壮士之心,那将是件可怕的事情。”赵祯说着,想起近年来各处发生的民变,不由微微皱皱眉头。
  “殿下勿忧,此人只是拈花惹草,并且一心追求功名。”
  赵祯抬眼望去,见和柳七别过的女儿皆掩面而泣,禁不住喟叹一声。他心里想,这柳七真好艳福,这多美女竟都随了他——将来我……他觉得将自己万人之上的身躯和区区填词柳七相比有些不伦不类,便打住这个想法。
  “你们将柳七的词弄些来给我。”他说完转身离开人群。
  人群里歌声转为仙吕调,歌声清越,赵祯的步子不觉间依节而行:
  乘兴,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
  淑气散幽香,满蕙兰汀渚。
  绿芜平畹,和风轻暖,
  曲岸垂杨,隐隐隔、桃花圃。
  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
  羁旅。渐入三吴风景,水村渔市,
  闲思更远神京,抛掷幽会小欢何处。
  不堪独倚危樯,凝情西望日边,
  繁华地、归程阻。
  空自叹当时、言约无据。
  伤心最苦。伫立对,碧云将暮。
  关河远,怎奈向、此时情绪(柳永词《洞仙歌》上片。)。
  赵祯到了街上,对身边人又道:“记住,将柳七的词弄些来给我。”
  柳七作别送行的众位女儿,上了一叶扁舟,驶入江中,抬头看天,冻云黯淡,望岸边,送行人群已散,再远处酒旗飘摆,他心里有些着急:
  “这样走,不知何日方能到达京城。”
  江边千岩万壑,向后退去,前后的船上传来号子。
  水静处,三两朵去年的残荷。
  他伫立舟头,口中即兴诵道: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望中酒
  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到此因念,绣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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