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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的一生

_6 明璧 (当代)
    而在《金史》中,完颜亮位居“无道主”“之首”有几大罪状,其中之一的大罪,赫然正是“屠灭宗族,剪刈忠良”。作为一个对照,我们也不妨来看看《旧唐书》对李世民杀宫的评价吧:
  
  
      或曰:以太宗之贤,失爱于昆弟,失教于诸子,何也?
        ——史官我要说话了,所以提个傻问题来开场;
  
      曰:然,舜不能仁四罪,尧不能训丹硃,斯前志也。
        ——舜、尧那样的圣人,也是有缺点的,何况是李世民呢?
  
      当神尧任谗之年,建成忌功之日,          
        ——来个排比,忧谗畏讥的李世民,当年过的多不容易啊;
  
      苟除畏逼,孰顾分崩,               
        ——为除大乱,兄弟阋墙、内部分崩也就顾不上了;
  
      变故之兴,间不容发,               
        ——别看我是后世史官,想起当时,我都紧张啊我;
  
      方惧“毁巢”之祸,宁虞“尺布”之谣?       
        ——都快被人一锅端了,还婆婆妈妈地考虑什么影响?
  
    最后大概还觉得说得不够,又来一段“赞曰”:
  
      管、蔡既诛,成、康道正。             
        ——管叔蔡叔这二位奸臣(指李建成、李元吉)不杀,哪来的日后治世?
  
      贞观之风,到今歌咏。               
        ——至此,再也没法插话了……
  
  
    同样是为了皇权而杀宫,评价就是这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谓“史官之笔”,有时候想起来,也真是令人齿冷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己人”不是杀不得的,而且杀多杀少也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杀了以后,你的表现如何——如果天道顺畅事业有成,那就是“英明神武”的最好例证;如果狼子野心功败垂成,那么“无道”“暴虐”之类的帽子,不定在哪儿等着你呢。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鉴,信哉!
  
    可叹的是,完颜亮终于未竟全功;而这个名声,怕是永远也翻不过来了。
  
    不过,我们既不打算给他彻底翻案,也不认为完颜亮杀宫是完全正确的;无论出于多么充分的理由,完颜亮这一杀宫,不仅第一次比较彻底地暴露了他残忍野蛮的一面,也确实是大失人心。其实,把这些人永远禁闭起来,不就完成任务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钦犯往往会“莫名其妙”地死在狱中——又何必大动干戈,非要去挨个杀掉呢……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以上这些,其实也只不过是换个角度,尽量冷静平和地看待完颜亮的一生;而不是让那一干曲意逢迎、甚至龌龊到受贿墨心的大元史官们,任意来摆布我们的历史观念。
  
    既如此,还是让我们继续讲述他的故事吧。
                   十七 杀宫 6
  
   刀光剑影之中,一百五十多颗人头纷纷落地;对比十六岁登基、初期表现柔弱绵软的金熙宗完颜亶而言,二十八岁的新皇帝完颜亮,可真是一刀就劈出了自己的威风。
  
   同时,历史也一再告诉我们:只要是大案发作,必然是有人倒霉有人受益——假如大家一律倒霉,还有谁会玩命把案件往大了做呢?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倒霉的都已经被拉出去砍了,而受益的又是谁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那二萧。
  
   首先,我们故事中的聪明人萧裕,第一个“揭发”了此等通天大案,之后,又不遗余力罗织证据,为全案的坐定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论功行赏,他自然是头一份儿。
  
   于是,在对完颜宗室的夺命追魂令下达的第四天,萧裕由秘书监(从三品)连跨两级,晋升为尚书左丞(正二品);三个月后,正二品的尚书左丞萧裕,又晋级为从一品的平章政事——这血红的一品顶子,在迟到了将近八个月后,终于还是飘落在了他萧裕的头上。
  
   萧裕的故事很长,以后我们还会讲到;现在,先让我们来看看二萧中的另一位,萧玉吧。
  
   萧玉以一个尚书省令史的超级小干部的身份,遇此大案能够洗心革面,不仅充分表现出威武一定屈富贵一定淫的小人本色,并且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对自己的朋友反戈一击落井下石,提供了炮制大案所必须的如山铁证,当然是劳苦功高——这样的人不赏,什么样的人才赏?这样的人不升,什么样的人才升?
  
   完颜亮对萧玉的表现很是有点喜出望外,高兴之余,刷拉一张圣旨飞了下来;就在萧裕晋升的同一天,从前所谓的“尚书省令史萧玉”已然成为历史,现在人家是“礼部尚书萧玉”了——以我们前面的计算方式,萧玉以不入流/正九品的尚书省令史,晋升为正三品的礼部尚书,这个飞升,瞬间就跨越了十四/十三级!
  
   此外,萧玉又获赐钱二千万、马五百匹、牛五百头、羊千口,以及被杀的完颜宗本的家财。不久,他那著名的“七十老母”终于撒手人寰,而这个“仕途的暂停键”也没挡住萧玉的官路——丁忧了没多久,他就又以参知政事(从二品)的新官职被重新起复,接着又取代张浩升任尚书右丞(正二品),旋即晋升平章政事(从一品)。再以后,他又进封尚书省右丞相(从一品),直到成为陈国公,彻底走上了一条小人的飞黄腾达之路。
  
   其中,特别值得玩味的是,完颜亮还把自己的女儿许给萧玉的儿子,并且意犹未尽地解释了一番:
  
      朕始得天下,常患太宗诸子方强,赖社稷之灵,卿发其奸。朕无以报此功,使朕女为卿男妇,代朕事卿也。
  
   “代朕事卿”,如此肉麻的四个字都能说出口,也就可想见完颜亮心里对这一大案的满意之情,和对萧玉的褒奖之意了——而萧玉在免遭杀头破家厄运之余,骤遇如此天恩,回思以往,怕是如在梦中吧。
  
   就这样,萧裕和萧玉两位,成为了完颜宗室血案的最大受益人。因此,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完颜倒霉之日,就是萧氏发达之时……啊不对,其实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是:“整人”这个行业之所以历代不衰,实在是因为它里面有着太大的“利润”啊。
  
   如我们所小所接受的教育,一向是“做人要光明磊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大丈夫舍生取义”,诸如此类,否则便不值一提;可我们故事里的萧玉,却以自身的实践,证明了人们的善良想像之外,那个“不同的世界”又是个多么真实的存在。他贪生怕死在前,卖友求荣在后,却由此获得了极高的回报;顺便说一句,在后来的岁月里,他居然还有一次堪称闪光的表现。而与“小人必遭报应”的常理不同,萧玉这个“小人”当得几乎是春风得意;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居然还是个“善终”——不仅没有被喜怒无常、难以琢磨的完颜亮杀掉,甚至也没有被后来上台的金世宗杀掉。
  
   类似这样的故事,编出来未必有人信,总结出来也未必有人乐意见到宣扬,而在历史上,却活生生地演出过——反过来想一想,历史之厚,大约也就厚在这里吧:固然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却也有例外发生;如果不然,那也确实乏味透了——回想首阳山里伯夷、叔齐这二位拿自己的性命逗着玩的家伙,我们的新任礼部尚书萧玉同志,大概会笑个半死吧。
  
   顺便说一句:萧玉一日十数迁,由令史而骤至尚书,类似这种鲤鱼狂蹦龙门的事情,在完颜亮时代还真是不希罕。比如唐括辩的家奴和尚——人家就叫和尚这名,咋着?——以及完颜乌带的家奴葛温、葛鲁,都曾被提拔为宿卫,其中还有人居然官至一品。
  
   官位,向来是国之重器,自然不能轻易许人;而完颜亮,确实是看透了人情世故,颇有些狠招对付那些只认官品不认人的家伙。比如,身边近侍某甲没有职务官衔,大臣某乙往往就直呼其名;有时让完颜亮听见了,就会立刻提拔某甲为一个极为显赫的职务,然后转头问某乙:
  
      尔复能名之乎?
  
   嗯哼,现在你再直接叫人家名字一个试试?
  
   官位在他眼里,不过如此尔尔;飞升他一个萧玉,又算的了什么?——想来想去,这“随心所欲”四个字,大概才是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最重要的原因吧……
  
   在这里也要多提一句,那就是这样的事情见诸金史,未必没有后人泼脏水的成分。如果真是刻意如此造谣,其用心无非是说明完颜亮的赏罚任意、不配做一位对国家负责任的君王而已;只不过,这事情反复思索之后,倒也有点意思:如此逼真的说法,不仅确实顺合完颜亮的一贯作风,而且也非常符合朝堂之上的一般人性——这大臣的心哪,真是古今无不同也!
  
   天德二年(1150年)四月,完颜亮的初次杀宫结束了。震恐中的群臣刚刚平静不久,第二次杀宫又开始了,而时间,只过去了五个多月。
  
   发生在天德二年十月的第二次杀宫,与第一次杀宫有同有异;所谓“同”,就“同”在杀的同是“谋反”之臣;而“异”,则“异”在这一次不仅牵涉到了完颜宗室,还正八经牵涉到了后宫。
  
   为了清晰起见,跟后宫有关的,我们归在后边一起讲吧;这次,我们只讲跟宗室有关的那一部分。
  
   简单地说,经历了第一次杀宫以后,金太宗一支、秦王一支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不再对完颜亮的地位构成威胁;但是在剩下的完颜宗室中,依然有不少故旧勋臣及他们的子孙,还占据着高位。从完颜亮的角度讲,又怎么能容得下他们?
  
   其中最让他紧张的,是完颜杲(音gǎo,明亮的意思)一支。
  
   完颜杲,就是我们一直在提的那位提前去世的谙班勃极烈。“完颜杲”是他的汉名,“完颜斜也”则是他的女真名字。说到这个汉名,也够让人郁闷的,因为我们马上又要提到一位完颜杲——大家杲来杲去的,很令人头大——为此,我们对他们俩,一律称呼女真名字吧;这前一位,我们就叫他完颜斜也了。
  
   这位完颜斜也,可是大金货真价实的顶梁柱哪;多年的战争生涯咱们就不提了,只说当年的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如此的超一流猛将,那可都是他的手下——在那二位各司其职、分兵攻宋之时,完颜斜也则坐镇都元帅府,是当年大金的军事最高统帅。
  
   前文我们说过,完颜斜也(完颜杲)身为金太宗的弟弟,曾经被金太宗定为谙班勃极烈;只不过由于他死的早,才让金太宗在无奈之下顺从了朝臣的意思,选择了下一代宗室中的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由此,皇位斜着飘了出去,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熙宗。
  
   换言之,如果不是完颜斜也早死,那么压根就没有后来的金熙宗;从这一点上讲,如果金熙宗的子孙接位有理的话,那么完颜斜也的子孙接位,也是正常不过的。
  
   问题是,接位接位,接谁的位?现在是完颜亮时代,岂非就是要接完颜亮的位?因此毫不奇怪的是:完颜亮忧心忡忡的,正是最有可能和自己儿子争位置的人,具体说就是金熙宗和完颜斜也的儿子。
  
   而上天相助,金熙宗这边不用担心:金熙宗自己的大儿子、太子完颜济安于皇统二年(1142年)十二月夭折,二儿子、魏王完颜道济又被金熙宗一怒之下杀掉,之后再无子息,属于典型的自绝于人民,大家都比较省心。
  
   但是完颜斜也这边,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以史书的记载来看,完颜斜也的儿子可实在为数不少:“(完颜)宗义本名孛吉,(完颜)斜也之第九子”——这就已经有九个了;“(完颜)斜也有幼子(完颜)阿虎里”——OK,非常九加一,至少也是十个了。但是翻遍金史,却只能数出寥寥六位的姓名而已;而其中最有威胁的,当属刚才说过的第九个儿子,平章政事完颜宗义。
  
   我们这里泛泛思考一下,不难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完颜宗义之于完颜亮,确实有点近似于完颜亮之于金熙宗——前者都有接位的可能(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而完颜亮是金太祖的孙子),而且都在皇上跟前担任平章政事,属于宰执之一。现在,完颜亮已经以宰相身份弑篡上台了,他还会不会允许历史再重演一次?
  
   如果答案是“不会”的话,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是找茬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前面说过的第二位“完颜杲”及时地跳了出来;他的女真名字,则是“完颜撒离喝”。
  
   完颜撒离喝,是金安帝的六世孙,跟金熙宗、完颜亮都是平辈。他“雄伟有才略”,是金世祖的养子,后来的金太祖也很喜欢他。
  
   金国初期的重臣往往有个特点,就是军功非常突出,而我们这位完颜撒离喝也不例外。他隶属于完颜宗望的部队,在灭亡北宋之后,继续在黄河以北进行战斗,并因作战勇猛屡立战功;特别是在连续纳降了宁洮寨、安陇寨、下河、乐州、西宁、庆阳及环州十三寨之后,曾经被树立成战斗英雄的典型,得到皇帝的亲自表扬,用来对照着批评在和尚原一战中大败的完颜宗弼——可怜的金兀术,那时候实在是没面子透了。
  
   尔后,完颜撒离喝又连克金州、饶峰关、真符县、洋州、兴元府、仙人关、凤翔、泾州、渭州……作为一位脚踏宋军和农民起义军尸骨晋升起来的将军,他先拜都元帅府右副元帅(正二品),又受封应国公,再加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又晋为都元帅府左副元帅,在大金的中央军事领导机关中位居二把手——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勇将、重臣。
  
   ——挺好挺有前途的一个战将,怎么就出事了呢?闹半天,还是他自己没脑子、乱说话的结果。
  
   完颜亮上台后,将河东南路的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县蒲州镇)升级为河中府,并任命完颜撒离喝为府尹。当时,河中尹和其它府尹一样,都是正三品;可是刚才提到了,完颜撒离喝此时的军职则是正二品的左副元帅——从道理上讲,让二品武将去当三品的地方官,恐怕让人多少有点不太舒服。考虑到这一点,完颜亮发出这项任命时,并没有剥夺他的军职。如果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的话,那就是让他保留军委第二副主席职务的同时,去当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而这个比方不恰当就不恰当在,还真不能按现在的制度去一点点对比着抠……
  
   这样一来,又是功绩卓著的将军,又是一方父母的地方官,想必完颜撒离喝的自我感觉应该不错吧?
  
   当然不错——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得意得有点忘形了——后来,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完颜撒离喝,趁着回京入朝的机会,就对着完颜亮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唐(李)建成不道,太宗(李世民)以义除之,即位之后,力行善政,后世称贤。陛下以前主失德,大义废绝,力行善政,则如唐太宗矣。
  
   得,又把李世民杀兄弟的那点儿烂事儿摆出来了……
  
   观其言察其心,完颜撒离喝这几句话应该属于拍马屁一类,无非是表扬完颜亮弑篡有理,并以唐太宗的先例来逢迎一番,表达某种内心期许罢了。
  
   可是,有当着秃头的面,说人家的发型有个性的么?——哪壶不开你非提哪壶,“得位不正”本就是完颜亮的心病,你还来个“从容言”之,不是故意气新皇帝玩儿吧?此外,你一个臣子,皇帝怎样怎样、废立如何如何,是该你说的、该你想的事么?
  
   果然,这次的马屁百分之百、极为精准地拍在了马蹄上;听完这些话,完颜亮当场就变了脸色。皇帝一变脸,饶是缺心眼的完颜撒离喝,这时候也后悔了——可是,谁用刀架他脖子上逼他这些呢?说他没脑子,真是一点也没错啊。
  
   本来,完颜撒离喝和完颜亮实在没什么私人过节,这下可好,梁子算是结下了。但是因为这点事情就杀人的话,完颜亮岂非也跟着成了没脑子?于是,该赏还赏,甚至照样封王(金史没说是什么王,或许是应国公升位的应国王吧)。
  
   但无论怎么说,完颜亮开始看完颜撒离喝不顺眼了;再加上完颜撒离喝在外统军多年,威望相当高,越发让完颜亮忌恨。想来想去,完颜亮不让他回河中府了,而改派他去行台尚书省,担任行台的左丞相(正二品);同时,完颜撒离喝的左副元帅依旧兼任。
  
   但是,直接把完颜撒离喝从他发迹的陕西一带军中调离,会不会把他搞毛了?于是,完颜亮在通知方式上也动起了脑筋:专门派使以礼登门不说,还附赐了玉带。这么一弄,完颜撒离喝还真就心平气和地去行台上任了。从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完颜亮老练的政治手腕——都说“细节决定成败”,这话,可确实耐琢磨啊。
  
   在我们的文章里,这是第三次提到行台尚书省了;而每次提到,都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完颜撒离喝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等他到了位于汴(今河南开封)的行台的时候,完颜亮的诏书跟着就到了。不过,这诏书不是给他完颜撒离喝的,而是给行台右丞相大挞不野的。大挞不野也叫大忭,跟前文提过的大兴国也算是同姓本家了——虽然如此,这个真名也实在不怎么好听,我们还是叫他大挞不野算了。
  
   接到诏书的这位大挞不野,不仅是行台右丞相,同时还是右副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换言之,他与完颜撒离喝的官职简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位置稍在完颜撒离喝之后而已。他本是辽阳人,后来被辽军抓了壮丁与金军作战;部队被击败后他开了小差,“越城而跑”后又被金军抓获,机缘巧合被金太祖看重并收养,从此以一名解放战士的身份参与了波澜壮阔的大金军事征讨历程。
  
   大挞不野作战勇敢,又善于统兵,历史记录太多,我们只挑他在几次大战中的表现随便看看吧:先是自己带兵,击败宋将时康民率的十七万大军;又以两千骑兵大破淮南农民军十万,斩杀一万有余;再击退杜充大军六万……而他的身价也跟着一路暴涨,乃至天眷三年(1140年),金熙宗下令废除汉、渤海地区的千户谋克,而这位大挞不野以累累战功,被单独特批,可以照旧世袭千户职位。
  
   到这时候,他又成了完颜亮的眼线;刚才我们不是说,完颜亮单独下诏给他了么?而这份诏书,就是明确要求大挞不野盯住完颜撒离喝,不能让完颜撒离喝参与军事的。问题是,这道诏书完颜撒离喝并不知道;后来因为大挞不野的种种干涉行为,还一个劲地与大挞不野争论。搞到最后没办法了,大挞不野只好说:
  
      太师梁王(完颜宗弼)以陕西事属公,以河南事属挞不野,今未尝别奉诏命。陕西之事,挞不野固不敢干涉。
  
   这话稍有点绕:按照梁王完颜宗弼从前划定的区域统属,你完颜撒离喝是陕西(辖区与今天的陕西省略有不同)那边的头头,我大挞不野是(行台所在的)河南这边的头头,现在又没有新的诏命改变这个分工。陕西那边的事情,反正我是不敢干涉的。
  
   那意思,莫非你就非要干涉我河南的事情?——这话妙啊,一下子,行台尚书省就不再是中央的派出机构,而成了河南自己的衙门了……
  
   诡辩到了这个地步,也真难为大挞不野了。
  
   完颜撒离喝当然不服,可是河南毕竟是大挞不野多年经营的地方,整个行台上下,就没人听他的,自己也被彻底孤立。郁闷之余,完颜撒离喝向朝廷上书,估计是非常委屈,觉得下边人不该这么欺负自己这个大金功臣吧。
  
   结果呢?朝廷某位大臣知道完颜亮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象梁王以前规定的那样做就是了”。紧接着,完颜亮给大挞不野下了一道旨;而后,大挞不野又回奏了一章,至于他们之间到底说了啥,都不让完颜撒离喝知道。
  
   这下,大家都清楚了:噢,敢情完颜亮把完颜撒离喝发到行台尚书省,不过是为了解除他的实权啊。
  
   显而易见,完颜撒离喝已经非常危险了;这不,马上就有人开始打起了他的主意。
  
   我们故事里,仿佛有种难以说清的宿命一般,竟好像是对一“衙”一“职”过敏似的——它们一登场,总要发生倒霉的事情:这一“衙”,自然是指“行台尚书省”;而这一“职”,则非“令史”莫数。
  
   行台尚书省,第一次出现是完颜亮首次被贬,第二次出现是完颜秉德被贬遇诛,第三次则是现在我们的完颜撒离喝被调任;
  
   而令史,第一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李老僧,出现没多久金熙宗就遭弑;第二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高怀贞,不过他的故事主要在后面,这里先不提;第三次出现是尚书省令史萧玉,出现以后直接帮助铸成完颜宗干大狱;第四次,就是这次了。
  
   在大金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舞台上,现在轮到元帅府令史,遥设同志出场了。
        十八 杀宫 7
  
  遥设,在我们的故事里是个新人;而令史,我们前文中已经多次提到,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那么这位官位小的不能再小的令史遥设,又做了什么事情呢?
  
  都元帅府的令史遥设,某天找到同在都元帅府的元帅左都监(从三品)奔睹,什么废话没有,上来就告下了惊天大状——完颜撒离喝谋逆了!
  
  这里顺便说一句:左都监奔睹究竟是谁,还是个问题。同时代有位骁将叫完颜奔睹,汉名完颜昂,因受金太祖赐予金牌,后又统兵伐宋战功赫赫,被称为“金牌郎君”。
  
  这位完颜昂的脑瓜子可是贼的很,起码两次成功地骗过了我们的民族英雄岳飞——第一次,岳飞领军十万号称百万,来攻东平,而东平的金军只有五千,自然是处于绝对的防守劣势。结果,完颜昂在城外树林里立了一大堆旗帜,伪造了个疑兵重重的幻景,搞得岳飞最终也没敢进攻,相持几日退兵而去。顺便说一句,岳飞在退兵路上又布了局,准备趁金兵追杀时来个回马枪;不想又被完颜昂识破,金军未受损失。第二次,岳飞以十万大军围困并即将攻击仅有千余金军守备的邳州时,完颜昂又施巧计,让守将立即填平城墙下的堑沟。结果宋军先后两次侦察的结果有了明显变化,使岳飞以为城里已经迅速做好了防备工作,于是停止了攻击;正在进退犹豫之时,完颜昂又发兵声援,最终把岳飞吓退。
  
  回到“左都监到底是谁”的问题上,从职位资历上来讲,这个接到遥设报案的奔睹,确实有可能是完颜昂;只是在他的传中,只说他当过“元帅右都监”,紧接着又升为“左监军”,却始终没提到他当过“元帅左都监”——都元帅府的“左都监”、“右都监”,一字之差,毕竟不是一个职务;虽然如此,却也不能排除他由“右”而“左”地升过一次,而简略的史料中没有记载——可果真如此的话,完颜撒离喝大案中,在他个人的传中不应该是只字不提的啊——不管怎么说,这左都监和右都监名字都叫奔睹,年代都是天德初年,也确实太过巧合了……
  
  先不管他了,继续说我们的遥设告发了什么事情吧。
  
  遥设说:御史大夫完颜宗安不小心在宫门外掉了一封信,让我给捡着了;打开一看,信纸上有隐约的白色字迹,似乎被水泡过,笔画还很分明——而且,写的还不是女真文字,而是契丹小字。
  
  密信!
  
  这封密信先用明矾写就,干后不留字迹,再看时用水一泡就能显现出来;如果愿意,直接用火稍稍烤一下,让字变得焦黄也成——如此做法,从密码学的角度来看,就是所谓的“隐写术(Steganography)”。由于动用了明矾这样的密写药剂,更精确一点的分类就变成了“技术隐写术”。
  
  其实,这封信同时也属于“语言隐写术”——谁让写信的同志又用明矾又用外语呢……
  
  不过关于这个“契丹小字”,倒值得多罗嗦两句。
  
  契丹文字就是辽文字,按出现顺序,先有契丹大字,后又发展成准拼音化的契丹小字。前文我们提到过,金国初年的重臣完颜希尹等人发明了女真的文字;而这女真字,其实就是照猫画虎从契丹文字中提炼出来的。由于金辽、金宋战争绵延持久,人员流动极大、文化交融充分,因而在当时大金境内,汉字、契丹小字、女真字都是并行沿用的文字。顺便说一句,女真文字也是分“大小”的,完颜希尹等人发明的,就是所谓女真大字;后来,新一代的官方文字,则是改进版的女真小字。令人慨叹的是,发明女真小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汉化得非常彻底、晚年精神又极不正常的金熙宗——他模仿契丹文字和汉字偏旁,创立并推行了女真小字。
  
  那一年,他19岁。
  
  回到现在这封密信吧。在这件事情过去四十一年以后,因为政治文化方面因素的考虑,金章宗完颜璟终于还是废除了契丹字,搞得直到今天,对契丹文字的研读都成了一门非常有挑战性的学问——其实,取而代之的女真文字后来也失传了,解读它们同样是个大难题……好,我们再拉回去说隐写术吧。
  
  比起一战时代的技术创新来说,古代的隐写术往往并不难破解,因此,用它保密的效果自然很差。考虑到它们的使用手法,与其说“矾书是保密手段”,倒不如说“传递矾书的秘密过程才是保密的根本”——比如按遥设的说法,完颜宗安大人居然就在路上丢了信,结果明矾连个P的伪装作用也没起到,最终导致了“明文暴露”这个密码通信意义上最糟糕的结果。
  
  纵观整个宋辽金时代,关于所谓“矾书”或“蜡丸”的记载简直是层出不穷;对比其它朝代而言,这段时间似乎是中国古代隐写术的一个应用高峰。可悲的是,它们被大量记录在史册中,至少说明在相当部分的案例中信息都已泄露——而这么差劲的保密手段,大家却用个不亦乐乎,完全无视南来北往、此起彼伏的前车之鉴,也实在是令人费解。
  
  唉,在那天下大乱的年代,本该是密码科学大大发展的黄金时代啊……
  
  八百五十公里到,赶紧扯回来说咱们的遥设——毕竟人家的揭发还没完。遥设把信一亮,里面是这么说的:
  
      阿浑①,汝安乐否。早晚到阙下。前者走马来时,曾议论我教汝阿浑②平章、谋里野阿浑③等处觑事势再通往来,缓急图谋,知汝已尝备细言之。谋里野阿浑④所言[日煞]是,只杀挞不野则南路无忧虑矣。
  
  注:[日煞]为一字,没打出来,抱歉抱歉:)
  
  “阿浑”,是女真话里“儿子”的意思,但在当时,也可以指宗室之子。信中一共出现了4次“阿浑”,按顺序来看,阿浑①是指自己的儿子,而阿浑②、③、④则都是指宗室之子。从通篇语气看,这封信应该是老爹完颜撒离喝写给自己儿子完颜宗安的;简单翻译一下,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儿子(完颜宗安),你快乐么?你快乐么?你快乐么?——把顺笔胡扯的那个翻译给我拖出去打,换人来接着翻——你还好吧。早晚要去你那里。上次你来时,曾经跟我议论说,我让你到“阿浑平章”和“阿浑”完颜谋里野那里,观察事态发展再做图谋,知道你已经详细对他们说过了。“阿浑”完颜谋里野说的对,只要杀掉挞不野,南路就没问题了。
  
  ——文中所谓的“阿浑平章”,就是指平章政事完颜宗义;而“阿浑”完颜谋里野,则是指前工部尚书完颜谋里野;这二位都是实实在在的宗室之子,阿浑来阿浑去的,倒也不是妄称。
  
  而最后一句中的“南路”,似乎不是指行台尚书省所在的南京路,而是指完颜宗安的老爹、这位写信的完颜撒离喝,过去任职的河东南路——虽然有点疑问,不过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然后是
  
      挞不野自来于我不好,凡事常有[阝是]防,应是知得上意。移剌补丞相于我不好,若迟缓分毫,猜疑必落他手也。
  
  [阝是]应该是“提”,通假字而已;电子版作“堤”,此处据中华书局1975年版、1997年重印的《金史》改过。而文中的丞相“移剌补”,全金史中只出现了这一次,实在是不知何许人也。再之后是:
  
      阿浑每见此书,约定月日,教扫胡令史却写白字书来。
  
  除了“白字书”大概是指矾书以外,这里倒没什么蹊跷,只是大金的这个小小令史——扫胡——名字比较有趣,嘿嘿。
  
  最后,信上还有完颜撒离喝的“手署”和某个王印。
  
  整封反信,大致如此。以我们对类似事件的处理经验,本案大致有以下几个“情节极为严重”的地方:
  
  第一,好好的白纸不写黑字,非写白字;
  
  第二,好好的女真文字不用,非写契丹小字;
  
  第三,信件中明显表露出设计杀人的意思,而目标正是完颜亮亲自指派监视完颜撒离喝的挞不野;
  
  第四,如信中所述,臣子之间背着皇帝秘密交往;
  
  第五,京外重臣(完颜撒离喝)通过儿子(完颜宗安),和京内宗室(完颜宗义、完颜谋里野)勾结;
  
  第六,涉案人员成分复杂,包括一位左副元帅、行台左丞相,一位平章政事,一位前工部尚书。
  
  ——有这六点,不是谋反又是什么?大狱还能不成?
  
  细细分析一下,这里完颜撒离喝和他儿子完颜宗安是不用说了,而那位平章政事完颜宗义,正是我们前文所说的完颜斜也的九儿子;至于完颜谋里野,则是金景祖的孙子完颜曼都诃的儿子,也是宗室血统。
  
  从这里我们能看出来,一封信囊括了完颜亮的心腹大患——完颜撒离喝父子,以及完颜斜也一支的重臣,又怎能不大大称心?二话不说,在京的完颜宗安和完颜宗义就被抓了起来。
  
  可是一审,又审出问题来了。完颜宗安根本不服,反而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反驳的问题:
  
      使真有此书,我剖肌肉藏之,犹恐漏泄,安得于朝门下遗之?
  
  是啊,这样重要的文书,哪有可能被当事人“一不留神”正好掉在宫门之外呢?
                  十九 杀宫 8
  
  事实上,这封关键的密信,的确是那个遥设自己伪造的。
  
  问题是,一个小小的令史,吃了豹子胆还是怎么的,有如此的创意姑且不论,居然还真敢去实施?要知道,他这一状上去,告下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大金最高级干部啊!要是被判断为诬告,他自己、他全家都要大倒血霉,那肯定不用说了;而即便是告成了,万一皇帝不是太过震怒,没有如自己所愿把这几位被告通通杀尽——那日后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么?
  
  而几位王爷级别的人物想要收拾一个令史,手段恐怕至少也有一千零一种吧?
  
  遥设不是傻瓜,敢做这种杀头破家的赌博,自然也会想到后果。思前想后之余,他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问题也就接踵而至:究竟是什么,能鼓动他心里的魔鬼战胜道德小天使,最终选择了诬告?
  
  没有其它原因,只能解释为“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身为皇帝的完颜亮,忌惮完颜斜也一支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了,与完颜撒离喝的矛盾也基本公开化了;一切的一切就象一锅已经烧到九十九度的水,缺的,或许就是最后一根柴禾了。
  
  而在此时添上这根关键柴禾的人,是不是很会有油水?没有人能事先给他一个标准答案,但是,这实在是太值得一赌了。想着目前凡俗的人生,憧憬着日后的大功,这时候的遥设胸中是不是激荡着一腔热血,今天的我们也不能够知道了。
  
  但我们和遥设都很清楚的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萧玉,过去也是个小小令史,关键时刻的揭发检举,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就能让自己白日飞升;这样的事例,对大金当年那些亲眼目睹事情全部经过的人来说,会产生怎样的价值导向和激励作用,应该说也是不言而喻的。
  
  前有萧玉,后就不能有遥设么?而且,我们的这位遥设,比萧玉显然还要“职业”一些:以令史的身份,他本来是拿不到什么完颜撒离喝的谋反证据的,更何况还要带上完颜斜也一支;但是,没有证据不意味着不能制造证据,于是,一封用契丹小字加密的矾书就及时地出现了。
  
  而这封密信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把子虚乌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坐实。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遥设需要这封密信获取上宠,还不如说,完颜亮更需要这个证据来扫除政敌。
  
  既如此,又怎么能不一拍即合?
  
  在这个证据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空口白牙,毫无力量;何况当时,又有谁会去验证这封所谓密信的真伪呢?从揭发者,到审判员,再到最终仲裁的皇帝,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既成事实而已。
  
  在这个心照不宣的状态下,刑讯求供、打造铁案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可是当刑具一字摆开的时候,完颜宗安却宁死不招,还提出了上面那个难以驳斥的问题——事情岂非是变得有点烦人?
  
  如此一来,专案组当然很是郁闷,上去就是一顿暴打。而在“掠笞楚毒”面前,完颜宗安大义凛然,根本就是“神色不变”。对方一看他不吃这套,无奈之下转攻同案中那个名字比较有趣的令史——扫胡,办法也很是简单:架起扫胡,就给放在炭炉上了……
  
  从原理上看,扫胡所受刑罚属于“高温刑”一类——这词是我自己发明的,见笑见笑;而从历史上看,被处以高温刑的人,可实在是不少。比如早在纣王时代,梅伯就被捆抱在妲己发明的炮烙上,顷刻毙命;煌煌大唐中,周兴的请君入瓮,更是天下闻名;至于架火烧、持签烫、装袋煮、盖笼蒸……如此七七八八的方式,经过古代刑罚工作者孜孜不倦的悉心研究,高温刑系列早已是阵容整齐了。
  
  在这里也扯开说一句。历朝历代,针对人的肉体的刑罚数量极多,也是花样百出。那么,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特点呢?
  
  想来想去,还真是有。这些肉刑的最大共同特点就是:加害方代价很小,而受刑者损失惨重。比如高温刑中的装袋煮,把人装进袋子,往锅里一扔,加害方要做的事情就是点火加柴,确实是轻松随意;可袋子里这位呢?
  
  再比如常温的竹签子或灼热的铁签子插手指,对加害方来说,整个操作流程非常省事;而要实行火刑,全部的费用就是柴火加绳子,要多简捷就有多简捷——至于受刑者是个什么感觉,圣女贞德、科学家布鲁诺等人的体会都很深刻,这里就不提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拷打是“性价比”相对较低的一个办法——但据说效果很好——它亏就亏在,加害方要付出相当的体力代价。比起点上火就能随意轻松地乱搞的高温刑系列,对加害方而言,拷打实在是有点不太合算啊。
  
  总之,人的生理弱点有很多,而所有的肉刑无一例外,全部是针对这些弱点设计的。而兵器的设计演化,其实也是这么条路子——扯得够远了,咱们还是回来看扫胡吧。
  
  在炭炉这种心理威慑力极大的高温刑面前,扫胡终于投降了,来了个痛快的“自诬服”。而已经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完颜宗安,这时候还有力气同情地看着扫胡,说:
  
    尔苦矣。
  
  招了,你就惨了——另一位重犯、完颜斜也的九儿子完颜宗义被暴打之后,也扛不住来了个“自诬服”,并且这么解释给自己扣屎盆子的动机:
  
    我辈知不免矣,不早决,徒自苦。
  
  说起来,这实际上也算是个理性的选择。受刑者做出明显不利于自己的供述,是因为即便那样,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却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并且他很明白,加害方实在是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因此可以持续地搞下去,不断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两害相较权其轻,选择自诬,正是个人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哪怕这个最大的利益,不过是“早一点死掉”,从而得以解脱。
  
  然而我们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看起来很理性的方案,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接受的,比如完颜宗安。听了完颜宗义的话后,他马上表达了不同看法:
  
    今虽无以自明,九泉之下当有冤对,吾终不能引屈。
  
  这就是说,完颜宗安决心已定,就是要个“说法”,为此不惜放弃“早死”的“福利”。这样的选择在历史上从来不是主流,但也正因为它不是主流,才会引起我们分外的关注吧。
  
  结果,对于这粒“铜豌豆”,审讯人员那是换遍了刑具,使尽了招数,而完颜宗安就是不予合作,决不违心供述,最终“竟不服而死”——无论他平时为人如何,贡献多少,以他这时候的铮铮铁骨,我们都忍不住要赞一声:好汉子!
  
  而耐不住刑罚、招了供的完颜宗义,后来又如何呢?照样被“夷其族”——别说自己,全家老小也还是被一锅端了。不过,既然满门抄斩的结果其实已经是必然的了,他招供以求速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误。
  
  只不过,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一念之差,却会让我们更加欣赏完颜宗安的“不服”——他已经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清晰地告诉了后世人们:不是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必定会跪倒在暴力面前的……
  
  说起来,这位如假包换的女真贵族,不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单就行为来看,居然也有了些儒家传统中最理想的“士大夫”的味道。而想到那些为了保全性命,就成批投降金朝的正宗汉族“士大夫”们,也实在有点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至于扫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低微,整个金史里就出现了这么一回,下场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比照他人,估计也难逃一死。
  
  既然有人招了供,也就意味着案件不仅有物证,还有了人证,谋反自然也就是事实了。于是
  
    完颜撒离喝,全家被族诛;
    完颜宗义,全家被族诛;
    完颜谋里野,被杀;
    牵涉此案的金太祖的妃子萧氏,被杀;
    任王完颜隈喝,被杀;
    曾经在完颜撒离喝手下做过事、又能写契丹小字的折哥,全家被族诛;
    曾经是完颜撒离喝的部将的特末,全家被族诛……
  
  由于完颜宗义是完颜斜也的儿子,这个案子自然也就成了铲除完颜斜也势力、保护皇权不旁落的大好机会,完颜亮又怎么会放过?二话不说,完颜斜也的一百多个子孙,就这么被砍掉了。而完颜谋里野同为宗室,他的二十多个子孙,最终也被送上了黄泉路。
  
  从此,完颜撒离喝不再是完颜亮的心头之患,而完颜斜也一支,这次也就算是完蛋了——但是,完颜斜也的子孙并没有被杀光,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有人命大。
  
  而且,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杀宫(8)
  
  
  原来,完颜斜也还有个幼子,就是前面我们在计算他到底有多少个儿子时,提到的那个完颜阿虎里。按照完颜亮的命令,夺命使者在完颜斜也家大开杀戒;可是轮到这个小孩时,使者竟然不忍看到他的死相,就用被子裹住他,再拿绳子勒。结果,这个复杂操作由于隔着被子无法精确定位,绳子勒在了完颜阿虎里的下巴上,半天都没弄死。
  
  小孩是可怜,但是不弄死他也没法复命啊——使者一狠心,把被子扔了,直接开始勒脖子。谁又能想到,在这个时候,完颜亮追派来的新使者到了!他宣布,这个小孩不要杀,皇上说要留着——就这么着,完颜阿虎里迷迷糊糊地捡回了一条命。
  
  原来,小孩还有个媳妇,是完颜亮宠妃大氏的姐姐;关键时刻,这位大氏给自己的小姐夫说了情,让完颜亮改了主意。
  
  而这一段看起来比较晕,因为具体情况史书里没有记载,实在无法推断“幼子”“小孩”“媳妇”“姐夫”乃至“最小的儿子”“幼小的儿子”、“童养媳”“正常夫妻”之间的辩证关系,只好不说它了……
  
  我们说完颜阿虎里“命好”,那简直是一定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完颜阿虎里就是例证:他不仅当时没死,而且日后也没被杀;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不错;不仅活得不错,而且被封了王,甚至世袭了千户。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与完颜阿虎里相比,某些人的命啊,那可实在是太背了。
  
  比如,就有这么一位倒霉鬼。完颜斜也的哥哥、魏王完颜斡带,有个孙子叫完颜活里甲,本来跟那封密信以及深藏于六维空间内的谋反集团没有一点关系,可完颜亮就是腻歪他那一副坦率又注重仪表的样子,要连他一起杀掉。大臣劝完颜亮说,完颜活里甲无罪啊,还是别杀他了。完颜亮干净利落地回答道:
  
   第杀之,无复言也。
  
  挨个杀,别废话——而这一句,难道不该列入“完颜亮名言榜”么?七个字里,完颜亮的不耐烦、完颜亮的无所谓、完颜亮的杀伐任意、完颜亮的草菅人命……表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于是,王爷的孙子完颜活里甲,终于还是小命不保。
  
  比他更背的是另一个王爷的另一个孙子,也就是鲁王完颜斡者的孙子完颜耶鲁。倒霉的完颜耶鲁同学,本来是去登门拜访完颜撒离喝的,结果灾星耀眼,日期不对——等到的不是完颜撒离喝,而是去抓捕完颜撒离喝的使者厮鲁浑。这厮名如其人,正是又鲁又浑,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完颜耶鲁一起抓了。被莫名其妙捆起来的完颜耶鲁当然不服,自己又不是阴谋集团成员,凭什么捆我?于是说:
  
   愿付有司,若法当同坐,虽死不恨。
  
  “有司”就是有关部门,而在那个场合,谁能比厮鲁混更象“有司”?在被顶撞得火冒三丈的厮鲁混看来,这时候还敢叫板,想看看咱爷们儿够不够横还是咋的?大概也是为了避免日后真到了“有司”夜长梦多,厮鲁混当即杀掉了完颜耶鲁。事后,完颜耶鲁的家人自然是撞起了天屈,直接跑到朝廷告状。而总后台完颜亮听都不听,直接就把事情摆平了——但是处理结果比较诡异:他既不处罚厮鲁混,也不为完颜耶鲁平反,而是赏给家属二百万,这事就算拉倒……
  
  唉,命背成这样,也真是令人无话可说啊。
  
  最后,大案既成国贼已去,有功于江山社稷的臣子,自然也就该论功行赏了。于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政治风向、成功地炮制出“矾书谋反案”的一号男主角、令史遥设,由此获得了足够的报偿——由原来的微末小人,骤升为同知博州事。
  
  博州,是大金国山东西路东平府辖区内的一个州。从历史上看,博州过去叫博平郡,位于北宋的河北东路内,不久升级为州,并被金国攻占——扯开了说一句,后来博州也颇出了一些名人;离咱们比较近的,文有傅斯年、李苦禅,武有张自忠,而说到领导干部呢?更是出了个全国闻名的先进模范——孔繁森……
  
  当然了,它现在早不叫博州,而叫山东省聊城市了。
  
  扯得够远,拉回来吧;现在遥设所做的这个官,也就是同知博州事,又是个多大的官呢?
  
  找来找去,这厚厚几本《金史》中,竟然找不出个“同知某州事”究竟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员。据1001n个人来看,这个所谓的“同知博州事”,很有可能就是“同知博州防御使事”的一个简称。从《金史•地理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的介绍:
  
   博州,上防御。宋博平郡。
  
  这段话告诉我们,当时的博州属于金代地方行政机构中的防御州。以金制而论,州的上面是路、下面是县,承袭的都是辽宋时代的旧制。而要分清楚金代的州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还得从被完颜亮杀掉的金熙宗开始说起。
  
  具体说,就在天眷元年(1138年),随着金军攻城略地的连续成功,金熙宗决定对全国的地方行政机构进行整编。在1001n印象中,《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作者、著名的历史学家谭其骧先生在他的《金代路制考》中似乎提到过,金代路制真正完善、定制,应该是在金熙宗之后的完颜亮时代;具体情况,由于书不在手边,也只能待考了。
  
  总之,最后整个金国的疆域就被划分成为十九个路;其中十四个路的首府都被称为总管府,其余五个则是所谓的“五京”。随着我们故事的进展,在后文中还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五京,这里就不展开了吧。
  
  在路以下,按说应该就是“州”了;可是当时的建制实在堪称乱七八糟,有所谓的“散府”九个,“节镇”三十六个,“防御郡”二十二个,“刺史郡”七十三个,“军”十六个——铺开一看很壮观;可惜,里头没有一个叫“州”的。
  
  不叫“州”,就不是州么?不一定。其实,以上几种机构,通通都是州;并且,随着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化,所有的“军”都被改名为真正的“州”——其它的机构虽然后事不详,但是它们承上启下,担负着“州”的职能,应该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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