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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亮的一生

_12 明璧 (当代)
    且圣人之在诸夏,犹谓夷狄为有君,况为我朝之人,亲被教泽,食德服畴,而可为无父无君之论乎?韩愈有言:“中国而夷狄也,则夷狄之;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
  
  这些言论,姑且只引述在这里供大家参考,是非对错咱们都不争论——是啊,“夷狄”/“华夏”,“正统”/“正朔”这些问题,争论了千年也没有一个定论,可见双方都有自己的一整套比较扎实的理论基础,想要个所谓“绝对正确的答案”,又谈何容易?
  
  为此,后人打了无数的笔仗;可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也依然还是那样永远地停留在史册上,未见得就因此稍有变化——既然这场架打了千年都很难说谁输谁赢,我们又何必再往老套里钻,非去以一己之见去判定孰是孰非呢?
  
  更何况,民族、国家这些概念,早已经天翻地覆不同当年了;而在不同的语境下,争论又怎么能不出偏差呢?
  
  所以,我们还是不加评论,继续来看完颜亮吧。在前述《正隆事迹记》中,又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天,完颜亮读《晋书》,当看到《苻坚传》时,不禁“废卷失声”地长叹:
  
    (苻坚)雄伟如此,秉史笔者不得正统《帝纪》归之,而《列传》第之,悲夫!
  
  前秦宣昭帝苻坚,是皇帝,而非大臣;是氐族,而非汉族。可仅仅因为无法选择的“民族出身”问题,史官就不将这位货真价实的皇帝列入《本纪》,兔死狐悲之余,完颜亮又怎么会不痛心!
  
  强烈反感“贵彼贱我”的完颜亮,很快就用他自己的行动开始了一轮新的反弹;当然,那正是“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我们很快能够看到,无论是目前的迁都,还是稍后的伐宋,实际上都被这个雄伟抱负支配着。
  
  值得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完颜亮概念中的“统一”,绝不仅仅是半途而废的“伐宋”而已;具体情况,我们将在《完颜亮的一生【下】》里做详细的阐述。
  
  那么,我们还是继续讲迁都吧。行文至此,迁都的第一个问题,也即“为什么迁”,其实已经回答了一小半了。
  
  而这一小半的答案很短,只有七个字:
  
  
  他要“居天下之正”!
            十五 旧都上京
  
  
    除了观念上要“居天下之正”以外,完颜亮的迁都,其实也是由众多具体因素共同导致的。不过,在不少资料中,都提到了梁珫这个人,认为他是促使完颜亮下决心迁都的重要角色。
    
    梁珫,字汉臣。他出身很卑贱,曾经是个奴隶。而他以前的主子,就是我们前文“杀宫”中提到过的大挞不野。后来,梁珫随着元妃入宫,顺便也被修理了一下,从此成为了一位著名的太监。
    
    这位新太监“性便佞,善迎合,特见宠信”,很受完颜亮的喜欢。除了梁珫以外,还有几位太监也得了完颜亮的信任。为此,完颜亮甚至改变了太监只能负责“掖廷宫闱之事”的定例,允许他们管理库藏。以完颜亮的说法,那就是:
    
      人言宦者不可用,朕以为不然。后唐庄宗委张承业以军,竟立大功,此中岂无人乎!
    
    结果,“此中”果然有人;比如这批人中最有出息的梁珫,后来就爬到了从五品,担任了近侍局使——至于它到底是个什么官儿,咱们就不用今天的职务来打比方说明了,呵呵。
    
    在完颜亮上台才几个月的天德二年(1150年),有一天,宫中的宴会散了,完颜亮突然想起件事,就问梁珫:
    
      朕栽莲二百本而俱死,何也?
    
    梁珫的回答是:
    
      自古江南为橘,江北为枳;非种者不能,盖地势然也。上都地寒,唯燕京地暖,可栽莲。
    
    完颜亮明白了:
    
      依卿所请,择日而迁。
    
    而以《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四的说法,这位梁珫本来是宋朝的内侍,被金朝俘虏后,老想着报仇。于是设法向完颜亮建议迁都,借口是“使中原之民望帝都近矣”,真实目的则是通过这个劳民伤财的巨大工程,消耗大金的实力。
    
    无独有偶,完颜亮后来的伐宋,也被《金史》说成是这位太监的阴谋。当时,梁珫向完颜亮盛言大宋的刘贵妃貌美倾国,这才让完颜亮决心伐宋。后面还紧跟着一句:
    
      议者言(梁)珫与宋通谋,劝帝伐宋,征天下兵以疲弊中国。
    
    老实说,如此看待梁珫的作用,还真是太把他当回事了。无论是迁都还是伐宋,本来就是完颜亮的宏大志向;区区一位梁珫,“善迎合”地提几句,他就成主谋了?至于削弱大金,好为大宋报仇之类,更是越看越象胡扯,呵呵……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天德二年,完颜亮已经在开始认真地研究迁都的问题了。说到这里,我们也该对大金当时的首都做个介绍了——都要搬家了,还没说旧房子到底是个啥样呢……
    
    都说河流是人类的母亲,要用这话来描述女真人,也是非常恰当的。
    
    在今天中国东北的黑龙江省南部,就有这么一条河。它蜿蜒着向西北方向流去,在漫步了二百多公里后,终于一头汇入了更宏伟的大江——松花江。
    
    这条河,就是阿什河;其中的“阿什”二字,则是原名“阿勒楚喀”河的一个略称。“阿勒楚喀”是满语,也是由女真语言中的发音转来的;以汉字来记录,就是所谓的“按出虎”,有时,也被异译为“按春”或“阿禄阻”。
    
    无论这条河的名字是“阿什”、“阿勒楚喀”,还是“按出虎”、“按春”或者“阿禄阻”,在当地语言中都只有一个意思。
    
    黄金!
    
    说到底,今天的阿什河,或者当年的“按出虎水”,都是“金河”的意思;而这一片地方,也就是我们前文屡次提到的“金源”。
  
        今天的阿什河[图略]
    
    今天的阿什河似乎已经没有黄金了,当地政府严厉打击的倒是“非法采砂”的活动,声称用这样的河砂做建筑材料是不合格的。但是松花江流域向来产金,也许,在遥远的几百年前,阿什河真的出产过黄金呢。
    
    无论如何,就在这条“金河”的两岸,到处都是女真先民们的聚集地;而当完颜阿骨打立国时,正是借着“按出虎”的名字,将新国家命名为“金”。
    
    当然,关于大金名称起源的说法可不止这一种,其中,“辽以镔铁为国号”,或者“契丹以其国产镔铁,乃为国号,故女真称金以胜之”这个说法影响很大。近年来,有学者对这个观点予以批驳,认为金的定名与此无关,那些说法是后附加上的;它的本源,就是以河定名而已。
    
    名字怎么来的咱就不继续探讨了,还是让我们来继续看看这条河吧。阿什河一路流向西北,在距离今天的哈尔滨还有23公里的时候,静静穿越了一个城市。
    
    这个城市现在叫阿城,名字当然也是从“阿什河”来的。而在当年,女真的先民们正是在这里聚集繁衍,日渐热闹起来。最初,这个地方叫“内地”,后来在金熙宗的天眷元年(1138年),也就是大金建国二十三年后,它又被改名为“上京”。
    
    上京,就是大金的首都;它的另一个名字,则是“会宁府”——正因为它当年既是首都又是“省会”,也就是上京路的治所所在地,所以才会有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而在我们下面的叙述中,就不再严格地区分它的名字的变迁,而统统以“上京”概括吧。
    
    以《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四十四所引《金虏图经》中所说,位于今天黑龙江阿城南郊2公里的“白城”,也就是从前由部落聚集地而发展起来的上京,初年的样子很是潦草:
    
      其城邑宫室,类中原之州县。廨宇制度极草创,居民往来或车马杂还,皆自前朝门为出入之路,略无禁限。
    
    简单说,就是一个没有交警的小县城。其实这就不错啦,当年完颜阿骨打那时候,还都是帐篷呢——而完颜阿骨打所住的那顶最伟大的帐篷,就叫做“皇帝寨”……说起来,完颜阿骨打几乎是住了一辈子帐篷,到了晚年才决定营建上京。草创时期的城市肯定比较搞笑,而刚开始所谓的皇帝、皇宫,也远没有后来那么“威严九重”:
    
      每春正,击土牛。父老士庶,无长无幼,皆观看于殿之侧。主之出朝也,威仪体(似缺字),(申冤的同志们)拦驾以诉之。其朴野如此!
    
    在大宋子民最多也就拦个官轿的同时,大金的子民倒是很有优势,可以直接拦住皇帝诉苦……
    
    几年之后的金太宗天会三年(1125年),奉命出使大金的许亢宗在他的《揽辔录》里,记录下了正在重新营建着的上京:
    
      日役数千人兴筑,已架屋数千百间,未就,规模亦甚伟也。
    
    十三年转眼即逝,又到了金熙宗的天眷元年(1138年)。这时候,上京再次被大规模地翻建。才过了八年,也就是在皇统六年(1146年),金熙宗又对这座“止从简素”的上京很不满意,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建:
    
      春三月,上(指金熙宗)以上京会宁府旧内太狭,才如郡治,遂役五路工匠,撤而新之。
    
    这就是俗称“上京紫禁城”的俯瞰结构图:[图略]
    
    说来说去,金熙宗还是嫌上京太小,感觉跟个州府似的,所以才“撤而新之”。但即便如此,“规模虽仿汴京,然仅得十之二三而已”。
    
    由此看来,对这个远不及汴京的首都,金熙宗肯定还是会不满意的——毕竟,十一年前,金军就已经攻克了汴京;而大金也早就真切体会到,真正繁华的首都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只不过,金熙宗自己还不知道,他的阳寿也只剩下三年了;老天已经不会再奢侈地给他时间,再第三次地去折腾上京了……
    
    ——否则,历史还不知道会怎么书写呢,呵呵。
    
    好,现在就让我们来到当年的上京遗址,泛泛地体会一下这座大金的废都吧……
    
        远远看去,昔日的上京,如今已经破败得象土丘了[图略]
    
        没有这个标志,谁能相信这后面曾经是一个强盛王朝的皇宫呢[图略]
  
        陪伴绵延城墙的,只有绿油油的农田[图略]
  
        曾经金碧辉煌过的山丘[图略]
  
        在钢筋水泥的反衬下,青草萋萋的山丘永远地沉默着[图略]
  
    后世大元,有位礼部尚书,名叫张养浩。相比之下,作为官员的张养浩和作为文人的张养浩,那名声可是迥然不同啊。在他去陕西经过潼关时,面对苍茫大地和远处的西安,曾经百感交集,写下过一篇著名的散曲,曲牌是《山坡羊》:
    
          《山坡羊·潼关怀古》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感慨的是西安。
    
    ——但这“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一句,又何尝不是上京最好的描述!
    
        有碑有丘,一座废都的坟[图略]
    
  
  
  
    金熙宗很不满意的上京,如今也是越来越难入完颜亮的法眼了。但比金熙宗强的是,完颜亮拥有的时间可是足够的多,甚至已经多到可以“先发动一场讨论,再决定怎么办”的程度。
    
    就这样,又一道诏书飘了下来。
        十六、京城四少 
  
  这道诏书就是《议迁都燕京诏》(由《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辑,以下引自《全辽金文》)。
  
  一闻那迎面扑鼻的骈味儿,我们几乎就可以肯定:准又是那帮御用文人的杰作。饶是如此,它毕竟也是正式诏书;从中,我们不难读出当年大金决策层在迁都问题上的思考:
  
    ……既而,人拘道路之遥,事有岁时之滞,凡申款而待报,乃欲速而愈迟。……又以京师,粤在一隅,而方疆广于万里;以北则民清而事简,以南则地远而事繁。深虑州府申陈,或至半年而往复;闾阎疾苦,何由期月而周知。供馈困于转输,使命苦于驿顿,未可时巡于四表,莫如经营于两都。
  
  仔细察看不难发现,诏书里华丽地罗嗦了一大堆,其实就是一句话:定都上京的最大劣势,就是它的位置。
  
  相对于南方繁华富庶的发达地区来说,封闭落后的上京确实太偏僻了。那么,到底它能有多偏呢?口说无凭,咱这就上地图吧。
  
  在上图之前,我这位后辈,还要再次感谢《中国历史地图集》的主编谭其骧先生;感谢他倾尽心血、殚精竭虑,历经乱世而不辍,以三十年的光阴,集毕生的功力,为我们这些后人、为整个中国,奉献出如此一部超重量级的优秀史料!
  
  以下图片,均扫自《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册42-43页,标示为1001n添加;所示疆域为此前九年(皇统二年)的状态,与此时大金的边界大致相同。
  
      [图略]
      当时的地图。那年头确实是够乱的
  
      [图略]
      我们把大金单独拽出来,仔细研究一下
      图做的不好,见谅
  
  可以看出,这时候的大金疆域,确实足够称之为“广袤”了。以今天的地理概念来描述的话,就是北极外兴安岭,南眺武当山;东拥库叶岛,西望青海湖——真是好大一片地盘!
  
  从大金自己的角度来看,上京似乎还算比较“居中”,尽管真正繁华的地方都在南边。但是,若以完颜亮“居天下之正”的角度,也就是把南宋所在地区纳入视线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图略]
      台湾在那时还叫“流求”,不属于南宋地盘,特此注明
  
  正仿佛一杯渐渐澄清的黄河水,整个图面上,“有质量”的地方明显地沉降分布于下方。无论从经济发展还是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想要“居天下之正”,上京委实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路,也只有一条:向南搬!
  
  ——问题是,往哪里搬呢?
  
  毫无疑义地,新首都不能搬到一片荡无人烟的鬼地方,当然是越繁华,建设起来越省心。何况,大城市已然成型,城市基础设施基本完备,道路四通八达,怎么看都比“白手起都”合算的多。
  
  这样一来,问题就转变为:哪个大城市比较合适呢?
  
  放眼大金的辽阔疆域,一共有四个比较有规模的大城市,最终落入了完颜亮的视线。这四个城市名字都带个“京”字,又都不是真正的“成熟首都”,我们干脆就把它们统称为“京城四少”吧。
  
  说起来,这事情也真有点怪异:普通城市又非首都,名字里怎么会带个“京”字呢?而且,一家伙还是四只!
  
  长话短说,这“京城四少”其实都是战利品——当年,大辽奉行的是“五京制”,编制有首都一只,陪都四只。而大辽时代的“陪都”,其性质与抗战后的重庆完全不同;作为陪都的重庆说是“陪”,其实已经是战时首都了。
  
  可说到京城四少,就满不是那么回事了。简单来说,大辽皇帝在首都住闷了,就老想着到处溜达;专门设立的四个陪都,也正相当于四处行宫,所谓的四陪而已——说到这里,突然就想起了正房领队,四个姨太太尾随的景象...
  
  大金把大辽掐死以后,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五京制”学到手;但是京城四少并没有被改名,依然这京那京地叫着。下面,就是京城四少的真面目:
  
    汴京:今河南开封
    西京:今山西大同
    东京:今辽宁辽阳
    燕京:今北京
  
  值得提一句的是:一旦碰上“京”字前面加上“东南西北”这样的方位词,一定要特别留神,务必要看清那是什么时期,才能最终确定是哪里。比如说东京,咱们现在说的明明是辽阳,在北宋那会儿就指开封;西京、南京、北京的情况也类似,经常是搞得人东奔西跑,最后才发现是南辕北辙。
  
  就不由胡思乱想:好在老祖宗没有把八卦里的乾坤震旦什么的也给弄成前缀,否则,八个方位一上,肯定更壮观了……
  
  下面,我们来看看新首都候选城市的分布示意图吧:
 
  直观上我们不难发现,东京的地理位置,实在也比上京强不了多少,属于第一轮就必遭淘汰的那种。
  
  剩下的三京,也即西京、燕京和汴京,总体来说都还不错。只就地理位置而言,西京略偏,燕京较好,而汴京应该是最佳选择。
  
  就城市建设水平来说,汴京也是京城四少中最好的一个。毕竟,它过去也是大宋的首都,繁华热闹、经济发达不说,又位于中原腹心,占尽人杰地灵之利。无论是为了加速汉化还是为了虎视南宋,迁都汴京都实在是完颜亮的上上之选。
  
  可惜啊,什么都好,只有一个问题没法办。
  
  人心。
  
  回想二十五年前,这里曾被金军攻破;而当年金军的嚣张跋扈、疯狂掳掠、羞辱二帝、作弄官民,在当地百姓中,又会留下什么印象?而且,还只是在三个月前,行台尚书省才被废掉,汴京及其周边地区,也才刚刚纳入大金的“正常管理”之下——而刚过去一百来天,就要骤然在这里兴建新都,真的可行吗?
  
  迁都是件好事,可是好事要是办砸了怎么办?
  
  人心尚不可用——就这六个字,已经可以一票否决汴京了。
  
  以“人们都是健忘的”这一伪科学公理来看,或许假以时日,人们的伤口也会渐渐平复吧。而等到某一天,这里的情况确实已经明显好转了,才会是汴京建都的最好时机。
  
  如此一来,定都对象又被排除了一个,目前只剩下了西京和燕京。
  
  相形之下,西京的地理位置又偏了一些,失分不少。此外,定都所必须考虑的诸多因素中,起码还有两条是很重要的;要是以这两条来进行衡量的话,西京可就远不如燕京了。
  
  而这两条,从前也有人分别提到过。有点儿意思的是,发表各自意见的,既不是大金的官员,也不是大金的百姓,却是两位宋人。
  
  其中一位叫许亢宗,另一位叫马扩;说起来,他们还得算同事呢。
  
  都是宋使。
      十七、地利人和
    
  在大金初年,许亢宗和马扩这二位来自大宋的使者,都亲身走访过崛起之时的女真王朝。两位的故事都不少,也都有著作流传下来,还都被《三朝北盟会编》收录过。太远的咱们就不扯了,还是直接来看看,这二位是怎么评论燕京的吧。
    
  ☆燕京适合定都第一因素:地势
    
  在《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十所引《奉使行程录》中,对于当时还叫“南京”或者“析津府”的燕京,许亢宗是这么说的:
    
    城后远望,数十里间燕然一带,回环缭绕,形势雄杰,真用武之国!四关四镇,皆不及也。
    
  说到这个“形势雄杰”,后人也认识的很清楚。在完颜亮之后的金世宗时期,曾经犯颜极谏、乃至“以直声闻”的著名大臣梁襄,也在谏疏中捎带着评论了一下燕京的地势:
    
    燕都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区夏,若坐堂隍,俯视庭宇。本地所生,人马勇劲;亡辽虽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币。燕盖京都之选首也!
    
    ……居庸、古北、松亭、榆林等关,东西千里,山峻相连,近在都畿,易于据守;皇天本以限中外、开大金万世之基而设也。
    
  而梁襄所言“燕盖京都之选首也”,在更后世的元朝,也一样是被认可的。据《元史》卷一百一十六记载,伐宋的先锋元帅霸突鲁,就曾以极为强烈的语气建议忽必烈定都燕京(当然,那时候已经不叫燕京了):
    
    幽燕之地龙蟠虎踞,形势雄伟,南控江淮,北连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觐。大王果欲经营天下,驻跸之所,非燕不可!
    
  忽必烈听了以后很受震动,“怃然曰:‘非卿言,我几失之’!”
    
  不仅宋人这么说,金人这么说,元人这么说,就连明人照样还是这样说。靖难之役后,本已经因“胡(指元)主起自沙漠,立国在燕,及是百年,地气已尽”而被放弃的燕京(北京),再次纳入了大明朝野的视野。以《明实录·太宗实录》所引群臣上疏的观点,
    
    伏惟北京,圣上龙兴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东连山海,俯视中原,沃野千里,山川形势,足以控制四夷,制天下,成帝王万世之都也!
    
  至于万历年代的《顺天府志》,更是鲜明地点出了燕京的地势优势:
    
    燕环沧海以为池,拥太行以为险,枕居庸而居中以制外,襟河济而举重以驭轻。东西贡道来万国之朝宗,西北诸关壮九边之雉堞,万年强御,百世治安。
    
  而即便到了清朝,这个观点依然强劲。生于晚明的顾祖禹,在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撰成的《读史方舆纪要》卷十一中,也直言不讳地提出:
    
    (燕京所在的顺天府)关山险峻,川泽流通。据天下之脊,控夷夏之防,巨势强形,号称天府。
    
  在冷兵器时代,燕京地势的优势暴露无疑:无论是从“俯瞰庭宇”的心理快感,还是从“关山险峻”的客观环境而言,以此为都,确实是占尽地利。
    
  说完“地利”,咱们就来看看下一个因素,也就是“人和”。这一回,可该轮到另一位使臣马扩发表意见了。
    
  ☆燕京适合定都第二因素:人心
    
  前文我们提到过,汴京为都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心所不向”,也就是缺乏“人和”。而在燕京,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燕京这个地方,正因为地势优越,自古就是军事重镇,历来战乱频仍。各位主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改朝换代的事情简直如家常便饭一般。以完颜亮此时为原点,往前追溯二百年来看,燕京已历大唐、后唐、后晋、大辽、大金等共五朝,平均每四十年就要换一拨统治者……俗话说,群众都习惯了……
    
  而在这其中,还暗藏着另外一个玄机。
    
  我们知道,唐是汉族政权,后唐、后晋都是沙陀族政权,辽是契丹族政权,金则是女真族政权;统共才五个王朝时代,就有四个民族轮番登台亮相。更重要的是,在燕京及附近地区,本就驳杂居住着汉人、契丹人、渤海人,以及后来大举移居过来的女真人等;经过长期的互相融合,各民族混居早已不是新闻,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所谓“华夷之分”,在这里基本就是个笑谈。
    
  在这种状态下,选择燕京为都,来自“人心”方面的阻力,无疑会小的多得多。关于这一点,我们上面提到的马扩就深有体会。他在《茆斋自叙》(注:“茆”通“茅”,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卷十五)中提到,燕京一带“况自金人蹂籍之后,烧掠殆尽,富豪散亡,苟延残喘”,然后就直截了当地评论说:
    
    契丹至则顺契丹,金人至则顺金人,王师至则顺王师,但营免杀戮而已。
    
  今天读来,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我们都知道,“燕赵自古多义士”,这位马扩莫非是鬼迷心窍,怎么能把“义士之邦”说成是“软骨之乡”呢?
    
  扯远说一句,句中“王师”是指曾经到达过燕京一带附近的宋军。按照金宋协约“海上之盟”,宋军应按期出兵与金军夹攻大辽;但是等宋军整整磨蹭了半年才出兵伐辽时,燕京已经被金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
    
  好,让我们回到马扩的评价吧。无独有偶,完颜亮之后的金世宗,在这个问题上也发表过同样的言论,见于《金史·本纪第八》:
    
    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者,凡以此也。
    
  得,无论是汉族的马扩,还是女真族的完颜雍,对“燕人”的看法简直是高度一致……
    
  这里有必要多说一句的是:无论是人生经历相当曲折的马扩,还是从大风大浪里扑腾出来的金世宗,都不是没有见识过世面的人物。他们的评价,在今天的我们听来,恐怕会相当的刺耳;但是,那毕竟是当年的人评价当年的事,客观地说,应该是比较公允的吧。
    
  尽管如此,时代早就变化了,“燕人”在变,我们的观念也在变。以求真的勇气直面历史,以理性的观念避免狭隘的地域和民族之争——我以为,这或许应该是我们在看待以上两句评价时,比较可取的态度吧。
    
  总的来说,定都燕京,当地的抵触情绪相对很小,正应了“人心可用”四个字。毕竟,首都定在哪里,不是挑哪里的人民最血气方刚,而是挑哪里的人民最爱好和平,而已而已……
    
  截至目前,燕京挟地利、人和两大优势,在面对西京的挑战时,可谓是遥遥领先了。但是,燕京的优势还不止于此;作为历来的重镇,燕京本身也是相当发达。别的不说,许亢宗在《奉使行程录》(出处同上)中提到,
    
    周围二十七里,楼壁共四十尺,楼计九百一十座。地暂(似应为“堑”)三重,城开八门。……人物繁庶,大康广陌,皆有条理。州宅用契丹旧内,壮丽琼绝。北有互市,陆海百货萃于其中。僧居佛宇,冠於北方;锦绣组绮,精绝天下。膏腴蔬蓏(音“裸”)、果实稻粱之类,靡不毕出;而桑柘麻麦、羊豕雉兔,不问可知。水甘土厚,人多技艺。民尚气节,秀者则力学,读书次则习骑射,耐劳苦。 
   
  除了“民尚气节”一句与前面所提的略有冲突以外,整篇叙述应该是相当可信的。通过他的记录,我们能够看到一个非常繁华的燕京;别的不说,咱们只说“周围二十七里”这一句,就远超过了当时的上京——关于上京(分南、北二城)的周长,近年来的测量数据是10873米,大约是二十二里不到的样子;而这还应该是完颜亮之后的大金皇帝重修的结果。
    
  可是许亢宗描述燕京的这一段文字,应该是写于北宋宣和七年(1125年),或者说是大金天会三年;而那时候,别说完颜亮还差二十四年才能登基,就是连续两次大规模扩建上京的金熙宗,也还要等上整整十年才能上台呢——比起上京,燕京确实要领先太多了。
    
  一句话:地利、人和、硬件优良,“定都燕京”确实相当合适!
    
  我们前文中,引用过完颜亮专门颁发的《议迁都燕京诏》,它本就是一道征求意见的诏书。但是,上次引过的最后一句,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
    
    ……供馈困于转输,使命苦于驿顿,未可时巡于四表,莫如经营于两都。
    
  嗯?什么叫“经营于两都”?
    
  别急,后面还有呢:
    
    ……所贵两京一体,保宗社于万年;四海一家,安黎元于九府。咨尔中外,体予至怀。
    
  啊哈,“两京一体”,这话显然是指上京和燕京地位相同,均为国都。可是,《议迁都燕京诏》本来说的就是“迁都”,迁都要迁了,怎么到最后又冒出句“两京一体”来呢?
    
  由此我们再次看到,当时不过29岁的完颜亮,实在是个年轻的老家伙也!
         十八、迁都之争 
  
  
  如前文所及,完颜亮既然颁发了《议迁都燕京诏》,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咱就是做个舆论总动员,首都那是搬定了——要真是没铁了心搬家,他怎么可能为此专门发道诏书呢?
  
  但是,事情不仅要做,而且还要做好。以这个角度去看,诏书中看似莫名其妙的“两京一体”,正是为此留下的话口!
  
  我们以前反复提到,上京一带的金源之地,正是大金名副其实的起源地。所谓“故土难离”,更何况举家搬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在这按出虎水两岸居住,这说走就走,难免让人在感情上产生点儿疙瘩。
  
  完颜亮固然想搬,可绝不是每个人都想搬——而预先留好“两京一体”这个话茬,正好用来填那些老顽固的嘴:走了也没啥嘛,“两京一体”,一视同仁,一样地,一样地……
  
  实际上,真要迁过去,这旧都怎么可能还被一视同仁呢?皇帝过去了,朝廷也跟过去了;干部过去了,家属也跟过去了;官吏过去了,百姓也跟过去了;人过去了,东西也跟过去了……最后留个空城在上京这边,再看看那边富丽堂皇的新首都,不管嘴上怎么说,谁还真会的把它们“一视同仁”呢?
  
  如此浅显的逻辑,完颜亮当然心里有数。因此他提出的“两京一体”,也就分外地令人无话可说——官面上,我该说的都说了;私下里,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上一节说完颜亮“实在是个年轻的老家伙也”,正是因此而发。其实,当我们审视各种公文时,往往都会有个感觉:理由基本是扯淡,但是你还就只能去执行;而且,即便换你来写公文,你也还只能是以扯淡的方式、用扯淡的理由来进行扯淡的论证——这绝不是因为写的人认识不到位,而恰恰是认识到了位以后的表现:醉翁之意不在酒,话外之音才是真啊。
  
  饶是如此,仍然有那坚决不乐意搬的。前文中,我们提到金熙宗时期,有个叫高寿星的人,由于家人不乐意被迁到渤海一带,专门找悼后敲木钟,最终还就真没搬。可是现在,悼后早被金熙宗砍了,金熙宗又早被完颜亮砍了,还能找谁去敲这个木钟呢?
  
  何况,现在天德三年(1151年)三月。
  
  ——就在十一个月前,完颜亮刚借“完颜宗本谋逆”大案,剁掉了一百五十多位完颜宗室子孙;
  
  ——就在五个月前,完颜亮刚借“完颜撒离喝谋逆”大案,又剁掉了一百多位宗室内外涉案人员。
  
  现在,完颜亮说要搬家,谁还敢不同意?
  
  ——换是你我,在当时即便不想搬家,敢说吗?
  
  可还别说,真就有那个别的;而且,这人我们前文还提到过,篇幅不小,算半拉熟人儿呢。
  
  估计大家想不到,他就是那位刀兵之下贪生怕死、为求活命甘作伪证、出卖朋友完颜宗本、从而直接酿成完颜亮即位后第一场宗室大灾的,萧玉。
  
  这时候的萧玉,早已是飞黄腾达;因为作证有功,他自小小令史起跳,一步蹦至礼部尚书(正三品),又在之后的岁月里连连升级,从尚书右丞(从二品)、平章政事(从一品,该职位在后来的正隆官制中被取消)一直跳到右丞相(从一品)。到了现在我们所说的正隆三年,他已经位居三公中的司徒(正一品),同时兼着“判大宗正事”的职务了。
  
  按说,他既然因为贪生怕死出卖过朋友,又深得完颜亮的信任,在这个完颜亮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即便不同意也绝不出声”才该是他最符合逻辑的做法。
  
  可是,历史就是历史;它有时不讲逻辑,但是永远只讲事实。在这件事情上,萧玉又以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了另一大真理——人性,真TMD是个不可琢磨的玩意儿也!
  
  据《大金国志校证》卷十三记载,萧玉对迁都燕京的计划,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不可!上都之地,我国旺气;况是根本,何可弃之?
  
  ——不成!上京,那是我们国家兴旺发达的源头,又是根据地,咋能不要了呢?
  
  还真够旗帜鲜明的——而这套说辞,正如我们刚才所提到的那种公文风格:你明知道这是GP,也明知道别人都知道这是GP,可还是要这么说;说完了,别人还真拿你没辙……
  
  更加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公开“逆龙鳞”可绝非这一回;以后,我们还会讲到,他下次的批驳更激烈,弄得完颜亮直想剁了他的舌头!
  
  说起来,也真够让人晕眩的:又贪生怕死,又怒批龙鳞——这还是同一个人吗?这个萧玉啊……还别说,如他这般,官当得越大越不怕死的,在历史上还真不好找……
  
  不光萧玉,还有别人也反对。其中一位的头衔比较长,全称是:金康宗的孙子、猛将完颜宗雄的二儿子、谭王、世袭猛安、同判大宗正事,也就是完颜按荅海(“荅”音“答”)同志,对完颜亮提出了不同看法:
  
    弃祖宗兴王之地而他徙,非义也!
  
  照现在的观点看,这位宗室可真是有点不嫌命长:完颜亮刚把宗室砍了两茬,现在他一个宗室子弟,就又梗着脖子、多少都可能有点含沙射影地说什么迁都“非义”了——“义”这东西,空口说说也就算了;果真追溯回去,完颜阿骨打这位亲手创建了大金的国之“祖宗”,对大辽,又可够得上这个“义”字么?
  
  典型的“数典忘祖”不说,还“打着红旗反红旗”——要真有一天,大家都老老实实地遵循完颜按荅海所理解的那种“义”,整个民族和社会也就甭进步了……
  
  虽然萧玉和完颜按荅海激烈地反对迁都,弄得完颜亮挺不爽,但却并没有修理他们;尔后,二人的仕途也还不错:
  
  ——两年后,萧玉以司徒兼御史大夫,再以司徒兼判大兴尹,依然是位高人贵;
  
  ——原职“同判大宗正事”(从二品)的完颜按荅海,毕竟是惹了完颜亮不高兴,因此被留在了上京,但也没怎么影响到个人进步。后来他被进封为郓王,又改魏王,再被任命为济南尹(正三品)。虽然官品降了,但是府尹作为行政一把手,那可是位列封疆的实权人物,完全就是一方诸侯啊,还真不能说是降职。之后,由于“不堪卑湿”,完颜按荅海在济南病得惨兮兮的,完颜亮得知后,又专门把他改调为西京留守(正三品);怎么说,都是挺够意思的了。
  
  说到这里,还真是要顺便再表扬一下完颜亮。至少,他还真是能允许臣子发表反对意见的,总还是比较有肚量的;这一点,在后文中我们会加进别的一些例子,进行专门的分析。当然也有相反情况,比如由于“进谏”,完颜亮不仅杀掉了自己的嫡母,还杀掉了一位太医;但是其中情况又各有微妙之处,绝非“拒谏”和“没有肚量”那么简单,这里咱们就先不铺开了。
  
  如上所述,在“要不要迁都燕京”的讨论中,确实是有反方的。只不过,也许是在完颜亮刚杀过宫的威压下,也许是大家确实觉得迁都不错,总之,赞成迁都的大臣占了明显多数。其实,物以稀为贵,萧玉和完颜按荅海的反对言论之所以能被记录下来,正是因为这样的意见太稀少了;而且,说来说去都是“意识形态”+“原始迷信”那一套,力度总还是不够。
  
  反方的理由既然多少有点绵软,那么正方也就不客气了——代表人物、兵部侍郎何卜年,马上就端出了更坚硬的理由:
  
    燕京地广土坚,人物蕃息,乃礼义之所,狼主可迁都。北蕃上都(指上京),黄沙之地,非帝居也!
  
  一句话:比起文明的燕京来说,土了吧唧的上京,哪里是有追求的皇帝应该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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