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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22 徐淦生(现代)
  “对对,正是今天。”
  “没有。”
  “没有?”
  “当然没有。从昨天晚上我该班儿,就没有离开过这一亩三分地。”
  “好好,多谢多谢!”张吉贵向回事房的人恭恭手,转身离开了。
  张吉贵边上轿车,边对从人说:“你马上回知府衙门,禀告知府大人,曹雪芹没上这儿来过,我如今上江岸码头,再去找找。”
  从人答应了声:“是。”调转马头迅速而去。
  张吉贵的轿车刚走不久。曹雪芹他们轿车就到了。
  “表妹跟表大爷甭下车了,我去递了状子咱们就走。”雪芹说完直奔回事房而来。
  “劳驾,把这份诉状呈给尹大人。”雪芹说着在诉状上押了五十两的大宝递给窗内的人,那人见钱眼开,眉飞色舞:“这位先生您可姓曹,大号雪芹?”
  “您怎么知道?”
  “嗐,刚才来了个两腮没有四两肉,还长着几根狗蝇胡子的东西,说他是江宁府的刑房师爷,打听您来没来投过诉状。”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29)
  “噢。那个家伙不是好人。”
  “干我们这行的眼里不揉沙子,好人坏人一瞧一个准。您这份投诉必有要事,曹先生您放心,我马上就给你呈上去。”
  “好极了,拜托!拜托!”雪芹与其恭手作别。
  回事房的人一手拿着诉状,一手托着元宝,嘴里哼叽着:“这就叫,天上丢下个馅饼来!”然后把元宝揣在怀里。把诉状呈给尹大人。
  尹继善看完雪芹的诉状,问回事房的人:“还有呢?”
  “没有了。”
  “这诉状上明明写着有曹知府给他的赃银五十两啊。”
  回事房的人心里一惊:“哟!敢情不是给我的,狗咬尿泡——空欢喜。”他只好把银子掏出来放在桌上。
  尹继善怒气冲冲:“把曹知府传来。”
  “嗻——”回事房的人赶紧退下。
  雪芹三人来到江边,李鼎、嫣梅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三间茅舍已成一片废墟,有些杂草丛生,春绿秋枯更显得凄凉破败,令人触目惊心。
  嫣梅哭倒在废墟前:“清泉,清泉,你死得好屈好惨,像你这样的大好人,竟落得个尸骨难收,死无葬身之地呀!”
  雪芹也跪下给清泉磕了三个头。
  李鼎引着雪芹来到温剑臣的墓前:“这就是温老夫子的墓地。”
  雪芹屈膝跪倒,拜而又拜:“温老伯,墨云说是她没伺候好玉莹姑娘,我听了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救了玉莹的是曹家,害了玉莹的也是曹家,这真是‘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温老伯,您要惩罚就罚我吧,我甘愿领罪,甘心受罚。”他一头撞在石碑上,嚎啕大恸。
  刹时天边乌云疾走,电闪雷鸣。
  雪芹的哭声,嫣梅的哭声,激起江涛翻卷,白浪滔天。是泪雨,是雷霆,吞波吐浪尽倾哀声。
  李鼎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老天爷睁睁眼吧!”
  雪芹、嫣梅、李鼎他们终于离开了江岸,一行三人手提包裹行囊,来到下关码头,雪芹正与船家议价,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只见江边围着一伙百姓,七嘴八舌纷纷议论,从中传出的哭声惨不忍闻。
  雪芹挤进人群,见有一男一女两具溺水而死的尸身横陈岸边,张福老汉呼天抢地哭叫着女儿的名字:“阿江!阿江!”
  雪芹跑过去扶住老人:“张老爹,这是怎么回事?”
  “我女儿三次逃出张永茂家,自知没有好结果,就跟她没过门的女婿双双投江自尽了!”
  “曹知府没有过问吗?”
  “嘿!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张老汉一言未尽,拥来一伙官兵将两具尸体坠上巨石,意欲重新投入江中。
  雪芹抢上一步:“你们要干什么?!”
  “护卫龙舟的头一批金甲武士就要到了!岸上留着这玩艺儿能行吗?!扔!”随着话声,两具尸体被抛入江中。
  张老汉悲痛欲绝:“你们逼死人命连尸身都不让收啊!”
  “闲人散开,不走的就拿鞭子抽!”当官的一声令下,皮鞭像雨点儿似的打在众人身上、头上、脸上。李鼎拉上雪芹挤出人群。
  雪芹一声长啸:“唉!——又是南巡!”
  雪芹一行三人登上航船,船家撤去跳板,船身徐徐离岸,就在这个时候,张吉贵一步赶到:“曹先生!曹师爷!知府大人请您回去!船家回来!回来!”
  船家一时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看着雪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块砖头,照定张吉贵的后脑勺就是一砖,张吉贵应声倒地,那人向船家一扬手,船家会意,一篙下去船入江中飘然而去。
  雪芹在船上望着李家伯侄:“是十……”
  嫣梅碰了他一下。雪芹没再往下说。
  曹佩之站在尹继善签押房的门外说了声:“回事。”屋里有人回答:“进来。”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0)
  曹佩之走进签押房单腿打千:“卑职江宁知府曹佩之给大人请安。”
  尹继善把雪芹的诉状扔给他,曹佩之看了一遍,急忙回禀:“这都是曹雪芹捏造事实,一派胡言。”
  “哼!扇子呢?”
  “卑职带来了。”曹佩之站起来,将扇子呈上。
  尹继善看了看扇子,频频点头:“回衙听参吧。”说完站起身来走了。走到门口止步回身说了一句:“给你出坏主意的人,理应难脱干系呀!”言罢离去。
  曹佩之回到自己的签押房唉声叹气:“传张吉贵!”
  “卑职在,卑职在。”张吉贵头上裹了一条白布,犹有血迹渗出。
  “你不是说曹雪芹没去告状吗?”
  “是啊,我去问过两江总督衙门的回事房,还给了五两银子。追到江边亲眼得见曹雪芹上船逃跑了,不知道是谁给了我一砖头,您瞧……”
  “难道这是尹大人自个儿写的吗?”曹佩之把雪芹的诉状摔在张吉贵的脸上:“这回踏实了,让我回衙听参啦!”曹佩之气冲牛斗,拿起茶杯摔在地上。
  “大人请息怒,请息怒,不要紧的,我有主意。第一,给尹大人送一份厚礼,四筐桔子,内装十万两银票,听参一节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二,给您表兄陈辅仁送去一封信,就说曹雪芹偷了您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婊子赎了身,让他岳父还您钱。如何?”
  “哈哈,哈哈……”曹佩之一阵狂笑:“尹大人说了,出坏主意的人也难脱干系,来人哪!”
  “喳!”二衙役应声而入。
  “把这个出坏主意的东西抓起来,打入死牢!”
  “哎,大人,大人!……”张吉贵像只小鸡似的被抓走了。
  曹佩之追到门口喊:“把这狗日的押起来之后,再去买四筐上好的桔子!”
  雪芹他们所乘的航船行至中午停靠岸边,船家喊道:“众位客人,船停一个时辰,众人可以下船打尖用饭了!”
  雪芹他们随着大家俱都弃舟登岸,李鼎说:“张吉贵追来必定不怀好意,咱们不坐船了,走一段旱路如何?”
  “我怕你们伯侄太辛苦了。”
  “不不,真要把你抓回去就麻烦了,走累了,还可以再搭船。”嫣梅说完率先向着前方走去。雪芹和李鼎回到船上,去取随身携带的行囊包裹。
  雪芹一行三人怕张吉贵他们追上来,所以尽量走乡间的小道,走荒僻的山路,可是走来走去前面是一条河,还有纤道。李鼎看了看跟雪芹说:“看来咱们还没有离开江南地界,还不能改走水路,水路盘查比陆路更容易,快过了河,抄近路走。”说完之后三个人直奔石桥。他们看见在这烈日炎炎之下,纤道上只有一名年老体弱、骨瘦如柴的纤夫拉着一只货船逆流而上。那纤夫几乎是在地下爬着走。雪芹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包袱放在地上,帮那老纤工拉过一段浅滩。雪芹问那老者:“怎么就你老一个人拉呀?”
  “给的钱少,没人干,我是家里有病人。”
  “这一天的工钱也不够请医买药的呀?”
  “总比日不进分文强啊。”
  雪芹从怀里拿出来一块碎银子给了老者,老者千恩万谢,继续拉着纤绳远远地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的都是田间小路,田亩干裂一片荒芜。走到中午只好在路间田头吃点干粮,他们找到一棵大树下,倒是浓荫匝地。正好有一家四口也在吃饭,但彼此推让的只是一块红薯,最后把那块红薯还是给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没舍得吃,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把红薯揣在怀里,站起来下地干活去了。看来是老奶奶的儿子,双手捧起一只瓦罐,喝了一气凉水,拍拍肚子,笑了笑:“饱啦!”
  雪芹他们继续往前走,几天之后是越走越旱,天气也是越来越热,可田地里仍然有人干活儿,这一家只有一个年轻的媳妇把着犁锄,她的老婆婆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艰难地拉着绳套,翻地耕田。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1)
  雪芹看在眼里十分感叹,跟李鼎说:“表大爷,您还记得杜甫写的《兵车行》吗?”
  “车辚辚,马萧萧……”
  “我说的是后边:‘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李鼎也点了点头:“是啊,上千年了,诗人的描写毫无改变,百姓涂炭民不聊生。”
  “大爷,您累了吧?歇会儿再走。”嫣梅过来想扶李鼎坐下。
  “不用,不用。你跟那位大嫂打听打听,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嫣梅答应了一声,跑到田里去向大嫂问路,不大的工夫回来告诉雪芹和李鼎:“再往前走十几里,就到曲阜了。”
  “好好。”李鼎点点头:“咱们快点走,能赶到曲阜吃顿热乎饭啦,走。”
  曲阜城里也是行人稀少,萧条冷落。
  雪芹他们三个人一路走来,俱都是倦体劳乏饥肠辘辘,他们在路边找了个饭摊,要了些新出锅的炊饼、粥之类的廉价食物。
  雪芹手捧粥碗,望着路边一座牙檐高挑、宝顶鎏金的宏大庭宇,问掌柜的:“请问,这座金碧辉煌的府第,油饰一新,怎么大门紧闭,没人出入呢?
  “那是特为乾隆皇上南巡修建的古泮池行宫!”
  “啊,又是南巡,又是座行宫!”
  掌柜的爱说话儿:“可不,光我们山东界内,就有德州、晏子祠、灵严、岱顶、四贤祠、古泮池……九处行宫。”
  雪芹颔首深有所感。
  嫣梅一声长叹:“这要耗尽多少民脂民膏啊!”
  李鼎向她使了个眼色,阻止她再说些什么。
  雪芹与李鼎伯侄抵达山东省长清县境内,夕阳古道,树木阴森。三人愁眉紧锁,默然无语地正由一座茂密的丛林中穿行而过。
  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阻住去路。
  雪芹一惊:“这位好汉,我们是穷人……”
  来人一揖到地:“霑哥儿,您居然认不出我来啦,妙!妙!”
  雪芹惊叫:“龄哥!”顾不得请安,冲过去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稍顷,十三龄才顾得上给李家伯侄请安:“给李老爷跟嫣梅姑娘请安!”
  雪芹抓住十三龄的手仍然不放:“龄哥儿,江边上打倒张吉贵的是你吧?”
  十三龄一乐:“不错,正是我,我偷了曹佩之的银子,才让你速离江宁,我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你们,如今已经进入山东地界了,不会有什么事了。前边有个小庙,可以过夜,你们跟我来。”十三龄说完前行引路。走不多远果然有一座小庙,但已破旧不堪,门窗不整,墙皮脱落,神像已经倒塌,地上放着酒和食物,雪芹等四人席地而坐,饮酒叙话。他们一路上,听到的,看到的,都与南巡有关,话题自然围绕着南巡。
  十三龄酒已半酣:“南巡!南巡!坑害了多少人!哎!真是可惜呀!”
  “可惜什么?”雪芹关切地问。
  “当年我从北京逃出来,流落在山东,结识了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叫房。乾隆已然出京了。前些天他在济南官道上埋伏,准备刺杀乾隆,可惜未能得手反被拿获。”
  李鼎惊叹:“这可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之罪呀!”
  “偏偏遇上个奇怪的山东巡抚!”
  “奇怪的巡抚?!”
  “此人名叫白准泰,案子是由他亲自审问的!”
  “白准泰,我听说过这个人,人送美号白马将军。当年在江南遇祸之时,他还周济过我们千两白银呢?”
  李鼎关切地问:“他是怎么审的这个案子呢?”
  “嗐,我也是听朋友说的。”十三龄又喝了口酒,接着说:“房大哥被拿之后的第二天,白准泰升坐大堂。把戴着沉重镣铐的房大哥,押了上来。他昂首屹立,站在堂上。
  “白准泰用手一拍惊堂木:‘嘟!大胆狂徒见了本抚为何不跪?’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2)
  “‘我和雄狮猛虎为群,岂肯跪你这猪羊犬马之徒!’
  “众衙役喝喊堂威:‘威——武!’
  “‘你们喊什么,这些个只能吓唬小孩子!’房大哥说罢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白准泰一笑:‘哼!原来是个疯汉!押下去吧。’”
  十三龄继续说:“我的朋友弄不明白他是何意,故而在当天夜晚,偷偷地到了巡府衙门后堂,探听虚实。只见白准泰正在亲自修本,说房大哥乃一疯癫之人,并非真正刺客。”
  “后来呢?”嫣梅问。
  “乾隆一怒,降旨杀了房大哥,白准泰也被革职解京。”
  雪芹叹道:“真是个奇人!”
  “龄哥,今后你还唱戏吗?”嫣梅有意发问。
  “北京回不去,江宁待不下。要唱戏,恐怕只有在没人听的地方唱喽。”
  “唉——”嫣梅十分感叹。
  “嫣梅姑娘想听吗?我就侍候您一段。”十三龄说着,站起身来边歌边舞: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时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技艺精湛,不减当年啊!”雪芹深有感慨地说。
  “那就再来一段儿。”十三龄还欲再唱,却被李鼎拦住:“别唱了,夜深人静的。”
  十三龄一乐:“好吧。”他从腰里取出一些碎银子:“我这儿还有点儿散碎银子,拿着做盘缠吧!”
  “我有。我还有。”
  “别客气了!”说着把银子塞在雪芹手中。
  “你们在这儿歇到天亮再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罢欲待离去,复又转过身来:“芹哥儿,令叔曹颀在灵岩寺出家了,你顺路应该去看他一眼。”
  “是吗?!”雪芹把十三龄送到门外,双手抓住他的胳膊:“龄哥,今日一别何时再见啊?”
  十三龄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龄哥,这次江宁重逢我觉乎着你要干一件什么事儿。”
  十三龄一乐:“兄弟,你真机灵,是要干一件大事。不过,眼下不能说,跟你也不能说。如果办成了,你一定会知道!”
  雪芹一愣:“惊天动地?”
  十三龄一阵激动一把抓住雪芹的手,向他频频颔首。
  两个人站在门外,谁也没再说什么,默然良久,最后还是十三龄跟雪芹说了一句:“夜深了,风大,后会有期。”
  言罢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长清县郊外,灵岩寺的菜圃里,有一个老和尚手持锄头,在菜园里侍弄菜蔬。
  雪芹端详半晌,急步上前:“五叔!”
  老僧神情木然,一语不发。
  “五叔,我是曹霑呀!您不认识我啦!”
  引路的小和尚笑嘻嘻地说:“他是个哑巴。”
  “哑巴?”雪芹一愣。
  李鼎对雪芹悄声地说:“我看也不像你五叔!咱们还得赶路哪。”
  雪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李鼎和嫣梅寻旧路而归,当他们走到山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撕肝裂胆的哭声,雪芹回身望去,只见那个哑巴和尚扔掉锄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雪芹回身上山:“五叔!五叔!”哑巴和尚拔腿就跑,转眼之间潜入树丛渺无踪迹。雪芹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的心上像让谁戳了一刀,语音低沉地叫了一声:“五叔!”屈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下……
  雪芹和李家伯侄一行三人风尘仆仆,跋涉千里终于在通州张家湾码头下了船。雪芹停住脚步四下张望,码头上仍然非常热闹。嫣梅不解地问雪芹:“你找什么?”
  “二十三年前,江南遇祸,我阿玛就是在这儿,一下船就让慎刑司的番役给逮走啦!”
  “唉!我们家也是一样,往事如烟,别想它了。今天是八月中秋,你跟如蒨正好团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3)
  “可……你真能忘得了吗?”
  “可也是啊。”嫣梅点了点头,“苦海冤河,切肤之痛,痛心疾首啊!”
  李鼎无意插话,叹了口气,扬声诵道:“阿弥陀佛!”率先离去。
  雪芹与李家伯侄一行回到小卧佛寺的东跨院,但见房门落锁,而且锁上已有锈痕。
  “咦!如蒨会到哪儿去了呢?你们伯侄稍候,我去问问方丈。”雪芹说完转身跑向后院,来到方丈院轻敲房门:“月朗法师,我是雪芹哪,我回来啦。”
  房门开处月朗站在雪芹面前:“啊!是芹哥儿,快请进来。”
  雪芹边请安边问:“如蒨呢,好像离开很久了。”
  “你走之前她就怀孕了。给你道喜。”
  “咦!她没跟我说呀!”
  “她怕跟你说了,你就不下这趟江南了。所以你走之后没有两天,丁大爷就去回禀了陈太太,陈太太就把她接回娘家去了。你快去吧,我算计着也就要临盆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祝你喜得贵子。”
  “哎,谢法师了,借您吉言,借您吉言。”雪芹大喜过望,请了个安磨头就跑。
  雪芹连蹿带蹦地来到东跨院:“大喜事儿!大喜事儿!如蒨怀孕了,要临盆了,快给我道喜吧!我要得儿子啦!又逢团圆节,双喜临门啊!”
  由于早产,性命垂危的如蒨辗转病榻,叠声呻吟,地下点着火盆,火光荧荧。
  顾氏守护在一边,轻声地呼唤:“如蒨,如蒨!给你请名医去啦!”
  “奶奶,我怕是不行啦。”
  “你可不许胡思乱想的。”
  “孩子呢?”
  “他睡得可好了,别动他。”
  此时,小惠一步闯了进来,大声呼叫:“太太,姑娘,这真是喜从天降啊!姑老爷回来了!姑老爷回来啦!”
  顾氏惊喜万状:“真的?!”
  “奶奶,应该是真的,应该是……”如蒨惊喜过望,一阵晕眩。
  顾氏大声惊叫:“如蒨!如蒨!”
  在此呼叫声中,雪芹及李氏伯侄走进室内,见状大惊。
  雪芹扑到炕前:“如蒨!如蒨!”
  嫣梅、李鼎也都围到炕边齐呼:“表嫂!表嫂!”
  “如蒨姑娘,你醒醒啊!”
  如蒨苏醒过来,看见雪芹,悲喜交集,反射地挺身坐起,泪水盈眶:“雪芹,没想到你真回来了。没想到我想见你一面,你就在我面前了。可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咱们年纪轻轻,半途就要分手啦!”
  “如——蒨!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如蒨吃力地将身边婴儿抱起:“幸喜曹门有后,得续香烟!我替他取名松儿,愿他康健长寿如松如柏!”说时,手指柜橱,只见内有一个睟盘,放着小孩抓周儿所用的各项小物件:“你看,我已然把抓周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盼他自幼爱惜笔砚,长大以后,攻读诗文,得继父传!”
  雪芹频频颔首。
  “你要多疼他,多爱他,只要他能够无灾无病,长大成人,我在泉下,也就无牵无挂啦!”
  雪芹接过松儿:“如蒨,你可千万不能胡思乱想,你的病是积劳成疾,经过诊治细心调养准能好,准能好……”
  如蒨看看李家伯侄问雪芹:“这二位是谁呀?我没见过。”
  “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李家表大爷、这是他的侄女儿嫣梅。”
  嫣梅亲切地叫了一声:“表嫂,我给您道喜!”
  李鼎合十稽首:“阿弥陀佛,如蒨姑娘,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更祝你喜得贵子,母子平安。”
  “请恕我不能还礼,雪芹你先替我招待客人吧,把孩子给我。”
  “好,好,”雪芹放下松儿正欲待客,就听见小惠在门外喊了一声:“老爷回来了。”
  陈辅仁一挑门帘走了进来,雪芹急忙上前请安:“岳父您吉祥!”
  “,你回来了,好好,正是时候。如蒨病得可不轻啊!这二位是……”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4)
  “这是我表大爷李鼎,这是表妹嫣梅。”
  “李老爷见过见过,产房不便,请外屋坐。”
  雪芹、陈辅仁及李鼎伯侄来到外屋,小惠献茶。
  陈辅仁怀着好奇心问:“李老爷怎么会皈依佛门了呢?”
  “唉——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将来找个机会咱们长谈。”
  “也好,也好。”陈辅仁转对雪芹:“你怎么回来了?还去不去啦?”
  “唉——也是一言难尽,晚上没事儿我跟您详细回禀。”
  “嚄,又是一言难尽,好,好……”陈辅仁一言未了,门外有人喊了声:“回事。”
  陈辅仁急忙站起:“我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想必已经到了。”及至他到门口,原来是衙门里的一名差人:“给陈老爷请安!您刚走就从驿站转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急’字,我就给您送来了。”
  “好好,你回喀吧。”陈辅仁拆了信细看:“江宁知府衙门来的?”他看了雪芹一眼,继续看信,待到看完勃然大怒!“好啊!这个说一言难尽,那个也说一言难尽,果然是一言难尽!”他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偷了人家曹知府一千五百两银子,给一个臭婊子赎身,你们真可谓是男盗女娼,你玩婊子,替婊子赎身,还要我来出钱,我女儿为你生孩子,病得死去活来,你却有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胡滥烂赌,姓曹的,你还是人吗?还有点良心吗?你这畜牲!”
  “岳父,可她是我的表妹呀!”
  “什么表妹,是婊子!”
  “她真是我的表妹!”
  “她是真真正正的臭婊子!你们给我滚,都给我滚蛋!”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嫣梅大叫一声冲出门去。
  “嫣梅!嫣梅!”李鼎随后追出。
  “表妹!表大爷!”雪芹最后追出。
  从里屋传来顾氏的喊声:“老爷!你别嚷嚷了!如蒨不好啦!”
  陈辅仁进入里屋:“如蒨!如蒨!我的孩子!”
  如蒨口不能言,一只手指着门口。
  陈辅仁跟小惠喊道:“把那个畜牲给我追回来!”
  “哎,我去。”
  陈家大门外。
  嫣梅已然跑到胡同口。
  李鼎拦住雪芹:“你回去照看如蒨要紧,我带嫣梅去刚丙寺了。多少苦难,多少污辱都过来了,今天的事不算什么,你放心吧,阿弥陀佛!”
  这时小惠一步跑出大门:“姑老爷!姑老爷!快回来吧,姑娘不好!”
  “啊!”雪芹大惊,返身往回就跑。
  陈辅仁泪流满面:“如蒨!如蒨!阿玛的亲闺女!”
  “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们,就这么走啊!你就是奶奶的命根子!”
  陈辅仁跟顾氏顿足捶胸,直哭得死去活来。
  这时雪芹一步闯入,他扑跪在炕边,用手去推妻子:“如蒨!如蒨!”可惜如蒨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一对眼睛,眼皮一眨不眨,雪芹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如蒨已经气绝身亡了,雪芹立时感到失去了一切,他疯了似的用额头碰击着炕沿,哭喊道:“如蒨!如蒨!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哪!”幸好小惠伸手垫在炕沿的条木上,才使雪芹不致重伤。
  雪芹突然停住哭声,挺身而起解下腰间的包袱,从中取出书稿:“如蒨,我料你灵魂离去不远,就把我这半部书稿,半生的心血,权当纸钱为你烧化了吧。”说罢投入火盆,顿时火光大作,熊熊烈烈烟雾弥漫。
  “如蒨哪如蒨!我明白了,如今我全明白啦!不公不允,以强迫弱,污泥浊水,残暴酷虐等等等等,都是因为气数将尽,末世将临,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写书?我告诉你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而补青天。可今天我要告诉你,不!不止是宣色空、斥淫妄,为闺阁昭传,我还要拆天、拆了这个欺人的天!害人的天!元凶巨恶的天!”雪芹似乎已经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之下,抓住如蒨的手,用头碰在炕沿上,殷红的血迹沿着他的前额滴滴流下。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5)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一声炸雷突响,紧接着大雨滂沱,如倾如泻。像是让天下深有此感的人,同声一哭。
  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然后走向顾氏:“岳母,事到如今我别无所求,只求您看在如蒨的分上,把这一落草儿就没了奶奶的苦孩子,替我拉拔几年吧!”言罢,扑通一声,双膝脆倒,将孩子高高举起。
  婴儿“哇”地一声哭叫刺人心脾、惊魂摄魄。
  狂风卷着冷雨,敲打窗棂,阵阵有声。
  “我的苦命的孩子们啊!”顾氏的哭声引动了屋内所有的人无不声泪俱下。这真是:
  痛彻心脾哭声惨,
  母死儿孤泪怎干?
  中秋佳节团圆日,
  高天月圆人难圆。
  当天的晚上雪芹无处安身,出于无奈他只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小卧佛寺,坐在方丈室内抹着眼泪,向月朗法师尽述前情。
  月朗法师双手合十,连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然后她宽慰雪芹说:“芹哥儿,事到如今只能自己开导自己了,只能往宽处想,常言说得好:‘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都是命,有道是:‘君子人不跟命争。’你是明理的人,一说就透。”
  几多苦涩,几多无奈,雪芹只能付之一声长叹:“唉——”
  他们默对良久,月朗法师猛然想起:“芹哥儿,你这一天是不是水米未进呀?”
  雪芹摇摇头:“吃不下,吃不下。”
  “那怎么行,请稍等片刻。”月朗法师言罢转身离去。
  “哎,法师,法师……”雪芹呼之不迭,月朗法师早已去远了。幸好时间不大,她用托盘托来了四小碟点心、一碗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一双竹筷。她边往桌上摆点心边说:“今天是八月节,这是敬佛的供尖儿,已经热过了,你快吃吧,两咸两甜,包子是青菜包儿、香菇包儿、豆沙包儿,这油糕是香油、冰糖、五仁夹层而成,凉了就不对味啦。”
  雪芹看着这四盘点心好像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吃过,他顺手抓了一个青菜包放在嘴里,包子很小,做工又极精致,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觉得味道并不一般,他又抓了一个香菇包扔在嘴里,这回他在细嚼慢咽,留心品尝,他低下头寻思,扬起头来冥想,然后以试探的口吻问月朗法师:“这油糕如果不在庙里做,是不是应该用猪油制成?”
  月朗点点头:“不错。”
  “啊!我想起来啦!”雪芹一声大叫,把月朗吓了一跳:“你想起什么来啦?”
  “我小的时候吃过,在我舅爷家吃过!……”他突然停住下边的话。直勾勾两眼望着月朗:“法师,你一定是苏州人。”
  月朗一笑,摇了摇头:“不对,咱们相处这么些年了,你听我有南方口音吗?”
  “那,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北京。”
  “北京?北京人怎么会做苏式的点心呢?”
  月朗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这段旧事埋在我的心里已经快三十年啦,除去我师傅知道以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看了一眼雪芹,然后接着说:“按我们佛门弟子来说,就是缘分,我跟芹哥儿你,有这份缘分。”
  雪芹当时在想,月朗法师的身世一定很沉痛,也很忧伤。他不想打乱她的思绪,只是默默地向月朗法师频频颔首。
  月朗继续说:“此时此刻这方丈之内,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跟你说了之后,你千万不要外传,免得惹是生非,招灾惹祸!”
  雪芹连连点头:“请法师望安,我以身家性命向您担保……”当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自己惨然一笑:“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家呀,好!我以性命担保。”
  月朗报以惨然一笑:“芹哥儿,言重啦!”她喝了口茶,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岂料事与愿违,一阵心情激动,往事如潮历历在目,不由得双颊泛红,二目湿润。她说:“芹哥儿,其实咱们一样,都是包衣。当然,包衣也有贫富贵贱之分。我阿玛是你舅爷李煦李大人家的包衣下人。原来我阿玛给李大人看守畅春园左近的空房。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一家三口到了苏州,阿玛经常在外边收购蚕茧。奶奶带着我在内厨房帮厨,无非是洗米、洗菜、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那些年当中,我见过几次丁汉臣丁大爷,这回他来养病,我还怕他认出我来。可是后来想想,是我多虑了。几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如今我又出了家,自然难以辨认。我奶奶又怀了一胎,因为难产,母子双亡了。”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6)
  雪芹十分感叹:“真是不幸啊!如今要还健在……”
  月朗摇摇头:“也是活受罪。”她停顿了一刻,接着说:“到了雍正元年,李大人家被抄、主仆三百余口掐监入狱,苏州知府衙门的大牢,押不下这么多犯人,又把我们百十人解送到吴县县衙寄押,到了年底说把我们这些奴才打官卖,让我们都跪在大街上,插标售首。但则是跪了一年多,苏州人知道是旗人,没人敢买,可我们跪得双膝是血、是伤,夏天日晒,冬天风雪交加……当时人人都有寻死的心,可惜没有机会,苏州官卖不成,又把我们解回北京,交崇文门监督变价出售,后来听说大将军年羹尧家人少,让拣取一部分人到年府,也有拨给各大王府的,最后余下我们二十多人,被圈禁在一个大院子里,一天三顿粥,早晚两回上茅厕,我就是从这个大院子里逃出来的。”
  “是遇人相救,还是自己脱身的呢?”雪芹关切地发问。
  月朗一阵苦笑:“说出来也悲也痛,也许能引人发笑,传为怪谈。”
  “嚄?”雪芹殊为不解。
  “刚才说到一日三顿粥,早晚去茅厕,所谓的茅厕,只是在墙边儿挖了一道沟,沟上搭了几块木板,沟通墙外,是一条小河,茅厕中的污物排入河中,流也罢,积也罢,就无人过问了。我每次到茅厕都想,木板极易移动,移开木板就可以从粪沟中逃到墙外,就可以脱身,可以逃命,不再为奴,不再受人摆布。可是污浊之物一定会沾满全身,怎么受得了?左思右想夜不成眠,就是下不了决心,可有一天送粥的人跟我们大伙说:‘这回好了,再过两天你们就不必受罪了,就都有婆家了。送你们到花街柳巷,学一学吹拉弹唱,黄昏后打扮梳妆,夜夜都能换新郎。’姐妹们听了,哭的哭,闹的闹。我则下定决心非跑不可,晚上一次上茅厕,我故意留在后边,等最后一个人走出茅厕,我顺手掀动木板,仰面朝天溜入沟内,拼死拼活爬出墙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叫脏,什么叫臭,在小河里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洗了洗身上的污秽之物,当爬上对岸的时候,我傻了。天地混沌一片苍茫,月亮被行云遮掩,时明时暗,还能看得见的几个星星像是眨着眼睛在讥笑我,傻丫头,逃是逃出来了,上哪儿去?去找谁?今后怎么办?是啊!这些事儿在没逃出来之前,怎么就连想都没有想过呢?我当时的脑袋里像空了一样,失去了一切知觉。忽然一阵冷风吹了我一个透心凉,我好像也清醒过来了。投奔何方啊?反正已经逃出来了,绝没有回去的道理了,走吧!迎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走,无非走到天尽头……”月朗法师克制了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哭的声音很低,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而感染力却极大,让人动情,让人心碎,让人回肠九转,让人肝脾欲裂。这一天,已然哭干了眼泪的雪芹,也不能不洒一把同情之泪。
  月朗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继续说:“我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到了这使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鹫峰寺。我跪在山门外,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啦,可又不敢大声地喊,只能小声地叫,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夜已很深了,谁能听得见呢,就在这个时候,远处来了两个打更的,一梆一锣还提着一盏纸灯笼。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当时想到:完啦!前功尽弃啦!抓回去不死也得扒层皮。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门开了一条缝隙,我用手又推大了一点儿,一头就扎了进去,随手把山门推紧。开门的就是我的恩师,我的重生父母、救命的恩人,鹫峰寺的老主持,她老人家头一句话说的是:‘怎么这么臭啊?’”
  月朗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雪芹也笑了。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都饱含着热泪,隐含着辛酸。这无边的苦楚,只能同是天涯沦落人才能理解,才能体会,才能解得其中味。
  “老主持佛心善念,慈悲为怀,听了我的身世之后,先给我烧水洗澡,换衣服,做吃的。这一切都办完了之后,她问我今后的打算,我跪在地下给老主持磕了三个头:‘收我当徒弟吧?’老主持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我想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啦!为了不生枝节,我们马上落发。’旭日初升满天的朝霞。我当时跪在大殿上、佛祖龛下,真觉得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佛号钟声,使我超凡脱俗……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如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九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37)
  月朗法师说完这段经历,紧闭二目,双手合十,不知道是又沉浸在那恍如隔世的痛苦之中,还是进入到广阔无边的大千世界。
  雪芹凝视良久,深有所感,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月朗法师听:“佛门德重,不涉荣辱,神寄空空,身植净土,令人敬慕不已。”
  月朗法师睁开了双眼,微然一笑:“难道说,芹哥儿也想皈依佛门吗?”
  “我……未尝不能考虑。”雪芹语态略显轻率。
  “哈哈,非也。佛家说你尘缘未了,壮志未遂,芹哥儿,我知道你在著书立说,斥淫妄,刺豪族,为女子诉哀怨。这样一部警世骇俗的宏篇巨著,千万不能放弃,你自然也不会放弃。刚才说:‘未尝不能考虑’,我知道是一句戏言。现在我问你一句话,请你告诉我,下一步做如何打算?”
  雪芹看到月朗法师这样一位界外之人,目光严肃、态度虔诚地询问自己,内心非常感激,可这一天下来从喜变忧,大起大落,真是心乱如麻,他定了定神儿,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后才说:“我想迁到乡下去住,远避尘嚣专心致志写我的小说,好在一个月有一两半银子,三个月有一担七斗五老米,一个人怎么也过得去了。”
  “找好地方了没有?”月朗问。
  雪芹摇摇头:“还没来得及。”
  “我有个表弟叫鄂拜,头些年才找着他,接上头。他只身一人在健锐营当笔帖式,就住在军营里,他在香山脚下的黄叶村有三间房子一个小院,一直空着,你去不是正合适吗。”
  “好好,我正愁找不到地方呢。”
  “我马上给你写封信,你去找他,料无阻碍。”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1)
  乾隆十六年的秋天,雪芹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告别了敦敏、敦诚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别了月朗法师,辞别了岳母和岳父,他噙着盈眶的热泪,吻别了自己的亲生骨肉——松儿。最后在爱妻如蒨的灵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个头。背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门:“请姑老爷放心,太太一定会善待小少爷。盼您时常回家来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几句话说得雪芹心里热乎乎的。他转过身来给小惠请了一个安:“大恩不言谢,曹某没齿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罢扭身疾行而去。
  当他路过芷园大门的时候,不能不停下脚步,注目审视,芷园还是芷园,油饰彩绘焕然一新。可是物未换而人已非了,一时思绪如潮涌上心头,一幕一幕的往事历历在目,好像犹在眼前,初入芷园阿玛跟三大爷失和、明珠触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龄复仇放火、阿玛复官、紫雨被逐、小红入府、丁大哥当兵,紧接着便是紫雨坠楼、少臣充军、自己被圈禁在悬香阁、玉莹被逼香山绝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经江南遇祸,如今二次抄家……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贵、贫贱、冷暖、炎凉、人情、世态……雪芹像掉在五里云雾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迈着两条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芷园的门前。
  小惠看着雪芹远去的背影,觉得他背也有些驼了,步子也显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该是个壮汉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点儿没哭出声来,一对儿一对儿的眼泪,沿腮而落,湿透胸襟。
  雪芹雇了辆轿车,坐到西直门。然后徒步走出城门,直奔关厢,他抬头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周边愁云四布,缕缕茫茫,地上衰草枯黄一堆一片,树上未落的几片枯叶,有的随风旋转,有的则随风飘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车马寥落。
  忽然吹来了一阵风沙,还夹杂着雨腥,好像要变天,要下雨。雪芹很想雇匹小驴骑到香山,可惜没有。他只好加快脚步,赶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镇,商业繁盛顾客很多,雪芹顾不得浏览这一切,只是穿街而过。
  他出了海淀镇的西镇口,远远的就看见在路左边有一座古刹,这座古刹规模相当宏伟,殿宇巍峨古朴雄浑,钟楼经阁梵宫僧寮,绿瓦红墙宝顶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闻一阵木鱼清磬之声从古刹中传来。再往前走“刚丙寺”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山门一侧坐着两个人,原来竟是李鼎伯侄。他们一见雪芹俱都迎了上来,李鼎拉着雪芹的手,热泪盈眶:“你托文四爷送来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个多好的人哪,老天爷真的在惩罚我们,也不能涉及无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听着,无言以对。
  “表嫂的后事都料理完啦?”嫣梅关切地问。
  雪芹点头。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泪:“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我知道如今什么样的话,也安慰不了你那颗伤透了的心!”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庙里住几天再走,刚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说日伴晨钟暮鼓,却也能发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说。
  “不了,表大爷,如蒨的死真让我悲痛欲绝,可是也让我猛然清醒,顿开茅塞,康熙朝还算国无忧患,雍正朝相互倾轧,钻营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为贵,君为轻’的道理,说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将临。我去香山为的是远离尘嚣,专心著书。我要另立书旨,从新结构。如今我这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早一步赶到香山,心里就早踏实一刻。还是让我走吧。”雪芹言罢一安到地:“等我安顿好了,接你们爷儿俩过去瞧瞧,住几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饭哪。”嫣梅拦住雪芹。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2)
  “饭我也吃了,在海淀镇口吃了两套烧饼油鬼,喝了两碗老豆腐。”
  “那就把这些包子带上吧。”嫣梅把一只竹篮递给雪芹:“这是我在庙里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给主持一些,他说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饿了可以吃,晚饭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说:“今天不巧,昨天还有去香山拉粮食的大车哪,要不,我去给你雇个脚。”
  “不必了,太阳压山的时候,我能赶到,你们爷儿俩就回去吧。”
  “我们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别情深。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篮,背上行囊,与李鼎伯侄恭恭手,扬长而去。
  夕阳如血,古道苍凉,只有雪芹一个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双手合十轻轻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转过身去,步履蹒跚走向山门。
  嫣梅只觉得一阵倦身劳乏四肢无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树干,泪眼扑簌地望着雪芹远去的背影,她在扪心自问,天下有多少像表哥这样的可怜人?富家子弟,过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雳一贫如洗,亡妻别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顾他,还有谁呢?可是我,曾经流落烟花,沦为娼妓……嫣梅想到这儿,她喊了一声:“表哥!”以头触树,嚎啕大哭!
  晚霞抹红了半边天际,山峦起伏,红枫片片,香山景色,遥遥可见。
  雪芹实在感到疲倦,将行囊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从雪芹背后跑来一匹白马。这匹白马骠肥肉厚,跑起来四蹄腾空,鬃尾乱乍。骑马的人五十开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子。身上穿着蓝粗布褡裢,紫花布裤子,脚下一双山东洒鞋。这人这马,跟他这身打扮,看上去极不协调。马快如飞,立时来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缰绳,白马前蹄腾空,一声长嘶,骑马人上下仔细打量着雪芹,看得雪芹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恭手:“这位爷,劳驾跟您打听,黄叶村离这儿不远了吧?”
  那人并不回答雪芹的提问,他只是说:“请问先生尊姓?”
  “在下贱姓曹,单字名霑,号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曹老爷呢?”
  “是家严。请问您是……”
  骑马人一阵大笑:“哈……后会或许有期。”只见他调转马头,两胯用力,那匹白马风驰电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这是个什么人呢?”
  雪芹背着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进黄叶村。他们边走鄂拜边介绍:“雪芹兄,这就是黄叶村,过了石桥,就瞧见这棵老槐树了。得,到了。您记住黑漆的门楼,三层台阶。”鄂拜说着递给雪芹一把钥匙,“我还有事儿,我就不进去了,今天晚上您先凑和一夜,明天我给您送点儿家用的东西来。”
  “鄂拜兄……”
  “别价,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师在信里言恳意切,我怎么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儿个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们明儿见,明儿见。”鄂拜恭手作别出村去了。
  雪芹用钥匙打开锁,推开街门往里一看,院中荒草满径,一棵桃树叶已落尽,树上落着一只乌鸦,一见有人进来,“啊啊”了两声,展翅飞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镣吊儿反扣着屋门。雪芹打开镣吊儿推开屋门,只见三间北屋两明一暗,西墙下是一盘土炕。炕上有个三条腿儿的小炕桌儿,缺少的一条腿儿用三块半头砖垫着。门后边有一口水缸,缸上锔着好几个大锔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有。里间屋空空荡荡四壁皆空。
  雪芹将行囊放在炕上,头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顺手从竹篮之中,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嘴里吃着。他吃完一个,还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来走到缸前,朝里边一看,缸里还有点水。雪芹很高兴,急忙解开行囊,取出笔墨纸砚,取水研墨,铺纸挥笔写下了三个大字“悼红轩”。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当浆糊,将三字横额贴在西山墙上,然后合衣而卧,躺在横额之下。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3)
  浮云掩映着高天残月,惨淡的月光时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时而照在雪芹的脸上,时而又被浮云掩住。室内一片寂静。良久,听到雪芹呜呜饮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阳已经老高了,雪芹犹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声将其惊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来去开门,鄂拜借了一头驴,驮来了交椅、水桶、粮米等等什物。雪芹帮他把东西都搬到屋里。鄂拜把驴也拉进院里拴在桃树干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驴牵进来干什么?我可不会养这东西。”
  “这村全都是庄稼人,只有一位教书的张先生,他也在江宁住过,您闲来无事也好有个说说话的人哪,走,咱们去,我给你们引荐引荐。”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脸。”
  鄂拜引着雪芹来到张家给他们引荐:“这位是张老师,这位是曹先生。”
  雪芹赶紧请安:“在下姓曹,名霑,号雪芹。”
  张先生听罢上前双手抓住雪芹:“令尊大人可是江宁织造曹曹老爷?”
  “对呀。”
  “都不认识了,不认识了,我是张宜泉哪!”
  “哎呀!大师兄!”雪芹还要行礼,却被张宜泉抱住:“我们真像是在梦里……在梦里!”感伤之泪游目四顾。
  雪芹也很激动。
  独有鄂拜呆了:“原来你们认识,太好啦!太好啦!故友重逢可喜可贺,我去打酒去。”说着转身出了屋门。
  张宜泉让雪芹坐下,雪芹问:“大师兄,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唉!——府上江宁遇祸之后没有几年,家父便也仙逝了。我扶灵北上。所幸我们在这黄叶村尚有薄田十余亩,和这几间茅舍。我是谨遵家严遗命,只读书,不当官。所以也就在这黄叶村安顿下来了,仍然以教书为业,只求温饱,不求功名。除此以外真的乏善可陈了。”
  雪芹颇有感触:“这真是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不求名利反得平安温饱。”
  这时,鄂拜提着一葫芦酒,用荷叶包了一只烧野鸭走了进来:“快来,快来,有鸭有酒。”
  张宜泉不好意思:“这真是里从外来了。我去让她备饭。”
  “不必了。”鄂拜说:“我刚才遇见嫂夫人了。已经备饭了。”
  张宜泉的妻子拿了碗筷进来:“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多包涵。”
  大家安排了座位,开始喝酒。
  张宜泉问雪芹:“听说乾隆四年府上又……”
  “嘿,二次抄家的那天正是家父让我成亲的那天,陈家的如蒨姑娘,跟我寄居萧寺十几年。我做过傅尚书府的西宾,知府衙门的书吏,在当铺打过更,在杠房打过执事,挨过打、受过辱、挨过饿、受过冻还蹲过监狱、坐过大牢。怎么样,诚可谓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嘿……”雪芹笑得那么凄惨。
  “唉——真是想不到,当年的霑哥儿,众星捧月,可如今……”
  “如今成了舍哥儿,哈哈,哈哈……”雪芹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不过,我也不死心,如今搬到香山脚下,也不是城里待不下了。我是为了远避尘嚣来写一部书。”
  “著书立说,好啊。”
  “但不知是部什么书?”张宜泉问。
  “哈哈,野史小说。”
  鄂拜接着问:“主旨如何?内容如何?”
  “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闲来无事,正好解酒。”张宜泉说着给雪芹斟满酒。
  “好,那我就说说,乾隆初年家叔祖曹宜跟儿媳妇有奸。这件事使我大为震动。我仍然认为女人是祸水、是妖孽,便写了一部题为《风月宝鉴》的野史小说,主旨在于‘宣色空,斥淫妄,而补青天’。”
  鄂拜说:“这意思不错呀。”
  “不,错啦!”
  鄂拜不解:“何错之有?”
  “有位姑娘叫玉莹,也是我的未婚之妻。她说妇女并不是祸水,这是千古的奇冤,是男人做了坏事,把责任推给妇女。所以妇女受苦最深、受压最重冤沉海底。”
  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4)
  “嚄!这议论挺新鲜。”鄂拜面带惊愕之色。
  张宜泉点了点头:“也不无道理。”
  “事后,我这位婶娘自尽了。这正好说明她不是同流合污者。”
  “对!”鄂拜深表同情。
  “所以我就否定了《风月宝鉴》,重写一部小说叫《金陵十二钗》,专为闺阁昭传,边写边改。后来我又想写戏文,还在戏班里打过杂儿,闹过笑话,所以我那些高亲贵戚,说我身杂优伶自甘下流……”
  “其实你是很认真的。被人误解。”张宜泉表示善解人意。
  “可惜,我的构想庞杂,不适合一人一事的戏文要求。所以又翻回头仍写小说。我在傅府见到了两件事颇为蹊跷。”
  “说来听听,一定是新闻。”鄂拜怀有很大的好奇心。
  “傅尚书有两位千金,一位是贵妃,定好了省亲的日子,乾隆在木兰围场打猎遇刺。结果一支毒箭射死的是贵妃。外番要求和亲,今上不让自己的皇格格去,却让傅尚书的二女儿假扮皇格格代嫁。”
  “天大的新闻!”张宜泉说。
  “闻所未闻哪!”鄂拜十分惊讶。
  “这次下江南遇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她就是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亲孙女,侯门千金竟然沦为娼妓。”
  张、鄂二人异口同声:“啊!”
  “表妹的遭遇使我感触良深,所以我觉得只为闺阁昭传远远不足以表达我的所感所受。”
  “难道要三易其稿?”张宜泉问。
  “正是,三易其稿的这部小说定名《石头记》。”
  “取意何在?”鄂拜问。
  “取《左传》中的一句话:‘齐王失政,石而能言。’”
  鄂拜用手指头朝上指了指:“您是要朝着这儿去?”
  “不错,我要把那些见不得人的、摆不上桌面的东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全国的老百姓都看看,这个天是该补还是该拆。故而像傅府两千金的事,一律秉笔直书。”
  “师弟呀,你的想法我赞成。自古以来,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多如牛毛,但其值如草芥,想流传千古、流传后世是不可能的。只有标新立异、别开生面,才能‘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
  “话虽如此……”鄂拜刚要插嘴,却被张宜泉挡回去了:“不错,话虽如此,但是秉笔直书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着,我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文网森严无人不知,秉笔直书的结果,是书不能见天日,著书人必遭毒手,这也叫两败俱伤吧。”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铤而走险与事有损无益。”
  “是,得绕着弯儿走,才能不洒汤儿、不露水儿。”
  “这可是个难题……”
  曙色中“悼红轩”已然安排了家具什物,初现规模。透过后窗可以远望香山红枫,团团摇曳。枫叶凋落,由红而枯。室内墙壁上新添了一个七字风筝:“富非所望不忧贫。”
  雪芹倚枕桌边,在暗昏的灯光下凝思构想小说的情节。
  雪芹在思索着:“帝王南巡,耗尽民财,逼死人命。我一定补上南巡这一章,把真情告诉天下的百姓!”他提笔欲写,但是又慢慢地停住:“秉笔直书,文意太露啊!书被查禁还怎么流传呢?这……唉!玉莹!倘若你还健在,一定会替我出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雪芹一时困倦,伏案睡去。朦胧中玉莹幻影出现,雪芹惊喜:“玉莹!”
  雪芹举目四顾,这不是在蒜市口那所宅子的西屋吗?墨云在临窗绣花,勤于女红针黹。紫雨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木盆在洗衣服。她们看见雪芹满面愁云似的走了进来,彼此看了一眼,会心地一笑,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故意侧着身子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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