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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2 徐淦生(现代)
  “我玛发真是洪福齐天哪!”
  “当年你玛发还不愿意去哪,他说想奶奶,不愿意离开奶奶,你老祖儿就吓唬他,说皇上的权柄可大了,叫你去,你不去。一生气就能杀了你,再生气还能杀了我,没准儿还要杀了咱们的全家。你玛发吓坏了,第二天乖乖地进宫到了上书房。晚上回到家跟你老祖儿学舌,说皇上挺和气的,他说不杀无罪之人。这句话把你老祖儿吓了一大跳,孩子,跟皇上念着好好的书,怎么会说起杀不杀人的事来了。你玛发就从头到尾的学给你老祖儿听,原来上书房的师傅早上先让练大字,你玛发四岁就练大仿,天天不间断,七岁的孩子敢说写得一笔好字,康熙爷看着又爱惜,又有几分妒意,就问你玛发:‘曹寅,你知道你练的是什么体吗?’你玛发放下笔,赶紧跪下:‘回皇上,奴才知道,奴才练的是柳公权,柳体。’‘练柳体取意何在?’康熙爷问。
  ‘意在先练字的骨架。’你玛发还是跪在地上回答,这一来把康熙老佛爷给招乐了:‘曹寅,咱们俩人这么说话不别扭吗?站起来,站起来。’你玛发连说:‘我怕皇上生气,杀了我,还……’‘这是谁说的,皇上一生气就杀人?’‘是……’‘哦——这是奶嬷嬷吓唬你的话,曹寅,告诉你,我这个皇帝是不杀人的!哦,不对,是不杀无罪之人的。”
  你老祖儿听明白了,也放了心啦。后来跟我说:‘你想想,这不都是孩子话嘛。’”“可不是嘛。”三太太插嘴说:“一位十一,一位七岁。这要是在咱们家里,不就是俩孩子嘛。”
  “太太,您接着说,后来呢?”曹霑听上了瘾,非让老太太接着说,老太太想了想,往事如潮颇多感触:“唉——积年累月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我再说一段,你玛发为什么能取得康熙老佛爷的信任。是因为你玛发献计除了鳌拜——康熙爷这个心腹大患。”
  “好好,您说,您说。”小曹霑兴致勃勃。
  “这可是你玛发亲自跟我说的,那一年你玛发已然十好几了。有一天康熙爷把他领到御花园一个僻静的地方,跟他说:‘鳌拜这个老贼专横乱政,去年冬天他竟敢矫旨,擅杀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以及巡抚王登联,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些天鳌拜报病不来上朝,皇太后命我探视,我见他枕下藏有短剑一柄,分明有刺朕之意,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曹寅,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擒住鳌拜。’你玛发听了之后问了一句:‘如此大事万岁爷为什么不禀明太皇太后呢?’康熙老佛爷说:‘不。太皇太后年迈优柔,必虑其多力难制,所以咱们得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一擒即准,先拿后奏。’‘容臣彻夜长思。’你玛发跪安之后,回到家里真是认真思索,他坐着想,站着想,走着溜(读“柳”)儿想,整整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什么主意来。这时候天也亮了,你玛发就到院子里打打拳,活动活动筋骨,谁能料得到,他没打了三招两式,忽然就想出来一条绝妙的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太太快说。”曹霑急切地问。
  “你玛发奏请皇上以练习武功为名,召集王公大臣、上三旗包衣子弟,年在十六岁之上,身强力壮者,组成摔跤队,名为‘哈哈珠子’,定期进神武门到御花园陪皇上摔跤练武。果然有一天,皇上跟哈哈珠子们正在习武,鳌拜来了。你玛发早就给他预备下一个三条腿的凳子,鳌拜来到跤场想跟皇上说话,皇上只顾摔跤不理他,鳌拜好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立时摔了个仰面朝天。你玛发高声喊道:‘大胆鳌拜,君前失礼,哈哈珠子们,还不将他拿下!’哈哈珠子一拥而上,按住鳌拜,可鳌拜并不服输,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来人哪!把这群小兔崽子们都给我宰喽!’这鳌拜真是胆大包天,他竟敢带着四名带刀侍卫进宫,这四个侍卫立时把刀拉出了鞘,大声吼道:‘谁敢动鳌大人一根汗毛,立时让你们人头落地!’哈哈珠子们手无寸铁,一时有些惊愕。就在这个时候康熙爷一阵大笑,走出人群:‘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有朕在此,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你玛发也大声地说:‘圣驾在此还不跪下,难道你们要想弑君吗?’四个侍卫这才明白过味来,扔了刀俱都跪下。康熙爷一挥手:‘拿下!’老贼鳌拜被擒,你玛发可是立了大功啦!哈哈珠子没有解散,从此改为善扑营。”
  第二章滴漏声催秋雨急(12)
  “太太,还说,还说……”
  四太太过来拦住:“霑儿,太太累了,天也不早了,明天你还得上学呢。”
  “不说了,不说了。”三太太过来搀扶老太太:“老太太也得回屋歇息了。这里还要撤灵堂。”
  三太太、四太太搀扶着老夫人往外走,老太太吩咐:“翠萍领曹霑回你们那儿去睡觉,老三老四跟我来,我还有话要说。”
  “嗻。”曹和桑格答应着,跟着老太太回到内宅。老太太挥挥手:“你们都坐下。我想让桑格连夜过江去趟苏州,把这噩耗及早告诉你们的舅老爷。你看……”老太太看了一眼桑格。
  桑格赶紧说:“我马上就动身。”
  “那就辛苦你啦。”
  “不敢!不敢!”曹桑格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老太太一举手拦住了他:“先等一等,你常在外边跑,你估计苏州方面如今还亏欠多少帑银?”
  曹桑格想了想:“往少了说,也得超过四十万两。”
  “啊!有那么多,这可拿什么还哪?”
  曹接着说:“别说舅老爷家,咱们家也还欠三十万两帑银。”
  “咱们家还欠三十万两……”
  “曹颙大哥过世之后,由我入嗣接任江宁织造之时,账上已然亏欠二十六万多两银子了。三嫂,您跟老太太回一回咱们家的用度。”
  “欸。”三太太回道:“一年三节往宫里进的贡品、各大府门头的礼品、江宁当地的人情份往,节年送礼,一年一万两银子要能够了就算不错。咱们家上上下下二百来号,人吃马喂,大小节令生日满月……就靠四弟那一百零五两银子的年俸,跟一百零八两的心红纸两银,还有……”
  老夫人摇摇头:“不必再说了。如今圣祖驾崩,树倒猢狲散了,雍亲王嗣位对咱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何况咱们还欠着帑银,桑格你连夜过江到扬州,找那些盐商借银子,别逼着我翻脸,把他们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儿都抖搂出来,闹个两败俱伤。趁他们筹措银子的空隙,你再跑趟苏州,让大舅老爷早做防备。银子咱们借,也要替苏州借。”
  “嗻嗻,事在燃眉,我马上就动身。”曹桑格给老夫人请个安,撩衣而去。
  “三太太。”老太太继续说:“你是当家人,从今以后要一切从俭,第一裁撤一批自愿离府的家人,第二降低大家的月例,从我开头儿……”
  “您……”三太太刚要说什么,却被老夫人拦住:“第三节省日常用度,一切开销都要减半。第四,儿你去给一批家生子办理开户,让他们脱了奴籍,离开咱家自谋生路去吧。”
  “这只怕要惊动内务府。”
  “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也是件大好事。”
  “嗻嗻。”
  “我是累了,你们也回房歇着去吧。”
  “嗻嗻。”曹与三太太、四太太都请了安,先后退去。
  夜阑人静,天街如洗。一阵晚风萧萧吹落了树枝上几片积雪。内宅正厅灯光全熄,只留下一缕烛光熠熠摇曳。
  老太太独自一人跪在条案桌前,伴着袅袅香烟,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奴才曹寅之妻、李煦之妹、李氏淑惠,祷求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在天之灵,保佑曹、李两家,家小平安,天不降灾,人不逢难,再求康熙老佛爷保佑我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跟福晋福寿康宁。”
  江宁的天气十分讨厌,冬天也下雨,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十天半月都不见个晴天,衣物被褥都是湿漉漉的。让人从心眼儿里就烦。曹家呢?就更烦了。曹桑格下扬州借钱,一去六七天音信全无。晚饭后大家都坐在老夫人屋里喝茶,可没一个人说话,气氛非常之沉闷。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这个没尾巴的麒麟!桑格走了有十天了吧?”
  “才六天,老太太。”三太太赶紧代为解释。
  “你别护着他,我老糊涂啦。”
  “奶奶,是六天,您记错了。”四太太也帮着解释。
  第二章滴漏声催秋雨急(13)
  老太太余怒未息:“那是掉在江里了,还是在瓜洲渡找杜十娘的百宝箱去了。”
  这本来是句挺逗乐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老太太在气头上,谁也不敢乐。
  “曹,派个妥靠的人去找你三哥,讨个消息回来也好嘛。”
  “嗻嗻,最妥靠的人……只有丁汉臣,可织造署里的事儿……”曹从来自己不拿主意,不做决定。
  “他儿子少臣如何?”老太太问。
  “嘴上无毛……不年轻了点吗?”三太太在试探老太太意思。
  “他十几了?”
  “十六了。”
  “旗人十六岁成丁,都该娶媳妇了。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顺便把他叫来,我嘱咐嘱咐他,只求嘴严二字。其余没什么可虑的。你们都回房去吧。”老太太吩咐完了,斜靠在短榻上。
  “嗻嗻。”曹霑率先给老太太请了安,然后三人离去。
  老太太又叫翠萍,翠萍答应着来到老太太跟前。
  “你先给曹霑把水打好,让他在我这儿洗,你回去把炭盆挑旺,屋子暖和了再来接他回去睡觉。”
  “嗻,老夫人,我这就去。”
  如老夫人的吩咐,曹霑洗了脸洗了脚之后,翠萍提了一盏纱灯,两个人一同走回自己的住房,当他们路过三太太院门时,曹霑跟翠萍说:“萍姐姐,我要小解。”
  “真讨厌,回咱们家都等不及啦。”
  “我实在憋不住了。”
  “好好,那你就在这墙角儿尿吧,我到前边去等你。”翠萍说完提着纱灯先走了。
  曹霑在小解,这时从三太太的院里溜出来一个男人,这人一见曹霑,一路小跑直奔后花园而去,夜色之中曹霑看不清是谁,要追只能等到小解完了,他越是心急越是没完没了的尿,好不容易尿完才追踪而去,路过八角井,就听见花园的门“咔嚓”一声,从里边上了锁,曹霑壮着胆子走过去推了推,门确实是锁了。他正站在那儿发愣,翠萍提着灯笼找了过来:“你干什么哪?小解怎么解到花园来了?”
  “我也不知道,回去吧。”曹霑说着抢过灯笼转身便走。
  “哎!你是不是中了邪啦,我可得禀报四太太跟老太太去。”
  “别!千万别!”曹霑急切之下扔了手里的灯笼,一把抱住翠萍:“好姐姐,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第二个人。”
  “那当然。”
  曹霑搂着翠萍的脖子与其低声耳语。
  翠萍大惊:“真的!?”
  这时灯笼已经被烧着了,曹霑放开翠萍:“踩,快来帮我踩!”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
  西宁。国家的西北边陲,荒原漠漠苍苍莽莽,剑峰千仞横亘万里。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率领的数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这漫山遍野之上,北风呼啸旌旗漫卷,好不威武雄壮。
  临时建造的抚远大将军府,却也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夕阳西下的时候,抚远大将军王正和侧福晋、自己的儿子弘曙、十三岁的女儿卿卿,还有平郡王纳尔苏在中庭晚餐。
  突然之间,一名中军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便破门而入,进得门来单腿打扦:“求大将军王恕奴才失礼啦!”
  十四阿哥一皱眉头:“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中军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儿,跪在地下接着说:“驿站快马送来朱谕,康熙老佛爷已经晏驾啦!”
  “啊!”十四阿哥陡然而立,手上的酒杯扔在了汤盆里:“请朱谕!”撤步回身就要跪倒接旨。不料此时平郡王一伸手,把他拦住:“大将军王,先等等,我怎么没听明白,既然康熙老佛爷已然晏驾啦,又何来皇帝的朱谕呢?”
  “回王爷,是奴才没说清楚,康熙爷晏驾之后,雍亲王嗣位,明年改年号为雍正元年。朱谕就是新君的朱谕。”
  烈性的弘曙二话没说,劈手夺过中军手里的朱谕:“请什么请!”毅然展开宣读:“朱谕:封贝勒胤禩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协同大学士马齐、尚书隆克多总理事务。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星夜驰驿来京,军前事务暂由平郡王纳尔苏管理。”
  十四阿哥扑伏于地呼天抢地放声大哭:“皇阿玛呀!皇阿玛!……”
  平郡王及侧福晋、弘曙、卿卿亦皆跪倒,失声大恸。这哭声引来了侍卫、婆子、丫环,多人争相劝阻。哭了一阵子,十四阿哥方才止住了悲声,他吩咐中军:“速去办好给沿途多个驿站的文书。”
  中军答了一声:“喳!”转身退去。
  弘曙过来给阿玛请了个军安:“请示大将军王,咱们这次回京要带多少军马?我立刻去点兵调将,准备粮草?”
  十四阿哥想了想,用眼盯着儿子反问:“带兵马干什么?”
  “自然是夺回阿玛您的江山社稷!”
  “谁许给我江山社稷啦?”
  侧福晋跟卿卿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尤其是卿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更是莫名其妙,她刚一张嘴:“哎……”却被哥哥弘曙抢在前头:“这是圣祖仁皇帝内定的,而且众所周知,心照不宣而已。”
  “有什么凭证吗?”
  “这!……”
  “无凭无据,调重兵进京,岂不是有意反叛朝廷。”
  “唉——”平郡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拳打在饭桌上,震得盆碗乱响。
  “王爷!……您的意思是?”十四阿哥不明白纳尔苏的想法。
  “我刚才跟弘曙想的是一个样,带兵进京,反叛朝廷就反叛朝廷啦,哪朝哪代没有反叛。但则是……平下心来一想,不行啊!头一条,西安这一关就不好过,年羹尧把守西安,重兵在握,他妹妹是雍亲王的妃子,能向着咱们办事吗?”
  “那就跟他打!我就不信,凭咱们的兵力,拿不下西安城!”弘曙血气方刚不顾一切。
  “嘿嘿!你这样的军官,无非一勇之夫而已,我们竭尽全力打西安,背后亮给了谁?亮给了准噶尔。准噶尔进兵,咱们是背腹受敌,你还想进京,进个屁!”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弘曙一眼。“就算你进了京啦,”平郡王接着说:“九门提督隆克多手上有两万精兵,还不算上三旗的御林军,不算密云大营跟丰台大营的兵……别说打,人家把九门一关,跟咱泡,咱也泡不起。”
  “嘿!气死我啦!”弘曙抓起酒壶来,把壶盖儿摔了个粉碎,对着壶口想把酒一气儿喝干。卿卿上前一把手夺下酒壶。“哥哥!你喝醉了可怎么跟阿玛上路啊!”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2)
  “弘曙听令!”十四阿哥以大将军的身份发布军令。
  “喳。”弘曙立时单腿打扦。
  “你马上去准备五十匹快马,五十名精壮的兵勇,多带干粮,一个时辰之后启程。”
  “喳。”弘曙请了个军安,转身退下。
  十四阿哥转对侧福晋跟卿卿说:“你们娘儿俩也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只有连夜登程了。”
  “好,我们这就去。”侧福晋转身拉上卿卿欲走,不意却被平郡王拦住:“侧福晋请留步。”
  “噢……”侧福晋只好站住。
  “大将军王,我怎么总觉乎着……这其中有诈呢?”
  “王爷请说。”论公事,平郡王是十四阿哥的副手,论辈份平郡王可是他的长辈,所以十四阿哥非常尊重他的议论。
  “康熙老佛爷晏驾,让你回去奔丧,这在情理之中,可朱谕里说: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势难暂离,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明白,为什么又让弘曙也进京呢?弘曙在西宁可也是军权在握的人物啊!”
  一言提醒了侧福晋:“对呀!”
  胤祯一扬手,没让侧福晋再说下去,以免影响老王爷的思路。
  平郡王接着说:“你四哥是有一怕。他怕让你只身进京,遇到什么风险,弘曙非起兵造反不可。故而让你们爷儿俩一块进京,父子二人同时失去了兵权,到那时想辖制你们,岂不易如反掌。”
  “对,是老王爷说的这个理儿。可是……有什么对策呢?”侧福晋急切地问。
  十四阿哥胤祯慢慢地坐下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我们是一奶同胞啊!”
  卿卿突然冒出一句:“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这句话连侧福晋都吓了一跳。
  十四阿哥急了:“浑账!小小年纪,君国大事也敢胡言乱语!”
  “十四阿哥你别吓着孩子,孩子天真无邪,性情直率,这句话可没说错啊。”
  “唉……”十四阿哥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老平郡王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是啊,不去是不行的。无论是父子之情,还是君臣之义。从哪边都说不过去,只是我想……你们一家人不可以一路同行。”
  “您的意思是……?”胤祯确实没有明白老平郡王的意思。
  “大将军王,”平郡王恭恭手:“请恕我直言,我是从极坏处着想,你们爷儿俩今夜启程,她们娘儿俩三日后再动身,不带兵勇护送,只带家奴仆妇,到了京郊换车换轿,进城之后先别回府,先到我家里小住一时,把消息打听准了再回去。倘若有个山长水远……”老王爷有几分激动,然后接着说:“卿卿长在边陲,今年十三了。在宗人府没入户籍,尚可虎口脱险。如果回到府里,遇上个风吹草动,再想脱身可就并非易事啦!”
  “对对对!”十四阿哥连连恭手:“多亏王爷想得周到,就照您说的办。卿卿,还不过去拜谢王爷。”
  懂事的卿卿走到平郡王跟前,扑嗵一声曲膝跪倒,喉音哽咽地说了一句:“谢王爷!”
  老平郡王一把抓住了卿卿的手:“孩子,都怨你生不逢时啊!”
  在乾清宫的东侧殿里,临窗的御榻上放着康熙老佛爷遗留下来的炕桌,雍正盘着腿儿,坐在桌前批阅奏折。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该班儿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雍正跟前单腿打扦:“启奏万岁爷,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一个时辰之前进了德胜门了。”
  雍正面无表情,连头都没抬:“带了多少人来?”
  “启奏万岁,五十余骑,其中包括弘曙在内。”
  “嗯。”雍正挥挥手,太监退下。
  恂郡王府的内宅大厅内,虽然在建筑结构上也是宝顶鎏金金碧辉煌。但在厅内的陈设和布置上,颇具几番风雅。字是苍劲挺拔,俊秀飘逸,画则山势峻峭、幽河深谷,古物文玩皆为祭红、商鼎之数,显得极其凝重儒雅、敦厚朴实。
  十四阿哥正在更衣、洗脸。正福晋吩咐丫环上茶、摆点心。还有一碗人参燕窝银耳羹。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3)
  十四阿哥梳洗已毕,躺在安乐椅上喝茶。正福晋坐在身边,关切地问:“累坏了吧?走了多少天?”
  “二十四天,真是日夜兼程,夜里顶多睡上三个时辰,有三四个当兵的都挺不住了。我让他们回去了。”
  “唉——皇考大事也不能不如此,如今回府了,总该好好歇歇啦。”
  “嘿!怕的是四爷让我歇不住吧。”
  正福晋看了看厅里没有外人,才小声地说:“原以为是板上钉了钉的事,谁能想得到会变成这样?”
  “福晋在京里听到点儿什么没有?”
  “我的消息很闭塞,除了烧香拜佛又不能无故去串府门头,有一回让常寿去八爷府里想打听点儿信儿,可八爷回话说:‘王爷快回来了,还不让我再到别处去打听什么’,好像挺紧要。”
  “八爷说得对,如今四爷耳目甚众,正在找碴儿的时候,还是少动为妙,我让弘曙请八爷去了。估计不会不来。”
  “那当然。噢,那娘儿俩得哪天到家,多年不见,卿卿都长成大姑娘了吧?”
  没等胤祯回答,弘曙一步闯入:“回阿玛,廉亲王驾到。”然后转向福晋,单腿打扦:“请福晋安!”
  乾清宫的东侧殿。雍正仍然在小炕桌上批阅奏折,还是那个该班儿的太监,跪在雍正跟前:“启奏万岁爷,廉亲王被弘曙请进抚远大将军府啦。”
  雍正抬起头来略一思索,然后问:“有没有老九?”
  “没有。”
  “知道了。”
  廉亲王八阿哥胤禩大步流星地走到胤祯内宅大厅。胤祯已经迎到门外,兄弟二人互请抱安。然后手拉手走进大厅,分别坐在一张短榻上,这时正福晋带着儿子弘曙,已经回避到内室里去了。
  丫环献上茶来,胤祯一挥手,让他们尽皆退下。大厅内只有胤禩和胤祯两个人。胤祯举杯敬茶:“我给八哥道喜,晋爵亲王。”
  “哼!我正要跟你说哪,我想把这亲王的封号退给他。”
  “这是为什么?”
  “我今天退了爵是我退的,总比将来他削了我的爵强吧?”
  “可您还是首席总理大臣啊!”
  “屁!就拿调你回来的事儿说吧,我们的议奏是让平郡王纳尔苏署理大将军印,结果呢?他给改为让平郡王暂代。另一道朱谕已经下去了,让延信署理抚远大将军印。”
  “那我……”
  “不单你回不去了,平郡王纳尔苏也呆不长,他知道咱们是一伙的。”胤禩喝了口茶,一声长叹:“唉——老九说得对,时机稍纵即逝,都怨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不是为我,我知道我是庶出,根本就无权嗣位,我是为你……”胤禩没说完,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八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皇阿玛驾崩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在畅春园,四名御医跟隆克多在里间屋侍候皇阿玛,后来隆克多出来说:‘宣四阿哥进见’,老四进去之后,老九捅了我一下,意思是让我跟进去,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就这功夫隆克多出来宣旨,说皇阿玛命雍亲王嗣位。等我们再进去,皇考已然驾崩了。顿时哭声一片。院里三百喇嘛念上了《往生咒》,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再一说,那三百喇嘛是真为念经来的,还是打手?当时我们可是手无寸铁……”
  “算了,八哥,事情已经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我本心也不想如何如何。”
  “话虽如此,可这口气让人咽不下去啊!老九都快气疯啦。噢!还得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咱们的名字都改了,把‘胤’字改为‘允’字,只留他一个人叫‘胤禛’。”
  “我这个‘胤祯’……”
  “你想能行吗?把你改为‘允禵’。”
  “‘允禵!’好!圣命难违嘛!哈哈,哈哈……”十四阿哥一阵苦笑:“哎,八哥,我明天怎么办?是先叩梓宫哪?还是先叩新君?”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4)
  “谁知道,你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连夜行文礼部,问他们。”
  “对,我马上让他们行文。”
  八阿哥在胤祯府里吃了晚饭回府啦,第二天一大早胤祯起来之后,还等着礼部的回文哪,谁知道礼部尚书已经到了乾清宫,抢了个头班。
  乾清宫正殿,雍正皇帝居中高坐。礼部尚书跪倒行礼:“奴才礼部尚书启奏万岁,昨夜抚远大将军王行文礼部,询问他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
  “你说呢?”雍正冷冷地问。
  “嗻嗻,自然是,自然是先叩新君。”
  “你告诉他了没有?”
  “嗻嗻,臣马上到恂郡王府传旨。”礼部尚书磕了头,退出乾清宫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要是错说了一句话,不定是什么下场呢!出了东华门,要了一匹快马直奔恂郡王府传旨。
  十四阿哥接旨之后,带上弘曙立时进宫,这个时候雍正已经退朝了。十四阿哥来到乾清宫的东侧殿,拜见雍正。雍正慢条斯理地问胤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这还用问吗?还郑重其事的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行文礼部,这分明是蔑视朕躬,居心叛逆!”
  “启奏万岁,臣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为了不失礼节,弄清仪注,自然要郑重其事的行文礼部……”
  “口巧舌能,分明是狡辩,昨天廉亲王在你府里呆了两个时辰,他身为总理大臣,什么不知道?”
  “这……”胤祯自然不能说出来这正是八阿哥的主意。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已被监视,故而一时语塞。殿里的气氛也显得相当紧张。过了一会儿,雍正颇似语重心长地说:“十四阿哥,不臣之心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今天,我姑且看在皇太后的份上,把你降爵为贝子,以戒今后,速叩梓宫,下殿去吧。”
  胤祯出了乾清宫,弘曙等在殿外,一见阿玛就迎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阿玛?”
  胤祯有意地看了他一眼:“叩梓宫。”
  弘曙一介武夫没懂阿玛的意思,他仍然追问:“阿玛?”
  胤祯急了:“叩梓宫!你不懂吗?”
  弘曙不敢言语了。这时过来一个太监,先给胤祯父子请了个安:“圣祖龙体在安飨殿,请跟奴才来,请。”
  胤祯不知自己是跑进安飨殿的,还是摔进安飨殿的,事后他只记得自己一头撞在棺材的帮上,便不省了人事啦!
  弘曙也顾不得礼法了,他把父亲抱在怀里捶砸撧叫。大声地喊着:“皇玛发!康熙老佛爷!您老人家显显灵吧!显显灵吧!我阿玛有功无过呀!……”铁打的汉子,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将军,此时此刻也哭得声嘶力竭以泪洗面。
  胤祯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满腔的郁闷、困惑、义愤、激越都融汇在哭声里,他在哭的过程中,只反复的喊叫着三个字:“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他呼天抢地哀声凄恻,真是泣鬼神而惊山岳,泪流一斗湿地三尺,直哭得从咽喉里喷出血沫。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太监手捧圣旨来到殿门外边,口称:“十四阿哥允禵接旨。”
  胤祯莫名所以,心想刚跟皇上见了面,降了爵,怎么又有圣旨来呢?反正不管怎么着也得接,父子二人转身跪在殿内听宣。
  太监宣读圣谕:“圣谕,改十四阿哥名为允禵。命辅国公延信为西安将军,署理抚远大将军印。革去十四阿哥允禵抚远大将军王军职,命允禵于安飨殿留护皇考梓宫。钦此。”太监宣旨完毕,急急忙忙退出殿门。
  “阿玛,快上廉亲王府,找八王爷要个主意……”弘曙一言未了,两扇宫门“咣当”一声紧紧关闭。
  “噢!——”弘曙恍然大悟:“阿玛!咱们让人家软禁啦!”他跑到宫门边捶、砸、踢、撞……哪怕你膂力过人,能举千斤,要想砸开宫门只能是蚍蜉撼树。
  没过了几天就过年。今年过年又非比往年,今年是雍正皇帝改年号的头一年,称为雍正元年。
  各州衙府县、大小商家,从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鞭炮之声几乎就没有断过。越是这样曹家老夫人的心里就越烦。不单曹桑格一去扬州音信全无,就连丁少臣也石沉大海、泥牛入水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5)
  老夫人正歪在短榻上,闭着眼睛想心事,曹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单腿打扦:“请老太太安!”
  这种行礼的方法与往日不同,往日只是请个安而已,今天要跪下一条腿打扦,让老太太不能不有所警觉,老太太很快地扶着榻板坐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啦,这么慌张?”
  “启禀老人家,这是刚刚发下来的邸报,今年大年初一,今上有一道朱谕。”
  “他又说了些什么?”
  “邸报并未全文转录,只是说关于盐政方面,过去积习陋例多不胜数,今后务必尽情革除,违者严惩不贷。所谓积习陋例就是盐商们的油水所在,都给革除了……您想想我三哥下扬州借银子必然受阻,如果从扬州借不到银子,三十万两,倾家荡产了也还不上啊!”
  “派丁汉臣下扬州,他再忙也得去,把邸报带上。见到三老爷还是那句话,让他跟盐商们说,惹我翻了脸,比革除积习还得让他们难受得多。不要以为老太爷过去了就死无对证啦,我这儿都有账!”
  “嗻嗻,孩儿立刻让老丁下扬州。”曹转身就走,这时老丁已在门外喊:“回事啦。”
  “进来,进来,正找你哪!”在曹的吩咐下,丁汉臣应声而入:“请老太太安!请老爷安!苏州大舅老爷家的大公子到啦。”
  “鼎儿!他怎么来了?快,叫他进来。”老太太吩咐着。
  “嗻。”老丁转身要走,又找补了一句:“还带来了一位尼姑。”说完走了。
  曹跟老太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尼姑?”
  “这孩子专门会故弄玄虚,哼!咱们等着瞧吧。”老太太话音未落,李鼎引着一位尼僧走了进来。李鼎紧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给姑爸爸请安,姑爸爸吉祥!”
  “起来,起来。”老太太嘴里说着,两只眼睛又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标致的小尼姑。
  曹上前:“请表哥安!”
  “请表弟安!”李鼎、曹互请抱安之后,曹急忙让座:“请坐,请坐。”
  这时已有丫环献上茶来。
  老太太见李鼎还不引荐这个小尼姑,只好先自发问了:“鼎儿,这位是……”
  李鼎看了看,这屋里除了老丁就是老太太的贴身丫环,才走到老太太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位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在西宁生的格格,名唤卿卿。”
  “啊!”老太太真的闻言大惊失色:“你这个东西,怎么不早说。”她一边埋怨着李鼎,一边颤巍巍地急忙站起,跪拜于卿卿脚下:“臣妾拜见格格,请恕臣妾不知,万望恕罪。”
  曹跟老丁听得并不真切,但见老夫人如此,也只好跟着跪下。
  好像从来也没有谁对卿卿行过这样的大礼,尤其一位年迈苍苍的老太太,使她着实惊慌不已,不知所措地也跪在地上,双手扶住老太太:“落难之人,倘承不弃已是感恩戴德了,何敢受此大礼。”一边说着已经泪滴腮下,欷歔有声。
  老夫人和卿卿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大家重新归座,老太太开始询问细情:“格格何以改装南下?我想……不会是为了春归江南吧?请恕臣妾唐突。”
  “这……”卿卿欲言又止,她回头看了一眼李鼎。
  “啊,回姑爸爸,这件事还得先从我说起才能明白。”李鼎明白格格的意思。
  “好好,你慢慢说。”老太太点了点头。
  “嗻。”李鼎接着说:“去年的年根,由我押运了一批绸缎布匹进京入库,正遇上宫里大事出。耽搁了些日子,最终好容易交了差。我预备回来的前两天,上平郡王府去给老福晋辞行,福晋让卿卿格格改为尼僧,由我护送到江宁,当面交给姑爸爸您老人家。”
  “交给我!……”老夫人立时心头一颤,暗暗想道:“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啊。”
  “表哥,抚远大将军王眼下如何呀?”曹寄希望于十四阿哥,故而倍加关切。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6)
  “如今被软禁在安飨殿里!”卿卿不觉怒从中来,泪盈于睫。
  “啊!”老太太和曹异口同声,表示大为惊愕。
  曹接着问:“格格,请道其详?”
  “唉——”卿卿叹了口气:“我们在西宁接到朱谕:阿玛跟大哥连夜进了京,老平郡王多了个心眼儿,让我跟奶奶回京之后先到平郡王府住下,打听准了消息,再做定夺,谁料,我阿玛进京之后也曾行文礼部,询问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及至见了新君,新君反说我阿玛行文礼部,是明知故问有意蔑视新君,居心叛逆。严训之下立命降为贝子。然后去叩梓宫,刚到了安飨殿,又追来一道圣谕,削了阿玛抚远大将军的军职,让大哥跟阿玛留守梓宫,宣旨之后宫门紧闭,这不是软禁又是什么?”卿卿饮恨吞声泪流满面,一时说不下去了。
  老夫人大为震惊:“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旷世奇冤哪!一奶同胞反目加害。”
  “老姑爸爸,卿卿格格还有下文。”李鼎拦住了老太太,让卿卿接着说。
  “因为我生在西宁,户籍没在宗人府入过册,所以老平郡王怕出更大的事,才让我母女暂不回家,如今父兄被软禁,下一步很难预料,所以平郡王福晋让我来江宁避祸,听听动静再做去留。”
  “噢,原来如此……”
  还没等老太太把话说完,曹赶紧说:“格格一路劳乏,还是先换了衣服,梳洗梳洗,歇息歇息为好。老太太,您说呢?”他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希望得到允许。
  老夫人明白曹的用意,点了点头:“也好。”然后向站在一边的丫环招招手。
  丫环走了过来:“老夫人请吩咐。”
  “你去服侍卿卿姑娘更衣梳洗,然后在我屋里歇着,我这就过来。”
  “嗻。”丫环给卿卿请了个蹲安:“姑娘,请随我来。”
  老太太也肃手相让:“请吧。”
  卿卿说了句:“谢老夫人。”然后跟着丫环走了。
  卿卿刚进了里间屋,曹就凑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举手示意,让他先别说话。可恰在此时李鼎也把头伸了过来:“姑爸爸,刚才当着卿卿的面儿,有句话我没跟您回。”
  “什么话?”
  “老平郡王已被革去王位,罪名是‘西宁军前贪婪受贿’,永停俸禄,在府中圈禁!只是人还没有进京,老福晋怕卿卿她们娘儿俩知道喽,乱了方寸,故而还没告诉她们。”
  “唉!这真是六亲同运哪!”老太太一阵二目湿润,饮恨吞声。
  三个人六目相顾,很长的时间谁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我还纳闷儿哪,老姑奶奶聪明一世,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一个难题交给我呢?如今我明白了,老福晋她……也是迫于无奈啦!”
  “奶奶,话虽如此,可咱家……眼下也是自顾不暇呀。亏欠帑银,只是钱的事儿,可这隐匿皇族……”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着曹,曹不敢再说下去啦。
  “姑爸爸,您别……表弟所虑也是啊。”
  “谁说不是啦?”老太太回过头来看着李鼎:“难道让你再把她送回去?”
  “……”李鼎、曹谁都没有出声。
  “……临危不惧,临危有虑。才能拿得起、放得下,你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如此……姑老爷削爵圈禁,十四阿哥软禁在宫,老福晋迫于无奈,才把这位没离开爹娘的少女送来江宁,我们不管谁管?”
  “我送她来的路上也曾想过,得有个万全之策才好,不过……”
  没等李鼎说完,老夫人突然灵机一动:“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李鼎、曹的问句,不约而同。
  “在江宁给卿卿上一份户籍,这不难办到吧?”老太太看了一眼曹。
  “不难,不难。无非花点银子。”
  李鼎插嘴说:“改了姓名。再租上几间房子配个使女。”
  “着。”老太太点点头:“目前自然住在咱家,到了最后关头,她自有去处,岂不非常得体!”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7)
  “妙!”李鼎一拍大腿:“还得说是我的姑爸爸!”
  “嘿嘿,嘿嘿……”曹脸上也有了笑容了。
  恰在此时门帘从外面轻轻地被挑起,走进来的却是风尘仆仆的曹桑格,他看了看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好,好。”然后给老太太请安,给李鼎请安。李鼎还了礼之后,桑格挺惊奇地问:“表哥,苏州都乱了套啦!您怎么还在这儿稳坐钓鱼台呢?”
  “在京里听我亲(读庆)爹佛保佛老爷说了,来抄家的这位胡凤翚,就是新任苏州织造,他老婆是年羹尧的妹妹,跟当今万岁是连襟,你惹得起吗?再一说,我回苏州无非是投案而已,蹲监狱、坐大牢可着得哪门子的急?”
  “可也是,可也是……”桑格真佩服李鼎这么想得开。
  老太太听他们这么一说,可沉不住气了,急切地问:“桑格你快说说苏州的情形怎么样了,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嗻嗻,我说。”曹桑格向老夫人禀报详情:“那天我连夜到了扬州,跟盐商们说明来意,他们答应商量商量。我马上赶到苏州,真快呀!这个该杀千刀的胡凤翚,他连省城都没来,从北京直接奔了苏州啦,奉旨查抄,查!据说三十多年的旧账,笔笔皆查!大舅老爷买过一片早熟红稻稻田,历年所获为三千石,现存一千零六石八斗,用去一千九百九十三石二升,也要按时价折算,并入李煦追赔银数之内!老太太,这不是连吃下去的东西,跟拉出来的屎都要算钱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曹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脑门子上渗出一层汗珠。
  李鼎反倒若无其事,他心里明白,在京的时候佛保跟他交过底:“亲翁怕有杀身之祸!赔点米钱与杀身之祸,能同日而语吗?”
  老夫人可急了,她也不是为赔米钱,她是惦记自己的亲哥哥,因而急切地问:“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苏州府的大牢,押不下李家三百几十口子人。”曹桑格接着说:“借的是吴县的监狱,大舅老爷押在苏州府,胡凤翚这个狗娘养的,仗着他跟皇上是连襟,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下了话啦,任何人不许探监。苏州府咱不是没人哪,我请客、送礼、打点关节花了上千两的银子,连苏州府的大门儿都没进去。老太太,我……我……”
  “说。”老太太看出来他有难言之处。
  “我在苏州风闻,大舅老爷家被抄,好像不仅是只为了亏空帑银一案……”
  “那,还有什么?”老太太已有几分惊愕、几分不安。
  “跟八阿哥有点什么关联……表哥,你想想……”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那年送过八爷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
  老夫人一阵讪笑:“岂有此理,送几个丫头算什么罪名,笑话!”
  “再说八爷刚刚晋爵亲王,又是首席总理大臣。”曹也认为这说法没什么可信性。
  “着啊!”老夫人看着桑格:“不听谣传,快说说你的扬州之行结果如何?”
  “嗻。”桑格接着说:“我从苏州返回扬州,跟他们说:苏州方面必得三十万两才能解燃眉之急!”
  “他们怎么说?”这件事李鼎倒是挺关心的。
  “唉……善财难舍,他们能肯吗?还拿出来一份新近的邸报搪塞我,我跟他们急了,劈手夺过邸报来,我就给它撕了。我跟他们说:邸报是公事,我来借钱是私事,借与不借你们掂量着办,逼着我们翻十几年的老账,也无非是个两败俱伤……”
  “桑格就是会办事!”老夫人非常赞许。
  桑格接着说:“终于他们算是点了头啦,借给苏州三十万两,借给咱们二十万两。苏州的事情急,先给苏州调拨。说实在的,数目太大,除非国库谁能一伸手就拍出几十万两银子来,所以,快则也得半个月二十天的,还得分期分批的凑。咱们不那么急,分两年给拨齐。我看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8)
  “好好,办的好。”老太太脸上算是见了点儿笑容:“不过,桑格,还得辛苦你一趟,陪李鼎到扬州、苏州把拨银子的手续接清,银子拨到国库的账上,一切疏通停当,鼎儿再去投案,桑格也不能总在苏州耽搁。”
  李鼎站起身来,向老夫人一安到地:“姑爸爸您老人家放心吧,侄儿心里明白。”语音有些哽咽。
  老太太泪眼模糊,拉住李鼎的手:“告诉你阿玛,好自珍重,遇事不慌,七十高龄的人了,凡事总益看轻看淡。”
  “嗻嗻。”
  “还有你弟弟李鼐?新婚丧偶,又撇下个女儿,他自个儿又是个病身子,要能先把他保出来……”老太太一语哽喉,说不下去了。
  “您放心吧,都有我哪!”李鼎又是一安到地,借机扑伏于老姑母的膝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桑格站在李鼎的身后说了一句:“表哥,呆会儿咱俩大门口见,我得去换件内衣,脏得太不像话了。”然后离去。
  曹桑格回到自己的屋里,三太太迎了上来:“可回来啦!不是让苏州的美人给迷住了吧?嘻……”
  曹桑格未做答复,一把将三太太推进里间屋。
  “哎哎哎!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三太太故做姿态。
  “少废话!”桑格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三太太:“这是五万两银票,我以老四的名义借的,没跟老太太他们说,苏州已经抄了个底儿朝天,这儿只是早晚的事儿,咱们得留个退身步儿,你先收好,我还得跟李鼎去趟苏州,快拿套内衣来,要快。”
  “哎。”三太太转身去找内衣。桑格边脱长衣服边说:“你不是没事儿总看《三国》嘛,你得学学徐庶,给咱们找一条脱身之计。到时候可别让人家给一锅儿烩喽。”
  “嗯,这得见机行事。”
  晚饭前翠萍陪着曹霑下学回来,先到老太太屋里请安,他一眼就看见了新来的卿卿,这个姐姐跟他见过的姑娘们都不同,当然更不像家里的那些大丫环,她是个高挑身材、胸围非常丰满,一双珠黑睛亮的大眼睛,顾盼之间含情脉脉,皓齿朱唇,再配上一对剑眉,使人总的感觉挺英武,也挺热情。老太太给他(她)们做了引荐,俩人没说了多大工夫的话儿,曹霑就觉得她不独体态飒爽,性格也很豪放,略厚的双唇在其莞尔一笑之际颇有几分妩媚、娇柔。尤其当她心神专注,倾听曹霑说话的时候,那痴痴地目光竟能勾人魂魄。惹得曹霑几次不敢举目相对,惟有避其锋芒。
  过了些天,卿卿也熟习了这里的环境和人们,不似初来时那么拘谨。晚饭后无事可做,就跟老太太和曹霑说说自己家里的事儿,也算吐一吐心中的积郁,她说:“我朝有祖宗立下的规矩,庶出不能立嗣,我的大伯父胤禔是长子,但是不能立为储君。储君,就是存起来的皇上,你懂吗?”她问曹霑。
  曹霑笑了,点点头,可心里说:“什么叫存起来的皇上?”
  卿卿没有任何感觉,她继续说:“故而我的二伯父二阿哥胤礽未满百日便立为太子,后来他长大了,自恃身居东宫,有恃无恐,收买心腹结党营私,刚愎自用为非作歹,圣祖一怒废了这个太子。然而事后观察,诸位阿哥当中,还只有二阿哥才智超群堪承重任,所以又把他立为太子。”
  曹霑说:“这一回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啦。”
  “唉——你猜错了。这一回他自以为立嗣非我不可,更为变本加厉无所顾及。他邀集党援,收买心腹,排除异己,挥霍无度……”
  “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呢?”曹霑的问话被老太太解答了:“康熙老佛爷有一回南巡,是他跟着来的,他跟你玛发借银子,一张嘴就是十万两。敢不给吗?得罪了皇储,将来能有好果子吃吗?唉——咱们家亏空帑银,谁知道这里边有多少昧心钱哪。”
  “有一回二阿哥竟敢深夜窥探皇幄,大有篡弑的痕迹,圣祖大怒之下又把他给废了。”
  曹霑没太注意老太太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位太子两立两废,这怕是闻所未闻的事,明天我得请教请教张老师。”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9)
  “你不用请教,根本就没有。”卿卿谈兴正浓,让曹霑接着听她说:“这以后圣祖仁皇帝仍然继续多方考察,经过精心物色,最后选定了我阿玛。我阿玛忠厚仁爱,奉公守纪,只是年纪尚轻,众望不足。为了让阿玛能众望所归,才命为抚远大将军王,镇守西宁建立战功。圣祖真是用心良苦,可怎么就没有立下遗诏。致使皇位被夺,让我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投,如今流落江南,还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收缘结果呢……”卿卿言犹未尽,泪已分行。
  曹霑连忙安慰卿卿:“好姐姐,千万别伤心,不要哭,都怨我不好,问这问那的惹你难过,翠萍快拧把热手巾来。”
  “嗻。”翠萍抿着嘴儿一乐,转身去了。
  卿卿被曹霑哄得破啼为笑,伸手在他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这小嘴儿还真甜。”
  “哎哟!”曹霑佯作惊叫。
  “痛啦?我没使劲儿啊。”卿卿抱着曹霑的脸又是吹又是揉。
  老太太见此光景,看了一眼四太太:“唉——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呀?奶奶。”四太太一时没醒过味来。
  “可惜她比他大五岁,不然的话……金枝玉叶,这不是从天上飞来的金凤凰嘛。”
  “噢……”四太太频频颔首。
  这句话让俩个当事人也都听见了,卿卿羞涩地低下头去。她生在西宁,长在边陲,终朝每日所接触的人,除去父兄和老平郡王,就是母亲和少数几个丫环、使女。除此以外除了军人,还是军人,无论他们是官是兵,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说话粗声粗气,举止大大咧咧,时不时的还冒出两句脏话,蹦出几个脏字。钢筋铁骨彪形大汉……像曹霑这样的小男子,卿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比自己有学问,举止文雅而且还很潇洒,最让卿卿满意的是,自己跟他说什么,话没说全人家就都明白了,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卿卿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她也知道一句话——一见钟情。她和曹霑的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则越深。她也明白老夫人的那句话,天上飞来的金凤凰是在暗示自己,至于大几岁,卿卿似乎开始时并没有在意。
  可是曹霑的心里并没有这种想法,曹家虽然世代包衣,同时也是世代书香,对于不能识文断字的女孩儿,只能是丫环、使女者流,连曹霑自己贴身的丫环翠萍,曹霑还教她认字、描红哪,怎么一位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却如此缺乏涵养,不但不够稳重,似乎还略显轻狂,但是,人家是客,自己是主人,宾主之仪不能不讲,更何况人家是落难之人,来自己家避难的,又让人产生许多同情,许多怜悯,所以每当卿卿思念亲人,感到背井离乡伤心落泪的时候,曹霑对她也就倍加关切,细心安慰,目光中柔情似水,语态里体贴入微,这种情形下,也就越能激发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痴情。因而此时此刻卿卿的痴念,竟至使她有些走神儿。
  曹霑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为了马上扭转这一僵局,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对啦!”
  卿卿抬起头来,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曹霑。
  “卿卿姐姐,你生长在西北边陲,给我们说说那西北的风光如何?”
  “唉!西北有什么好说,漫天风沙,遍地牛羊,连太阳都是灰蒙蒙的,噢,对了!在西宁我能骑马、射箭,我的马骑得挺不错的,跟当兵的还赛过马呢,明天咱们俩出城骑马玩去好不好?”
  “好是好,只是……可惜……我还没学会呢。”
  “哎呀!”卿卿当胸就给了曹霑一拳:“你呀,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哪!”
  卿卿粗犷的举动,把屋里的人都逗乐了。
  卿卿有些窘,曹霑又来解围:“大家不是笑你豪放,而是笑我有点儿呆。”
  老太太看着四太太说:“你儿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乖巧?”
  “他一个人孤单惯了,好容易有个伴儿,也高兴。”
  “还是当奶奶的,懂得儿子的心。”老夫人一言未了,曹一挑门帘儿走了进来,给老夫人请了一个安:“老太太传我,有什么吩咐吗?”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0)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扬州盐商肯借二十万两银子,加上我的积蓄,补亏空总算够了,所以你要写一份奏折,亏欠三年补完。”
  曹霑凑到老太太跟前问:“太太,不是两年也能还欠吗,为什么要等三年?”
  老太太把孙子搂在怀里:“要是东拼拼西借借,今年一次还清,自然也未尝不可。可那样反而会让咱们当今万岁爷生疑,疑惑咱们在装穷,倘若皇上能恩准咱们三年补齐亏欠,起码这三年当中可望平安,咱们能过上三年舒心的日子。三年过后,亏欠补齐,我看他还有什么说的。如此这般,我是要试试他的心路。其次,一切应酬,尤其是京里的各大府门头儿,不能或减或免。不打着点儿,防止人家‘墙倒众人推’。”
  “嗻嗻。”关于这一点曹特别赞同,频频地点头。
  “第三,扬州借钱的事,是‘一为之甚,岂可再乎’的事。因此,千万记住:‘忙中有错,事缓则援。’”
  四太太颇有感触地说:“还得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事不乱,思路精细,您想的可真周到。”
  第二天早上,曹吃过早点,拿着昨天夜里写好的奏折,到西堂来找张老师。
  张老师教曹霑读书、讲书的时候,翠萍伺候完了茶水之后,便坐在廊檐下的小板凳上做针线,远远的看见曹走来,她急忙站起来,叫了声:“老爷。”便垂手侍立于门侧。
  曹点点头走进了书房,书房中除去曹霑师徒之外,还有一个十三四的半大小伙子,长得鼻高口方,浓眉大眼,一派正气。衣着虽皆布衣布履,却洗濯得非常洁净。张老师一见曹赶忙站了起来代为引荐:“这是犬子宜权,给我来送换洗的衣服,宜权,还不给曹老爷请安。”
  宜权曲膝请安:“请曹老爷安。”
  “啊,啊。”曹点点头算是还礼了。然后向张老师恭恭手:“张老师,我这儿有一份奏折,言词还欠恳切,想请您再给润色润色。噢,霑儿,你陪宜权哥到藏书楼去看看,有什么他喜欢读的书,可以借回家去看。”
  “哈哈,哈哈……这下他可如鱼得水了,我这个孩子是个书呆子。”张老师看着宜权跟曹霑走出西堂。
  曹霑带着张宜权出了西堂的院门,经过花园,绕走楝亭,来到藏书楼下。原来这是一座圆形的建筑,上下三层,以汉白玉为基础,斗拱额枋,全木结构。楼内楼外木纹清晰,光洁细润,古色古香,一进楼门便有一股樟脑与古墨的混合香气迎面扑来,使人精神焕发为之一振。楼内临窗都是紫藤圈椅,专为读书时所坐。楼的中央是一排排红木书架,高度过人。上陈卷帙浩繁插架万千。张宜权举目四顾,深为感叹:“哎呀!我真的如鱼得水,如蛟入海!”
  宜权一言未尽,从书架的后边转出来一个女子,原来是卿卿,她边走边说:“这是谁呀,扰人雅兴。”张宜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地作揖:“得罪!得罪!该死!该死!……”说着转身就要下楼,但被曹霑一把抓住,有点儿责备地口吻跟卿卿说:“他是我师兄……”
  卿卿原以为是曹霑,不料竟是外人,深感唐突:“既是师兄就无须回避了,况且这么大的地方,又有书架隔着,霑哥儿,你看你们的,我看我的。”说完拿着书又回到书架后边去了。曹霑连说:“也好,也好。互不相扰。”
  “这合适吗?”张宜权却很拘谨。
  曹霑向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然后递给宜权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藏书的目录,约有三千多种,十万余册。我没上家馆之前,几乎天天都来,什么书都读。”
  曹霑说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卿卿那边“啪”地一声,他急忙转到后边去看,原来是卿卿失手,把一本书掉在地上。卿卿伏身去拾,项间的一枚碧玉麒麟锁片滑了出来,曹霑好奇,凑过去打算细看,卿卿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从项间取下来,递给曹霑。曹霑接到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果然雕工精巧,盖世无双。他跟卿卿说:“我也见过几件挺名贵的玉雕,可要跟这件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啦!”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1)
  “这是宫里的东西,据说是一对,两只麒麟对顶着头。出自精工名匠之手。这是德妃娘娘——我的亲皇太太赏给我阿玛的。阿玛一天到晚练兵练武的怕碰坏了,就赏给了我,我贴身儿戴了小十年啦。你这么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不。老太太可不许我要人家的东西。”
  “咳!这不值什么。”
  “那也不行。”
  卿卿眼珠一转:“那,你戴什么?给我看看。”
  “我……”曹霑有点儿惭愧的一笑:“是小时候太太给打的长命锁。”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卿卿。
  卿卿看了一眼,握在手心儿里:“咱们俩人换,你也不算要我的,我也不算要你的。好不好?”
  “这……”弄得曹霑正自无言以对之际,救命星翠萍来了,她站在藏书楼下,大声的喊:“霑哥儿在楼上吗?老太太传你!上江边给大舅老爷送行去!霑哥儿,霑哥儿——”
  “哎,来啦!来啦!”曹霑劈手夺回自己的长命锁,拉上张宜权磨头就跑。
  石头城外,扬子江边。
  这是江面最宽的一段,约有十八里之遥。灰褐色的江水滔滔滚滚,翻着细浪呜咽而过。天上飞着小水凌,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下便是雨珠,这是雍正元年的正月里,朔风阵阵加杂着碎雪,摔打到人身上真是刺骨的寒冷。
  江边停着一条押解犯人的囚船,船上站着须发灰白的李煦,他身材魁梧,态度从容,在他的脚下,左边跪着李鼎,右边跪着李鼎的胞弟李鼐,这父子三人俱都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李鼐的怀里还搂着自己三岁的女儿阿梅。孩子的十个小手指头冻得发红,身上还阵阵发抖。
  岸上站着曹家的老夫人、曹桑格夫妻、四太太、曹霑,还有丁家父子。曹为避嫌未到。
  谁心里都明白,说是“送行”,其实这是一场生离死别!船上船下哭声一片,只有哭声没有语言,是啊,可说什么呢?想说的话不能出口,能说的话,除去“保重,保重,还是保重”!与其如此就不如不说啦!如此心态,如此情景,越发凄惨,越发哀伤,越发痛入心脾。
  还是见多识广的李煦挺得住,他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让他们止住悲声,然后向岸上恭手为礼:“姑奶奶!别伤心,不要哭啦!你今天就是哭死在这儿,哭得长江水倒流,也救不了你哥哥!想我李煦这一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什么叫荣华、什么叫富贵,我也开了眼啦!我已经是六十九岁的人啦,自古常言不欺我:‘人过七十古来稀!’我在苏州几十年人称‘李佛’,让我受之有愧,我没干了什么积德行善的大事,可‘李佛’二字足以说明我李煦没有伤天害理,对国对民无愧于心,可如今落了这么一个下场,谁心里都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真是‘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啊’!李鼎、李鼐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就算命该如此吧,可最不该的,就是我这小孙女阿梅呀!她招了谁啦?她惹了谁啦?她知道什么?她懂得什么?她才三岁啊,就要跟着爷爷蹲大狱,住天牢,天哪,老天爷!这公平吗?——”李煦不由得万分激动,一言哽咽,老泪纵横,说不下去啦。
  李鼐向前跪爬了几步,他一手搂住阿梅,一手抓住船舷给老夫人磕头:“姑爸爸!姑爸爸!你救救这苦命的孩子吧!这孩子一落了草儿就没了奶奶,我自幼体虚多病,此番入都,只怕到不了京城我就葬身鱼腹了,这孩子,这孩子……姑爸爸,我虽入黄泉也谢您的天恩!”李鼐头触船舷声声作响。
  小阿梅抱住李鼐的脖子:“阿玛不哭,阿玛别碰脑袋了,疼,疼……”
  曹霑一个箭步蹿到老夫人跟前,双手抱住,曲膝跪倒:“老祖宗,您救救小阿梅吧!千万救救我的小表妹吧!”他撕肝裂胆嚎啕大恸。老夫人此时此刻恰似万箭穿心,她一手搂住孙子的头,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老丁:“快!快去请差官老爷。”
  “嗻。”丁汉臣跑到船头,一安到地:“陈千总,我家老夫人有请!”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2)
  “嗻嗻。”陈千总跳下船来,紧走几步来到老夫人跟前,单腿打扦:“在下千总陈伟叩见太夫人!”
  “老身岂敢受此大礼,桑格,快……陈千总请起。”
  曹桑格跑过来搀起陈伟:“千总请起。”
  老夫人合十礼拜:“陈老爷,时光所限,咱们长话短说,我想留下那三岁的小女孩,请陈老爷留下府上地址,老身定以白银万两相赠,只求千总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如何?”
  陈千总一闻此言立刻又跪下了一条腿:“回禀太夫人,刚才的情景,李大人的慷慨陈词,听我也听见了,看我也看见了。可惜李大人祖孙三代都是朝廷的钦犯,苏州府解送犯人花名在册。倘若在下仅止一身一口,我豁出去前程、身家性命不要,也敢放了小姑娘,可是……太夫人哪!在下上有七十高堂,下有弱妻幼子,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她们……太夫人,我陈伟如有半句假话,叫我回不了江宁,见不了家人!”陈伟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老夫人双手搀起陈伟,但见这堂堂七尺汉子,竟然热泪潸潸欷歔声声。
  曹霑一把抓住千总陈伟:“陈老爷,我跟您求求情,让我替下小表妹行不行,一命抵一命,我甘心情愿去蹲大狱,坐天牢!”
  陈伟一声长叹:“可敬公子一片童心,只怪陈伟无能……”
  老夫人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哽哽咽咽的说:“要是能行,我都愿意去替她!这都是天意呀,天意……”
  曹霑绝望了,他挣脱开祖母的手臂,踏着江水跑到船边,抓住阿梅的双手,大声的呼叫着:“表妹!表妹!”四目相顾,泪如泉涌。
  老太太叫了一声老丁:“把那一千两银子交给陈老爷,让他们祖孙在途中垫伴着用吧。少臣,拿酒来,咱们为大舅老爷全家人进京壮壮行色。”
  “嗻!”少臣答应一声,敬上酒来。
  陈千总接了银子回到船上,向水手们挥挥手,囚船起动缓缓驶入江流。船上岸上又是一片哀声、一片哭泣。
  老夫人大声的喊了一句:“一路平安哪——”就再也说不上话来了。
  茫茫人寰,有谁经历过这生离死别的凄楚,有谁亲眼目睹过这朝荣夕辱的情景,故而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杯在手,饯绝别,
  千言万语被哽咽。
  钟鼎荣华,如烟似雪。
  铁锁横披年耄耋。
  心滴血!
  杯在手,泪千行。
  望眼囚船入大江。
  怒涛滚滚,千重激浪。
  从此天人各一方,
  断离肠。
  杯在手,泪未干。
  声声相呼颂平安。
  荆棘载途,步步凶险,
  是非自有苍穹鉴,
  鬼神怜。
  江水浸湿了曹霑的身,江风吹寒了曹霑的心。从江边回到家里他就病倒了。又发烧又昏睡,有时还惊呼两句“表妹!阿梅”。翠萍跟卿卿对着抹眼泪,卿卿噘着嘴说:“上江岸送行不让我去,要是让我去了,怎么也不能让他两只脚都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呀!”
  翠萍向她又使眼色又摇手,她是怕让老太太听见会更伤心。
  老太太疼孙子,没让他回自己屋里,就在外屋搭了一张大铺,让翠萍和曹霑睡在一起。
  丁汉臣请来了医生,四太太跟卿卿都回避到屏风的后头,只有老太太陪着,医生诊了脉,又让曹霑张开嘴,看了看舌苔,然后说:“请太夫人放心,没什么大事儿,哥儿平时积了些内热,再加上吹了江风,双足浸了江水,自然会感冒,我用解表散热之剂,吃上三服药就会好的。”
  “好好,多谢!多谢!老丁,你陪医生到书房去开方子吧,恕不远送了。”老太太起身把医生送到门口。
  医生请安告辞,跟着老丁走了。
  医生刚走,卿卿就从屏风后边钻出来了,她摸了摸曹霑的头:“哎呀,还是挺热的嘛!”
  “唉——我的傻格格,不是还没吃药吗?”四太太也笑了。
  第三章 燕雀齐飞残月天(13)
  “噢,对,那就多喝开水。”
  翠萍忙说:“我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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