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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曹雪芹

_16 徐淦生(现代)
  “那怎么不行,五行八作,哪行不是汉子干的。”
  “那您就举荐举荐我。”
  “一说准成,年轻人受欢迎。明儿个我跟头儿说说。”
  “您听他的。”
  如蒨白了雪芹一眼:“还真打执事去。”
  她以为雪芹又在开玩笑:“惠明,你说说你的情形?”
  “我可没有可说的,吃斋,念经,前殿、山门外的清扫归我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
  “那就不寂寞吗,不想我们,不想往事,尤其你们姑娘?”雪芹真心关切地问。
  “你说的是什么话,修炼修炼,就是要斩七情,断六欲。我已然万念俱灰,心如槁木。”墨云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是鼻子一酸泪已盈睫,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你们别看我这样,确乎乏善可陈,不过,我看见小红了。”她发现雪芹和老丁愣愣地看着自己:“怎么,不记得啦?”
  “记得,记得。”老丁急回答。
  “听你说哪。”雪芹也应声。
  “做了庄亲王的通房丫头了。去年跟着福晋到我们庙里烧过两回香。跟我挺亲热的,还特别打听霑哥儿的下落。我说了之后,她眼圈儿就红啦,当时就从手腕儿上摘上一支金镯子来……”
  “嘿,这咱可不能要!”雪芹摇摇手。
  “那当然。怎么给我也没接。”
  “唉,挺好的个孩子,还是少臣买来的哪,唉——”丁大爷长叹一声,这其中有多少万千的感慨。既关乎小红,又思念儿子。
  “丁大爷,您不提,我也不敢问,我少臣哥有消息吗?”雪芹看了一眼墨云。
  墨云想站起来离开,但是,为了想知道丁大爷的回答,还是坐下了。
  “去年我回家的时候,听街坊老太太说,少臣倒是托人带过一封信来,可我没挨家呀!这封信交给了一位同院的老太太,等我回去之后找她要,她又给弄丢了。”
  “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雪芹说。
  “往开处想吧,估摸着,还活着哪!”丁大爷只好自我安慰,“晚上一个人喝点酒,一觉睡到大天亮。以往的事真不敢想啊,有的时候一想,就再也睡不着啦……”
  墨云站了起来:“新少奶奶,我帮您做饭去。”可是她还没走进里屋的时候,听见雪芹跟丁大爷说:“您瞧瞧,多好的儿媳妇……这真应了那句话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哪!’”
  第七章 寄居萧寺(32)
  “唉——我的命孤啊。”
  墨云回头看了一眼雪芹,满目凄情,爱怨难辨。
  过了些天老丁果然来了。他蹑手蹑脚走进东耳房,雪芹正在检阅书稿:“丁大爷。”
  “新少奶奶挨家哪吗?”
  “没有,她买菜去啦。”
  “您的身子骨怎么样?”
  “全好了。”
  “不许跟我说瞎话。”
  “您瞧瞧……”
  “打执事去不去?”
  “去呀。”
  “可不许告诉新少奶奶。”
  “怎么了?”
  “那天我就瞧出来了。她想不开,更受不了。”
  “哦——”
  “明天吃完晌午饭,咱们哈德门门脸儿见。”
  “行。”
  雪芹吃完午饭跟如蒨说:“我想上戏班班主孟师傅那儿去一趟,还是得学学写戏文的方法。再则我也能散散心。”
  “好啊。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咱吃热汤面,烤窝头片。”
  “再来两块臭豆腐。”
  如蒨笑了。
  雪芹跟着丁大爷,一人举着一块牌子,走在打执事的队伍里。
  “怎么样?”丁大爷问。
  “这比在戏台上打旗容易多了,又没有锣鼓点儿踩着。”
  “哈……那就好,那就好。”丁大爷乐了。
  执事打完该分钱了。丁大爷把雪芹的一份拿给他。
  “嚄!四千钱!真不少啊。”
  “今天是最少的啦。哪天都比今儿个多。”
  “那是我运气不好。”
  “这钱你还不能带回家去。”
  “对,别露了馅儿。”
  “攒半个月我给您一回……可您怎么说呢?”
  “我就说戏班儿给的,如何?”
  “行,不过,新少奶奶可是个精明的人儿。”
  “精明也精明不到这份上。走,我请您喝酒去。”
  “还是我请您吧。”老丁拉上雪芹,两人满心高兴地走了。
  从此以后雪芹跟着丁大爷几乎天天都打执事,时而扛着“肃敬”、“回避”的牌子,时而敲锣、打鼓,时而抬着号筒,时而吹着号筒。有时有丁大爷,有时也没有丁大爷。有的时候还管扔纸钱,还得大声地喊着:“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二姑奶奶赏钱六十千!”
  到了晚上,雪芹跟一伙儿打执事的哥们儿,聚在大酒缸里喝着酒,聊着天儿,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显得兴高采烈异常兴奋。
  转眼之间半个月就过去了,晚上回来雪芹将一把碎银子交给如蒨。
  “哟!你哪来的这么些银子?”如蒨很奇怪。
  “戏班儿给的。”
  “你去学戏,人家怎么还给你钱呢?”
  “我还给他们干活儿哪,打水、扫地、帮衣箱叠行头……总而言之,凡是我能干的,我什么都干,就是不来虎形啦。”
  “真的?”
  “你打听去。人家戏班儿有名儿、有住处,这还能假喽。”
  如蒨没言语,可日子长了总觉得有点儿可疑。
  数九隆冬北风呼啸。如蒨在街上买菜,迎面遇上一起出大殡的人家,高高的棺罩,六十四人的大杠,几十号人的全套执事,两个茶房架着呼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的披麻戴孝的孝子。
  看热闹的人流堵塞了街道,随着大殡的行进,人行道上人们也向前蠕动。
  如蒨本无心看这场热闹,但被人群裹胁无力反抗,她想逆流回家,只好走到人群外面,更接近出殡的队伍。好容易挤了出来,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二姑奶奶赏钱二十千!”
  “咦?”如蒨站定循声望去,只见孝子之前两个穿着号衣扔纸钱的人,其中之一就是雪芹!看他那被冻得弓着背,抱着肩儿,瑟缩着身子,还戴着两只皮耳朵帽儿的样子,如蒨立时就愣住了,脑子里顿时变为一片空白,两行热泪沿腮涌下。
  不知道是谁碰了一下如蒨,才使如蒨如梦方醒,再看雪芹与另一个撒纸钱的,仍然交替地扔着、喊着:
  第七章 寄居萧寺(33)
  “大姑奶奶赏钱四十千!”
  “三姑奶奶赏钱三十千!”
  身体虽冷,但是他们的神情看上去好像挺高兴,雪芹跟他的伙伴儿嬉笑着、蹦跳着……当然不能让丧主看见。
  如蒨不由得想到“天哪,人穷可不能志短哪”!
  当天的晚上,如蒨为雪芹备有酒肉和较为丰盛的菜肴。
  雪芹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一看:“嚄!好丰盛啊!今儿个是怎么了,开了斋啦。”
  如蒨从里间屋端着一锅白菜氽丸子出来放在桌上:“你前两天给的银子有小五两哪!今天犒劳犒劳你。”
  “是吗?还花了点儿哪。”
  如蒨为雪芹斟酒:“这钱不是一回给的吧?”
  “啊!……半个月一算账。”雪芹狼吞虎咽,边吃边喝。
  “雪芹,是写书还是写戏文可都停下来啦。”
  “是啊,我是走在十字路口了,鬼打墙啦。不过,在主旨上还得多想想。”
  “这戏班儿你打算去到哪天算一站呢?”
  "……"
  “说话呀!”如蒨按住雪芹拿酒杯的手。
  “……我也不知道……”
  如蒨自己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咦?你今天是怎么了?”
  “冷……心里冷。”
  更鼓三敲,夜已经很深了。
  雪芹仰面高卧酣声如雷,如蒨则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披衣坐起,带动了雪芹身上盖的棉袍儿,从衣袋里掉出一对耳朵帽儿,如蒨抓在手里,白天雪芹扔纸钱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哭了。抽抽搭搭着问自己:“他真的丧志了嘛……”
  翌日绝早,如蒨站在自己家门口,斜对面一棵大槐树的后面,身弱衣单在刺骨的寒风里直冻得通身颤抖,上牙打着下牙。
  好不容易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上了轿车走了,便三步两脚的冲入家门。
  如蒨闯入堂屋哭倒于母亲膝下:“奶奶,救救我们吧!”
  顾氏惊恐万状,抱起女儿:“慢慢说,慢慢说,奶奶什么都管,不就是钱吗?”
  “奶奶,不完全是为了钱,雪芹瞒着我都去打执事去了,长此以往就把他这个人给毁啦!您替我求求阿玛,给他找份差事,三两五两的我们足以度命,就是不能把他这么个人给毁啦,再说,以往的事情并不怨他啊!”如蒨言罢嚎啕大恸。
  “我说!我说!宝贝,你别哭了。”
  雪芹还都被蒙在鼓里。晚上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进屋门就是一愣,陈辅仁跟顾氏像两尊泥像似的坐在铺上,还都拉长了脸。
  雪芹赶紧请安:“岳父、岳母吉祥。”
  “罢了,你坐吧。”
  “嗻嗻。”雪芹已经预感到什么,有些茫然:“啊,如蒨哪?”
  “你不必管她,我来是为了跟你说两句要紧的话,常言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良禽择木而栖吗,不能依歪就歪,破罐子破摔,你是个聪明人,我这话里的意思你一定明白。”
  “嗻嗻。”
  “府上有一门贵戚,就是富察氏——傅恒傅尚书家,你知道吗?”
  “嗻嗻,听我太太说过,是我玛发的妹妹嫁给了富察氏。当时一家在江宁,一家在北京走动得必然不多,到我这辈儿也就没有什么往来了。”
  “对,如今的傅尚书傅恒也长你一辈,要迎他女儿贵妃娘娘省亲,想把后花园翻建为省亲别院,傅大人为讨娘娘的欢心,想在北地建一座江南式的园林,目下的旗人不是什么都崇尚江南,可是设计的人才并不好找。我想你在江南长大,又能画两笔,可以给傅大人当个参谋。吃住在尚书府,月俸十两银子。不知你的意下如何?另外,这可是个好的阶梯,省亲之后,尚书大人给你荐份差事,岂不易如反掌。”
  雪芹还没来得及回答,如蒨端着茶具从里间屋出来为父母献茶。
  雪芹看了如蒨一眼,他从如蒨的目光中看到殷切的希望和真挚的企盼。
  第七章 寄居萧寺(34)
  “好,我去。”
  如蒨一闻之下,二目闪出泪花,她急忙转过身去,避开所有亲人们的视线。
  陈辅仁开始面有悦色,他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表少爷是住这儿吗?”
  雪芹匆匆迎出。
  如蒨也站在门边张望。
  移时,雪芹返回:“平郡王府来人接我去一趟,我表哥病重!”
  “快去,快去。”陈辅仁挥手示意。
  平郡王福彭躺在炕上,有些喘息。管家来报:“回王爷,表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福彭说完向侍女们摆摆手,侍女们退下。
  雪芹匆匆入室:“请王爷安,王爷吉祥!”
  “表弟呀,你坐在我身边。”
  “嗻。”雪芹站起来,坐在炕沿上。
  福彭也欠身半坐,用手指了一下管家:“你去取五百两银票来。”
  “嗻。”管家退去。
  福彭握住雪芹的手:“表弟,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来日无多了。所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当面说说,你可不许外传。”
  “嗻嗻,我一定不外传。”
  “我到如今也不明白,那对金狮子怎么会跑到理密亲王的银安殿上去了呢?”
  “是我三大爷带人来弄走的。”
  “噢——可起因据说还在你身上。”
  “我……不对!那是诬……”
  福彭一摆手:“铁案铸定;眼下说什么也没用啦,我跟你要说的是,你们家二次遇祸我不是没管,本来这件大案由我审理,我在皇上面前说了四舅几句好话,后来,借了个因由就不让我审了。从前我跟今上过从甚密,后来,就渐渐地冷漠。直到如今,让你无法解释,所以我心里非常忧闷。至于你,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一把,可是表弟呀,你也太不争气了,曹家百年望族不是无名之辈,你可倒好,去戏班儿串戏,那不是走票,那是下九流,在宗学传播淫词滥文,让人家学监给革了除,日不进分文,住在破庙里还弄了个女人……”
  “表哥,我有下情……”
  “你有一张嘴,世上千张口,同声指责,你让我听谁的?总而言之,我就是不病,也碍难相助啦——”
  福彭把“啦”字拉了个长音,这使雪芹很反感。
  “我去之后自有我弟弟袭王爵,并非一母所生,你不必去求他,求也没用,自己改恶从善好自为之吧!”福彭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雪芹:“留个念想儿吧。”挥挥手,他自己闭目养神了。
  陈辅仁夫妻已然离去。如蒨独坐灯下,桌上摆了饭菜。还有一封荐书。
  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如蒨急忙迎了出去。少顷与雪芹共同回到房中:“还没吃饭吧?”
  “没有。”雪芹把银票,玉佩放在桌上。
  “王爷怎么样了,这么急着找你……”
  “病得是不轻,可我看训我的时候精神头挺足的。”雪芹坐下喝了口酒。
  “又训你啦?”
  “啊,这回训得狠点儿,故而银子给得多点儿,五百两!”
  “唉,都说你什么了?”
  “哼!人之将亡,其言也善呗。”
  “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又添上个‘玩世不恭’的毛病啦。”
  “这熏鱼的味道还真不错。”
  “越说越来劲儿,奶奶也给留下了几十两银子,明天去做两套衣服,尚书府非等闲之处,不能太寒酸喽。”
  “好!好!好!一切听从夫人安排,不过,请你注意,我这个人可没长个上人见喜的脑袋。”
  “你瞧你,今儿个是怎么啦!”
  第八章 绣春(1)
  垂柳吐翠燕语呢喃,落红成阵春意阑珊。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给雪芹赶制了几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色春绸夹袍,黑缎子坎肩儿,新剃的头,刮的脸,梳的辫子,只因父母双亡,三年服期刚过,所以没用大红的辫梢,用的是蓝色丝络。他还雇了辆轿车,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都包在一只蓝布包袱皮里。
  轿车到了尚书府的门口,雪芹下了车,给了车钱。来到门房儿递上岳父的举荐信。过了不大的工夫,从门房儿里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齐,脑满肠肥的身躯,一对小眼睛,却在闪闪发光,留着短短的八字胡,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个极为精明强干的人。此人从门房儿出来时略显慌张,一见雪芹,后退两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听说跟大人家还是老表亲,我们大人念道您好几回了,您来的可真是时候。大人、太太都在内宅。”
  “敢问,阁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单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请您跟我来。”
  雪芹看着这种“宰相门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顺眼。所以故意怄了他一句:“还用给您递门包儿吗?”
  朱光一愣,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乐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请。”朱光肃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书府,又是皇亲国戚的家,雪芹跟着朱光一路走来,但见楼台亭榭、曲槛回廊,俱都是画栋雕梁描金彩绘,朱门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结构宏伟金碧辉煌,显得肃穆庄严气宇轩昂。他们穿房过院,进了一座垂花门,北房五间两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配鹿顶、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户琉瓦飞檐。雪芹知道这是到了内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门口,小声的说了一句:“请您稍候,我去回禀一声。”雪芹跟他点点头。
  朱光转过身去走到北屋门口,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了声:“回事。”
  屋里没有动静,但是屋门被拉开了,一个小丫环站在门边说:“大人传您进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进屋内请了两个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然后递上手中的荐书:“回大人,内务府陈辅仁陈大人举荐的曹先生到了,现在门外,听候吩咐。”
  吏部尚书傅恒四十多岁,五短身材,圆圆的脸,没有什么官架子,还算平易近人吧。他把举荐信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说了一个“请”字。
  像个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亲王的女儿——和硕格格。听说要请男宾入内宅即欲回避,可是傅恒一伸手,拦住了这位胖太太:“来的人是个老荫亲,子侄之辈,太太不必回避。”
  朱光这时推开屋门:“曹先生,大人请。”
  雪芹应声而入。朱光代为引荐:“这位是大人,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请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
  傅恒欠了欠身,做了个搀的手势:“请起,请坐。”
  雪芹在傅恒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环献上茶来。
  傅恒笑殷殷地说:“咱们是老荫亲,只是疏于往还。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咱们两家皆曾遇祸,只好互相回避免于牵连。如今好了,总算雨过天晴啦!”傅恒喝了口茶,接着说:“当初请你来只为贵妃娘娘省亲一事。可如今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我马上要进宫面圣。等我晚上回来,咱们在灯下详谈。这件事儿说是喜事儿吧,也是喜事儿,说是烦事儿吧,也真够烦的,这其中还要求你帮衬帮衬。”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说。”傅恒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爷在何处下榻?”
  “回大人,‘静怡轩’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么谁来伺候饮食起居呢?”
  第八章 绣春(2)
  胖太太说话了:“已然安排了绣春。”
  “绣春?……”
  “怎么,大人还有什么使唤她的地方吗?”胖太太把脸一沉带出几分不悦之色。
  “没有,没有。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雪芹见此光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自然不必动问,也感觉到这位尚书大人,可能有三分惧内。
  这时傅恒也站起身来:“好,我进宫去,咱们晚上见。”
  “嗻。”雪芹也站起身来,又请了个安,跟着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着雪芹穿廊过厦,没走了多远就到了静怡轩。这静怡轩原来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间瓦舍,间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后厦,小院里只种了一棵柿子树,植树人不让它长高,把所有的枝条都用绳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头上,久而久之枝条不朝上长,只朝低处发育,这样到了秋天,果实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树前看了半天,他觉得这植树人的如此布局,既新颖又有心计。于是不自觉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
  朱光体会到雪芹的心情,带有几分逢迎的口气说:“这静怡轩算内宅,可见大人没拿表少爷当外人,这个地方是大人当年读书的所在,后来就闲下来了,既安静又幽雅。大人喜欢柿子树,说柿树有八德,还是大人亲手栽种、亲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着雪芹走入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临窗是一张大书案,靠后墙是卧榻,另一边是满墙的红木书架,但架中空无一物,靠近书架是一张大理石镶心的圆桌,和四个大理石镶心的木墩,后墙上挂有四幅字画。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是近期有人打扫过的,雪芹巡视过后笑了笑:“这里的确很好,真是既幽静又干净。好,很好。”
  “表少爷,您先坐坐,我去叫绣春给您沏茶来。”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应着走出屋门,停了一下他又回来了:“回表少爷,我还得跟您唠叨两句,这绣春论面貌、论身材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今年十九岁,当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该跟着大姑娘进宫去的,可是,可是……没去成……噢!对了,她还认识不少的字哪,要是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东西,服侍您这有学问的人,那,那也怪别扭的,您说是吧?”
  “朱管家,您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说的岔过去了,我是要跟您说,绣春这孩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她要有什么招您生气的地方,您就告诉我,咱们再换人,反正府里有的是丫头。”
  雪芹听出来了,朱光的话里有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甚了了,况且人家府里的事,与自己何干?
  于是他随便的答应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请了个安,走了。
  雪芹在屋里转了一圈,自觉无事可做,只好去欣赏那墙上的字画。四幅水墨松云虽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颇具神韵,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细观赏却觉得云里雾里,松枝松柯反衬出白云片片,皆有随风飘摇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爷吧?绣春给您请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颀长,肩削腰细,体态曼妙,堪称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悬胆,面若桃花。真是风姿俊俏天生的丽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流露出一团正气,使人深信她胸怀惠质,气若幽兰。
  雪芹这半生见过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绣春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风韵。他不觉地忘记了让绣春免礼,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两眼痴痴地望着对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见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圆桌上,拿起茶壶一边往碗里斟茶,一边说:“听说表少爷是生长在江南,我就给您沏了一壶碧螺,这是刚从苏州运来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请您吩咐,我再去换。”绣春话也说完,茶也斟满,她伸出纤纤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闻了一闻,一股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绕喉清洌可口。雪芹频频地点头:“好,极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第八章 绣春(3)
  绣春莞尔一笑,笑意中还略有几分满意之色。
  “但则是……”雪芹故作疑态。
  绣春马上收敛了笑容:“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浓茶?”
  绣春如释重负,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又像是喃喃自语:“……果然让我猜中啦!”说完之后面呈欣喜之色:“表少爷,您先喝着茶,我去打水来,您先洗把脸。”没容雪芹表示可否,绣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阵风似的,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
  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十分感叹:“真是尚书府调教出来的丫头,这么会伺候人。”
  新月东升,华灯初上之际,绣春带来了两个小当差,他们先抬来一个白泥炭火炉,两筐木炭,小水缸、铜壶之类,精巧精致非同一般,又送来两支黄铜烛架,上插四只巨蜡,放在室内,点燃之后真是照如白昼。
  圆桌上摆了几盘酒肴,量虽不多但却十分精美。杯盘酒具都是明代官窑,看得出来这是招待上宾才用的东西。
  总管朱光匆匆走入,边请安边说:“回表少爷,大人到。”
  还没容雪芹站起身来,傅恒已然步入室内,他换了便衣,也没穿长袍,向雪芹恭恭手,然后跟朱光摆摆手:“你们都去,只留绣春伺候着就行啦。”
  朱光答应了声:“嗻。”请安退下。
  绣春执壶给他们斟满酒,退在一旁。
  傅恒喝了一口酒:“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件事就出在昨天早上,我跟太太正在屋里坐着,就听见朱光在门外只说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推门就进来了。惊慌失色、单腿打千跪在地下,他说:‘回大人,宫里来了一位太妃要见!’
  “太妃?什么太妃?我们都莫明其妙,因为我们俩从不认识宫里的任何一位太妃。朱光说:‘已经进来啦!’他的话声未落,门外已经有人喊了一声:‘刘太妃驾到!’随后两个太监搀着一位老太妃已经站在我们的面前了。
  “我夫妻赶紧跪下,迎接太妃。
  “其中一个打头的太监搀了我一把,顺便说了句:‘刘太妃要跟尚书在密室叙话。’
  “密室?我们家里从来也没有密室。”
  “那怎么办呢?”雪芹问。
  “只好到卧室吧。我引着这位太妃到了卧室。”
  她跟我说:“傅大人,外番请求和亲,永久修好,要迎公主为后,可是今上又不忍公主永离膝下,要选一位代替者,但年龄、面貌、学识、品德都要近似公主,故而选来选去只有令爱宝珠姑娘极为合适,所以今上想让令爱代为和亲,未知大人以为如何呀?”
  傅恒有些激动地说:“我说什么?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着说:“我叔父傅鼐,就是你的姑祖父,十六岁进宫给雍正爷当御前侍卫,就因为怀疑他护着年羹尧的儿子,发往黑龙江,一去就是五年,差点儿没冻死在那儿。雍正九年被召回京又复了职,可是结果在乾隆元年又治了罪,死的时候才六十二岁。其实我跟你一样,叫起真来都算犯官后裔,我敢说个不字吗?可是我心里憋气,还是问了一句:‘旗下人家女子多如牛毛,怎么就选上我们家的丫头了呢?’
  “老太妃冷笑了一声:‘嘿……你说呢?’
  “我当时无言以对。老太妃哈哈大笑:‘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得宠吗?傻小子,你就谢恩吧!’说完站起来走了。
  “那个打头儿的太监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夜间通行的文书,十日后子正,我在东华门恭迎令爱。’”
  傅恒一顿酒杯:“原来是让她姐姐给卖了!”说完他瞪了一眼绣春,实际是警告雪芹:“不准出去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嗻。”绣春屈膝应命。
  “这件大事,您跟姑娘说了吗?”
  “唉——”傅恒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我膝下无子,只有二个女儿,大姑娘就是要回来省亲的贵妃娘娘,二女儿就是我仅有的掌上明珠,让我如何启齿啊!”言罢真的潸然泪下。
  第八章 绣春(4)
  绣春亦自含悲,但她还是将一方面巾递给傅恒,傅恒借机抓住她的手,绣春面呈不悦,急忙挣脱。这些举动已被雪芹看在眼里。
  傅恒连饮了两杯酒:“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趁着这点酒力,我立刻跟她去说。”站起来夺门而去。
  “唉!”雪芹看了绣春一眼:“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绣春先给雪芹斟上一杯酒:“这能不能也可以算是千古奇冤?”
  “嚄!”雪芹眼睛一亮:“绣春姑娘很有见地,都读过什么书?”
  绣春笑了:“我们一个当丫头的哪儿读过什么书,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就是认识这几个字也是我们二姑娘教的。”
  “这么说二姑娘一定学识很渊博?”
  “渊博不渊博我却不懂,不过我们二姑娘,噢,她的名字叫宝珠,不单人品好、面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好……”
  这时,忽然从楼上传来一阵哭声。
  绣春略显惊诧:“宝珠姑娘对我最好,意笃情深如同姐妹,她在伤心,我不能不去看看,曹先生,您先慢慢吃着,让我去去就来。”
  “那当然,你快去吧。”
  绣春去了,雪芹喝了几杯酒,走到院中。他白天没有留意,原来这楼离静怡轩小院不远,如今已是半夜,只有红窗三扇,却挡不住这哭声一片。
  翌日清晨雪芹起床之后,绣春打来了洗漱用水,雪芹边梳洗边问:“昨天夜很深了,我还隐约间听到哭声。”
  “可不是,昨天我们姑娘整整哭了一夜。要是民间抗婚,大不了还有个以死相拼,这可倒好……”
  “唉——君子不跟命争,请姑娘往开处想吧。”
  “大人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让您先看看旧园子,以便设想新园子,他还说这几天心乱如麻,顾不上园子的事儿,请您多偏劳吧。”
  “好,好。我也想看看老园子。”
  绣春伺候着雪芹吃过早点之后,他一个人在园中独步。忽然听到一曲箫声传来,其音悲怆催人泪下,箫声骤停,又是一阵抽泣。雪芹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宝珠姑娘又在伤心,尽管自己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他转身欲走,不意听到绣春在说:“姑娘,新来的表少爷说得对:‘君子不跟命争’,您还得往开处想,虽然辞故乡离故国,漂泊海外,可那王昭君不也很有作为吗?我记得您教过我的一首诗‘闻君墓草草青青,猜想红花分外红,只身弱女充边塞,愧煞千古大英雄,五洲四海皆兄弟,迄今犹念妃子名,万圣千贤评功过,莫过为民降太平。’姑娘远嫁和婚,难免不是一代圣后。”
  “唉——话虽如此,可这离情别绪……”
  “姑娘,您如今的千金贵体,可系着一家人的安危!”
  “好了,别说了。你昨天说这位表少爷……”
  “二十四五岁。”
  “我真想见见这位表兄。”
  “既然是老表亲,见见何妨?”
  “可总有个男女之别呀。”
  雪芹心里一惊:“是啊,男女有别,还是回避为好。”他想定了,转身离去。但是由于他初入此园路径不熟,所以向左边的路走了半天仍然回到原处,向右边的路又走了半天,还是回到原处。雪芹自言自语:“这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园林,分明是‘八阵图’!”
  正值此刻传来了一阵绣春的笑声:“嘻……表少爷,路在这边。”
  雪芹如踏生门:“多谢,多谢。”他循声而至,看见了绣春,自然也就看见了二姑娘宝珠。雪芹停了下来,真的有些进退维谷。
  还是绣春善解人意:“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曹府上的表少爷。这就是我家二姑娘。”
  雪芹急忙施礼:“给二姑娘请安。”
  “不敢当。”宝珠也给雪芹还了一安:“请表兄跟我们一路回去,还是让绣春陪您再逛逛?”
  “啊,我还是回去吧。”
  三个人一路归来,开始谁都不说话,气氛异常沉闷,终于还是宝珠先开了口:“表兄这些年来可好?”
  第八章 绣春(5)
  “唉,好什么呀,自从二次遇祸之后,一无所有,寄居在小卧佛寺已经三年有余了。”
  “那么,何以为生呢?”
  “咱们旗人不是有一份钱粮嘛,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还给点儿老米。”
  “才一两多银子,怎么够用?”
  “我这个人天生愚钝,不怕您笑话,为了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计,我给当铺打过更,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也去打过执事、吹过号筒……”
  宝珠十分惊讶,不由得看了一眼雪芹:“表哥,真苦了您啦!想当年府上百年望门,圣祖六巡江南,府上曾经接驾四次,天下闻名,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如今表兄你真是虎落平阳啊!……”
  “姑娘,您别这么说……”绣春赶紧插语。
  “那应该怎么说?”宝珠问。
  “就像您平时教我的,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宝珠笑了:“好!好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表哥,我们绣春可谓慧眼识英雄!”
  “嘿……还英雄哪,绣春姑娘真会说话儿。”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宝珠思索半晌:“表嫂是哪家的千金?”
  “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陈老爷家的独生女儿。”
  “出事前就成家了吧?”
  “说起这件事来,也算一件奇闻。出事的当天正是我们的婚期,出事之后,按她阿玛的意思要退婚,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自己找到小卧佛寺来啦,不能不算是临危受命……”
  “我这位表嫂一定是位极其贤惠的夫人,表兄真好福气呀。”
  “遗憾者囊中羞涩,贤惠也好,福气也罢,都不当饭吃。”
  “这倒不是难题。表兄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
  “只有我们两个,还没有儿女。”
  “难道是嫂夫人……”
  “这……尚且不知。”
  “好了,到了静怡轩啦。表兄歇歇吧,我回去熬我这七天了……”一阵悲从中来,宝珠拭泪而去。
  二更天以后,绣春在自己的房中收拾被褥准备入睡,忽然一个胖丫头,挟着棉被走了进来:“绣春姐姐,宝珠姑娘让你去伴她过夜。她说就这么几天了,想找个说得来的人说说话儿。”
  “好,我去。”绣春这才发现她挟着被子:“你还挟着被子来干什么?”
  “怕你嫌我脏。”
  “你这个胖丫头,分明是你嫌我,反说我嫌你,看我怎么治你。”绣春说着就去咯吱胖丫头,胖丫头怕痒求饶:“别别别,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手上摘下来一只戒指,递给绣春:“这是姑娘赏给我的,你去了也准有你的。”
  “你别戴在手上,这可是值钱的东西,让别人瞧见喽,又要说长道短的了。”
  “嗯,还是绣春姐姐疼我。”
  绣春来到宝珠住的楼上:“姑娘,我来了。”
  “来,你坐下,我要跟你说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也要跟您说句话,也不能让别人听见。”
  “嚄?好,你先说。”
  “今天您见到表少爷,干吗问人家妻室儿女的事,还问得那么详细,跟审贼似的,我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还不是为你。”
  “什么,为我?……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你看表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诚实,实话实话,不怕人看不起。”
  “好是好,人家既没偷又没抢,怎么会不好,我是问你,如果让你托以终身,好不好?”
  “姑娘!……”
  “我们姐妹相聚只有七天了,今夜交谈咱们必须句句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话。绣春姐,你从小伺候我姐姐,她进宫原该带你同去,可是阿玛把你留下,其意何在,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我把你要过来阿玛也就难找机会,再加上后来阿玛给我娶了继母,这位夫人非常嫉妒。所以咱们得以安稳了这几年,可如今,我要走了……”
  第八章 绣春(6)
  “姑娘!……”绣春眼圈一红扑到宝珠怀里:“我为这事儿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可又不敢跟姑娘说,”她抽抽噎噎的继续说:“姑娘如今的处境比我还难!”
  “第一嫁给表少爷为妾。我问得他很详细,句句你都听见了。他的妻子不肯悔婚,不弃贫寒投亲萧寺,必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想一定不是那争风吃醋之辈,况且他婚后三年不育,这可输着理哪。至于说穷,你看。”宝珠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首饰盒子,打开给绣春看:“这些东西价值不下十万两银子,我自然不会带进宫去,给你当作妆奁。你们三个人平安度过今生,想来不会太难。第二你就等着大人收房,受那位胖太太的窝囊气。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绣春羞涩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全凭姑娘做主。”
  “这叫什么话,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凭我做主,你必须亲口说明白,是嫁表少爷还是等大人收房?”
  “表少爷,表少爷。”绣春把头低得更低了。
  “什么表少爷,表少爷?”
  “……嫁。”
  “往后咱们可是亲戚了,哈……”
  “姑娘,您的心可是真宽。”绣春一语道破了天机,宝珠一把抱住了绣春:“为你……终身有靠,我高兴啊!”
  说是高兴,其实两个人是在抱头痛哭。
  翌日清晨,雪芹在一张八尺的宣纸上起草着省亲别院的草图。
  绣春陪着宝珠来看雪芹做画。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雪芹说:“我不会也没有设计过什么园林,只是在江南住过些年,尤其是在苏州舅祖家也住过,所见园林确与北地园林不同,尤其是北京,几乎都是宫廷园林,江南园林的要求是清新淡雅、风姿柔韵。”
  “就像我们绣春一样。”
  “啊?”雪芹不明其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绣春。“对,对。就像绣春姑娘,”其实是句应酬话。
  “二姑娘……”绣春立时双颊绯红。
  “别不好意思了,你去把我的画笔、颜料都取来,我要送给表兄做这张省亲别院图。”
  “不不不,府上会准备的。”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送个人情,他年表兄做画,也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叫宝珠的女子。”
  “……”雪芹讷然良久不知所对。
  “绣春,去吧。”
  “欸。”绣春答应了一声走了。
  “表兄,趁绣春不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
  “绣春原是贵妃的使女,可家父没让她带进宫去,其用意不言自明,但一因绣春不从,二因继母过嫉,三是我的庇护才有今日。如今我要走了,绣春心比天高,弄不好会逼出人命来的,故而求表兄收留她,为妾为奴任君裁夺。”
  “哎呀!宝珠姑娘你,你难为我了。”
  “何以见得?”宝珠凝视以待。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夫妻患难之情,死不敢忘,移情别爱岂能另收侍妾,为婢……我们衣食尚且不济,哪有余力添人进口?”
  “我自己有些首饰,估计价值十万有余,只要表兄点头,我就禀明阿玛,赠与绣春作为妆奁。最好要快,以防夜长梦多。”
  “我有一位同窗,也是旗人名叫文善,从未议婚,我若代为谋聘,一夫一妻岂不更好。”
  “这要取决于绣春自己。她看中的,可是……”
  “我今天就回家商议这件事如何?”雪芹说到这儿,绣春回来了。他与宝珠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雪芹当天晚上回到小卧佛寺就跟如蒨说明此事,如蒨立即表示:“应该答应下来呀,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做妾是真,为奴是假,人家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文善,所以才说必须她自己点头,你倒想想,文善跟绣春能见的着面吗?我并非贪人钱财,这样心高气盛的人,可是极易轻生,你别把一件好事办成一桩惨案。”
  雪芹摇头:“如蒨,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们虽然亲朋无几,可谁不知道如蒨对我临危受命,萧寺投亲,结果三年之后我又纳了一个小妾,这……这还怎么让我为人处世呢?”
  第八章 绣春(7)
  “唉,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
  “不行,不行。吃饭睡觉,明天我去找一找文善。”
  “到哪儿去找,宗学吗,让内彦图碰见,别再给文善添什么麻烦啦!”
  “那我马上去找文善,上他家里去找。”雪芹说完拔腿就走。
  “哎……”如蒨追赶不及。
  可惜雪芹没找到文善。翌日绝早只好回到尚书府,在府门口碰见朱光:“表少爷,这么早您就回来了,没在家多待两天,画卷取回来了?可也是,设计这么大个园子,是得多参考参考。”
  “可不是,可不是。”雪芹手提蓝布包袱匆匆入府。穿廊过厦回到静怡轩,他把图纸铺在桌上,心思却不在图纸上,只是看着图纸呆呆发愣。他在想:“是啊,文善跟绣春怎么能对相对看呢?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突然雪芹一拍桌子:“有了!我让文善来看省亲别院图,再让绣春来送茶!”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门外绣春真的应声:“来了,来了。绣春送茶来啦。”
  “啊!怎么这么巧?”雪芹出乎意料。
  “我们姑娘也来了。”绣春手捧茶具,引宝珠走入室内。
  雪芹与宝珠相互请安。绣春献茶。宝珠喝了一口:“绣春,去楼上把娘娘赏的枫露茶都拿来,留着表兄慢慢品尝。”
  “欸。”绣春答应着走了。
  “表兄,结果如何?”
  “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我请文善来看画图,让绣春来送茶,他们不是就能对相对看了吗?”
  “唉——”宝珠一声长叹,二人相对无言,少顷,宝珠忽然发问:“您跟嫂夫人说了?”
  “说了。”
  “为妾为奴的意思也说了吗?”
  “说了。”
  “嫂夫人怎么说?”
  “她倒说让我纳绣春为妾,还说我不懂姑娘的意思,应该是做妾是真,为奴是假。”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嫂夫人。”
  “还说我是榆木疙瘩。”
  宝珠把一口茶喷了一地:“好了,我完全明白了,表兄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下回分解?什么意思?”
  宝珠笑而不答,这时绣春正好取茶回来,放在书架上。
  “绣春,咱们走吧。”宝珠嘴上说走,但并未动身,她继续跟绣春说:“你先到上房,请阿玛来我楼上,不过,你一定得先回来,藏在一个地方,听我跟大人说一件事儿。”宝珠故意瞟了一眼雪芹,又说了一句:“听明白了吗?”说完之后方才起身。
  雪芹被弄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他追到门边问宝珠:“什么叫且听下回分解,我不明白?”
  宝珠看了一眼绣春:“我服了你啦,真有眼力,多好的人哪!”然后她止步回身,向雪芹笑了笑:“表兄,难道你连评书都没听过吗?”言罢飘然而去。
  绣春回到楼上,告诉宝珠:“大人马上就到。”
  “好,你藏在屏风后面,听我跟阿玛说你的事。”
  “噢。”绣春刚刚转到屏风后面,就听见楼梯声响。宝珠迎到楼梯口,傅恒走了上来,一见女儿先有三分悲戚:“孩子,这几天晚上睡得踏实吗?唉——有什么话你自管说,只要阿玛办得到的……哪怕倾其所有……”
  “阿玛,没什么大事,只为一个人,我想求阿玛施恩。”
  “一个人,谁呀?”
  “绣春。”
  “绣春?她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她没跟姐姐进宫的来龙去脉咱就不提了,阿玛我只想我走之后求您赏她个称心如意。”
  “什么叫称心如意?”
  “就是把绣春赏给表少爷曹雪芹。”
  “表少爷有这意思?”
  “只要您实心肯赏,谅他没有也得有。”
  “赏他个丫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少爷家很艰难,所以得把我这个首饰盒子也给绣春,这样足够他们这辈子的生计用度了。”说完打开盒盖让傅恒过目。
  第八章 绣春(8)
  “可以,可以。”
  “这么说这两件事您都答应啦?”
  “我都答应,都答应。”
  “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如此,我就替绣春谢谢阿玛了。”宝珠言罢向傅恒深深一安。
  两天以后的晚上,在傅恒家的内宅上房里,悄悄地举行着饯别的家宴。屋里虽然也是巨烛高烧照如白昼,但是仍然显得凄凄惨惨悲悲哀哀,饭桌上水陆杂陈山珍海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极其丰盛,可是人们一个个俱是泪眼扑簌,尤其是傅恒更是痛心疾首哀伤不已。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宝珠说:“孩子,你再吃两口家里做的菜吧,这都是平时你爱吃的。你这一走,再想吃一口家乡菜,可就……”
  宝珠今天咬定牙关滴泪未落:“请阿玛、奶奶望安,孟浩然有两句诗说得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回来省亲的。”
  “你回来省亲,阿玛给你另修一座省亲别院,比畅春园还得大!还请你雪芹表兄为你精心设计。只要是天下有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傅恒言罢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时朱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回大人、太太,吉时已然到了。”
  “唉——”傅恒向雪芹恭恭手:“雪芹,只有求你送你表妹一趟,一是我老眼昏花,夜里行动不便,二是难抑这离情别绪,倘若分别时哭泣起来岂不是大不敬吗。”
  “好好,雪芹理当效力。”
  “为了答谢表兄送我离家,我想敬表兄一杯。”
  傅恒急忙阻拦:“孩子,你今夜入宫,也许要面圣,满口酒香只恐不妥。”
  “孩儿当然不能饮酒,我是让绣春代我。绣春,快给表少爷斟酒,你也斟满,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俩喝一杯满福满寿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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