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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萨特一个自由精灵的历程

_5 黄忠晶(现代)
后来克罗桑特同萨特比较熟悉了,请萨特代他去看一看巴迪尔关押的情况。萨特同意了,于11月初向西德当局提出要求,被拒绝。不久巴迪尔的一个同志豪格尔•明斯在关押中因绝食而死,这更加增强了萨特去德国的决心。他在《解放报》上发表一封信,抗议西德当局的拒绝。他还接受了西德《明镜》周刊的采访,详细谈了对这事的态度。
萨特谈到,他之所以要访问巴迪尔,是因为巴迪尔属于国际左派;其行动也许不一定是,但其原则是的。他想直接对巴迪尔及其同志的被监禁情况有所了解。
萨特明确表示,他对赤军派杀害柏林法官德伦克曼的行为表示反对,认为这不仅是愚蠢的,而且是犯罪。从原则上说,他不反对武装斗争,但革命行动并不总是等同于武装斗争,它有多种形式。在法国、西德这样的国家,采用所谓“城市游击战”的形式是注定要失败的。
他反对西德当局在赤军派一案中限制被告和辩护律师自由接触的做法,认为这表明了司法界的不公正。他表示要继续利用自己名声的特权来达到他访问巴迪尔的目的。在发表这个谈话两天后,萨特获得西德当局同意,前往斯坦海姆监狱,同巴迪尔交谈了一个半小时,陪同前往有巴迪尔的律师。同一天萨特在德国举行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呼吁成立一个保护政治犯的行动委员会。几天后在巴黎他又举行了同样主题的记者招待会。
萨特的行动在德国激起公众的普遍反对。虽然他一再声明,他考虑的不是巴迪尔及其同志的恐怖行动,而仅仅是他在什么条件下被关押,但这话等于白说。舆论界总认为萨特是在支持赤军派的政治活动。因此萨特感到这次访问是一次失败。但他又表示,他并不后悔自己介入了这件事情;如果有必要重来一次的话,他还是会照样去干。
在1968年5月风暴以后,虽然萨特对于古典知识分子的角色和作用有所否定,当人们要求他在宣言、声明、抗议书上签名时,他并没有拒绝。这一方面的活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而且范围十分广泛。看来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自身也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力求克服古典知识分子的局限,以新知识分子的形象来要求自己;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他仍然是一个古典知识分子,无法完全超越这一角色。这一矛盾冲突特别明显地表现他写福搂拜传一书中。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作家最后的辉煌:《家庭的白痴》(1)
1968年以来,萨特在积极投身政治活动的同时,没有放弃他的文学写作活动,他一直在改写关于福楼拜的长篇传记。1970年10月8日,他终于把福楼拜传第一、二卷的手稿交给伽利玛出版社,这书定名为《家庭的白痴》。
1971年4月,萨特度完复活节假回巴黎时,收到伽利玛出版社寄来的大包邮件,这是《家庭的白痴》第一、二卷的清样,大约2000个印刷页。这给萨特的快乐就像当年《恶心》的出版一样。他立即急切而欢愉地翻了起来。
这一年暑期在罗马度假时,萨特继续修改《家庭的白痴》第三卷。回巴黎后,《家庭的白痴》前两卷已经出版,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这使他深受感动。萨特把第三卷手稿交给出版社并开始着手写第四卷。
这是萨特最后一项巨大的文学工程,也是一部奇书。
萨特同福楼拜颇有渊源。他很小就在外祖父书房捧着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看,虽然不能真正看懂,还是留下印象。在巴黎高师他又重读了福楼拜的作品。30年代他重读了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在19世纪作家中,萨特不喜欢福楼拜这个人,也不喜欢福楼拜作品里的人物,因为这个作家把自己放进人物中去,而他既是一个虐待狂又是一个受虐狂;他的人物既不幸又让人反感,例如《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又笨又恶毒。
在德国占领时期,萨特读了福楼拜的《书信集》。虽然他仍然不喜欢这个人,但通过这些书信加深了对福楼拜小说的了解。这时他开始有一种愿望,写一部关于福楼拜的书。他在《存在与虚无》关于存在的精神分析法那一节宣布了这个计划。但后来很长时间里他有许多别的东西要写,这个计划被放到一边。
1954年,萨特已经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他同法共理论家加罗蒂有约,他们各写同一个人物福搂拜,以比较使用的方法之优劣。当时萨特已经写了不少内容,但感觉没有深度,就放了下来。在写了《阿尔托纳的隐居者》之后,虽然萨特还有别的工作,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部巨著上。以后7年时间,他关于福楼拜的书有过三、四个稿本。从1968年到1970年,他又把它从头到尾改写了一遍。这样算来,从他开始写初稿到最后成书,前后凡17年。一个作家为另一个作家花这么多时间和这么大篇幅立传,这在文学史上是很少见的,何况这个作家还是他的对立面。
萨特选择福楼拜作为他的传记文学的主人公,首先因为福楼拜是一个留下了大量有关自己资料的历史人物和文学名流。例如,他留下了10多卷通信集,每卷有600页之多。这种情况是罕见的。此外还有许多关于他的记载和证件材料。这些东西能够保存下来,完全是偶然的。但它们对于一个传记作家非常重要。例如,福楼拜一天要给几个人写信,其中有着微小而很有意思的变化。这些都有助于对他作深入细致的研究。
福楼拜代表了萨特在文学上的对立面,一种他不喜欢的完全解脱的思想类型,而这反倒成了萨特以他为研究对象的动力。萨特常常问自己:“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这是一种反向移情作用,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人的魅力搞清楚,这本身就成了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萨特最喜欢的作家是司汤达,但他在小说史上没有重要地位,而福楼拜却有着不可比拟的重要性。萨特只能选择后者。福楼拜描写了自己人物的内心,同时就以某种方式讲述了自己。他以这种方式描写自己所取得的成功是无人可比的。逐渐地,在研究过程中,萨特对他的反感消除了。作为个体他仍然不喜欢福楼拜,但他同情这个生活中的完全失败者和文学中的巨大成功者,因为这个人为此深受苦难。也就是说,最后萨特对福楼拜达到深层次的了解。
“想象”一直是萨特探究的主题之一。早在30年代他就这个问题写了一整本书,现在他仍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福楼拜的特点是,与其他人相比,他愿意完全成为想象的人,他给予想象以超出一切的地位,他的非现实成分是非常完整的。通过探究福楼拜及其作品,萨特可以更好地发挥他关于想象的思想。自30年代以来,萨特关于想象的思想基本没变,只是现在他觉得要用更实在的观点来修正它。因此可以说,《家庭的白痴》是70年代的《想象》。
另外,萨特对19世纪法国社会生活很感兴趣。他想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在1848年,爱幻想的资产阶级想象中的社会生活是怎样的?通过福楼拜在30年代的遭遇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总起来说,萨特写《家庭的白痴》的目的是要证实,一个人只要运用正确的方法和必要的文献,他就完全能够去了解任何人。
同萨特另外两部主要传记作品相比,《家庭的白痴》更具有传记文学的特点。
《圣.热内》应该是萨特的得意之作,它透彻地阐释了萨特的自由观念。但从学术和历史的角度看,他对热内境况的研究是不够充分的。热内是一个孤儿,被送到一个农家,而他一无所有。但在1925年左右发生的这一切仍然是偶然的。他一生的整个来龙去脉仍然没有完全显现出来。热内,一个弃儿,在孤儿院,这都体现了20世纪特定的社会现象,而这一点没有在《圣热内》中充分表达出来。
造成这种不足的原因有两个。热内是一个活人,要对一个正活着的人进行充分的总体化,这是不可能的。辩证法既遵循年代顺序,同时也要采用以未来说明过去的逆溯方法。只有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一个人的总体化才得以完成。再就是当时萨特对于辩证法的研究还不是十分成熟,这也影响他对热内的深度把握。
《家庭的白痴》在研究福楼拜这个个体上是极为成功的。萨特把福楼拜完全作为一个个体同时又完全作为他那个时代的表现让读者去感受和理解。他阐明了个人的发展和历史的发展之间的遭遇冲突,说明在一定的时刻,一个个体在他那非常深入和熟悉的境况中,通过家庭,可以完成历史的任务。
萨特的自传《词语》也是一部成功之作。它与《家庭的白痴》之间有着渊源关系。萨特说,如果他不写《家庭的白痴》,他就不可能在《词语》中谈他要谈的东西。他开始写和后来重写这两部作品的时间都是交织在一起的。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作家最后的辉煌:《家庭的白痴》(2)
但他写这两部作品所采用的方法和达到的目的不一样。在对福楼拜的研究中,萨特使用了情感同化法,也就是不让自己的好恶态度影响对人物的研究。他做到了这一点。而在《词语》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对自己不可能产生情感同化,因为他与自己的关系中总带有一点同情或厌恶,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道德和价值判断。所以萨特说,《词语》并不比《自由之路》更真实地反映他自己。《词语》也是小说,是他自以为真的小说。
这两者相同的是,它们的关注中心都是一个作家的神经官能症,或者说,一个人是如何因其神经官能症而成为作家的。不过一个是他人,一个是自己。在研究方法上,两者有共通和相互启发的地方。
《家庭的白痴》在给我们如何研究一个历史人物、再现真实性方面提供了一个出色的范例。萨特在这部作品中抓住的一个中心点就是“总体化”。
我们关于人物的信息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例如“福楼拜生于1821年”。这是一个客观社会事实,只要通过官方文件就可以证实它。另一种是例如福楼拜在给情妇写的许多信中都提到的一句话“艺术使我恐惧”。这也是客观的。但我们不能随意判断它就是真实的从而给这句话一种意义,除非我们能首先确定福楼拜一般来说和在这个例子中特别来说是真诚的。因此,这句话只有放在一个总体中才具有意义,而它又是这个总体的一部分并且创造这个总体。这种总体化的思想也就是萨特人学辩证法的精髓。
萨特在对个体的人的研究中还紧紧抓住了“体验”这个观念,它的重要性就像他的早期著作中的“意识”这个概念。个体的生活体验总是可以理解的,但不一定能够认识。它是一个精神生活辩证过程的总体,这个过程对其自身来说是不分明的,因为它是一个经常不断的总体化,从而必定是一种不能认识到自身是什么的总体化。在多数情况下,对于生活体验的理解是很难得到确切的描述的。
萨特经常说,福楼拜不能认识自己同时又非常好地理解自己。他的意思是,一个人通过生活去体验,也就是说,生命在理解自身中存在,这并不需要任何知识,并不需要任何表述确定的显明意识。
《家庭的白痴》是一部严肃认真的研究著作,同时它又是一部文学作品,一部传记文学,一部真实的小说。萨特希望人们把它当作一部小说来读。因为它确实是讲述了一个人的修业故事,他的学业导致他的终生失败。这是一个富有悬念的故事,直到最后,才使“福楼拜是怎样成为他自己”的答案和谜底完全显现出来。
萨特写这部书时,每时每刻都在发挥想象,因此,也可以说《家庭的白痴》中的福楼拜是萨特想象中的福楼拜。但这种想象不但不与真实相矛盾,反而是其必备的条件。想象的过程也就是不断探求总体化的过程,是使用严谨的辩证法还原福楼拜本来面目的过程。以想象为主体的作品当然是小说,但这是一部真实的小说。
与《词语》的刻意经营不同,《家庭的白痴》的风格朴实自然。作者信笔写来,不多修饰。即使有的地方出现讲究的文体,也是因为这里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需要用这种方式曲折尽意;而有时是有着50余年写作习惯的萨特在不经意间自然出现的妙笔。他这时认定,从根本上说,最好的作品总是在没有太多苦心经营的情况下写成的。这是一个对文学勘破和洞穿者的心态,也是一个在文学造诣上达到炉火纯青的作家的心态。
萨特那些政治上的左派朋友不太赞成他写福楼拜,他们多次建议他改写一部关于革命或平民的小说。萨特拒绝了,他没有这种愿望。在文学事业上面,他不会听命于任何人。但他又表示,如果他只有四、五十岁,他不会去写福楼拜,而会更多更好地在人民法庭上发言或为《我控诉》写稿。在1970年,他甚至还想写一个剧本。总之,他意识到自身的矛盾,而矛盾又总是伴随着他。
他在一个演讲中对此作了十分透彻的解说:
还有另外一些知识分子,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吧,自1968年以来不再希望同资产阶级进行任何对话。实际上,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知识分子通过他的作品──如果他是一个作家的话──包括他最新的作品,都有那种被称作意识形态兴趣的东西。显然我总是向资产阶级提出质问,同他们辩驳,但事实上我的作品仍然是用他们的语言向他们讲话,而且,至少在早期作品中,有着不难发现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过去17年我一直在研究福楼拜,这里没有对工人阶级的直接兴趣。我投入这个工作的程度是很深的,我的意思是我已经67岁了,50岁以后我就把精力投入到这上面,而且甚至在这之前我就想着这件事。于是福楼拜就把我束缚在我的资产阶级读者之中。通过他,我仍然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只要我还没有完成这部作品,我就仍然继续是一个资产阶级分子。
但我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方面,跟我的意识形态兴趣没有关系,当我从知识分子这个词的古典意义上对自己提出质疑时,我认识到,虽然我不被带回到羊圈,却仍可得到“拯救”。当我对自己质疑时,当我不再把自己看成是多么了不起的高人一等的作家时,我发现自己是同那些为反对资产阶级专政而斗争的人们在一起。我们有相同的兴趣和关注的东西。
因此,我要说的是,我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我仍然为资产阶级写书,但我同希望推翻资产阶级的工人有着深切的共鸣。这些工人在1968年同资产阶级搏斗过;而今天他们是更严重压迫的受害者。就我现在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而言,我也必定会受到惩罚。就我在写关于福楼拜的书而言,我是资产阶级的不肖子孙,虽然我应该因此而得到拯救。这一切都表明,有必要在政治水平上传达我感受到的已深深扎根的矛盾── 一种仅仅来自现实境况的矛盾。(“1972年在布鲁塞尔的演讲”)
萨特在很年轻时就构想过自己作为作家的一生:一个起步的青年时代,一个硕果累累的中年时代,一个投身政治的老年时代。为什么到老年要投身政治?因为这时精力已经不济,在文学事业上难以再攀高峰;而社会地位和影响却达到顶点,他可以运用这一优势干自己想干的事,起自己想起的作用。这正如一轮夕阳,它即将落土,但它仍然显示出一种特有的辉煌。从事政治活动的作家生涯既是他生命的衰落期又是其顶峰。萨特就在这样一种思绪中同时投身政治活动和从事写作。而《家庭的白痴》是他最后一部扛鼎之作。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在女人的怀抱里:爱的复兴(1)
萨特最后10来年的生活,是在疾病的折磨中度过的;特别有七、八年时间,他的双眼几乎完全失明,失去了阅读和写作能力,而他的精神状态终于从病魔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到了晚年,他与人合作写书,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政治活动,在社会公众中的影响反而越来越大。萨特精神的恢复,生命力的焕发,除了他自身的意志以外,他身旁那些女性的悉心照护和安慰,也是重要原因。正如写作是他生命的意义一样,女性也是他生命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说,后者甚至更为根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他长期患病期间,女性对他反而越来越好,越来越感兴趣,特别是那些年轻女性。
一天,萨特向波伏瓦抱怨自己的工作时间太少。波伏瓦笑着说:“这是因为年轻的女士们太多了一点!”萨特的回答是:“但这对我是有益处的。”是的,同女性亲密相处,确实可以激发他对生活的巨大兴趣。萨特对波伏瓦说:“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招女人喜欢!”说这话的时候,他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和满足,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他现在视力太坏了,看不清她们的面容。
现在萨特在日常生活上常常要依靠他的女友们。一位年轻女性莉莲•西格尔曾问萨特:“依赖别人,这不让你恼火吗?” 她是萨特新近结识的女朋友,是一个左派活动分子,多次陪同萨特进行实际政治活动,包括一次险遭毒打的占领圣心教堂的愚蠢行动。莉莲还经常带他看病、帮他搬家,平时常常请萨特同她一些喝咖啡。
萨特微笑着回答:“不,这甚至让我觉得有点愉快!”依赖女性和依赖男性,在萨特看来,这是有根本不同的。
“是因为被人宠爱吗?”
“是的。”
“因为你觉得我们爱你?”
“噢,我早就知道这个了!而这让人高兴!”
在晚年,波伏瓦仍然是萨特最为重要的女性。在他身体状况不断恶化的情况下,很自然地,波伏瓦担当起照料他的饮食起居的工作和责任。照料也要理解,真正理解萨特的女性,应该只有波伏瓦。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予鼓励和安慰,时时刻刻为他担惊受怕,常常因为他的病情恶化和精神状态不佳而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1974年的一天上午,波伏瓦把萨特要吃的药递过去,萨特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妻子!”这话让波伏瓦感到十分惊讶:以前萨特是从来不说这类话的,他讨厌结婚,当然不会有妻子,也没有妻子、丈夫这样的概念。实际上这反映了萨特的真实心情:他觉得波伏瓦就像一个妻子对待病中的丈夫那样照料他,虽然他俩没有任何名分。
1975年萨特和波伏瓦接受美国《新闻周刊》采访,记者问萨特:“你如何描述你和波伏瓦45年的关系?”萨特回答:“这不仅仅是一种友谊;这是你在婚后状态中所能有的一种感情。”波伏瓦则对萨特说:“好,谢谢你。不结婚也没什么关系。”在《70岁自画像》中,萨特说,他生活中有好几个女人,而波伏瓦在某种意义上是唯一的。
在波伏瓦之后,在萨特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是养女阿莱特。除了波伏瓦,经常照护萨特的就是阿莱特。虽然波伏瓦对阿莱特的看法不怎么样,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还是如实记录了阿莱特照料萨特的情况。看来萨特并没有白认这个女儿。
萨特的最后10来年,他同女性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有规律了。从他的时间安排上,可以看出她们各自在他生活中的地位和亲密关系的程度。长期同萨特有着亲密关系的女性有4位:波伏瓦、万达、米歇尔和阿莱特。米歇尔和她的丈夫波里斯•维恩在战后不久同萨特认识,他们都很喜欢萨特的作品。维恩本来是学机械的,后来一边写作一边演奏小号。萨特和米歇尔产生恋情大约在1945年底。那时米歇尔和丈夫的关系虽然不好,两人还没有分手,萨特和她的关系是秘密的。1952年米歇尔离婚,萨特和她开始公开在一起。
米歇尔一头金色长发,脸上总是带着愉快的笑容,性情活泼开朗,同时在行为举止又相当谨慎得体;她很有知识,而且懂音乐,还很喜欢诗歌。实际上萨特同米歇尔的爱情关系,就像同万达一样,自他们结识起一直持续到萨特一生。米歇尔具有较强的独立性和活动能力,同时她对萨特与其他女人的恋爱关系并不嫉妒,这使她和萨特的亲密关系能够持久。相对来说,萨特同她相处的时间要少一些,特别是在后期度假的时候。不过米歇尔似乎并不在意这个。
平时每个星期,大约有5个晚上萨特是同波伏瓦一起度过的;有两个晚上是同阿莱特在一起。对于万达和米歇尔,他只是定期分别去看她们。到了假期,萨特同这些女性相处也很有规律。他先是同阿莱特一起过3个星期,然后有两星期是同万达度过,其余所有的时间(大约一两个月)是在罗马同波伏瓦一起度过。现在他一般不再同米歇尔一起外出度假。这样一种生活规律一直保持到萨特去世。
1973年暑假结束回到巴黎后,萨特搬了家,住的地方比原先大,有一个大书房和两间卧室。萨特睡的那间窗户朝着花园,另一间可供别的人睡。这样,当他病得较重时,晚上就可以留人住另一个房间来照护他。实际上,到这里来住着照护的,常常是波伏瓦和阿莱特,她俩轮流照料他。
1975年有段时间萨特病得很厉害,不能出门吃饭。于是由他的女友们轮流给他送饭。午饭的安排:星期天是波伏瓦的养女西尔薇;星期一和星期五是米歇尔;星期四是莉莲;其余三天是阿莱特。每天的晚饭则由波伏瓦带去,晚上她就在住在那里照护他。从这个安排上也可以看出萨特同他身旁的女友关系的亲密程度。
从有关资料看,万达似乎从来没有给萨特送过饭,也没有到萨特这里来照料他。来倒是来过,但不是照护,而只是来看一看。但这并非说萨特同她的关系不密切,也许是万达的生性如此,习惯于别人照料而不习惯于照料别人。萨特可能也习惯于她的习惯,从来不对她作这样的要求。显然,在同萨特的关系上,万达是一个被照料者而不是一个照料者。
一段时间,由于萨特病得厉害,波伏瓦和阿莱特每天轮流到萨特那里睡,以便照料他。但每到星期六,万达要来萨特这里呆到晚上11点。等她走了以后,波伏瓦或阿莱特再去萨特那里就太晚了,很不方便。于是米歇尔提了一个建议:万达走后由她去萨特那里(大概她那儿离萨特近),晚上由她来照护萨特。这种安排对大家都方便,她的意见被采纳。
一个星期天,波伏瓦同萨特一起吃午饭时,发现他出现反常情况:好象完全睡着了。晚上9点,萨特的病情加重,波伏瓦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医生检查出萨特的血压很高,经过询问,这才知道他头一天晚上曾大量喝酒,病就是这样引发的。原来米歇尔星期六晚上来萨特这里时,给他带了一瓶威士忌,他一次就喝了半瓶。波伏瓦得知这个情况十分生气,打电话给米歇尔,叫她以后星期六晚上不要再来萨特这里了。
过了几天,米歇尔见到萨特时,解释了自己让他大量喝酒的原因:“我是想帮助你愉快地死去,我以为这是你所希望的!”这真是一个古怪的想法。但这到底是不是萨特所希望的呢?在丧失阅读和写作能力以后,萨特确实一度十分绝望,想到要自行了断,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时他也在对自己的这种绝望情绪作抗争,要继续生存下去。这两种倾向互相冲突。米歇尔的想法虽然显得十分荒诞,也是出于一种爱心。她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表示着她对萨特的爱。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在女人的怀抱里:爱的复兴(2)
在生命的最后一些年,萨特有了一些新的女朋友。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莉莲,还有一个希腊姑娘梅琳娜。萨特是1973年在巴黎同她认识的。她也是学哲学的,写了一篇关于萨特的文章。梅琳娜具有那种希腊女性的美,萨特很喜欢她,常常去看她。这是萨特遭受病痛折磨最厉害的一年,同梅琳娜的交往想必给病痛之中的萨特带来莫大的安慰。
梅琳娜年轻美丽,精神上却有些毛病。大约在他们交往一年后,她出现精神失常症状,一次在大街上大闹了一通,被送进精神病院。医生检查说,梅琳娜的症状是一种妄想狂。萨特和波伏瓦到精神病院去看她,波伏瓦在大厅等着,萨特去了房间。这时梅琳娜仍然处于病态的妄想之中,她头发散乱,脸庞消瘦,穿着医院发的白大褂,跟我们在电影里看见的疯女人的形象一模一样。
在她的妄想中,是萨特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的,因此嚷嚷着要萨特放她出去。萨特为自己作了辩解。梅琳娜根本不相信,反而说:“你一定也把阿尔都塞关起来了!”阿尔都塞也是一位有名的哲学家,她曾在索尔本听过他的演讲,不久前这位哲学家因为精神失常而被送进医院。梅琳娜由此引起联想。不久梅琳娜被她父亲接回希腊,萨特心中十分难过,他对波伏瓦说:“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1975年8月,萨特和波伏瓦前往雅典度假。而此前他俩每年都是去罗马。这次为梅琳娜破了例,萨特要去看她。现在她的病已经好了,在雅典大学当助教。他们发现她比过去胖了一些,这是长期吃药的结果。她的性情也有些改变,表现得比较沉默,而以前她是十分喜欢说话的。但她仍然很美,萨特仍然深深喜爱她。
1976年夏天,萨特和波伏瓦在罗马度假后,接着飞往雅典,在那里呆了一星期,为的是再次见到梅琳娜。白天萨特同波伏瓦在一起,晚上他同梅琳娜一起度过。这一年年底,梅琳娜来巴黎住了一星期,萨特常常去看她。这时萨特见到她的快乐比在雅典时少了一些。,他觉得她有些“空”,但仍然对她充满感情。
梅琳娜工作的雅典大学,通过她向萨特发出作演讲的邀请,萨特同意了,这完全是看在梅琳娜的面子上。1977年2月,萨特在雅典大学作了一个题为“什么是哲学”的演讲。原定为800人参加的学校会堂坐了1500人。萨特讲了大约一个小时,激起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听众反应热烈。他在雅典呆了一个星期。
萨特度完复活节后回到巴黎,这时梅琳娜也来到巴黎,他又开始较多地同她见面。他对波伏瓦说:“同她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好象才35岁。”波伏瓦相信这一点,相信同年轻女性交往有助于恢复他生命的活力,因此衷心希望他继续与年轻女性交往。这时波伏瓦的心态早已超出了男女性爱的限度,只是一心一意为了萨特能过得好。
这一年在罗马度假时,萨特对梅琳娜的态度有了改变:他不再希望她来罗马看他,也不想如原先打算的那样去雅典看她。他将给她这一年在巴黎的生活费,因为他答应过这事,但他不想再见到她。他对波伏瓦说:“她太追求自己的利益了,没有意思。她对我不再意味着什么。”
度完假萨特回到巴黎,不久梅琳娜也来到巴黎。萨特对她说:“我对你仍然有一些感情,但我现在不爱你了。”梅琳娜哭了起来。不过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他还去看她一次。有关资料没有详细说明他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萨特为什么会有对方“太追求自己利益”的印象。也许梅琳娜有点像30年前的多洛丽丝,提出了什么萨特无法接受的要求;也许是由于现在他的头脑中往往容易冒出一些奇思怪想(正如波伏瓦在回忆录中所说),因此作出这种评价并没有什么理由。
在萨特生命的最后几年,同他交往的女性中,最值得一提的应该是弗朗索瓦兹•萨冈。萨冈生于1935年6月21日,与萨特是同月同日生,比他整整小30岁,而且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作家。1978年,萨冈在报刊上发表了《给让-保尔•萨特的情书》。
大约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萨冈同萨特有过几次交往,并不是他俩单独在一起,而是有波伏瓦和萨冈的丈夫在场,大家一起吃顿饭,大概属于一般性的社会交际活动。萨冈对这些场合的评价是“有些拘束的会餐”。可能对萨特来说,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波伏瓦在她的回忆录中谈到他们同萨冈的会面,也很简略。她的印象是,同萨冈总是说不到一块去,好象萨冈故意不让彼此可以理解似的。
萨冈还记得,有几次她和萨特偶然遇见了,两人都装着没看见对方。从萨特这边说,大概是对萨冈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不想搭讪;而从萨冈这边说,是怯于主动接触。还有一次,萨冈和萨特同一个企业家一起吃了顿饭,这个企业家有些迷恋萨冈,表示愿意资助萨特办一个左派杂志,萨冈起着一个居中介绍的作用。但这个企业家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这事无果而终。萨特后来也就一笑了之。
此后大约有20年,萨冈没有见到萨特。她的心中,是一直对萨特充满着崇敬甚至是爱的感情。按照她信中所说,她在15岁时就想写这封信了,而实际上写出来,是在将近30年后。这时她听说萨特双目失明,不能写作,于是就写了这封信,表达自己的感情以及对他的安慰。萨冈的信中说:
如果说作为作家有不少人令我崇拜,那么作为人而让我崇拜的,只有您一个。15岁,这是智慧而认真的年龄,也是既无明确野心而又不肯退让的年龄,我15岁时您作出的一切承诺,现在都兑现了:您写出了同时代人中最有智慧和正气的书,您甚至还写了法国文学中最有灿烂才华的书——《词语》。与此同时,您一直俯首援救弱者和受欺侮的人;您相信过一些人、一些事业、一些普遍原则,有时您跟众人一样会弄错;但是,与众人不同的是,每一次您都能坦率承认自己弄错了。您坚决拒绝荣誉带给您的一切精神光环和物质收入,当您手头十分匮乏时却拒绝了所谓荣耀的诺贝尔奖。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中,您三次遭到塑性炸弹袭击,被抛到街上,连眉头也没皱一皱。您曾迫使剧院经理接受一些您喜欢的女人担任戏剧角色,虽然这些角色对她们并不一定适合,以此很有气魄地表明,对您来说,爱情可以成为“荣耀的辉煌丧服”。
总之,您爱过,写作过,分担过别人的不幸,给了他们您可能给予的一切,而那都是些十分重要的东西;同时,对于别人奉献给您的那些有份量的东西,你却拒绝接受。您既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男子汉,您从不认为一个作家有才华就可以容许他作为一个男子汉的弱点存在;也从不认为一个人有了创作的幸福就可以小视或忽视他周围的人、别的人、所有其他的人。您甚至从不认为,一个人由于有才华,由于好心而办了错事,错误就变成合理的事情。
事实上您从没有拿作家这块易碎的名招牌和作家才华这柄双刃剑来保护自己,您从没有象那喀索斯那样自我陶醉;而自我陶醉、好为人师和甘做当权者奴仆是我们时代作家仅有的三个角色。您没有象许多人那样,怡然自得,无端鼓噪,让这柄双刃剑刺伤;恰恰相反,您说过,这柄剑在您手中并不太沉,非常有用,十分灵便,您很喜爱它并挥舞着它,把它交给那些受迫害的人、您心目中真正的受害者,他们既不会写,也不会自我辩护,又不会自我防卫,有时甚至连抱怨也不会。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在女人的怀抱里:爱的复兴(3)
您不要求公正,因为您不想审判别人。您不侈谈荣誉,因为您不想得到荣誉。您甚至根本不提慷慨,因为您不知道自己就是慷慨的化身,您是我们时代唯一公正的人,唯一有资格获得慷慨荣誉的人:毫不停息地工作;把一切给予他人;生活既不奢华也不清苦;无所顾忌但也不要任何娱乐性聚会,而招人非议的写作聚会除外。您享受爱情也奉献爱情;诱惑别人同时准备受人诱惑;您超越了自己的各位朋友,以速度、智慧和光芒超越他们,但您不断回头转向他们,不让他们看出您胜过他们一头。您往往宁可受人利用和捉弄,也不愿意对人冷漠;宁可失望而不愿没有希望。您从来都不愿做他人的榜样,然而您的生活是那样地堪为他人楷模!
听说您现在双眼失明,不能写作,想必有时也会非常痛苦。20年来我到过许多地方,不论是日本、美国还是挪威,不论是外省还是巴黎,所到之处,我遇到的各种年龄的男人和女人,在谈论您时无不流露出跟我现在一样的钦佩、信任和感激之情。获悉这些情况,您或许会感到高兴,或许还不只是高兴吧!
这个世纪充满疯狂,毫无人道,而且腐朽透顶。而您不仅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富有智慧、温柔体贴和廉洁纯净的。祝愿您永远得到人们的感激!
萨特收到这信时已经无法亲自读它,不得不让别人读给他听,听后当然是很感动的。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从15岁起就暗恋自己的女性。于是他托人带话,要求与萨冈见面,而公开发表这封情书,大概是在同一时间。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约定在埃德加•基内大街,他俩去了丁香小园圃餐馆。一路上由于萨特视力不佳,平衡感也很差,萨冈一直牵着他的手以防他摔倒。第一次同萨特单独接触,她心情有些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到了餐馆后,萨冈形容餐馆的老板“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在他俩面前跑来跑去”,原因是他俩在一起的形象太稀奇古怪了。我的分析可能是他们认出萨特来,对这位名人的光临感到荣幸同时也有一点不安。
萨冈原以为,萨特是出于客气而邀请她吃这顿饭,不曾料想萨特愿意经常同她交往。以后差不多每隔10天他俩就在一起单独吃顿饭。每次都是萨冈先去找萨特,而萨特已经穿好衣服——一件带帽粗呢大衣——在门口等着。现在他俩去巴黎14区的一些较为隐蔽的饭店,以免被别人认出来,干扰他俩单独在一起。
萨冈说,她和萨特在一起吃饭时,从来没有对他的进食方式感到吃惊或难以忍受。萨特用叉子取食物时是有些摸摸索素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痴呆者的动作,而只是一个盲人的动作。因此她对有些人以难过或轻蔑的口气谈论萨特这一时期的进食方式感到气愤。而萨冈在同萨特相处时从未感到这些外在的东西,因为她被他那欢快、坚强而雄浑的声音和自由的谈吐所吸引。萨冈后来回忆这一时期的生活说:“我想念他,我喜欢牵着他的手而让他牵着我的思想。我爱做他叫我做的事情而毫不在乎他那盲人的笨拙,我佩服他在失去热爱的文学之后能继续活下去。我喜欢登上他住所的电梯,帮他乘车兜风,为他切肉,尽力使我们在一起的两三个小时过得快活,我喜欢给他沏茶,偷偷带给他苏格兰威士忌,同他一起听音乐。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听他讲话。”看来萨特最能打动女性的,还是他的谈话;已经到了暮年的萨特,这种语言的诱惑力依然不减当年。
而萨特也很高兴他们的会面,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海阔天空,什么都谈,但不涉及他俩都认识的人。萨特说,这种聊天的方式就像两个在火车站偶然相遇的旅客,他觉得这样很好。萨特十分珍视萨冈对他的感情。一天他对她说,他本来想让人再读一遍她的“情书”,以便回味她对他的所有称赞,又怕别人笑话。于是萨冈花了整整3个小时,反复朗读录制了这个“情书”,把自己对他的感情全部放进一盘磁带里。她还在磁带上贴了块胶布作记号,以便萨特摸索着能够找到它。萨特把这盘磁带珍藏起来。后来他对萨冈说,在自己情绪消沉的时候,在夜晚,他会独自一人听听这段录音。萨冈说,也许他是真的听了,也许只是这样说说;不管怎样,她都是高兴的。
萨特晚年仍然保持着他的幽默,当萨冈不停地忙活着,往他的碟子里放吃的东西时,他说:“你给我切的牛排开始变大了,是不是对我没有敬意了?”说着笑了起来。他还对萨冈说:“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不是吗?这很好,聪明的人总是很善良的。我只遇到过一个聪明却很恶毒的人,但那是个鸡奸者,生活在孤独之中。”
萨特还向萨冈坦率承认:“你知道,当我失明并且意识到不能再写作时(我50年来每天写作10个小时,那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当我明白一切对我来说都已完结的时候,我受到很大打击,我甚至想到过自杀。”好象又怕这话吓着了萨冈,他接着说:“后来我根本没试过。你看,我的一生都是那么幸福;我过去是,一直到失明以前仍然是一个因幸福而生活的男子,我不会突然改变我的角色。我像以往一样继续感到幸福。”在萨特讲述这些时,萨冈觉得自己听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声音,隐藏在这些话后面的话,那就是:有些想法是必须埋藏在心中的,以免他的女朋友伤心。
萨特去世后,萨冈写了回忆文章,情深意切;在结尾处她说:“对于他的死,我永远不会平静。因为有的时候,面对着‘该怎么做’、‘该怎么想’的问题,只有这个突然离去的人能够告诉我,我相信的只有他一个人。萨特生于1905年6月21日,我生于1935年6月21日,但我根本不想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他再活30年。”
也许这不仅仅是萨冈的声音,而是所有爱萨特也为他所爱的女人的声音。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在女人的怀抱里:最后的日子(1)
这一时期,萨特不断地同女性形成亲密关系,而他新结识并建立起亲密关系的男性却屈指可数,实际上,大概只有一个人,他就是皮埃尔•维克多。维克多是化名,他的真名叫贝利•列维,是一个犹太人,国籍在埃及。维克多曾在巴黎高师攻读哲学。1968年5五月风暴后,维克多建立了一个名为“无产阶级左派”的组织,《人民事业报》就是这个组织创办的。他就是那个找萨特出任挂名主编的人。
6年以后,萨特在同维克多的一次谈话中回忆了他俩首次见面的情景以及他对维克多的印象。
萨特:1970年春,我同你一起吃过一次午饭。
维克多:你当时想,你将要会面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萨特:我猜想,你可能是像有钱的阿飞那一类希奇古怪的角色。要同你见面的那个上午,我充满了好奇心,因为人们对我说,你是一个神秘的人物。
维克多:你看到我时,觉得我是……
萨特:我见到你,你立即讨得我的喜欢;在我看来,你显得比我以前遇到的大多数政治人物特别是共产党人都要聪明得多、自由得多。我非常看重这一点:你不反对谈谈政治色彩较少的话题。简而言之,你愿意超越谈话的主题,这是我同女性谈话时特别喜欢的地方——谈谈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在男人之间时很少有的。
维克多:你一点也不把我当成一个组织的头头,也一点不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萨特:你毕竟还是一个男人;但你有些女性特征。我喜欢的正是这一点。
维克多:从什么时候起你对我们之间进行理论上的重大讨论有了兴趣?
萨特:这种兴趣是逐渐产生的。我同你的关系有一个逐渐的变化。我们之间有真正的自由——把一个人的立场置于危险之境的自由。
在他俩见面之初,萨特就不是把他看成通常的那种男性,而是将他看作与女性相似的人。有论者据此推断萨特和维克多之间有一种同性恋关系。我的看法是,这要看对“同性恋”作何种理解。如果理解成在性的方面特别是肉体方面有要求或欲望的同性恋,那么不能说他俩有这种关系。如果是指萨特对维克多在感情方面有一种类似对待女性的态度,那么确实可以说,萨特对这个年轻男性的态度有一种同性恋倾向。
对一般的男性,萨特通常是不会这样认真对待的,即使是进行正二八经的理论探讨。他说,他是非常厌烦男性之间所谓的思想交流,而且根本不记得有什么谈论对于他是有用的。所以他对那些不得不进行的讨论只是敷衍了事,而对维克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萨特和维克多的交往是频繁的。大约每个星期维克多来看他一两次,他也去看维克多一两次,而且他们单独在一起。“无产阶级左派”被取缔后,维克多不再是什么头头,而是单独的一个人。这样他俩的交往更多一些个人的因素。
到了1973年底,萨特的眼睛几乎完全失明,不能看书写字,平时由波伏瓦读书给他听,但这样一来她自己就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为了让她解脱出来,也为了让维克多有一份工作,萨特决定让维克多当他的秘书。原先的秘书还是他的日常事务秘书,维克多只是给他读书和协助他工作。这样一来,维克多同萨特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
1974年9月,萨特给法国总统德斯坦写信,要求给予贝利•列维(也就是皮埃尔•维克多)法国国籍。德斯坦一向对萨特十分尊重,这次也亲自于9月30日回信,答应很快解决。不久维克多的国籍问题解决了,萨特给德斯坦写了一封短信表示感谢。有关材料虽然没有说这件事的起因是怎样的,据我的推测,恐怕应该是维克多提出这一要求或至少是向萨特暗示这一问题。就萨特的本性来说,不愿意同官方打任何交道,更不用说去求对方什么了,但为自己喜爱的人,他却愿意做任何事,包括自己平素不喜欢做的事。
维克多现在已经成了萨特的亲密朋友。可以说,自尼赞以来,还没有哪个男性能像维克多这样获得萨特如此的喜爱、信任和推重。一般地说,萨特对于成年男性是厌恶的,包括对于成年的自己──由此曾引发他在1935年开始的那场精神危机。他在与几乎所有的男性同事和朋友交往时,都保持着相当的心理距离,现在对维克多可以说是一个例外。萨特接触他时不但没有这种厌恶感,反而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所喜欢的女性特征,这也许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缘分吧!
从1975年夏天开始,萨特同维克多合写一本书,书名为《权力与自由》。萨特说:“这是我生命将要终结之时想要完成的伦理学和政治学,这是我搞的最后一部作品。”这部书是在萨特和维克多讨论的基础上,通过录音和整理,最后成书。在萨特看来,采用这种新的形式,不仅是要适应他的眼睛失明、不能动笔写作的新情况,更含有一种意义:产生出一种复数思想来,即不是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而是两人共同创造、同时形成的思想。这种思想上的合作进一步密切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时精神上的联系。
波伏瓦对于萨特和维克多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她对萨特同女性的关系都不在意,当然更不会在意他同一个年轻的男性的亲密友谊了。对于萨特要对方当秘书一事也是支持的,因为这可以减轻她的一些工作负担。后来维克多参加《现代》编辑部的工作,他跟萨特的其他同事和朋友也有了较多接触。
维克多原先是一个小组织的头头,喜欢揽事,有较强烈的领袖欲。具有这种性格和气质的人,时间长了,即使不与萨特发生冲突,也会同其他人产生矛盾。而第一次严重冲突发生在1978年。这一年2月,萨特在维克多的陪同下访问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回来后维克多就此写了一篇文章,他读给萨特听后,征得萨特同意,署上两个人的名,送给《新观察家》杂志发表。 文章发表前,博斯特读到它,觉得写得差极了,立即打电话给波伏瓦。他十分激动地说:“这篇东西写得太糟了,大家都为它感到吃惊,得说服萨特把它收回来!”波伏瓦将这篇文章找来看,发现确实写得很差劲,一点也不像萨特平时写的东西。于是她向萨特转达了博斯特的建议。
萨特同意将文章撤回,他对这种事情一向是不很在乎的,发表不发表都无所谓,因此也没有对维克多讲。过了几天,波伏瓦向维克多谈到这事。维克多的反应是勃然大怒,指责她没有事先跟他打招呼。他认为自己受到极大的冒犯。波伏瓦没有再说什么。
不久《现代》编辑部在波伏瓦房间开会,萨特没有参加。维克多就这篇文章的事情又同编辑部的人大吵了一通。编辑部的几个同事都认为它糟透了,本来就不应该拿去发表。而维克多则怒不可遏,对他们出言不逊,最后达到谩骂的地步,甚至连波伏瓦一起骂上了,说他们都是死尸,并宣称他从此再也不参加编辑部的会议了。
在这以后,维克多不再跟波伏瓦说话,而波伏瓦也避免在萨特的寓所里见到他。萨特后来也知道维克多同波伏瓦以及《现代》同事的矛盾,但他无力改变这种局面。虽然对于出现这种情况十分惋惜,但他不可能为了一方而牺牲同另一方的关系。
以波伏瓦为代表的长期亲密关系是萨特不可能放弃或疏远的,他们是他生命的见证。而维克多同他的密切关系也是他必不可少的,特别在他失去阅读和写作能力之后。在萨特看来,维克多甚至可以说是他生命的延续。他在《70岁自画像》中说:“我希望的一切就是我的工作有人接着搞。例如,我愿意皮埃尔•维克多去完成这项作为知识分子和战士的工作,他也想完成它。从这个角度看,他是所有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使我完全满意的人。”
萨特想做的只是,让这两股矛盾冲突的力量相安无事。然而结果却是,他不仅自己也卷了进去,最后竟因此而加速自己的死亡。这恐怕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也不愿意出现的情况。
萨特仍在同维克多进行他们的合作写书的工作。由于同维克多的关系已经破裂,波伏瓦无法具体了解这一工作进展情况和双方谈话的内容。直到1980年3月,波伏瓦发现萨特情绪有些反常,常常饮酒过量,醉得一塌糊涂。她猜测他在同维克多的工作中碰到麻烦了,因此借酒浇愁。
第三部 抗争(1970-1980)在女人的怀抱里:最后的日子(2)
不久发现的情况使波伏瓦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萨特同维克多最近的一次谈话即将发表在《新观察家》上,而其内容波伏瓦是在它发表前一个多星期才读到。这个谈话署名为萨特和贝利•列维。波伏瓦读后震惊异常:她觉得这跟萨特以前说的“复数思想”完全不相干;它根本不是两个人平等交流合作的产物,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逼供”。在这个对话中,维克多居高临下,口气傲慢不逊。他不直接表达自己的见解,而是一连许多天不停地同萨特争辩;到最后,萨特对争论厌倦了,终于放弃自己的思想,作出让步;这样,他是借萨特之口来说出自己的思想。
《现代》编辑部所有读到这个谈话的同事和朋友都跟波伏瓦一样感到震惊和厌恶。于是波伏瓦向萨特表达了自己看法,并转达了《现代》全体成员的意见,不同意他发表这篇谈话。这个情况几乎是1978年投稿事件的重演,但萨特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他不但没有听取波伏瓦和大家的意见,反而更加坚持要发表这个谈话,而且要尽快发。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萨特一向是不受任何人影响的,特别是不受任何男性的影响。为什么这次出现了例外?波伏瓦后来对此作了分析。
首先,萨特在生活中是着眼于未来,要不然他就活不下去。现在因自己的身体状况受限于目前,他认为自己实际上已经死了。他的老衰、疾病、近乎失明使他无法看到未来。于是,他就求助于一个替身──维克多,一个左派战士和哲学家,一个萨特梦想实现的和竭力去帮助其存在的新知识分子。对他来说,怀疑维克多就意味着放弃自己生命的延续,而这种延续比相信未来一代人对他的赞扬更为重要。这样,尽管有种种保留,他还是让自己相信维克多,他不得不相信维克多。
实际上萨特在内心深处对维克多到底有多大程度的保留看法,我们不得而知。据萨冈回忆,萨特曾在她面前表达了对于男性的厌恶,而且是一些比他年轻的男性。他们曾经年轻,曾是一些男孩,而他们称他为父亲。但萨特不愿意同他们多接触。萨特抱怨说:“唉,他们真让人感到厌倦!广岛是我的错……斯大林是我的错,他们的野心是我的错,他们干的蠢事也是我的错……”那么在他所说的年轻男性中,是否也包括维克多呢?
其次,萨特现在已经不能进行十分健全的思想。他还在思想,但不再具有什么创造性,而且思考得很慢。而维克多口舌如簧,他让萨特不知所对。当萨特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时,他并不给萨特这样的机会。最关键的是萨特再不能阅读了。由于不能静下心来独自阅读,就无法深入思考问题。仅仅凭借浮光掠影地听人朗读,是无法对听到的东西作出中肯评价的。这一点其实萨特自己在70岁时的谈话中已经讲到了;他还说,只有在一边听朗读一边同波伏瓦商榷的情况下才能对所读的东西提出批判性的意见。而现在他只能通过耳朵来判断作品,能够让他仍然具有批判能力的波伏瓦又不在现场,这就使他的思考能力大打折扣,而维克多可以乘虚而入了。
波伏瓦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她将这一现象称为“对一个老人的拐骗”。在我看来,她所分析的情况得以发生,还应建立在一个更为基本的情况上:萨特对维克多的特殊喜爱。维克多作为唯一的例外,作为女性化的男性,一旦获得萨特的喜爱和信任,他在萨特心目中的地位不会低于波伏瓦。波伏瓦可以说是唯一男性化的女性。这里所谓男性化,是指她在智力和思想上具有堪与萨特匹敌的水平,这在女性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与维克多相比,波伏瓦有一个劣势:年龄。所以萨特说,从能够继续他的思想和事业的角度看,维克多是唯一让他满意的人。波伏瓦曾经说,多洛丽丝是唯一让她害怕的女人。她没有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唯一让她害怕的男人。
萨特决定尽快发表这个谈话后,心情十分不好。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违背波伏瓦的意见而发表自己的东西。自两人结识以来,萨特和波伏瓦总是“相互签发出版许可证”;没有对方的同意,不发表自己的作品。这次却破了例,在她反对的情况下发表了自己的东西;这对波伏瓦可能没什么,她能够原谅他,而萨特自己恐怕是耿耿于怀,作出这个决定后又有些后悔。
3月10日和17日,《新观察家》先后发表了这个谈话的前两部分。19日晚,临睡前萨特问波伏瓦:“今天上午《现代》的会上,有谁提到这个谈话吗?”波伏瓦说没有。这是实际情况。萨特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他本来希望有人会表态支持他的做法,这样他心里会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5点,萨特的病开始大发作,喘不过气来,他连摸到隔壁敲波伏瓦房门的力气都没有了。直到9点,波伏瓦去他房间喊他起床,才看到他气喘吁吁、几乎不能说话的样子。她大惊失色,马上打电话请来附近的医生。医生看了一下就立即打电话给急救服务站,过了5分钟急救站的人来了,为萨特放了血,打了一针,治疗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然后他被安放在一个带轮子的担架上,推过长长的走廊,一个医生在他的头上方举着氧气袋为他输氧。他们把他带进电梯,送进一辆等候在门口的救护车上。谁都没有想到,萨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午波伏瓦去看萨特,她心里有些紧张和害怕,就叫了普隆一起去。萨特住在特别护理病房,现在他的呼吸已经正常了,只是有些昏昏欲睡。第二天波伏瓦再去医院,医生告诉她,萨特有肺水肿,并发高烧。他不停地说胡话。
以后几天,萨特的烧慢慢退了,不再说胡话,但身体十分虚弱。不过他的精神看来还好。萨特似乎并不以为自己的病有多严重,盼望着能尽快出院。他还想着复活节去贝尔伊莱度假的事情。他说:“是的,我很想去那儿。这样我们就可以忘掉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指的是同维克多的这次谈话以及由此产生的反应。这说明萨特对谈话事件仍然耿耿于怀。这个事情的刺激,显然是他发病的一个原因。
不久萨特又住进了特别护理病房,他的病情仍然十分严重。但萨特自己并不觉得。他说:“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幸好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很想去一个小岛。”
一天,波伏瓦照常去看望萨特,当中她离开了一会儿,为的是让别的探望者可以进来──医院规定,一次萨特只能见一人──她在候诊室坐下。突然,她听到两位医生在谈萨特的病,用了“尿毒症”这样的字眼。于是她明白萨特是没有希望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一下哭了起来,扑到医生身上:“请你答应我,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不要让他精神不安,不要让他有任何痛苦!”
“夫人,我答应你,”医生沉重地说。当波伏瓦要回萨特病房时,他又喊住她,在走廊里郑重地对她说:“我想让你知道,我答应的事情不只是说说,我会做到的。”
这时萨特已经开始长褥疮,膀胱功能很差,他很少下床,下床时后面拖着一个装满尿的小袋子。他的肾因为没有血液循环,已经不再起作用了。要挽救肾就得动一次手术,但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承受;即使可以动手术,这种血液循环的缺乏会转移到大脑,使它老衰。于是医生认为只有一种可能:让他安宁地死去。
以后这些天萨特没有遭受很大的痛苦,除了每天早上敷裹褥疮时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外。他睡的时间很长,但对波伏瓦说话时,神智还是清楚的。一天普隆来看他,他请普隆为自己倒一杯水,还高兴地说:“下次我们一起喝一杯,在我的住处喝威士忌!”看来他对自己的痊愈仍然抱着某种希望。
但最后那两天,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波伏瓦去看他时,他闭着眼,握着她的手腕说:“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4月14日,波伏瓦去时他还睡着,醒来时他说了些不连贯的话语,没有睁开眼,而做了一个把嘴唇给波伏瓦的动作,波伏瓦吻了他的嘴和脸。萨特又睡过去了。这些言语和举动对萨特来说都是异乎寻常的,是他以前很少有过的。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波伏瓦告别。
第二天上午,波伏瓦像往常那样打电话问萨特的情况,护士的回答有些犹疑,波伏瓦立即赶去医院。萨特好象是睡着了,但直出粗气,显然是处于昏迷之中。护士说他头一天晚上就一直是这样。波伏瓦在他身边守到下午6点,阿莱特来接替她。她嘱咐阿莱特有事打电话。 晚上9点,电话铃响了。阿莱特说:“完了!”波伏瓦急忙赶去,萨特已经停止了呼吸。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永别的仪式(1)
萨特就这样去世了。他永远停止了呼吸,也永远停止了思考。虽然从外表看,他好象只是睡着了,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西尔薇代波伏瓦通知了萨特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现代》编辑部的同事:郎兹曼、博斯特、普隆和豪斯特。他们立即赶了来。医生允许他们在萨特的房间呆到第二天早晨5点。波伏瓦让西尔薇拿些威士忌来,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谈着萨特最后的日子、他早年的生活、他们该做些什么。
早在1971年底萨特就谈到他的丧葬问题。他希望仪式从简,他要求火化。更重要的是,他不愿意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他母亲和继父中间,而希望另葬一地。最后,他希望有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为他送葬。他们应该按萨特的遗愿来安排他的丧葬,决定先暂时把他葬在蒙巴拉斯公墓,葬礼完毕后再把他送到拉雷兹神父公墓火化,然后把他的骨灰带回蒙巴拉斯公墓安放在一个永久性的墓中。
正当他们商讨这些事情时,记者们已经获得消息,拥到这栋楼房的周围。博斯特和郎兹曼出去要求他们离开,他们藏了起来,但没有设法再溜进来。最后波伏瓦要求留下同萨特单独呆一会儿。她想挨着他躺在被单下面,但一个护士阻止了她:“不行。注意……坏疽!”原来萨特背上的褥疮,实际上是因为缺乏血液循环而生的坏疽。波伏瓦在被单上躺了一会儿。恍惚之间,她觉得萨特并没有真正死去,他只是睡着了。5点到了,护士们走了进来,她们又铺了一条被单和一块罩布在萨特身上,把他带走了。
以后几天,波伏瓦先是在郎兹曼家,然后在西尔薇那里度过,一来是分散因萨特去世而感受的孤单和痛苦,二来是躲避电话和记者的骚扰。波伏瓦的妹妹波佩蒂也专程由阿尔萨斯赶来陪伴姐姐。波伏瓦翻阅着报纸,那上面有对萨特逝世的报道。此外还有大量的电报。
郎兹曼、博斯特和西尔薇操办了萨特的丧葬事宜。葬礼原定于4月18日,后来推迟到19日,以便有更多的人参加。德斯坦总统表示,他知道萨特不希望为自己举行国葬,但他可以提供萨特的安葬费用。波伏瓦他们拒绝了这个好意,而德斯坦坚持要向萨特的遗体告别。
4月18日,波伏瓦来到医院的前厅,想在萨特安葬前最后看一看他。萨特被放进棺材,穿的是他去歌剧院时常穿的那套衣服,这是波伏瓦房间唯一的一套萨特的衣服,西尔薇不愿到萨特房间去找别的衣服,就拿了这一套。萨特面部表情安详,就像在熟睡一般。
出殡的那天,一大早,波伏瓦和一些朋友又来到这里。人们已经给萨特作了殡葬准备。他的脸没有遮盖。在波伏瓦的要求下,一位带相机的朋友给萨特拍了几张照片。又过了很长时间,工作人员翻过床单盖住了萨特的脸,关上灵柩,把它带走了。
波伏瓦、她的妹妹波佩蒂和阿莱特上了灵柩车。前面有一辆小汽车满载着各式各样的花束和花圈,还有一辆巴士载着那些老年的和不能走远路的朋友。灵柩车后面是巨大的人流,大约有5万多人,多数是青年,他们是自发地为萨特送葬的。这正是萨特所希望的浩大场面!
路上波伏瓦听到敲击车窗玻璃的声音,这是一些偷拍照者把镜头对着窗户想拍照。《现代》编辑部的同事和许多不认识的朋友立即手挽着手,在灵柩车后形成一道屏障,来保护波伏瓦她们。在送葬过程中,人们群情激昂,但是秩序井然。郎兹曼感叹地说:“这是1968年5月运动以来最后一次游行了!”
波伏瓦默默对自己说:“这确实是萨特所希望的葬礼,但他不可能知道它了!”年轻时萨特写过一个幽默讽刺剧,剧名就是“我有一个好葬礼”,说的是一个人死了后,在街角处看到给自己送葬的队伍。也许在冥冥之中,萨特也看到了自己壮观的葬礼?
蒙巴拉斯公墓到了。当波伏瓦走出灵柩车时,灵柩已经安放在墓底。波伏瓦有些站立不住,要了一把椅子坐在这个打开的墓旁。这时她的心中一片空白,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人们登上围墙,登上坟墓,密密麻麻,一望无边。
当波伏瓦站起来要回到车上去时,人群是这样拥挤,虽然只有10米远,她几乎无法走过去。她感到十分虚弱,恐怕自己支持不住,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倒下去,不要倒下去!”安葬了萨特后,波伏瓦和几个朋友又来到郎兹曼家,他们不想马上分开,就找了个餐馆要了单间吃晚饭。往后的事情波伏瓦记不起来了。她喝得大醉,最后几乎是被人抬下楼梯,送回她家中的。
以后3天,波伏瓦住在西尔薇家。当23日上午送萨特的遗体去拉雪兹神父公墓火化时,波伏瓦已经是心力交瘁,无法前往。波伏瓦昏睡着,从床上掉了下来,在地毯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坐的姿势。郎兹曼和西尔薇从火葬场回来时,看到波伏瓦已经是神智不清,口说胡话。他们立即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诊断为肺炎。她病了很长时间。
在某种意义上说,萨特的去世使波伏瓦的生命也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她的身体十分衰弱,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处于痛不欲生的精神状况之中。但波伏瓦终于慢慢地恢复过来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这首先是关于萨特的。
波伏瓦开始整理1974年8-9月萨特同她在罗马和巴黎的谈话。这是萨特的口述自传。他在《70岁自画像》中介绍说:“我和波伏瓦开始写这本书,这是《词语》的续集。”他俩围绕着萨特一生的各个方面,按照不同的主题分为若干次进行这个谈话。现在波伏瓦根据录音材料对这个谈话作了一些修订,使它有一个适于阅读的形式,同时又尽可能地保留它的自然色彩。
与此同时,波伏瓦开始写萨特最后10年生活的回忆录,其素材是她的日记和可能搜集到的其它许多材料。本来在1972年完成《归根到底》后,她已经决定不再写回忆录了,这书名本身就有了结的意思;但萨特的逝世使她改变了主意:她对萨特那一缕深切的的怀念之情终不能自已,于是饱蘸着不尽的情思写下这最后一部传世之作。
以前的回忆录都是自传性质的,虽然每一部都含有反映萨特生活的内容,还是以叙述波伏瓦自己的生活经历为主。而这一部回忆录,正如她在书的开头所说,全都是关于萨特的,她在书中尽可能地少谈自己。波伏瓦说,这是她的第一本、无疑也是最后一本在付印前没有让萨特读到的书;它是整个地献给萨特的,但他再也不能看到它了。在这个题名为“向萨特告别”的回忆录中,波伏瓦逐年逐月记述了萨特最后10年的生活情况:他经历的各种重大事件,他的日常生活起居,他的写作,他的度假,他同女人的交往,特别是他的病情以及他对病魔和命运的抗争。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永别的仪式(2)
这个回忆录保持了波伏瓦的一贯风格,记载事件准确明晰,详略得当;勾勒人物简洁有致,生动传神;描绘景色明丽如画,使人如临其境。而她对萨特的深厚感情流动贯穿于全部文字之中,悱恻缠绵,体贴入微,感人的力量更甚于以前的作品。波伏瓦对萨特熟悉和了解的程度再无第二人可比,她对各种事件的记述尽可能做到真实客观,哪怕是对于她不喜欢的人,如彼埃尔•维克多和萨特的养女阿莱特•艾卡姆,她也如实记下他们同萨特的密切交往和萨特对他们的重视,这样,她的这个回忆录作为史料具有无可争议的权威性。
波伏瓦把这个回忆录和这个长篇谈话放在一起,作为一本书出版。起一个什么书名呢?思前想后,10年前的一个场景浮现在波伏瓦的脑海里:1971年暑期,按照惯例,萨特要先同阿莱特在一起呆3星期,然后同万达呆2星期,与此同时,波伏瓦同西尔薇一起旅行。然后他俩在罗马会合。然而这时萨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波伏瓦很是为他担心。他们分别时波伏瓦十分伤感,而萨特给了她一个无法形容的微笑,并说:“那么,这是永别的仪式了!”波伏瓦摸了摸他的肩膀没有回答。从此,这个微笑和这句话作为定格永远留存在她的脑海中。时过10年,波伏瓦决定它来做书名,就叫《永别的仪式》。
在这个回忆录中,波伏瓦表达了作为萨特最亲密的人那无法言说的两难处境。萨特曾要求波伏瓦,不论他得的是癌还是其它不治之症,都要告诉他。然而波伏瓦未能这样做,而是向他隐瞒了病情的严重性。她这样做是对的吗?一直到萨特死后好久她都在质问自己。不告诉他真相吧,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违背了他的意愿;告诉他真相吧,又怕在他最后的日子给他的精神蒙上一层阴影。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做得对;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内咎,有一种为自己的抉择辩解的欲望。实际上,她是把这样的事情看得很重,也许是过于重了;想过来想过去,似乎怎么着都不能令人满意。
萨特在疾病的打击下发生的变化让波伏瓦既感动又难过。他能够一改常态随遇而安,这使她感动;而他那一向叱咤风云的劲头消失了,又让她难过不已。同样的,她当然不愿意萨特早死,但她从医生那里获悉,萨特如果晚死两年,大脑会受到严重损伤,萨特也就不再是萨特,她又感到萨特是死得其时。这种处于两难的心态在回忆录中随处可见。
《永别的仪式》1981年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评论界普遍认为,这是萨特逝世后出版的关于萨特的最有价值的一部书。
《永别的仪式》发表后,波伏瓦又在准备出版萨特的另一本书。这是萨特的书信集。时间是从20年代起,几十年间,萨特给波伏瓦(海狸)和其他女性的信,厚厚的两卷本,书名就叫《致海狸和其他人》。
萨特的信写得很漂亮,他称得上是书信体大师,特别是在年轻的时候,常常写篇幅很长的信。在他服兵役期间和波伏瓦单独旅行时,他都给她写很长很长的信,有的长达十几页。有时他连续两星期每天都给她写。萨特应征入伍期间也给波伏瓦写了大量的信。
波伏瓦对萨特的信件珍视得如同自己的生命。巴黎沦陷时她逃难在外,除了极少数必要物品,什么都没有带,但带上了萨特的全部信件。就是这样,在逃难期间,她仍然丢失200多封信。
萨特另一些大量丢失的信件是给卡米耶的。这是他在大学期间同她恋爱时写的,也是篇幅很长的信。那时他很年轻,充满理想,热情洋溢,他把这些都放进了信中;这些信具有极高的传记史料价值。本来这些信卡米耶一直保存着,但到她临死前不久,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把它们付之一炬。卡米耶病死后,波伏瓦在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萨特给她的信件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封,绝大多数信件没了踪影。这是非常可惜的。
但是,波伏瓦手中仍然持有萨特给她的大量信件,它们是反映萨特思想和生活的重要资料。萨特生前曾数次谈到他的书信。70岁时,他对孔达说:“我写信的时候从未想到发表,我从不讲究文体,写信的时候怎么想就怎么写。我写给海狸的信如果还找得到,倒是可以发表的。我不反对人家有一天发表我的书信──我的信都是写给女性的,不过我确实不在乎人们发表或者不发表这些信。”
1974年在同波伏瓦的长篇谈话中萨特说:“这些信是对眼前生活的速写。私下地说,我认为这些信是适于发表的。在我心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这些信件在我死后可能发表。我的信就是我生活的证据。”
波伏瓦的回答是:“以后它们一定会发表的,因为它们是那样有趣和充满生气。”恐怕这时波伏瓦就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萨特先她而去,她一定要把他的书信搜集整理发表,作为她最后一个重要工作。
从萨特对自己书信的说法可以看出,他在写这些书信,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发表,它们仅仅对那些接收书信的人才有意义。正因为如此,它们同萨特那些为公众写作、发表给公众看的作品相比,具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这个价值就是使萨特更加透明。这个书信集的书信全都是写给女人的,涉及到萨特的隐私。但他没有像许多社会名流那样,在功成名就之时,竭力掩盖自己的隐私,想方设法把自己包装起来,给公众一副崇高、伟大、道貌岸然的假像。
萨特不这样,他愿意尽可能地给公众一个透明的形象。因此他觉得自己的书信有发表的价值。萨特在同孔达的谈话中特别谈到“透明”问题。他认为任何时候都应该用透明性来代替秘密。人们相互间把身体交给对方,通过目光,通过接触──这是在广义上说的,而不仅仅是指性关系;但人们却相互掩盖着自己的思想。这是不应该的,不应该有这种秘密状态或秘密性。由于来源于一种不信任、无知和恐惧的矜持心理,人们不愿意向对方敞开自己的心扉。而萨特想做到尽可能透明。他认为自己身上那些阴暗的地方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是阴暗的,因此只有在对他人做到襟怀坦白时才能为自己照亮这个阴暗的区域。
波伏瓦编辑出版这个书信集,发表这些信件,不仅是让萨特处于透明之中,而且也是让她自己处于透明之中。因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书信是写给她的,关涉到他俩的私生活。其实波伏瓦已经是够透明的了。在她的4卷本回忆录中,她几乎毫无掩饰地谈到她同几个情人的恋情,她在同萨特接触之初无法控制的性欲,等等。当然,她也有许多掩饰,主要还不是关于自己,而是关于萨特的。萨特同许多“偶然情人”的关系她没有一个不是十分清楚的,萨特在给她的信中都作了详细“汇报”,但这在她的回忆录中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这涉及到其他人,波伏瓦不能不考虑为对方保守秘密。现在《致海狸和其他人》的发表,使我们对萨特同其他女性的关系有了更为明晰的了解,对萨特的个性也有了更加深刻的印象。在示人以透明性面前,这一对情侣的勇敢程度是无人可比的。
波伏瓦出版这个书信集或许还有个用意:他俩作为一对被公众长期包围的人物,在私生活方面已经遭到数不清的歪曲和污蔑,她的几大本回忆录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拂去这种种泼在他们身上的脏水,还事情一个本来面貌。而这个书信集的出版,对于澄清事情的真相、让一个本真的萨特呈现在人们面前,更能起到特别重要的作用。
并非所有的人都欢迎或者愿意承受这种透明性。萨特和波伏瓦的老朋友奥尔加就对《致海狸和其他人》的出版很不满意,她不希望把这些信件公之于中。特别是30年代的许多信件,都与她和她的妹妹万达有关的──那时萨特正狂热地爱恋着她,然后是万达。为此,她对波伏瓦很有意见,她们之间第一次闹翻了。这也是莫可如何的事情。奥尔加在1985年初因病去世。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永别的仪式(3)
萨特逝世几年来,由于波伏瓦一直忙于萨特遗著的出版,基本上没有写自己的东西,一些读者和公众对此表示不满意和不理解。而波伏瓦的答复是:“你们问我为什么忙于萨特的著作而放弃写作,对此,我想说的是,这大概是对于艺术作品的不同偏爱吧。如果把艺术作品比作一个个相邻的小花园,你们问话的意思实际上是,我为什么在这个花园而不是在那个花园耕耘栽种。”
其实早在1972年《归根到底》出版后她就已经决定封笔,不再接着写什么大东西了。那时她已经65岁了。到了这个年龄,一般来说,作为作家已经度过了他人生的最高峰,很难再超越自己创造出新的辉煌。波伏瓦在这时“金盆洗手”,可以说是有自知之明。萨特逝世后,她又写了《向萨特告别》,这是特例。正如她在这书前言所说,这是她的第一本同时也是最后一本在付印前没有让萨特读到的书,也就是说,她不打算再写任何新的东西了。
波伏瓦也不是完全不再从事写作活动,但那是有限度的,多半是对以前作品的延伸或补充。1983年,她参加了由女导演约瑟•戴扬拍摄的4集电视连续剧《第二性》的工作。这是由法国文化部、总理府负责妇女权利部、法国电视电影摄制公司和法国电视一台合拍的。电视剧的内容主要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关于波伏瓦,关于她的书《第二性》,同她的谈话,有关她的一些活动等等;另一个是记者们在世界各地对于妇女境况的调查。这两个方面又是相互联系和结合在一起的。这4集电视剧在1984年与观众见面,激起强烈反响。1985年,波伏瓦致力于把自己的小说《女客》改编成电影的工作,这也许是她要干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除了写作活动,波伏瓦仍然参加那些她觉得应该介入其中的社会活动。首先是《现代》编辑部的工作,虽然她年事已高,编辑部每星期的碰头会仍然在她的寓所进行。萨特去世后,波伏瓦就成了《现代》杂志唯一的主心骨和旗帜。
除此之外,她还参加了其它许多社会活动。1983年,丹麦政府因波伏瓦的文学活动而授予她索宁奖;索宁奖被人称为小诺贝尔奖,奖金2.3万美元。波伏瓦用这笔奖金作了她最后一次美国旅行,去见了老朋友斯特芬,然后来到美国女权主义者凯特•米里特的农庄,同她作了交谈。
1984年,波伏瓦同其他人联名写信给密特朗总统,要求他关注那些父母离异的儿童的命运,他们的母亲是法国人,而父亲是阿尔及利亚人,在父母关系破裂后他们在国籍的归属上被划归到父亲这一边。密特朗总统在爱丽舍宫接见了波伏瓦。当他提出要授予她荣誉勋位勋章时,波伏瓦拒绝了,其态度正像萨特当年一样。
1985年,受总理府负责妇女权利部部长伊韦特•卢迪委托,波伏瓦为妇女和文化委员会作报告。这个委员会不久就被称为西蒙娜•德•波伏瓦委员会。每到星期六,部长卢迪就要邀请波伏瓦和其他一些妇女界名流同她一起讨论妇女事务。
虽然萨特已经不在了,波伏瓦仍然像萨特在世那样为人行事,以作家的身分介入社会和政治事务,勉力去做那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40年前,人们就称呼她为“女萨特”,她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
早在1963年,在回忆录《势所必然》的结尾处,波伏瓦就写道:“从今往后,将要发生的重大变故只会是灾难性的:要么我看着萨特先我而去,要么我死在萨特的前头。一个人由于你的离去而痛不欲生,你又无法抚慰他,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而他先弃你而去,再也无法同你说话,这是同样的可怕。除非我碰上几乎绝对不可能的好运气,上述两种命运中总有一种会落到我的头上。有时,我真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以减少等待的痛苦!”这一年波伏瓦才55岁,她已经想到了死亡。她所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由此造成的她与萨特的永远分离。从那以来,波伏瓦又等待了17年。特别是在最后10年,由于萨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随时可能发生危机,波伏瓦一直为他提心吊胆,害怕他先自己而去。结果最后这还是成为现实。
波伏瓦经历着这种永远分离的痛苦,其感受甚于自身的死亡。但是,她仍然要活下去。这正如萨特一样,虽然失去阅读和写作能力对于他来说已经丧失了生存的理由,他仍然不得不活下去。为了什么?──不为什么!这并不是贪恋生命,它既是对命运的顺从,也是对命运的抗争。其实人的整个一生不都是这样的吗?她还活着,还在干一些事情,还在发挥自己的作用,就像当年她和萨特在一起时那样。同时,在很大程度上,她也在等待死亡,希望同萨特在另一个世界见面,虽然她根本不相信来世;或者不如说,她希望尽早摆脱因萨特离她而去造成的痛苦。
1986年1月,波伏瓦度过了她78岁生日。也许是一种感应,也许是身体状况的巧合,在接近萨特6年前患病的时日,波伏瓦的身体也变得更加坏了起来,而且患的病也跟萨特一样──因肺部炎症而导致的肺水肿。最后终于不治,波伏瓦于4月14日逝世。
萨特是死于4月15日。两者相差一天。我们无法了解临终时波伏瓦的内心感受,但我总以为,她一定是迫切地希望同自己的爱人相会;而这提前的一天,也许正反映了波伏瓦那迫不急待的心情。这是怎样的一对情侣啊!
在《势所必然》的结尾处,波伏瓦总结说:“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是同萨特保持了这种关系。30多年来,我们只有一个晚上是在不和中分手的。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从对方的言谈之中得到的乐趣丝毫未减。”
萨特去世后,这一切都成了过去。波伏瓦在《向萨特告别》的前言中动情地对“萨特”说:“年轻时,我们有过激烈的辩论,辩赢了的人总是说:‘你在自己的小盒子里!’你在自己的小盒子里;你再不会走出来了,而我也不会在那里与你重逢。即使我将来挨着你葬在那里,你的骨灰和我的骨灰之间也不能够交流了。”
现在波伏瓦终于也躺在“自己的小盒子”里了,她和萨特合葬在一起──这个位置当然是她的,虽然她和萨特什么名分也没有,虽然萨特有过许多女人,但对于萨特来说她仍然是唯一的。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永恒价值(1)
1998年第二期《书屋》杂志有柳鸣九先生的一篇文章《萨特的永恒价值何在》(下称柳文)。我正好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看了柳文后,觉得可以商榷的地方还不少,愿意结合该文,谈谈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作为本书的一个结束。
柳先生是外国文学研究专家,对萨特的评价主要从文学角度出发,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从萨特所留下的精神遗产来说,他对我们的价值今天看来还在于,他主要是作为一个文学家,而不是哲学家,更不是政治家。”
在将萨特的文学与哲学作这种比较时,柳先生的论据是:“与他在20世纪文学史上所占有的第一流大师的地位相比,他哲学上的成就不免黯然失色,在当代不止一部重要哲学史论著中,他都未能获得专章入论,至于在中国,他的哲学论著至今仍只有很少专业工作者去研读。”
柳先生的这一论据是缺乏说服力的。我不知道柳先生看到的是哪些“重要哲学史论著”。某些哲学史论著不为萨特设立专章,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如果一定要说它表明了什么,我只能说,表明这些书的作者缺乏应有的眼光。在我看来,任何一部够分量的论述20世纪西方哲学史的著作,都不可能无视《存在与虚无》和《辩证理性批判》的存在,都不可能否认它们是第一流的哲学著作。一个人只要拥有这两部著作之中的任何一部,他就当得起20世纪哲学史上第一流大师的称号,何况萨特一人就有了两部。
至于说萨特的哲学论著在中国“至今仍只有很少专业工作者去研读”,这难道就能说明萨特不是第一流大师吗?换言之,第一流哲学大师必须在中国拥有广大的非专业工作者即社会公众为读者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像胡塞尔、维特根斯坦这样的人,除了专门搞哲学的,中国人中有谁听说过他们?但谁能否认他们是20世纪哲学史上第一流的大师?
我发现,柳先生在论及萨特哲学时,有不少常识性的错误,试辨析如下:
柳文说,雷蒙•阿隆是“先入存在主义现象学之门”,萨特当时“还未入存在主义哲学之道”,1933年,在同阿隆谈话后,萨特“赴柏林专攻存在主义”。这里柳先生显然是将存在主义与现象学混为一谈了。事实是,阿隆去柏林攻读的是胡塞尔的现象学,并不是什么存在主义现象学,当时压根就没有什么存在主义。1933年萨特去柏林,也是攻读胡塞尔的现象学,而不是“专攻存在主义”。实际上,存在主义是“二战”后人们加给萨特哲学的一个称号。刚开始萨特曾拒绝这一称号,后来这种叫法在社会上流行开来,萨特也就接受了。他作的那个著名演讲就叫“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萨特怎么可能在他自己的哲学还没有形成的时候,跑到柏林去专攻自己的哲学呢?这样说岂不是一个大笑话!
柳文认为,萨特哲学的“主旋律”,也是他“最成功之处”,“就是选中了‘存在’、‘自我’这一个人人都要面对、都要自觉或不自觉加以思索的‘事物’,的的确确‘从中弄了出哲学来’。”首先指出这句话中一个小毛病:存在、自我,不是一个事物,而是两个事物。其次,萨特哲学的根本概念是存在和自我吗?不是的。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并不笼统地谈什么存在,他的整个哲学就是为了解决意识与存在的二元论无法解决的难题,为此他提出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作为其哲学的基本概念。
也许柳文这样说的根据是“存在主义”这个名称本身:既然是存在主义,显然是把存在放在第一位,强调存在的重要性。殊不知这是一种望文生义的误解,这种误解来源于翻译。我国学术界把萨特哲学说成是存在主义,这其实是一种误译;更确切的译法应该是生存主义。存在主义的“存在”是existence 而不是 etre ,存在主义的法文是 existentialisme ,它强调的不是那个无所不包的存在(etre),而是人的生存状态(existence)。由于这两个词都可以译成“存在”,在没有阅读原文而又粗疏地对待译文的情况下,很容易把两者混为一谈。实际上,那个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存在先于本质”,更准确的译法应该是“(人的)生存先于(人的)本质。”
总之,萨特强调的或者作为“主旋律”的并非什么笼统的存在,而是人的生存,或者是自由。在他看来,人的生存和自由是一回事。对于自由的论述是萨特哲学的核心。在《存在与虚无》中,他通过自在与自为的关系,给予自由以本体的地位,他的哲学也可称为自由本体论。
柳文说“自我”也是萨特哲学的主旋律,不知有何根据?实际上在萨特哲学中这个概念相对来说不很重要,与以上所说的概念无法相比。在《存在与虚无》中论及自我的只有两三小节。
柳文认为,由于文学家萨特身上具有的哲人化倾向,使得他“与那些第一流的艺术大师比肩而立,虽然他在艺术形式上并无什么特别惊人的开创。”哲学与文学的结合确实让萨特在文学创作中获益非浅,使得他的文学作品可以达到相当的思想深度,但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常常为文学和哲学的相互串流而苦恼,这时他的文学创作会受到他不希望有的干扰,他必须首先将全部哲学思考放进一部著作之中,才可能静下心来进行文学写作,《辩证理性批判》就是这样一种状态的产物。也就是说,哲学和文学在萨特那里并非总是相得益彰的,有时两者的分离反而更有利于他的文学创作。
按照柳文所说,萨特在文学上能够达到第一流的水平,似乎主要是由于这种哲学化倾向,而“他在艺术形式上并无什么特别惊人的开创”。可以这样下断言吗?例如他的小说《恶心》,难道不具有一种完全属于萨特艺术个性的东西吗?这样的作品是无法模仿的,它具有一种萨特独有的艺术风格,我们可以很轻易地将它从其他作家哪怕是很相似的作品中区别开来。又如萨特的戏剧,他用“境况剧”来说明其特点,这一名称也获得戏剧界的公认,相对于以前的性格剧来说,难道不是在艺术形式上的一种“惊人的开创”吗?再如萨特的传记《圣热内》和《词语》,也都具有“惊人的开创性”。从形式上讲,《圣热内》本是为热内作品写的一个序,最后写了578页,成了一本书。这恐怕是人类自有书籍以来最长的一个序言。而且它变成了一个关于热内的传记作品。它对传主热内的影响就是,使他整整6年几乎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一部传记作品会对传主(他本人也是一个作家)在精神上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这在传记史上也可以说是仅见的。《词语》是萨特的自传,或者是他关于童年的回忆录,但我们从中看不到丝毫传统的自传或回忆录的痕迹,它采用一种立体、交叉、复调的写法,将形象、体验、分析、心理、历史、理念……看似随意,其实是精心安排、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使一个人的偶然的人生经历变成一种超时空的世界真理。这样的自传虽然不一定是后无来者,但我想,应该当得起“前无古人”这四个字。
总而言之,萨特在写作文学作品时是特别讲求形式的。他写哲学论著时差不多不打草稿,有时候几乎是一气呵成。而写文学作品他要连打七、八遍草稿。例如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三行字,然后第四行是写在另一张纸上,为的是留下大量空白处好作反复修改。这种反复修改的过程就是在艺术形式上不断推敲的过程。另一方面,萨特在文学写作中往往不受既定艺术形式的束缚,敢于不断创新,敢于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殚精竭虑,“语不惊人誓不休”。他有不少文学作品都是未完成的,也没有发表。那是他认为写得还不够好,没有超越过去的自己,不能令他满意,宁可弃而不用。这两个方面结合在一起,应该说,萨特文学作品“在艺术形式上”是不断有所“开创”的,有的还“特别惊人”。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永恒价值(2)
关于文学家萨特的政治化倾向,柳文有一个基本估计:“60年代以后的萨特应该说是斗士兼作家,以他的政治社会活动在他生活中所占的比重之大,以及他尚存的一部分写作生活实际上也大都围绕他的社会政治活动而言,他在某种意义上要算是一定程度的专业社会政治活动家了。”这里“斗士兼作家”是修正柳先生自己以前所说,那时他称萨特为“作家兼斗士”;柳文的意思是,“二战”以后,60年代以前,萨特的身份是以作家为主,兼搞政治;60年代以来,则成为“专业社会政治活动家”,而文学创作不是主要的了。
柳文这一概括说得过于笼统,而且在时间的划分上是不准确的。为什么以60年代为限?这样划分有什么根据?实际上,“二战”以后,萨特提出“介入”的思想,认为作家必须通过他的作品,对当代各种重大社会、政治事件明确表态,从而保卫具体的日常生活中的自由。他说,我们必须为我们的时代而写作。自那以来这一根本立场和态度就没有改变过,一直坚持到他去世。如果一定要用作家、斗士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萨特,那么,我可以说的是,他始终是一个“作家兼斗士”,即使在他从事政治活动比较多的时候。关于此点,萨特和波伏瓦在1974年8-9月间的长篇谈话中曾有论及:
波伏瓦:在你看来,文学总是保有同样的价值,还是在你积极参加政治活动时它就变得有点失去价值了?
萨特:不,政治不会使它丧失价值。
波伏瓦:你怎样看待这两者的关系呢?
萨特:我的观点是,政治活动应该努力建立这样一个世界,其中文学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与苏联的想法正好相反。但我从没有政治化地看待文学问题。我总是把它看成自由的一种形式。
波伏瓦:有没有过这样的时期,与政治问题相比,文学如果不说是无意义的,那么至少也是只有次要的意义?
萨特: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不是说文学应该放在首位,我只是说我注定要去搞文学。政治也搞,像一般人那样,但特别要去搞文学。
我觉得萨特已经讲得十分清楚了。他也是这样做的。60年代以来,萨特仍然主要从事文学创作,他的重要文学作品《词语》、《家庭的白痴》前三卷完成于这一时期。《家庭的白痴》第四卷的写作因萨特双眼几乎完全失明、无法继续进行文学写作才被迫放弃,时间大约是在1973年8月。所以我认为,在萨特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作家兼斗士”和“斗士兼作家”之分。
柳文在谈萨特的政治化倾向时说:“正是他长达三十年的社会政治活动的色彩与性质,使他获得了法国共产党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的同路人这样的名声。”这一概括也是不准确的。“二战”以来30多年,萨特的政治立场和态度随着国际、国内形势以及他本人对问题的认识而不断变化,不同时期也有不同重点,并非一个“法国共产党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的同路人”所能涵盖的。大致说来,在40年代末、50年代初,他的政治态度是,在美苏两大政治军事集团的对立中,不站在任何一方,反对冷战,反对第三次世界大战不可避免论,希望两者和平共处。大约从1952年开始,到1956年匈牙利事件发生为止,他有保留地支持法国共产党和苏联,成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从阿尔及利亚战争开始,到1962年阿尔及利亚获得独立,他的主要政治关注点是阿尔及利亚人民反抗法国殖民者的民族解放运动,他坚决站在阿尔及利亚人民这一边,为他们的解放事业而贡献自己的力量。在这之后,大约从1965年开始,萨特积极参加反对美国侵略越南的斗争,特别是主持罗素审判国际战争罪犯法庭。在1968年5月风暴中,萨特坚决支持学生反对政府和旧教育体制的运动。在这之后,他同年轻的左派分子建立联系,同他们一起做了大量工作,直到去世。此外,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关系也一直是他深为关注的问题。他希望两者能够通过和平方式解决存在的问题,并尽自己的努力来促成双方的和谈。
柳文对萨特作的“盖棺论定”是,萨特的政治化倾向“没有在他文学价值的天平上加上什么有份量的砝码”;“他在具体的政治社会事件与极左思潮中,投入得太无所顾忌了,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作家最好应该保持的适当距离”;“他所倚赖的政派与阵营,他所全力介入的政治社会事件与社会思潮,在历史发展中成为过眼烟云”,“暴露出严重历史局限性而黯然失色”,“他所站立于其上的那块基石悲剧性的坍塌下去了”,“他在那里所投入的激情、岁月、精力、思考、文笔几乎大部份都付诸东流。”总而言之,是完全否定的。
果真是这样吗?就上面列举的萨特各个时期的主要政治态度来看,我无法认同柳文的结论。首先要说明一点的是,萨特在介入任何社会政治事件时,并不依赖哪一个“政派”或“阵营”,而是像他自己所说,他不由任何人决定,只是根据自己的理论和政治信仰行动,完全是自由介入的。
萨特采取反对冷战的立场,支持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民族解放斗争,反对美国侵略越南,即使从今天的眼光看,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历史局限性”。当法国国内右翼势力和其它左翼力量都采取反对法共的立场、法共处于困难境地之时,萨特有保留地支持法国共产党,说了它的好话;在国际上,苏联相对处于弱势,萨特也采取支持态度,从而当了4年同路人;这一政治选择也很难说就是错误的。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中,右翼采取支持以色列的立场,左翼采取支持巴勒斯坦的立场,而萨特的立场是,不特别站在哪一方,希望两者和平共存;由于这一独特立场,他不仅遭到右翼的反对,也被他的左翼朋友所不理解,使自己处于十分孤立的状况;他寻求双方和平共存的努力,在当时的形势下就像堂吉诃德同风车的搏斗;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萨特的立场,看他为此所作的不懈努力,不能不叹服他的坚执和远见卓识。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永恒价值(3)
柳文中提到“极左思潮”,大概是指萨特支持的1968年5月学生运动以及其后与之一起活动的“毛主义者”,而这一指称也是不准确的。这里有几个层次的问题都须得弄清楚。首先,应该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与法国1968年5月学生运动区别开来。两者最根本的区别是,前者并非是自发的,它在形式上是群众运动,实质上是自上而下的,是在上层号召和或明或暗的操纵下进行的;而后者完全是一场自发的学生运动,并由此引发法国广大人民群众的造反运动。其次,应该将中国的毛泽东思想与法国的毛主义区别开来。1975年萨特同几位萨特研究者有一个关于他的哲学的谈话,其中谈到法国的毛主义者。访谈者说:“法国的毛主义者有10%的成分是毛,而其余90%的成分是很不容易确定的。”萨特表示认同这一说法。最后,应该将法国的毛主义者同萨特区别开来。在同一个谈话中,当访谈者说“有些评论者试图发现您是一个毛主义哲学家”时,萨特回答:“这是很荒谬的。我不是一个毛主义者。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哲学访谈录》)萨特只是愿意同这些年轻人探讨一些问题,同他们一起做一些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但并没有将自己与他们等同起来。他仍然保有自己思想上的独立。
柳文认为,萨特的永恒价值在于他那些没有受到其政治化影响的文学作品,而萨特自己特别重视的却是作为他“几十年政治社会活动主要体现”的《境况种种》文集,其重视的程度让柳先生“感到惊奇”,而“今天已经很少人对他《境况种种》中的政论与社会评论感兴趣了”。
萨特晚年在两个地方谈到他的作品流传后世的问题。一个是在《70岁自画像》中,他在回答“你希望新一代人检起你的著作的哪一部分”问题时,开列了几部著作。排在最前面的是《境况种种》〉,他还有一个说明:“你不妨说《境况种种》集是非哲学部分中最接近哲学的:评论和政治。我很愿意这一部分能留下来,愿意看到人们去读它。”然后是传记《圣热内》、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戏剧《魔鬼与上帝》、小说《恶心》。
另一个是在他与波伏瓦的那个长篇谈话中,波伏瓦问:“就你所想,你认为是你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还是哲学著作更可能流传下来?或者两者都可能?”萨特回答:“我想是《境况种种》,其中有些文章关系到我的哲学,但风格非常朴素,谈的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波伏瓦:“总而言之,是对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一种批判性的反思?包括政治方面?也包括文学和艺术方面?”萨特:“我很愿意看到伽利玛出版社能把它们汇成一卷出版。”
这两个地方的意思是一致的:如果只能有一部作品流传于世,那就是《境况种种》;这既是萨特的意愿,也是他认为实际上可能出现的情况。
萨特本人的看法正好跟柳文相反。柳文认为,最不应该,而实际上也不可能流传下来的萨特著作就是这个《境况种种》。我们应该认可哪一种说法?
这两种看法的对立是基于一个更为根本的思想对立:柳文认为,那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是不能政治化的,是不应该有“具体政治限定性、时事性”的;而萨特认为,一个作家应该首先为同时代的人写作,他首先考虑的是必须谈论的主题——与现实社会有关的问题,需要提供的证据,以及使事物便于理解、较能打动同时代人的心的风格等等;如果对这个问题处理得好,能够让人们按照自己的观点去行动和看问题,这就是成功。在这之后,才有后世的观点:这个作家会想到,如果自己的作品完成了被指定要完成的东西,将来它在普遍形式中也会有影响,从而具有一般的价值。也就是说,先有今世,再有后世;先有当下的时效性,再有所谓的永恒性。我赞同萨特自己的说法。
而柳文是将两者对立起来了:要么今世,要么后世;要么具有当下的时效性,要么具有永恒性;非此即彼。实际上,萨特的文学作品可以判然分为这两类吗?例如《魔鬼与上帝》,这是他自认为写得最好的戏剧,也是戏剧界公认的萨特戏剧上乘之作,确实有一种形而上的味道,深入探讨了自由和道德问题;同时它也是萨特对于50年代初世界政治形势的一种反映,与他的政治态度是紧密相连的:剧中的主人公格茨最终选择了相对的善,参加农民起义,而萨特选择了做共产党的同路人。再如《阿尔托纳的隐居者》,这也是戏剧界公认萨特写得最好的戏剧,它直接来自萨特对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感受,每一个看演出的观众都能够体会到这一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具有一般的美学价值。萨特这些被公认的上乘之作,在写作指导思想方面,与那些相对来说不成功的作品如《涅克拉索夫》并无实质性的不同。
萨特的永恒价值在哪里?我想,他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家,也是一个哲学家、一个政治活动家;这三者不可能截然分开,它们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总体化的萨特;萨特的价值就在于这种总体化。落实到作品上,它们的价值也在于这种文学性、哲学性、政治性的有机结合而形成的总体化,这种总体化的最好体现是《境况种种》。
柳文似乎喜欢用第几流来评价一个人和他的成就,在它看来,萨特在文学方面也许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哲学只能是二流以下了,那么在政治上似乎根本就不入流,压根是一连串的错误。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评价。如果一定要按照这一套路来给予评价,我的看法是:萨特无论在文学上,在哲学上,还是在政治活动上,都可以说是第一流的;而他作为一个总体化的人,则不仅是第一流的,而且可以说是超一流,虽然萨特本人是十分讨厌将一个人归为第几流这种做法。在哲学领域,也许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比他更有影响;也许布莱希特的戏剧比萨特更有特点;也许还有不少小说家比萨特更有成就;……但是,从总体上看,萨特要比任何一个作家和思想家更深刻、更突出地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1)
即将结束本书时,我看到商务印书馆2005年2月出版的一本关于萨特的书——《萨特的世纪》,中文本译者闫素伟。原作者是一个法国人,贝尔纳•亨利•列维。要说明的是,这个列维跟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化名为皮埃尔•维克多的贝利•列维不是一个人。从书的有关内容看,这个列维跟萨特没有什么特别的渊源关系,既不是萨特思想的信奉者,也不是反对者。他对哲学很有研究,是法国著名哲学家阿尔都塞的学生。原书出版于2000年,世纪之末,作者意在给萨特及其思想一个总结。该书篇幅不小,中文字数约56万,资料丰富,内容充实,分析也有独到之处,是一部很有分量的萨特传记。作者的年龄与本人相仿佛,萨特去世时我们都到了“理智之年”。看一个法国同龄人,特别是一个有着较深哲学素养、专门研究萨特的法国同龄人是怎样看待萨特的,对我是一件饶有兴趣的事情。因此,我想借着对该书的评论(也就是同该书作者对话)来结束本书的写作。
在“序”中,贝尔纳•列维说,他在酝酿写萨特的一个很长时期里,萨特作品是最没有人理睬的,最没有人要的,法国已经没有多少人对他感兴趣了。萨特去世之初,萨特曾在中国“热”过一段时间,但不久就有新的热门人物和话题产生,萨特越来越成为一个过了气的人。到现在,恐怕有不少大学生甚至连萨特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在上一章中也谈到这样一种对萨特的态度和看法。看来萨特思想的命运在它的诞生地法国和在中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
贝尔纳接着说,萨特的影响实际上仍然是巨大的,甚至是无所不在的,也是十分复杂的。“他死后尸骨未寒,以他为焦点而发生冲突的政治和形而上学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矛盾。”(《萨特的世纪》)因此,他愿意深入研究萨特。“萨特就好比是一个展开的时代。透过萨特,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世纪的万花筒:人们如何走过20世纪,如何在这个世纪迷失方向,如何消除这个世纪可悲的趋势——现在又如何进入一个新世纪。”(《萨特的世纪》,第7—8页)我十分认同这段话,我写《百年萨特》的目的也在于此。
该书谈到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顺便说一下,中译本将“波伏瓦”译成“波夫娃”是不妥的:“波伏瓦”是一个人的姓而不是名字;而“波夫娃”更像是一个女性的名字,而不是姓。)他对于两人之间的爱是充分肯定的,他也辨析了这一对爱侣为什么会受到世人那么多、那么猛烈的污言秽语的攻击:这是因为他俩太透明,向世人、向社会袒露自己所有的秘密和隐私。这特别表现在萨特和波伏瓦书信集的公开出版上。
贝尔纳谈到萨特具有非常高的国际声誉和巨大的国际影响,在国外经常“享受国家元首的待遇”。这是一个事实。他认为,作为这样的角色,“只有一个法国人在世界上享有同样的声誉,那就是戴高乐将军。”(《萨特的世纪》,第34页)我觉得这一估计也是准确的。但他说,萨特之所以“一辈子都奇怪地恨戴高乐将军”,是因为萨特将戴高乐看做惟一的竞争对手,除了“时代的偏见”外,“萨特的心中还有另一种更加暧昧的属于他自己的感情:那就是与戴高乐的竞争。”萨特要用自己精神上的权力与戴高乐手中的世俗权力相对抗。(《萨特的世纪》,第36页)在我看来,贝尔纳的这一解释和分析是不准确的,显得牵强。
萨特采取反对戴高乐的政治态度,并非针对这一个人,更不是考虑到个人在法国和世界的影响或知名度。萨特对于世俗的声誉是毫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反感,拒绝诺贝尔奖就是一个明证。他也从未将自己的精神活动视为征服世界的一种“权力”。相反地,他反对一切权力,因此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一直不与任何官方机构合作,对政府当局始终采取批判态度,不论是戴高乐当政,还是后来的蓬皮杜,以及对他特别表示尊崇的德斯坦。他在后半生积极参加社会政治活动,但从未谋取任何政治上的权力。有记者问萨特,他这样积极投身于政治,是否想竞选议员,萨特感到十分惊诧;这个记者是太不了解萨特了。在这一方面,贝尔纳似乎也有类似的误解。
该书还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萨特为什么这样遭人恨?贝尔纳说,“人们对萨特的恨是一种完全的恨。不只是在舆论上,而是一直到他死了还不肯罢休的恨。是以粗俗的、恨不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言辞表示出来的恨。”(《萨特的世纪》,第54页)他摘引了许多攻击萨特的文字,或是不堪入耳的谩骂,或是刻心铭骨的恶毒诅咒,或是对事实的恶意歪曲和无中生有的捏造。这样招人恨的,历史上只有斯宾诺莎和伏尔泰能与之相比。贝尔纳说:“这几个招人痛恨的人组成了一个封闭的俱乐部。这些真实的伟人,被同类恨之入骨。他们不粉饰现实,并为此付出了代价。能激起人们如此强烈的恨,该是一份多么可怕的荣誉啊。”(《萨特的世纪》,第60页)贝尔纳在讨论萨特被人痛恨的原因时,还作了一种有趣的假设:萨特是主动招惹人们,故意让人们恨他;这样的恨,在萨特的心中本来就有着相应的价值;在他的心目中,一个作家越伟大,人们对他的恨也就越强烈。(《萨特的世纪》,第58—59页)这一分析有一定道理。
该书在谈及萨特同纪德的关系时说,1941年,“纪德想说服萨特参加抵抗运动,他也曾试图说服达尼埃尔•麦耶,后来他也说服了马尔罗。”(《萨特的世纪》,第65页)这一段话与史实不符。据波伏瓦的回忆录,是萨特试图说服达尼埃尔•麦耶参加抵抗运动,接着萨特又去找了纪德和马尔罗,但都没有获得积极回应。整个过程波伏瓦与萨特同行。该书出现这一错误有两种可能:或是贝尔纳弄错了事实,原文如此;或是原书是正确的,中译者翻译时造成错误。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在该书的后面,贝尔纳正确地描述了萨特和波伏瓦去找纪德、达尼埃尔•麦耶和马尔罗的经过。(《萨特的世纪》,第471页)
为什么恰恰是萨特而不是别的人,成为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一个“世纪之人”?贝尔纳从多个角度探讨了这一问题。答案之一:萨特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可以同时从事文学和哲学,两者相互深化,相得益彰,形成特色,合起来的成就是别人所不及的。或者按照萨特自己对波伏瓦所说,他要同时成为斯汤达和斯宾诺莎。20世纪的作家和哲学家中,真正能够同时达到这两者的,恐怕只有萨特一人。贝尔纳列举了20世纪法国许多著名哲学家、作家和萨特对比,来说明这一点,如雷蒙•阿隆、梅洛-庞蒂、巴塔耶、布朗肖、加缪等。
我大致同意贝尔纳的分析,不过要作一点修正:同时从事文学和哲学写作,对于萨特不见得总是好事。有时候这两者相互串流,彼此干扰,产生的影响也可能是负面的。萨特自己形容这种情况说,就像得了疝气一样难受。
贝尔纳认为,在萨特之前,20世纪,从文学方面而言,应该是纪德的世纪;从哲学方面而言,应该是柏格森的世纪。由此他找到答案之二:萨特既继承了纪德和柏格森的东西,同时又努力克服和超越他们的影响,由此形成自己独特的东西,成为“世纪之人”。贝尔纳在书中花了很多篇幅来论证自己的观点,列举了许多事例。但给我的印象是,他本人也许特别钟情于这两个人,对他们过于推崇了。不错,纪德是20世纪的重要作家,柏格森是20世纪的重要哲学家,但他们的重要性恐怕都不足以代表整个世纪。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2)
其次,要说萨特受到这两人特别大的影响,也是缺乏根据的。贝尔纳的许多例证在我看来显得有些牵强。萨特在文学上并未从纪德那里得到多少收益。在口述自传中,萨特谈到中学时代他喜欢的作家时,列举了普鲁斯特、保尔•莫朗、康拉德等人的名字和作品;而他不怎么喜欢的作家倒有纪德。他说,尽管纪德的名气很大,其代表作《地粮》大家都说好,他读了以后却觉得有点乏味。我相信萨特说的是真实情况,因为他没有必要在这里编假话。
至于柏格森,的确是他引起了萨特的哲学兴趣。萨特读文科预备班时,哲学教师布置学生读柏格森的论著,萨特读了柏格森的《论意识的直接材料》。正是这本书使他转向哲学,而以前他对哲学是没有兴趣的。这时他仅仅把哲学看成是对一个人内心状态和心理生活的方法上的描述,但不久他就发现,这一对哲学的界定是不准确的,因此,开始对柏格森的东西失去兴趣。70岁时,萨特与美国的萨特哲学研究者有一个关于哲学的长篇谈话。他说:“在柏格森那里,我发现持续的反思、意识状态这样一些东西,而这确实对我有很大影响。但我很快就从柏格森那里跳了出来。还是在文科预备班二年级,后来我就不再读他的东西了。我从来不是一个柏格森主义者,但初次接触他,使我开始研究意识并作出搞哲学的决定。”我觉得萨特对他与柏格森关系的表述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相对于柏格森,在哲学方面,萨特受康德、笛卡尔、胡塞尔等人的影响要大得多。
贝尔纳曾到萨特住处去过。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摆设,很少家具,一张桌子,几个烟灰缸。最让贝尔纳吃惊的是,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书,没有萨特自己写的书,也没有别人的书,像在穷人家里。贝尔纳的感受是:“他是真正的穷人。他是从逻辑上拒绝接受私产的人,就连精神上的私有财产也不要。萨特的屋里只有一只取暖的炉子。萨特的桌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萨特的世纪》,第376—377页)从本质上说,萨特是一个真正的无产者。
该书用一整节篇幅驳斥了那些萨特的对头们对萨特在德国占领时期行为的污蔑,列举了大量事实说明他是一个坚定的抵抗战士。其实早在战争期间,就有人污蔑萨特是德国人派回的奸细,是披着抵抗外衣对法国人进行纳粹宣传的。战后这些污蔑的语言不过是拾前人的牙慧而已。贝尔纳逐一考察了萨特逃离战俘集中营、在集中营编写和演出《巴利奥纳》、回巴黎后写作和演出《苍蝇》和《禁闭》、在《戏剧杂志》上发表文章和在电影杂志上发表作品、在中学任教时的表现、组织抵抗小组“社会主义与自由”、联络其他它抵抗组织共同对敌等遭人污蔑、歪曲或否定的事实,他得出结论说:萨特和波伏瓦“在那些年写过的东西中,在他们做过的事中,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件事能够让人认为他们是赞成法西斯主义的。”(《萨特的世纪》,第458页)这一结论是十分可信的。
贝尔纳谈到导致萨特和加缪关系彻底破裂的那场著名的公开论战。他的态度显然是同情加缪而指责萨特的,但他依据的史实有不准确的地方。按照他的叙述,仿佛是萨特事先开会布置尚松写那篇严厉批评加缪《反叛者》的文章,从而导致加缪的极大反感,造成这场大论战。就我看到的材料,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萨特并不希望尚松写那种文章。加缪看到尚松的文章是在它发表前,《现代》编辑部是来征求他的意见的,并表明如果他不同意就不发表。加缪看后勃然大怒,写了一封措辞极为激烈的致萨特的信,称萨特为“主编先生”。此时萨特正在国外度假,对此事一无所知。回国后萨特写了一封回应的信,措辞也很激烈,连同加缪的信一起发表在《现代》上。他俩的关系从此断绝。
萨特和加缪关系的破裂中还掺杂有个人因素,即与女人有关。贝尔纳说是因为加缪受到萨特情人万达的喜爱,导致萨特对他的嫉妒;他还引了萨特给波伏瓦的信为证。但这一史实也是有问题的。萨特给波伏瓦的信写于1944年初,而萨特与加缪发生大论战和关系破裂是在1952年。很难设想萨特的这一“嫉妒”是被埋藏了8年之后才突然爆发的。萨特晚年谈到这一问题时说,有一个女人同他有恋爱关系,同时她又与加缪有密切来往,后来她与加缪的关系破裂了;加缪为此迁怒于萨特。(由于涉及这个女人的隐私,萨特没有说她的名字。)这一情况大概发生在萨特与加缪关系破裂前不久。我认为萨特自己叙述的情况更为准确一些。
萨特与黑格尔的关系是研究者较难把握的一个课题。贝尔纳以“萨特的失败”为题,花了一整节篇幅论述这一主题。简言之,他认为,萨特早年已经对黑格尔十分了解,并且在《存在与虚无》中有意“把自己装成是黑格尔”,同时又从内部来反对黑格尔,并重新建造自己的哲学体系。但最后萨特失败了。这一失败体现在萨特后期主要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中;在那里,萨特实际上让自己成为一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黑格尔主义者。
按照萨特自己所说,他在写《存在与虚无》时并没有读过黑格尔的什么东西,只是在大学时通过讨论和听课对这位哲学家有所了解。《存在与虚无》中确实有一些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地方,但并不占有重要地位。所谓有意“把自己装成是黑格尔”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他也不是从黑格尔哲学内部来反对黑格尔,更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是从胡塞尔和笛卡儿出发来批驳黑格尔的某些观点。至于在《辩证理性批判》中,萨特也并未成为黑格尔的信徒,他对于黑格尔哲学某种程度的认可,是站在马克思对其批判的基础之上的。换言之,无论是在早期还是晚期,萨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黑格尔主义者。作者大概也感到自己的说法缺乏充足的根据,他说,这种萨特战败于黑格尔的说法,也许只是一个寓言。我认为这种说法确实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寓言。
该书在“尾声”部分讨论了萨特晚年的最后一桩公案。按照波伏瓦所说,萨特去世前不久发表的那个与贝利•列维的长篇谈话,是贝利•列维“逼供”的结果,是对老人的“拐骗”,是利用萨特年老体衰、思维跟不上来的弱点,逼迫萨特放弃自己的思想。而贝利•列维和萨特养女阿莱特则辩解说,他们没有那样做;萨特完全是自主发表自己的思想。
贝尔纳也认为萨特是自主发表自己思想的;这个同贝利•列维的谈话招致包括波伏瓦在内的萨特主义者的强烈反对是必然的,因为萨特“自毁长城”,在最后一次谈话中完全否定了自己思想的基础,而转向一种全新的思想。令人感到惊诧的是,贝尔纳说,让萨特产生这一转变的是一个叫勒维纳斯的人。20世纪30年代初,萨特开始接触胡塞尔现象学时,曾读过勒维纳斯一本介绍胡塞尔的书。在他去柏林直接研读胡塞尔著作后,勒维纳斯的书对他就没有什么作用了。贝尔纳承认,将近半个世纪,“这两个同时代的人再也没有半点接触,不管是直接的接触还是通过文章,好像他们是生活在两个星球上一样。”(《萨特的世纪》,第798页)
既然如此,萨特是怎样受勒维纳斯的影响呢?贝尔纳说,是由于贝利•列维。据说贝利•列维有一段时间经常去勒维纳斯那里,同对方谈萨特;第二天又和萨特谈勒维纳斯,给他读对方的某些书;他成为这两个哲学家之间的桥梁。这样,萨特就成了勒维纳斯的信徒。
第四部 继续(1980-2005)萨特的世纪(3)
在我看来,贝尔纳这一说法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毫无根据,纯属想当然。他对勒维纳斯可以说是推崇得过头了。他本人也去见过勒维纳斯,并向对方说,萨特成了其信徒。勒维纳斯的反应是,根本不相信贝尔纳的话:“我肯定不会对令人尊敬的、杰出的法国哲学家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不敢……我不会冒这种风险……”(《萨特的世纪》,第797页)我想,勒维纳斯本人的感受更合乎事实一些。
实际上,就萨特最后一次谈话看,尽管他有一些新的提法和观点,其基本内容仍然是萨特本人的,与他过去一贯的思想并无根本区别。萨特的朋友和同事(包括波伏瓦)显然过于强调了这个谈话不同于以往的地方。他们之所以反感和气愤,可能更多的是贝利•列维在这个谈话中傲慢不逊的态度。
《萨特的世纪》有一个贯穿全书的基本思想:存在着两个萨特,早期萨特和后期萨特;一般地说,早期萨特是好的,强调人的自由,强调人的个性,晚期萨特则变坏了,不断地犯错误,变成了专制的萨特。萨特自己是怎样看的?一方面,他承认,自己一生有一个转折点,这就是二战;在此前后他的思想有一个根本变化, 由孤独的个人转向“介入”社会,由个人主义转向社会主义。另一方面,他又否认这种变化造成前后的对立,他说:“我的思想是发展的,但并没有断裂。”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萨特还是两个萨特来描述这一变化过程,萨特的意思应该是,既是一个萨特,也是两个萨特;说是一个,因为他的思想是有延续性和承绪性的;说是两个,因为他的思想确实有根本变化;而这种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的情况,归根结底,是与他生活的时代、世纪紧密相联系的,因此很难说前期和后期,到底哪一个萨特好,哪一个萨特坏。
贝尔纳大约也发现自己这种划分过于武断和绝对,所以他另有一些修正自己观点的说法:“这是不是说,他在斯大林时期和后来的毛派时期,没有干好事,只不过是让他的名字和他的权威蒙受了世纪的耻辱,成了20世纪最大的盲目行为的受害者呢?显然不是的。在这一方面,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就在这同一个时期,我们也可以列举很多情形,说明萨特还是伟大的、宽厚的、清醒的,他是小人物和处在社会底层人们的朋友,热爱正义和权利,热爱自由和友好。”(《萨特的世纪》,第555页)
他还说:“总而言之,各种情况混在一块儿,交织在一起。我们不能说有一条清清楚楚的时间上的线,把萨特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好’的,无可指摘;另一个是‘坏’的,迷失了方向,十分可悲,不断地犯错误,并引导着时代和他一块儿犯错误。……这两个时期是有交叉的。前后两个时期紧紧地胶合在一起。好像两个萨特在不停地互相腐蚀、互相传染、互相控制。早期萨特身上的一些特点,预示了后期的萨特会是什么样的人。……年轻的萨特、彻底反叛的萨特、不合群的萨特仍然活着,尽管生命不是很顽强,但他仍然在专制主义的萨特心中活着。”(《萨特的世纪》,第558—559页)
显然,贝尔纳这些修正性的说法要比他那判然分明的“两个萨特说”深刻得多,虽然其中关于后期萨特是专制主义的判断仍然是值得进一步商榷的。
处于新世纪之初,当我们试图把握这个动荡多变的世界时,我们感到了萨特的份量。
相对于自然科学、技术科学取得的辉煌成就,人类在对自身的研究上显得大为不足。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战争在发生,还有那么多的危机在此起彼伏,还有那么多的社会问题使人束手无策……说到底,这个世界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上还具有那么大的盲目性,还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战争与和平,暴力与博爱,道德与实践,集体犯罪与承担责任,个体自由与社会发展……每当遇到这些矛盾焦点时,每当需要作出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时,我们往往会想:“萨特会怎样想呢?他会怎样做呢?”倾注一生心力探求人的生存和自由问题,探求如何解决人在根本上的自由与人在实际境况中的不自由这个永恒的难题,萨特的思索必定继续给我们以深刻启示。人们可以不赞同他的这种或那种观点,但无法忽视他作为一个大思想者的存在。
由于萨特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冲突中的独特立场,当年他不仅遭到右翼的反对,也被他的左翼朋友所不理解,使自己处于十分孤立的状况。他寻求双方和平共存的努力,在当时的形势下就像堂吉诃德同风车的搏斗。萨特去世后许多年,阿拉法特和拉宾终于坐在一起,寻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永久和平的解决办法,并为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此后虽然巴以之间的和平再遭重创,但最终的解决仍然只能是双方的和平共处,而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当人们回想起萨特一生为此所作的努力,不能不叹服他的坚执和远见卓识。
诸如此类。时间过得越是久长,当年萨特那些不被人理解的判断、选择和行动,就越是显示出它们的生命力和深刻意义。一个孤独的思想者的命运大抵如此。
正如萨特自己所说,一个作家死后,他的生命或作品就一分为二。一个是仍对现在的社会和人们直接起作用的。一个是不再对社会直接起作用,而是化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在21世纪,前一个萨特的成分会越来越少,而后一个萨特,会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时,他影响我们的方式,就像伏尔泰和卢梭,就像巴尔扎克和雨果。
对于一个结束于20世纪后期的生命,我们要过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最后判明它的地位和意义。因此,现在就对萨特盖棺论定,时间还早了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这个传记还没有结束。
何况萨特那积淀为人类精神文明总体的东西是不会过时的,它作为一种普遍观念将存活于21世纪、22世纪甚至更为长久。一切都远远没有结束。这就像埃菲尔铁塔,即使它不再是一个气象台,不再是一个电视塔,作为法国和巴黎的象征,它永远具有意义。
萨特是20世纪法国思想文化的埃菲尔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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