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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调》作者:墨宝非宝

_12 墨宝非宝 (现代)
  但我毕竟是武家人,虽被削了县主封号,却不比寻常姬妾,仍会赴宫宴……此事虽说不要紧,方才那借口就可推脱,但若落入皇祖母耳中,必会想起旧事,不可不妨。更何况,我嫁入临淄王府已有一年,却仍无子嗣,待日子长了,也必会有人起疑。
  
  我只觉得头一阵阵疼着,竟不知找谁商量,只能暗自嘲笑自己,步步谨防,步步是险,不知到何时,会是人头落地时。如此坐到了天亮,我忙命夏至去请李隆基,虽是男女之事不便开口,但昨夜说了那些话,总要和他商量,否则一旦姨母和他提起此事,他说得稍有出入就麻烦了。
  
  李隆基宿醉后,神色略有疲倦,入了门就靠在卧榻上,笑看我,道:“好在我昨夜在书房睡得,否则夏至就要去王寰房中寻我了,”他撑着下巴,懒懒道,“你平日不是常说,要我不要专宠偏宠,怎么这次做出格了?”
  
  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屡屡想开口却都停住,这种事,让我怎么和他说?
  
  他好笑地看着我,道:“永安,你哑巴了?”我鼓足勇气,直视他,道:“姨母昨夜来寻我,问你我是不是……是不是,没有圆房。”他笑容僵在脸上,张了张口,没说出半个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颊泛红地咳了声。
  
  
  
  
  
  
  第43章 四十二 让位(2)
  他坐正了身子,道:“你怎么说的?”
  
  我低声道:“我只说自幼有些寒症,这些年都在服药,太医也嘱咐过要在断药后才能……”他默想了会儿,道:“姨母不是外人,即便是点破此事也无大碍,只是她若能看出,旁人也能看出来。”他的话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苦笑看他,道:“好在我自幼多病,在宫中又是沈秋主诊,这借口还能用些时候。”
  
  他应了一声,蹙眉想着什么,迟迟不说话。
  
  此时他能想到的,我早在昨夜反复想过,这种事以我和他如今的身份谈,只会徒增尴尬,何为良策?无人能解。
  
  过了片刻,我唤夏至备了早膳,他草草吃完便离开了。
  
  此后接连数日,他都是早出晚归,偶来我房中说几句闲话便走,从不过夜。姨母也没再提过此事,偶尔关照府中人为我添些补品,像是信了我的说辞,却偶有目光交汇时,神色总带着些探究,我只能佯装未见,说笑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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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庐陵王返京,叔父武承嗣尤如困兽一搏,着人再次奏请立武周太子,皇祖母断然回绝。他眼见多年夙愿已无希望,在府中一病不起,同为武家人的武三思反而附和连连,只说应还天下于李家。
  
  朝中李家旧臣眼见全了多年夙愿,却都犯了难,不知该拥立何人。太子李旦虽在位多年,却是最当不上这个位置的人。以长幼来论,庐陵王李显应取而代之,况且如今又有婉儿与武三思的暗中扶持,更是顺理成章的太子人选,而太平公主多年来在朝中积蓄的力量,也不容小觑,她早有心与其母一般君临天下,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若算起来,太子在位近十年,还是头次被人如此看重,却是为了取而代之。
  
  这一日,诸位郡王都聚在府上,李隆基忽然遣人来唤我,我带着夏至走到书房外,隐有争执声传出,似有关太子位之类的话,便下意识停了步,示意夏至离开。夏至草草行礼退下后,我又在门外静立了会儿,直到没了声响才伸手掀帘,刚迈出一步,就被迎面扔出的茶杯砸中,瞬时淋了一身热茶。
  
  “永安!”同时两个声音响起,还未待我反应过来,李隆基已上前握住我的腕子,道:“烫伤没有?”我本不觉得痛,被他一握,才觉手臂火辣辣地痛,蹙眉摇了摇头,他忙对外头叫道:“李清,快请医师来!就说二夫人被烫伤了!”
  
  他边说,边拉我在一边坐下,拉起我衣袖,手臂已烫红了一片。我扫了眼座上人,李成义眼带愧疚看我,李成器正缓缓坐下来,紧盯着我的手臂,抿唇不语。
  
  “永安,本王——”李成义顿了顿,正要说什么,我忙打断道:“没大碍,是我的错,我该先让人通禀的。”想来是他正在气头上,以为是哪个下人擅闯进来,便迁怒扔了茶杯,只可惜我做了替罪羊,硬生生地接了这杯烫茶。
  
  他抱歉一笑,面色又沉了下来。
  
  李隆基细看着我的手,我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放下衣袖,笑道:“郡王唤我来,是为何事?”
  
  他脸色微变,看了眼李成义,李成义眼中隐有悲愤,下意识想拿茶杯,才发现已碎在了地上,终是捶桌长叹一声,起身道:“事已至此,我先走了。”他说完,抬步就走,正在出门时和府内赵医师撞个满怀,医师忙躬身行礼,他却连头都没抬,快步离开了屋子。
  
  赵医师胆战心惊地直起身,也不晓得自己是哪处得罪了他,草草替我处理完伤口,又细嘱咐了两句不能沾水之类的话,不敢再多说,匆匆退了下去。
  
  我待没了外人,才笑道:“茶也摔了,人也烫了,二郡王说走就走了,你两个还不给句话吗?”话音未落,李隆基猛地起了身,道:“大哥,你说吧,我先走了。”说完,也同李成义一般,逃也似的走了。
  
  我微愕地看他离去的背影,究竟什么事,能让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肯开口?
  
  正琢磨时,李成器已走到身边,拉起我的衣袖,蹙眉道:“稍后让人再细看看。”我嗯了一声,抬眼看他,道:“他们两个都逃了,只剩你能说了。究竟是什么事?”他视线投向窗外,静立了会儿,才道:“李重俊和成义讨要宜平,欲养在府中做妾。”
  
  我惊看他,道:“二郡王答应了?”宜平自入了东宫便是李成义的人,虽碍于当时的局势不能纳为妾室,却连孩子都有过,怎能说要就要了去?
  
  他沉吟片刻,道:“若为府中姬妾与同姓兄弟起了纷争,绝非皇祖母所愿,成义别无他法,只能从命。”我背心发凉,定定地看着他,道:“郡王的意思是,姬妾不过是能随便赠人的玩物?谁若喜欢就尽管讨了去,若是传出去,也不过是一场手足情义的佳话?”他面色微僵,上前一步,想要握我的手,我已猛地收手,起身道:“所以,你们怕宜平性子太烈,唯恐她以死酬情,才让我去劝她委身李重俊?”
  
  他眼中暮色沉沉,欲言又止,我见他如此,明白自己说中了他们的打算,心下一下下刺痛着,难以自抑。当年想要全了宜平的心思,将她送入了东宫,本以为是做了件成全姻缘的善事,可先是赐药落胎,此时又是转赠兄弟。
  
  我成全的,究竟是她的痴心一片,还是皇位斡旋的筹码?一面想着,心中酸胀着,眼中已是模糊一片,不知何时,已被他紧搂在了怀里。
  
  我双手抵在身前,苦笑道:“此事我绝不会去做,宜平待二郡王痴心一片,多年侍奉左右,如今要被送给旁人,让我如何开口?如何劝?”他沉默着,似乎无意勉强我,可也就是他这样的沉默,让我更加想要抗拒,像是为了自己多年压抑在心底的不甘。
  
  我挣了两下,始终挣不开他的手臂,带了哭腔,道:“李成器,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宜平不过是个姬妾,就是皇祖母见了她也记不起那张脸,你们总有办法去解决的。为什么要牺牲一个女人去成全大局?”
  
  她不像我,顶着武家姓氏,不得不接受一切的安排,只为能让所有人活命。
  
  李重俊虽也是郡王,却因是庐陵王之子,常年在宫中被压制,连太子的几个子嗣都不如。若非此次庐陵王回京,谁还记得宫中有这么个性惰鲁莽的郡王?即便是庐陵王一脉已恢复地位,同为皇孙,李成义若是有心回护,我就不信他护不住一个女人。
  
  “永安,”李成器话音带苦,重叹口气,道,“你若不愿,没人会勉强你。”我脑中空白一片,不愿再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自窗口而入的阳光,落在卧榻,案几,木椅上,斑驳错落。
  
  “为什么一定要让,不能去争?”过了很久,我才稍平复了心情,“李重俊虽鲁莽傲慢,但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姬妾,公然和你们为敌。”他松开手,静看了我会儿,才轻声道:“父王昨日上了奏章,让太子位于庐陵王,皇祖母已准奏,复立庐陵王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我愕然看他,他嘴边仍带着一丝笑,眼中毫无暖意。
  
  纵是千思万虑,我却从未想到父王会轻易让出太子位。在李家极尽凋零时在位的太子,妻妾被杀,屡次以谋反之名定罪,近十年的隐忍后,不过换来的是让位于兄。这许多年,虽因太子位而屡遭横祸,却也因太子位而换来了李家旧臣的扶持,这一让位,等于将多年的筹谋让给了野心勃勃的韦氏,让给了扶持韦氏的叔父武三思。
  
  他草草一句话,算是断了宜平的所有后路。连太子位都已让出,面对如今太子的三子李重俊,区区一个姬妾,李成义又怎能、怎敢说什么?
  
  想到这处,我忽觉疲累:“若是认真说起来,我也不过一个姬妾,若是日后有人讨要,也不知会是如何下场。”他愣了下,紧握住我的手,道:“你这话是在气我,还是在怨我?”我缓缓闭上眼,靠在他身上,道:“放心吧,若真有这一日,我绝不会以死酬情,让你们难做的。”他的手猛地收紧,我吃痛地哼了一声,没有睁眼。
  
  过了许久,我听他始终没有声音,才悄然睁了眼,正对上他幽幽的目光,忙侧头避开,道:“怎么?听我这话可是松口气了?”他依旧静看着我,直到将我看得无措时,才苦笑道:“你此时正在气头上,每句话都是剜心刺骨,让我如何作答?”我低头不说话,心中一时是宜平的事,一时又是如今的莫测局面,犹豫道:“倘若不退让,你有几成把握守住这个位子?”
  
  “若是宫变,有五成机会,”他温声,道,“但我不愿你们任何一人有事,所以,只剩了三成。”我抬头看他,他亦是浅笑回视:“至亲性命,天下不换。”
  
  
  
  
  
  
  第44章 四十三 美人名剑(1)
  圣历元年,李旦逊位庐陵王,武皇复立庐陵王为皇太子,以皇嗣李旦为相王,赦天下。
  
  这几日,李隆基设了家宴款待太原王氏,我特地避了开。在屋内用过晚膳后,李清请安入内,说是郡王吩咐下来,若不愿去家宴便罢了,竹苑处有贵人在等着,总要去见一见。我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这贵人指得是宜平。
  
  我独自挑了条小径,入了竹苑,果真见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曲桥上,低头看着水面。她似是听到声响,抬头看向我这处,竟是形销骨立,痴若傀儡。我倒吸口气,慢慢走近她,拉起她身侧手,道:“宜平。”唤了这一声,却不知何以为继。
  
  她点点头,挤出一抹笑道:“县主。”我苦笑,道:“如今没有县主了,你叫我永安即可,若不嫌弃,就叫我声姐姐。”她摇头,道:“主仆情仍在,宜平还是叫县主自在些。”我没再坚持,拉着她沿着曲桥而行,相对沉默着。
  
  待入了亭,我才转过身,直视她,道:“我今日是来劝你的。”她颔首,道:“我知道,可我来不是听劝的,只是想来见见县主,”她低下头,隐去了神情,“毕竟,日后见得机会更少了。”她的语气出奇平静,却字字扎入心里,我静了会儿,才低声道:“其实,你就是让我劝,我也说不出半句,怪只怪我当初自作聪明,累你到此地步。”
  
  她摇头,走到亭侧,盯着池中鱼戏谑欢闹,出神了片刻,轻声道,“福薄缘浅,宜平不怨,能换回郡王数年平安就值得。”宴席处传来鼓乐之声,这处仅有蝉声阵阵,我站在她身后,听着乐舞欢笑,喃喃道:“会平安的。”
  
  她自竹苑告退时,郑重地向我行了个礼,没有说半句话。我眼中发酸地看着她,轻声道:“宜平,你做的已经足够了。我不想你日后做绵里金针,日日算计渡日,倒宁可你变了心,安分过完后半生,你可明白?”这场争斗,连王孙贵胄都是命如草芥,何况她一个被转赠的姬妾?李重俊在宫中素来多疑暴躁,她若是仍惦念着李成义,必难善终。
  
  她点点头,起身离开,我盯着她的背影,正是出神时,曲桥另一侧已有一个男人行来。我见他面生,衣着又极考究,便已猜到必是太原王氏的人,忙起身行了个礼,他打量着我道:“你是王府的婢女,还是郡王的姬妾?”
  
  我犹豫了下,道:“妾身武氏。”他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我不再多留,错身走过他身侧,暗自松了口气,却听见他笑了声,道:“很急着走吗?若我此时为难你,李隆基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停住脚步,他又道,“如今太子已成相王,李隆基虽还是临淄郡王,却大不比从前,唯有我太原王氏才能助他。夫人,你说是吗?”
  
  我默了片刻,才低声回道:“王公子,此处虽是临淄王府,却四处是宫中耳目,说话还是小心些好,”顿了顿,我听他没答话,又笑道:“妾身闻公子周身酒气,想是喝得多了些,可要命人备茶来?”
  
  “二夫人客气了,无需如此麻烦,在水边走走就好。”倒也是个聪明人,我笑了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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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此人,是在一日后,我才知他就是王寰的胞兄,王守一。
  
  因狄公来到府上,我到宴上时,众人正是热闹,正在纷纷敬酒祝狄仁杰出征大胜。叔父武三思虽是笑着坐于一侧,却面色极不快,我悄然入内,寻了个不显眼的地方落座,听着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默不作声。
  
  数月前突厥可汗为女儿求亲,皇祖母将堂兄武延秀送往突厥,却不想可汗震怒,扬言求的李家皇室,大周却送去武家男儿,冒名求婚,遂起兵攻打河北。不过数十日,便已夺下数城,所到之处杀尽平民,血流成河。
  
  此事本就是嘲讽武家,皇祖母却不启用武家人带兵,而是让太子李显挂帅征兵,狄仁杰代帅出征,也难怪叔父如此不快。
  
  “听闻朝廷募兵月余不满千人,”王守一举杯笑道,“天下闻狄公为元帅时,应募者云集洛阳,如今竟已逾五万,狄公的威望真是令我们这些小辈钦佩。”狄仁杰摇头一笑,道:“是太子为帅,本相也不过是代帅出征而已。”王守一爽朗一笑,看向狄仁杰身侧的中年男子,道:“姚大人此次可会一同出征?”
  
  那男人气度轩昂,虽着儒衫,却有着武将的锐眸。我正悄然打量他时,他已笑着回道:“姚某不才,只能在朝中遥祝狄相大败突厥,凯旋而回了。”坐在一侧的李隆基轻挑眉,笑道:“人都说兵部侍郎姚大人胸中自有万军,举凡边防哨卡,军营分布,士兵情况,兵器储备都能熟记于心,即便是此番不上阵,怕也早有良策献与狄公了,何来不才一说?”那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举杯示敬,一饮而尽。
  
  我听李隆基这么说,才记起他前几日曾提起过此人,兵部侍郎姚元崇,狄人杰的得意门生之一。李隆基说起此人时,曾忧心他是皇祖母一手提拔,不知日后是否会是李家的阻碍,却又似乎极赏识此人,大有拉拢的想法。
  
  难怪,今日有这一宴。
  
  我正想着,身侧冬阳已轻啊了一声。我侧头看她,低笑道:“怎么?”冬阳不好意思地躬下身,低声回道:“奴婢自幼习武,常听人提起此人。”我心中一动,追问道:“说说看。”她点点头,蹲在我身侧,细细说道:“此人出自吴兴姚氏,自上几代都是天下有名的武将世家,所以幼时师傅常有提及,到姚元崇这一代,更是诸般兵器无所不通,堪称奇才。没想到他竟是弃武从文,做了兵部侍郎。”
  
  吴兴姚氏?难怪冬阳会如此惊讶。
  
  若论起来,怕是连李隆基他们都不及此人身份尊贵,这可是天下的正统帝胄。当年帝尧的传位人舜,就是姚氏的始祖,姚重华。我看他举杯饮酒,心中渐生了个想法,笑着举杯起身,走到李隆基身侧坐下,道:“郡王,妾身想要敬姚大人一杯。”
  
  李隆基讶然看我,见我笑意满满,便顺水推舟,道:“敬酒总有个由头,本王倒想先听听。”他身侧李成器亦是侧了头,静看着我。我点点头,看向同样是神情诧异的姚元崇,道:“妾身幼时就曾听闻过吴兴姚氏,缘起舜帝,乃先圣先贤的后人,今日见了姚大人自然要敬上一杯。”
  
  吴兴姚氏虽是正统帝胄,可却是个虚名,比起在场的李家皇室、太原王氏,差之甚远。我如此敬重的一杯酒,不敢说让他心生感激,也起码会让他畅快不少。
  
  李隆基了然一笑,亦是举杯,道:“永安如此说,本王也要敬上一杯了。”他本就是主人,又有我这奉承话在,席间众人自然都举起杯,同饮了酒。
  
  姚元崇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拱手对众人回礼,又看向我二人,笑道:“若追及祖先,此宴中众人都是世家望族,姚某怎敢如此居傲。”我看了眼冬阳,她心里神会,忙又为我添了杯清水,我笑着看回姚元崇,道:“姚大人,其实前一句是客气话,这一杯才是真正想要敬你的。大人听了此话,再决定要不要喝下这酒,若是喝了,便要应了妾身一个请求,若是不喝,妾身自会退下。”姚元崇愣了下,才尴尬一笑道:“夫人请说。”
  
  李隆基蹙眉,盯着我的酒杯,我没理会他,对姚元崇道:“郡王自幼习武,素来喜好结交擅武之人,常和妾身提起姚大人出自武将世家,对诸般兵器无所不通。妾身听多了就记在了心里,今日既然见了大人,就想厚颜见识一番,”我说完,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笑道,“不知大人这杯酒,要不要喝呢?”
  
  此时场中皆是朝中众臣、皇孙望族,哪个不想有当众露脸的机会?我笑吟吟看着他,他正是踌躇时,狄仁杰已是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县主幼时就是伶牙俐齿,连本相也甘拜下风,元崇啊,已被人连着高抬了两次,你这酒还想逃掉吗?”
  
  姚元崇忙举杯饮尽,道:“恭敬不如从命。”
  
  众人正是酒到兴头上,听得此话都极有兴致,李隆基立刻命人清了宴厅,搬来兵器木架,笑道:“姚大人,请。”他侧头看我,低声道:“你连着喝了两杯——”我轻摇头,低声笑道:“是水。”他怔了下,懒懒靠在椅子上,冲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才又看向场中。
  
  此时姚元崇已走到当中,扫了眼兵器架,认真挑了件趁手的,抱拳道:“姚某也有一请。”李隆基笑着点头,道:“大人请说。”
  
  姚元崇恭敬道:“夫人刚才说的‘诸般兵器无所不通’,确实夸大了。姚某是自幼随着家父,练了不少兵器,但却最喜剑。习武者,总好与人切磋,姚某早几年就已仰慕寿春郡王的剑法,却无缘一见”他将目光移向李成器,抬袖道,“今日既是借着此机会,不知能否在献丑后,有幸见一见郡王的剑法?”
  
  我讶然看李成器,虽说他是能诗擅剑,却未料到竟连姚家人都如此高看他的剑法。他微微一笑,看着我,道:“既然是夫人先为难了姚大人,本王也不好薄了大人的面子,只能顺水推舟卖弄一番了。”
  
  
  
  
  
  
  第45章 四十四 美人名剑(2)
  我迎着他的目光,亦是会心一笑。
  
  一道银光划过,姚元崇已跃身而起,在场中洒下漫天光影,几个辗转已是震慑众人,待到收剑时,狄仁杰率先喝了采,李隆基亦是起身祝酒,神情格外畅快,我早已心猿意马,看着静坐的李成器。
  
  姚元崇持剑恭请时,他才放下酒樽,起身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抽了一柄剑。
  
  我屏息看着,一颗心跳的极快,看着他凭剑而立,向姚元崇虚一拱手,剑身一震,立时场中寒气四射,势如天光破云。
  
  身随剑动,剑如魂追,矫若惊鸿,魄似龙翔。
  不同于方才的震慑,那一抹身影凭灯影月色,气魄竟如袖手搏千军,沧海怒平川。
  
  待到剑停人静时,他袍角方才落下,双手持剑抱拳,微笑着对姚元崇道:“姚大人,承让了。”姚元崇双目圆睁地看着他,抱拳回礼,竟是半晌也没挤出半个字来。方才赞颂叫好的众人此时也没了话,面上钦佩,惊诧,亦有不解者。
  
  我紧紧盯着他,没来由的一阵心酸。时无英雄,他纵有文才武略,却也只能在此时博众人一声喝彩,再无用处。
  
  他将剑插在架上,回身落座,又是举杯与身侧狄仁杰低声笑谈着,而姚元崇显是被他剑法所慑,面上的客气少了许多,与几位郡王的言语多了些热络。
  
  李隆基坐在我身侧,低声笑道:“永安,多谢你开了局。”我摇头一笑,道:“我只是偶然起了这念头,没想到竟是抛砖引玉,让姚大人起了惺惺相惜的念头。”
  
  他挥手,让李清为我添了杯花茶:“不过,招纳姚元崇有很多种手段,今日的绝不是上策,不是你一贯的性情。让我猜猜,你今日当众说的这番话,可是另有目的?”
  
  我接过李清递来的茶,看他笑盈盈的眸子,道:“郡王猜吧。”他细想了想,道:“是不是因为王守一?”我笑看他,道:“怎么说?”
  
  他接着道:“昨日有人告诉我,你在竹苑见过他,我猜你被他言语刁难过,今日才学得像个恃宠而骄的女人,在人前卖弄一番,对不对?”
  
  果真是个人精。
  
  我咬唇一笑,低声道:“很多年前,有人让我学会了一件事,有些时候能让人看到自己的算计,才会彻底让他放下防备,若是处处无错,才是最大的祸事。他们王家如今是你最大的倚仗,对王守一来说,一个好争宠好露脸的蠢女人,总比一个处处谨慎的聪明宠妾好得多。”
  
  李隆基认真听着,静了会儿才笑道:“此人教你的,倒也有理,在府中的人哪个不是暗中算计着,唯有你这样明着招摇的,才是最不用防备的,”他扫了我一眼,微扬了嘴角,“是上官婉儿?”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那年因为狄仁杰谋逆案,牵扯到了李成器的身家性命,我心中慌乱间在皇祖母面前下跪求情,却没料到,竟因此让皇祖母误以为我算计着李隆基,有了之后的赐婚。一晃六年,婉儿的话仍清晰可闻,当年的冲动是随性所致,却换来了皇祖母的安心,如今的招摇是刻意而为,却不知能不能换来太原王氏的轻视。
  
  李隆基见我始终沉默着,伸手轻叩了几下案几,道:“永安,为了换你片刻清净,本王只能再纳宠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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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说到做到,不出半月,就新纳了妾刘氏,宠爱有加,甚至不惜为她另辟了院子,整日欢声笑语的,好不快活。夏至始终不动声色,倒是冬阳日日扳着张脸,杏眼时不时立起,寻常奴婢稍有错处就是一顿训斥,我听着好笑却不能劝,只能任由她去。
  
  我算着日子,再过三天便是李隆基生辰,正和夏至商量备什么礼时,冬阳已红着双眼进来,立在我身侧,眼中还噙着泪珠,却默不作声。
  
  我诧异看她:“怎么了?”她咬唇摇了摇头,似是极委屈,估摸十有八九又是因为我和人起了争执,我看了眼夏至,她立刻上前替冬阳拭泪,我撑着头看她,笑道:“说吧,是被刘氏院子人欺负了,还是和王妃院子人拌嘴了。”
  
  冬阳撇嘴,喃喃道:“是王妃院子里的,说昨日郡王和王妃把酒言欢,醉极舞剑。”
  
  我嗯了声,王寰父兄皆为武将,必是擅用兵器的,倒也和李隆基相衬:“王妃和郡王琴瑟相谐,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冬阳闷了片刻,低声道:“夫人这是明知故问。”我偏头看她,笑了会儿,说:“她们琴瑟相谐,总好过让我专宠,却日日要跪地请罪的好,对吗?”她怔了下,糊涂看我,道:“夫人难道不介意?”我默了会儿,才笑道:“自然介意。”
  
  心中人有妻妾成群,哪个人能笑对着,心中没有半点介怀?只可惜,我介意的并非是那个与王寰舞剑,与新妾同寝的临淄郡王。
  
  夏至在我身侧摇着扇,始终静静地,冬阳却极不理解,瞅着我道:“奴婢与夏至是郡王初次出阁时,亲自在坊间买回的,多年一直随在郡王身侧,说是奴婢,却从没人敢看低。当初跟了夫人,奴婢就明白郡王必是将夫人看得极重,才放奴婢二人过来,可夫人过门才两年,郡王就不再来屋中了,夫人不急吗?我可是整日都睡不好。”
  
  我看着她,道:“郡王是将我看得极重,那是因为我与他自幼长大,历经许多事才平安到今日。你们盯着的是府中一时荣辱,可若是郡王有险,王府便会一朝倾覆,又何谈其它?”
  
  她紧抿唇,不敢再说话,我直起身,接着道:“你们是自幼跟着郡王的,什么变故没见过?难道别院下人几句冷嘲热讽就受不了?”
  
  冬阳跪下,道:“奴婢知错了。”夏至见状也悄然跪下。
  
  我摇头笑道:“真像个‘爆竿’,一点就着,起来吧,随我出府去买些物事。”她刚站起身,就听见门口有人咳嗽了声,李隆基靠在门边,环抱着双臂,道:“都下去,今日本王要恩宠二夫人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想起刚才的话,顿觉尴尬。
  
  冬阳和夏至已退了下去,他走到我身前,却不停步,只微微笑着,看着我一步步退后躲他,直到逼到桌角了,他才算停了下来,低声道:“永安,你当真介意吗?”
  
  他如今已高我许多,微低着头看我,竟有了些压迫感,我镇定了下,笑看他,道:“介意,自然介意,我是在介意刘氏入府这么久,竟还没怀上你的骨肉。”
  
  他敛眸看我,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近似耳语:“你若介意此事,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府中女眷有与我同寝者,次日都会被赐药。”
  
  我惊看他,道:“为什么?”他默看了我会儿,才长叹口气,道:“若是寻常女人,不知多欢喜,你却只有惊恐之态。和你说笑的,”他手撑在桌边,接着道,“刘氏已有了身孕。”
  
  我哑然看他,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恭喜郡王了。”刚才不过随口应对,却真是被我说中了,我低头想了会儿,接着道:“过三日就是你的生辰日,此番府中又有喜事,看来要好好备一份礼才好。”他始终锢在我身前,不说不笑的,我心中有些没底,只能又玩笑道,“这次真是破财了,怕是要用上些嫁妆才够。”
  
  他松开手,笑了声,神情渐散漫,随口道:“连嫁妆都要用上,让我如何与恒安王交待?过会儿我让李清给你拿些绢帛。”我松下口气,也不再和他争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避开他身前,行礼道:“谢郡王。”
  
  他呆了会儿就离开了,冬阳进来时有些诧异,我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刚才教训虽在,可见李隆基匆匆来,又匆匆走,终是替我意难平罢了。我吩咐夏至替我换了寻常衣衫,让她去和李清通禀一声,要了辆马车,便自府门而出,向西市而去。
  
  此时正值午市开市,街上商贾店铺,热闹非常。
  
  李隆基果真大方,我也没怎么客气,反正是借花献佛。待一切妥当后,我见冬阳夏至似乎兴致极好,便吩咐马车载着物事回了王府,与她们一路沿着闹市行走,听冬阳不停说着当年在洛阳城中旧事,竟也分外新鲜。
  
  经她一提起,我不禁也记起十岁前在西河的日子,这么多年来,除了和姨娘偶尔通信,再没机会见过。当年姨娘的女儿因染了天花夭折,她被赶出夫家,在父亲旧宅中看顾着我,父王也算是念了故去娘亲的旧情,将她又送到潞州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人知晓她曾有过那样的过去和天花那样的禁忌,如今嫁了个小官作妾,生了一子,也算是老有所终了。
  
  我正想着,忽听得前处一阵热闹,似有贵人入画楼,被拦了路。
  
  冬阳最喜凑热闹,跑上前听人议论,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道:“是大郡王在,说是有人为他庆贺生辰,包了这画楼。”我愣了下,心中渐泛出些异样,三分酸涩七分苦意,今日本是为李隆基买贺礼,却未料竟是他的生辰日。
  
  冬阳说完,立刻又跑上前瞧热闹,素来寡言的夏至却忽然低声道:“夫人既是来了,倒不如锦上添花一番。”我心中一跳,盯着她不说话,夏至郑重向我行了个礼,道:“奴婢是何福的亲妹,寿春郡王的人。”
  
  我更是诧异,却已明白她话中所指。
  
  还未待细想,她又道:“这处画楼是郡王的私产,夫人若有意大可偷梁换柱献上一曲。我自幼在此处抚琴学唱,冬阳是知道的,只消和她说是借机为大郡王祝寿添喜,她又是个孩子性子,玩性又大,必不会多想,反而会觉有趣的很,”她见冬阳回了头,默了片刻,待冬阳再去看热闹时,又低声补了句,道,“这份贺礼,郡王必会欢喜。”
  
  
  
  
  
  
  第46章 四十五 心不系身(1)
  我低头想着她的话,一时拿不定主意。
  
  相识近十年,哪怕是片刻温情,亦是他赠于我。自从随李隆基出阁后,在王府中整日要避讳着各种人,又碍于王寰连寻常家宴都能避就避,我与他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哪怕是上次狄仁杰出征前的酒宴,亦是目光交错而过,不敢多说半句话。
  
  李隆基的生辰,我可以大张旗鼓的置办贺礼,而他的生辰,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此处,我才抬头看夏至,她的话,我究竟该信几分?
  
  此时画楼前人群渐散去,冬阳已回身,笑看夏至,道:“平日见你话不多,倒是刚才和夫人一直交头接耳的,有什么有趣的话,非要避开我说?”夏至抿唇一笑,柔声道:“平日见夫人好读书,方才正想起《释私论》,便请教了两句。”
  
  她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心头顿时豁然,当初那一卷《释私论》所知人并不多,她一个婢女能轻易道出这隐秘,看来真是李成器先有了交待。
  
  冬阳啊了一声,闷闷道:“夫人好读书,你也偏就问书,是想把我闷死不成?”夏至摇头,轻声道:“你若要有趣,就和我一起劝劝夫人。今日正碰上大郡王的生辰日,又是在这画楼里,倒不如我进去找旧人打点一二,让夫人捡个趁手的献上一曲,锦上添花一番。”冬阳愣了下,瞬间明白过来,立刻两眼放光,道:“好主意!”
  
  应证了夏至的身份,我也放了一颗心,半推半就的被她自后门带入。我和冬阳立在一侧偏房外等着,过了片刻夏至就悄然回来,点点头,示意我们一起上了画楼二楼。有个半老徐娘侯在门口,见我几人忙迎了进去,屋内入眼尽是各式乐器,应有尽有。
  
  那半老徐娘轻笑道:“里头确是点了几首常听的曲子,我已吩咐下去了,夫人尽管挑趁手的曲子,到时就说是乐娘忽然不舒服,换了个人就好。”夏至点点头,笑道:“我们夫人与郡王是旧识,不过是趁此时候献上一曲,和郡王做个玩笑,多谢余娘相助了。”
  
  余娘连摆手,道:“这是夫人助我。今日郡王来,我是费尽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出彩的,平日那些乐娘的曲子虽是好,都是听惯了的,与夫人这主意一比确是落了下乘。”
  
  夏至又与她笑着说了两句,约莫商量好了说辞,余娘正要退下时,我忙道:“等等。”余娘站住看我,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我笑道:“我与郡王是旧识,我身边这两个也是常年跟着的,只要稍后有人问话,一听声音便猜到了,反倒不好。不如你挑个伶俐的人,若有人问话就说我不能言语,随意替我应付着,若是逼得急了,便拿笔墨答话。”
  
  此番既是宴请,难保席间没有认识我的人,还是如此安排妥当些,若是有什么麻烦,奏完一曲就告退,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余娘忙赔笑道:“夫人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寻个来。”
  
  她走后,我又笑着对夏至冬阳,道:“稍后你二人就外候着,若我觉得人多不妥,就暂且不露面,权当玩乐,可好?”她两个点点头,冬阳立刻极有兴致地看着一屋子的乐器,道:“平日从未见夫人弹什么曲子,奴婢今日算是开眼了。”
  
  我笑了笑,扫了眼架上的器具,挑拣了一个趁手的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姨娘当年就是借着一手琵琶曲名扬西河,我随着她自六岁学起,四年中也算有几个趁手的曲子,可是在宫中这么多年,偶尔闲下来练练,也就仍是那几个曲子,只能说是极熟,却并没有多出彩。
  
  我边拨弄着,边琢磨该选那首时,余娘已带了个少女进来,草草说了两句,便将我二人带入了一个阁间儿,里外隔着珠帘,又有屏风,只听见里头人声交谈,却绝见不到客家的脸。刚才进来时,那余娘就说得明白,今日来的人不多,也就凑了两桌而已,我听着谈笑声大多是陌生人,也仅有李成义在,渐定了心。
  
  待抱着琵琶坐下时,我才觉得心跳的厉害,像是要扑出心口一样。
  
  “隆基怎么还没到?”李成器忽而出声问了一句,身侧有人低低一笑,道:“听说新入府的刘氏有了身孕,怕是美人在侧,耽搁了。”李成器淡淡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我忽而想到了曲子,既他当日将广陵散改成笛曲,那我就索性改为琵琶曲,此时彼时,也算是我回赠了他一曲。
  
  我定了心神,示意那少女凑近,悄声和她说了句话,她点点头,直起身,道:“禀郡王,今日点的曲子只剩最后一首了,因乐娘忽然身子不舒服,不敢上来扰了郡王和各位贵客的雅兴,所以另请了个新人上来,还请郡王务要怪罪。”
  
  李成器笑了声,温声道:“无妨,这处的曲子本王早听惯了,换个人也好。”那小姑娘忙回道:“此人要献的曲子比较新鲜,所以先不报曲名,还请各位细听。”里头有人应了,我捻着拨片的手竟有些隐隐冒汗。
  
  待到里处人继续了笑谈,我才深吸口气,起了音。
  
  那日殿上一曲,我早已刻在心里,此时弹奏并不算难。这一曲起,脑中满满的尽是殿中他长身而立,执笛的笑颜,待到手下越发流畅时,隔间外说话声响渐淡了去,他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暖风自窗口而入,撩拨着我与他之间的沉默。
  那日殿上一首笛曲,唯有我懂,今日画楼这一曲琵琶,你可听得明白?
  
  待尾音落下时,隔间内才有人喝了好,不停有人问着话,大意都不过是问询我的名讳,平日在哪家画楼奏曲。那小姑娘按照先前的说辞回了话,里处人便纷纷感叹着,说什么难得一首好琴,却是个哑女。
  
  我正暗自笑着时,李成器忽而道:“不知姑娘可会写字?”我心头一跳,耳根瞬时发热,他真的猜到了。那小姑娘忙看我,我点点头,凑在她耳边又说了句话,她笑着点头,回道:“会是会的,只是这乐娘有规矩,素来只执笔应答主人,旁人从不理会。”
  
  里处有几人大笑起来,有人道:“这规矩听着怪,怕是乐娘知道今日的主人是寿春郡王,才临时定下的吧?”话音未落,又有人附和,道:“寿春郡王以笛闻名,擅音律之人自然仰慕,尤其又是少年风流,这珠帘屏风后的佳人必早已暗属芳心了。”此话一出,附和人更多,笑声连连,尽是揶揄之词。
  
  李成器始终未出声,待众人说够了,他才和气道:“多谢姑娘这一曲广陵散,姑娘若不嫌就以笔墨留下姓名,他日若有缘,本王必会以乐会友。”
  
  那小姑娘低头看我,我点点头,将琵琶递给她,走到窗边案几处。因之前的吩咐,余娘早已备下笔墨纸砚,我想了想,才提腕写了几个字:心不系于身,唯念情动时。
  
  放下笔,我盯着那几个字,脸烫得难耐,吹干墨折好,递给了那个小姑娘。她拿着纸匆匆走出珠帘,等了很久,才听外间李成器轻叹一声,柔声道:“多谢姑娘。”
  
  我心中满满地,仿佛都能看到自己的笑,待那小姑娘走回来时,才向她比了个手势。此一曲是我任意妄为,随心所致,此时人多眼杂,也该离开了。
  
  正是开了门时,忽听见有人自前门进了外间,道:“大哥,我来晚了。”是李隆基,我下意识顿了脚步,他又接着道:“本是想带着永安来,她今日身子不大爽快,就托我带了份礼。”
  
  我暗吸口气,呆呆地立在了门旁。
  
  难道午后他来我房中,就是要带我来此处?可为何又改了主意?我脑中纷乱地想着,想起房中他步步紧逼,忽而冷面忽而玩笑的神情,渐猜到了什么,刚才那片刻的欢愉早已散尽,只剩了心底的阵阵寒意。
  
  是我一直在回避,他与王寰完婚日说的话,并不是作假,只是我私心当了玩笑。相对两载,有夫妻之名,却始终不咸不淡地远离着,我以为他有姬妾在身侧可以忘了少年情义,如今才发现错了。
  
  李成器没有立刻答话,倒是旁边人笑着说了几句,他才笑着道:“无妨,先坐下吧。”
  
  我魂不守舍地立在门边,感觉有人拉了下我的衣袖,见那小姑娘不解看我,忙对她笑了笑,快步出了房门。夏至和冬阳就守在门外,见我出来立刻对视一眼,该是也听到了李隆基的话,没再说什么,随着我快步下楼离开了画舫。
  
  回到屋中时,姨母恰好在,每日这时候她都会亲自带来进补的汤水,和我闲说上几句,今日见我神色不好,也就没多说,待我喝下便离开了。
  
  我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到了上灯时,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
  
  李隆基醉了七八分,正眯着一双眸子走到我身前,眼中暮色沉沉,喜怒不辨,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起身想要吩咐冬阳备醒酒汤时,却觉肩上一沉,被他按回了原处。
  
  
  
  
  
  
  第47章 四十六 心不系身(2)
  冬阳端着热茶,正准备进门,李隆基头也不回地冷斥了声:“滚出去!”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三步,李隆基又冷声道:“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她应了是,躬身退了出去。
  
  待四下静下来,他才缓缓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我看着他黑瞳中倒影的烛火,想要避开他,却被他猛地捏住下巴,动弹不得。他定定看着我,道:“今日我站在门外,听你弹了整首广陵散,直到你退出后,屋中人仍在谈论这首曲子,赞口不绝。”我被他捏得生疼,却不肯开口,不愿说也无话可说。
  
  他静了会儿,眼中醉意浓浓,声音却很轻:“你说得对,你我自幼相识,走过许多旁人不知的事,所以我将你看得极重。但你可知道当年的一旨赐婚,我有多开心?自母妃走后,又下了来俊臣的大牢,除了父亲兄长,唯有你和我走得最近。那日赐婚后,我亲自和花匠学琼花栽种之术,日日向沈秋讨教食疗之法,自出阁后,在这王府已住了半载,你可知道王府内有琼花苑?可知你每日所食之物,均是由我亲自验过,唯恐有任何差错,唯恐有人暗中做下手脚?”
  
  他的心思,这多年来也不过那夜的一句话。今时今日,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我从未料到的,也是我始终忌讳莫深的。我怔怔地看着他,这双整日懒散玩笑的眼中,有太多我不想要的东西,扑面而来,铿然入心。
  
  他见我不说话,又轻声道:“永安,你本该是我的妻,是这临淄王府的王妃,可我眼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却什么也不能做,我多希望你甘心嫁的是我?若有三分的机会,我绝不会让任何女人凌驾你之上,可你根本不放在心上。府中女眷,你总能小心避过,从不争宠,从不授人以柄,就连我,你也都是能避则避。”
  
  我身上一阵倦意涌来,看着他眼中翻滚如涛,莫名心慌。
  
  不知从何时起,每夜到这个时辰,我都周身发酸,使不上一点劲。本以为是贪睡所致,可对着盛怒的他竟也会如此打不起精神,心中渐有了不好的感觉,我勉强摇了摇头,连说话都觉得费力:“郡王请回吧。”
  
  他醉到如此地步,多说无益,以他的性情,唯有到明日清醒时再谈才好。
  
  他松开手,站起身,手撑着案几,一字一句道:“我与大哥同日娶妻,他至今无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他又道,“大哥府上姬妾鲜少侍寝,凡入房者次日都会被赐药,你知道他在做什么吗?我知道,二哥知道,龙椅上的那个人就不会猜到吗?”
  
  我暮地抬头,盯着他,眼前已是叠影重重,听着他又道:“身为相王长子,始纳妻妾已有三年,却膝下无子,你二人本就是犯下忌讳才会领旨受罚,皇祖母如此多疑,如今又能搪塞多久?”
  
  他敛眸看我,我心中纷杂混乱,想撑臂站起来,手却软得使不上一点劲,正是气闷时,他已欺身上前将我一把搂住:“永安,情起的不止你和他,也有我。”未说完,已挑开了我的唇舌,所到之处,灼热难耐。
  
  我脑中瞬时一片空白,只想推开他,却动不上半分,只能任由他步步紧逼。他眸中醉意渐深,低声喃喃着:“永安,你终究不忍心推开我是吗……”
  
  在他越来越明显的眷恋下,心像是被人大力撕扯着,痛得难以自抑,眼前已是阵阵发黑,不停有泪水涌出来,感觉着他将我横抱起,背脊落在床榻上,他一把扯下床帐,将我压在了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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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着病了半月,终是在重阳节前,我才出了屋。
  
  李隆基的寿宴,听闻很是热闹,冬阳面上虽说着王妃和刘氏的贺礼,眼底却闪烁着快乐。这半月李隆基除了陪在我榻旁,从未去过别处,端茶倒水,喂粥试菜样样亲力亲为,府中的小人也因此微妙,待冬阳和夏至都格外不同。
  
  无论他神采飞扬的说笑,抑或静坐着看我,我都从未和他说过半句话。
  
  终有一日,他靠在床边和我说了半个时辰,见我始终不理会,猛地扯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得险些摔下床时,我才挣了下,低声道:“很痛。”他骤然僵住,猛地松手坐到床边刚想说什么,我已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大,怎么也止不住。
  
  守在门外的夏至冲进来,煞白着脸看我,被李隆基冷冷瞪了一眼,无措地退了出去。他坐在我面前,不敢动一下,我任由自己哭了很久,才慢慢地抽泣着,止住了眼泪。他伸手想要替我拭泪,被我伸手挡了开:“这半月你也没睡好,今日不用再陪着我了。”
  
  我该怪谁?怪姨母喂我吃药?她不过是想让我和李隆基早些圆房少了祸事。怪李隆基酒醉乱性?他娶我入门两年,从未待我有半分懈怠,处处忍让,那日若非酒醉又见我毫不推挡,才做下此事。我并非圣人,却发现该怨该怪时,没有人真正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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