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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司溟[出书版完结 番外]

_5 司溟 (现代)
  莫傅司戴着手套的手捏住碗的边缘,将碗底朝向温禧。足墙厚重,碗底写有扭扭曲曲的满文,压根判断不出具体年代,温禧摇头道,“一般碗底都会有烧制年份,这个是满文,我不认识。”
  “这些是你自己看书了解的?”莫傅司将碗还放回了原处。
  “我家门口以前有一个老邻居,他一直在古玩市场里卖这些古董文玩,是他教了我一些这方面的常识。”温禧解释道。
  莫傅司知道这些初级市场里,几乎所有的商贩都是真假混卖,以次充好,倒卖赝品自然是家常便饭,就连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是照卖不误,忽然叹息似地喟叹道,“人世间的虚情假意,远比西贝古董多。”
  温禧抬头望他一眼,果真是人心永难满足,像他这样习惯了别人锦上添花的人也发出这样的叹息,可叫那些个冰天雪地里打赤膊的人如何是好?
  莫傅司收回神思,指了指那只粉彩金丝边龙纹大碗,“你看,碗上的这条龙,龙头面部不但被人格化了,而且是正面龙,额头上还有王字。龙的样子也很凶猛,除了大龙之外还配有小龙,这就是典型的清朝康熙年间的龙纹图样。”
  莫傅司居然好脾气地指点温禧去看龙凸起的额头上的王字。这样的他,真叫温禧受宠若惊。
  “龙纹根据形态大致可分为团龙、盘龙、行龙、翔龙、过龙等。从唐宋到明清变化还是很大的。像唐宋瓷器上的龙形象一般比较健壮,长尾如鞭,三趾爪,以宝珠、火焰、云朵、波涛作衬托。元代的龙就明显比唐宋时要修长,更接近蛇的形状。颈部偏细,眼嘴微睁,有胡无须,角细长,脊背生焰。龙身有鳞,鳞又分扇形或菱形,前者似鱼皮,后者如席纹。爪三趾、四趾、五趾都有。龙尾亦分两种,或像蛇尾,或像鱼尾。腿上还有毛发三撮,呈飘逸的姿态。”
  稍微顿了一下,莫傅司朝温禧微微颔首,“跟我过来,我记得袁仲谋收藏了一个明朝成化年间的龙纹梅瓶。”
  温禧望着前面男子清瘦的背影,只觉得心如鹿撞。他竟然渊博如此。
  “明代龙纹虽然还基本保留元代风格,但更加有规律可寻。龙的体型粗壮,二目圆睁,秃鼻上卷,嘴上长有胡须,须毛飘逸,龙周围多配有祥云、海水,或穿行于牡丹、莲花之中。”莫傅司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藏蓝色的梅瓶上轻轻摩挲,向温禧详细地讲解道。
  男子低沉如优质提琴的嗓音衬着满室的古董珍玩,更添几多旖旎。温禧恍若置身旧日时光,沉醉不知归路。
  “博禹,你好些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啊,还是上次宋教授带学生过来参观油画展览的时候,我记得你来了一趟,袁伯伯这儿新来了几件六朝的青瓷,要不要来开开眼?”
  “袁伯伯,我这不是忙论文的嘛最近。”是清朗的年轻男声。
  莫傅司半边嘴角歪了歪,看向温禧的目光充满了调侃。温禧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眼睛。
  祈博禹刚进藏室就看见了那道魂牵梦萦的倩影,“温禧?”惊喜之声脱口而出。
  “祈学长。”温禧神色淡淡。
  原本站在陈列架之间的莫傅司懒散地踱了出来,犀利的眼光在温禧和祈博禹两人身上扫了扫,没有说话。
  博禹打从看见莫少的女人,眼睛就没挪地儿,袁仲谋心叫不好,只得陪笑道,“哈哈,这蔺川真是小啊,转了一圈,大家都是熟人,哈哈。”
  莫傅司扯了扯唇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一面朝门口走去,一面交待道,“抓紧时间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了出来,我在车里等你。”
  温禧只看见一朵蓝芯的橙色火花一跳,然后就是袅袅青烟升腾,她赶紧快步跟上去。
  “温禧!”祈博禹忽然出声喊住她,年轻的嗓音充满郁愤与苦楚,还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袁仲谋心里连呼呜呼哀哉,这没眼色的傻孩子,跟莫先生抢女人,这不是找死嘛。眼看着莫傅司朝外走,也顾不得祈家贤侄,连忙追上去。
  “祈学长,麻烦放手。”温禧有些不悦,祈博禹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好人,可惜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还有一腔不合时宜的礼义廉耻,传教士对他而言倒不失为一个人尽其用的职业。想到这里,温禧的心忽然剧烈地一跳,现在的她比过去刻薄多了,莫非这就是近墨者黑?
  祈博禹俊俏的脸孔上表情郁结,“温禧,你上次骗我,你说那个男人是你的雇主!”
  这种质询的口吻使得温禧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恶意来,她抿嘴淡淡道,“我没有骗你,我是他的人,他不就是我的雇主吗?”
  祈博禹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太阳穴那里青蓝色的筋一跳一跳,“像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对你一心一意的,他们只是玩玩罢了,你不要犯傻,为了一时的虚荣根本不值得如此。”
  温禧猛地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手腕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印迹,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祈学长,我知道你和很多人都一腔情愿地认为我是在做灰姑娘遇到王子的白日梦,这才走上了这条自甘下流的道路。但是你要知道,灰姑娘也是装扮成公主才被王子爱上,所以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清醒。”
  别人都当她是灰姑娘,却忘了灰姑娘奇遇记是多么小概率的一件事,仙女教母、公主的行头、入场请柬……一样缺不得。这大概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商业社会里人人都热衷于这种麻雀变凤凰的狗血桥段,因为现实中很难重演。言情小说家往往喜欢以“缘份”来解释这种偶发事件,却忘记了灰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美。
  “你既然清醒,为什么还要这样做?”祈博禹简直痛心疾首,“再过一年你就毕业了,完全可以谋求良好的职业,找一个爱你的男人。”说到“爱你的男人”,祈博禹神态有些不甚自然,“过上幸福的生活。”
  “学长,有时候,您真的非常,幼稚。”温禧言辞激烈起来,“满大街都是大学毕业生,个个都想坐亮晶晶的办公室,出入高级写字楼,可社会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游乐场,哪里有这么多办公室给大学生?!不是每个人都和学长你一样出生书香门楣,读书读到死都没有关系。”
  祈博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心仪的女人居然这般看不起他,“虚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玛蒂尔德就是例子。”
  真不愧是书生,居然拿莫泊桑小说的女主人公来增强说话的信服度,温禧反而笑起来,“我没打算要什么好结果。”说罢,快步出了藏室。
  虚荣有报应么?当然有,只要足够虚荣,又足够努力,报应将是名利双收。这可是师太的喻世明言。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上有浅灰色花纹的连身裙子,随着步伐,裙摆呈现一种微妙的摇曳,脚踝旁边那根抽动的小骨头动人的让他心碎。祈博禹面色颓唐,除了像以前那样注视她决绝离去的背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心如死灰是这种感觉。
  袁仲谋不知道何时又回了藏室,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别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输在莫傅司手上,不丢人。”
  “莫傅司?”祈博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对,莫傅司。圈子里年纪再大,辈分再高的,哪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莫少’或者‘莫先生’,没几个敢直呼他全名的。市里最高端的私人会所流光就是他的产业,九重天的幕后老板一直是个谜,不过我估计十有八九和他脱不了干系。”
  祈博禹没有吭声,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温禧上次在校门口说的那句话:都是矮人一头,我不如找个个子高的。
  莫傅司,就是她眼里“个子高”的吗?
第八章 温暖 18~19.9℃
  莫傅司坐在白色宾利欧陆GT的驾驶座位上,脸枕在臂弯里,胳膊则搁在方向盘上。这样的姿势和平素冷硬的他实在不太搭调,温禧感觉内心陡然升腾起一股母性来,简直想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去亲吻他脑后的黑发,还有他难得柔软的侧脸。
  深呼吸了两口气,温禧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位。
  “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了?”依旧是懒洋洋的声调,莫傅司趴在方向盘上的头终于略为抬起,温禧才注意到他的鼻梁上架着那副茶色的护目镜。
  “我和祈学长之间没什么关系。我跟他说的一直很清楚。”
  莫傅司勾起薄薄的嘴唇,“你直接拒绝他了?”
  温禧嗯了一声。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一面发动引擎,一面说道,“你的那位学长一看便是位理想家。不过你不该直接拒绝他,以他的家世,他还是有几分利用价值的,怎么把男人吊在手上,让他既吃不到又舍不得丢也是一门学问。”
  一个夜夜与你肌肤相亲的男人居然一本正经地指点你该如何钓其他男人,一股难以言说的郁楚顿时袭上了温禧的心头。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指尖被绷得发白。夏日的热风吹进车里,温禧却觉得心里冰凉。
  莫傅司升起了车的顶棚,热气瞬间被隔断在外面。温禧眼睫低垂,看着裙摆上的灰色花纹默不作声。
  莫傅司瞥了她一眼,“知道古玩市场在哪条路上?”
  温禧吃惊地扬起脸,“在石塔路那边的巷子里。”
  莫傅司开了导航,在电子屏幕上快速地按了几下,眉毛微蹙。
  “那边很乱的,而且路很窄,没有停车的地方。”温禧轻声建议道。
  “我知道。”莫傅司淡淡应道。车却按照电子导航仪的指引往老旧的北区开去。
  莫傅司将车泊在了一家茶饮店门前,和温禧下了车,步行朝古玩市场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即使穿了高跟凉鞋,温禧也只到他的肩膀。看着两人的影子随着步伐不时交错相融,温禧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异样感。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忍不住唾弃自己,真是不可救药,刚才心寒的是她,此刻为着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幻想,居然又丢脸地心旌摇曳了。她不是动物,不应该会有雏鸟情结,难道这个冷酷的男人当真迷人如此,让她魂不守舍?温禧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男子。
  墨黑的眉毛下是深邃的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小小一片阴影。高挺的鼻子下是两片薄唇,此刻抿的紧紧的。下巴的线条优雅的不可思议。脖子修长高傲如天鹅的曲项。雪白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服帖极了,简直叫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相比之下,祈博禹就显得不够精致,潦草了很多。
  腰肢忽然被人搂住,温禧下意识地想惊呼,却发现是莫傅司,紧接着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擦着她的裙摆开了过去,温禧一阵汗颜。搂着她腰肢的那双手随即松开,他今日佩戴的是一枚蓝宝石袖扣,被切割成泪滴的形状,袖扣随着男子的动作幻化为一道蓝影,宛如一滴湖蓝色的眼泪蠕蠕流下。
  古玩市场相当僻旧,早已锈蚀不堪的铁栅栏,随处可见的砖头瓦砾,形貌怪异的文物贩子蹲在各自的摊前,露骨的眼光在这一对漂亮的过头了的男女身上来回打转。
  莲花青瓷尊、青釉人物兽耳罐、鸡血石、白玉古碗、宣德铜香炉、木刻观音像、漆器首饰盒、残破的字画……各种骨董杂乱无章地摆放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上。男商贩们高高卷着裤脚,露出毛乎乎的小腿,嘴里叼着烟,不时和相邻的同行们说着粗野的荤话,嘴里闪闪发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还是金牙,一面喷出浓浊的烟雾来。一种腐烂的汗酸味渗透进了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这种味道她并不陌生,里仁巷常年都萦绕着这个味道。不适的感觉使得温禧下意识地靠近了莫傅司,视线垂在他的手上。手指微微蜷缩了几下,温禧一根根捏紧了右手五指,她怕,她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去握他的手。
  莫傅司并没有温禧想象中一脸嫌恶的表情,他神情淡然,风度翩翩,仿佛不是走在破败的小巷,而是走在王公贵族的优美庭院里。
  有小贩殷勤地招呼二人,“上好的缅甸翡翠,冰种,水头足,先生给女朋友买一件吧?”
  温禧听到“女朋友”三个字,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莫傅司倒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当真朝那个小贩的摊位走了过去。
  温禧只得也跟在了身后。
  莫傅司随意看了看,并不开腔。小贩眼见这二人长相出众,估计非富即贵,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藏品吹嘘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温禧却盯着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白玉印章,半天舍不得移眼睛。印章小巧玲珑,经银剔透。印钮是造型稚拙的龙头,方形底部用阳文刻着两个篆体字:欢喜。
  欢喜。
  傅司。
  这样的联想让温禧忍不住一阵耳热心跳。
  
  小贩何等眼尖,拿起白玉印章,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这位美女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和田玉,最上等的材料雕刻的。你看看这玉的质地,这手感,还有印钮的这雕工,我敢说,整个古玩市场你找不到第二家。”
  旁边的文物贩子笑起来,“赵老二,你就胡吹吧你,小心把尿胞吹炸了,你媳妇回去捶死你!”
  “嚼你娘的蛆!”赵姓小贩重重朝邻位的贩子吐了一口唾沫,转脸又笑嘻嘻地游说眼前的一双璧人,“你们看这印章的白度,典型的梨花白,而且是籽料,这颗粒缝隙细密的,啧啧,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货。还有这上头刻的两个字,欢喜,衬着二位真是……”
  温禧生怕从他口里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赶紧打断了小贩的话头,“我不感兴趣,麻烦收起来吧。”一面抬脚想离开。
  莫傅司却忽然从小贩手里接过这枚印章,在手中略一把玩,开腔道,“你要多少。”
  小贩眼珠一转,这位一看就是金主,不宰简直对不起自己这半天的口水,于是便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千。”
  莫傅司嘴角勾起了一抹轻浅的弧度,“籽料?不过是山料玉里头的上品罢了。不够温润,包浆干涩,还有裂纹。雕工和刻工都不过尔尔。最多只值七百块。”
  小贩嘴上说着,“我这可是好玉,不能贱卖。”眼睛却一直盯着莫傅司,这男人长的像拍电视连续剧的,没想到居然是个行家。
  不动声色的丢下印章,莫傅司懒洋洋地打算离开。小贩这才急了,“七百块,就按照你说的价,今天刚开市,讨个吉利。”
  莫傅司扭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我现在又不想买了,七百块钱买个仿物,没意思。”
  “我再让五十块钱,六百五您拿走。”小贩神情宛如割肉断腕。
  莫傅司徐徐止住脚步,“六百我就要。”
  小贩想了想,咬牙答应了。
  付了钱,莫傅司直接将印章递给了温禧。
  温禧还处在刚才见莫傅司讨价还价的震撼里回不了神。有钱人不都应该潇洒地扔下一叠钞票,然后甩下一句,“不用找了”吗?像他这样有钱人中的有钱人,居然也会这种中年妇女的必修课,而且貌似还相当游刃有余。
  “人这种贱东西,你不骑在他身上,他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莫傅司面无表情,“撒谎都不会撒。”又学温禧说话,冷语道,“我对它没兴趣,眼睛却都直了。”
  温禧这才注意到他掌心里躺着的那枚印章,洁白的玉石和他白皙的手掌几乎融为一体,分不出界限来。温禧迟疑地从他手里捻起这枚小巧玲珑的印章,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男子的掌心,温禧立刻脸颊滚烫,讪讪地低头朝莫傅司说了声“谢谢”。玉石冰凉的身体紧紧挨着她的掌心,温禧攥紧了印章。
  莫傅司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摸出手机,看着来电号码,眉头微蹙,抬起脚朝僻静处走去。
  温禧知他存心避人,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太阳照得她心里仿佛开出了明亮的花,她忍不住频繁去看那枚印章,欢喜,喜气洋洋的两个字,温喜觉得心头和夏日的天气一般亮堂。
  周围的文物贩子突然开始将塑料薄膜上的古董文玩往箱子里拾掇,还不时伸长了脖子朝远处张望,一个个面色仓皇,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即将来临一般。不明就里的温禧也看向古玩市场另一头的甬道,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正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来。
  温禧立刻了然,主动往隐蔽处走去。然而,也许是她身上鹅黄色的裙子颜色太显眼,一个有些粗嘎的男声喊住了她,“小喜儿。”
  是郭海超。
  他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磨砂的牛仔裤,上面故意撕出破洞和须边,嘴里歪歪斜斜地叼着一根香烟。遒劲的肌肉上是藏青色的纹身,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你穿这条裙子真漂亮。”郭海超从嘴里取下烟,随手丢在地上,用鞋重重地捻灭了。
  和他打扮类似的年轻男人一齐哄笑起来,还有人吹起了口哨,“超哥,这是嫂子啊?真是漂亮的一塌糊涂啊!”其余人立刻打蛇上棍,拉长了声调喊“嫂子好!”
  温禧又急又气,转身就想去找莫傅司。
  郭海超上前去拉温禧的手,祈博禹这样,郭海超也这样,温禧觉得心里一阵阵怒气上涌,啪地一声甩开了郭海超的手。
  “嫂子好辣,带刺儿的玫瑰花,超哥你要当心啊!”
  郭海超朝兄弟们啐了一口,笑骂道,“少见多怪,打是亲,骂是爱,你们懂个屁!”
  温禧冷冷地注视着郭海超,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她极其厌恶的粗糙,也许是知识的匮乏,也许是教养的欠缺。总而言之,郭海超除了长相还不错,完全就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粗鄙的兽类。从小,他就喜欢一边和人说话时,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后当着你的面将口腔中的黄痰和绿鼻涕,狠狠吐射出去。说话不出三句,必带各种五花八门的脏字,他念书时有本事一个月都背不会几个单词,但学习这些市井俚俗的荤话、黄段子却比谁都快,而且能够运用自如。吃东西时会发出像猪嚼食一样的声音。指甲缝里永远是黑乎乎的。打嗝放屁像吹喇叭。这样的人,想想都让温禧觉得浑身难受。
  莫傅司打完电话回头的时候就看温禧在和一个男人对峙一般地站立着。他的眉峰一拧,唇角挂上了一道讥诮的弧度。
  伸手自如地揽住温禧的腰,莫傅司看都没看郭海超一群人,他神情漠然一如冰雪,“走吧。”
  他一靠近,温禧便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苦艾的气味。心脏仿佛一下跳得缓慢起来,每一次收缩与扩张似乎都被延长,温禧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左侧那颗拳头大小的东西正在一张一缩。
  郭海超恶狠狠地打量着莫傅司,“把你的手从我的女人身上拿开,否则我会揍的你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他周围的一干喽啰也开始跟着吆喝,一时竟十分热闹。
  “郭海超,谁是你的女人!你少胡说!”温禧气愤地叫道。
  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只听他冷哼了一声,“歪嘴鸡也想吃好米?笑话!”便搂着温禧的腰准备离去。
  郭海超被他轻蔑的神态刺激到了,嘴里滚珠子一般脏话连连,拳头径直向莫傅司身上招呼过去。温禧看着那只呼呼生风的拳头,不管不顾地拦在莫傅司身前,厉声叫道,“郭海超,你又想去吃牢饭了?”
  郭海超只觉眼皮重重一跳,硬生生地止住了拳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温禧,“上次是长的像娘们儿似的小白脸,这次又换了个没晒过太阳的痨病鬼。小喜儿,你是越发出息了啊,你妈把她的生意交给你了?”
  莫傅司眼睛猛地眯了眯,铅灰色的眼底升腾起一阵阴霾。
  温禧一张脸一下子变得雪白,声音越发尖锐高亢,“郭海超,你放心,我就是再沦落,也不会看上你!”
  郭海超呸了一声,“我会等着看你的收梢,温禧,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说完又看住莫傅司,“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本事?痨病鬼,你给我当心点!别他妈让老子再看见你!”
  一干喽啰跟着咒骂了几句,这才散了。
  莫傅司朝温看了一眼,眼睛里一片冷硬,“你倒是荤素不拘,连这种货色也沾惹,我倒是小瞧了你。今天这才几个时辰,你已经给我来了两次喜相逢。真是好本事。”说罢还鼓起掌来。
  清脆的鼓掌声听在温禧耳里,却让她耳膜一阵阵疼痛,连带着太阳穴也痛起来。炽烈的白太阳当头照射着,温禧觉得双颊滚烫,眼里却滚下泪来,泪水流到腮上,凉的,冷冰冰地简直像要直流进心底去。
  “你以为我想要认识这种人?是,没人勉强我和他这种人在一起,可是我的出身,我的环境,我的背景,我的经济条件,一切都迫着我和这种人一起成长。我战战兢兢,我如履薄冰,我夹紧尾巴做人,为的是什么?为的都是自己不要变成这种人!”
  眼泪流的更欢了,温禧在心底惨笑,看吧,自从认识了他,泪腺就像坏了龙头的水阀,再也别想关紧。
  莫傅司怔怔地看着眼前流泪的温禧,那悄无声息的泪水,那样郁结委屈的神情,那张紧紧抿着的樱唇,悄然和记忆里一张稚嫩美好的脸庞重合。乌黑的瞳仁里含着薄而湿润的光,米粒一样的牙齿咬着下唇,一张脸如同初绽的白莲花,平静却有所期待地望着的少年。
  小哥哥。
  小哥哥。
  那样甜糯的声音,像最绵软的桂花糕,仿佛一口咬下去,齿颊留香。
  莫傅司觉得心乱了。
  
  郭海超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口中那个没晒过太阳的痨病鬼。
  三年前,他替道上所谓的大哥高凯国蹲了监牢,过失致人死亡罪,判了三年。好在这位大哥倒还算念旧恩,出狱之后一直提携着郭海超,将石塔路那边古玩市场交给了他“打理”。
  “超子,你闯大祸了!”高凯国浓眉紧锁,“你什么时候得罪骆家的二少爷了?”
  正在喝啤酒的郭海超从一堆绿幽幽的酒瓶里抬起头来,嘟哝道,“怎么可能,我得罪谁也不可能得罪骆家,活腻歪了啊?骆慎川可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
  “得罪了骆慎川你还有命在这里喝酒?不是骆慎川,是骆缜川,骆家二公子!”高凯国用拐杖狠狠地捣地喝斥道,他早年和人抢地盘,跛了一条腿,所以道上不少人都称呼他“高瘸子”。每逢梅雨季节,腿疼得厉害,步行艰难,不得不依靠拐杖行走。
  郭海超陡然想起前几日在古玩市场和温禧在一起的男人,那男人皮肤白的像这辈子都没晒过太阳,一双深凹的灰眼睛,鬼气森森的,阴邪的很,当时他没下手,一方面是碍于温禧,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摸不清那个男人的深浅,玩鹰的叫鹰啄瞎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
  郭海超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道,“我又不清楚那痨病鬼是哪条道上的,谁让他撬了老子的女人!再说我又没碰他一根寒毛,不过教训了他几句。”
  高凯国扬起手里的拐杖,恨不得对准了他的脑袋狠狠来一下,“超子,别说大哥没提醒你,我们这条道上,谁敢不买骆家的账,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别说骆缜川睡了你的女人,就是他上了你老娘,你还得乖乖喊他一声爹。”
  郭海超恼火地站起来,将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狠命一摔,玻璃渣子四下飞溅,“操,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少爷,除了会仗势欺人,有个鸟用!”
  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高凯国挥挥手,示意郭海超闭嘴,这才接通了电话。
  “高瘸子,今个儿不是让你带着那个叫郭什么玩意儿的上我这边来的吗?怎么,我骆缜川面子不够大,还请不动你们吗?非得请我大哥出面才肯赏脸?”骆缜川一改往日嬉笑口吻,声音像罩着一层寒霜。
  高凯国连忙打圆场,“骆少您这说的哪里的话,我带着那浑小子在路上呢,给您负荆请罪来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我在海上皇宫905等你们。”
  挂了电话,高凯国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走了两步,见郭海超还没挪步,没好气地骂道,“超子,还杵在这儿干嘛,快跟我走。”
  “我不去!”郭海超又拿起一个啤酒瓶,一仰头,咕噜咕噜直往嘴里倒。
  高凯国劈手夺过他酒瓶,骂道,“还灌什么黄汤!待会儿你给我闭嘴,你这嘴一张,管保坏事。”
  海上皇宫是蔺川首屈一指的夜店,骆家的产业。里面可谓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异装癖、老玻璃、蕾丝边、嬉皮士……什么人都有。劲爆的摇滚乐简直要刺穿人的耳膜,凄迷的灯光使得整个大厅活脱脱成了古代皇陵。妆扮夸张的男男女女则是一具具活尸。
  高凯国吩咐手下待在车里,自己带了郭海超进了电梯。
  郭海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高凯国这回没客气,瞅准了他的小腿,用拐杖重重敲了一记。
  905的门虚掩着,高凯国将郭海超拽在身后,叩门道,“骆少。”
  “进来。”
  高凯国刚要进去,郭海超扯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不是这个声音。”
  那个苍白的男人的声音相当低沉,听着有种发毛的感觉,而这会儿说话的男声虽然也冷,但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
  高凯国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了门。
  房里光线有些暗,可以看到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交叠着一双长腿,手里握着一个方樽杯,里面是大半杯金黄色的酒液。另一个则站在窗前,似乎正在俯瞰夜景。
  “骆少,我带郭海超来给您附近请罪了,您大人大量,不和他这么个浑小子计较。”高凯国神色谦卑。
  骆缜川低头啜吸了一口马提尼,“傅司,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
  莫傅司这才徐徐转过身体,他手里依旧是他最爱的苦艾酒,沉绿色的酒液像一枚巨大的祖母绿宝石,在他白如春雪的指间闪烁。
  “骆少,这是……”高凯国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海超他得罪了您们两位?”
  骆缜川弹弹嘴角,“得罪了我倒没什么打紧,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好,不过得罪了我们莫少,可就严重了,他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郭海超一看见莫傅司,立刻觉得强行按捺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出来。不由暗暗捏紧了指节。
  高凯国看在眼里,赶紧朝郭海超喝道,“超子,还不快向莫少赔礼道歉。”
  莫傅司薄唇轻勾,嘴里打了个唿哨,三条蛇立刻从沙发背后游了出来,莫傅司伸手搂住红尾蚺,轻柔地摸着红尾蚺的身体。小青立刻不依了,游上了他的胳膊,像牵藤植物一般缠绕了上去。黄金蟒红色的眼睛则盯着高凯国和郭海超二人,猩红的蛇信一伸一缩。
  郭海超立刻白了脸,这个男人居然玩蛇,难怪感觉如此阴邪。高凯国也是一阵阵直淌冷汗,全身的重量几乎全集中在了拐杖上,天呐,超子招惹得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不停地使眼色示意郭海超赶紧赔礼道歉,免得到时候变成敬酒不吃吃罚酒。
  骆缜川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不由对莫傅司更是钦服,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心理战打的真是漂亮。
  “莫少,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别和我这种粗人一般计较。”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朝郭海超走近了几步,“我还真没说错,你不仅是歪嘴鸡,还是个软骨头。刚才不是还硬梆梆的吗?怎么,这会儿都软了?”因为莫傅司的动作,他身上的两条蛇也昂起了头,朝着郭海超的方向嘶嘶作声。
  郭海超感觉浑身的胆气迅速流失,腿一软,不觉后退了一步。
  莫傅司冷笑一声,撮唇打了个唿哨,红尾蚺和绿瘦蛇乖觉地游下了地。他眯着铅灰色的眸子,阴森森地开了口,“我知道你大概还是不服气,觉得我仗势欺人,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你打赢了我,我就放你一马。”
  郭海超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蛇,有些犹疑。
  莫傅司见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条蛇又迅速游到沙发下去了。
  高凯国摸不清楚莫傅司的意图,试探性地开口道,“莫少,您这是……”
  慢条斯理地卷好袖口,莫傅司神情淡漠,“放心,我莫傅司说话算话。”
  骆缜川依然靠在沙发上,姿势惬意,只有他们这些和莫傅司关系近的才知道这家伙有多么能打,简直强悍到变态,几乎让人怀疑他这样病态的身体内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能量。君俨是军校里培养出来的自由搏击高手,和傅司交手也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如果放在古代,君俨肯定是武林正派那一路,而傅司则是杀手一类的人物,下手刁钻狠毒,都是杀招。
  这样的身手,绝对不是对着沙包练出来的,骆缜川一直怀疑他是拿活人练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方樽杯。
  郭海超活动了一下筋骨,一面觑着不远处苍白的男人,哼,你自找的,别怪小爷下手不客气。
  莫傅司站在暗处,今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上面有乌金色的绣纹,依旧是平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郭海超很快捏着拳头充了上来,意图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莫傅司敏捷地一揉身,出手如电,肘关节猛地顶上郭海超的腹部,然后一扬手,利落地反剪了郭海超的双手,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残酷的微笑,双手同时发力,一个拧转,立刻传来一阵骨节错位的喀喀声,然后就是郭海超杀猪似的叫声。
  整个过程大约只花费了三分钟,郭海超的两只手腕关节韧带硬生生被莫傅司给撕裂了。
  郭海超脸色灰败,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冷汗,他蔫头耷脑地躺在地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像动物一样的哀嚎。高凯国站在墙角,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冷战。这个苍白的男人太可怕了,简直恐怖到邪门儿。
  莫傅司再次慢悠悠地将刚才卷好的袖口放下来,又细细地整理好袖子上的褶皱,这才朝地上的郭海超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知道吗,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人骂了我一句“杂种”,我折断了他的双手,另外还打断了他四根肋骨。对了,他是拉大提琴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法拉琴了。你还算命大,没有犯我的忌讳,否则不可能这么便宜你。”说罢朝墙角的高凯国冷冷地开了口,“喊人把他给我抬走。”
  “是,是。”高凯国颤抖着掏出手机,打了电话。
  很快上来了两个喽啰,将郭海超抬了出去。高凯国这才倒退着出了包间。
  “你十六岁就这么狠,啧啧,和我大哥有的一拼。我算是开了眼界了。”骆缜川用食指抚摸着酒杯身上的纵棱。
  莫傅司拿起刚才搁在茶几上的苦艾酒,抿了一口,“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哥。”
  他神色漠然,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骆缜川愣住了。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莫傅司倚靠在门框上,望着穿衣镜前的温禧。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旗袍,上面是用银色丝线绣的穿枝牡丹花纹,如意纹饰的盘扣,贴着婀娜的身体曲线展开,整个人仿佛越窑如冰似玉的美女耸肩瓶。头发松松挽成了一个发髻,侧在脑后,将堕未堕,平添几分慵懒之意。
  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温禧的思绪完全被那神秘的“第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缠缚住了。第一个,在他的心底大概是不一样的吧。这样一想,心里便有几分惨淡。这种心情,仿佛大考之前忘记温书,因为完全是垂死的等待,除了引颈待戮,什么都做不了。
  “我好了。”温禧拿起床上的手包,悄声说道。
  莫傅司双手插在兜里,懒散地站直了身体,“那就走吧。”
  老管家和司机早已经垂手站在门廊下。见到二人,斯蒂文森上前一小步,将一张金箔材质的请柬恭恭敬敬地递到莫傅司手里,“少爷,颜少的请柬。”
  莫傅司随手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嘴角一扬,“颜大少爷又开始烧钱了。”说完递给温禧,“塞你包里。”
  温禧接过来,金箔反射着天光,光亮鉴人,里面是她的脸,年轻的、光彩照人的一张脸。
  司机拉开劳斯莱斯的车门,两个人先后坐进了后车厢。随着引擎的徐徐发动,花园里纤丽侬艳的英国玫瑰和布置谨严的常青树逐渐变成视线里的背景,一点一点地淡了出去。
  劳斯莱斯在是典瑞后现代造型的大楼门前停了下来。有门童上前开了车门,又躬身引领二人朝正门走去。
  颜霁老远便看见胳膊里挽着温禧的莫傅司,将手里十二骨的折扇刷地一合,摇曳生姿地朝二人走去。他穿着淡粉色的衬衫,乳白色的西裤,如此女性化的色彩在他身上却不见丝毫不适,反倒显得潇洒万分。
  “嗨,美人。”颜霁朝温禧粲然一笑,雪白的牙齿让温禧联想起了牙膏广告里那只经典的海狸先生。
  “颜少。”温禧中规中矩地回应道。
  颜霁又朝莫傅司挤挤眼睛,“骆二跟我说了,雷霆手段,佩服,佩服。”一面做了个折断手腕的姿势。
  莫傅司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懒懒地发了话,“你要不要也试试?”
  “啊,似之。”颜霁像看见救星一样地扑过去,迅速脱离了莫傅司的近身攻击范围。
  苏君俨了然地在莫傅司和颜霁之间看了看,淡笑道,“你忙去吧。我和傅司好久没见了。”说完低头朝虞璟笑了笑,两人十指相扣,向莫傅司的方向走去。
  温禧只看见一对璧人似的男女朝他们走来,男人清俊沉稳,气质内敛隽淡,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镜片后面,深沉的看不见底,唯有和身侧的女子对视时,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女子穿着素色的旗袍,上面是水墨的荷花图案,长相并不是极美,但气度非常好。尤其是英气生动的眉毛下那双狭长内双的眼睛,叫人见之忘俗。
  “怎么,君俨你今天不要在家当五好爸爸了?”莫傅司调侃道。
  苏君俨不以为意地一笑,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他身侧的温禧,淡淡回击道,“怎么,你准备向我取经?育儿经?”
  虞璟也眉毛一扬,一副准备看戏的神情。
  莫傅司撇了撇唇角,“我们堂堂市委书记准备写超生育儿经吗?如果是,我一定第一个捧场。”
  苏君俨苦笑着摇摇头,莫傅司的毒舌功力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温禧有些惊讶地又去看苏君俨,这个男人就是蔺川市委书记苏君俨?一向没有看新闻习惯的她着实吃惊不小,再看他身依偎的女子,仿佛从旧时美女月份牌上走下来的人物。莫非她就是莫傅司口中第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
  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大厅,见到苏莫这两位,忙络绎不绝地凑近了打招呼,“苏书记也和苏夫人来参加典瑞这次的拍卖会?”
  “以莫先生的眼光,今日一定大有斩获。莫少能否指点一二,最近国际藏品市场上那些的行情比较走俏?”
  苏君俨还稍稍寒暄两句,莫傅司则置若罔闻,径直挽着温禧的手臂进了内厅。
  虞璟望着温禧的背影,“这个女生长的真是国色天香,莫傅司果然好眼光。”
  “我的眼光更好。”苏君俨微微低头,压低声音道,暖湿的气流拂过耳廓,带起一阵酥痒。虞璟没好气地剜他一眼,眼眸里却盛满了笑意。
  内厅宽敞明亮,四壁都是大大小小黑漆描金的画框,里面是中外名家的珍品。中央的场地则四下分立着面积大小不等的黑底白纹的云石底座,上面搁着荷兰亲王用过的镶铜钿的贝壳座钟,英王乔治三世的王后最爱的一把鸵鸟毛制成的遮火的团扇,永乐年间豆绿糯米糍的茶碗,乾隆年间的珐琅鼻烟壶,嘉靖年间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通通罩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罩。
  古董们都有着一张安静而沉默的脸,凝结其上的隽永光晕让温禧心折不已。
  “你自己在这边逛吧,我和沈总有事情要谈。”交待完毕,莫傅司便向沈陆嘉站的方向走去。
  温禧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个子高,人又瘦,脊背总是带着一道懒洋洋的柔软到几乎显得悲伤的弧线,今天他穿着烟灰色的衬衫,袖口两枚黑耀石的袖扣闪烁着钝重的芒,愈发显得整个人和周遭的一切有着深切的“隔”。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袭上了温禧心头,她不由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莫傅司和沈陆嘉二人很快走偏门出去了。温禧这才转身,在大厅里兜转开来。没有莫傅司在身边,原先的热切似乎一下子寡淡了许多。
  不过,她很快便被一个俄罗斯叶卡婕琳娜二世御用香水瓶吸引住了眼光。铜镀金的三角形立式支架上每面各有一扇蓝琉璃蛋形小门,上设半圆形铜镀金手柄用以开关。打开小门就可以看见嵌在内里的玻璃香水瓶。瓶架底为三弯式支腿,上附圆提环。蓝色琉璃蛋状门上画有女皇的头像,周围有金色雕饰。温禧忍不住凑近了去看简介。
  “小姐似乎对俄罗斯很感兴趣?”有些蹩脚的国语让温禧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搭讪的是一个长相粗犷的外国男人,身材高大魁梧,也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还有一管古典式的希腊直鼻子,看上去相当傲慢。离他不远处还有两个长着棕黄色卷发的外国人正密切注意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还好。”温禧收回视线。
  马克西姆目光在温禧的脸和胸脯、腰肢、臀部上流连不已,如此的绝色,一股郁愤之气在心底盘旋,莫洛斯这个杂交品种挑女人的眼光倒真是犀利。
  “凯瑟琳大帝是我一直很崇拜的人物,在我们俄罗斯的历史中,被尊称‘大帝’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她,另一位就是彼得大帝。 其实我们家族和凯瑟琳大帝还是有一些历史渊源的。叶卡婕琳娜二世的丈夫,也就是俄皇彼得三世·费奥多罗维奇正是我们家族祖上,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家族的姓氏便衍变成了费奥多罗夫。”马克西姆神色骄矜,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得。
  温禧微微一笑,“可以想象得到出贵家族的辉煌。您的家族一定还拥有爵位吧?”
  马克西姆倨傲地略一点头。
  温禧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想贵家族虽然现在不比工业复兴时期风光,但一定还死撑着场面,家里仆役成群。这位先生您应该从小也是被‘是先生,是先生’的称呼惯了吧,也许还是独子,因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毛病,喜欢自说自话,丝毫不顾及听众的情绪。”
  马克西姆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正欲发作,却瞥见莫傅司正向这边走来。于是他强行按捺住怒气,朝温禧稍稍凑近了些,扯着嘴角笑道,“这位小姐长的如此漂亮,说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呢。”说完抬起头,故作惊喜地朝莫傅司唤道,“莫洛斯。”
  莫傅司脚下略为加快,笑吟吟地接口道,“马克西姆。”两个人还亲热地抱在一起,进行了贴额礼。
  温禧看的有些目瞪口呆。
  “这是我大哥马克西姆。”莫傅司言简意赅地点明了马克西姆的身份。
  居然是他的大哥,看来他果然有俄罗斯血统。可是无论温禧怎么看,除了眸色,没有在两个人之间找到更多的相同点。
  马克西姆别具深意地望一眼温禧,“莫洛斯,你找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呢。不给大哥介绍一下吗?”
  莫傅司将温禧朝怀里搂了搂,唇角挂着宠溺的弧度,“名字又有什么关系?把玫瑰叫成别的名字,它还是一样的芬芳。你说是不是,大哥?”
  
第九章 轻寒 -4~0℃
  马克西姆恨的牙痒痒,轻飘飘一句莎士比亚的名句就将他给堵了回去,偏偏他还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得干笑道,“对了,父亲的生辰很快就到了,你该回国一趟了吧?”
  “这个是自然。”莫傅司神色淡然。
  “阿佳妮娅可一直都惦记着你呢。”马克西姆摸不清楚温禧的底细,存心想在二人之间造成嫌隙。
  莫傅司勾起薄唇,“我的荣幸。”
  阿佳妮娅,典型的俄国美人的名字。温禧控制不住地一僵,一股绝望的逆流从脚底涌上心头,一阵阵搅得她几乎浑身打颤,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控制着不让自己战栗起来。
  马克西姆没有看出什么蹊跷来,和莫傅司又随意说了两句话,带着两位随行离开了。
  温禧只觉的迸得齿根和全身的骨头都酸了。
  马克西姆一离开,莫傅司脸上的淡笑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霜雪之色。
  温禧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兄友弟恭不过是一出戏而已,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莫傅司眉头微蹙,“好端端的你叹息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感慨今天典瑞的拍卖会来的人可真多。”温禧悄声道。
  莫傅司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家不过都是投机份子罢了。股票、房地产、艺术品历来被称为投资市场的‘三驾马车’。测算下来股票每年的收益率在4.5%,房地产开发的收益率是17%,而艺术品投资收益率达到24%,大家怎么会不像苍蝇见了血一样蜂拥而上?”
  “我想也许有些人是真心喜爱艺术的吧。”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人。
  莫傅司不屑地撇了撇嘴,“喜欢艺术?哼,喜欢艺术?一切艺术都需要最成熟的经济来支撑,而艺术家的通病都是穷。你去问问今个儿来的有些人,除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他们还知道什么?你看见的这些个古董珍玩在他们眼睛里不过是七位数或者八位数的支票而已。”
  “那个矮墩墩的罐子,看见没,青花瓷的,听说上一季度典瑞拍了一个类似的,六十万,结果三个月后翻了一倍,我今天一定要拿下这个。”说话的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腹贾。
  “我上回拍到手的翡翠观音像也涨了,看来最近玉器珠宝势头看涨。”
  莫傅司嘴角的讥讽之意越发浓重,铅灰色的眸子睃着温禧,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所谓的艺术爱好者们。
  温禧默不作声。
  颜霁不知道何时进了内厅,姿态潇洒地站在了高台上,“首先非常感谢各位今天莅临我们典瑞拍卖行,我谨代表拍卖行全体人员对各位的光临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欢迎。那么,大家今天在我们这个陈列大厅里看见的所有藏品都将在拍卖行列中,凡是有参与竞拍意向的客人,待会儿会有引领员带领大家进入拍卖大厅。详细的竞拍规则我就不多赘言了,我只希望大家最后能够得偿所愿。”
  一阵噼哩啪啦的鼓掌声后,有长相甜美的引导员领着客人去了拍卖大厅。温禧眼见着陈列室的人越来越少,而莫傅司依旧懒散地靠在一面墙上,眼眸微垂,似乎在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
  颜霁也并未进拍卖大厅,而是倚在另外一面墙壁上,他和莫傅司两人就这样遥遥而立。
  有工作人员带着白手套,掀开玻璃罩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黑底白纹云石底座上的各色古董,放进垫着天鹅绒的托盘里,再盖上特制的防尘罩,这才鱼贯进了拍卖大厅。
  颜霁活动了一下四肢,笑吟吟地说道,“算了,装死比不过你。”
  莫傅司倏然睁开眼睛,灰色的瞳仁里精光流转,“颜霁,你也想尝尝雷霆手段的滋味怎么的?”他故意在“手段”上加了重音,听的颜霁头皮发麻,他可忘不了骆二绘声绘色给他描述莫傅司三分钟内废了人家一双胳膊的故事。嘿嘿笑了两声,颜霁转向温禧,“美人,要不要去开开眼界?”说完做了一个努嘴的动作。
  莫傅司嗤笑道,“收起你的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好东西你会舍得拿出来卖?也就骗骗里面那些草包罢了。”
  颜霁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一不卖赝品,二不强买强卖,他们自个儿没眼光,可怨不得我。”
  莫傅司站直了身体,招呼温禧道,“走吧。带你去见识下颜大少爷的珍藏。”
  颜霁笑眯眯地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他目光诡异,看的温禧耳朵一阵阵发烘。
  “莫傅司,我发现啊。”颜霁恶劣地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对我们美人很不一样唉。”
  温禧脸颊立刻火烫起来。
  莫傅司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雷霆手段。”
  颜霁立刻乖乖噤声,领着二人出了陈列室,上了旋转楼梯。
  楼梯很陡,而且是用铁材料铸成的镂空式样,温禧又穿着高跟鞋,踏上去感觉分外危险。莫傅司不声不响地牵起她的手,然后才淡淡道,“当心点。”
  温禧低低地“唔”了一声,视线却一直不敢抬起。他的体温仿佛永远略低于常人,凉薄而纤细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温禧觉得手掌心像被沸油溅到了一样。热力顺着掌心蔓延至静脉,然后进入身体循环,最后汇聚到心脏。胸腔在嗡嗡地轰鸣,温禧几乎想要用力按住心脏,仿佛不这样,这颗心就会蹦出来似的。
  “一般拍卖行每年举行春秋两季拍卖,但是我们颜少比较贪财,典瑞分四个季度进行拍卖。拍卖行的收益是按成交价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获得利润。另外典瑞也为私人交易充当经纪人和交易商,并提供相关的金融服务。借款人可以用艺术品作抵押进行贷款,利息比银行略高。这项业务的收入虽然所占利润比例很小,但却与艺术品的拥有者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因为这些人很可能成为潜在的客户。”莫傅司牵着温禧的手,一边上楼,一边向温禧介绍道。
  颜霁不乐意了,“喂,莫傅司,这些可是我们典瑞的商业秘密,你怎么能随便说出来。”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我想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的的颜大少不会不明白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吧?”
  温禧并不知晓其间另有典故,只觉不可思议,像颜霁这样的公子哥儿会是虔诚的信徒?实在吊诡至极。
  颜霁俊俏的桃花眼闪烁了几下,神态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最近在追一个基督教堂里的女学生,那个女学生偏偏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每次开口都是,“颜霁兄弟,仁慈的天父教导我们要如何如何。”折腾的颜霁简直要疯了,和伟大的天父抢女人,何其辛苦的一件差事。
  此刻看着莫傅司深谙内情的讥诮嘴脸,颜霁一阵阵火气上涌,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郁结。
  楼梯是回环着向上的,温禧握着莫傅司的手,恨不得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然而,这样的幻想就像把白云收集在罐子里一样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现实终归是现实,远比幻想更加粗糙和富有力量。
  颜霁在一扇雕花铁门前停了下来,他弯腰将眼睛凑近了一个方形物体之后,铁门很快打开。温禧猜测那是虹膜识别系统。
  进了藏室,温禧觉得呼吸一下子摒住了。极大的占地分为好几个区域,用屏风隔断开来。瓷器、钟表、珠宝、玉器、金银器……分门别类地搁置在博古架上,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颜霁面露得意之色。
  莫傅司视线微斜,看着身畔温禧震撼的神情,无端觉得有些不悦。
  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细幼的指骨。刚才在楼梯尽头就应该抽出自己的手,但不知怎的,居然忘记了。此刻抽出,又显得有些刻意。素来随性不羁的莫傅司何时考虑过他人的感受?这样的拖泥带水严重违背了他平素的风格。莫傅司忽然觉得有点烦躁起来。
  “对了,傅司,有样好东西送给你。”颜霁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到一扇屏风后摸了半天,举着一个瘦长的锦盒出来了。
  莫傅司悄悄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松开温禧的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座白玉的维纳斯全身像,玉料上乘,雕工一流。莫傅司修长的手指徐徐抚过维纳斯优美的胴/体,神情有几丝迷惘。
  维纳斯,爱神、美神、情/欲之神。
  她散播爱情,却绝不忠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永远享受着“没有痛苦的快乐。” 她几乎就是爱情里专制的女暴君,她爱的张狂,爱的恣意,爱的活色生香。
  这样无上的美与无上的权威让他心醉。
  但他并不需要这样耗费心力的感情,一切恋爱都是一种奴隶现象,而他,绝对不会去做一个女人的奴隶,去□这个玩意儿的奴隶。
 
  “我明天要去一趟莫斯科,Stephen,你帮我把行李和护照都收拾好。”莫傅司站在背光处,从温禧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像一道沉默且忧郁的伤口。
  老管家恭声应了。
  俄罗斯大公的儿子。俄罗斯,在她的印象里,那里有皑皑的雪,有高耸入云的桦树林,还有长着蓝色眼睛的喀秋莎。
  “要不要跟我去见识一下所谓的贵族家庭?”莫傅司忽然从暗处缓步踱了出来,半边脸隐藏在暗处,半边脸在光亮处,使得他轮廓深邃优美的一张脸如同带着黑白拼色面具。
  他的眼光直直地射到她的脸上,那目光模糊而暧昧,里面带着洞悉,带着诱惑,还带着……奇异的挣扎……
  温禧猛地垂下了眼帘,和这样一双眼眸对视几乎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样的卑微和仓惶。据说,在天文学里,质量过大的天体附近,连光线都要拐弯,而他,则是黑洞,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黑洞,吞噬一切的黑洞。
  跟着他去俄罗斯吗?说起来,她长到这么大,甚至都未到出过蔺川以外的地方,去那样遥远的一个冰雪国度,温禧觉得心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阿佳妮娅,叫这样名字的女人会不会像弥罗岛的爱神一样,有着丰美的肉体,深情的眼睛和朱红的嘴唇?阿佳妮娅,这个名字又开始像蜘蛛丝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可是我没有护照。”半晌,温禧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有的身份证和户口簿就行。”莫傅司神色淡漠。
  身份证。户口簿。温禧的脸色有些发白。该怎么开口把这两样东西拿过来?母亲尖厉的声音似乎陡然在耳畔响起,刮的她耳膜一阵阵生疼。
  “在家?”莫傅司了然地望她一眼。
  温禧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回去取。”
  “这会儿?”温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傅司抬起脚,朝她所站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嗯,现在。”
  斯蒂文森有些惊诧地望一眼莫傅司,但只是一瞬,便又恭敬地低下了头,问道,“要联系司机吗,少爷?”
  “不需要。”莫傅司简单地撂下一句话,便向门廊走去。温禧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取了车,打开车灯的那一刹,无数的蜢虫扑向雪亮的车灯, 发出细细切切的撞击声。那声音其实非常小,但听在温禧耳里,却如雷霆万钧。那奋不顾身的姿态,即使被灼烧成灰烟,也毫不顾惜。温禧忍不住打了个伶伶的颤。
  劳斯莱斯在夏夜的路上行驶,犹如一只餍足后打算休憩的黑豹,慵懒里带着不可一世的贵气。温禧本想主动开口指路,却发现莫傅司一早选择了准确的路线。温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裙摆,脑子里想的却是上一次在巷子里,失态地和他吵嚷的情景。
  他似乎永远有这个本事,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情绪波动,甚至崩溃。
  车徐徐停了下来,里仁巷已经到了。夜色的里仁巷,像黑压压的混浊的潮水,水面上里漂浮着几点灰黄色的光,来自于水泥柱子上扣着铁皮帽的电灯。那种暗,像深渊,无论什么掉下去也听不见个响,那暗里还潜藏着许多礁石,是窗户后人们窥伺的目光和探听的耳朵,你一不小心就会触礁。
  温禧步伐沉重地下了车。莫傅司坐在车里,胳膊枕在窗舷上,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进那黑色的潮水里。她白色的衣裙渐渐泅然了黑色的潮水,变成迷蒙的灰色,然后最后一丝灰色被黑暗吞没。
  莫傅司猝然收回目光,从裤兜里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橙红色的火苗在微风中哆嗦了一下便熄灭了,青灰色的烟雾随后升腾开来,在车厢里幻化成各种奇谲诡异的形状。莫傅司将头靠在小牛皮的座椅上,任由烟雾在他周身氤氲。尼古丁和大麻很快抚慰了他绷紧的神经系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莫傅司将夹着烟的左手伸出了车窗外,任由指间橘色的光点明灭。特制香烟细长的身体很快变为一段灰白的残骸,风一吹,无处可寻。
  温禧站在家门口,屋里亮着灯,她却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叩门。亭子间屋顶上披垂的油毛毡坠的更加厉害了,在夜风里一飘一荡,感觉愈发破落。
  深吸一口气,温禧轻轻地敲着红漆剥落的木门。
  半天,没有人应。她不愿意敲得过响,引起邻舍的注意,便摸出钥匙,对准了锁眼。不料,弹簧锁被从里屋扣上了插销,打不开。她只得继续小声地敲着门,一面喊“妈”。
  老半天,终于听见拖鞋和地面摩擦的声响。万银凤打开插销,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没好气地说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呢?”
  温禧不愿意看母亲那带着残妆浮肿的脸,只低声回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万银凤堵着门,丝毫没有让女儿进屋的打算。
  温禧无奈,只得撒谎道,“身份证和户口簿,学校里要用。”
  不想万银凤一听到身份证,立刻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想在银行开户头,自立门户,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好啊,翅膀硬了,连爹妈也不要了?我养了条白眼狼啊!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我没有。”温禧又急又气,“是学校要这两样东西的复印件。”
  “呸。”万银凤啐了女儿一口,“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个小娼妇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是走我/屄/里爬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滚滚滚,少在老娘跟前捣鬼,没功夫和你歪缠。”
  温禧一张脸惨白一片,从那张一张一阖的嘴里吐出的话简直像一口又一口脓绿色的痰液,悉数粘在了她的脸上。依稀从里屋传来男人清嗓子的声音,那声音和温金根粗嘎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温禧打了个激灵,抬眼去看她的母亲。
  她的眼光里带着露骨的憎恶和厌弃,仿佛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万银凤伸手甩了温禧一个巴掌,“还不快滚,杵在这儿干吗?”一面作势要关门。温禧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身体扑在门上,万银凤没提防,竟然被撞的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温禧趁隙进了家门。
  腌臜的花布门帘被人掀开,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提着裤子出来了,他身形瘦小,干瘪的如同一只蚱蜢,猥琐的目光一直落在温禧身上。半晌,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带着一种垂涎欲滴的神气问万银凤,“阿凤,你女儿?”赤/裸的上身一排排肋骨随着呼吸像风箱那样一张一缩。
  万银凤斜眼看一眼男人,又看一眼女儿,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老了,而她正年轻,不是她的苍老,哪里有她今日的含苞待放?万银凤陡然对女儿生出无限嫉妒和恨意来。是她,吸干了她的青春,榨干了她的美貌。可是再看女儿,她的绝世美貌几乎都遗传自她,看着她,就像隔着岁月在看二十几年前的自己,这样的排骨佬也想打她的主意,万银凤又突然愤怒起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就你这一排肋骨也想打我姑娘的主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排骨佬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舔了舔嘴唇,眼光半刻不离温禧.
  温禧觉得自己俨然装在餐盘里的卤肉,污秽的感觉让她升不上气来。她快步朝里屋走去。
  万银凤立刻急了,伸手去拽女儿的胳膊。嘴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骂骂咧咧。
  排骨佬想趁机揩油,假装拉和,“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好说。”手却朝着温禧伸了过去。
  温禧眼睛猛地一瞪,朝男人吼道,“你敢碰我,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排骨佬的手停在半空,嘴里还在干笑。
  “就你这么细的胆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万银凤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理,居然出口相激。温禧那种三贞九烈的模样,让她看着无比刺心。
  排骨佬显然明白这话的暗示,手向温禧的手臂探了过去。
  “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碰了我的人,我会不会把你切成一段一段的去喂狗。”一个阴森森的男声忽然想起。那声音里像带着尖锐的冰棱,针砭入骨。排骨瞅瞅门框处站着的男人,那样白的一张脸,还有那灰色的眼睛珠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像薄而锋利的刀,整个人简直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死神,邪气的吓人。瑟缩了一下,他迅速缩回了手,一溜烟跑了。
  万银凤心里有些打鼓,但面上仍然强自镇定,一双眼睛直在莫傅司身上溜。很快她便看出这就是上回在森木大学遇见的那个,于是她捏起嗓子假笑道,“小喜,不给妈妈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
  莫傅司看都没看万银凤,只是蹙眉问温禧,“东西到这会儿都没有到手?”
  温禧没有勇气抬起头,只是垂头不语。
  “去拿。”莫傅司冷冷地撂下两个字。
  温禧这才机械地抬起脚,向里屋走去。
  万银凤看看女儿,又转脸看着莫傅司,幡然作色道,“我说这位先生,这是我家,你算老几,在我家吆五喝六的?现在国家可是有什么物权法的……”
  莫傅司半边嘴角歪了歪,从裤袋里摸出一沓钞票,用两根手指夹着缓缓推到万银凤面前的饭桌上,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
  温禧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母亲眉飞色舞,千恩万谢地将厚厚一沓钞票揣进怀里。她脚步一下子顿住了,有什么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咽不下。
  她能说什么?义正词严指责母亲,坚决不肯她收下这笔侮辱/性/的横财?还是将这笔钱夺下来,通统掷到莫傅司身上,学着电视剧女主角豪气干云地大吼一声,“收起你的臭钱,我不稀罕!”
  她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于是温禧只能选择无视这一切,抱着户口簿和身份证跟着莫傅司出了门。
  出了门,还能听见万银凤刺耳的声音说着,“慢走啊,当心脚下。”
  温禧咬紧了牙关,仿佛不这样,浑身的骨骼都会错位。
  莫傅司走在前面,温禧跟在他后面。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出人意料的,快到巷口时,莫傅司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温禧,神色淡漠地开了金口,“她是她,你是你,你不是她。”
  绕口令式的十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稳人心的力量。温禧觉得眼睛酸痛,她仰起头,吸了吸鼻子,朝莫傅司努力粲然一笑,“嗯。”
 
  温禧一直都没有看见她的护照。
  那天晚上,在车里,莫傅司只打了一个电话,似乎是打给一个叫君俨的男人。
  电话那头她依稀听见非常可爱的童音在喊“爸爸”,是个女童,声音又软又糯,听的人的一颗心都忍不住软下来。当她听见男子用宠溺的语气回应女儿,“琥珀,什么事喊爸爸啊?”温禧的一颗心更是忍不住一颤,她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般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她的父亲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确实,在她身上实在很难找出来自于父系的基因性/状表现。她也因此长期处于一种挣扎的心态,倘若,倘若她有一个上的了台面的父亲,她是否就不再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的女儿?可是,倘若她不是这个上不了台盘的父亲的女儿,她的身上就打上了耻辱的“红字”——Adultery,一次通/奸的产物,因为她的母亲,绝对不会是什么旖旎罗曼史的女主人公。横竖都是不堪,温禧只能选择忽视。二十多年的光阴,为父母的脾性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灭了她的爱。
  很快,温禧便不堪承受似地垂下了目光,这些痛楚而抑郁的记忆,像铁灰色的阴霾,一点一点吞没了她。莫傅司坐在她的身旁,一袭黑衣,愈发显得一张脸苍白如汉白玉雕像,可惜,线条冷硬而冰凉。他双目微眯,似乎在闭目养神,要不是温禧留意到他黑而密的睫毛不时像蛾翅一般扑簌,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劳斯莱斯幻影很快载着他们抵达蔺川机场。在机场入口处,温禧发现司机向警卫出示了证件,警卫立刻鞠躬放行。劳斯莱斯直接开到了候机楼前。
  刚下车,温禧就看见不远处的停机坪上,一架白色小型喷气式客机,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银芒。穿着制服的机长站在舷梯旁,恭敬地问道:“莫先生,我们可以起飞了吗?”
  “嗯。”莫傅司懒散地撩起眼皮,很快又垂下。
  温禧随着他踏上了舷梯。进了机舱,温禧才注意到这架八人座的私人飞机的乘客只有他们两位。机舱虽不算宽敞,但十分豪华。脚下是图案华丽的割绒地毯,吸音效果非常好,踩下去活像踩在云端,半点声音也无。座椅为白色软面皮,能够旋转、后仰和侧向移动。由来自欧洲的橡树瘤部制成的桌上放着各种外文书籍,烫金字母让人生出一种置身欧洲帝政时代的错觉。桌上还有一只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机舱内还有冰箱和小酒吧,可以尽情享用各种饮料。温禧觉得自己仿佛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她不好意思四下张望,生怕伤了莫傅司的体面。
  飞机起飞时可以感觉到轻微的振颤,温禧脸色有些发白。据说在飞行过程中,一只鸟撞上机翼,或者遭遇强对流天气,飞机便极有可能失事。视线微斜,温禧悄悄看一眼身侧的莫傅司,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张俊脸仿佛千年岑寂的古井,不见一丝涟漪。
  倘若这会儿真出了差错,他若是死了,即使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温禧还是忍不住觉得浑身发凉,他若是死了,她的故事也就完了。如果是她死了,他的故事却还长着呢。即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为着不拖累他,她横竖也只有一心求死。如果是他受伤了,甚至残废了,她会抛下他吗?温禧问自己。不会,除非是她死,她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想到这里,温禧更加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数九寒冬的雪水里,在感情里,从来没有绝对的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先动心,谁就注定满盘皆输。而她,早已经一败涂地,温禧有些绝望地垂下头去看掌心里蜿蜒的纹路,错综复杂的掌纹犹如迷宫,象征着神秘莫测的命运以及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和她的相遇则是歌词里早已写就的预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从蔺川飞往俄罗斯差不多要八个多小时。莫傅司始终沉默不语,只是一味闭目养神。百无聊赖的温禧很快便支撑不住,睡了过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沉入梦时,莫傅司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了她半天。然后才伸手取了一本《Über 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垂眸看了起来。
  温禧醒来时,舷窗外是一片蓝莹莹的天,白色的云朵俨然天神放牧的羊群,在无垠的天空中飘荡。
  “桌上有吃的。”冷淡的男声响起。温禧吃了一惊,连忙应声。
  莫傅司依旧在看德语原著《关于艺术的精神》,只是不知道何时,他的右手里握了一只钢笔,不时在书页上写写划划。
  温禧打量着桌上一堆外文原著,英文法文俄文意大利文德文……几乎囊括了泰半印欧语系,这么多语言,难道他全部都会?温禧不太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博学到这样的地步。
  轻微的一身嗤笑,莫傅司忽然开了腔,“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花上四年大学才能念出个半吊子的英文的。”他语气里满是骄傲和自负,要是换成旁人,这样的自矜嘴脸一定让人望之生厌,可是在他那里,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何况他本就有狂妄的资本。
  “像语言这种弱智学科,不过是最粗浅的工具罢了,有些人居然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掌握它,真是蠢到无药可救。”莫傅司语气戏谑。温禧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泛红,她还记得第一次去莫宅时,他得知她学的是英语专业时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真可惜。”当初她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暗嘲她“聪明脸孔笨肚肠”!
  真是刻薄的男人。温禧忽然又觉得气恼,挤兑她难道会让他觉得愉快吗?莫傅司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温禧生闷气的表情,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原本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抑郁之气似乎一下子减淡了许多。
  飞机很快飞临俄罗斯上空。
  到达莫斯科机场后,飞机刚一降落,温禧就看到一辆豪华房车已在一旁等候。飞机舷梯甫一放好,轿车就开了过来。穿着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拉开了车门。行李也很快被卸下,装入汽车后备厢。
  待到二人上车,轿车随即直接驶出机场,没有经过海关,也没有经过安检,就连护照也没有人过目。四十分钟后,他们几经到达了费奥多罗夫大公的庄园。
 
  庄园占地大概有近一百公顷。整体建筑带着强烈的混合风格,砖红色的墙体前是一排两三丈高的白石圆立柱,屋顶则是线条轻快的尖拱券,最夺人眼球的则是一扇扇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深红、宝石蓝、葡萄紫等等秾丽色彩勾勒着《圣经》里的故事,借着微弱的天光,温禧可以看见窗户上的那一幕幕画面:以撒的献祭,摩西分红海,耶稣诞生,最后的晚餐以及圣安东尼勇斗群魔等,整个庄园也因此带有一种浓重的宗教沉思。见温禧看得出神,莫傅司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个傻子的圣经有什么好看的。”说完,抬脚走上了宽绰的走廊。温禧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大概是家徽,温禧想。
  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一排的仆役垂手而立,领头的一个恭恭敬敬地朝莫傅司鞠了一躬,“Двемолодыемастера,вывернулись。”(二少爷,您回来了)随即身后的仆役也跟着弯腰问候。
  莫傅司神色倨傲,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迈开长腿向内厅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侧过身体,向落在身后的温禧伸出了右手。
  温禧一愣,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掌心,只觉得胸中一股气流在四下奔突,半天,才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莫傅司随即握住了她的手,温禧只觉得心底又是酸楚又是快乐,两股情绪交织,使得她面上的表情犹如含笑饮砒霜,饮鸩止渴说得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蠢女人了吧?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没有人知道这灿烂的笑容下面却是刻骨的悲凉。
  “我亲爱的莫洛斯回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依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大约年近四十的样子,相貌生得很是艳丽,并不像一般外国女人那样一旦过了二十余岁,肌肤松弛,满脸雀斑,就像开过了花期的花朵那样迅速萎谢下去,反而带着一种独具风情的妖娆。女人盘着精致的发髻,只是额角那里吊下一嘟噜黄色的卷发,垂在脸侧,随着说话,微微晃动着。她穿着一件天鹅绒的长袍,上身绷得紧紧的,将她高挺的胸脯塑成爱神的石膏像,腰肢和臀部被掩饰在宽松的长袍里。
  莫傅司勾唇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腹部,淡淡道,“多日不见,夫人是愈发美貌如花了。”
  女人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两颗眼珠像淡蓝瓷的假眼珠,一直盯着莫傅司的脸孔,老半天,才伸出手指,艳红色的指尖像刚上过拶子◎似的,鲜血欲滴,远远地点了点他身畔的温禧,用法语说道,“你身边有这样的美人,谁还敢言美?”
  这句话是温禧来到费奥多罗夫庄园后听懂的第一句话。
  “夫人可是高加索第一美人,怎可妄自菲薄。”莫傅司也以法语作答。
  娜斯塔西娅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笑得花枝乱颤,“莫洛斯,你哄女人的手段可是越发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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