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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皇帝》(全本)作者:赵辉

_22 赵辉(当代)
  道光帝正在养心殿看书,等待张乘风前来交旨。这时内监来报:“启奏皇上,张乘风来了。”
  道光帝忙道,“快叫他进来。”
  张乘风刚进殿内,就叫道:“启禀皇上,不好了,赵明飞两人被绮妃娘娘救走了。”
  道光帝大吃一惊:“什么,绮儿怎么会救他们?”
  “皇上,确确实实是绮妃娘娘救走的,现在就在娘娘宫中。”
  “先将坤宁宫包围,朕亲自去。”
  “奴才已经吩咐好了,请皇上起驾。”
  道光帝来到坤宁宫门外,大内侍卫们一见皇上来到,跪倒一地,道光帝对张乘风道:“你们在门外守着,朕一个人去和绮儿说。”
  张乘风吓了一跳,忙道:“皇上,万万不可,那赵明飞可是武功高强,穷凶极恶之徒。”道光帝不耐烦地道:“少废话,遵朕旨意。”
  张乘风不敢阻拦,道光帝独自一人,走进宫去。
  绮儿坐在软椅上,秀美的双目注视着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的皇帝,一言不发。
  “绮儿,赵明飞两人真是你救走的?”道光帝轻声问道。
  绮儿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点头。
  “那么,他们现在何处?”
  绮儿还是不答,却狠狠地摇着头。
  “绮儿,你为什么要救他们?”道光帝有些按捺不住,“赵明飞是白莲教逆匪,朝廷钦犯,专与我大清为敌,朕要治他的罪,难道不对吗?”
  绮儿眼睛渐渐蓄满泪水,一排银牙拼命地咬着娇艳的嘴唇。
  道光帝缓和了口气道:“绮儿,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救他们,只要你把他们交出来,朕决不会加罪于你,朕从来都是喜欢你、宠爱你的。”
  “可是绮儿再也不会爱皇上了。”绮儿突然开口道,泪水如珠子一样摔落地上。
  “为什么?”道光帝大为意外。
  “绮儿爱的是勤政爱民、公正无私、一言九鼎的皇上,不是沽名钓誉、只徇私情、言而无信的皇上。偷窃库银、残害官吏的真凶可以逍遥法外,可检举揭发的有功之人却要惨遭杀戮,这难道还有大理吗?”
  “你……”道光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羞恼至极,转身拂袖而去。
  张乘风一看皇上安全出来,赶紧迎上前去,问道:“皇上,怎么样?”
  道光帝脸色铁青,仿佛没有听见张乘风的话,吩咐道:“速进宫中搜捕,一旦发现赵明飞两人,就地正法。千万小心,不许伤着绮儿。”说完带着内监回养心殿去了。
  张乘风向侍卫们一招手命道:“上。”大内侍卫一个个如狼似虎直扑宫中。
  绮儿看见侍卫直往里闯,知道道光皇帝下了狠心,想拦也拦不住,仍旧端坐不动。张乘风走到绮儿面前,阴阳怪气地道:“娘娘,奴才得罪,君命难违啊!”
  不多时,侍卫陆续来报,没有搜到赵明飞两人。
  “不可能,”张乘风叫道,“他们不可能飞出坤宁宫,给我仔细地搜。”
  侍卫们遵命,又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坤宁宫搜查了一遍,还是没见赵明飞两人的踪影。
  张乘风大为意外,不由得看了看绮儿,绮儿则回报以蔑视的微笑。
  张乘风突然有了主意,便站在厅内大声喊道:“赵明飞。林素娟你们听着,皇上有旨,要是你们不出来,就治绮妃娘娘的罪。是英雄就自己出来,让娘娘替你们顶罪,算什么东西。”喊了半天,没见动静,便又喊道:“你们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娘娘带走了。”说完,向两边侍卫一挥手命道:“把娘娘带走。”
  两边侍卫不知道张乘风使诈,当真上前就抓绮儿。忽听一个宏亮的声音喝道:“住手,谁敢胡来!”
  只见卧室外墙上突然打开一道门,赵明飞一手拉着素娟跳了出来。绮儿急得大叫:“你们不要管我。”
  赵明飞向张乘风怒视道:“不许为难娘娘,我们跟你走。”
  张乘风哈哈大笑,冷冷地道:“赵明飞,你放心,皇上已经吩咐过,不难为娘娘,刚才不过是骗你们出来。皇上还有旨意,要把你两个就地正法。”说完,一挥手喝道:“给老子上。”
  大内侍卫得令,各抽兵器,一拥而上。赵明飞毫无惧色,吩咐素娟道:“跟在我身后。”展开平生武学,跟冲在前面的大内侍卫打在一处,片刻功夫,已有十几名侍卫被摔倒在地。张乘风一看大怒,抡起腰刀,直扑赵明飞。
  赵明飞刚刚躲过一名侍卫的偷袭,劈手夺下对方的腰刀,一看张乘风扑来,不慌不忙,抡刀应战,十几个回合以后,赵明飞心中着急,突然摔倒在地,张乘风大喜,举刀扑上前去。赵明飞右手抢刀招架,左手突然一扬,一道寒光直射出去,张乘风以为得手,毫无防备,忽见一道寒光直射面门,吓得一侧身子,只觉左耳边一麻,忙用手一摸,耳朵没有了,只有满手的鲜血。赵明飞趁此机会,拉着素娟,跃出大厅。
  张乘风一看,有点儿害怕了。因为皇上反复交待要“手脚利索,就地正法”。赵明飞要是在皇宫内横冲直撞,自己非得掉脑袋不可。急得他忘记了伤痛,大声叫道:“快,火枪队,给我打。”
  赵明飞和素娟刚出了大厅,前面突然蹿出十几名侍卫,各执火枪,一字儿排开。那些侍卫一看两人冲出来,急忙举枪瞄准。素娟大叫一声:“明飞,小心。”突然冲到丈夫面前,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素娼胸前连中两弹。
  “素娟!”绮儿大叫一声,突然挣脱两名侍卫的看护,拼命奔向门外。张乘风一看,吓得变了嗓音叫道:“停下。”
  但是,因距离太远,枪声压倒了张乘风的喊声,侍卫们继续开枪,绮儿刚奔出门外,就中了一枪,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绮儿苏醒过来,只觉得左肩隐隐作痛,慢慢睁开眼睛,只见秋娥站在跟前。绮儿看了看周围,吃惊地问:“这是哪儿?”
  “娘娘终于醒过来了。”秋娥惊喜地道,“这是长春宫,娘娘受了伤,昏迷了一天一夜,太医已经包扎好了伤口。”
  绮儿脑子里乱糟糟的,努力去回忆发生了什么事。
  秋娥见绮儿不说话,忙道:“娘娘醒来了,奴婢去告诉皇上去。皇上来过几次了,叫奴婢等娘娘醒来就去回禀。”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下。”绮儿终于明白过来,叫住秋娥道,“赵明飞和素娟怎么样?”
  “这……”秋娥为难地道,“皇上交代过,不许奴婢说。”
  “秋娥,”绮儿拉住秋娥的手,真诚地道:“上次,娘娘对不起你,是怕你受牵连。你跟娘娘说实话,娘娘一定隐瞒住,决不让你受连累。”
  “好吧,奴婢就告诉娘娘,赵明飞和素娟两人当时就被乱枪打死了。张总管因为没保护好娘娘,也被皇上杀了头。”
  “唉,”绮儿叹了口气,平静地道,“秋娥,你去告诉皇上吧。”
  道光帝得了秋娥的禀报,带着内监匆忙来到长春宫绮儿房内。
  “绮儿,”道光帝打发走秋娥,满含深情地道,“也许朕有些事做得使你难以理解,但是朕有朕的难处和苦衷,不管怎样,朕都一如既往地喜欢你、爱你。你是朕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原谅朕,答应朕,还像以前一样爱朕、逗朕开心、陪朕闲谈吧……”
  绮儿终于睁开眼睛平静地道:“绮儿现在需要安心养伤,想不了这么多。皇上还是等绮儿养好了伤再来吧。”
  “好,”道光帝一看有了转机,高兴地道,“朕就听你的,五天后再来看你。”说完,告辞出去。
  第四天的晚上秋娥慌慌张张地跑到养心殿,向道光帝奏道:“皇上,不好了,绮妃娘娘不见了。”
  道光帝大吃一惊,忙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回皇上,晌午时分,娘娘说随便走走,不许奴婢跟着。奴婢等到傍晚,不见娘娘回来,便到处去找,找遍了后宫也没找到,奴婢害怕极了,才来奏明皇上。”
  道光帝不等听完,大声叫道:“传朕口旨,着后宫宫监仆役、旗兵侍卫四处寻找,一定要找到绮儿。”
  直找了一夜,也没人看见绮儿的影子。第二天凌晨,马晴晴急急忙忙来奏:“启奏皇上,据一个小太监说,昨天在西华门看见一个宫女出官而去,长得很像绮妃娘娘。”
  “胡说!”道光帝突然大吼道,“滚!”
  偌大一座宫殿,只有道光帝一人顾影自怜。绮儿走了,他真正体味到孤家寡人的痛苦。
道光皇帝--01
01
  一手握着烟枪吞云吐雾,一手提着朱笔草诏禁烟,这就是被称为“禁烟天子”的道光皇帝……往日骁勇善战的八旗健儿,如今一个个形销骨立、不堪一击;应试举子夹带进场的首选物品,也由供其作弊的文稿,一变而成可以“提神醒脑”的大烟土了。鸦片的毒焰,正笼罩着整个大清……
  这是一个在北方已经人秋而在南方却依然保留着夏日的气息的季节。小草泛着绿色,串红花依旧点缀着鲜红。长江即使在这夏日的气息即将逝去的季节里,依然亘古不变地沿着自己的生命线滚滚东流着,浩浩荡荡,不见首尾,逝者如斯,江水还依旧是江水,但历史已不是昔日的历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西下的夕阳此刻已没有日中时的辉煌了,却照旧挥洒着自己的余力,只见一个斜挂的通红的圆盘,奋力将自己残存的余辉斜铺在水面上、大地上;天空也已失去了前日的蔚蓝,彤红一片,本来朵朵悠悠的云也揭去圣洁的白色,穿上了新娘的嫁衣裳,啊!火烧云!这就是火烧云么?
  一袭秋风微微吹来,略带些寒意,花儿草儿都不胜风力含羞般的垂下了头,这时只听到带着草香花香的空气里传来的阵阵的咏声:“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唉,这是多么无奈的一种感慨啊!”随着这咏声,只见一老人站在江岸上,中等身材,一身青衫,三寸胡须,双手背于身后,长辫后垂至腰间,咏罢,一切又归于沉寂,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沉寂未久,就听到:“老爷,天色已晚,该回了。”这时才见离青衫老人不远之处还有一人,年约五旬,身着短衫,双手恭敬地垂于胸前。青衫老人好像才恍然意识到今日并非一人独自出来,于是又目视着远方良久良久,然后徐徐地问道:“林升,你认为这首词如何呢?”原来着短衫者就是林升。林升连忙上前几步说:“老奴生性愚笨,对诗词曲乐实在是不懂不通,甚感惭愧,还望老爷见谅才是。”“人间虽大,知者却少矣。想当初与龚、魏两兄同在宣南诗社之时,把酒临风,对月当歌,以诗咏志,探讨经世报国之道,那是何等的畅意,其乐洋洋。而如今是浮萍各东西,聚散两分离,天各一方……唉。”青衫老人叹息着,接着又问:“你看近日来禁烟之事效果如何?”“老爷英明,禁烟的实施取得了很大的反响,吸食鸦片之人已明显减少,染上大烟瘾的人已大多摆脱了恶习,而且更加无人敢公开私售鸦片了,私售者几近于无。老爷之名则更是传遍了大江南北,湖广一带妇孺皆晓,交口称赞呢。”青衫老人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就你的嘴会说。”接着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官低职微,且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拯救湖广一带之百姓于水火之中,却无法挽救天下之苍生于鸦片之灾啊!”“老爷不必太多感慨,俗语说得好,知足常乐……现在天已渐凉,老爷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啊!况且老爷在此已尽心尽力了,两袖清风,有口皆碑,百姓也都安居乐业,蚕衣农食,俱已有了改善,老爷何必太多忧虑呢?”“林升,体要如此胡说,我身为天朝之子民,吃天朝之俸禄,做百姓之父母官,则当以为天朝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为百姓呕心沥血,在所不辞,今天下百姓深受鸦片之害,我岂能只顾一方之平安,贪一人之清福,而置百姓之苦难于不顾,那么我怎么能对得起天朝,又怎么能对得起百姓,我又何忍于此呢?且自幼深受父母之养育,父母之教诲,则当以天下为己任,否则又何为忠又何为孝呢?”“老爷教诲的是,老奴才疏学浅,鼠目寸光,还请老爷恕罪。”林升慢慢地走到青衫老人面前涨红了脸羞愧地说。青衫老人轻轻地拍了拍林升的肩头,叹了叹,向前迈出了两步,眼睛凝视着前方,又陷入了沉思。
  天已暗了下来,四处静悄悄的,只听到江水汹涌奔腾跃动之声,奏起的乐响充斥着周围的空间,轻风依旧吹着,拂弄着青衫老人的胡须和苍苍两鬓。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喊道:“林,林大人,出,出事了。”
  湖北省位于长江中游北部,清置湖北省,因位于洞庭湖以北而得省名,全省面积十八万平方公里,地势是西高东低,西、北、东三面环山,向南敞开,略成一个不完整的盆地,水面较广,山地上丘陵较多,而平原较少;江汉平原就位于湖北省中、南部,平原上河道曲折,河网交织,湖泊密布,堤垸纵横,历来为本省重要的粮、棉、油的生产基地。
  武汉就处在湖北省的长江和汉水汇合的地方,由隔江鼎立的武昌、汉口、汉阳三镇组成,久有“九省通衢”之说,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就曾有人定都于此。历史沿溯到清军入关为止一直都是经济繁荣、商业昌盛之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只商船云集,把一些粮食和经济作物运销外地各省,诸如水稻、棉花之类,鱼类、茶类则更是驰名全国,甚者还远销海外。然而自鸦片传入天朝以来,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白银大量外流,海关漏银严重,国库空虚,于是天朝加重赋税,百姓无力承担,贪官污吏趁机勒索,巧取豪夺,以至弄得国家一片混乱,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深受其害。
  躺在一张卧榻上,枕边点燃一盏常明不熄的灯火,将专门熬制过的烟膏用铁扦儿挑了放在灯火上烧,烧成油状、膜状的烟泡,然后放在烟锅里,手执烟论,就着灯火悠悠地吸,悠悠地吐,神魂飘散,天地混沌,真快活如神仙一般。是以自乾隆初年起,鸦片吸食如同一股强大的山洪在中原大地爆发,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迷恋于昏灯傍榻的时光,那如生如死,麻木不知何时何夕的精神境界。
  鸦片的消极作用则更大,它不仅会造成人的心速和呼吸减缓,主要的生理功能紊乱,身体消瘦,新陈代谢失调,而且最重要的是吸食者必上瘾,瘾君子完全成了鸦片的奴隶,沉溺于其中而不可自拔,离不开鸦片就如同离不开水和食物一样,烟瘾发作的时候,那简直比死还难受。同时还造成人的能力的丧失,生活也日益贫困。对天朝的统治也具有很大的冲力,白银外流,国库空虚;官兵吸食战斗力削弱,法律松弛……最后天朝以至闭关自守,峻法不行,有妨国运。
  真是一民之灾,千古之恨啊!
  于是林则徐受命于1837年4月9日出任湖广总督,到丙湖之地整治吏治严禁鸦片。
  据记载,远在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朝廷便发布了禁烟的条律,律定贩卖者“枷号一月,发边充军”,开烟馆者“照邪教惑众”律判处死缓(绞监候)。乾隆年间,更严定律例:国内买卖,枷一月,杖一百,发边充军三年;侍卫官吏犯了禁例,革职;枷二月,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外为奴,虽尚未触及吸食者,当时的朝廷也已意识到了鸦片对国对民的危害。
  到了嘉庆初年(公元1796年),禁令更严,除了废除海关鸦片税例,严禁进口,在广东逮捕了囤积鸦片商人叶桓树,把黄埔港长年停留的鸦片船全部逐出内洋,同时把旨令的矛头也对准了官吏,一再严诏要总督巡抚严厉“查参”阳奉阴违的管关官员。
  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由于鸦片走私而每年外流白银数百万两的报告,由御史黄中朴奏至皇帝案上,禁烟才真正走上朝廷月月朝议的议事日程。道光皇帝干脆成了一个禁烟皇帝,他先后数十次下诏作出禁烟的指示,加重了先帝的惩处条例,在清查来源、禁运、禁贩、禁种的同时,定律禁吸,第一次将吸食者绳之于法,并拿京城里吸食鸦片的王公问罪,拿广东一个姓郭的贩卖者开了杀戒。
  尽管如此,鸦片的输入还是逐年增加,道光元年四千七百七十箱,道光七年一万零二十五箱,道光十八年二万八千三百零七箱。东南沿海,“十室之邑,必有烟馆”,有的地方近半数人口吸食鸦片,每年用于抽大烟的银子,可以与国家的税收数目一较高低;鸦片已头顶禁令进了官府,进了军营,进了京城,进了皇宫,沿海军队官兵吸食者,已在“十之六七”,天朝军队逐渐变成一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双枪军;科举考试中,偷携鸦片入场的工具已成了一个有利可图的行当,市场上已出现为图求功名的读书人准备的如下东西:可藏鸦片的中空牙柄团扇,可一器两用的水烟管具,内有夹层铜制钱盒,福建省城鼓楼鞋店里出卖的空心鞋底,夹袋靴每双售价三十余元,依然趋之若鹜,购者云集,供不应求;全国吸毒人数已超过四百万,八十万清军中,吸食成瘾者有二十万之众;文职官员也不下于此;乡间城里,到处都有竹管吸空家业的流浪乞丐,到处都有烟雾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伤故事,到处都有“世风日下”的无望叹息……
  到了林则徐就任湖广总督之时,中原大地已布满了烟雾的弥漫,成了一个混混沌沌的“仙界”了。
  林则徐上任后,其最为突出的政绩就是厉行禁烟,其用心真可谓是殚精竭虑了,首先就下令收缴烟土烟枪,单在武汉,他不到一年时间即拿获并查缴烟土一万二千余两,收缴烟枪二千余支,并全部用桐油焚烧之后弃入江中,其次还自己捐钱创制四种戒烟药方,配制戒烟药丸,帮助愿戒烟瘾的瘾君子摆脱烟害,以至于总是有一些男女老幼每逢林则徐出街,便在路旁叩头称谢,声称其子其夫久患烟瘾,今服药断绝,身体渐强
  经过林则徐的整治,这时的两湖之地已焕然一新了,单从武昌一地便可看出,只见武昌城内到处是店铺林立,小贩云集,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四处飞扬,弥漫着香气,铜勺在锅边轻轻地控着油,只听当当的轻脆悦耳的声响,卖着烧饼、油糕、豆浆、杂碎,提篮提筐的小贩四处吆喝,叫卖果饼、花生、瓜子、糖球、柿子、炒栗,茶棚、酒店则更是布满了每个可用上派场的角落,里面都坐着主顾们,只听这边叫道:“小二,来壶酒。”那边叫道:“掌柜的,彻壶茶。”街上更是人潮如海,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既有本地的熟主,又有从远地而来的生客;既有身着直领衫、高领衫、毡帽布鞋,被满洲人称为“蛮子”的汉人,又有长袍短褂,被汉人叫做“鞑子”的满洲人、蒙古人;既有缠腰带、背褡裢,一脸风霜的庄户人,又有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文人墨客。他们要么在大街上闲步游于街市上热闹的场面,要么或多或少买些布料、小玩艺之类带回家,要么在酒店茶棚里一坐,要一壶酒,沏一壶茶,一坐就是一竿太阳。别的不说,只这场面的热闹劲,就够叫人舒心畅意的了。
  林则徐回到总督府,稍事休息,便径直来到书房,书房在总督府庭院一侧,朱漆的木门,推门而进便可见正墙上挂着这样一副对联:“郊云雨足云归岫,台阁月清日在天”。对联右侧立着两扇书架,此外便只可见一桌一椅了。林则徐轻轻推开门迈了进去,跟在后面的林升赶紧快行几步,到了桌子前,点燃桌上的油灯,拨了拨灯芯,房内顿时明亮了,这时就看见在桌子前两侧各平放着几卷书。林则徐径自走到桌旁坐下,捧起书看了起来,林升则小心翼翼地沏了一杯茶,轻轻放在桌旁,然后垂手于前站在左侧。
  林则徐,福建省侯官人氏,其人出生就有常人不遇的巧合。乾隆五十年(即1785年)8月30日,福建侯官一地天气炎热,酷暑难消,福建巡抚徐嗣曾坐在轿内过市,随从们鸣锣开道。突然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巡抚大人急忙到一旁的破旧的小屋里避雨。就在这时,一阵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之声传了出来——林则徐出世了。巡抚大人一惊,把婴儿抱过来一看,只见婴儿天庭饱满,见人而不惧,巡抚大人甚为惊奇,道:“此子虽出身清寒,但长大必非凡人,定有可为。”此时撑着雨伞自外归来的林父看见官家之威仪,又知妻子产了一子,立时兴奋无比,当下就为儿子取名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有效法徐嗣曾巡抚之意,还巧的是,这位徐嗣曾巡抚,是一个政声广播的清官,林父取名出于对儿子的厚望,希望儿子能像巡抚一样显达高升,建功立业,做一个政绩远扬的清官。
  林则徐自幼机警灵敏,聪慧过人,九岁在私塾里读书,就有着不同常人的胸襟抱负。一个元宵佳节,古乡城隍庙张灯结彩,私塾老师乘兴吟诗,信口念了句应景的上联:“点几盏灯为乾坤作福。”一旁的林则徐立刻才气凌人,气吞山河地对日:“打一声鼓替天地行威。”一次,先生带林则徐等弟子到城外郊游,他们登上一座山峰,从上往下看,群山起伏,连绵不断,在雾中变化万千,远处的大海更是茫茫无际。先生和弟子们都陶醉在大自然的壮丽景色之中,心旷神怡,真可谓是:寄蜉螃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时,先生提出,以“山”和“海”二字赋一个七言联句。别人还在思考,林则徐已脱口而出:“海到云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上句描写了大海之壮阔,只有以天为岸,何等之大;下旬从山写到人,人站在山顶,是山之峰巅,生动贴切,气势宏大,英雄挥斥的豪气喷涌而出,先生听了,又惊又喜,连连夸道:“真是鸿鵠之志呀!”
  然而对林则徐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的母亲了,正如孟子有一位三迁其地而教子的母亲,林则徐也有一位同样可敬可爱的母亲。林则徐的母亲名叫陈文华,出身于官宦世家,后来下嫁给穷秀才林阳谷,丈夫屡试不第,一生在乡间以教读讲学为业。林家原本贫寒,又加上子女众多(林则徐兄妹共十一人),破屋素食,常常还会苦到愁于糊口的地步,林母便以金枝玉叶官家小姐之躯,含辛茹苦,节俭生活,为了贴补家什,不至断炊,她习工剪纸,拿出售卖,常常伴一青灯,彻夜赶工,这些都给幼时的林则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此艰辛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则徐二十岁以后才得以改变,那可以说是一段有意思的传奇:由于家境所迫,林则徐中举后没有路费,无法进京参试,于是到一偏僻小县屈就一文书之职,负起养家的责任。嘉庆十二年初,临近夏历除夕的某一天,福建巡抚张师诚在腊梅怒放的巡抚庭院内忙里偷闲,借赏梅品茶之际测览各司、道、府、县等属员送上的新年贺禀。张师诚酷爱书法诗文,平日里审阅公文,也要注意文中章句及翰墨功底,对其文采好,功底好者,每每反复观赏,把玩再三。而这日因为新年将至,诸事也已了结,张师诚心情特别好,赏析也更加细致……忽然,他眼睛陡亮,不禁拍案叫好。原来他从厦门海防同知送来的一札贺帖中,发现一张署名“林则徐”者,不论行文还是书法都极其流畅酣致,使人迷醉。他索性叫手下调来厦门同知近来呈报的一系列公文,发现凡内容重要而行文却极精当清爽者、皆出自林则徐之手。“人才,难得的人才!”张师诚思贤若渴,当即手写下一纸召帖,请林则徐来巡抚衙门帮助书写“拜折”,也是乘机再考察一下他。按官场的旧例,每年除夕,中央各级衙门,封疆大臣,地方督抚,都要向皇帝敬呈拜折。林则徐应召入府,按张师诚交待的中心意思,思忖片刻,便挥笔书折,不到一个时辰,便完成了一篇洋洋洒洒千余言的拜折。张师诚接过一看,但见行文严谨,要言不烦,词藻绚丽,琅琅上口。张师诚不禁心中大喜,此时已决意留用林则徐,但还要再考查一下林则徐的涵养及工作态度,便在折上改动了几字,让他重抄一遍,那林则徐二话没说,又重新坐于案前,专心抄写。这样一篇下来,便比上将更加精妙。张师诚见林则徐办事如此认真负责,便将他留在身边,聘为幕僚。张师诚是乾隆朝枢直旧臣,具有丰富的为政治民经验,在中原、东南一带做官多年,主张“官爱民如子弟,民视官为父母”。这实际上正是林则徐及他身边的师友亲人一直倾慕的清官形象,因而林则徐投入张师诚幕中,自觉如鱼得水而勤奋不怠,从此家境也日渐有了改善。
  而这林升,与林则徐非亲非故,他原姓范,早年为报救命之恩跟随着林则徐,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他打心眼里佩服林则徐,常说:“我家老爷能文能武,智勇双全,忧国忧民,刚直不阿,心怀坦荡,两袖清风。我愿意为我家老爷效犬马之劳,虽死而不悔。”出于敬佩,他干脆改范姓为林姓。一晃,跟随林大人已有二十多年了,头上也布满了银丝,两鬓也变得苍苍了,这二十多年来,相继伴着林则徐任为江南道监察御史、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管两淮盐政一直到现在为湖广总督。
  这时,夜更深了,秋风吹打着落叶,发出吱吱的擦地声,一轮明月当空撒下银灰色的光芒,不胜冷清,几朵淡淡的云轻轻地飘荡,时而蒙上月亮的眼睛。屋里的灯也渐渐地昏暗下来,立在一旁的林升轻轻地走了过去,拿出根针,把灯芯又拨了拨,林则徐才似乎感到视线已经模糊了,徐徐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凝视了片刻,道:“林升,你跟随我多久了?”“至今为止已经跟随老爷二十有四年了。”林升道。“唉,这二十多年来,真难为你了。”林升赶紧说:“老爷,千万别这样说,林升深受老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求能侍奉老爷,效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林则徐叹了口气,走出书房,在门前站住了,林升也跟了出来。只听林则徐又道:“人老了总不免怀旧,想当年,深蒙母亲大人教诲,要求我不论官居几品,总须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才是,母亲大人还别出心裁地创设林家年规,林升,还记得么?”“老奴记得,老夫人当年规定每年除夕之夜,合家聚在一盏两芯灯前(只比平时多点一根灯芯),合家同桌共吃一盘素炒豆腐为餐……”“唉,时光易逝,昔日不重来啊!”林则徐叹息。“老爷,天已经很深了,还是回房歇息吧。”林升这时道。林则徐轻拂了一把三寸之须,道:“好吧,你也回去歇着吧。”接着又道,“明日你跟我到街上走一趟。”林升应声道:“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则徐便早早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到府院里,练了一趟拳,活动活动筋骨,然后稍事休息吃过早饭,便唤来林升,正准备出门,只听见一阵锣声鼓声由远及近,不久就见一人面上无须头戴方帽,双手平端着一卷黄灿灿的东西,风尘仆仆地奔到总督府里,见到湖广总督林则徐,微笑着略一点头,然后面色一转,貌似俨然,大喝一声:“湖广总督林则徐接旨。”……
  此时,正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
  仲春时节的广州,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就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漂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园中曲折索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红桃绿柳,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吴兰修和何太青。
  他二人都是文士打扮。吴兰修身着直领蓝衫,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他面容削瘦,银须随风而漾。何太青穿着满式无领蓝衫,外面罩着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绸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他脸色丰韵,身体微胖,一副绅士模样。两人同岁,都已过了五十之年,然而何太青依然仪态从容,大有年少风度翩翩之色,吴兰修却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池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只可恨报国无门啊!”何太青心里一惊,怔了一怔,飞扬的神采收敛许多,应声劝道:“石华兄,你又何必多虑呢?还是李太白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刚才尹似升之流的话全当没有听到过,又何必为他们而大伤肝火呢,还是身体要紧啊!”
  吴兰修和何太青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前又一同金榜题名,授以官职,只可惜吴兰修生性耿直,肝火较盛,加上官场混乱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于是不到一年,他一气之下辞去了官职来到学海堂著书立说,声称不再过问政事。然而吴兰修虽已去职二十多年,然他那颗心却一直蠢蠢欲动不甘寂寞;何太青祖籍浙江顺德,其人生性恬适,与世无争,再加上能说会道,日子过得倒也较安稳,这次则是由浙江乍浦同知任上告假前来拜访老友。
  说到这儿,何太青顿了顿,接着说:“只可惜的是,皇上对鸦片一事却一直没有什么举动,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呀!”吴兰修叹了口气,凝望着水中升起的袅袅烟波,眼前又出现了不久前的一幕:
  “今日喜逢仲春之季,桃红柳绿,太青兄自浙江而来,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今日定要痛饮几杯,来,来,来,大家喝,不须拘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散发弄扁舟。”只听熊景星高声道。这熊景星虽已年近花甲,发须尽白,但中气依然充沛,字字入耳。“石华兄,今日大宴宾客,我等今日将不醉不休。”仪克中道。接着只听到觥筹交错之声呼喊喧哗之音,宾客们闹哄哄地乱作一片。正在这时,只见两个人从外匆忙赶来,吴兰修抬头一年,赶紧迎了出来,道:“维屏兄,不想你今日却姗姗来迟一步,即已来迟,那可是要罚酒三杯的哟。”张维屏赶忙应声道:“有事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惭愧惭愧。”
  “大青兄这次自异地而来,不知可曾听到什么消息?”“不知维屏兄所指可是禁烟之事?”“正是。”“皇上近日又下诏禁烟,加重先帝的惩处条例,并拿京城里吸食鸦片的王公问罪,上次因作战失败的广东提督刘荣庆被发配到伊犁,前不久他又上书吁求宽免,却遭到皇上的拒绝。由此可见皇上已下定决心禁烟了。”“何以见得?”尹似升问道。张维屏接住话说:“还不是因镇压瑶民起义失败之事。”
道光皇帝--02
02
  关于广东提督被发配,那是1832年的事,两广总督李鸿宾的部队在广东镇压瑶民起义的战争中连连惨遭失败。后来据说是因为官军由于雨天鸦片烟管点不着造成了士气不振,以致在出动攻击时鼓不起一点点的虚勇而致。道光皇帝闻讯大为震怒,遂将负有严重失察责任的鸿宾放逐乌鲁木齐,广东提督刘荣庆则发配伊犁服苦役。时刘荣庆年已七十余岁,按大清法律只要不是死罪,年龄在十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的罪犯,可以以罚款代替服役。然而上书求宽免却遭到拒绝。
  “近日鸦片之禁愈严,而吸食者却愈多,几乎遍于天下,那些贩卖鸦片的匪徒,对天朝法律的畏惧,反不及鸦片对他们的吸引力,却不知为何?鸦片之禁虽然愈严,但法令总有穷尽之时,而贩卖者却各种花样伎俩层出不穷,况吸食者为无业之游民,胸无大志无足轻重,何足挂齿,不值过虑,只是年年耗尽国家银两,却不可不防,因此依我之见,严禁鸦片莫如弛禁。”“石华兄,所言甚是,与我所想真是不谋而合,可是却不知皇上做何想法,令人费解。”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吴,何二人一惊:“何人竟敢如此?”定眼一看,原来是尹似升,于是道:“尹老弟,不知有何见解?”尹似升也不辞让,一拱手,站了起来:“见解不敢当,只是小生认为弛禁甚为不妥,小生认为,如若弛禁莫如听之任之置之一旁,吸食者并非受到强迫去吸食,白银的外流也无人强迫,而现在弛禁难道就能扭转局势?我看未必,即使白银外流会有所改观,但外国向天朝输入鸦片却不一定只图天朝之白银吧……”吴兰修愈听愈恼,心想自己治学以来很少有人不恭敬待人,而现在竟当面遭人顶撞。因此双袖一甩,朝身后一背,连声直说:“荒谬,荒谬,真乃荒谬!”转身弃众宾客而去,何太青修养较好,虽也不悦却没气恼,赶忙跟着劝说一起离席。众宾客也不欢而散,张维屏和尹似升也甚觉没趣,快快而去。
  想到这儿,吴兰修不禁老泪纵横:“只可惜我身为一介平民,无力以朴苍生,报国无门,无路请缨啊!”何太青道:“石华兄,请不必过于伤心,我有一友名叫许乃济,在朝中做官,我将会把你我之论转告于他,他定能鼎力相助。”吴兰修拭了一把眼泪,紧紧握住何太青的双手。
  道光十五年九月,鸦片的侵入已经遍及全国,连同身在北长城脚下的山西巡抚也开始送上关于烟祸的奏折,这黑色土末儿状的东西已加速了王朝安全所赖的道德大坝的崩溃。用白银夯筑和维护的天朝,已变得赢弱不堪了,白银哗哗流往外洋,天朝已深感国库空虚,民生艰难,连原来富饶的江浙一带的税银都到了难以完缴的境地;世风日下,统治者的耳边已充满流民鼓噪之声。然而就在这时皇帝出猎了。
  暑热已经渐渐过去,秋季已悄悄到来,树叶儿开始发黄,随秋风的摆弄,纷纷落地,落叶归根,仿佛又获得了新生;原野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丰厚的盛装,地里的庄稼成了金黄,农人正忙着收割,还有的忙着播种,天气的转凉已使鸟儿纷纷南飞,去寻找自己的又一个安乐的地方,田野里的小动物也都吃得胖油油的,做着越冬的一切准备,这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就在这一天里,只听得北京左城五凤楼上鼓鼓声阵阵:“咚!——”“咚!——”鼓声沉稳,响彻左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向天下人宣告:皇帝出猎。
  皇帝出猎即秋弥,是清朝皇室和宗室王公在秋季举行的大规模的行围狩猎活动,这天天清气爽,风和日丽,年已五十多岁的道光皇帝率领宗室王公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前往木兰(承德府以北四百里处)举行秋弥活动,一个时辰后便来到木兰。木兰是皇族畜养禽兽的地方,适逢秋季,原野一片枯黄,正是一个狩猎的好时机。
  道光皇帝和众王公宗室正纵马驰骋,尽情射猎,一个太监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双膝一曲,跪了下来,道:“启奏皇上,大常寺卿许乃济求见。”道光于是勒住了马,问:“所为何事?难道他没见到朕正玩得高兴吗?哼。”太监道:“奴才已经对他说了,可是许大人说他有要事要启奏皇上,似乎是为鸦片一事。”道光勃然大怒:“鸦片,鸦片,又是为了鸦片,难道朕被鸦片一事折磨得还不够么!来人哪,把许乃济赶出去,今日朕谁也不想见。”太监一见皇上生气,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头点得像捣蒜似的连声应着:“是,是,奴才这就去把许乃济赶出去,省得扫了皇上的兴头。”然后站了起来,弓着腰,后退了几步,一转身飞奔而去。道光想,这许乃济真是可恶,上次进言不成,这次又来烦我,你难道真的以为你有济世之才?不断地用鸦片一事来唠叨,难道朕就不关心此事么。可又一想,自朕登基以来,日夜辛苦操劳,提倡节俭,注意整顿吏治,查陋规,还亲自派人改革了漕运、海运,并且平定了回疆张格尔的叛乱。然而自我朝以来,鸦片的输入却连年增加,这却是为何呢?甚至不久前连山西巡抚也上奏言及,声称山西也已遭到鸦片的侵害,再不想办法,恐怕就要火烧眉睫,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可是朕也没有视而不见坐视不管啊,不是已先后数十次下诏作出禁烟举措,加重了先帝的惩处条例,并斩了广东的一个贩卖者,可是为何鸦片愈禁愈烈,吸食者也愈禁愈多了呢?到底怎样才能控制这种形势,怎样才能控制白银的外流呢?这可是国计民生之大事啊!否则的话,大清王朝岂不是要从我的手里败落下来,我又以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先皇呀!我岂不是要成不孝子孙!”想到这里,猛地一拍马背,马受惊向前猛窜了几步,道光又猛地一勒马,朝正在惶恐的王公大臣们大喝一声:“起驾回宫。”
  北城许园,便是太常寺卿许乃济的住宅了,许乃济自被调入京为太常寺卿以来已近四年之久,由于他对人态度和善,性格敦厚,在朝中又是掌管皇家祭把这样的职位,故而几年来倒也还相安无事,日子很平静。
  许乃济本广东雷琼一带人氏,父亲为乾隆、嘉庆时期的大儒,年轻时期曾做官两年,只可惜生性秉直,常常直言上奏,不免于得罪权贵,遭受排挤,于是官做了近两年就被罢免回家,回家以后性情收敛许多,就专心治学,教引后人。许乃济从小就受父亲教诲,酷爱读书,尤长于经史子集,再加上天资颇丰,遍览群书往往成诵,长大后曾先后四次进京参加考试,不意每次都名落孙山。许乃济也不以为意,每日与朋友们谈诗论画,日子过得倒也自得其乐。到了四十岁那年,他闲来无事,与朋友又入京参试,谁料这一去竟然入了仕途,自己也甚为得意,不久又先后在广东任雷琼兵备道和广州按察使,由于政绩显著,四年前又被调入京做了太常寺卿。
  道光十六年四月,春暖花开之季,只见许国满园春色,桃红上了枝头,团团似火,柳枝绽放朵朵丝絮,如烟如雾,小池流水,汩汩不倦,假山假石耸立池中,影子倒映池水,山水相映,竹、兰、梅、菊虽不及时令,却也毫不相让,各呈异彩。
  “许兄,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从池边的一座精致的小阁子里传出一人说话的声音。
  京城许府后花园中有一阁子,屹立在水池的北侧,掩映在花木之间,伴着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这时四月的春光铺在水面上,水面在斜风中微起波澜,阁子在水中的倒影,如同渺茫的烟云,幻着奇异的波光。
  坐在阁中,园中美景可尽收眼底,在这样情致下,尽管有淡淡的哀愁,也会望而转色了。
  “何兄言之有理,不过何见此次来京城,行色匆匆,而今仅仅才三日,何兄却要别我而去,未免有些令人失望。”
  “许兄,几日相聚,我觉得许兄不失为一风雅之士!”
  “还风雅呢?我哪里比得上何兄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可以随意,无须有什么牵念,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哎,许兄,这话你可就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同你比呢,在京城里做官,那是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老兄,你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阁子中间是一副石桌石凳,在两侧分别坐着两人,一个是何太青,身着蓝布长衫,神态安详,举止文雅,不待别人劝,他就端起酒杯,头一扬,一饮而尽。另一个则是太常寺卿许乃济,此时他已换上了便服。
  许乃济等何太青说过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何兄,你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切事情哪里都如你所想的那么轻巧,这几日,我可是苦恼得很呢!”
  何太青喝过酒,抹了下嘴,悠悠地看着许乃济忧郁的神情,笑了笑:
  “许兄啊!你这是自找苦吃,凡事都不可想得太多,否则,那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你说是不是如此?”
  许乃济苦笑着:“我哪会像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哎!那官场真不是一个好去处,更何况,还是京城的太常寺卿。”
  一听这话,何太青就猜到了许乃济的心思,忙问:
  “许兄,还在为鸦片的事担心?”
  “正是!”
  何太青摇了摇头,说:“你猜怎么着?告诉你,凡事都不可太认真,若太认真,那事又如何能有个了结?依我看,既然皇上不愿见你,那么此事就这样算了吧!”
  那怎么可以呢?我大小还是个四品的官员,理应替皇上分忧解难才行,如何可以放弃?再说,我又如何忍心目睹饥寒交迫的天下百姓?
  “话是不错,可是你已经几次上奏,要求弛禁,你这个臣子做得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我说,要怨只能怨皇上,他难道不知现在全国的境况?知道,他当然知道,可又如何?还是只知烟禁,明知没有什么起色,却还偏要为之,不愿用你那一套,甚至见都不愿见你,你还有何说,真是皇上不急,你这做官的倒先急了。”
  “话不能这样说,既为父母官,则应为百姓做事,否则又何以叫父母官呢?只是我认为,皇上之所以不愿见我,可能是时机未到罢了。”
  “时机未到,那何时才算时机成熟?难道真要等到全国上下都一同吸食鸦片,那时才算成熟?我看,皇上心里未必就有断绝鸦片的信心,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许兄,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许乃济不再答话,他知道再和何太青争执下去,并没有用,怪谁呢?怪只怪在我是许乃济而不是何太青,怪只怪在我是太常寺卿,因而也不会有何大青的那份心境。
  “那池里的鱼儿游得多么悠闲呀!姿态又何其优美,多么让人向往呀!”
  许乃济的神情都被何太青看在眼里,他冲着许乃济微笑一下,说:
  “许兄,实话告诉你吧,此次我来京城并非只为见你,此外还有一事,那就是受吴兄兰修所托,要你上奏弛禁鸦片的事,不过现在不用了,你已经先行一步了。可是,我还是要劝你,你……嗨,不说了,你以后可要小心呀!一旦皇上发怒,你千万别硬抗,也为自己留下条后路。”
  何太青的关心,使许乃济感动不已,缓缓地说:
  “何兄所言,许某一定谨记在心,不过我许乃济可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哪,否则愧对何兄所言,希望何兄能够宽恕一二才好。”
  说着,许乃济定定地看着何太青。何太青望着眼前的这位老友,那真是又担心又有些怨愤,因此装作恼怒地说:
  “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看样子何某的一番劝告,算白费了。”
  不待许乃济动手,何太青已端起酒来倒进了嘴里。
  这天清晨,天色异常地明朗,一碧万顷,无一点杂色,宛若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只听到吱的一声,许府的红漆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人,峨冠博带,身着朝服,脚踏白底黑面的官靴,他缓缓走下台阶,在门前早已备好的二人小轿前立住,转身对跟在其后的人说:“夫人,请回吧,不用为我担忧,我不久就会回来,产后还是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才是。”跟在后面的那人面带忧郁之色,双眼发红,显然昨夜并没有睡得安稳,说:“这个老爷不必担心,不过如果皇上不能采纳你的主见,你千万要注意分寸,知难而退才好保身,万一你有个好歹,你何忍我一人在世上孤单存活,那么我也……”说到这儿,声音不觉已渐哽塞。许乃济连忙又走到夫人三娘的跟前,拭了拭她眼眶上即将流下来的泪水,又拍了拍她的肩说:“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似的。你放心,我怎么会出事呢?你在府中安心等我好了。”带着笑意去掩盖着内心的忧虑说道,“翠竹,扶夫人回去,别染了风寒。”然后看了看街的尽头,清晨的街上冷清清并无一人,街的尽头茫茫一片已不是目力之所能及的了。许乃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毅然迈进了官轿,两个轿夫担起来,朝勤政殿而去。
  这时还未走进勤政殿,就先闻其声,大厅里时而一团欢笑,时而又是良久的沉默,进内一览,两三一团,四五一群,左一个“王大人”,右一个“伊大人”,人声喧沸。
  就在这喧闹之地倒也能寻得两三处清静之所。在大厅西边,一间侧房里,四人聚坐一起,其中一人询问:“曹老大人,不知这次皇上急切宣诏上朝所为何事?”一年约六旬老者,正是曹大人曹振镛,他沉吟了片刻,心想:“虽说我身为三朝元老,又被封大学士,至于今日所为何事却还真不知晓。我已六旬有余,不久即将解甲归园,我又何必过多探寻呢?然而我却又不可说不知,否则岂不是没了颜面。”于是面含微笑拂了把花白之须,又顿了顿语气,缓缓地说:“这个嘛,王大人稍后上朝不就知道了么,又何必急于一时半刻呢?”王鼎见曹振镛不吐真言,于是也就不加多问了,然而坐在曹振镛左边的裕谦却已沉不住气,裕谦性格较为直爽,说话也从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说:“恐怕是为许乃济大人在皇上狩猎时所要奏之事吧?”虽没有点明,但四人心里都已明白即为鸦片之事,曹振镛含笑不语,心里却打着算盘,难道真为鸦片之事,恐怕也未必,上次皇上狩猎之时,闻到许乃济上奏言及已是大怒,这次又怎么会主动去触及此呢?鸦片此物纯系洪水猛兽,历年禁鸦片的诏书接连不断,不见鸦片消除,反却见其愈来愈烈,愈来愈多,看来还是不去招惹为妙,听其自然也许它自己消失也未可知,因此在众口之下,这位老大人三缄其口,只是含笑。
  清代建制以来,有一条历年不变的规定,皇上上朝,有大朝和常朝之分,大朝定在特殊的日子,一般都在元旦、冬至和皇帝寿辰之日;而常朝却是固定不变的,日子倒也选得不错,是在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之日,一般到了这些日子,朝臣都潮涌而来。到了道光十年以后,由于鸦片输入频繁,朝臣上奏多数为此,道光大伤脑筋,深感忧虑,时间久了,生了怯意,每次上朝总是犹犹豫豫,让朝臣等了良久才上殿。今日上朝时辰还未到,朝臣一早就匆匆赶到了朝房,只因他们已听说皇上今日早朝要有大事相议。
  众人在朝房正在说笑之间,就听到门外的侍卫高声喊道:“太常寺卿许乃济大人到。”这一部分立刻收住话头,而另一部分高谈阔论者这时发觉形势好像有点不对劲,也莫名地歇了话语,大厅里沉默了,大学士王鼎,云贵总督伊里布,直隶总督琦善等人打开大门一看,就见一顶小轿停在大厅门外,两个仆役打扮的人站在轿前,轿帘一掀,一顶缀着红色缨子的官员礼帽露了出来,紧接着缓缓地步出官轿,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转头一看见众人已立在大厅外,连忙双手一拱,算作见面礼。众朝臣也都还了礼,拱了拱,然后和许乃济一同入了大厅。
  这时候,直隶总督琦善已靠近许乃济,轻轻地道:“许大人,几日不见好像又苍老了许多。”说着脸上带着微笑,许乃济干笑两声。“岁月不饶人哪。”接着琦善又试探性地问:“许大人,今日早朝你可是来晚了,平时每次总先发而至,早早赶到,莫非昨夜有事没准备好,故而今日起晚来迟?”许乃济微一思忖,这个直隶总督莫不是想要套问关于弛禁鸦片之事,于是说:“昨日确实有些小事,不过还不至于辗转难眠。”转而又直接询问,“琦大人,这么说可是有事相议?”琦善内心有鬼,听到这么一问,就强着笑脸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悄然走开。不久就见琦善和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等几位大人站在一边相议起来了。
  许乃济见其这般,带着轻蔑的口气,哼了一声,不理会琦善,也走到一旁和大学士王鼎等人寒暄起来……
  说着说着,就听“咚——咚——”阵阵擂鼓之声,悠远而漫长,响彻着北京城的每一角落,紧接又是传呼侍卫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出朝——”
  众位朝臣一听,上朝的时辰已到,也就停住了话语,一个个赶紧整了整官帽,拭了拭两鬓,又理了一下朝服,在朝房大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鱼贯而出,许乃济也在众人之列出了大厅,踏在绵长的绣花红色毯上朝勤政殿方向成两排的队式缓缓而去。
道光皇帝--03
03
  勤政殿里,道光皇帝已高高地端坐在龙榻之上了,面部俨然,身着绣有大幡金龙的皇袍、脚蹬白底高帮绣着花纹的步云靴,两排朝臣进了勤政殿,双膝一屈,朝道光皇帝三叩九拜,道光皇帝缓缓地说:“众卿平身。”众臣高呼:“谢皇上。”然后转身退到勤政殿的两侧。
  礼仪完毕,道光皇帝用温和的目光环顾了一下殿里立在两侧的众位大臣,众大臣都低着头双手垂着,在皇帝的目光里愈发显得虔诚恭敬了。道光看到这种情景,想到君临天下,统领四方,不免内心又一次泛起得意之情,继而一虑及鸦片,得意之情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双眉紧锁,对众臣道:“众卿可有上奏之事?”大臣们对皇上性情已经摸得很熟,一听此言,便知皇上意在询问禁止鸦片的事宜,然而近年来,鸦片之害已遍及全国,百姓深受其害,鸦片屡禁不止,各省官员也大多数苦无对策,对鸦片已到谈虎色变的地步,这时在皇上开言之下,谁又敢谈及鸦片,更不敢多说半句之辞。道光皇帝一见众人不语,无奈只好把话说明:“众卿,不知各省的禁烟的效果如何?”众臣见皇上把话挑明了,便更加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道光皇帝环视一下见仍旧无人说话,面上不觉现出温色。道光皇帝目光自然就落在王鼎的身上,王鼎无法,站了出来道:“启奏皇上,禁烟之令已有几年,虽也取得一些成绩,但其总体的效果仍不见好转,洋人的鸦片的输入仍旧一年多于一年,吸食者也一日甚于一日,国库白银流失越来越多,百姓也越来越贫困……”道光皇帝一听,怎么还是这样呢?朕多次下诏禁烟,总应该有些起色吧,为什么反倒愈演愈烈呢?难道是禁令不严之故,还是另有原因呢……这个鸦片怎么就不能禁止了呢?想到这儿,不由得怒从心中升,重重地哼了一声。王鼎看到形势不对劲,也就不说了。这时直隶总督琦善走了出来,低着头微笑地说:“固然鸦片屡禁而不绝,但禁烟的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而王大人所说差矣,吸食者已渐有减少的趋势,怎可谓之吸食者越来越多……。”王鼎听到琦善这么一说,有点温色,可一抬眼看到皇上好似正听得起劲,就没敢发作,等到琦善说完,道光皇帝趁机就问:“依你之见,鸦片之入,国库之虚,又当如何补救?”琦善这下不得不干瞪双眼傻了,琦善本来想说些好话,以讨皇上的欢心,没想到皇上有此一问,反倒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这个……”近年来每次上朝,一提到鸦片的问题,总是没人能提出合理的举措,来制止鸦片的输入和国库白银的流失,因此每次都出现君臣默默相对无一言语的局面,道光皇帝也很难有兴奋的心情。无奈之下,道光令王鼎、琦善二人退下,叹了口气,缓缓地说:“自从朕登基以来,大清王朝深受鸦片之害,迄今为止,已有数年之久,我朝疆土广阔,子民众多,人才济济,可为何不能根绝鸦片之害呢?”他这时不禁露出了沮丧之情,“难道众卿竟无人能为朕排忧解难么?”众臣一听,更是吓得战战栗栗,生怕皇上进一步责难。
  这一切许乃济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往我每次上谏要求弛禁鸦片,皇上总是不予理睬,现在严禁的结果又怎样呢?白银照旧流失,国库仍然空虚,吸食者还是很多,这一切不是都证明了鸦片输入的增多么?禁烟之策实非可行之计啊!
  许乃济见众朝臣无一人敢言,正是上奏的好时机,于是急忙走出朝臣之列,面朝道光皇帝稳定地说:“启奏皇上,臣有一事相奏。”道光皇帝一看,又是许乃济,不由得想到他前几次上奏而被斥退之事,不由大动肝火,心想:“许乃济啊许乃济,又是你,都是你打击了朕的积极性以至禁烟不绝。前几次上奏,我不加理会,没有责罚与你,想不到这次又来上奏,真是不识抬举,看来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于是抬起手来刚准备把他哄出去,可转念又一想:“现有又无禁烟的良策,我且听听他到底有何良法,等他说完,再把他赶出去也不为迟。”想到这儿,就把刚抬起的手轻轻放下,道:“许乃济,你真是胆大妄为,上次你要见朕,朕不予理睬,今日你又要上奏,为弛禁鸦片一事,朕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说吧。”许乃济低着头,道:“微臣不敢。”然后徐徐地说:“臣以为自洋人的鸦片入中土以来,历朝都先后颁布了许多严格的法令,到了我朝,禁烟已成朝中上奏必议之事,为了禁烟,自我朝开始已开了杀戒。尽管如此,到如今由于白银外流,国库已虚,鸦片之入已达二万余箱。以臣之见,其所以如此,禁烟之举为不得之法,实非良策,无法堵塞住白银的流失,尽管禁止吸食,也有一些效果,但吸食有瘾者仍无法戒掉,不免偷偷吸食,因此禁烟也无法杜绝官员和百姓吸食,可见禁止鸦片实不可行。虽然规定禁止输入、贩卖,可法不治众,且有一些朝中的人参与,又怎么能禁得住呢?”
  “此外,早在鸦片未大量输入中土之时,国泰民安,生活富裕,白银充栋,国势蒸蒸日上,朝廷上也相安无事,以至在太祖皇和太上皇之期出现全盛之景。而如今百姓贫困,只因其家所入尚不够吸食鸦片之用,实在无法,甚至出现卖儿卖女的情况。百姓贫困,便无法交纳赋税,收税出现困难,自然国家财政入不敷出,出现危机,其之所以如此也无怪乎鸦片的输入。起初,吸鸦片的只是一些贵族官僚、地主和大商人罢了。到了后来,衙门中、军营中,甚至寺院里、春楼里也都烟熏火燎起来,到了去年,全国吸食者已达二百万人以上,从而使百姓无法从事正常的劳动,军纪松弛,官兵们丧失了作战的能力。本来在我朝初期,对外贸易上,出口一些多余的茶叶、大黄、生丝、药材等货物,进口一些西洋物品,还可以从中赚取大量的白银,而如今出口的货物不仅不够抵偿鸦片烟价,每年还要流出大量的白银,且随着鸦片走私激增,银荒已从沿海省份蔓延到全国各地。近二十年来,流失的白银约有一亿两,白银的大量外流,从而使银贵钱贱,以往制钱七八百文,即可兑换白银一两。现在兑换一两银子,就要制钱一千六七百文。银价已上涨一倍有余。银价上涨又导致百姓的贫困,百姓贫困自然无法纳税,财政困难,对大清王朝统治不利,至于为何如此,无怪乎是禁烟之故,是以臣认为,实在不可再行禁烟之令,请皇上三思。”
  道光皇帝听许乃济说到这,不觉感到身子发冷,两股战战,是啊!想当初先皇之时,国势强盛,外人从不敢小视,而今……唉,难道真是天意亡我,大清王朝竟真要断送在我的手里么?道光皇帝坐在大殿之上沉思着,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殿下的群臣也沉默无声,君臣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站着,年久失修的宫殿在这种氛围中,更有着肃穆之感。
  许乃济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一不深深地敲打着道光皇帝那颗本就茫乱的心,道光皇帝方才心中对他的厌恶之感,已被他的话抹得一干二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许乃济所讲的一切难道都是禁烟之过么?然而事实已明摆着,还有什么可以置疑的呢?那么究竟要不要再遵循禁烟之令呢?在这种形势之下,真是举棋不定。
  道光皇帝茫然了。
  退朝后,已到了用膳的时辰,道光皇帝回到养心殿不久,太监就把送膳牌呈了进来,道光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也不佳,随便点了几个菜,就出了养心殿,准备散一散心。不免就多走了几步,侍奉道光皇帝的太监一见皇上走远,生怕其有个闪失,几个太监就慌忙跑了过来,跟在后面。这下正碰在了道光的火头上,道光本郁郁寡欢,心情不好,心中之火无处发泄,一见几个太监紧跟其后像哈巴狗一样,心中之火顿时爆发出来,大声喝道:“你们这群无用的狗奴才,一天到晚除了吃喝外,就只会像狗一样的跟着朕,从来未想着替朕分忧解难,都给我滚开。”众太监看到皇上这样,不知为何发这样大的脾气,也没多说,一个个都惊恐地跪在了地上。这下子道光更加生气,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左一脚有一脚把太监踢得东倒西歪的,然后喊着:“滚,滚,滚,都给我滚!”太监一见道光皇帝真的龙性大发,都赶紧连滚带爬地躲一边去了,眼望着道光皇帝离去的背影,仍旧远远地悄悄地跟在后面。
  道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竟转过了乾清门东边长街,到了景仁宫门前。
  道光走着,抬头一看,来到景仁宫,虽然平素喜爱静妃,可是今日没有兴头。正待转身离开,不巧景仁宫的宫女瞧见了,连忙进去告知静妃。道光瞅着宫女远去的背影,心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这时才见静妃带着景仁宫的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一见道光走来,赶紧都跪下迎接,道光走到静妃前把她扶起,说:“不用跪拜了。”见到静妃,心中的阴云倒也放晴了不少。
  行过常礼后,道光便直接进到后殿静妃的寝宫,其她嫔、贵人、常在、答应等各自回房。
  “皇上近日以来可好,怎么不见往后宫来了,可是朝中出了事?”静妃看见道光面有愁云,便轻轻地问道。不问则已,一问,道光脸上更加愁云密布,重重地叹了口气。
  静妃接着又问:“莫非又为鸦片的事?”道光一惊,多日未来景仁宫,怎么这次一来,她倒过问起朝政来了。道光皇帝从小饱读诗书,对历朝的历史书更是无一不览,从历朝历代中知道有不少太监或后宫篡位,因此道光深怕太监或后宫里的人过问朝政,听到静妃这么一问,不免提高了警惕。道光转而问道:“你刚才正在做什么?”
  静妃一见道光询问,连忙躬身回答:“妾妃方才正在看书。”毕恭毕敬的官梓回答,使道光更加扫了兴头。方才道光见到静妃,立刻就想到初次相见的场景,而今见她矜持的官礼,故作高贵,显示端重,完全掩盖了她原有的天真,且道光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素来不喜欢妇道人家诵书习字,道光心中立时泛起一阵不痛快:瞧瞧,她倒真把自己当作贵妃、皇后了!
  道光立刻又回到原有的心情,拉下脸,一叠声地叫了起来:“小喜子,小喜子,备御舆起驾,回宫!”丝毫不睬静妃慌乱的眼神中情不自禁的流露出的失望。
  次日,道光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从许乃济上奏到现在,道光无时无刻不在思忖着许乃济所说的话。他所说不都是事实么,虽然禁令愈来愈严,可鸦片之害却愈来愈严重。难道真应该采纳许乃济的弛禁之法,那么辛辛苦苦所做禁烟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前功尽弃,毕竟禁烟也还是取得了一些效果的呀!到底是弛禁还是严禁,真是左右为难呀!批着奏本,见尽是关于鸦片之事,道光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滋味,立命召太常寺卿许乃济进见。
  许乃济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道光免了常礼。许乃济静静立在一旁,等着皇上的询问,接着就听到:“你昨日呈上来的奏折,我已看过,你所考虑的很有些道理,只是你对弛禁问题似乎言之不详。现在你细细说与我听。”
  许乃济一听这话,便已猜到皇上对自己的“弛禁”一说已不如原先那样厌恶,心中甚为感激,皇上终于心动愿听我言,我几次冒死上奏总算没有白费,这都多亏了皇上英明,否则,即使我身怀比干之才,遇上商纣样的暴君也只有遗恨九泉的份了。想到这儿,于是就说:“皇上英明,依臣之意,所谓‘弛禁’者,也就是放宽对鸦片的禁令。此外臣有一言不敢说。”“你说吧,朕不会责备你。”“臣以为我朝自入主中原以来,长期实行闭关之策,甚为……不妥。”道光一听大怒:“闭关之策乃祖上之法,历朝无人敢议,大胆许乃济,你竟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该当何罪!”许乃济连忙说:“皇上息怒,臣只是认为,长期以来实施闭关之策,阻断我朝与外邦的贸易往来。当然我朝乃天朝大国,对于外邦,只有我朝对他们的施舍,而我朝却不需要外邦的物品。如今西洋诸国眼见我朝富足,便起了通商的念头,我国又只开放广州一地与外洋通商,于是他们把鸦片偷运到我朝,其目的无非就是要我朝广开通商之所,进行贸易。是以臣认为,废除闭关的政策方为我朝的长治久安之计。”
  “至于目前之事,臣认为,对于现行鸦片之潮不应采取堵塞之法而应用疏导之计,允许鸦片在市场上进行正常合法的贸易,但只是把鸦片作为药材,准许纳税进口,且只准以货易货,不准用现银购买。这样一来外商纳税的用银比用于走私用银少,外洋的商人就会放弃走私,进行正常纳税交易,从而增加了财政收入;以货易货的方式又可以防止白银的外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可以解决财政上的危机。”
  道光听他说得有些道理,含笑点了点头,许乃济见道光有赞许表情,就接着往下说:“鸦片输入的多,吸食者也多,但据臣了解,那些吸食鸦片的人,多是些游手好闲或无关紧要之辈。即使吸食。又多在无聊或闲暇之时,多不会影响从事农产,对我朝统治也不会有影响,是以可以允许他们吸食,而对于文武员、士子、兵丁等,他们身担国家之重任,如果吸食则对国家不利,故而对于他们则限制吸食,若有吸食或知情不举者……依臣之见,则立予斥革查处,这样一来才能起到保家卫国之功效。此外,对民间贩卖和吸食鸦片的,可以放任自由不管不问……”
  “据臣所知,外商输入的鸦片多生于我朝东南一带,性喜湿热,在我朝云贵之地也有种植。故而臣以为,既然在我朝国士之上也可种植,又何必输入外洋的呢?因此可以允许内地人民种植鸦片。这样以来,自种的鸦片不经关口不需纳税,价格必定低廉,且我朝土性湿和,所植鸦片烟性也较平淡,吸食并不甚伤人,即使上瘾也易断绝,不会有大害。随着内地种植日多,外商输入必日见减少,这样久而久之,外洋鸦片不闻不问自然就可断绝。这些就是微臣的浅见,还望皇上明查三思。”
  道光听到许乃济说的弛禁之见,娓娓动听,像小溪流水汩汩而来,不觉入了神,痴坐了半天,等许乃济把话说完,才回过神来,然后又仔细地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对许乃济嘉许一番,把他支走了。
  许乃济走了以后,道光又认真地思想一阵子,对许乃济上奏所提出的弛禁之论颇感欣慰,真是忠臣啊!他的上奏对朕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我的这块心病也终于可以治愈。于是长叹一声,又伸了一下腰,这时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又涌上心头,脸上也泛起了红光,伸手把放在案上许乃济的奏本《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折》打开,拿着朱砂御笔在奏章上批日:所奏甚是。
  道光从案几边站了起来,来到了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这年夏天来得比往常早了些,身在北方的北京城已显出了盛夏的征兆。在这炎热之季,夏种的作物也已很早就播到了地里。现在坐在养心殿里却没有感到太多的燥热,这时六月的微风夹带草花儿的香气迎面拂来,道光更觉一阵清爽。明天,明天定要把弛禁之策颁布下去,希望总是在明天。道光皇帝这时仿佛看到一颗启明星在不知不觉已来到的夜空里冉冉升起。
  许乃济上奏后的第三日,道光就把奏折批下九卿科道确议具奏。
  在九卿科道会议上,许乃济在道光皇帝的要求下也参与了会议,会议上的众臣也都深知皇上之意。然而尽管如此,当众臣览过许乃济的奏折后,立时就有几位汉宫加以反对:明知鸦片为毒人之物,却听任流行,还要从中抽税,堂堂天朝哪有此等政体。
  奉旨参加会议的首席军机大臣“枢相”内阁大学士穆彰阿,收起汉官签押否议的许乃济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有些不妥吧?可要量力而行,别招惹了皇上,伤了身子。”
  兵科给事中许球微笑着:“穆老大人多虑了,虽说此奏折深得皇上之心,但皇上英明,总该不会被此等胡言乱语所惑。只是不知穆老大人对此可有适机之见?”
  穆彰阿一惊,顿刻茫然,片刻后缓缓地说:“许大人所议甚是,堂堂大清岂可任由鸦片之害肆无忌惮横行,可几十年来禁烟不见其效,太常寺卿许乃济大人无奈取诸弛禁之论也不无道理。皇上乃万乘之君,自能明鉴其中,以扶百年之基业。”说罢,生怕许球再有所问,便拱手相辞,朝许乃济走去。
  许球眼见穆彰阿朝许乃济走去,不禁由衷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同后面赶来的内阁学士朱樽和江南道监察御史袁玉麟说笑起来。
  许球听完朱樽的禁烟见解后道:“惭愧惭愧,跟朱大人之论相比,我许某真乃是井底之见,孤陋寡闻啊!”
  江南道监察御史袁玉麟应声道:“许大人实在太谦逊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过今日之言有点过激了些,而且就现在看来皇上对许乃济的奏折很是满意,不可太针锋相对才好。”
  “袁大人不必太多的忧虑,皇上明鉴,即使有些小人搬弄是非,恐怕也未必便可得逞。”许球说着,眼睛不由得朝穆彰阿望去,其意已分明,即使有人诬陷,那人一定是穆彰阿了。朱樽、袁玉麟一看到许球的眼神,眼见心明,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袁玉麟悄悄地对朱许二人低声地说:“二位大人不知可听说一事?”朱、许二人忙问何事,袁玉麟又把声音压低了些说:“听说穆彰阿大人在去年科举考试作主考官之时玩弄手脚,蒙骗皇上和天下举子。此事据说有实据在,且此事已有人上奏皇上了。”“怪不得今日不见他趾高气扬,身为首席军机大臣,深受皇上宠爱,今日对我说话倒也客气,竟无半点飞扬跋扈之态。”
  “许大人可千万别被尘沙迷了眼睛,这姓穆的实乃阴险狡诈之人,表面一套背后插刀,其人又很精明,大人可别被他蒙骗了。不可不防。”朱樽低声道。
  三人边走边低声说笑着。三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语,且同在朝臣之列。许球为兵科给事中,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之一,专门辅助皇上处理奏章,稽查驳正兵部违失注销文卷,然而到雍正之后其职权范围大为缩小。朱樽为内阁学士,所谓内阁实由内三院改成,在清代初期沿袭明旧制设内阁史院,内秘书院,内弘文院,各设大学士一人。另外清代在内阁大学士之下又设有内阁学士,掌握传达正式诏命及章奏,额定满六人汉四人。自雍正时军机处成立后,内阁不再握实权,其职也逐渐成为封授各部尚书和督抚大臣的荣誉虚衔。袁玉麟为江南道监察御史,属十五道(京畿,河南等道)监察御史之一,和六科(吏、户、礼、兵、刑、工)给事中同属都察院,都察院则是清代最高之监察、弹劾机关,并参与司法。里面的官员都统称为科道。
  三人说笑着不觉来到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许乃济等人。
  “许大人,听说你知识广博,读书甚专、文章也写得好,今日始见,文章果然才高八斗广播四海,怪不得连当今皇上也为之动容呢!今日会议之上,我等才疏学浅,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许大人包涵一二。”朱樽说完,然后面含讥笑双手一拱着地。许乃济作文虽好,却不善言辞,见朱樽话中尽是嘲弄挖苦之一意,恼得他双袖一甩,转身而去,进了朝房。朱樽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袁玉麟做事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弛禁之见一被皇上采纳,日后必为皇上倚重之人,何苦开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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