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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_49 王晓磊(当代)
  “曹操兵马在外刈麦,皆靠妇人守寨,营西大堤不过五千兵护卫而已。机不可失,现在不打那是傻子!”宋宪乐呵呵白了王楷一眼,他也是并州旧将。
  “你说谁是傻子?”许汜一猛子站起来。
  顷刻间,兖州派和并州派吵得不可开交,几个带兵之人喊得歇斯底里。吕布喝止半天竟无人理睬,最后他将佩剑抽出狠狠地戳在了帅案上,大伙才算安静。
  这边侯成、宋宪翘足四顾,那边王楷、许汜仰头不语,吕布见大家这副模样,又立刻没了主意,新人老人哪一派他也不能得罪。
  这时候,坐在东边最后面的一个人突然说了话:“各位稍安毋躁,我有个折中的办法,不知行不行?”说话的乃是秦宜禄。
  秦宜禄自离开曹操,一任主子不如一任,先跟着何苗混了几天,董卓进京巴结董卓,后来又归了吕布。吕布计划刺杀董卓,他倒从中出了不少力,但也只不过是替吕布与王允中间传传话。王允见了两次就看清秦宜禄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深恨吕布用人不明,为了使他不泄露秘密,便把自己府内一个捧貂蝉冠的美貌丫鬟许给他当妻子,给够了好处才没使秦宜禄泄密。岂知吕布好色之徒,曾与董卓小妾私通也就罢了,竟把秦宜禄这个老婆也揽到床上。秦宜禄倒不在意,靠老婆的关系还混上了部将,这王八当得倒也甘心。
  “宜禄,你有什么办法?”
  秦宜禄左看看右看看,咽了口唾沫道:“反正曹军也不多,咱们就出去一半留一半,并州部各位将军领兵与你袭取曹营,兖州几位大哥把守营寨,总可以了吧?”这纯粹是个和稀泥的主意。
  满营将官倒是谁也说不出什么,吕布扭头问陈宫:“公台,你说这分兵之法如何呢?”陈宫实在是腻味透了,拿鼻子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抛下军务不管起身离了大帐。
  一场别别扭扭的会晤散去,最后还是采纳了秦宜禄的分兵之法。留下兖州军守营,吕布率领并州骑突击大堤外的曹军。
  毒辣的太阳下,曹军的五千马步兵师未曾交战就已经热得嘘嘘带喘,正在大堤前列队布阵。吕布自绵延的山路而来,早把这一切瞧得真真切切。他见敌人军容懈怠心中狂喜,暗自抱怨陈宫多疑,凭借他精锐的骑兵,岂会胜不了这样的弱敌?
  先下手为强,吕布立刻下令冲锋。并州骑早就铆足了劲,队列整齐掘尘而进,像箭打的般突向曹军。
  果不其然,曹军根本无招架之力,一触即溃,军兵丢盔弃甲做鸟兽状四散奔逃,有人连马匹兵刃也不要了。并州军总算是打了场漂亮仗,纷纷散开抢夺军械,算计着拿回去好好气一气那些兖州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战鼓大作喊声如雷,从大堤后面昏天黑地杀出大批曹军,而与此同时刚才逃散的兵卒又举着兵刃冲回来了。这下吕布的麻烦可大了,骑兵突袭一是靠速度增加冲击,二是靠整齐的队列使敌无下手之处。
  现在并州骑都散乱开来抢夺军辎,有的还下了马,骑兵优势荡然无存,立时被曹操大军冲了个乱七八糟,都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
  吕布身边只有几十个亲兵,眼见曹兵识得赤兔马都往自己跟前拥,连忙甩开方天画戟一通乱抡。他倒是勇武过人,力战多时杀人无数,可身边的亲兵却剩不下几个了。他忙里偷闲扫视了一下战场,见自己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不禁狂性大发,瞅准了堤畔“曹”字大旗便杀了过去。这厮武艺果然天下少有,百余名军兵争相拦阻,竟被他戟打马踏,揍得哭爹喊娘纷纷败退,任吕布趟出一条人胡同。
  立在大旗下的就是曹操,他设下双重的诱敌之计,先是以妇孺守营,然后又故意只分出一半伏兵出来引诱吕布,其意图就是冲散敌阵分而歼之。虽然曹操早有对付吕布刺杀之策,但吕布的骁勇还是超乎他的一切想象,他驻马堤畔眼睁睁瞅着吕布逼近,还是惊得冷汗直淌。典韦见吕布来了,忙从地上拔出自己那对称手家伙——他地位提高之后,曹操专门招人为他打造了一对大戟,每一支都重达四十斤。军兵私下里津津乐道,还编了一句顺口溜“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这对东西在战场也是轻易用不到的,不用时就插在地上候命。
  典韦手提双戟迎着赤兔马便去,眼见吕布突至,蹦起来连人带马就砸。吕布没想到战场上还有这么一个愣头青,眼见避无可避,方天画戟再结实这对大家伙砸上也弯了,匆忙间掉转画戟,双手攥住,攒足了力气往外便磕。
  耳轮中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典韦二戟脱手,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但方天画戟也蹦起老高,多亏吕布眼疾手快才没脱手飞出。他掉转戟尖就要冲过去杀曹操,突然一枝冷箭飞来,正中他的右膀。吕布顾不得护疼侧眼观看,远处放箭的正是阻他入乘氏的李进,身后李整、李典也在。李家叔侄一半是为了打仗,一半是为了给李乾报仇,自打上了战场就瞪着眼睛找吕布。这会儿一箭得手,三个人三杆枪跟着就到,后面的李氏家兵挥舞大刀片子也来了。
  吕布瞧身边一个亲兵都没有了,知道这帮姓李的是找自己玩命的,而眼前那个大力士也晃悠悠站起来了,再不敢纠缠下去,掉转马头便跑。可来得容易,去得可就难了。只见兵层层甲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右膀戴箭晃动画戟,半天也没能掀开一道口子。吕布直觉脑后挂定风声,料是大力士的双戟又到了,赶忙奋力催马。赤兔也真了得,高抬前蹄踏死二人,典韦双戟蹭着马尾巴落了下去。吕布还未来得及缓口气,李家三杆枪又到了!
  好个飞将吕布,眨眼间来个蹬里藏身,竟将这致命三枪躲了过去。不过身子是躲过去了,束发冠却被挑去,吕布立时间披头散发。
  若是这几个人再来这么一轮,吕布再大的本事,今天也要废命当场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队并州骑迎面杀来援救吕布。为首一将黄焦焦面目,大宽脑门,鼻直口正,下巴像个铲子般往外撅着,手舞一柄大刀也是勇不可当。
  “快来救我啊!”一向桀骜的吕布这会儿也开口求人了。
  那员将横冲直撞竟杀至吕布近前,两人并辔夺路而逃。李氏叔侄岂能放走仇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眼见赶了个马头衔马尾,突见那员将扭项回头就是一刀,正中李进肩膀,李进“啊”了一声坠下马去。
  “叔父!”李典、李整大惊,赶紧忙着抢人。那一杆方天画戟,加上一杆大刀,十几个并州骑再也无人能拦,径自突出重围。
  “是张辽……”曹操昔日在洛阳见过,“这般布置还叫吕布逃了,此乃天意啊!”
  吕布败走,一路上残兵渐渐归拢,但是眼见大营也完了。陈宫虽比吕布聪明得多,但还是料事不周,两营仅十里相隔,一旦战场有变哪里还守得住?自己人是放进来了,可曹军也跟着进来了,他手下兖州兵一见来的都是老乡,当时就有人倒戈。
  最终战场失手、大营陷落,吕布、陈宫只得扔下辎重粮草率军逃跑,这一次他们连东缗县都没法守了,只能一路东逃,逃至徐州地面。
  临出兖州的时候,陈宫回头望了望故土,不禁潸然泪下:曹操你赢了,连女人都给你守寨你能不赢吗?你杀边让、袁忠那等名士,重用程立、薛悌那等小吏……到现在我才弄明白,寒族和老百姓加起来要比世家大族的势力强得多,对你来讲也好控制得多!我真是糊涂,我醒悟得太晚了……但有些事情容不得后悔,时至今日我没有选择了,只有一条道走下去,可能永远都回不到故乡了……
  吕布却没心思考虑自己离并州故乡更加远了,他急着催问:“公台,咱们去哪儿?”陈宫叹了口气:“既到徐州,自然是投刘备。”
  吕布眉毛都立起来了:“投那个无状宵小之辈,岂不羞煞我也!”
  陈宫白了他一眼:“那将军回去投曹操如何?”
  吕布不禁打了个寒战,摸摸肩头的伤,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带领人马奔东去了……
  【弃东而西】
  随着吕布的溃败,兖州叛乱的烽火渐渐熄灭,吴资、徐翕、毛晖也跟着大倒其霉,不但被曹操收复失地,他们所控制的县城也渐渐倒戈。最后所辖之地尽皆失手,慑于曹操之威,他们只得跟随吕布东逃,成为流亡的官员。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十二月,兖州叛军只剩下最后一个据点——陈留郡的雍丘城,负隅顽抗者不是别人,正是张邈的弟弟张超。张邈本无用兵之能,被曹操打得四处逃窜不见踪影,只留下弟弟保守住最后一座城池。而张超却自负其勇志大才疏,只跟曹操见了一仗就输光了本钱,只得死守城池等死,已被围困了近四个月。
  “困了这么久,人心溃散粮食告急,咱们现在攻城一定会轻而易举拿下来的。”夏侯惇向曹操建议道。
  曹操站在大营辕门处,抬头望着这座残破的雍丘城,意味深长地摇着头:“我不想攻下这座城,围困他们就好了。我要让张孟高主动向我投降,只要俘获了他弟弟,张孟卓就会回来。”
  “你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夏侯惇不解地问。
  曹操看看兄弟,这问话他实在回答不上来:是啊,我想让张邈回来干什么呢……回来给我下跪认错吗?似乎没有必要,这个世道根本没有君主与法度,谁没权力拥有一点野心呢……回来让我处死吗?我下不去手,当初是他最早收留我共同举义的,而且还照顾过我的家眷,谁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回来与我重结旧好吗?不可能了,这段裂痕永远也不会弥合,这个昔日的朋友我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一切应该怪谁呢?
  “姐……将军!”这时卞秉兴冲冲跑了过来,“大喜大喜!”
  “何喜之有?”曹操低沉着脸问他。
  卞秉笑道:“张邈走投无路,南下投袁术处借兵,半路被其部下杀死,人头都给咱送来了!你快到大帐中看看去吧。”
  曹操只感头上眩晕,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但他稳稳心神转念一想,张邈最终不是自己所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之而来,他摆了摆手:“我不想看……算了吧……命士卒高挑人头到雍丘城下喊话,叫张超开城投降。”
  兵卒以长矛高挑人头,告诉敌人他们的主子已死,高喊着开城投降。但张超最终也没有投降,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雍丘城中升起一大团黑烟——张超自焚了。
  随着这道烟雾的散去,历时两年的兖州叛乱彻底平息,张超的部下打开城门投降。曹操不愿进去看张超的尸体,只吩咐夏侯惇督率一部分兵马入城,自己则漫步在大营中。午时已过,全军上下都在埋锅造饭,四下里炊烟袅袅,似乎大家都已经忘却了一年前那段饥恶艰苦的岁月,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施礼,还有人会将食物捧过去让他先吃。
  曹操全都回绝了,扭头问紧紧相随的典韦:“你饿不饿?”
  “俺再饿,也要先等将军吃过。”典韦低着大胖脑袋嚷道。
  “哈哈哈……”曹操高举胳膊拍了拍他的膀子,“走,咱们也回去吃东西吧!”
  回到大帐还没来得及用饭,袁绍的使者忽然到了,曹操便先忙着接见。那人走进帐来,恭恭敬敬向他施礼道:“我家将军恭贺您平定兖州之乱。另外东郡太守臧旻不尊将军之令,欲要领兵支援张超与您为敌,现已被我家将军大军围困,不日就可城破。”
  袁绍闻知曹操连连得胜,几乎戡平叛乱,便不再骑墙了,又重新支持他统治兖州,并且对朱灵之事不予追究。不过臧旻可谓义士了,当初酸枣会盟他担当盟主倡导一举,如今又为好朋友张超舍生忘死。凭东武阳的千八百兵,即便侥幸杀雍丘也是白白殉葬啊!曹操欣赏他是个性情中人,又想起了为自己而死的鲍信,不禁叹息道:“我曹某人有鲍信,他张超也有一个臧旻,皆是有情有义之人,还望城破之日车骑将军不要过分责难臧子源。处在这乱世,有多少人看似是朋友,可是还未至于生死,仅仅是利益面前就你争我夺、分道扬镳了。桥瑁、刘岱、张邈、张超,他们全都歃血为盟,结果自相谋害,到头来全都应了‘有渝此盟,俾坠其命’的誓言,他们都算不得忠义之人。可在这样的世道,能交上一个鲍信、臧旻那样不计生死的知己,该多不容易啊!”
  那使者被这他一番突发的感慨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尴尬地支吾道:“呃……使君说得对。”
  曹操瞧他一脸窘相,也觉得自己失态,挥挥手道:“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其实你们河北那边的事我也不该插嘴。最近我忙着四处戡乱,不知你家将军那边战事可好?”
  “好得很呀。前不久将军袭破了黑山贼的老巢,不仅杀了于毒,还把西京任命的伪冀州牧壶寿也给收拾掉了。公孙瓒杀了刘虞不但没得好处,还把刘虞的部下都给逼急了。现在阎柔、鲜于辅、鲜于银等将领组织兵马都在反公孙瓒,还联系到了乌丸人帮忙!”那使者越说越兴奋,“刘虞之子刘和如今也投到我家将军帐下。以前是我们两面受敌,现在却是他公孙瓒两面受敌了。还有,田楷在青州也被我们打得立不住脚,看来他得放弃青州了。将军又派高幹在并州招安各部流窜之贼,大部分都降服了。过不了多久,冀州、青州、并州就尽归我家将军了!”
  “那真该恭喜你家将军。”曹操虽笑盈盈这样说,心中却颇感嫉妒,他进而想到自己滥杀无辜惹下的这场麻烦,又想起袁绍沾沾自喜给他观看的那块玉玺。或许将来有一天,袁绍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但是现在他所考虑的还是东进,一定要扼杀掉刘备与吕布这两个潜在的威胁者……
  “快闪开!快闪开!”帐外一阵大乱,荀彧、程昱、万潜、李典、毛玠、薛悌、张京、刘延、徐佗、侯声、武周等一大群人全挤了进来,他们七手八脚抬进一副卧榻,上面躺着奄奄一息的戏志才。
  “哎呀,戏先生。”曹操仓皇离座,抢步到跟前,“慢慢放,慢慢放……张超怎会将您折磨成这样啊!”
  “不是他……是我自己的病……”戏志才已经脱相了。他已经与病魔斗争了太久太久,一张原本富态雍容的大脸已经变得蜡黄无光,浓密的黑发松散开来,已经焦黄凌乱,炯炯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朱红厚实的嘴唇几乎成了迸裂的白纸,手指细得就像干枯的柴火,整个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撑不了多久了。
  辅佐自己创一片立锥之地的智士眼看就要撒手人寰了,曹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拉住他的手愧疚道:“曹某实在有负先生之厚望,惹得兖州之地生灵涂炭。自今以后必当悔改,收敛急躁之心。”
  戏志才勉强笑了笑,似乎现在连笑都会消耗很大气力,他颤颤巍巍低声道:“《吕览》有云‘至乱之化,君臣相贼,长少相杀,父子相忍,弟兄相诬,知交相倒,夫妻相冒……’”似乎他还想把这句话说完,却没气力了,只喃喃道,“将军快结束……结束这乱世吧……”
  “什么人!不能进去!”忽然听见外面典韦在大吼。
  “将军!我是王必,我回来了!”
  曹操大吃一惊,赶忙出去观看,见典韦横着大铁戟正拦着王必不让进帐呢。
  “将军,我回来了。”王必看见曹操高兴得直蹦,“小的完成了您交的差事啦!”
  此刻的王必可再不是那个挎着刀的赳赳武夫,跟离开曹营时截然不同了。现在他头戴进贤冠、身穿着体面的深服、腰横玉带、胡子修饰得整整齐齐,手中捧着一卷诏书:“将军啊,朝廷晋封您为兖州牧。不是刺史,您现在是州牧啦!”刺史与州牧不仅仅是名称之别,其实质地位也有很大不同。刺史原本是六百石小官,负责监察、捕盗事宜,只是因为乱世割据才逐渐成为地方军事首脑;而州牧起家就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地方军事、财政、吏治、司法一把抓。虽然西京朝廷鞭长莫及,仅仅是给曹操个空头人情,但这样的面子实在是不小。
  两年多没有王必的音讯,曹操以为他已经死在路上了,这会儿见他完成使命而回,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不接诏书先拉住他的手:“你小子回来就好!整整两年,受苦了吧?”
  “将军待我大恩大德何言劳苦啊!”王必喜不自胜,“我走到河内时候,被张杨扣留了好几个月,多亏他手下有个董昭先生,可帮了咱的大忙了。董昭说动张杨叫我过去,还以您的名义给李傕、郭汜等人都各自写了一封拍马屁的信。我到了长安把表章信件上交,他们都很高兴哩!后来刘邈老大人在皇帝跟前说好话,丁冲也帮您跟群臣拉关系。还有个黄门侍郎钟繇,可没少在李傕跟前夸您,就是他帮您讨来的这个兖州牧。我回来时张杨不但不加阻拦,还派人护送,他说以后咱们再到西边可以来去自由,过几天还要派使者来拜谒您呢!”
  “董昭、钟繇……嗯,日后见到此二公我要好好谢谢他们。”曹操沉吟道,忽然想起戏志才还在膏肓之际,赶紧一把抢过诏书就往里跑。
  “且慢,我这儿还有封信呢……”王必赶忙追。
  典韦这会儿都看傻了,拦住王必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哦,过去跟你一样,也是将军侍卫。”王必拍拍典韦肩膀,“大兄弟你好好混吧,给咱将军当侍卫,说不定哪天你也能出息!”说罢,推开一脸懵懂的典韦,也跟着进帐了。
  曹操蹲下身展开诏书捧给戏志才看。戏志才此刻更加虚弱,只是眨眨眼睛道:“好啊……好……”
  “我的事还没说完呢,”王必又掏出一纸帛书递到曹操眼前,“这是丁冲给您的信。”
  曹操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今其时矣!〗
  “他这是何意?”
  王必解释道:“我离开时李傕与郭汜起了内讧,两人率部征战不休。董卓旧将杨奉、董承、杨定等保着皇帝趁机逃离了西京,连白波统帅韩暹、李乐、胡才都跑去救驾了,还有匈奴左贤王去卑也到了,大家齐心合力大破西凉军。张杨正忙着为皇帝修缮宫殿,丁冲这是叫您速速前去迎驾东归呀!”
  曹操日夜都在说着迎大驾东归,可是此刻他又犹豫起来,有些话不能说:我迎皇帝回来,会不会掣肘我以后的行动呢?我应该先灭掉刘备、吕布,还是该迎大驾东还呢?
  戏志才在弥留之际也能把曹操的心事莫得一清二楚,他挣扎着说了话:“善矣……异宝……异宝……”
  什么异宝?众人面面相觑。
  一旁的李典恍然大悟:“是《吕览》的《异宝篇》。”说着他探手伸入戏志才怀中,果然摸出一卷《吕氏春秋》,立刻翻看起来。在场之人不少都饱读诗书,没想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是个土豪之子。
  “异宝……以百金与抟黍以示儿子,儿子必取抟黍矣;以和氏之璧与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弥精,其所取弥精;其知弥粗,其所取弥粗……”李典煞有介事地念完,将竹简递给曹操,又解释道,“将军,戏先生是想劝您舍小利而谋大业啊!”
  戏志才躺在那里面露微笑,轻轻连连点头。曹操看看那段文字,又环顾在场之人,大家无不捋髯点头。毛玠更是拱手道:“将军曾问在下成就霸业之策,在下言奉天子以讨不臣,便在此时啊!”
  “戏先生!戏先生!”李典仓皇呼唤了两声,可是戏志才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了。曹操俯下身将《吕览》揣回他怀里,眼眶里的泪水总算流了下来:“知我者志才兄矣……一代智士溘然长逝,我曹某何以再闻讽谏之言?”在场诸人无不悲伤动容,许多人都随之落泪。
  荀彧趋身上前,轻轻搀起曹操:“将军不要悲伤过甚,万事还待筹措。天不乏其才,只要您广开言路虚心求贤,总会有智士辅佐您的。”
  “军中少一谋主为我俦!唉……”曹操叹息一声,擦了擦眼泪。
  荀彧拍拍他的手:“将军,我再为您举荐一人,颍川郭奉孝。”
  “好熟悉的名字……”曹操想了好半天,突然眼睛一亮,昔日在袁绍帐下那个落剑惊群僚的年轻人,“袁绍帐下的小吏郭嘉?”
  “袁本初无识人之目,郭奉孝岂是小吏之才?我修书一封,他定会弃河北而来兖州,为将军效力。”荀彧又低头看看戏志才,“将军莫要再悲伤了,志才兄还是早早收殓起来,他本是商贾没什么家人,改日我亲自将他送回颍川安葬,若能寻到他族人,一定重重酬谢。”
  曹操沉痛地点点头。毛玠见他还是沉痛不已,赶紧上前搀住他另一只手:“昔日周公求贤,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将军爱才之心不亚于先贤。实不相瞒,我已经找到几个人助您安抚兖州,若不是陈宫、张邈之叛,我早就请您辟用了。山阳满宠、任城吕虔、泰山王思等等,今异心之徒尽随吕布而去,将军可以大胆起用新人了。”
  他俩人这么一劝,曹操止住悲声,又亲自为戏志才整了整衣衫,才摆手示意把他抬走。在场之人无不恭敬,都没叫兵丁动手,程昱与薛悌等人亲自将他稳稳地抬了出去。
  曹操觉得这里的气氛太沉重了,漫步出了大帐。严冬的空气吸到胸臆里凉森森的,似乎将刚才的忧愁冲淡了不少。他突然觉得胸前鼓鼓囊囊的,伸手一摸,原来是那份诏书,刚才随手揣到怀里了。曹操再次展开,仔仔细细端详着。事实真的很耐人寻味,也很可笑,它就是这么一张诏书,轻飘飘有名无实的东西,竟然就会牵动这么多的人心。因为它兖州刺史金尚被逐、名士边让被杀,因为它朋友反目、部下叛乱,为的就是这么一张小皇帝和他的控制者随口许诺的东西。现在一个人冷静下来,曹操意识到大汉皇帝的重要性了。只要有皇帝在身边,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牵涉多少人的生死与思想,哪怕他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杀人不但要有杀人的道理,还要有杀人的名义啊!
  进而曹操他又意识到袁氏兄弟的可笑。难道光靠一块玉玺就可以号令天下吗?什么玉玺都仅仅是石头,使他拥有威力靠的不仅仅是武力,还有道德和人心。大汉王朝的人心是从高祖时就奠定下的,有文帝景帝的休养生息,有武帝的壮烈气魄,有宣帝的力挽狂澜,更有光武爷的励精图治,明帝章帝的爱民如子,顺帝的求贤若渴……难道数百年积累的人心就会这么轻易被武力击败吗?
  曹操把诏书又揣回怀里,面向东方而望,又想起父亲和弟弟的死。阙宣、张闿死在陶谦之手,如今陶谦也勉强得以善终,这个仇他再也找不到向谁报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改日将父亲与弟弟迁葬家乡,让他们魂归故里,并把曹德的儿子曹安民培养成人。孔子曰四十不惑,他已经四十一岁了,从小没有母亲的养育,现在父亲与手足也再也不会回来了,年过四十才刚刚找到实现志向的出路,以后的坎坷又会有多少,他怀疑自己还能否看见奋斗的结果。
  曹操悲从中来,脱口作乐府《善哉行》一首: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
  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
  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
  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
  守穷者贫贱,惋叹泪如雨。
  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
  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
  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快人由为叹,抱情不得叙。
  显行天教人,谁知莫不绪。
  我愿何时随?此叹亦难处。
  今我将何照于光曜?释衔不如雨。〗
  一首诗作罢,曹操向东深深一揖,从今以后他要弃东向西,迎大驾回还了。但是他心中还是有一丝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织席贩履的刘备会成为一个大障碍,另外他帐下那个卧蚕眉丹凤眼的红脸大汉,他叫什么名字呢?当然,还有那个用方天画戟击他头盔,险些要了他性命的吕布,那是他平生最大之险。
  “刘备……吕布……好好等着吧,我一定会收拾你们的。”曹操喃喃了一句,将头扭向了西面。刚刚脱险的小皇帝在西面,他未来的方向也就在西面……回到故里豫州,去开创一个全新的朝廷吧!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四部)
  第一章 曹操决定把皇帝借来用一用
  【夜袭曹营】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春,曹操刚刚戡平吕布、陈宫、张邈的叛乱,并接到天子诏书,正式担任了兖州①牧。他更深刻地意识到朝廷和天子的余威,进而放弃了攻打刘备、吕布的计划,把营救天子东归视为第一要务,于是用兵豫州②以扫除迎驾的障碍。
  『①兖州,在今山东西南部,河南东部。』
  『②豫州,在今河南东部,安徽北部。』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空旷的平原上万籁俱寂。圆圆的满月在云端若隐若现,因为有些阴天,连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清冷的月光给曹军大营罩上一层朦胧的白纱。虽然已到了春天,但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恐怕近一两天又要下雪了。
  就在这片朦胧死寂之中,曹军兵将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一支军队匍匐着逼近他们的大营。这不是一支正规军,兵丁没有像样的铠甲,都是绢帕包头,穿着形形色色的粗布衣,武器也只不过是砍刀一类的短家伙,但人数却着实不少——他们是豫州黄巾军!
  说来似乎有些离奇,自中原动乱以后,豫州本没有大规模黄巾,仅仅是在汝南的葛陂有一些营垒。此间先是遭受西凉铁蹄的践踏,后来袁术扶植孙坚、袁绍遣出周喁,两家争抢地盘反复交战。因为长时间的战争,城池郡县遭到严重破坏,百姓逃亡田地荒芜,就连黄巾余党也渐渐淡出了这片土地。直到两年前,袁术惨败于曹操之手,一路奔逃如丧家之犬,失去了其对豫州北部的控制。袁术逃到寿春后,为了给曹操制造麻烦,不惜扶植黄巾势力复归豫州,提供他们兵器与粮草,鼓动其首领黄邵、刘辟、何仪、何曼各拥兵马万余,趁兖州内乱之机占据汝南、颍川之地,阻塞曹操西进和南下的道路。
  今夜突袭的带队之将,就是豫州黄巾的首脑人物黄邵。他完全没预料到,曹操刚刚戡平兖州之乱就急着来打豫州,而且几乎带出了所有人马。慑于曹操几度大破黄巾的余威,黄邵的部下兵卒渐渐有了离散之意。这样的情绪一旦蔓延开来,黄巾军必然土崩瓦解不战而溃。为了振奋军心,他决定以身犯险,亲自率兵夜袭曹营。
  农民军往往保持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最怕打夜战,昔日曹操援助皇甫嵩以及平灭青州黄巾,靠的都是夜战取胜。为了克服这个缺点,黄邵可没少动心思,经过长期昼夜颠倒训练,他在农民军中训练出一支打夜战的队伍,专门用来对付曹操。在他看来,官军绝对想不到黄巾也会搞夜袭,这样的行动无异于一支天降奇兵!
  在众多黄巾首领中,黄邵可算是出类拔萃的,不但威望高、武艺好,胆识也很过人。这一次他亲自带队身先士卒,也是以绢帕包头、嘴里叼着大砍刀,与普通兵卒稍有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轻便的金缕铜片甲,这可是盗取诸侯坟墓时捞到的宝贝,生生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这会儿他首当其冲匍匐在地,以肘当步窸窸窣窣往前爬,五千部卒紧随其后。眼瞅着曹军大营越来越近,敌人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黄邵心中的喜悦之情呼之欲出,说不定今夜就可以取下曹操的首级。若不是他嘴里叼着刀柄,这会儿恐怕已经笑出声音来了。
  黄巾军步步紧逼,渐渐离大营不足三十步之遥,曹营还是没有动静,只有两个巡夜的兵卒靠着辕门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黄邵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不再爬了,张嘴放开砍刀,紧紧握在手中,低声对身边的人道:“传令下去,所有人都看我的行动,听我的指示。”这是黄巾军的一大缺陷,因为旌旗盔甲不足,所以打起仗来往往缺乏明显的指挥标记,统帅的个人行为就成了决定胜负的致命因素。
  口令低声传达下去,过了良久才恢复寂静。黄邵觉得大家都已经被通知到了,忽然举着大刀一跃而起:“跟我杀呀!”随着呐喊他已经冲向了辕门,后面兵卒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也跟着蹦起来,高举着兵刃奋力向曹营奔去,喊杀声可谓震天动地。黑暗中待久了,黄邵两眼看得分明,只见曹营还是黑黢黢没有动静,两个倚着辕门的巡夜兵似乎被吓傻了,连动都不敢动一下,靠在那里等死。
  这还客气什么?黄邵奔至近前纵身跃起,瞅准了右边那个兵,大刀劈头盖脸地砍了下去。耳轮中只听“嘶啦”一声,黄邵险些摔个大马趴,那刀竟从头顶贯入自胯下而出——稻草人!
  黄邵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隔着栅栏门,一枝大戟已经刺了过来。他匆忙躲闪还是慢了,戟尖正中右臂,钢刀立时脱手。这会儿后续的兵卒也赶到了,他们看了个马马虎虎,不明白首领为什么无缘无故把刀扔了。
  众人正不知所措,一阵更高更广更响亮的喊杀声忽然响起,黑黢黢的曹营霎时间举起了无数火把,将一切照如白昼。隔着栅栏门,只见营中密密麻麻排布着弓箭手。黄邵吓得连刀都不敢捡了,抱住脑袋转身便跑:“快撤退啊!”
  人哪有箭快?霎时间密如飞蝗的箭雨已经过来了,那些冲上来的黄巾兵被射死一大片。多亏黄邵有一件铠甲,才连滚带爬没丢性命,可双臂还是中了几箭。他指挥若定的沉稳气魄这会儿丧失殆尽,抱着脑袋戴箭而逃:“快跑!快跑!中埋伏了!”首领这会儿都熊了,兵卒就更不行了,黄巾军一片混乱,吵嚷着逃命。
  可哪儿还逃得了?这时自东面猛然杀来一队兵马,为首者乃是乐进;西面也杀来一支队伍,领兵之人是于禁;曹营辕门随即大开,有小将军曹昂督帅弓箭手也追了出来。三面夹击之下,黄巾军又犯了以往的毛病,不听将令四散奔逃,没一会儿工夫便彻底崩溃了。曹军简直不需追袭,只要干等着鸟兽散状的敌人撞到自己跟前,拿刀一砍就解决问题了。黄邵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上拔箭了,张着双手边跑边招呼混乱的兵卒,设法叫大家跟着他逃。可是这会儿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谁还听他指挥。
  乐进一马当先趟入乱军阵中,手挺长枪,挨着死碰着亡。于禁则不慌不忙命令部下杀入,自己却伏在马上仔细打量被火把映亮的敌群。影影绰绰之间,正见一人连兵刃都没拿,挥舞着戴箭的双臂大呼小叫,身上披着一身铜片子,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于禁心中大喜:此人必定是个头目!想至此于禁生怕乐进抢功,连招呼都没跟亲兵打一声,独自催马突入敌群,挥舞大刀拨打乱军,直奔黄邵而去。那黄邵兀自呼喊着,猛然间见一员大将杀气腾腾冲过来,他现在连兵刃都没有了,不由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将军饶命!我投……”
  黄邵一个“降”字尚未出唇,脑袋已被于禁一刀斩飞在半空中,那副腔子手刨脚蹬喷着血倒在地上。一旁有个兵丁就势接住人头,于禁把大刀在那兵丁眼前一晃,冷森森道:“你敢抢本将军的功劳吗?”
  “不敢不敢!”那兵吓坏了,赶紧跪倒在地,将人头捧了上来。
  于禁当仁不让,左手抓过人头,右臂探出大刀,往黄邵腔子上一扎,生生将尸体挑了起来,大呼道:“黄巾贼众听真,你们首领已死,还不速速归降!”他这么一喊,曹军兵将也都跟着嚷。那件亮闪闪的死人衣服还真醒目,不一会儿的工夫乱军就都听见、看见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钢刀落地的声音,黄邵余部尽皆归降……
  曹操在卯时升座大帐,典韦、王必左右护卫,文东武西列立两旁。这边是荀彧、程昱、毛玠、薛悌、满宠一揖到地,那旁是夏侯兄弟、曹氏兄弟、朱灵、任峻插手施礼。这次曹军移师豫州可谓阵容齐整,除了留万潜、吕虔、李典等人坐镇兖州,其他能战之将、善谋之士尽皆出动,而且曹操连妻子家小也全带出来了。
  曹操微一颔首表示还礼:“大家请坐……请三位将军进帐!”随着一声招呼,曹昂、于禁、乐进大步踏进,方要单腿点地,曹操赶忙抬手,“你们劳乏一夜,不必多礼,各位战况如何?”
  曹昂是曹操儿子自然不计较这些,乐进杀得血瓢一样却是两手空空,唯有于禁低头微笑道:“蒙将军英武恩荫,末将侥幸手刃贼首黄邵,所部余寇慑于将军之威尽皆归降。”说到这儿他瞅了眼曹昂,又补充道,“人言虎父无犬子,昨晚一仗也赖小将军气定神闲指挥得当,末将才能得胜。”
  “哈哈哈……”曹操明知这是马屁,却也禁不住大笑道,“文则忒过谦让了,记你大功一件。”
  “谢将军!”于禁连忙道谢。乐进心里不痛快,明明自己比于禁卖力气,却又叫他占了便宜。
  哪知曹操话锋一转:“我看文谦一身血迹,足见杀敌奋勇,也要记一次大功。”乐进沉着的脸马上露出了笑模样:“谢将军!”
  至于自己儿子,曹操却什么都没说,仅一摆手打发他坐下。功劳不功劳都是扯淡,历练出一个好的继承人才是最重要的。曹昂字子修,现年十七岁,乃刘氏所生丁氏所养,生的相貌清秀颇得其母遗传。他自幼饱读诗书习学弓马,也曾观看父亲所注的兵书,但此前未正式上过战场。前不久传来消息,有长沙太守孙坚之子孙策拓地江东。想那孙策不过二十岁,仅领着数千兵马,竟然大败扬州刺史刘繇,这可大大刺激了曹操。所以他立刻把曹昂带到身边,要借此番出兵,好好历练历练他。
  三将各自归座,曹操环视帐中,缓缓道:“此番出兵诸位恐怕有些微词,我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但我绝非无故离开兖州,移师豫州所为有三。一者为扫平残余黄巾,确保顺利迎驾;二者为震慑袁术,令他不敢北窥;三者为了护送家父、兄弟等人灵柩魂归故里。”其实他还有第四层想法,但是现在还不能说。
  平心而论,曹营诸将特别是曹家亲信都不大愿意迎接圣驾。现在他们唯曹操马首是瞻,若是凭空迎来个皇帝,那应该听谁的呢?以后动辄就要上表,遵从皇命则自己的权力受限,不听又要担上违诏的恶名。再加上那些名士大臣也要掺进来,捣乱的人多了,争功的人也会多起来。
  曹操看出有些人脸色不好,还有的欲言又止,赶紧朝荀彧使了个眼色。荀彧会意,起身拱手道:“昔日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自天子蒙尘,将军首倡义兵,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于外,乃心无不在王室,此乃将军医天下疾苦之素志也。今车驾旋轸,洛阳荆棘荒芜,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今天下虽有逆节,必不能阻挡将军!若今不时定,必使四方生心争抢逢迎,那时若再想迎驾,就不容易了。”他大顺、大略、大德地讲解一番,又耐心扫视帐中之人,大伙也无话可说了。
  曹操松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迎接之事必然要行,不过当务之急是克复豫州。黄邵虽死,尚有刘辟、何仪、何曼,不知哪位将军愿意领……”
  话还未说完,就见卞秉忽然报门而入,喜盈盈道:“启禀将军,昨夜一场大战,黄巾乌合之众肝胆俱裂。现有何仪、何曼遣使请降。”
  “准降!”曹操连想都未想就把手一甩,“不过除了要他们缴械献城,还要将降众人等登记造册,不允许随意遣散士卒。”
  “诺。”卞秉是先报喜后报忧,“还有……刘辟一部不肯归降,率众逃窜梁国境内。袁术已派部下袁嗣进驻陈国武平,似乎要给这帮黄巾贼遥做声势。”
  程昱冷笑一声:“袁公路真痴人,自己没有本事敌对将军,凭这些乌合之众也想阻挡咱们的虎狼之师,这何须大兵出动,只要分兵遣将就能把刘辟收拾了!”
  他这么一挑,乐进头一个蹦了起来:“末将愿分兵前往追击刘辟!”紧接着于禁、朱灵、夏侯渊也蹿出来请令。
  “不忙。”曹操眯了眯眼睛,“刘辟小儿算不得什么,我看倒是袁术心有不甘,想卷土重来跟我争豫州。这次咱们既然至此,就好好陪他玩玩,我要把整个豫州都夺过来,再不容他北窥。刘辟的老巢不是在宁陵嘛,先放他跑,我倒要看看袁术来不来救,他要是敢来,就把他们一锅烩啦!除去这个心腹之患,再迎天子就顺利多了。”
  帐中之人无不点头赞同。
  曹操拿起三支大令:“曹仁、于禁、乐进!”
  “在!”三员将出班跪倒。
  “你们分兵接受颍川、汝南的县城,对待何仪、何曼千万要小心,避免他们旋而复叛肘腋生变。”
  “诺。”三将接令而去。
  曹操还没想好接下来一步该怎么走,忽有报事的中军官打断了他的思绪:“启禀将军,东南来了一哨人马,截杀刘辟一阵,带着百余颗黄巾人头来拜谒将军。”
  诸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时候会突然杀出一支友军。曹操以为是地方土豪前来投奔,笑道:“有多少人马,领兵之人又是谁?”
  中军答复道:“只有五百兵丁,但铠甲鲜明旌旗锦绣很显气派。带兵之人自称梁国王子,名唤刘服,意欲入营求见。”
  所谓梁国,也地处豫州界内,是孝明帝刘庄之子、孝章帝刘炟异母兄弟刘畅的封国。当时的梁国原只有五县,由于梁王畅与章帝刘炟的手足之情颇厚,因此将原属兖州地界的睢阳、薄、宁陵、蒙四县也划到了梁国境内。这四个县划进来之后,它就成了天下诸侯国里最富的一国。梁国王位父死子继世袭罔替,至当今梁王刘弥,已经传了六代。刘服乃梁王弥与王妃李氏所生嫡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位王子服理所当然就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
  曹操对刘服有些耳闻,略一皱眉,对众人道:“我不方便出去,有劳诸位帐口列队迎接一下……有请王子服!”看在宗室的面子上,他把“请”字说得很重。
  按照朝廷规定,诸侯王家族虽然有封邑,却不能随便结交外臣,更不允许私自招募军队。王子服前来拜谒曹操,而且还拉着五百人的队伍,这已经干犯国法了。但现在天下大乱,天子自身都难保全,这些条例自然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况且人家带着百余颗黄巾人头,更不能失于礼数。曹操碍于名声,大致上还是要遵守法令,所以不便亲自出去迎接,派帐中文武列队逢迎,这样折中的礼遇倒也妥当。
  曹操本人虽没有出帐,但也恭恭敬敬站了起来,静候这位不速之客。少时间随着一片施礼之声,诸人簇拥着一个大摇大摆的年轻人,似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
  刘服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修长,身披一件金灿灿的鱼鳞铠,左腕里抱着红缨兜鍪,右手扶着肋下三尺龙泉,那剑柄上还镶着一颗殷红的宝石,分外高贵奢华。再往他面上观,一张容长脸,短胡须,鼻直口正,唇若涂脂,大耳朝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黑眼珠多白眼珠少,左眉高右眉低,额头上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曹孟德倒吸一口凉气——好个盛气凌人的贵相!
  刘服进了大帐不跪不拜,微一拱手:“曹使君一向可好啊!”他虽是王子,但毕竟无官职在身,这样打招呼似乎傲慢了点儿。
  曹操笑道:“蒙王子相助,截杀黄巾,操受宠若惊。”
  刘服却满不在乎:“我可不是故意帮您,实是迎面赶上避无可避才动家伙的。哪知这帮黄巾贼不堪一击,三两下就逃了。就这等乌合之众,使君早就该一举荡灭,竟还和他们僵持半个月。”
  这话甚是刺耳,曹操碍于他的身份也不便理论,只拱手道:“您说的是,快快请坐!”
  “不坐了,在下有事与使君相商。”刘服倒是直来直去,“曹使君可有西进迎驾之意?”
  曹操一愣,这样的军机要事是不便明言外人的,但是瞧刘服一脸认真,便转而反问道:“此事无干王子您吧?”
  刘服扑哧一笑:“我与使君坦诚相见,不妨直说了吧。今朝廷衰微天下不安,汉室天子大位不固。我父王深感黎民之苦,痛惜天子蒙尘,命我组织兵马西去迎驾,好辅佐皇帝安定天下。”
  就凭着五百兵马就敢大言不惭,曹操心中暗笑,但还得给人家面子,客气道:“王子不愧宗室子弟,果然胸怀大志。”
  “使君莫要客套,我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刘服似乎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
  曹操觉得他年轻气盛又富贵骄纵,并不计较,缓缓落座笑道:“不知王子有何指教啊?”
  “我率众意欲前往洛阳,可是卫将军董承与袁术部将苌奴紧守成皋,不允任何兵马通过。”
  “什么?!”这可是曹操未曾听说的新消息。
  刘服忿忿不平:“想那董承乃董卓旧将篡逆之本;袁术拥兵自重不似皇室,这两个恶徒据守雄关,分明是有意劫持天子独揽朝权。所以在下想与曹使君合并一处攻克成皋,进取洛阳勤王救驾。”
  曹操虽然虚情敷衍,却并没把王子服这点儿人马放在眼里,他考虑的乃是董承、袁术的用意。思考半晌他才答复道:“进取成皋之事本官自当筹措,王子乃是金枝玉叶,征战之事过于凶险,若有闪失本官担待不起。还请您率兵回转,保护梁王才是您该做的。”
  刘服颇感曹操小觑了自己,他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探身问曹操:“您官居何职啊?”
  曹操不知道他什么用意,抬头笑道:“王子为何明知故问,本官乃当今天子钦封的兖州牧。”他故意带出“天子钦封”以示名正言顺。
  哪知刘服冷笑一声:“梁国地属豫州,不归您兖州牧管!在下肯不肯收兵是自己的事情。”
  这两句话可把帐中文武全吓坏了,生怕把曹操的火气斗上来。大家不敢说话,抬眼望着曹操,只见他早已臊了个大红脸——朝廷承认的豫州刺史是身在徐州的刘备,论理讲他绝没资格插手豫州的事情。但是现在不是讲理的年头!他真有心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废命在此,但王子服毕竟姓着皇上家的刘,如果在这个时候屠戮宗室,那奉迎天子的大事就干不成了。
  曹操吸取当初诛杀边让的教训,努力克制着怒火,反而强笑道:“本官不过好言相劝,为了您的周全着想,听与不听全凭王子定夺。您又何必出此刻薄之言?这话您是同我说,要是同袁术等辈言讲,恐怕于您性命有碍吧。”
  刘服略高的左眉忽然抬了一下:“我自入君之大营,生死已交与君手。人之结交全凭意气相投,在下觉得您是个人物才敢直言不讳;若是袁术那等愚人,也不值得我与之讲理。”
  “哦?”曹操忽然觉得这位王子很有意思,其志向似乎还不仅仅是辅佐皇帝挽回汉室。他望着刘服,刘服也望着他,两人对视良久同时仰天大笑。
  刘服笑了一会儿,拱手道:“若使君不弃,在下能否相随驱驰?”
  曹操也不再推辞:“若王子不辞辛劳肯于相助,下官求之不得。”
  “好!”刘服欣然点头,“我那五百军兵……”
  “在我大营旁一同下寨。”
  “所需粮草?”
  “曹某供给支应。”
  “事成之后?”
  “表奏朝廷加封王子官职。”曹操是有问有答,全部应承。
  刘服这才收起桀骜不驯的态度,后退两步恭敬施以大礼:“末将刘服今后愿效犬马之劳。”
  “我与你为友不为主从。”曹操绕过帅案将他扶起。
  “军兵尚在外面等候,末将先去安顿,待一切安好再过来听您调遣。”刘服又施一礼,转身大步而去。
  帐中文武观得面面相觑,夏侯渊忍不住嚷道:“就凭五百人也敢说合兵!此人太过狂妄,一个膏粱子弟能有何本事?”
  “身份就是他的本事。”曹操捋捋胡须,“他诸侯王世子的身份,要比五百军兵厉害得多。”
  夏侯渊冷笑:“天下已然大乱,莫说一个王子,就是凤子龙孙又算得了什么?”
  “妙才休要胡言!”曹操不想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件事,挥手道,“文若、仲德留下,其他人散帐吧!”
  众人喏喏而退,待大帐中只剩下荀彧、程昱二人,曹操才开言道出忧虑:“王子服虽摸不透是敌是友,不过五百人也掀不起什么浪来。但袁公路假意兵进陈国,却派苌奴串通董承把守成皋,他是不是要抢在我之前转移天子呢?”
  “将军不必多虑。”程昱微笑道,“他袁公路没有勤王之意。”
  “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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