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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6 燕燕(当代)
文艺赛事背后的黑幕,自然也叹息命运之不公,“竖子成名”,娼妓、王八蛋!
……总而言之,善良的叶如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开罪了多少人,2002年夏天
的这个美好的早晨,当了冠军的杜小慧,飘飘然地散心游玩之际,她的周围有一
群人心里背负着沉重负担,一步一步上峨眉山。
这么一来,一行人游览的气氛就怪怪的。下车后三五成群,自由组合,人家
有意疏远冷落着叶如棠。寛寛无忧无虑,自有小朋友加菲猫,老早嘻嘻哈哈远远
地跑在前头。加菲猫妈是市民味儿十足的自来熟,来后结交了太多麻将友、牌友。
看前后左右,其余的人都有伙伴,戏迷们容易熟稔,一路山南海北聊得火热,根
本不用正眼瞅她。叶如棠形只影单,背着为寛寛、杜小慧准备的水果、水壶悻悻
然走路,独自欣赏着云雾山林的景色。人走到这样景色里,真是无限的养眼。到
了值得留念的标志性景点,别人都是我给你照,你给我照,相互帮忙。人多,大
家排队照,轮到叶如棠了,呼呼啦啦都赶着往前去了,没人答理她。叶如棠真是
着急啊,千里迢迢到了著名风景区,不留个影,到此一游,怎么算来过?好不容
易赔着笑脸堵上那位唱黑头的“墨镜”,请他帮忙拍张照,他还一万个不乐意地
勉强鼓着一张凶悍的脸,像个劫匪。他不耐烦,拍照的时候,用力过猛,叶如棠
心凉了,估计他手臂动了、取景和构图一定是失败的,又不好再麻烦他,作罢。
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上山前本来积聚的满腔热情,陡然冷却,又一点点被
风吹散了。
叶如棠抹着汗,吃的喝的背一大包,一股劲往前赶路,希望在人群里找到杜
小慧,与她同行做伴,杜小慧的白帽子在前面晃悠,远远看去,她正与潘知常和
另外一位专家老天津并进,老天津挺哏儿,荤素段子笑话逗得三人前仰后合。叶
如棠突然想起,昨夜妹妹来电话,还再三叮嘱她,临分别了,要一路与老潘多玩
玩。叶如兰哪里知道她到底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叶如棠意识到风景迷人的氛围
里,她与潘知常这档子事,说有似无,非但没有增进诗情画意,反而有意无意躲
避着,不是那种碰触火花、心里有鬼的躲避,是心里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这时,
几个男女组合抢着要与潘老师合影,叽叽喳喳把他拽到一边,看来他人缘不错。
寛寛也坐在那大树下石头上喝水,看着杜小慧又忙不迭与当地导演和摄影师搭讪,
叶如棠招呼寛寛过来,疾步上前,喊道:“小慧,可找到你了。给你桃子吃,我
背了一路。”
杜小慧抬头看她,挥手将桃子打落,桃子骨碌碌滚下了山崖,她厉声道:
“干吗,你没见我正有事吗?”
叶如棠吞吞吐吐道:“小慧,来,咱三人合影!咱姐妹俩一张合影还没照哪。”
杜小慧急道:“你别老缠着我好不好?你有病啊。”然后,她莞尔一笑,对
导演和身边人嘟囔:“真没办法……天哪,我快疯了。”
“哎,她是谁啊?”
“她一直是我的崇拜者、一个上海老戏迷!”
叶如棠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才明白自己是谁,是
被谁撇了,被她鄙夷到了什么地步。的确,杜小慧已经今非昔比,一夜之间成了
个所谓名人。叶如棠活了60来岁,经历过岁月沧桑,虽阅人无数,毕竟活得单
纯、真诚,真诚到傻瓜地步。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戏剧性的事,比几天来看的
所有好戏都精彩,名利场造就的人与人之间虚假关系如同林黛玉似的名媛,是可
以随时随地说翻脸就翻脸的。
明明是烈日当头,可叶如棠觉得一阵阵寒气刺骨。脸色因缺氧而苍白,顿时
腿就软了。一旁宽宽小老虎似的蹿来,扶着姨妈,冲着杜小慧气道:“少装孙子
你,谁是你的戏迷?!……谁认识你呀。要不是我妈和姨妈……”
叶如棠她生怕节外生枝,厉声喝道:“宽宽!别说了。走!……”可她腿不
听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加菲猫妈歪头看她脸色,大惊小怪道:“煞白噢,不好
了,你是不是发心脏病了!不好了!快来人。”她一咋呼不要紧,宽宽吓得要哭。
潘知常等人听到什么,急急赶来,当即,不由分说安排小车送叶如棠和孩子
回到饭店。
救护车呜里哇啦响彻山谷。
组委会负责人自是知晓叶如棠来头的,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向叶导演交代,
便兴师动众找来了医院的大夫,又是救护车,又是氧气瓶,把叶如棠摁在床上,
从头到脚检查了遍,其实什么事没有,可俨然一副高度戒备状态,搞得整个饭店
上下都紧张兮兮。
这边,山下大夫在“抢救”叶如棠,那边山上杜小慧也没安生。她的全部表
演才华至此发挥得酣畅淋漓。她以特殊的言词,向众人刻画了一个老戏迷新传,
叶如棠,怎么迷杜小慧迷得颠三倒四。平日场场不落听她的戏,收藏她的物品照
片,此番怎么千里追寻来峨眉,她是怎么绘声绘色说的,叶如棠当然是听不到的。
她听到议论,那都是回上海的飞机上、过去时态了。
天晓得这么一闹腾,事情就走了形。大奖赛前几天明争暗斗,感情大起大落
的,待到名花有主尘埃落定,本来以为戏该收场,没想到还又起高潮。最后剩下
这半天儿,台上是消停了,台下比前几日热闹多了。如果说,昨天以前杜小慧一
时间是公众人物,今天她叶如棠成了比她还出名的公众人物。难怪有名言道,这
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哪。单是一个戏迷故事倒是不新鲜,新鲜的是
她迷戏和一般人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大家议论纷纷,唱戏的嘴巴变成了说评
书的,三翻四抖还有包袱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表细腻,不着四六。
不过,外头发生惊天动地波澜,叶如棠压根没想到。她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睡得还很香甜。想想看,她累了那么多天,吃不下睡不着,现在革命胜利马到成
功,突然松弛下来,爬山很累,洗了热水澡,又被大夫打了什么镇静的药,窗外
传来小鸟叫声,她根本无法抵挡那排山倒海的倦意。
这一觉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头一回无梦。
等她醒来时,发现隔壁杜小慧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闪烁黯
然的光,她身上盖着毛巾被。
窗外晨曦初映,叶如棠骨碌碌爬起来,看看表,已经快7点了,该收拾行李
赶飞机了。她这样想着,可身体不听话地瘫回床上。
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在她眼前清晰闪回,较之自己过去平淡单调的日子,
真是很丰富多彩的。虽然参赛是别人的事,可陪着杜小慧哭哭笑笑,每天都有新
的期待和变化,都是以前很陌生的经历,让她刺激和开心。这么一想,来峨眉还
是不虚此行。杜小慧这点她欣赏,她骨子就是一个渴望不平庸、渴望打拼的人,
否则当初不会深深同情她。不管怎么说,我有成就感,能够帮助别人实现梦想,
也是积德行善,至于她的态度,做人还是宽容吧。可杜小慧昨晚没回来住,上哪
儿去了?
她拨通对面宽宽房间电话叫醒他们:“宽宽,起床该吃早餐了。”传来加菲
猫傻乎乎的声音:“姨妈!唉,呀,你姨妈没死唉,找你讲话。”她开怀乐道:
“姨妈怎么会死,瞎紧张,我没事。”宽宽睡意蒙眬地接电话,有些沮丧道:
“姨妈,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她宽慰道:“中午的飞机,来得及,我到餐厅
等你。”
叶如棠心想昨天在山上发晕,大概惊着孩子了,她放下电话,从床上跳下,
穿上真丝裙子,简单洗了脸,又用清水拍了拍两鬓的头发,化了淡妆,这样会显
得清爽精神些。她后悔在山上头昏没坚持得住,搞得兴师动众的给人家添麻烦。
打开房门,她愣住了。门口竟然坐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年轻保安。正在与清洁
工叽里咕噜,见到叶如棠,他俩的神色绷紧。
叶如棠惊问:“干什么,你怎么在这?”“你好,我执行任务。”“执行什
么任务?”“不让别人、记者什么的来打搅你!”“谁打搅我,我又不是明星,
再说那个明星搬走了!”叶如棠道。“哦,你知道她搬哪去了?”“好像在楼上,
具体不知道。”保安晃动满脸青春痘的脸,像个大头木偶。叶如棠苦笑着打发了
保安:“马上走,去找你们头儿,就说别搞得和电影上似的,没事找事!”
叶如棠下楼到餐厅,四川人的各种点心十分可口,家常、美味。她正一小口
一小口地喝汤圆,抬头发现,有点不对头,四周就餐的人都往这里扫视,看她,
眼神怪怪的,她下意识看看自己衣服打扮有什么错,没有,是不是多心了?可就
是感觉别扭。这时,宽宽和加菲猫母子懒散地走来,落座后,加菲猫妈小心翼翼
问:“你没事了吧?叶大姐。”
“我本来就没事,昨天虚惊一场而已。我的心脏从没毛病。”她克制不满道。
“没毛病当然好。”她脸上僵僵地笑。
宽宽和加菲猫诡异对视了一下,然后,宽宽咣当放下牛奶杯子,走了。叶如
棠追问道:“宽宽,你怎么不吃了?”“我不饿!我烦!”男孩有点变得神经质。
叶如棠想,青春期孩子真跟更年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说心烦,来峨眉这几天光陪
着杜小慧瞎忙,冷落了这小子,给姨妈使小性儿。她笑笑,不去管他。
回房间收拾箱子的时候,叶如棠鬼使神差给杜小慧拨通手机,手机响了几下,
对方没接。她打开壁柜,看见了那件淡紫色的织锦缎戏装,挂在那里,与华丽的
凤冠身首分离,在明亮光线下,很像一幅现代派绘画。
提着箱子下楼,她突然想起了潘知常,临行应当礼貌地打个招呼。一问,服
务员微笑说昨天晚上评委们乘坐一班飞机走了,前台留下一封信,给叶如棠的。
她打开一看,字体颇有功力,上面写着:叶如棠女士,你在休息不打搅。保重,
我先走了,上海见!
走出饭店大厅,叶如棠不放心,又跑回去,对前台服务员交代道:“哦,请
提醒一下杜小慧,别忘记壁柜里她的戏装!很贵重的。”
两位服务员眼睛飘飘,嘴上道,知道了,好的,谢谢,再见。
宽宽愤然道:“姨妈,你真管闲事!早不告诉我,我要给她塞到马桶里!”
“哎,做人心肠不要太坏,小孩子干吗对人家深仇大恨的?”姨妈不解地啧
啧道。
上了飞机宽宽和姨妈并排坐,依旧是老大不开心地垮着脸,问他峨眉之行怎
么啦?他恶狠狠地答道:“我讨厌峨眉!我再也不要来!”叶如棠笑道:“我知
道,小心眼,你讨厌杜小慧是不是?”
宽宽瞥她道:“哼,她演苦情戏来骗你!”
叶如棠道:“真是港台电视剧看多了,还懂什么苦情戏。”
宽宽陡然爆发,转头道:“姨妈,我求你,再也不要提这个事,我都想从飞
机上跳下去,我讨厌,我恶心!”
叶如棠越来越好奇了,拍拍他的头笑道:“小子你疯了,怎么让你讨厌,怎
么让你恶心?”
她这么一追问,反倒让男孩崩不住了,宽宽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咬着嘴唇不
肯说。叶如棠不依不饶猜测起来,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要不然,就是昨
天姨妈生病你吓着了,是不是加菲猫和你吵架了?为了啥事?宽宽沮丧地摆弄衣
服,吐出一口气,怨道:“就为你!”
又说昨天晚上,加菲猫妈打麻将回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加菲猫听了还笑,
宽宽觉得特没脸。可人家加菲猫和我铁得很,哥们儿,又不是造谣,他妈在山上
明明亲耳听到的。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该死的,我真想要杀死姓杜的!
“到底什么事嘛,你急死姨妈了!”
“人家说,你是同性恋!”宽宽哭叽叽道。
上海连续几天的暴风雨把他们闷在家里。宽宽整天看漫画书,画画,叶如棠
的心情也是闷到家了。从峨眉山回来,她决定什么也不跟妹妹说,因为那样会亵
渎了自己的感情,何况又怎么讲得清?连她自己都没梳理清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再说,你和一堆庸俗的人遭遇,又一地鸡毛索然无味,不仅对妹妹,即使再遇到
那位潘先生也不想做什么解释,实在太无聊了。
可叶如兰事无巨细什么都掌握,她叶导演是谁呀,宽宽说一,她能猜到二。
她懊丧地在电话里先说姐姐,对人太滥施好心,你真是个贱骨头,教也教不会,
骂也骂不醒!而后她就骂人,发誓一定出这口恶气。怒道:“好嘛,没想到算计
到我头上来了,那就别怪我没有原则和正义感了。”叶如棠连连说,这事过去了,
不提。
叶如兰冷笑道:“不提?早呢!过河拆桥还早,片子不是没在北京播吗?谁
也别惹着我!小女子,得奖算什么?不过是草台班子的角儿都数不上,民间评个
破奖,纯属企业花钱票一把广告秀,我看片子播不了,她怎么哭?”
叶如棠不懂这些娱乐圈的事,她只是想要尽快回到宁静。她没说,自己连老
潘的电话都懒得接。这辈子她面对失望,对人的失望,她永远是缩回去,躲进自
己的壳里疗伤。按照妹妹的话说,我的北大女生,你情商有点低,秀才不出门,
知晓天下事,秀才一出门与人打交道总是要吃亏。
“你就是专职搞慈善,也得被慈善家害死!”
叶如棠气道:“逼我出门也是你,骗我和人打交道也是你!以后我再也不出
门了。”
叶如兰道:“别这么惨烈好不好?你就是在那个大院里关的太久了,关傻了。
再不出门磨炼磨炼更不可救药。”话题一转,她便提到了潘知常,问你和他到底
进展怎么样?
叶如棠自然没什么兴奋,精神涣散地打开音响听肖邦。答道:“没怎么,你
不是说我情商低吗?我现在傻,看人看不明白了,说不清。”叶如兰想,大凡感
情的事,说不清就意味着两人之间还有那么点意思。峨眉山那几天,姐姐言谈举
止听上去不是挺开心的?为了将她早日从王寅大的感情泥淖中拽出来,必须逼她,
乘婚介这条船顺流而下,无论如何,眼下这位潘先生还算众多老年男性中,最近
似叶如棠的审美标准的一位,不可轻易松手。至少有个人陪着她听听戏,搞搞运
动,看看电影聊聊天嘛。她了解姐姐的个性,浪漫是浪在心里,表面收敛得很。
爱情被动防御多于主动出击,一般来说男性发起攻势,要不了二次战役就攻破城
池。
这样,叶如兰便主动打电话给老潘。给老潘打电话之前,她定调子时,颇费
了一点心思。这问询既要显得热情,又要节制,貌似漫不经心,不能让他感到我
们姐妹上赶着,所以,话说得曲里拐弯。谁知老潘笑声朗朗道:“叶导,我正要
找你哪!”“找我什么事?”“两件事,一是关心你姐姐是不是病了,怎么电话
联系不上,二是我们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播出啊?”
几句话说得叶如兰很满意,看来他是对姐姐用心的,不然哪会惦记着你生不
生病。于是,她和老潘聊天中当然渗透了那个意思。
这样,潘知常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关怀和慰问也是无微不至的,体现了上海
男人的本色。他邀请她外出,叶如棠起先是婉言拒绝,推辞说宽宽在家,她走不
开。其实,她每天都去区里游泳馆去游泳,那游泳馆就与他家的楼房遥遥相对。
婉拒了几天后,有一天,信箱里来了一封信,她打开看,是潘知常的。潘知常的
书法真不错,行文也是老气横秋。
来信内容也是不咸不淡。开头总是“叶如棠女士”。
以后的日子,尽管住在一个城市相距不远,潘知常却零星来信,每来一封信,
叶如棠就搁置几天回信,再懒懒地答复,或回电话。有意无意将时间拉长,仿佛
时间拉长了,也能把潘知常的热情拖淡。可潘知常有一段时间不找她,叶如棠又
感觉反常,觉得自己上次交谈太硬太冷,怕是伤了他自尊心。于是心烦,希望早
点等到他的电话约会。真来电话,听到他啰里啰嗦的热情,她又快乐不起来,又
为接下来见面而发愁。叶如棠就这样进进退退,找不到真实的分寸感。
后来她被邀请去他家里做客,这好像有进一步的意思。上海人谈恋爱模式就
是如此,开始带着她在马路上、戏院、电影院、公园,茶艺馆、西餐厅,或者在
黄浦江边溜达。等到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就带女友回家。去就去,叶如棠应了。
反正什么都没挑明的。潘知常的家是普通民居三室一厅,很像一个证书收藏馆,
迎头,他那一墙壁的书柜,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红皮证书。叶如棠仰头惊呼说,
哇,这么多,你太像收藏家了。他却不满道:“收藏家都是捡来的,我这是自己
奋斗出来的!”
他似乎很热衷谈往日奋斗史。平日细声慢语的他,那最激愤的状态,就是谴
责当前的教育腐败。他说自己当老师的时候,真是无私奉献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
红心蜡烛。说到这里,他居然从沙发底下拿出了一文件袋的大小证书给她看。
“这些都是我的脚步啊!我的历史啊。”他一本本地摆放在茶几上,像是摆放一
张张扑克牌。叶如棠想起自己那些红彤彤证书,都是不可向世人述说的、说也说
不清的工作记录,如今早已深藏在落满灰尘的纸箱里任蛀虫随意出入欣赏。多年
前,自己也曾经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拿出来,摆扑克牌、欣赏,然后可笑地陶醉。
现在他的样子多么滑稽。叶如棠便拎起他的宝贝证书,笑道:“哪一本是带奖金
的?哪一本含金量高?”
他马上将证书拢起。“这是不能比的!”他郑重其事地答,脸上有一丝被亵
渎的阴影。显出叶如棠有点庸俗,刻薄。叶如棠马上改了口,说我不是光认钱的
意思,我是觉得咱们那一代人真的很单纯。他才满意了,又道:“我们是太单纯
太高尚了!人生苦短,浪费了多少时光啊”然后深深地叹气。
一瞬间,叶如棠与他有了共鸣。
宽宽发现,姨妈除了游泳现在最喜欢紧跟时尚爱好是健美操。
潘知常先生就是在这个阶段天天陪她一起运动。
仅仅爱好京剧是不够的,叶如棠蓄意培养他与她的共同点,所以,每个星期
二、四、六是他们俩必需的活动内容。时辰一到,早上9 点的时候,他必须准时
出现在学院的体育馆。潘知常副教授显然这辈子不喜欢运动,所以,运动场上各
种项目他都不是叶如棠的对手。尤其是健美操,他更显得僵硬无比。不过,他喜
欢看,看她,运动的时候,叶如棠好像没戴上胸罩,她的内衣凸出的地方在衣服
里面自由震荡,一颠一颠地非常真实。和她参加体育锻炼,更多的时候,都是她
在训练潘知常,“腿拉开,伸直!”“挺胸抬头,要有韵律!你的动作太难看了!
一点感觉都没有!”体育馆里回荡着叶如棠那指挥官般的声音。潘知常哪哪儿都
不对,处处不如她,所以,开始觉得她吆喝牲口似的呵斥他并不是一件丢面子的
事情,相反,他为能有一个健康充满活力的女友而骄傲。在60岁以上老人中间,
她当然是鹤立鸡群。潘知常按照她教育的方法,潜心练习,胳膊腿儿听话了,很
快便有了进步。有一次,他特地邀请了两位夫妻同事来参加体育活动,内心有点
显摆显摆女友的意思。他们开始是展示健美操,然后打羽毛球,单打比赛,叶如
棠没几个回合就把那两口子打趴在地了,她跳起来的时候乳房颤动,那球拍呼啦
呼啦,让人根本看不清球从哪里朝对手发来,比赛结果肯定都能猜到,叶如棠是
冠军,人家两口是亚军,可怜的潘知常是最后一名。比赛结束后,潘知常还要请
大家到海鲜酒楼吃螃蟹,庆祝他的失败。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真心拥戴冠军
并为最后一名而快乐。吃螃蟹的时候,叶如棠当着他的同事夫妻表扬他近期运动
水平总在进步,可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着劲儿进步,只要叶如棠出场,他永远
都不是她的对手。
后来,潘知常来学健美操常常迟到,每天他跳一会儿,便坐在一边喝水观看,
或是接手机,旁边人说你怎么不跳啊,潘知常便指脚脖子说,脚崴了,一跳就疼。
还提起裤脚管,让叶如棠看贴着的伤湿止痛膏。
潘知常只能和她聊票友大赛,或者是关于京戏的话题,潘知常惦记最多的还
是关于决赛的片子到底啥时候播出。可一到这个话题,她就撇嘴。
第六部分
平时不出门的时候,姨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电话机旁织毛衣。
她的手实在灵巧的,几根细细的毛衣针,一根长长的毛线,再加上无尽的耐心缠
来绕去,打发了无数寂寞时光。她织的都是很麻烦的花头,只有心中无尽爱意,
才会专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单调劳作,把一往情深和对幸福的企盼都一针一线地
编进毛衣中。她好像有特异功能,甭管多复杂的编织花样,只要看一眼,她就回
家能琢磨出来。那一年,为给王寅大织一件新毛衣,她特地让妹妹出差去内蒙古
买羊绒毛线,织了送给居住在南国深圳的王寅大。那时候叶如棠只要下了班,就
坐在窗口织,直到繁星点点,月至二更。叶如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王寅大捧着
毛衣握着她的手眼光里的感动,那份非你莫娶的坚决。还说老婆笨得如何如何,
连给他买的毛衣都不合身。姨妈织毛衣总是一次性成功,从来没出什么差错返工。
织好了毛衣,她还要用熨斗板板正正地熨烫一遍,每一处细小的褶皱,她都很小
心,熨烫好再装进塑料袋,那毛衣就像商店里买来的高级礼品。这就是她追求完
美的毛病。
自从电话机沉默以来,姨妈的毛衣便总是出错,她只能拆了重新织,拆了重
织那毛线就会有小小的折痕,她便更加不满意。一遍遍地拆了洗,洗了再织。追
求完美又有什么用,有一天晚上,她默默地将一件硕大的男外套端出,当终于编
织完最后一针时,姨妈将毛衣放在衣架上看,看了片刻,开始拆那件外套,一边
拆一边哭,哭得身体颤抖,直到俯在被肢解的毛衣、一团乱线上泣不成声。
而后,她打开窗户,将一堆乱线胡乱地扔向夜空。
自峨眉山回来之后,姨妈重新拿起毛衣针,买了红毛线开始给自己织东西。
她织的时候,既不看毛衣本身,也不像有的家庭妇女看电视,而是眼睛望着虚空,
两手来回穿梭。这种时候,宽宽便歪着头看,看了便笑,笑姨妈,你像是瞎子哦。
姨妈答道:“嗯,真是瞎子就好了,整天生活在黑暗里,不向往光亮。”邻居那
灰带鱼老太抱着猫她就躲着不开门,她不带猫来找她玩麻将,看叶如棠织毛衣,
好奇地直啧啧嘴巴:“喔,现在谁还织毛线哦,买一件很便宜的,老叶,你织啥?”
“织一件游泳衣。”她答道。
“游泳衣?毛线游泳衣?”灰带鱼提高惊奇的嗓门。
叶如棠横她一眼道:“天气冷了,冬天游泳太凉。”灰带鱼不可理解地笑道
:“你真奇怪,怎么想得出织一件毛线游泳衣?”叶如棠两手穿梭忙碌,眼睛继
续望着虚空,懒得答理她。宽宽在一旁搭腔道:“有啥奇怪,这就是我姨妈的创
意!游泳衣你在商店没听说过卖毛线的吧?没准儿我姨妈这创意,今后还有可能
流行时尚哪!”
灰带鱼识相,笑嘻嘻走了。估计很快她就会在打牌桌上谈论毛线游泳衣的话
题。等到门一关,姨妈便蹦出语句:“哼,她们都太老套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
玩另类的老太!”
宽宽很欣赏的口气道:“另类怎么了?管得着嘛你,自己开心就好!”宽宽
旗帜鲜明,知道姨妈心情不太好,所以学会了宽慰她。姨妈喜欢一个人一年四季
去游泳,而且是晚场。她说过,有时空荡荡的游泳池就剩她一个人。好像梦中的
那种孤单,陡然紧紧地啮着她的心灵,一股寒气袭来,她感到冷,前胸后背透风,
整个人好像刚从冰冷而透明的冰水池里爬上来,那是怎样的萧瑟和寒冷啊。她发
现,自己有记忆开始永远是独往独来的。没有人在家等你回去,没有人惦记你是
不是冷了热了,即使你光溜溜倒在这湿淋淋的地板上猝然死去。所以,她要给自
己织一件暖和的游泳衣。
我要自己疼自己,她边织边说。
毛游泳衣创意好是好,可她真穿上它下水有问题,织的针脚太松不密实像渔
网,间隙中露着白生生的肉,织的太紧又没弹性。姨妈只好反反复复地试验,拆
了织,织了拆。这件衣服在她手里好像永远没完工。
还有,设计与实践有点脱节。那天,大功告成了,她美滋滋穿上,伸展着四
肢做了预备动作,然后,她扑通跳下,姿势很优美,可一下水,毛游泳衣出了问
题,竟发现线掉色儿,染红了游泳池子一汪碧水。游泳池本来人少,那满身肌肉
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叫,这谁啊,谁这么捣乱啊?一眼在水里就捞着了她。嘿,
说你哪,胖子,自由泳那个老太太,上来!你给我上来!你这什么衣服,你污染
了环境,你知道这一池水多少钱吗?
游泳池激起一阵笑声,还有回音。
在游泳池里,她叶如棠言行举止常常没共鸣,何止是新创意没共鸣,那些来
游泳的老头老太太,整天站在池子边上比画,像开会,他们说笑,谈论世界风云,
恐怖主义,奥运会,克隆人问题,水费涨价,而她一个人专心游泳,下水就是1
500米,游完,上来赶紧就回家,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人家看她这么不合
群。显而易见,她今天穿一件红色毛线游泳衣,当然引起同龄或更老年龄人的议
论,讪笑,简直把她当成一个智障的傻瓜。
这样孤寂的心,怎么是一件毛游泳衣暖和得过来的?
叶如兰想得倒简单,找了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潘知常跟她做伴,有胜于无。可
热爱运动的叶如棠哪见过这样的男士,老潘他,说起养生一套套的,竟不会游泳,
而且见水害怕,有恐水症——他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不
会游泳的潘先生在岸边陪着她,看她做这些动作时目光中透露出极度的赞赏。如
同赞赏她打球获得冠军,她真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凝睇定神地天天看自己,假
模假式的。跟在屁股后面保镖不是保镖,男仆不是男仆,那是表演者与观赏者的
关系,不是她要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和谐,身心自如地呼应。
叶如棠对潘知常含蓄地说,你不必来陪我。潘知常却笑着答,没关系没关系。
叶如棠一狠心,下次游泳将时间改了,让老潘扑了空。那老潘扑空了也不生气,
索性直扑到叶如棠家里,守株待兔式地等她。宽宽告诉他,我姨妈不在家。他道
:“我晓得,晓得!”而后,他要进去等,男孩在那边画漫画或打游戏,他便舒
舒服服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专看空中戏院,看得手舞足蹈,时不时还以主人
翁态度问宽宽,你喝水吗?……这里有水果哦!
宽宽悄悄儿打手机告诉姨妈,这个人还在沙发上打瞌睡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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