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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5 燕燕(当代)
吃完晚餐,潘知常将她送到大厅电梯,道一声你先休息,又忙去张罗别的事
情。叶如棠看时间还早,便和宽宽走出饭店打算到附近四处转转。不曾想,除了
远处的景色,饭店周围各种小店林立,东西都土里土气,街上乱乱糟糟,放眼全
是搓麻将桌,摩托车横冲直撞,还不如上海好,没劲,宽宽嘟嘟囔囔抱怨。
就在他们打算返回饭店的时候,哗啦啦下雨了,起先是小雨,叶如棠便拉着
男孩在路边的一家洗头房屋檐下躲雨。叶如棠出门穿了一件淡褐色真丝连衣裙,
配着同色系羊皮半高跟鞋,这是她平日舍不得穿、专门出客吃饭看戏穿的礼宾服
饰,生怕搞脏了,明天重要场合没得换,便想等雨停了再走。可眼见得天空黯淡
下来,风雨越来越大,路上腾起了雨雾,积聚的脏水四溢。叶如棠正连连叫苦,
后悔散步没带出雨具,一把紫色雨伞出现在她的头上,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杜小
慧。她怎么好像隐身人似的从天而降,彼此见了都很热情,骂着该死的天气,杜
小慧笑着说,出来买点零食,喏,正好你家小宝贝也肯定喜欢吃的!她友好地对
宽宽扬起了手中的塑料袋,里面都是薯片、奶饼巧克力和可口可乐之类。
可仨人一把雨伞无论如何不行,杜小慧自告奋勇,要回饭店取伞,让叶如棠
等着她,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劈里啪啦冲进了雨帘里狂奔。饭店的直线距离倒是
不远,不一会她就气喘吁吁奔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不知哪里借来的雨伞,而她自
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泥浆溅落在雪白的小腿上。还有,一双自己的休闲凉鞋,
递给了叶如棠,让她换上。大姐,别客气,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呗,
她爽快地摸着泥水自嘲。她不仅热心还真是一个细心体察的人,叶如棠有了不知
如何表达的感激和歉疚。
雷阵雨将要停歇之际,她们仨回到饭店,洗过澡,喝过几口热茶,叶如棠和
杜小慧湿淋淋对坐在床上,房间里弥漫了温暖和谐的气息。雷雨后的环境清静下
来,饭店映入宁静的月光清辉之中。叶如棠这才发现,水果都洗净了,茶也是杜
小慧特意为她泡的,不是饭店里常规配置的、没滋没味的茶叶末袋泡茶,而是自
备高级龙井,绿盈盈、沁人脾胃的新茶。叶如棠此时感觉出奇的好,她对杜小慧
印象太好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交往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话也有兴致说得也多
一些。两人穿着睡衣,歪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由衷地夸赞
道:“小慧,你真不错。不容易,咱俩有缘啊。”
杜小慧说了一句“嗨……大姐。”然后递给她削好的苹果,深深吸气,长长
地吐出来。灯光下的杜小慧卸去脂粉,形销骨立的身体显得楚楚可怜,话语和各
方面态度格外真诚。她幽幽道:“嗨,大姐,我和你就是有缘。你不知道哇,我
一眼见到你就感到特别亲,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看到宽宽我也喜欢。真的。我
这人一辈子就是命苦,小时候我妈死的早,父亲是工人,脾气坏不管我们兄妹,
我就发誓一定找个心肠好心疼我的丈夫,白头偕老。唉,谁想到找了个色鬼,负
心郎,把我甩了。离婚的那年,奶奶家说孙子是独苗死活不放手,没办法,孩子
也跟着他走了,儿子和我没感情,看我做生意开一家婚纱店,就晓得和我要钱,
幸亏我喜欢唱戏,要不你说,我才40岁的生活还剩下什么了?……”
说到这里,杜小慧眼圈红了,用手在脸上颤抖地擦泪,说不下去。惹得叶如
棠一阵心酸,感同身受。杜小慧讲述了她和丈夫当年热恋的往事:“现在回想起
来当初25岁的我真是傻,为了表示爱情的海枯石烂,我们决定,一道去峨眉金
顶上浪漫一次,我和他乘飞机到成都,然后饭不吃,酒店不住,马不停蹄赶路爬
上去。腿都走酸了,正好赶上了雷阵雨,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拥抱,并且
将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我当时想,如果我们结婚后幸福,每隔十年我再来一次
加上一把锁,一直锁到地老天荒,让我们的儿子来找,唉……一个十年都没熬过。”
杜小慧哽咽着,咬牙切齿:“峨眉山——我恨这峨眉山,当初爱情的美好记忆和
痛苦都是和峨眉勾着,没想到这次决赛,又来到了峨眉山,本来我不想来的,我
心里难受,可我想,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我杜小慧一定要在峨眉傲然
挺立!这里,将是我命运的转折!”
叶如棠同命相连地想到自己这些年在感情上受到的揉搓,情不自禁也跟着感
伤半天。所以,住在她对面的宽宽和加菲猫,叽叽刮刮打游戏机打得饿了,推门
来,到这边找吃的,进来就看见姨妈与室友促膝谈心的动人场面。
她俩立即就变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杜小慧以为,她叶如棠能够获得观
摩席位,(还带着一个孩子蹭床位)与大赛组委会关系无疑非同一般,再者,她
与潘知常又是老朋友,这个关系网铁铁的,她向叶如棠开口,一点没有心理负担,
就像找到自己的亲大姐。
这两个夜晚她失眠了。一定要帮助杜小慧的念头就这样在叶如棠的思绪中一
发不可收拾。她本来是轻轻松松来看戏,游山玩水的,现在没办法超脱,反复考
虑着怎么帮扶鼓励杜小慧,激励她在票友大赛上拿到奖杯。尽管她只是一个业余
选手,学戏的年头不短了,可精神追求太重要了,不单是重在参与票儿一把,简
直就是赌一把。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平民百姓倾心热爱上了国粹京剧,一
心争取一个奖杯,不当钞票不当吃喝的,不就为了争口气嘛。她一下子更体会到
了“精神支柱”的重要,一个人可以在现实的拼杀中遍体鳞伤,可以没有爱情的
抚慰,但友情的存在,到底不同些。我们这些受伤的女人,出现了危机,又能在
哪个臂膀那里靠一靠?最终,还是孤独地舍身自救。叶如棠她古道热肠惯了,啥
也不图,本来与戏剧圈里没啥关系,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架不住杜小慧眼泪
涟涟地哀求,又磨不开面子说出与潘知常的关系不过是刚刚认识,只好硬撑着,
答应帮忙使劲儿。以她的个性,干什么都认真,应承了朋友(她已经将她视为挚
友了)事情就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一天24小时反复琢磨,搞得比台上台下谁
都累。
按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隆重的开幕式,合影,然后是电视台、报社的现场
采访。晚上,黄金时段便开始了这次决赛第一场。本来这些都和观摩组没啥关系,
人家事先安排了小面包车。白天,选手们紧张地准备归准备,他们优哉游哉观光
游览,晚上现场比赛,同样个人随意,参不参加观摩无所谓。可叶如棠早已毅然
放弃了所有玩耍计划,急杜小慧所急,想杜小慧之所想,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
精神,全力以赴围着杜小慧转,当她的坚强后盾。
眼看着小面包车满载着自由快乐的人们,驶向风景区,她却随杜小慧去找地
方练功,喊嗓,抻一抻腰肢。顺带着,体贴周到地帮着她拿保温杯、毛巾等零碎
儿。宽宽发现姨妈自己的梳妆打扮都顾不上了,对着镜子胡噜两下,就屁颠颠儿
跟着忙,像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老妈子。等到杜小慧练功进入状态了,她便抽身上
楼,找潘知常去了。
如果评委们不集体活动,老潘,不,潘评委,他总是笑眯眯地在房间接待她。
评委都是住单间,拜访他没什么妨碍。
潘知常是她惟一可能依赖的人,本来她对妹妹这次的“巧妙”安排不以为然,
确切地说是对他不以为然,基本没什么感觉。权衡了半天,她选择了积极热情的
态度,她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积极,克服自己以往的清高、孤傲的那种积极,以
新的姿态覆盖以往的那忧郁与封闭。她的积极,用不着使劲讨好、谄媚、巴结,
用不着花钱送礼,刻意拉关系,不卑不亢的,自然而然保持着尊严。只要对潘知
常主动联系,有事没事主动通通电话,有话没话拓展话题,有心无心时不时给他
一点无端的关怀问候,这就够了。这已经让单身多年的男士心灵温暖起来。这个
年纪这种身份(毕竟是知识分子嘛)的男女之间,要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不紧
不慢的味道。她就像一位孤胆英雄,只身闯入了错综复杂的交战阵地,只能孤注
一掷,直扑一个人,这个人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在敌方的要害。
决赛第一场,青衣组演员顺序是抽签方式确定名单的。杜小慧昨天淋了雨,
着了一点凉,晚上兴奋睡得太晚,加之内心紧张,陡然脚软头痛得厉害,嗓子就
紧巴巴。她担心自己抽到前头,临场发挥失常,再说任何文艺大赛选手都担心头
一场亮相,往往给后面的角儿热了场子凉了自己,在印象上吃亏,评委给你打的
分数也是谨慎的,保守居多。她希望能抽到第三场,也就是后天,精神和体力休
息恢复的差不多了,人缘关系铺垫也就水到渠成的火候。谁想到,她还真是抽到
了第一场上,顿时就蒙了。叶如棠看着惊慌失色、大乱方寸的杜小慧,疼惜地搂
住她道:“没关系,你这个样子,不上场也要吓得生病,你就放心大胆发挥吧,
就算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我哪。”杜小慧遂抱着她的脖子哭起来。
她一哭,让叶如棠更加感到肩负使命重大,心都揪得疼。
摸了摸对手的底牌,这决赛青衣组里果然是强手如林。民间真是藏龙卧虎啊,
选手里有几位本身形象嗓子条件有本钱,都拜过名师,学戏年头长,又被几届地
方票友赛事历练过,还有的干脆就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哪里是业余来票儿,压根
儿打小就是吃这碗饭的,江湖上混的有俗名,起点高一截儿。相比之下,杜小慧
拜师入行晚,虽然有悟性,进步快,跑跑颠颠地赶上并超越了前人,唱念做打文
武功夫总还讨不了巧,个别细节略显弱势。她的长项是对作品表现力好,并已获
得过上海某次文化节的评委会金奖。说是金奖,含金量平平。照潘老师的话说,
事实上,业余票友能票儿到这一步,差不离,个个都是人精,好比奥运会,入场
券有了,就看你临场发挥。
可大幕拉开,第一场杜小慧临场发挥的就差了火候。分数没杀伤力。
下场后卸装,回到房间。叶如棠没想到经过无数次舞台历练的演员,在这个
时候会发抖。杜小慧就像一名怀孕妇女那样呕吐不止。把宽宽吓呆了,只见姨妈
为她捶背,为她掐虎口,灌水,她还死命拽着姨妈不放,不让她去找饭店卫生室
的大夫,说是传出去太丢脸,没面子。好不容易才让她缓过来。杜小慧为自己的
发抖和呕吐辩护,嘱咐宽宽不要讲出去,她说,那不光是因为自己着了凉,第一
场发挥不好,没有高分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上海人,心里痛,痛得要呕出血
来!杜小慧满脸流露的忧郁神色,那企盼和无助的双眼,望定她,比电影上的悲
剧人物还动人。
杜小慧的信任与友情整得姨妈几乎没退路了,姨妈好像也要呕吐,连晚饭都
吃不了。
“姨妈,我肚子疼。”宽宽说。
“肚子疼?谁让你吃那么多冷饮?找加菲猫妈妈去,喝点藿香正气水,我忙
着哪。”
姨妈很像大战前夕的指挥员,叉着腰,当即决策大事。这种时刻是不能被琐
事打搅的。潘知常不动声色,潜心做工作是可以放心的,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叶
如棠思前想后需要做的有两个方面,首先是:打电话调动指挥远在北京的妹妹叶
如兰。这也是受到了杜小慧的点拨,当她无意中得知叶大姐的亲妹妹,竟是北京
的导演,眼睛瞪得大如水牛,像是被电击了一下,蹦起来喊叫:“真的?!我真
幸运。噢,噢,我得救了。”此次票友大赛现场直播,活动的主办方其实是媒体,
强势话语权当然也是媒体。地方电视台与大赛组委会、北京电视台有着千丝万缕
的关系,她叶导演不就手机一拨,嘴巴动动,边遥控指挥着,忙里抽闲还帮她牵
媒拉线?她关照一下,只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这边什么事情好办得多。她不
在现场反而好,在后景调度,不显山不露水,四两拨千斤。
叶如棠心急火燎打电话找妹妹办事,她正在数字机房编片子,哼哼哈哈应着,
这种事她遇到太多,求她在哪个电视大奖赛幕后活动,帮谁谁谁评奖,她门儿清,
至于办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没想到自家一贯古板,游离
现实的姐姐,竟然来电话求她走后门,绝对是平生第一次,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
以往都是叶如兰打电话来,现在叶如棠一天三个都是主动拨去,让妹妹好生
奇怪:“咦,姐平时一分钱看的脸盆那么大,今天你不怕手机费钱啦?”
“不开玩笑,要紧得很,你一定用心帮她杜小慧的忙啦!”她死叮几次。
“我关心的是你,你和老潘怎么样?别人的事我不管!”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一定要管。老潘也答应管。”
“她是什么人啊?唱得再好,八竿子打不着,让你这么操心?”
“她是我妹,行了吧?”
“我是你亲妹也从没见你这么揪心揪肺啊。”叶如兰低骂道。
对杜小慧叶如兰其实早有耳闻,儿子宽宽及早报告过,说是一个瘦精巴怪的
上海阿姨,天天黏着姨妈,嘴甜的要命,倒是老给我买吃的。不敢相信,姨妈来
峨眉人全变了!怎么变了?叶如兰拍手窃喜,心想老姐怕不是真的一头扎进去,
热恋了?宽宽说,姨妈旅游景点也没心思去玩,把我丢给加菲猫的妈,她整天兴
冲冲赶着去听戏。听戏很好啊,也许老潘培养和唤起了叶如棠对京戏的兴趣,找
到共同语言了,不是都说老年伴侣也要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吗?不光是听戏,我
看她就是听一个人唱戏,光围着杜小慧转,像个跟包的,宽宽说完还对电话里哧
哧地笑。开始杜小慧对姨妈特客气,敬如上宾。现在可倒好,人家杜小慧天天早
起练声,她跟着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送毛巾,帮她洗衣,刷鞋,忙得团团转,幸
福得团团转,屁颠屁颠的。前天预选化妆,杜小慧坐在化妆台前描眉画眼儿,她
站在后头,望着镜子里她勾脸的粉妆角色,一股劲地夸,好像她是个国际性感大
明星。
叶如兰在想,不过临时参与一个民间活动,要的就是一个乐,只要姐姐高兴,
结交了票友,愿意忙乎就忙乎吧,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兴许叶如棠的突发激情来
自于结识了戏迷老潘,而杜小慧是个借口哪,传情达意总要有个由头,交情也就
越来越深了。
这么一琢磨,她仿佛看到了峨眉金顶闪耀着姐姐爱情的曙光,叶如兰便追问
:“老潘对你怎么样啊?”“不错啊,他很热情!”叶如棠乐呵呵答道。听姐姐
乐呵呵的感觉很欣慰,又问道:“他对这事是什么态度?他们认识不,关系咋样?”
“岂止认识啊,当然欣赏她的水平,初赛就是老潘打了高分的!”叶如棠斩钉截
铁、强调性的回答。说完这话,她有点心虚,可再一考虑,自己算不得撒谎,他
她彼此也算认识的,老潘当评委怎么不认识选手,初赛给杜小慧打了高分也是事
实,我仅仅是夸张而已,并无虚假。她好心好意夸张一下不要紧,那边叶如兰便
实打实当真了,掂掂分量,她想,看来这个忙还真要帮的,促成的可不是一个普
通奖杯的好事,关系到姐姐晚年幸福的大好事。叶如兰开始把这杜小慧得奖当回
事儿了。放下叶如棠的电话,她还是打算与潘评委沟通一下——电话铃响而他的
房间没人,她拨通了潘知常的手机,对方显然处于一个喧闹嘈杂的会议场合,南
腔北调,争执得闹闹哄哄,说话有回音。叶如兰单刀直入问道:“潘老师,讲话
不方便吧?”“是的是的。”他声音收敛紧绷。
“我就问你一句话,那位杜小慧的事你知道吗?”
“晓得晓得。”
“她唱的怎么样?”
“不错不错。”
“她的竞争力怎么样?”
“蛮好蛮好!”
“她有希望吧?”
“有的有的。”
“我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拜托你了!”
“好好好好!”
其实箭在弦上的时刻,不用多说,只要提到一个人名彼此就明镜了。指哪个
靶子就打哪个便是。接下来,一圈儿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没话说,别人提名
不办还行,北京那边总负责总制片叶导演提名自然得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时下
在北京传媒界大小是个腕儿。
第五部分
接下来几天,峨眉山天气格外的好。决赛活动的电闪雷鸣影响不了
她们,第二第三场,惊雷滚滚,可杜小慧的脸上也是阳光灿烂。有一颗姨妈这样
不知疲倦的卫星围绕着太阳转,她就是新生的太阳。
连日来当地报纸频繁报道大赛消息,还有大块文章《50多个业余票友大赛
唱皮黄》,几个专家评论提到新人新秀杜小慧,讲述她那如何超出常人付出血泪
的学艺精神和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简直就是冷不丁杀出一匹黑马,一个从石头
缝里蹦出的幼苗,她不是新生的太阳是什么?
评奖结果公布后,是颁奖闭幕大会。这个黄昏,当地饭店外面大街上有一些
庆祝活动,摆放了大型屏幕,观望的人群熙熙攘攘。电视台的机器早就对准了获
奖者和各方来宾,当地重要领导讲话,精彩获奖节目回放,让所有的观众狠狠地
记住了五湖四海前来夺冠选手,杜小慧的形象在屏幕上巨大无比,露脸露大了。
红灯笼,红扇子,红绸子,红气球和红花篮、京剧大脸谱把联欢气氛搞得非常热
烈,现场导演用四川话指挥着,骂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宽宽发现电视台的机器
很有趣,所有的人,他们一到电视台机器面前,就好像打了羊胎素一样来劲,导
演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有板有眼,一位老
太太放下手里的麻将就说,还能把京剧票友大赛和繁荣西部,改革,什么弘扬民
族文化精神联系起来,让他和加菲猫乐得够戗。散场后,加菲猫妈说咱们回去了,
这几天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干,回房间洗澡看韩国电视剧。她母子走了,剩下了
叶如棠和宽宽等待杜小慧卸装之后,好好庆祝一下。姨妈脸色红润,对宽宽兴奋
地嚷:“我们胜利了,咱们哪能什么都不干啊?”宽宽问:“我们能干什么呀?”
“喝酒啊!”听上去不像姨妈本人说出的话。
叶如棠找到一家小酒店,当即打电话找潘知常,请他一块来坐坐。可潘知常
答应来又说一时脱不了身,他们组委会、评委要应付当地各方领导,完事后他们
共同吃夜宵,肯定要晚一些。而后,叶如棠又拨通了杜小慧的手机,热情万丈地
邀请她,快来吧,我们在这家辣妹子小酒家,等着你,大家要见见你这位明星哪!
杜小慧的嗓音更辣:什么辣妹子小酒店?我正在和地委书记喝酒,等一会儿吧。
等了很久,宽宽有些不耐烦了。杜小慧和潘老师才坐着出租车来到,他们来
自同一个夜宵饭局。叶如棠一下想起了这一点。杜小慧脸上彩妆都没卸去,手里
捧着没舍得丢弃的、颁奖得到的一堆鲜花,拿不了那两束黄玫瑰,由潘老师代劳。
他俩下车刚见面就哇哇地嚷着还要喝酒,看得出,他们已经喝得高了。杜小慧拍
打宽宽肩膀非要姨妈跟她干一瓶,姨妈说喝不了,她就拿着一瓶酒笑着,追着姨
妈围着桌子好几圈,像一个要殴打裁判的运动员。不得已姨妈和她喝了一杯,她
和潘老师也喝了一瓶,这一下,气氛就更加热烈了。旁边围观的人都在电视里认
识了她,一股劲鼓掌加油。甚至还有人来请她签名的、合影的,酒店小老板说要
将她的笔迹、照片留在墙上。杜小慧又嚷着与潘老师喝,他俩是庆祝配合默契的
战斗啊。几杯酒下肚,人和人的眼光就变了,杜小慧看潘知常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姨妈对潘知常好像也不一样了。
叶如棠傻呵呵地快乐着,由衷为杜小慧而高兴,她已经喝醉了,她先是唱戏,
唱有点走调的戏,唱川剧,唱不流行的怀旧老歌,然后胡说八道,说什么连她自
己都不知道,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宽宽叫姨妈停下,别说了,回去吧,她根本
听不进。在她满嘴胡话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杜小慧正和潘知常说说笑笑,左一
张右一张地合影,还发出野心很大的感慨,面对他们俩的这种旁若无人,宽宽很
生气,却没办法表示。因为,他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把这在众人面前喋喋不休
的醉姨妈送回饭店。
他们仨好不容易将姨妈塞进出租车,在车里她还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开车的
司机都被她逗得咯咯笑了。他们将她架回饭店,上电梯,进到房间,她竟然撒起
了酒疯。宽宽把姨妈摁在地毯上,可他年纪小力气不够大,只好让潘知常摁住了
她的腿,杜小慧压胳膊,三人吭吭哧哧折腾了好久,她才像一个彻底断气的人那
样软瘫下来。他们三人都累得要死。杜小慧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揉搓脏了,不满地
嘟囔,累死了,狠狠地甩掉高跟鞋,打发宽宽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她望着半醒半
睡的叶如棠,对潘知常无奈地苦笑,摇摇头道:“她有毛病!”此时,叶如棠没
听清她的话,她睁开眼睛,又伸手对虚空中的杜小慧说:“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我,真为你自豪!”于是,在颁奖之后的凌晨,姨妈微笑地睡去,最后看到的是
一张没有卸妆的脸。
第二天一早,宽宽去叫姨妈吃早餐,看她还睡在地毯上,问她昨天颁奖之后
的事早忘记了。卫生间传来了杜小慧愉快的歌声,她边洗边在唱歌,唱流行歌,
而不是唱戏。等姨妈急着上厕所撒尿,她慢慢腾腾走出来,飘过一阵香水味,一
改前日惨兮兮、苦大仇深的容颜,特意穿了短裙,白鞋,变得青春靓丽,又飒又
爽。宽宽嗅嗅鼻子道:“嗯,杜阿姨,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啊,今天要玩儿个痛快!征服者嘛,峨眉,我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叶如棠,比赛结束了,离开峨眉前还剩一天半时间,是留给与
会人员游玩的。没有赛事的牵挂,来宾可以心无旁骛地尽情享乐。咱们是应当玩
个痛快,差点忘记出发时间!快,好好梳洗打扮打扮,吃早餐动作快,咱们好好
拍照留念。她手忙脚乱地刷牙,化妆,涂防晒油,一边找衣服,换旅游鞋,又找
太阳镜和遮阳伞,找照相机电池,箱子翻腾的满坑满谷。
杜小慧等得不耐烦,看表说:“烦喔,年纪大了真啰嗦。”叶如棠听了心里
不舒服,没好气道:“明知今天出门玩你不早叫我起来?”杜小慧回嘴道:“你
那样子谁弄得醒?”“我什么样子啊?还不是为你,你让我喝酒!”杜小慧垂下
眼帘,来了生硬的一句:“我到餐厅等你们。”拿白色太阳帽,扭身出门。
赶到餐厅吃早点,杜小慧也脚不着地乱窜,手里端一杯牛奶,东桌坐坐,西
桌停停,时而与老熟人打招呼,时而与新结识的家伙留名片,写地址,谈笑风生,
她像是一缕晨光普照每个角落,宁静的餐厅回荡着她具有穿透力的笑声。叶如棠
只是忙着准备上山的食品、桃子,一股劲催促宽宽,多吃一点,鸡蛋一定要吃,
不然上午爬山没力气。她俩起身时,杜小慧还在与一位北京男专家交头接耳,叶
如棠背上包,看表,叫她:“小慧,我们先上车了!”她摆摆手示意她俩先走。
会务组通知饭店准备了三台大轿车,早餐后,一行人便哩哩啦啦分别上车等
着,叶如棠上车,特意找了靠窗座位,用阳伞又为杜小慧占了座。加菲猫早为宽
宽留位,嚷着:“快点,我们几个凑一道,再晚没座儿了。”
出发时间快到,人还没集合齐。当地一位召集人便抓紧讲讲话,给诸位头回
来峨眉观光的人先介绍介绍情况。等一会儿上路之后,他再当导游,边走边讲解。
加菲猫妈妈还喜眉笑眼渲染道:“哦,前几天我们玩的地方都是周边小景,算是
序幕,今天才是一出戏的高潮!”此时,陆续有代表上车找座,问到叶如棠跟前,
她便一遍遍地说,这有人了!对不起,有人了!
杜小慧就是不见人影。叶如棠起身伸头张望几次,心急火燎担心她误了车。
眼看出发时间已到,召集人嚷着,差不多了吧,该出发喽!司机便一踏油门
启动,大轿车门关闭之际,叶如棠粗声大气喊着:“停车,停车!还有人没来哪!”
“谁没来?早干吗了?”“杜小慧!她呀?”“不守时、耽误大家,真没文化!”
今天车上人多拥挤,太阳又晒,人群中便叽叽喳喳、不耐烦地群起而攻之了。好
像数落一个没教养的孩子,而叶如棠是家长,陡然成了众矢之的。
叶如棠擦汗,满怀歉疚地喏道:“对不起,我去找她,请等一等。”宽宽回
头白了她一眼:“姨妈,她也许不想去了哪。”叶如棠固执地说:“她去,她让
我留座的!”后面一位厚墩墩戴墨镜唱黑头的男士吼道:“要去快去,啰嗦啥!”
叶如棠知道差遣宽宽不行,只好将自己笨拙身躯托起,挤出人群,下车,刚踏下
门梯,便看见杜小慧跑出,她声嘶力竭挥舞手帕,喊着:“小慧———往这边来!
我帮你留了座!”
杜小慧直直奔向另外那台车,好像根本没听见,步伐袅袅婷婷。
叶如棠抬高嗓门,走了调又喊,像个疯婆子。宽宽顿时感到所有的眼睛如同
乱箭。
杜小慧只是朝这边望了望,表情漠然,白帽子飘进那台车。
叶如棠涨红了脸,颈动脉怒张地大出气,众目睽睽之下挤回座位,旁边留座
早已被中年的臀部占据。满车人看热闹都闷闷的不说话了,再看耽误了半小时,
司机啐口痰,不客气乱骂了几句,才发动离去。
一上路,她心口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不光是没面子,弄的好似冷脸贴着
热屁股,搞不清杜小慧心里想什么。又想,可能人家杜小慧慌里慌张就是没听见,
这几部车子没个定数,会议上代表来自五湖四海,代表都是认识不认识的乱坐,
唱戏的人素质,哪比得了部队上的军人守纪律,听招呼,张罗什么活动都齐齐整
整。叶如棠想自己在保密大院呆了一辈子,准军事化管理的秩序习惯了,入乡随
俗,还真得适应一下外面的人和秩序。等到了旅游点,找到杜小慧,“集体活动
要注意自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还真要提醒一下年轻的她,今后做事做人,如
履薄冰,严谨守时的好,古今中外成功人士,无一都注重细节的养成哦。
叶如棠隐约觉得旁边那女士总是冷眼斜瞥着,目光里似射出枚枚冷箭。怎么
让人不舒服,不由得回忆起,是她,青衣组杜小慧的竞争对手,在沪上小有名气。
一亮相,她身上有几分霸气,大概十拿九稳来峨眉拔头筹的,不料,败在杜小慧
这个名不见经传、开“婚纱摄影楼”店小女子的手下,自然怀揣一口恶气。现在
江山已定,她难以扭动大局。输是输了,输得撕心裂肺,甚至输得莫名其妙,实
在心有不甘的。大凡名利场上的种种赛事,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所以,谁捧
走奖杯别人都不是滋味,这也天经地义。那拿冠军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就被多少
人打听,她的成功就有多少人热衷去揭秘,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多少双眼睛分分秒
秒锁定,那不是老百姓看电视满是眵目糊的眼,不是一般人仰慕的眼,他们可是
火眼金睛啊。
叶如棠一不留神掉进了一个漩涡,她哪里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犯晕在后头
哪。叶如棠刚才当众一声大喊杜小慧,等于在全体与会者面前赫然亮了一个相—
—是她!她就是杜小慧背后的女人。殊不知,前几天餐厅、电梯,会场上,早就
有多少诡异的眼光扫描着她。头天到峨眉报到,所有参赛相关人员,6~70岁,
在名册上都有登记,惟独几个观摩名义来混吃住的散兵游勇,打入另册,会务组
知道便是。这些人家早注意到了,你来此地干吗的一眼就分清,群众的眼睛是雪
亮的。这一撮儿人中惟独叶如棠无心游玩,每天场场不落、不错眼珠地盯着看戏,
评析,进进出出,与杜小慧形影不离。自然还有人窥见,她与评委潘知常关系甚
好,常常出入他的房间,弄不清什么关系。昨天颁奖之后,晚上不是有人在电梯
看见他们仨酒气熏天一同回房吗?这么看来,她就是一只潜伏在我们中间的老狐
狸。而遣使老狐狸斡旋的,便是最有心计的杜小慧,她的心计实在了不得。有关
这位杜小慧何许人,有心人还深入了解了叶如棠所不知道的更多东西。她,浦东
人,怎么离婚不说,不过40来岁的女人,还离过两次婚;据说原来在幼儿园当
老师,曾傍了一个台湾船商老头子,不清不楚地过了几年,老头纵欲过度中风了,
回台湾大老婆那里养老,临走,给她丢下点钱和一套房,她才开了一个小店“好
来喜婚纱楼”,哼,骚蹄子,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这位叶如棠为何鼎力帮助杜
小慧,疑团很多,需要搞搞清楚。肯定是利益驱动,这年头无利不起三分早嘛,
一个开店女老板想要争到票友大赛的冠军,鲤鱼跳龙门哪。虽是业余的,也是响
当当的电视直播,咣当一下出名了,乖乖,不蚀本出血才是做梦,鬼才信哪。于
是,他们感慨世风日下、腐败当道的同时,纷纷痛骂包括票友大赛在内之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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