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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4 燕燕(当代)
如今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都是一阵风。一阵子时兴吃麻辣小龙虾,传说
是北京传来的,满大街都是呛鼻子的麻辣味。玩的就不说了,姨妈从没去过娱乐
场所,可用呼机的风潮她是晓得且印象深刻。记得她大楼里那些同事,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每个人腰里别着一个,开会蛐蛐蛐声此起彼伏,办公室写文章也没个安
静环境,气得她大骂那真真是野生动物跟踪器。没多久,呼机她都没赶上趟儿用
一把,满街满巷哗啦啦都变拿手机的人,一时间楼下店铺都改换门庭,卖计划生
育用品店都卖手机了。走在外面看女孩子换手机如换时装,连大楼里保姆、送水
的、收废品的都挎一部手机。不由姨妈不有心关注一下了。
从图书馆回家路上,叶如棠顺路进到几家卖手机的店转了转,里面震耳欲聋,
感觉乱糟糟的,像个农村大集市。还正遇到几个模样像是刚洗脚上田的农民企业
家,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点点戳戳挑手机,出手就是要好几部,新款的。
可那手机价位,最便宜在她看来也是够贵的,花自家挣的那几个死钱臭美,太心
疼,看来这年头不腐败、不收礼生活基本上不了档次。“不是夜半三更,就是鸡
鸣狗盗”。叶如棠啐了一口道。
叶如棠心里不搁事,当时到家就打电话,打给妹妹叶如兰念叨手机,提到歌
手送手机什么的,也不管对方是否尴尬,可当时妹妹正忙着在摄影棚里录像,不
清楚她的真实意图,没深说,嗯嗯两声就挂了。
这几天,姨妈特关注宽宽的手机有什么新来的幽默段子,毕竟是孩子,内容
黄一点的少,北京人的幽默让她领教了,她看得咯咯傻笑,感到十分新奇。又打
听手机能不能报天气预报之类,闲聊之中,她仿佛不经意道:“其实,我有个同
学是大款,只要他高兴,手缝里漏点什么也够我荣华富贵了……可姨妈就是不为
所动。我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就是清高。”
“清高有啥用啊,姨妈,你说的大款是男的吧?”宽宽偏头看她,问。
叶如棠不置可否,打算转移话题,啜一口茶水,又道:“我说你妈也是,既
然手机不算个东西,想收礼都能送她一书包,怎么不想着给我找一个?”她强调
的是个“找”字,而没提买。
宽宽听了不答话,装听不见只顾给同学发短信。
两人正聊天,电话铃声响了,叶如棠断言:“你的,是你妈!”宽宽拿起来,
果然是叶如兰。她照例问儿子琐事,之后,又问今天姨妈提到手机的话题,劈头
盖脸呲了宽宽一顿:“妈爸在家说的事,都是隐私,懂不,别给我到外头胡说八
道,满嘴跑火车!”
接着就出了一件令人不敢回想的倒霉事。
那天,宽宽出门到临近草地踢球。叶如棠外出买菜,途中遇到了雷阵雨,她
湿呱呱地拎一大袋子东西回来,上电梯,见电梯女工不在,这样情况常有,或许
她临时上厕所、有事走开一会儿。叶如棠没耐心,一个人揿了便开,正抹汗珠盯
着电梯上闪烁的楼层数字,忽然,灯光一闪,刹那间黑咕隆咚——停电!电梯咣
当抖了一下,下坠,咕咚戛然而骤停在半路,偏又是两楼层之间,搞不清到底是
哪一层,上不去,下不来。叶如棠只觉得被个大罩子套着,顿时空气格外稀薄,
心跳加快,面色青白。她估计是出故障了,甚至在脑海里飞速闪烁了恐怖电影里
那些可怕的凶杀情节,这么想着,心跳更快,浑身更抖了。电梯女工怎么还不来
哪,阿娣早不上厕所,偏这时候如厕……她大声叫喊,来人哪,救命哪!边喊边
用手狠命地抠开一条缝,想要吸点新鲜空气。她狠劲捶打电梯门,连脚都使上劲
地狠踹。可也巧,正是上午10点来钟,大楼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冷冷清
清没个人影,没人听到赶来及时救助她。叶如棠汗涔涔拳打脚踢,陷入了恐怖与
绝望的深井,宛如虚脱一般。她继续喊着,声音简直不像人声,很快的,意识混
沌地近乎疯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听到刷啦刷啦的,传来了狗叫声,那狗噔
噔噔冲到了电梯外,用爪子死命地挠,边挠边呼叫着它的主人。动物报警果然奏
效,这伟大而仁慈的狗带来了它那令人讨厌的主人老马,还有阿娣和其他几个人。
来电了,白晃晃的一片。人们看见叶如棠躺在一堆鲜菜中间,有红有绿,还
有一条活鱼在瞪着眼儿张嘴拧动,老马拉着小狗关切问道:“噢呦,宝宝立功了,
老叶,你没事吧。”
阿娣闯进来,尖声说:“妈呀,你你,怎么不报警啊?!”
老马附和道:“我亲戚在台湾大地震,困在电梯里,就是靠手机救命喔!”
叶如棠摇头讷讷:“手机……”迷蒙中听见老马喊:“快,掐人中!”另外
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扶她回家,叫了个大夫来,还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怎
么不打手机报警,遇事脑子发昏的……接着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事后宽宽和妹妹叶如兰告诉她,她一直昏睡了四五个小时,睡时还唱歌似嘟
嘟囔囔,要不是听见她发出巨大鼾声,他们都担心她会出麻烦。
叶如兰说,出事时她正在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眼皮一股劲乱跳,还以为
是宽宽出了什么问题。想想要是宽宽看到这个场面,也要吓死了,妹妹临时有紧
急任务来上海补拍外景,只能在她家呆两天。
从妹妹来这一天,叶如棠的脸色就特不好看,寡头黑脸的。叶如兰问道:
“姐,你是不是受了惊吓?”姐姐摇头,“是不是宽宽惹姨妈生气了?”叶如棠
撇嘴道:“没,宽宽人家比我见过大世面,哪能啊。”叶如兰不解道:“那你气
什么?”叶如棠扭头不吭气。后来,宽宽在卫生间偷偷告诉她:“妈妈,咱给姨
妈买部手机吧,她说,连电梯女工都数落她呢!”
叶如兰叹气心想,现在这老姐也不对头了,要不是为了工作,闹得我披头散
发,我才不把儿子塞给你呢,她可倒好,甩起脸子来了。
再看宽宽假期倒是养得白白胖胖,结实多了,想想都是难为了叶如棠一番苦
心,年纪一把了,她一个人够可怜的。就答应送给叶如棠一部手机,“算了,把
我这个送给姨妈吧。”宽宽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
叶如兰拍拍儿子的脑门:“好啊,表现真不赖嘛。像个男子汉。”又审视宽
宽那一脸坏笑,道:“是不是嫌这款有点过时了,让我送你新的?”
叶如棠拿到宽宽的手机,起先扭扭捏捏推托了几下,继而接受下来,表情像
个孩子似的转悲为喜,为自己辩解道:“关键时刻,手机真可以救命的呀!不然
姨妈就死掉了。”宽宽当即教姨妈手机的各种用法,每个键位的功能,还叮嘱道
:“里面还有54元话费哪!”
叶如兰在房子里四处看,问道:“电脑怎么还没买?”宽宽对姨妈后背耸耸
肩膀。
叶如棠戴眼镜埋头摆弄着手机,答道:“不急,等降价再说!”
叶如兰问:“又不急了?当初谁心急火燎要买电脑的?再说,降价没底的,
买了先用嘛!”
叶如棠一门心思鼓捣手机,心不在焉答道:“晓得,几天一个价,能便宜嘛
总是好的。”叶如兰知道姐姐把送她买电脑的钱送进了银行,早知如此,还不如
直接送她一台电脑。钱只能屁颠颠儿往银行送,想要从银行抠出来,她就心疼,
她就是这样思维方式,没办法。
有了手机,叶如棠马上去印制了一叠名片,将手机号码印在上面,广而告之,
她特地发给电梯女工一张。女工阿娣拿去顺手放在了电梯的小台子上,这样,进
进出出整个一个楼房的邻居,都知道叶如棠的手机号码。事实上姨妈的社会联系
很少,拢共不到十个人,手机闲着的时候居多。
可远在天边的女儿依然从不给她来电。
第四部分
叶如兰这次来上海除了出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姐姐介
绍男友。
其实介绍男友的想法由来已久,叶如兰对姐姐痴迷王寅大蹉跎了大好时光一
直很愤怒,王寅大在仕途上的野心早就说明了,离婚会断送他的梦想,他自己不
离婚有一百个理由等在那里,还要倾诉有家不能归,有妻不能用的痛苦,所以他
做痛苦状不过是中国大地上男人寻找红粉知己的惯用伎俩,可连少女都知晓的情
场ABC ,叶如棠就是犯傻不明白,任怎么磨嘴皮子死活不听劝,愣是把自己拖老
了。这期间,给姐姐介绍男友不止一个,光是停留在嘴巴上,就被叶如棠坚决扼
杀在摇篮,没见面过。
这次,宽宽到姨妈家小住,发现诸多秘密。他都悄悄告诉妈妈,姨妈的种种
奇怪举动。孩子这么一说,让叶如兰更加感到紧迫,姐是应当快些成家结婚了。
比如,姨妈说一住进这个叫百丽公寓的大楼,心里就害怕,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
着她。她也说不清真正的原因,好像楼里灰了吧唧的颜色让她不安,又好像是楼
外新竖立的霓虹灯广告让她不堪入目。有时候,她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就感到房
间里有陌生男人进来了,她仿佛听见了脚步声音,于是,她惊慌地起身,朝着那
脚步声循去,当她什么都没发现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更甚了。她这个样子,让
宽宽又紧张又好笑。电话里讲给妈妈听,当成了笑话描述,男孩嘻嘻哈哈,却让
大人心理上很不舒服。是啊,现实偏偏不让姐姐叶如棠够着那美好的幻想,她在
现实面前的窘态证明了她内心有多么孤独。
这些日子王寅大的电话越来越少,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焦虑得不到缓解,
他的声音似乎是谷维素,可以营养神经。他的声音是那种成熟的男性声音,深厚
苍茫还透着一点灿烂,像是北方大草原的太阳——叶如棠这样表述过她的心理感
受。而叶如兰以前无意中接过他的电话,她觉得那不过是抽烟喝酒糟蹋坏了的一
副不可救药老嗓儿而已。每次对方一听到是叶如兰的声音,立马就提高半度嗓音,
好像新闻联播的口气问话,假模假式,拿腔拿调。“哪天他再次打来电话,我也
像是新闻联播的口气讲话,还要大声问,你找我姐有什么事?”叶如兰边吃苹果
边这样说。
叶如兰这次介绍的男友,是她利用在电视台的工作之便捷足先登“捞着”的。
这些日子她忙着搞一台京剧票友大赛的专题晚会,初赛阶段,接触的主要是中老
年人,尤其是人老心不老型的老头儿,老娘儿们,这类人群,是她锁定目标,他
们懂得享受夕阳红的闲适,相对文化素质高,生活质量好,有活力,配姐姐比较
称心。于是,叶如兰瞪大一双警惕的眼睛,在人群中撒网,很快锁定一位单身男
人,叫潘知常。他不仅是票友,还是大赛组委会、戏曲研究所委任的评委之一,
又家居上海,60来岁,温文尔雅。再深入挖掘,查清了他的背景,是退休职高
教师,职业也是不错的;有自己的两居住房,老婆病故,只有一个30来岁的儿
子未婚在外面居住,没啥负担。机房编辑专题片时,叶如兰又仔细端详了镜头前
讲话的老潘一番,不高不矮,看上去没什么特点,可五官搭配效果还是比较顺溜
儿,总之,她兴趣盎然地把目标锁定了他。而后,便展开了攻势,她先让热心的
同事张大姐透露一点意思,很快回话,人家潘老师也正在为晚年伴侣寻寻觅觅。
这天,初赛赛事结束之后,叶如兰在宾馆的大堂等待着潘知常。他来了,得
到肯定答复后,潘知常先主动拿出自己的证件给她看:退休教师证和身份证,意
思是请叶如兰信任他。叶如兰没理由不信任他,但对他的认真和神经兮兮感到好
奇,越好奇越想要尽快搞清他的意图。她表示她信任他,并立刻把自己的身份证、
名片也掏出来,给潘先生看,让潘知常也信任她。这样,关于婚介两人还未着一
辞,却先通过各自的证件接受了对方。他俩离开大厅,并肩坐在花园里的一张长
椅上,像是一对散步走累要歇歇脚的熟人,或多年不见偶尔重逢的师生。“叶导
演,这两天我观察过你,越看你越觉得面善!”“潘老师,我越看你越觉得也像
有缘分哦。”他们彼此的称呼确定了,显得更加热乎。先聊天,聊票友大赛,这
之后,他们才说到了婚介。起先叶如兰没说是介绍给自家亲姐姐,潘知常很实在,
他对电视台导演的信任显得受宠若惊,讷讷道:“我先告诉你,我,我不是中共
党员,大学毕业前我一直在申请,申请书写了很多,后来因为出身不好,组织上
老考验我,再后来搞运动,一直到退休刚入了民主党派,真遗憾……”他被自己
的终生遗憾感到害臊,叶如兰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在乎,然后解释说,“我这
个姐,她嘛,已经不在乎什么党员不党员了……”“电视台可是党的喉舌啊,怎
么能?”“潘老师,你不必在意。女方不在电视台,不过,她的脾气个性有点特
殊,你接触一下,人很好,我提醒你要有耐心。”潘知常的表情好像很惊讶,叶
如兰猜到了对方惊讶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有耐心,过去她受过伤害……
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姐姐。”潘知常虽没见过女方,可瞅瞅眼前的女导演,形象
气质不俗,估计她的同胞亲姐也错不到哪去。于是,他笑笑,说话通情达理,连
连说:“荣幸,荣幸,谁都有个性嘛,其余的,就是看缘分了。”接下来,叶如
兰便确定他与姐姐见面的安排事宜。具体的安排,就是在全国票友大赛决赛的地
点———峨眉山。初赛后,决赛尚有20来天的准备,叶如兰利用职权,为姐姐
找了个去峨眉的名额,免路费、吃住,游玩,同时观看京剧票友的精彩决赛,再
顺势完成婚介活动,一举两得。
潘知常乐呵呵地同意了,可这边如何动员姐姐遣她奔赴峨眉,叶如兰感到任
务艰巨。
叶如棠可不是随便听招呼让去见谁就见谁的,与王寅大无望的纠缠倒是死了
这份心,可一提相亲,她就从鼻子里发出冷笑,似乎很卑微和耻辱。妹妹给她在
上海电视台的老年婚介节目报名,她不去,还狠狠挖苦道:“你叶导怎么玩起这
种不上档次的花招来?恶俗!”
过年前,叶如兰一位办“夕阳红似火”栏目的同事,扔给她一份杂志,专门
刊登“婚介”,她在那黑乎乎一片、芝麻粒大的字迹简介中,沙里淘金,还真淘
金淘到一人。横竖男方条件适宜姐姐,人家刊登声明要“来信、附照联络”,没
留电话。叶如兰有点犯憷,让姐姐去信,是不可能的。想来想去,索性自己亲自
动笔写,信中,也陈述女方条件ABC,答复地址也写家里,落款?落款名字不
可儿戏,就写上了肖宽宽。不料,男方很快复函,火速寄至家中,信函里附带一
张近照。彩色近照实在不敢恭维,头大如斗,顶发全秃却须毛横生,像个凶巴巴
的屠夫。并且约定尽快见面晤谈。这信函来到家中,宽宽正好放学。打开信箱一
阵欢呼,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收到一封正儿八经来信,喜出望外。这年头孩子写信
是稀有礼品,以为是哪个暗恋女生的丝丝情意。
再看老先生来函:肖宽宽女士:见字如晤。草草中浓含真切而别具深意,看
似随笔,实则别赋一种认真。不禁令心中暗自喝彩,牵动联想。文字已经让人喜
欢,让人联想,看来今生彼此颇有缘分。希望寄来近照。我的观点:才貌,才为
上,貌之高古者必胸多奇气,形之险峻者必心深丘壑,故人不可貌相,吾乃世代
读书种子,欲与女士神交……
鬼话文绉绉的、不知所云。还什么女士?滑稽!等到妈妈下班回家,他方才
知晓是一拙劣诡计,当即涨红了脸,大喊大叫道:“恶心,你侵犯了我的名字权!
还有肖像权!”
肖像权还没侵犯,肖像自然是姨妈的,幸亏没来得及寄去。寄去了姨妈也会
大骂。
每次带着宽宽出门,总要路过一幢高楼“金银桥大厦”,姨妈就会指着那进
进出出的人说,“这是最大的老年婚姻介绍所,电视台还合办过老年速配节目的,
你看像个菜市场!”她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然后,自言自语加上一句:
“哼,都是神经病!”
宽宽好奇问道:“有啥呢?姨妈,你怎么不去婚姻介绍所找对象?”
叶如棠摆下脸来,撇嘴道:“我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要到婚姻介绍所找
对象?!”妹妹听到她的话,实在恼火,几次对她喊道:“咦,你以为你是谁呀?
是戴安娜王妃啊,是大名人啊?……再说婚介资源丰富,成功的人多了。”叶如
棠老都老了,心劲儿还挺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有时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
闹得不开心,妹妹几次坐在那里生气,然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次次赌气发
誓,再也不管姐姐的私事了。可是,看看叶如棠的凄凉劲儿,终究于心不忍,还
是继续找骂,费力不讨好地张罗着。经过多次的交锋,她看出来姐姐的真实心理,
不是抗拒找男友,而是抗拒这类她认为毫无诗意、庸俗的婚介方式。一个神经质
而脆弱绝望的孤独女人,坚守着浪漫的向往,形式感是不能省略掉的。
好了,这次婚介形式感够浪漫的,叶如兰精心策划安排在峨眉山,以旅游的
名义哄她上钩,游山玩水,听戏,赏花,自然而然交友,情景交融地像是一个美
轮美奂的MTV。即便是这样,妹妹还是打算事先不张扬,分两步走,先与宽宽
联合鼓动姨妈去参加峨眉玩,看看决赛活动,然后,让叶如棠与潘知常的结识会
面,造成纯粹是个偶然的假象,姨妈只要上了圈套,便由不得她任性,人家潘老
师是活动组织者之一,她得听从他的指挥,天天想不见面都不行。有了第一次亲
密接触,下面的情节如何导演,只能见机行事了。
晚餐前,叶如兰悄悄和儿子合计好了,母子便开始演戏。就餐时,宽宽愁眉
苦脸的,没食欲,先对妈妈抱怨假期过得没劲,这些天光憋在姨妈家,人家同学
都跟着老爸老妈去风景名胜之地旅游,让他羡慕死了。小家伙一抱怨,惹得叶如
棠跟着表示同情,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整天忙工作,忽视了亲情!”叶
如兰眼看着火候到了,一拍脑门道:“哎呀,对不起,我都忙糊涂了,正好有个
机会让你和姨妈去峨眉玩儿几天啊!”而后,她故意说京剧票友大赛怎么怎么有
意思,争取这名额如何如何不易,显见得妹妹采取了欲擒故纵手法,偏偏不提在
以前电话三番五次地婚介,就是为了勾着她,触动她想要旅游那根筋脉。叶如棠
听着,架不住她的撺掇,放下筷子赶紧问,名额有了,谁出钱?我不参赛唱戏去
了怎么办?当确认是蹭票、免费的美差,她喜笑颜开道:“我去!这等好事不去
是大傻瓜。”宽宽蹦起来,发出了胜利者的欢呼声,和妈妈击掌大笑。
晚餐结束后,宽宽开心地看着,这边叶如兰赶紧拨电话给组委会安排行程,
把姨妈混进了观摩组,所谓观摩组无非都是来历不明的关系户。那边姨妈一边洗
碗,一边咿咿呀呀唱起了京戏,说来就来了兴致,还真的进入了票友的角色。唱
戏唱到半截,她停下问叶如兰和宽宽,怎么样,有点意思吧?自己颇有几分得意
道:“我就是一个合格的老票友,大学时代,北大名票哪,我就上台唱过程派戏
的。”
叶如兰一股劲叮嘱叶如棠出门前,别忘记做头发,多带几套漂亮衣服,好好
捯饬捯饬,凡是参加活动的个个光鲜,老人都是与时俱进的,精英荟萃,老年人
生活状态的楷模——她格外强调这一点。
“梨园百戏百票”决赛活动放在了峨眉,真是热闹非凡。来自全国各地的上
百名票友济济一堂,决赛活动因为在当地电视台头一次做现场直播,所以,也搞
得好像中央电视台歌手大奖赛似的紧张兮兮,硝烟弥漫,隆重得过分。
在叶如兰电话遥控下,叶如棠顺理成章与潘知常约会了。从下车开始,大赛
会务组来接站的面包车停在峨眉山云飞宾馆门口,把一行人卸货似的卸下来那一
刻,大堂等候的人群里,就有了一双搜索目标的眼睛,扫过几位老年妇女的脸庞。
一群互不相识的人聚着,拽箱子拎行李,吵吵嚷嚷,南腔北调,排队等候签名,
接待员分配住房,顺带拿钥匙,念名字的时候,叶如棠!来,319室——大堂
一角茶座上,那位男士便瞪圆眼瞅着搭腔的她。这就是说,初次见面叶如棠在暗
处,而潘老师在明处,正面遭遇之前,毫无防备的自然状态下她通过了初审。叶
如兰对姐姐的形象当然有着充分的自信,无论何时何地,一窝蜂的老娘们中她永
远是鹤立鸡群的。考虑到活动方便,见面概率,叶如兰嘱咐住房安排有意无意将
他俩在一个楼层,相邻斜对面。
叶如棠的室友是上海选手杜小慧,行李箱子放在床边,没见人影,不过从衣
柜里挂着两套漂亮行头来猜测,好像是唱青衣的。宽宽被安排到对面房,与另外
一个以观摩名义来玩的半大男孩加菲猫同住。
开门进去,刚料理好箱子,她简单冲了澡,门铃就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中等
个老头,头发染得死黑死黑,白净,穿了一件大红的T 恤,左手拿着一叠会议材
料口袋,右手拎着一塑料袋水果,笑吟吟道:“上海叶女士吗?来了哦,路上很
辛苦,给你送点水果。”
叶如棠面带惶惑,冲他答:“你搞错了,我不是参赛选手。那位没在。”
“哦,没搞错,我是潘知常,叶导演是我的朋友。”对方自来熟地说完就进来,
将塑料袋撂在茶几上。自己侧身坐在沙发上,没打算走的意思。叶如棠以为是个
工作人员,或是什么托儿来巴结妹妹叶导演疏通评委的,连忙推辞,心里却嘀咕
:讨厌!搞评奖烧香上供这也太贼了,鼻子真尖,七姑八姨的关系都整得明明白
白的。我前脚到,后脚就贴上了。
潘知常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问道:“叶导演没机会一道来,太可
惜了,不过我刚和她通话过,你们放心,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她想起,走前妹妹也简单交代过到了峨眉,决赛会议上有几个朋友照顾她和
寛寛,姓潘的是当中的一个,再看人家笑容可掬格外客气,心理也就宽松了不少。
“哦,你是那个……潘老师?”“不敢当,你就叫我老潘好了!”他又抿嘴笑。
潘知常拿着会议材料,坐在沙发上就与叶如棠开聊,初识在这个特定场合,
他俩并无紧张和尴尬,可聊别的,好像不合适。他的话题离不开京剧,正好,叶
如棠说喜欢京剧,这么一来,潘知常感到俩人便有了顺理成章的投机话题了,兴
致勃勃介绍这次票友大赛,说,从报名参赛的行当和参赛剧目来看,本届业余大
赛可谓阵容整、戏码硬、质量高,演唱的剧目范围已经超过了专业团体。来自上
海北京天津等地电视台推荐的票友们,更是技压群芳。各地的票友、代表不同京
剧票社,或清唱,或彩唱,或演出剧目片段。现在决赛是占三分之一考评出来的,
他们参赛的唱段和剧目,如《梅妃》《浣纱记》《穆柯寨》《西施》《法门寺》
《别宫》《南天门》《罢宴》《花田错》《目连救母》《楚宫恨》可都是京剧舞
台上多年不见的冷门戏哪!决赛一定很精彩的哦!接着,他拿出一叠打印材料,
说,最后研讨会发言他要讲话:《关于在高等院校设置京剧教学课程、开展京剧
自娱活动和京剧艺术发展前途》的论文,请你指教!……叶如棠受宠若惊,连连
说自己是外行。看到他没来由的热情,一会儿的工夫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她嘴上
没说,心里却在说了:这位评委,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反正就是来旅游看戏的!
叶如棠因为旅行有些困乏了,眼皮打架。原以为他来拜访只是礼节性的,可
潘知常坐着不走。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接下来,顺带着,他又介绍了自己的专
业、特长、职称级别、还有退休前创造过的学术成就、获奖情况,兜远兜近地把
自己的各方面情况交了个底,他的热情和诚恳充分表现了他对叶如棠的好感和满
意度,所以,他忙里偷闲,抓紧在大赛之前的有限空闲时间,积极展示自己。要
知道,短短5天的决赛活动,火药味儿很浓不说,当评委压力不小,那是一群人
没黑没白地开会,瞎忙乱窜,单个儿自由活动很扎眼,那他可能就没多少机会来
表白了。
潘知常交代完了自己的革命历史,便开始打听女方的,这是婚介状态下极其
正常的程序,彼此相互了解嘛。哪知叶如棠根本没在状态,她一心来玩的,收拾
好箱子,拿出了照相机,正打算下楼透透气,看看风景,没心思跟一个刚见面半
小时的老家伙聊天。潘知常饶有兴趣问她的过去经历,搞得她心里既烦恼又无奈,
干脆就罔顾左右而言他,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避而不谈。她浮皮潦草简单说了几句,
提到了沈阳,潘知常立即眼睛发亮,说沈阳啊,知道,我20来岁也去过,还住
了很长时间。他记得城东努尔哈赤昭陵;那城市南站站前广场东北解放纪念塔,
塔顶还有墨绿色苏军坦克;老北站候车厅东正教风格的俄罗斯圆顶,圆顶下面还
有灰色的廊柱;马路都是经纬方向的,遗留下来好多小日本时期建造的红色两层
砖木小楼房,很有味道的……不过,后来成了中国的重工业基地,污染严重,臭
氧层破坏了,城市热效应,看不到蓝天,听说你们沈阳人鼻涕和眼泪都是黑的?
听他越扯越远,叶如棠哈哈笑了,他不愧是文科老师,好像很渊博,聊什么都明
白,这么聊着天儿,从京戏聊到了沈阳,沈阳人与上海人的不同,不知不觉的,
叶如棠有了一点亲切感。
他俩一聊就是一小时,所以,住在对面的宽宽几次开门探头瞅瞅姨妈,瞅见
的都是亲切会见的样子。他便将这样的良好印象,以特大喜讯方式在第一时间打
电话汇报给了妈妈。哇噻,有戏!两人说个没完,姨妈脸笑成了菊花了!说不定
是一见钟情哪!叶如兰听了很惊讶,同时,她很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得意。走出
家门约会方式这就对了,看来不管是国家与国家还是人与人,了解和沟通真是太
重要了。要不然国家元首怎么成天在全世界晃悠哪,你姨妈,窝在自己的小天地
里孤芳自赏,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光亮。他俩都以为,也许姨妈希望在很短时间内
就让自己迅速地爱上这里,像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那样陶醉其中。
这期间,房间床头那部电话响了几次,不时有人来找杜小慧的。这位沪籍室
友人还没见到,就体会了她的忙碌与活跃。就在潘知常去第二趟卫生间的工夫,
叶如棠接到了妹妹的电话,一张口就问:“怎么样啊,姐,一切都满意吗?”
“咦,你倒快,怎么知道我住这?”“给你节省手机电话费嘛,我是谁啊?我什
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房间里现在坐着一位男客人,对不对?”叶如兰笑道。然
后,她说了潘先生的一堆好话,铺垫差不多的时候,话题一转,假装陡然想到了
什么:“哦,对了,他还是个单身哪!……年纪相当,条件不错,机不可失,你
可多多留意呀。”叶如棠此刻对于她的话一点都不在意了,同样笑骂道:“好啊,
你个死丫头!”“唉,姐,说真的,争取峨眉之行,一箭双雕!”妹妹又强调了
一句方才放下电话。
叶如棠刚有点咂磨出了她话里有话,潘知常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走出,用
手绢擦着手,看表提醒道:“我们聊得很愉快,到时间,该吃晚餐了!”
这时,房门轻推,走进来了一位40来岁、清瘦焦黄面容的女人,从手执钥
匙看她就是室友杜小慧了。略施粉黛,描眉画眼儿掩盖不了她的憔悴,头发梳成
一个小抓鬏盘在脑后,一套雪青色裙装,配饰珍珠项链,一连串轻柔碎步,一招
一式都有个演员气质。她轻声细语,对叶如棠问了声好,抬头看到了潘知常,怔
了一下,又惊又喜,满怀敬意地问道:“您,您就是评委潘老师吧?!”“哦…
…潘知常,你好!”“我是杜小慧,上海长宁区的……”她看出对方对自己毫无
印象,于是快速提到了一个名字:“我的唱段作品是梅派《贵妃醉酒》,我拜的
老师是那个嵇小平啊,她真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哎呀,没想到,初评的时候,
您给我打分很高的,谢谢您的鼓励!”这位女人抓着潘知常的手,边握边摇晃,
脸涨红了,眼睛里直放光。潘知常敏感地回避谈评奖,只能应付了两句,打算抽
身离开,她才快速瞥了一眼叶如棠,道:“这位大姐您是叶……门上写着,对,
叶如棠大姐?……”
“我是观摩的!”
潘知常从容地答:“我来看看老朋友。正好,该吃饭了。”叶如棠便招呼了
宽宽,三人在杜小慧羡慕而关注的目光注视下一道下楼去餐厅。
宽宽偷偷观察着,没想到姨妈跟他走路很自然,看上去很像是亲亲热热的老
熟人。
晚餐是与会人员拿着餐券吃自助,宽宽开心地说最喜欢这样自由自在,他们
各自拿盘子取到一些食品,落座。而此刻的潘知常有意与她拉开距离,基本不说
话了,好像不认识。他绷紧了一根弦,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紧张姿态,将自己调整
到了应酬场景中,因为一拨又一拨的各地参加决赛者赶来他面前寒暄、问候,所
有的人说话都操着京腔京韵,十分好听。有个干瘦成了一片瓦似的办事员大呼小
叫,说我楼上楼下跑着找,怎么一眨眼就找不到你潘老师了,晚餐后,各位评委
注意啦,临时要开个预备会,在二楼小会议室!叶如棠感觉出了潘知常在这次评
奖中地位的重要与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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