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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_7 燕燕(当代)
叶如棠听了真是没脾气,为了不暴露什么,她只能到理发馆将湿淋淋头发吹
干,回来说去做了美容。巧的是,有一天她的这套把戏重演,老潘照旧等在家里,
赶上孙小玲来找她。进门正看见潘知常高跷腿儿,咧嘴乐,吧嗒吧嗒地嗑瓜子。
初次见孙小玲,他表现得甚为热情好客,里里外外地张罗茶水、瓜子水果伺候,
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由人家女士不往那个确定关系上想。趁此机会,孙小玲又
把他革命历史审查了一溜够,任他絮絮叨叨地说。出门的时候,老潘热情万丈还
送了一程,走出很远,见他伸出半个脑袋连连招手。
这一发现勾起孙小玲的好奇心,以她对老同学的了解,(叶如棠从来不谈隐
私)叶如棠的清高不可救药,多年来在婚恋方面刀枪不入,怎么就让这个面瓜男
人(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和商界俊杰)打倒了?
孙小玲本来是给叶如棠找了一份英文家教做,改天约她游泳后到附近的上岛
咖啡馆。叫了两杯蓝山咖啡,见面劈头就问:“怪不得气色不错,没想到,你金
屋藏男娇啊?”叶如棠被她问蒙了,道:“什么男娇?”
“在你家那位潘先生,比你小,什么关系?”她坏笑道。
“你还知道比我小,审问过了?”
“还等我审,人家不打自招。讲起你情意融融的感觉,谁还看不出?”
“是比我小几岁,什么关系也不是。”叶如棠辩解道。
孙小玲笑吟吟道:“别瞒我了,这把岁数了。”
叶如棠实在想象不出老潘是如何表现出情意融融的,她认真强调道:“一个
朋友而已。”可是她的脸红了,好像她让人知道了她和他干了什么肮脏羞耻违法
犯罪的事。
“好啊,做朋友最好!你可算活明白了,千万别结婚。老年同居现象也是很
时尚的嘛。”孙小玲真心为她的与时俱进而激动,怂恿觉醒的她紧跟时尚。然后,
她还列举了很多西方人报刊文章,说明专家调查当今世界各国老年再婚成功率低
下,再婚者80%都以失败告终的论点,又举出同学同事中,这个那个的晚年婚
恋惨痛教训,告诫叶如棠,老年再婚麻烦多多,人到老年,改变自己个性就无异
于自杀。找个老伴儿,互相照应就不错,60多岁历经沧桑的人生,感情世界本
来就是一片废墟,何必再建屋盖房整得工程浩繁,牵牵挂挂?
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可叶如棠心路历程她不懂,现在的心理她也不懂。两人
也没啥可争论的,各自想法不是一回事。叶如棠想想自己和老潘算什么哪,没有
卿卿我我,都是君子淑女式的礼尚往来,写信也没半个爱你吻你之类的混账话,
就差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了。情人算不上,结婚没想过,何来同居?
如果让叶如兰知道孙小玲的撺掇,肯定挨骂。老年同居?什么西方人观点,
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孙小玲要老公有老公,要钱有钱,日子过得很滋润,
很小康,很伪贵族!这世道,有钱可处变不惊,没钱天天胆战心惊。整天在美容
院里鹦鹉学舌鼓捣一堆狗屁观点,把别人往歧路上推。你要没钱,人老珠黄了离
把婚,找个人同居试试?别看叶如兰在着装打扮以及很多理念方面特时尚,可她
对男女过日子的问题极理性,务实。这些日子,她已经对于姐姐的拒绝表示了愤
怒,昨天还在电话里说:“姐,作为你的妹妹,我劝你赶快务实点,别等待该死
的那姓王的王八蛋了,什么也等不来。你已经变态了!他不过是个幻想,你必须
找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过正常人的日子。”
但是孙小玲的一番话,还是让叶如棠有点心烦意乱。这样假不假,真不真的
交往,又是何苦?她想,应当尽早和老潘明确态度,不能自欺欺人拖着。问题是
人家老潘也没要求什么啊,我这么急急火火地“明确”,岂不可笑。再一想,说
不定人家老潘也是这么时尚,推崇流行的所谓老年同居关系?
这么一心烦意乱,骑自行车回家便精神恍惚,没想到就出了严重事故。过马
路一辆白色桑塔纳拐弯儿特生猛,而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成了小腿骨折。
骨折那个瞬间叶如棠痛得钻心,这样一个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马路上,那
份无助让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没看清肇事者的车牌,让人家溜了。
据后来值班警察说,这件事故严格讲,好像也有骑车人自己的责任,年纪大了,
大脑和肢体都不灵光,还是当心不要骑自行车的好。叶如棠心里很气愤,谁年纪
大了,我还不至于老到风烛残年的分儿上!不过,当时她管不了和谁理论是非,
她满身泥水汗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幸亏有路过的一位年轻的好心人搀扶着她,叫
了出租车,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医院。赶到医院急诊室,小伙子提醒,阿姨,你
快点打电话,叫你家爱人或者孩子来!这句话提醒她,身上带的钱不够,看病交
押金,再说统筹医疗证又没拿。也幸亏她随身带着手机,急急火火往家挂电话。
是宽宽接的电话,听姨妈出车祸就傻眼了,声音颤抖地要哭:“姨妈,你在
哪里啊?……”
叶如棠想到一个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么,说也说不明白,存折取钱费时不便,
便说没大事,我找老潘帮忙!来不及细想,急拨老潘电话。那边老潘声音冷静地
问道:“你是不是有公费医疗?还是大病统筹?这事,按说应当找你们老干办处
理的!”
叶如棠心里一惊,谁都知道公费医疗改革了,现在退休人员是大病统筹不假,
可眼下急需的是给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摆着老潘是小心眼儿,公私分明、
捂住自己钱袋的。
叶如棠见他这么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误会了。我有钱的,算我先借
你的行不行?”
潘知常领悟到自己过分了,又解释道:“是你误会了,钱我马上送来!我不
过提醒你有麻烦要找组织,组织出面好办事……”
叶如棠一股火蹿上来,满肚子的烦闷,此时顾不得许多,截住他的话头,叮
嘱让他尽快送来。
直到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叶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当地客客气
气,看表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
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墙壁的房间。四周静寂无声,临床一位老
太太睡着,叶如棠感到酸楚和无奈。想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一般朋友?刚才还
在忧虑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应啊,危难之际你能第一个想到是他吗?你能指
望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吗?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老潘,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一
盆火似的奋不顾身,要仗义,要敢担当,要有骑士风度?
医生对她说,你骨质疏松了,这个年纪发生骨折很多。说完举起一张X光片
给她看,她看见了像发糕像蜂窝似的图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经健壮身体的局部地
区开始土崩瓦解。
叶如棠孤独惯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时刻,从来没有惊慌和任性,都是咬紧牙
关一个人撑着渡过险滩。可现在她发现撑不住了,身体零件不听话,肉体背叛精
神,不然怎么会出事故哪?!幸好没送命,面对现实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就是老
了。
老了不光动作迟缓什么都慢一拍,而最懊恼的是没看清那辆汽车的号码,看
不清就没法起诉,自认倒霉,受罪不说,还自己承担医药费。现如今实行的大病
统筹,超过指标多花的钱要自己掏腰包,叶如棠刚住了几天,就慌了。医药费、
住房费、营养伙食费、护工费,虽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
来越老了,要再生什么病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么办?她
想到自己存折统共只有两万多元钱,(其中包括买电脑的钱)除去这次住院开销,
只剩一万多了。
这几天夜晚,如此清高的叶如棠,居然每天晚上梦见钱,冰箱里一打开,不
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钱,数不清的钱。惊着了,还是乐疯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
醒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你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面对严峻现实
了。
临床住着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围着,不光围着,欢声笑语像是小钩
子钩人心。还川流不息送来乌龟汤鸡汤鸽子汤,各种滋补品组合上。一问,才知
道她是骨癌,已陆续住院多年,她女儿说,幸亏老妈享受离休局级待遇,公家全
报,护理费也报,不然即使我们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过几年。再看老
太,脸色红润,说话放屁都响亮,底气杠杠的,没个浓浓亲情加经济实力,哪能
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话说得叶如棠心里更是压个大铁砣。房间里有电视,她从来
不愿意看。
为了省钱叶如棠当即辞退了安徽籍小护工,让护士拿来拐杖,大小便呼哧带
喘地力争自理。周老太家雇了俩保姆,专门在病房当护理工是个东北人,这中年
妇女约50来岁,身高马大,能吃也能干。名叫金永花,大概给人带过孩子,不
知为什么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称她“金姨”。金姨穿着不像个土气的保姆,
洁净,质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来是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叶如棠对懂色彩
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较好。金姨好像以前没到上海做过这样的营生,叶如棠从她的
眼睛里看出她的焦虑。
半夜时分,叶如棠醒来,临床周老太发出了均匀呼吸声。叶如棠想要小便,
她挣扎着下床去找便盆,一动,咣当一声拐杖滑落,险些摔倒,周老太被惊醒了,
她哼着命令在床边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帮把手!”
之后,这帮把手的琐事,便都由金姨顺便承担了。
周老太心肠好,死活不要叶如棠提出承担一半费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
色,而遇到了这位热心能干的金永花,让叶如棠感动的不得了,几次泪水蒙住了
双眼。长了这把年纪,谁给咱端屎端尿过,谁给咱端过洗脚水?又有谁给咱洗过
一次内衣?远在天边的女儿,不仅毫无孝心,甚至连个电话都没,当妈的都羞于
提起女儿。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惨败者,伤心的往
事天天在24小时回放。
金姨很会找活干,一分钟也不停。照顾周老太的同时对叶如棠不单帮把手,
主动给人捏脚,捶背,按摩她也不惜力,她说多干点怕啥啊?人就怕呆着,呆着
就有病。她还很善解人意,无限同情叶如棠的处境,说出话来贴心贴腹。人老了
您一个人过日子多难啊,生了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叶大姐您雇保姆吗?叶
大姐这么有气质的人,应当好好保养,雇个长期的保姆才是。
叶如棠听了,笑笑,不作答。金姨不光能干,特节俭,每天医院的盒饭她吃
得一粒米都不剩。自己那份吃光了,还把她俩剩下的饭菜全包圆儿,反正不能糟
蹋一点东西。吃完东西她就开说,一张嘴像个小喇叭说个没完,她还真具有东北
人的语言天赋,说啥都很幽默,跟赵本山演小品似的。她说话眉毛一眨一眨,一
切在别人身上看来都极平常的鼻耳嘴眼,安放在金姨的头上,就那么值得欣赏了。
比如,她们聊天聊到挣钱的话题,金姨说,这年头没钱求菩萨也不灵,上供你得
有香钱,没钱连菩萨都不答理你!常常逗得她俩老太太咯咯地笑。
这么一说笑,心情就渐渐好起来。心情一好,叶如棠才发现金永花的命真苦,
身世真让人同情,而她作为女人又真够坚强的。金姨告诉她,之所以独自到大上
海来闯荡,还不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前途,我闺女有副金嗓子!金姨原来在哈尔滨
毛纺厂当工人,丈夫在铁路局当警察,常年南北跑车与三教九流混,混来混去没
啥出息,混成个酒囊饭袋,整天醉醺醺,打老婆骂闺女。最后,混到了一个走私
集团的小喽喽,那年冬天下大雪,公安局逮他,审问了一回,证据不足关几天又
放回来。回来是回来了,饭碗也丢了。金姨骂道,他小子熊包一个,连大饼子都
挣不来,吃屎都浪费了。他回家就知道闷头喝大酒,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人没了,
打那孩子他爸就失踪了。金姨说到这里,咕嘟喝口水,打住,瞪着眼睛问俩听众,
人没影了,你猜他上哪儿了?信不信由你,那帮小子寻思他嘴不严走漏风声,绑
了他,给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去了!
叶如棠笑不起来,听着毛骨悚然,惊奇如今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又好像听评
书传奇,对娘俩命运很揪心,她追问,后来哪,金永花咂一口白开水说,后来我
又能咋办?我厂子效益不好大伙都下岗,可女儿唱歌水平越来越好,远近闻名,
参加省里电视台歌手大赛,哪回都有名次。接着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这不,我
把哈尔滨家里房子都卖了,奔上海,租房来陪读,再拼死拼活地挣钱,就为供着
我闺女。甭说是卖力气,卖血卖什么我也要培养出一个宋祖英来!见50岁的金
永花背水一战的坚定和眼泪汪汪的样子,女人感同身受,至此,大家越发同情怜
悯她。孤儿寡母,出门在外容易嘛,也没个像样的家,太可怜了。
一星期下来,叶如棠和金姨很投缘,姐啊妹啊的,聊个不停。尤其叶如棠总
是感到愧疚,受了人家的好处,无以回报,自己又没什么钱给些实惠。于是,便
想方设法对金永花好一点,孙小玲家里送来的饺子,叶如棠要特意留下一半给金
姨尝尝,朋友送的芦柑、香蕉,叶如棠推说不喜欢吃,全部给了金姨,让她欢欢
喜喜带回去给女儿。金姨高兴了还给她们唱二人转,把个手帕耍的满屋子转悠,
笑声不断。
叶如棠觉得那一刻病房里很温暖。
不过,叶如棠躺在这里内心还是感到冷寂,她的手机永远寂寞,除了妹妹来
电。她用看书排遣,看的不是英文就是宋词,无非都是春花秋月、明霞、流水、
孤雁、强化着伤怀的气息,看多了晚上更是失眠。潘知常来探视过,带了水果什
么的,俩人不咸不淡地坐着,半小时,或者更长,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叶如棠来
说。没事的时候,叶如棠拿着手机拼命学习如何发短信,以前宽宽教给她,总也
学不会,现在终于学会了手指乱飞,可她发给谁哪?
反正也无聊,为了试验,她发了一句给潘知常:“我好多了!想要回家。”
发完没动静,她以为对方没收到,作罢。等她去卫生间拉屎,坐在马桶上,处理
正当关键时刻,嘿,她的手机咕唧唧叫了——短信,是短信!这真是盼星星盼月
亮才有的声音,竟然有人给她发短信。赶快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读,果然是
老潘,老潘怎么变得大胆了?不,幽默了,发她的是搞笑黄段子。即使像叶如棠
这样性商不太高的女人,也能看明白,这也是流行短信的好处,原创也好转发也
好,能够坦然对异性说放肆的话,用不着对性期期艾艾拐弯抹角做各种语焉不详
的暗示,假装绅士大尾巴狼。开始,让叶如棠骇了一跳,不知怎么答复,一辈子
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词,为老不尊让人笑话,想赶快删了,按键位又错,可怎么
删除一着急又忘记了。再想,反正大家是玩玩的,认真了就没意思了。
陡然看老潘用短信(考虑精神文明,黄段子文字就不重复了)跟自己讲话,
叶如棠又觉得老潘的面貌比以前生动了一点。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一贯性发生
了变化,不再是一种职业一种风格一种做派,还有些童心、风趣呢。人不紧绷着,
她倒是愿意和生动有趣不紧绷的人交往。问题是,这天晚上她睡不着觉时,居然
情不自禁地拿手机拨号,那边老潘刚喂了一声,她就说,感谢,我收到了!说完
这几个字就挂断了,这种冲动是叶如棠从来没有过的,按下按键她感到自己心捣
如鼓,立马又后悔了。
干吗要这么幼稚啊,这样可不好。本来就是逗趣儿的,干吗认真。正儿八经
去电话,好像欣赏纵容他干什么。他早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了。孙小玲不是早
说过,60岁的男性(她老公的宣言!)成家对女人假如还有要求,如下:熄了
灯还能摸到就好;别老是提醒人家厕所在哪里;男人说话时不会睡去;花钱不多
;不私自攒菜钱;不再老问男人你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不逞强,不死撑着面子
;明白穿着隆重也救不了什么;能煮一些至少边看电视都能吃得下的饭;尽量减
少提问;尽量减少以叹息作开场白(假如吃饱了还愿开场聊聊);活了一把年纪,
至少开始明白一点男性性心理。
过了一会儿老潘电话打过来,叶如棠一接电话老潘就说,你想回家,我懂。
出院我就搬过来照顾你吧!
出院他就搬过来?这句话直截了当又让叶如棠警觉,她回避说,我还不马上
出院……再说,我妹妹来上海了。
第二天午休后探视时间,金姨从外面进来就咋呼开了,哎呀妈呀,叶大姐,
你瞅瞅谁来了,这一路人家都一股劲瞅哪!话音刚落,潘知常推门进来,手里高
举着一束巨大的黄玫瑰,那黄玫瑰,带着露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鲜亮。难怪金姨
一惊一乍,他今天的表现与平素比有些夸张,往常的礼物很家常甚至小气,没这
么铺张奢侈。天哪,99朵玫瑰!叶如棠一辈子也没收到过玫瑰,还如此浪漫的
热烈地带着象征意味99朵,这得花多少钱?!还有他脸上激动的笑容,真像是
久别重逢的恋人或恩爱夫妻一样绽放。
这么隆重的出场仪式,叶如棠的头和眼睛都被晃晕了。她刚要嗔怪道:“老
潘,你这是作啥嘛?”潘知常便打断了她的话,喜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
么连这日子都忘记了,生日快乐!”叶如棠愣住,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日?猛然
想起他俩见面后是互相交换过证件的,所以这样说,老潘是个有心人记住了她的
生日。接着,老潘忙不迭又道:“我还带来一个人特为看你,你猜猜是谁?”走
廊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那是杜小慧。
杜小慧穿着一件整条街都会吓晕的红裙子,她大概让手中的大袋小袋勒惨了,
笑貌灿烂道:“叶大姐!是我,你病了也不告诉我。”而后,杜小慧一半撒娇一
半居功地对老潘道:“快,快接我手里的东西啊!还有生日蛋糕,勒得痛死了!”
可潘知常斜乜了她一眼,接过来,又将玫瑰放在床头上,闪身进了卫生间。叶如
棠下意识明白,是老潘有意沟通她们俩的关系。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金姨有眼力,她观察得很细致发现了这一点,一边主动把大可口可乐瓶子装
上水,权当临时花瓶,一边拿芬达给杜小慧喝。杜小慧接过了芬达瓶,像一株缺
水的植物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环视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前,用尽量亲切的口
吻道:“想死你了,大姐。早就想来看你。”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叶如棠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昂了昂,控制表情,
声音很高,好似故意要让卫生间里的老潘听到。杜小慧掏出食品袋里的东西,堵
住她的话头,道:“啥也别说,骨折就是缺钙啊,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钙片,天
柱钙片!擎天一柱天然钙,中老年人离不开!”叶如棠的脸上有些松动,瞥了一
眼那些袋子,都是很高级的滋补品,她道:“你客气了,都拿走吧,我这儿什么
都不缺,是吧老潘?”她又冲着卫生间大声问。里面传来哗啦啦冲水声,还有咳
嗽。
你瘦了,不过更有气质了。所有的票友朋友都惦记你,都来电话问候你哪!
我代表啦!杜小慧诚恳地说。随着她的气息和声音,峨眉的那些日子又浮现在眼
前。然后她便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叶如棠不知道的琐事,其中提到,那个唱黑头的
“墨镜”,在一个赞美皇上的电视剧里跑龙套,骑马摔断了腰,没钱打官司,要
是真上了电视,兴许硬气一点。决赛中获奖的一位老生,谭派的,回去不久便突
发了脑溢血,抢救是抢救过来了,可他大脑管着讲话的血管神经坏了,无法整理
碎片,心里明白说不出,他就用笔写字,说盼望着咱的大赛专题片啥时候播出哪。
这件事还是拜托您,叶大姐多费心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念想,一个梦。叶如棠听
了,唏嘘着,本来她打算不与他们联系的,这世上好人、可怜人还是多的。此时,
潘知常也在一旁感叹人生无常,声音绵软,忧伤着,叶如棠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
路,看来什么事只能换角度思考。这些日子,真是忘记催一下妹妹叶如兰,早点
把专题片播出得了,不是为了那俩人,是给大伙一个说法。于是,她又义不容辞
承诺了下来。不知不觉,聊天聊了两小时,杜小慧说要回到婚纱店里去,便告辞
了,临走,又回转来叮嘱叶如棠,多吃钙片,多吃补品,改天带着一位著名中医
正骨专家来,也是咱票友。
潘知常随后也走了。最后还是祝叶如棠生日快乐。
他们都走之后,房间只剩叶如棠。她本来打算邀请大家吃生日蛋糕,天黑时
分才知道周老太新居乔迁之喜,被儿子开蓝鸟车接回家庆贺喜筵。
看看窗外,月亮无比温柔望着她。此刻她一边看月亮一边吃蛋糕。蛋糕新鲜
松软,里面的水果软塌塌,奶油香而发腻,医生看见了肯定说油脂高,糖分太高。
她像个灾区来的难民大口大口地吃,最后总算胜利地把它吃下。看看99朵黄玫
瑰,她感到满足,生日过了,蛋糕也吃了,这个生日过的像那么一回事,我和我
自己相互问候,我一个人那么圆满宁静。
金姨真是精力充沛,动手又动口,她一如既往地哄着周老太,照顾着叶如棠,
同时养活着学声乐的女儿。病房就是她的家,空闲一点她赢得了看电视的自由权
利,她对所有的东西句句入耳。那天,她正看着什么电视剧,跟着哭哭笑笑的,
突然就愣头愣脑去推正看书的叶如棠,快看,快看,我说咋这么眼熟哪?!这不
是前儿来看你的那红姑娘儿?!
叶如棠抬头看电视,原来是插播广告,这则广告上主角正是杜小慧,音乐中
她扮着戏装,拿腔拿调、十分圆熟地背诵广告词:天柱钙片——擎天一柱钙片,
中老年人离不开!扭头对旁边三五成群几个老年群杂儿,莞尔一笑。再一看,那
身边不就是老潘吗?叶如棠的膝盖簌一下就发凉了,只见他有点佝偻的腰板笔直,
腿脚轻溜溜,笑得用力过猛,两眼放光。看,是老潘!——金永花也认出来了,
大声指点着,跺脚嚷嚷,突然看见了叶如棠的脸色,知道这老潘不是自己随便叫
的,戛然而止。片刻,崇敬又讨好道:“我说嘛,他们来的时候,张口动静就是
不一般,说钙片的词儿就耳熟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瞅模样也不是一般人,那
气质,敢情你叶大姐真人不露相,还有名人朋友哪!”
叶如棠又气又好笑,道:“什么名人啊,破广告。”
“别谦虚了,你接触的人可都是高层次的,潘老师有知名度,跟你真般配,
真羡慕。”金姨由衷道。
叶如棠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说。只吼一声金姨快换台吧你!隐隐的,心里就
是别扭,她感到自己帮人做了很大贡献又带来了莫名的耻辱。心想拿了奖的她杜
小慧真是轻轻一跳就出来了,人生上到所谓特别的层次了。快成为市井百姓堆里
混个眼熟的名人?可她不明白老潘,你堂堂潘老师潘教授跟着掺和什么?自命高
雅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生冷不忌,不就为了几个钱吗?
星期天的午餐后,天气格外好。周老太儿子媳妇推她坐轮椅去凉台晒太阳,
房间里只剩叶如棠和金永花,金姨帮她把洗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她床头
柜边。然后,金姨帮叶如棠按摩腿,按着按着,她轻声对叶如棠耳边道:“叶大
姐,你老了,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那语气跟平时的快活腔调不一样,叶如棠奇
怪,抬头看她脸色,表情也立即变成了悲戚状。叶如棠问道:“怎么啦?”她长
吁一口气,一把抱住叶如棠的脖子,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除了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我除了向着你哭,我还能向着谁哭?……在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叶大姐才是我的亲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姨哽咽着告诉叶如棠,她要走了。人海茫茫,不知何日再相见。因为周老
太的癌症转移病情加重,那天,乔迁之喜接她吃团圆饭只是个借口,一家人瞒着
她,其实是回去拍录像,拍最后一张四世同堂全家福。她家人打算先接她回家住
些日子,说是什么临终关怀、要和亲人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而后,有可能托
人找关系,转到条件更高级的华东医院。老太出院家里早就有个小保姆,临时护
工便辞退了。我得另外找活儿去,可我舍不得你。她说。一句话说得叶如棠心里
酸酸涩涩。
这些日子,天气渐渐凉了,叶如棠打心里讨厌该死的冬天,讨厌女人变老。
叶如兰也正好休假从北京赶来,一来照顾宽宽,二来早盘算着帮姐姐找个保姆打
理家务,跟她临时做伴说说话。本来叶如棠掰了掰手里那点银两,嫌费钱,妹妹
说她出,她才不做声。起先妹妹看不上金姨,也没啥坏印象,凭直觉她说此人有
点太搞笑,江湖气,生怕知识分子的姐姐与她不搭调。然而,叶如棠觉得她哪里
都好,此时一冲动,握着金姨的手忙答道:“要不你到我家来?你要多少工钱?”
“你这就外道了,大姐呀,钱不钱的没关系。”金姨激动坏了。
叶如棠还是明确表达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这样,市面上雇个保姆的价位,管
吃住至少每个月700元,她考虑自家只用四分之一个工,比用钟点工合算(钟
点工一小时6块)。也就是说提供一个住处,管她一顿晚餐,同时,让金姨白天
再另外找几份钟点工做,谁也不吃亏,互利互惠。不过,这比在病房伺候病人赚
钱少很多,担心金姨不愿意。不料,金姨痛痛快快答应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一
个家的感觉呀!这话不像小品倒像是抒情话剧,还真有哲理,听着就舒服。叶如
棠突然觉得,晚年靠一个好保姆比靠一个男人更让人心里塌实,她甚至并不认为
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一个保姆更可靠更值得信赖。
金永花来到叶如棠家,照习惯称她金姨。自然,宽宽也跟着叫。
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金姨安顿好自己箱子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抒情性感慨,
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箱子(上带三保险大锁头)和一只旧纸箱,纸箱上印着安
乐卫生巾字样。随着她的到来,宽宽感到家里仿佛如同一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
从早到晚,就看她忙碌,一圈圈地转悠,房间里都是她的动静,就像是,她把房
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
宽宽把房门紧闭,敲门也不开。他不要别人一天三遍入侵领地,烦死了。
而且,认识了这个金姨,发现自己姨妈有了一点不同。话语多了一些,碰到
什么电视剧,两人一起看,要是谈兴甚浓的某个晚上,她俩连电视剧也不看,就
光顾着唠嗑了。姨妈待这位保姆金姨又是极好的,夸她勤快,不惜力气,心眼好。
她也变着花样给烧饭,说笑话,逢姨妈开心了,她俩咂两杯红葡萄酒也是有的。
真像是一对亲姐妹哦。
灰带鱼早就来过几次串门,公寓里连电梯女工阿娣都知道叶如棠骨折之后家
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保姆总归是保姆。金姨很聪明,许是看出上海人的态度比较
敏感,轻易不出门。外面没活干的时候,白天她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
卫生打扫了,就会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发出放肆地大笑。
不过,姨妈偶尔也有和金姨闹矛盾的时候。叶如棠不习惯改变什么细节,规
定的好多地方她不能乱动。比如毛巾哪个是哪个必须按照严格顺序。橱柜里的咖
啡、茶叶和香料瓶瓶罐罐排列都是固定不变的。渐渐地,宽宽发现,姨妈好像疑
心病是重了一点,她对一切都是好奇,都要猜疑,她总是讨厌东西改样甚至怀疑
有人动了她的东西。宽宽在电话对妈妈说,咱家有了一个外人对比,我有个与众
不同的姨妈。怪在哪里,说不清。姨妈的心理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不塌实。
急什么啊,一夜醒来,你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旧面孔,今天和昨天没啥不
同。可是姨妈就感觉周围变了,什么正在变,什么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你的生
活里,而你是看不见的。姨妈眼神奇怪地说。
姨妈脾气怪归怪,可金姨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安静了。尤其金姨的私房话,
永远说不完,很能调节关系,她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一骨碌往外倒。很多男男女女
的事情怕是姨妈有生以来都闻所未闻。比如姨妈刚拆下石膏那天洗澡不方便,金
姨便帮她搓背,卫生间门也没关好,哗啦啦啦水声和聊天声音都传出来。
姨妈和金姨都在说男人怎么不是东西。金姨说自己老公变心,妈的,就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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