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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肯自传

_2 邓肯(美)
  这个晚上让所有的慕尼黑市民瞠目结舌,他们真的认为邓肯是”天上来的”,在那儿一个劲地喊”上帝”。
  邓肯倒是见到了”上帝”的影子。
  她在”艺术家之爱”的一次盛会上,觉得坐在对面的一位男子十分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凭直觉走过去,断然肯定他与理查德。瓦格纳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位音乐大师的照片曾经刊登在乐谱上。额头凸出,鼻梁高耸,嘴巴分明是个弱点,与面部的刚硬之气格格不入,却又显得异常风趣。
  不错。他就是大师的儿子西格弗里德。瓦格纳。
  “能够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你父亲是我心中的偶像。”
  “谢谢。能和你说话,我同样高兴。我看过你十几场演出了,你的舞蹈是一座丰碑。”
  “我仅仅是一名让人欣赏的舞蹈家,而你父亲还是一位给人启迪的哲人。”
  “你有很好的潜质,你天生就是舞蹈的精灵。在音乐的陶冶上,除了我父亲,你还必须认识一个人,他对你更加重要。”
  “谁?”
  “贝多芬。父亲生前说,贝多芬是音乐史上的太阳。”
  西格弗里德接着说:“你的舞蹈,宛如出涧的溪流、月光下迎风摇摆的棕榈、清晨草地上晶亮的露珠,生动,活泼,引人向上。然而,它们还不具备阳光普照的器量、海的包容以及风雨后的明净清新,缺乏使人从困厄中振奋的精神力量。你得听贝多芬,你得去希腊。在德国,你顶多是个当红明星,
  这是远远不够的!”
  4雷蒙德也从美国来了。他加入了邓肯筹划的希腊之行,路线是从柏林坐火车到威尼斯,再乘船去雅典。
  他们先在希腊的圣。毛拉上了岸,拜访古老的伊沙卡遗址。邓肯的主要目的是遗址旁边的一座山岩,古希腊杰出的女诗人萨福就是从这儿纵身入海,她蓄满忧伤的诗句至今还在山岩的上空回响:像那甜蜜的苹果,在高高的树梢殷红熟透。仿佛摘果人已将它遗忘忘了?不,是摘不到到现在也还无人摘得了像那开放在荒山野岭的风信子花被撕裂,被伤害复被践踏在牧羊人的脚下直到那紫色花儿被深深踩进泥巴。
  他们又特意去了梅索朗吉昂。80年前,一位才情卓绝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积极投身于希腊的民族独立运动,不幸病逝于此。他的名字人们非常熟悉,拜伦。邓肯站在诗人的骨灰存放地,向那颗”火热的心”
  表示敬仰。她如此告慰拜伦的亡灵:“你的心供奉在这些烈士们中间。还有什么比死在这个英勇的城市更加感人肺腑呢?正是你们的死,使世界能够再一次懂得希腊的不朽的美。我深信,所有的壮烈牺牲都是会开花结果的。”
  他们是在一个晚上到达了雅典城。
  渴慕已久的巴台农神庙眨眼即矗立于晨光之中。这是一种怎样的景致啊,文化与自然的融合,古与今的交汇,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这是一份怎样的心情啊,惊,喜,幸福的泉流迸涌至嗓尖,直想大叫,可谁也发不出声。我们还是来读读邓肯的真切感受:“拂晓,我们满怀崇敬之情,两腿颤抖,战战兢兢地沿着雅典娜神庙攀登。登上高处,已往的我像一件杂色斑驳的外衣从身上脱落,似乎我从来没有生活过,似乎在现在长长的呼吸中,对纯洁之美的初次凝视中,我刚刚降生人间。”
  获得了盛誉的邓肯,经历过失恋的邓肯,来到希腊寻找光明和梦想。
  终于,在巴台农神庙的台阶上,在宁静的雅典娜女神面前,希腊的太阳从彭特里库斯山那边升起,照耀着身穿白色”图尼克”的邓肯。
  邓肯在阳光下宛如一尊白色雕塑。
  几千年岁月凝聚成壮丽的一瞬,这一瞬,人成了神,拥有宇宙的大美;神变为人,拥有多感的心灵。人神合一,这是人类文明的起源,也是人类理想的旨归。
  邓肯决定用在德国演出赚来的钱,建造一座宫殿。圣殿要与巴台农
  神庙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每天同时看到太阳升起。他们选择了科帕诺斯山冈。这是一块贫瘠无水的山地,尽管看上去与神庙近在咫尺,可实际上相隔了四公里。邓肯只花了一顿饭就将它从五户农民手中巧取过来。
  安放圣殿奠基石那天,邓肯举行了一个宗教仪式。她请来了希腊祭司,用圣刀割断一只大黑公鸡的喉管,猩红的鲜血洒在基石上……
  在圣殿的建造过程中,常有一些雅典上流社会的人士来参观访问,他们后面总是尾随着大批平民,加上运输的车队、劳动的号子,一向枯寂的科帕诺斯山沸腾起来。
  希腊国王也微服来到了工地。邓肯没有理睬他,因为她如今生活在另一些国王的统治之下,这些国王是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普里阿摩斯等传说中的人物。
  邓肯的一家人在雅典团聚。她仿照柏拉图的《理想国》,制定了不可违犯的生活准则:早晨必须和太阳同时起床,用歌舞迎接初升的太阳;而后,一人喝一碗山羊奶作早餐。上午教老百姓唱歌跳舞。中午吃点新鲜蔬菜,不能啖肉。下午沉思默想。晚上进行一些有音乐伴奏的宗教仪式。
  她还对服装做了严格的规定,禁止现代服装,只能穿戴”图尼克”
  (长衫)、”克拉米斯”(短斗篷)、”佩普仑”(短裙)等这些古希腊服饰。这样,雷蒙德的齐膝灯笼裤、开领衫,奥古斯丁妻子的金银首饰,全都是堕落的了。为了不弄脏神庙的白色大理石地面,高跟鞋也在被禁之列,改穿平底便鞋。
  雷蒙德全权负责建房。邓肯和伊丽莎白则选拔了十名全雅典声音最美的男孩,组成了一个合唱队,请来神学院的老师教他们排练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等古希腊悲剧作家的节目。邓肯浸淫于这种直观的悲剧氛围,生命意识里充盈了对至善至美的崇拜。
  国王乔治捎来了口信。希望邓肯能在王家剧院演出一次。邓肯答应了。可是,邓肯和她的孩子们在舞台上身着图尼克的表演并没有打动那些王公贵胄,他们戴着羊皮手套的鼓掌,就像一群人在一齐皮笑肉不笑,虚伪得令人难受。
  现代希腊人为什么不能具有古希腊人的情怀呢?文明的链条在哪一个环节发生了断裂,又将在哪一个环节延续呢?
  此时,银行存款告罄。建筑费用比预算大大超支,邓肯不得不离开希腊,只留下雷蒙德管理工地事务。
  离开前夕,邓肯一个人走进了狄俄尼索斯庙。她要在这里跳一场告别舞,面对众神,面对光荣和梦想,面对从远古潺潺而来的岁月之流。
  第五章如火如荼1邓肯又来到了德国。她认为德国是一个严肃的国度,她的崭新的舞蹈理论,需要理性的审视。而这里,有《纯粹理性批判》,有《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还有一大群诗人、画家簇拥在她的周围。
  把舞蹈想象成一种合唱,进而成为一种人所共有的表达方式,愈来愈得到舆论的首肯。每一场演出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所有的沙龙、酒会和文学艺术中心,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个话题:邓肯的舞蹈。报纸专栏,杂志封面,满城的灯光广告,全都写着邓肯的名字。
  报载,伦敦、巴黎、柏林等大都会,在幕布、服装、舞姿各方面模仿邓肯的赝品,大行其市。
  邓肯对这些消息付之一笑,她不想去争什么专利、产权,也不想发表什么严正声明。她的一切空闲都在倾听贝多芬和瓦格纳,她决心探访他们音乐的源泉。那天,有一个仪态端庄的女人来到她的寓所,她不是别人,正是瓦格纳夫人——科西玛。瓦格纳。
  科西玛。瓦格纳向邓肯畅叙了许多瓦格纳的往事,比如,他讨厌芭蕾舞的动作和服装,迷醉于酒神节的歌舞。
  “他最喜欢看鲜花一般的姑娘跳舞了,你正是他所期待的理想形象。可惜,你来迟了,依莎多拉,他要能看上一眼你的舞蹈,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她们一起来到了科西玛。瓦格纳居住的汪弗里德别墅的花园,那里也是理查德。瓦格纳的墓地。用完午餐后,邓肯尽情地跳了两个小时舞,她看见科西玛。瓦格纳的眼眶里泪水盈盈,在阳光下,仿佛一颗颗晶亮的音符。
  邓肯的成功,使得她的伴奏乐队变得非常强大,其中有指挥家汉斯。里克特、莫特尔,作曲家汉帕丁克,音乐家海因里希。索德、卡尔。马克等。
  2邓肯有了些钱,她在拜罗特买了一栋古旧的狩猎别墅,”菲利浦静庐”。伊丽莎白护送母亲去瑞士避暑了,邓肯和她的朋友玛丽。德斯蒂住在那所宽敞的石头房子中。
  一天半夜,玛丽叫醒邓肯:“依莎多拉,你来瞧瞧,那里,在对面的树下,每晚这个时候总有个男人望着您的窗户。我怕是贼在打坏主意。”
  那个男人个子矮小,在空旷的夜里仿佛就是一页影子,令人心悸。
  忽然,月亮破云而出,邓肯马上看清了那副执着而又冷峻的面孔,那是海因里希。索德的脸。这个场景让邓肯想起了弗农,也是如此的夜晚,也是如此的痴情,带给她的,却是一个残梦。
  然而,邓肯依旧受不了这样的夜晚,依旧受不了这种痴情。她披衣出去,拉着索德的手,一言不发地把他引入别墅。索德像一个梦游人,
  两眼发直,望得邓肯头晕目眩。她一下倒在了索德的怀里。索德低眉俯首,吻着邓肯的额角。邓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这般的吻,它奇妙得不夹杂任何人间情欲,把邓肯的凡俗之心点化成登峰造极的浩莽。
  索德对邓肯的爱是无庸置疑的,他有着强烈的情感冲动,却没有丝毫的肉体冲动。他的爱,纯粹是让邓肯在舞蹈中达到肉体和精神愉悦的高潮。他是邓肯的挖掘者,他让蕴藏在邓肯身上的艺术之源汩汩而出;他又是邓肯的超升者,他使邓肯的灵魂光霞万丈,飞入九重云霄。
  瓦格纳夫人来找邓肯了。她问亲爱的依莎多拉,你能否嫁给西格弗里德。瓦格纳,同他一起继承大师的传统?
  “夫人,西格弗里德是我的兄弟,我们的结合并不能体现出更多的价值,像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
  “你难道有男朋友了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和许多男性都保持着十分友好的关系,包括西格弗里德,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您所说的意思,我一直想在舞蹈上有些作为,没有考虑过那些琐事。”
  “你是个好孩子,依莎多拉。哦,最近对大师的作品有何体会?”
  “我发现了大师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同他的天才一样巨大。”
  “大师会有错误?是不是你的误解呢?”
  “不,我想了很久。我认为,他宣扬的那种'音乐剧'完全是不可能的东西。”
  “这可是大师的毕生追求呀。”
  “大师的追求很痛苦,因为他必定徒劳无功。戏剧是说出来的言词,它产生于人的头脑;而音乐是激情的抒发,它来自人的心灵,这两者是拢不到一块的。头脑总是在吓唬、欺骗心灵,它们是一对冤家。”
  “孩子,你千万别对其他人说这些话,尤其是报界。我们要维护大师的尊严。”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大师也是人。为尊者讳只会污损大师本人。”
  雨天的下午,邓肯乘了一辆双套敞篷马车赶到了拜罗伊特汽车站,她来接一个人。她写了许多信才把这位老人请来的,德国博物学家海克尔。当时,这是一个让人闻之一悚的名字,他的大著《宇宙之谜》由于捍卫和发展了达尔文主义,而受到神学家、唯心主义者们的猛烈攻击。
  邓肯在伦敦大英博物馆认真读过这本书,对这位偶像摧毁者深怀敬意。
  海克尔就住在菲利浦静庐。邓肯专门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良辰好景,贤主佳宾,四美并具。在坐的有正在拜罗伊特访问的保加利亚国王斐迪南、德皇的妹妹萨克斯—梅宁公主、柔斯的亨利公主及索德、汉帕丁克等人。
  席上,邓肯表演了舞蹈。海克尔发表了独具一格的评论。他说,邓肯的舞蹈同一切普遍的自然真理有密切的联系,这正是一元论的一种表现形式,它与一元论来自同一个源泉,往同一个方向进化。
  邓肯心想,他的头脑太科学了,神话魔力和舞蹈激情不能感动他。
  在他看来,艺术只不过是自然进化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3
  伴随着成功的,总是它的孪生姐妹:非议。
  有一些人眼里,菲利浦静庐成了”邪恶的殿堂”。那么柔软的沙发床,高质料的垫子,玫瑰色的吊灯,可就是没一把椅子。
  那个叫冯。巴利的嗓门特高的什么歌唱家,整晚都窝在那里唱啊跳啊,发神经!你说,除了唱啊跳啊,他们总得休息,那休息又坐在哪里呢?没有一把椅子,还不是在床上!
  那个保加利亚的斐迪南国王,见了邓肯就乐不思蜀,赖在拜罗伊特不回去了,只怕还会申请德国国籍哩。他每次都深更半夜地跑到静庐去,难道真的是极其纯真地讨论艺术吗?讨论艺术偏要半夜去吗?
  还有,和几个青年军官一起去骑马,穿着长衫和凉鞋,鬈发在风中乱飞,活像一个女妖。有一回,那匹马见自己背上坐了个女人,就胡闹起来,狂奔乱跳,吓得女人尖叫;它跑到一家小酒馆门口又四蹄钉地,再怎么也不肯走了,让那女妖出尽了洋相,哈哈哈……
  跳舞的时候更不得了,老是穿一件图尼克长衫,透明得就像一面镜子。大家都有一双眼睛,谁瞧不见?这不是,连那个最喜欢她的瓦格纳夫人也看不下去了,派她的女儿把一件衬衫送到了女妖的化妆室,央求她穿在那层薄纱下面。哼,她听得进去吗?人家现在是名贯欧洲的大明星!她威胁说:“要不就按自己的方式跳,要不就不跳。”
  她读过不少邪书,又会讲,为自己辩护得冠冕堂皇。她大放厥词;”赤裸的人体,当它是为美丽的思想所灌注的时候,是多么圣洁啊。”
  鬼话!谬论!思想美不美丽关肉体什么事?谁又见过”美丽的思想”?
  明摆着往自己脸上,不,往自己腿上贴金嘛。
  邓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知道,她置身于所谓的传统之中,她置身于所谓的时代之中,她置身于所谓的社会之中。向她挑战的,并非不良用心,而是强大的习惯势力,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抵拒。紧张之余,她平添了战斗的勇气和胜利的信心。新事物如果遇不到旧势力的阻遏,那就不过是旧的变种,或者,是毫无生命力的新事物,好比温室里培育出来的幼苗。
  冷静的目光审视着舆论的变化。邓肯觉得,让许多人担心骇怕的舆论,很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有时左偏一点,有时右偏一点;有时风平浪静,船就停着;有时雨骤风狂,船就晃得厉害。
  “我要让它来个底朝天!”邓肯笑着自语。
  与此同时,海因里希。索德正在德国各地巡回讲演,他的主题是:一个美国人给欧洲带来了一种新的美学形式41905年,依莎多拉。邓肯有了她的第一次俄国之旅。
  虽然从柏林至圣彼得堡只要两天,但在边境上,邓肯已经强烈地感受到,她进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冷。白。辽阔无边。——光芒耀眼的雪呵!
  微弱的灯光。呼啸的风声。童话中的小木屋——贫穷,像一个冻得不能动弹的冰球,压在广袤的土地上。
  火车一直在风雪中徜徉,晚点了12小时,到达圣彼得堡已是1月6日凌晨四点。零下10℃,这在圣彼得堡不算过分,美国小姐依莎多拉。邓肯可是第一次体验。
  车站顷刻空无一人。邓肯只好雇了一辆单套马车,向欧罗巴旅馆驶去。经过阿拉里大街,邓肯隐隐看见从远处走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凄惨。队伍正中是男人们扛着的十几盒棺材……马走得很慢,马车夫不停地在胸口划十字,嘴唇嗫嚅着,仿佛不是人世间的声音。
  邓肯叫马车夫干脆停下马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死者都是昨天在冬宫前面被枪杀的工人。他们去请求沙皇施舍面包,可伟大的沙皇却给了他们一把子弹,而且,颗颗让他们吃进去了。
  你看,他们都饱了,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他们都受够了,吃饱了,都升到天国去了。”
  “那为什么要赶在黎明前下葬呢?”
  “白天,全城人都会看到,就会引起更大的骚乱,死者也将更多。
  他们自己失去了亲人,不想其他人再作无谓的牺牲。”
  邓肯浑身发抖,她感到她的整个身体、思想和灵魂,都在变成一串一串的泪珠,滚滚而下。美丽的伏尔加河呵,你承受不了的苦难,让我来为你分担吧。
  如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我的一生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在那里,面对这个看起来像是无穷无尽的行列,面对这种悲剧,我暗暗发誓,要以自己的全部力量,为人民,为被踩在下层的人服务。啊,我所有个人的爱欲和痛苦,现在看起来是多么渺小无用!甚至我的艺术,如果不能有助于这些人,也将是一无所用之物。
  邓肯的舞蹈在圣彼得堡的贵族剧场引爆了雷鸣般的掌声。她站在掌声的最高处,蓦然想起那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马车夫的声音,再看看眼前锦衣玉食的贵族们脸上浮夸的笑容,邓肯木然呆立,久久回不到现实中来。
  俄国对邓肯的接待是高水平的。前往邓肯下榻处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米哈伊尔大公;著名芭蕾舞演员玛丽亚。克舍辛斯卡娅,她是沙皇的情妇;俄国芭蕾舞的传奇人物佳吉列夫;舞台美术家列夫。巴克斯特和亚历山大。别努阿;舞剧编导大师彼季帕等。其中最不朽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经理,在此之前,他对邓肯及其舞蹈知之甚少。他是跟在一大批作曲家、作家、画家和芭蕾舞演员的后面来看邓肯首演的。
  他从内心里感到,那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晚上。
  演出还没有结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跑到台前拼命地鼓掌,掀起了整个剧场的高潮。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位俄国和前苏联最卓越的美学家、教育家、
  艺术家,像记者一样地紧紧追踪邓肯的足迹,观赏她的表演,向她询问各种他迫切需要了解的问题。
  “您的舞蹈是谁教的?”
  “是希腊的歌舞女神,是大自然的森林和山水。舞蹈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但人们没有发现它,反而日益背弃了它。我的舞蹈就是要唤醒人们,告诉人们:全人类,全世界,都必须舞蹈,过去如是,将来也永远如是。”
  “演出前,除了必要的化妆,您还有别的准备工作吗?”
  “化妆是次要的。我的舞蹈不是做表面文章,而是精神力量的抒发,化妆务必服从于这一点。我从来不做无准备的演出,上台前,我一定要把灵魂安上一台发动机。这台发动机能使我在舞台上,不仅手、眼舒展自如,还能让双目放光,面部、头发,乃至全身都笼罩在一种光环里。”
  “您怎样看待俄国的芭蕾舞?”
  “我参观了贵国芭蕾舞皇后芭芙洛娃的训练,她确实有令人惊羡的绝活,但那不是舞蹈,而是杂技。她训练、表演时毫无表情,动作则让人想起钢铁和橡皮,这种脱离心灵的肉体训练是痛苦的。我最失望的是贵国的皇家舞蹈学校,那么小的孩子,一连几个钟头踮着脚跟站立,像接受刑讯的犯人。这种折磨将摧毁孩子们一生的美感。你不要小看这一点,倘若他们今后又用这一套方法去训练他们的下一代,那就不是关系到个人,而是关系到民族和人类了。所以,皇家舞蹈学校简直是自然和艺术的敌人。”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后来在多种美学论著中,都反复阐述邓肯的舞蹈理论。他由衷地说:“依莎多拉。邓肯,她不仅仅是美丽,绝不仅仅是美丽。她是神!”
  她是神。
  第六章阵痛1回到柏林,在莫斯科皇家舞蹈学校见到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邓肯决意马上创办一所学校。
  再也不能拖延了!
  她和姐姐伊丽莎白在格吕内瓦尔德的陶登大街买了一栋新落成的别墅,又订购了40张小床加上布帐。学校就有了。
  这所学校的确办得有些莽撞,既没有资金筹划,又缺乏管理规章。
  邓肯的经纪人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我一直在张罗你的环球旅行,这可是一次天赐良机。你在希腊逗留一年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又办什么狗屁学校。我告诉你,在伦敦、巴黎那些城市里,有许多人盗窃你的舞蹈杰作,大发其财。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呀,依莎多拉。”
  这些话不对邓肯的胃口。现在,她的学校高于一切。她的教学让正统的舞蹈学校大摇其头。
  下午三至五点,体操训练。这是形体美的基础。邓肯开门办学,把孩子们拉到郊野,在河边草地或森林里舒展四肢和筋骨。邓肯一边看着学生的姿势,一边授课:“就像风吹动树枝一样,你的眼睛看到你的内心深处,注意,往内看,那里起风了,在美的阳光下,艺术的和风徐徐吹拂,拂乱你的头发,拂动你的手、脚、腰肢,你随风而动,翩翩起舞。动作要到位,不能中途而止,也不要勉强,顺其自然。风吹到哪里,动作就做到哪里,你的意识、思维完全溶进风里去了。”
  五至七点的舞蹈练习,尤为有趣。
  第—课是迈着步子向前慢走,合着简单的节奏。首先极缓,几分钟才准跨出一步。邓肯要求同学们必须慢下来,慢得让别人看不出你是在行走,而你的全部意念却都在行走当中。
  接着,加快。在复杂的节奏中快速行进。
  最后,跑与跳夹杂,该跑时跑,该跳时跳,邓肯以此检验孩子们对音乐的感受能力。
  “你自己就是一个音符,你的跑、跳、行走都有一种节奏,脱离了这个节奏,你的步伐就会乱,你的心理也会跟着乱,舞蹈便无法进行。
  轻重缓急抑扬,如何达到最微妙的结构上的和谐,使身心合一,乃是你们在训练中要达到的目的。”
  邓肯的学校照例偏向贫穷的学生。她说,天才被穷困埋没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但事情往往会产生许多负面效应,每一次都得付出代价。邓肯的学校也面临着很大的难题,不仅仅是学费收入不高,而且学校几乎变成了收容所。
  有一天,邓肯演完日场回来。快到寓所时,马车夫饶有兴味地对她说:“前面住着一个疯子,她在报上登了一则招生广告,学什么舞蹈,优惠得好像慈善性质。缺衣少食的孩子一群群涌来了,好不热闹。”
  邓肯下了车,付了款,笑着告诉车夫:“那个疯女人就是我。”
  穷还不怕,最大的问题是病。孩子们的身体状况异常差。法国当时最好的外科医生霍法叹道:“你这儿不像是学校,而是一所儿童医院。这些孩子都患有遗传性感染。你首要的问题不是教他们跳舞,而是不得不耗尽心血让他们活下去。”
  霍法医术超群,名满欧洲。他的诊费也高得惊人,他从王公贵族、金融巨头那里”攫取”了大量资金,自己创办了一所专门为贫苦儿童开设的医院。现在,他又主动将邓肯的”学校”纳入了他医院的范围。邓肯戏称他是个收拾烂摊子的高手,他的回春妙手让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健康成长起来。
  借了霍法的功德,邓肯也由”疯女人”一跃变成了全知全能的”圣女”。她在柏林家喻户晓,大街小巷都传说,只要把病人抬进邓肯正在演出的剧场,立马痊愈。这样,每次演出,剧场的过道里都挤满了担架,有些重病人呻吟着”依莎多拉。邓肯”的名字,而忙得不亦乐乎的却是霍法。
  21905年那天晚上演出前,邓肯预感到,有一个奇遇在等着她。
  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她的表演更是非同以往的超妙优美,像云中白鹤,如出水芙蓉,天上人间,均是依莎多拉。邓肯施展才华的舞台。
  一声断喝,把邓肯从沉梦中扰醒:“你太出色了!但你的布景是窃了我的。”
  这是一个比希腊神话中河神之子纳西索斯更英俊的男子。
  “您说什么呀?这是我自己的蓝色幕布,我第一次用它时才五岁。”
  “不,就是我的布景、我的构思。不可能有这么一致,除非你是我一切梦幻的活的化身。”
  “那……您是谁?”
  “克雷格。我母亲也是一位像你一样真正的、优秀的女性,她叫埃伦。特里。”
  “埃伦。特里?!”
  邓肯的眼前掠过一道强光。这位英国女演员向来是邓肯心目中最完美最理想的女人,她是莎士比亚的旷世知己,将莎剧中的女主角一个个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欧洲具有崇高的声誉。克雷格本人是当时英国最富有创造性的舞台设计家,他的舞台设计以其”象征的诗意”而创立一个崭新的流派,这位”浑身散发着火光和闪电”的中年人最早冲决了旧现实主义的樊篱,成为莱茵哈特、雅克。科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先驱者。
  邓肯头一遭亲自邀请一个陌生人到家里吃饭。
  她与克雷格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她的艺术理想。克雷格则以拥抱和亲吻回应着她,他喃喃自语:“你是属于我的布景,我的布景。”
  爱情的风暴不可避免地登陆。邓肯说,这场风暴让两个孪生的灵魂会合,它们仿佛分开得太久了,一旦会合在一起,就再也不想分开。邓肯连家都不要了,晚上就住在克雷格的工作室里,那里没有床榻,没有桌椅,只得在地板上足足睡了两个星期。邓肯的母亲急得团团转,她找遍了警察局和大使馆,说女儿被一个坏蛋拐跑了。邓肯的经纪人更是不知所措。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家报纸竟然刊登了这样一则消息:邓肯小姐患了严重的扁桃腺炎。
  邓肯和克雷格爱得着实累了,才回到母亲那儿,想找点吃的东西。
  克雷格受到了一生中最严厉的斥责:“你这个该死的骗子,给我滚出去!”
  学校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校董会由一群贵妇人组成。她们联名写信给邓肯:“鉴于这所学校的领导人对于道德有如此越轨的观念,我们不便再充任该校校董。”
  这时,所有邓肯身边的人都认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执迷不悟的”爱情狂”。
  事物的发展总是乖离预想的方向,生活中的悲喜剧大多根源于此。
  依莎多拉。邓肯在这场爱情冒险中并没有控制住局势。克雷格是个很有趣的人,他常常给人以意想不到的喜悦;可是,他一开始工作,就陷入一种冷肃的性格中,而且,这似乎才是他性格的本质的一面。爱情所唤起的女性的温柔看来已经成为克雷格这个工作狂的绊脚石。他越来越多地对着邓肯吼道:“你是一个讨厌鬼,只会干扰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我的工作!该死的讨厌鬼,你烦不烦?”
  邓肯谋求事业与爱情共同发展的努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她的激情和克雷格的艺术灵感简直成了一对势不两立的天敌。
  “你可以不干了吗?老在舞台上胡乱挥舞你的手臂,没有用的。你应该贤慧地留在家里,给我削削铅笔。”
  “胡乱挥舞,你对舞蹈就是这样理解的吗?我留在家里是贤慧,但舞蹈呢?对舞蹈就是一次残忍的背弃。克雷格,你太自私了。”
  “依莎多拉,女人是不可能成为艺术家的,你要相信这一点。”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我就是艺术家,而你不一定是,如果你抱着这么庸俗的观点。克雷格,我不只是你布景中的一个人物,或者一种装饰;我属于舞蹈,舞蹈就是我的生命。你不能理解它就无法接受我!”
  母亲因年岁渐大,怕成为子女的拖累回美国去了。邓肯和伊丽莎白姐妹俩把她送到了码头。她们含泪告别。可敬的母亲,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全部献给了子女,子女有所成就时,她却执意要回去度过自己寂寞的晚年。
  母亲在甲板上看见小女儿邓肯伏在围栏上呕吐不已。她大声喊道:“依莎多拉,你怀孕了,注意身体……”
  3邓肯对怀孕溢满了幸福的感觉。她下了一个定义:怀孕——神圣信息在将为人母的躯体里歌唱。
  克雷格显然对邓肯的怀孕措手不及,他十分烦躁,坐立不安,嘴里叫嚷着:“我的工作,我的工作。”邓肯知道自己将不得不独自走过母难的历程,她悄悄地去了北欧。
  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邓肯盛情邀请她心仪已久的作家斯特林伯格来观看她的舞蹈。斯特林伯格回信说:“我哪儿也不去,我仇恨人类,他们不是动物就是怪物。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舞蹈吗?或许有,但我不想看,我不能再失望了。”
  邓肯一直给他在舞台上留了一个位置。
  但他,一直没有来。
  斯特林伯格的思想无疑影响了情绪不好的邓肯。她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远离人类,独处。她一口气跑到北海滨上一个叫诺德维克的地方,租了一所在沙丘中的”玛丽亚别墅”。她在这里生下了第一个孩子,迪尔德丽。
  诺德维克距最近的村庄都有三公里路程,到最近一个城镇足有百里开外。邓肯发作的那天下午,只有一位乡间医生在边上。阵痛持续了两天两夜,依然不见动静。医生耐不住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一对大夹钳,麻药都不用,就把婴孩强行拽出。
  “除了被火车辗压以外,恐怕再没有什么能和这种近乎屠宰的痛苦相比了”。
  孩子的到来使邓肯忍受了一切,也忘记了一切。乳汁源源不断地从自己的胸脯流向孩子的嘴里,邓肯认为这种幸福远远超过了情人的亲吻。
  在最初的几个星期内,我常常把孩子搂在怀里,久久地侧躺着,瞧着她睡。有时看见她的眼睛里露出凝视我的目光,我觉得非常接近于生命的玄妙边缘,生命的奥秘,也许是生命的知识。这个新创造出来的身体中的灵魂,它用显然成熟的目光,永恒的目光,来回答我的注视,而且充满爱恋。也许爱就是一切的答案。用什么言语才能描写这样的快乐呢?我不是作家,根本找不到恰当的言语来描述,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4可爱的迪尔德丽多多少少弥补了一些邓肯与克雷格之间的裂痕。邓肯一边带孩子,一边力撮克雷格和著名舞蹈家埃莉诺拉。杜丝合作。她认为,最富创造性的舞台设计家与最有活力的舞蹈家的联手,一定能给舞蹈事业拓展更加广阔的前景。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设想。在克雷格和埃莉诺拉。杜丝的相处中,更多的是争吵与不愉快。虽然邓肯的极力斡旋使局面一度有所改观,但固执的克雷格和孤傲的杜丝还是一拍两散。
  邓肯心力交瘁,患了神经炎,病得不省人事。杜丝对她非常关切,派了自己的医生来照顾她,邓肯的病情才得以恢复。
  邓肯在德国的学校步履维艰,资金匮乏。普鲁士的高压统治方式更是容不得新生事物的萌芽。德国皇后去参观雕塑家的工作室时,总要派她的御前侍卫在她驾到前把那些裸体雕像全部用布遮盖起来。那块布遮
  盖的不仅仅是一尊石头或泥质的裸体塑像,而是清教徒式的极端脆弱与君主专制的极度骄横。
  1907年1月,邓肯同姐姐伊丽莎白一道去了圣彼得堡,希望奇迹能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发生。她们的全部信心,来自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他的帮助,当然敌不过几百年中世纪遗留下来的固有的表现形式。很显然,在这个林海雪原的国度建立一个倡导人体自由动作的学派,为时尚早。
  1908年夏天,邓肯又去了伦敦。演出的效果倒是相当不错,但办学校,没门。埃伦。特里的造访,亚历山德拉王后的光临,德。格雷夫人的恭维,曼彻斯特公爵夫人的建议,都如过眼云烟,只能留下海市蜃楼式的幻象。
  钱花光了。
  邓肯和经纪人签订了一个去美国演出的合同。她必须离开自己心爱的小宝贝迪尔德丽,小家伙快两岁了,金发碧眼,胖乎乎的。这种离别,真让人黯然销魂。
  邓肯站在远洋巨轮的甲板上,想起九年前,一家人搭乘牲口船在从纽约到欧洲的洋面上漂泊,心中鼓荡如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已经是驰名欧洲的艺术家了。这一切,不是命运的安排,也不是定数的指使,而是漫漫求索的合乎逻辑的结果。
  邓肯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的那句话:“上帝是大人假扮的。”我也是大人了,我也可以扮作上帝,不,我就是上帝。
  然而,1908年8月,邓肯不得不在纽约百老汇接受她的舞蹈遭到家乡人民冷落的现实。她一个劲地表演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和格鲁克的《伊菲惹尼亚》,尚未完场,本来少得可怜的观众都陆续退出了演出大厅。
  他们不认为舞蹈不好,但是觉得没必要为了看舞蹈而耽搁自己的事,比如做生意、打工、赌博等等。
  对邓肯表示友好祝贺和热情鼓励的,还是一些诗人和画家。其中的代表人物是雕塑家乔治。格雷。巴纳德。这位以雕塑亚伯拉罕。林肯而青史留名的杰出艺术家,兴冲冲地跑进邓肯的化妆室:“依莎多拉。邓肯,你是青年美国的象征。你的舞蹈就是美国在舞蹈。美国人不理解只是暂时的,你不要离开。我总有一天要让美国人明白,邓肯的舞蹈就是我们自己的舞蹈。”
  邓肯被这番奇异的谈话怔住了,她没有被经纪人吓唬,返回欧洲,而真的留在了美国。
  巴纳德马上付诸行动,他只为邓肯找到一个人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沃尔希。丹罗希。此君系侨居美国的德国作曲家、指挥家,他是纽约交响乐团的音乐指导和首席指挥。他对邓肯说:“我看过了你的那场演出,主要是效果没出来,问题出在乐队上。
  那支乐队又小又糟,根本不能与你的舞蹈相提并论。我安排你到大都会歌剧院连续演出,我亲自指挥,怎么样?”
  “那太棒了!”
  丹罗希为邓肯的演出,拉起了一支80人的大乐队。场面顿然改观。
  邓肯在台上跳舞的时候,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跟乐队,跟指挥息息相通,连成一体。乐队恢弘的气势,丹罗希雄壮的指挥,使邓肯的舞蹈犹如一
  叶张满的风帆,在音乐的海洋里破浪而行。邓肯在舞台上,偶尔望见下面丹罗希俯览总谱时袒露的巨额,感到自己的舞蹈恰如雅典娜的诞生,全副武装地从宙斯的头颅里蹦了出来。
  1908年11月15日的《太阳报》星期天增刊上,登载了一篇详细描述邓肯表演的长文:“她从腰部以下裹着一幅美妙的带有中国刺绣的纱罗。她那短短的乌黑的头发鬈曲着,蓬蓬松松地编在脖子后面,自然地分开,披拂在两颊旁边,像圣母一般……她的鼻子微微翘起,眼睛是灰蓝色的。许多关于她的新闻报道谈到她的身材高大优美,犹如成功的艺术品,实际上她只有五尺六英寸高,体重125磅。”
  《艺术》杂志的编辑玛丽。范东。罗伯茨的评论则体现了邓肯的故国对她的舞蹈艺术所能理解的深度:“当依莎多拉。邓肯翩翩起舞的时候,人们的精神仿佛回到了远古时代。那时,人们以形体之美作为自由表现灵魂的手段,运动的韵律和声音的韵律融合为一,人体的动作与风和海洋的运动协调一致,女人手臂的姿势犹如玫瑰花瓣的开放,她的脚踏过草地,好像树叶飘然落地。
  当宗教的、爱情的、爱国的、牺牲的或者欲望的整个热情,合着古弦琴、竖琴以及羚鼓的节奏表现出来时,当男男女女在他们的炉火旁和神的面前,或者走出家门在森林中,在海边,身上充满了生命的欢乐,以宗教式的狂热跳舞的时候,那必然是:人类灵魂的每一个强烈的、巨大的、美好的冲动,都从精神倾泻出来而化为身体语言,与宇宙的节奏达到完美无瑕的和谐。”
  5在首都华盛顿演出,又碰到了一些麻烦事。原来,几位慕名而来的政府部长们,夸夸其辞,大谈不是,语调颇为激烈。
  舆论有反戈的趋势。
  某天日场,包厢那边突然人头攒动,气氛紧张而又热烈。邓肯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丹罗希兴高采烈地说:“依莎多拉,尽情地跳吧,罗斯福来啦。这可是个机会,就跳给他看。”
  真的是罗斯福总统,那个圆脑袋在包厢里分外醒目。旁边那些人大约是警察,面部严峻,目光锐利,令人胆寒。罗斯福在每一个节目演完后,总是带头鼓掌,他的话一言九鼎,正本清源:“这些部长们从依莎多拉的舞蹈中能找到哪些害处呢?在我看来,她像是一个在晨曦沐浴的花园里跳着舞、采摘着想象之花的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句话为邓肯的巡回演出开辟了道路。所到之处,等待着她的,都是鲜花和掌声。
  纽约银行邓肯名下的存款额往上猛涨。
  乔治。格雷。巴纳德正在为邓肯雕塑一个舞蹈石像,题目都取好了:美国在舞蹈。他从邓肯口口声声念着的惠特曼的诗句”我听见美洲在歌唱”中得到了启发。
  可是,没过多久,巴纳德的妻子病倒了,塑像工作被迫停止。一周后,邓肯即回欧洲去了。”美国在舞蹈”一直是个半成品,但巴纳德还是抓住了邓肯舞蹈的本质,把瞬息的闪电传之久远。
  第七章异端1一场惊吓,让邓肯深切地体会到了孩子与母亲的血肉相连。
  那天日场演出前夕,迪尔德丽忽然噎住了,顿时呼吸困难,咳嗽不止。邓肯以为是喉头炎,急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直到一位儿科医生及时赶来,告诉她不过是点小感冒作怪,她的心还悬着,放不下来。
  演出由此推迟了半个小时。科隆乐队在欢乐剧院里不停地演奏音乐,以安慰耐心等待着的观众。其中,坐在前排的一位,身材修长,隽秀的面庞上挂满了孩子气的笑,金色的头发和胡须给人一种富贵的气息。
  这个人,邓肯后来一直称呼他”洛亨格林”。这个称呼,有一段罗曼蒂克的背景。
  前些日子,邓肯的银行存款又告罄。她想,无论我的舞多么轰动,也赚不到一笔可以永久性维持这所尽是穷孩子的学校。40个孩子,20个在德国,20个在巴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邓肯开玩笑地对伊丽莎白说:“我一定要找一个百万富翁,让他把我从经济的困扰中解放出来。
  不然的话,学校难以为继。”
  不料,没过几天,真的就有一位百万富翁巴里斯。辛格递过来他的名片。
  “洛亨格林”是德国古代诗史中,天国帕西发尔王的儿子,乃圣杯的卫护士。他能破各种魔法,常常仗义救人。瓦格纳曾以此为题材创作过同名歌剧。邓肯把来访的美男子看成是她和她的学校的救命稻草,所以,她一激动,就喊出了”洛亨格林”的名字。
  邓肯没有看错,洛亨格林的确非常慷慨。他为邓肯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她学校里的孩子们悉数运到里维埃拉海滨的博利欧别墅,让邓肯在优美、安静的环境中教孩子们跳舞。他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赏。
  一天晚上,学生埃里卡患急性喉炎,脸憋得发紫,已经窒息,生命危在旦夕。洛亨格林开车直奔医院,用重金请来了医学权威,进行紧急会诊。
  邓肯和洛亨格林在门外等着,两人的眼里都蓄满了焦灼的泪水。直至黎明,医生才出来,宣布小埃里卡脱险。邓肯随即全身瘫倒在走廊的长凳上。
  洛亨格林紧搂着她说:“你真勇敢,亲爱的。哪怕只为了这一个晚上,这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也要永远爱你。”
  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同时相会,在爱情的舞台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人,相爱的人,真实、自然、赤裸的人,攀登欲望的山峰,渡过性灵的河流,穿越精神的森林,最终到达宁静的坡谷。
  早晨7点,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2
  洛亨格林有一辆白色翼舱的游艇,原名”艾丽西亚夫人号”。他对邓肯说:“现在,我正式将它改名为'艾丽丝号'。”
  艾丽丝是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彩虹女神。相遇是一种美丽的信息,相识是一段难得的缘分,相爱则是一份神灵的赐与。上帝与凡人之间,靠什么来沟通呢?靠爱。人类的苦难和幸福,都是上帝施予的爱的甘露。真正懂得爱、理解爱、拥有爱的人,这两种甘露都必须品尝。
  在游艇上,邓肯就意识到了苦难与幸福是如何不可分割地纠缠在一起。她对眼前这位百万富翁的期盼,远远不止他发自内心的对她个人的爱,而是和她一样,对舞蹈的热爱,对办一所伟大的舞蹈学校的热衷。
  洛亨格林却不是这样。
  他爱邓肯,但那是百分之百的男人对女人的爱,真切之中蕴含了霸道。他可以为邓肯付出一切,时间乃至生命,金钱更不在话下,但前提是邓肯得时刻在他的身边,像一只温柔漂亮的小鸟,跳跳舞,念念诗,撒撒娇。所以,当邓肯在游艇上大谈柏拉图,谈卡尔。马克思,谈改造世界时,洛亨格林面色阴郁,一言不发,他似乎对与一名如此狂热的革命者打得火热感到恐慌。
  邓肯兴会淋漓,她根本不会观颜察色,毫无顾忌地朗诵起惠特曼的诗歌:伙伴哟,当我的头躺在你的膝上的时候,我重述我的自白,我重述我对你和在露天广场上所讲过的一切,我知道我自己不能安静,也已使别人心神不宁,我知道我的言词充满了危险,充满死亡的凶器,因为我面对着平静、安全,及一切既定的法则,要推翻它们,大家摒弃我,将比大家接受我使我更加坚决,任何经验、警告和讥笑,大多数,我都不在意,从来不以为意,所谓地狱的威胁,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所谓天国的引诱,在我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笑,亲爱的伙伴哟!我承认我曾经怂恿你,而现在仍然在怂恿你和我一同前进,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何处是目的地,也不知道我们是否将取得胜利,或者将完全毁灭和失败……
  “停下,停下。什么乱七八糟的,还不是一伙穷骨头!”
  “他憧憬着自由美国,你懂吗?”
  “滚他妈的自由美国,唯恐天下不乱!我可不希望什么'毁灭和失败',我在美国有十几家工厂,那是我的命根子。”
  “你的眼里就只有钱?”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对钱并不在乎,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叫我'洛亨格林'。但没有钱也不行的,除非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是无价的,其他都可以用钱买到。”
  “洛亨格林,你说得对,爱情是无价的,我们不谈那些染上铜臭的东西吧。”
  沉默。沉默是求同存异的最好方式。
  须臾,邓肯迷醉于那蔚蓝色翻滚的波涛,她的心亦如那荡漾的碧波,在洛亨格林这艘巨轮的冲击下,不能自已。
  大海苍茫,云天一色,所有的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爱情。
  邓肯依然是邓肯,无论爱情中的邓肯,还是事业上的邓肯,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她遵循自己的情感轨迹,也尊重自己的理智驱使。
  “我要回去。”
  “又想你的学校了?”
  “我的心里时刻装着学校。何况,我对这种生活感到很不安。你看,为了我们两人的享乐,船上动用了50名水手,十几个伙夫,这样太放纵了。”
  “我给他们钱。他们巴不得你多玩几天。”
  “但是我不舒服。”
  不欢而散。洛亨格林赌气还在地中海航行,邓肯上岸旋即又去俄国演出,正好克雷格也在那里。
  克雷格对邓肯与洛亨格林的关系了如指掌,他怀恨在心。在邓肯作东的一次招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宴会上,克雷格作陪,他要挟邓肯离开洛亨格林,与他在一起,遭到了邓肯的拒绝。他一怒之下,将邓肯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带到另一个房间,锁上房门……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吓得面如土色。邓肯则深感伤心和绝望,克雷格,曾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啊!丑恶的心灵怎么会配上一副如此俊俏的外表呢?
  3邓肯回到巴黎,洛亨格林在车站接她。小别重逢,他们倒不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而像是一见如故的新交。
  爱情是这个世界上能量最大的发动机,它可以带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虽然,世俗生活对艺术梦想越来越成为累赘,但邓肯却不想回避。因为,她知道,这也是无从回避的。感情流露是人的本能,是人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邓肯只是讨厌婚姻,在她看来,即便爱情堕落到妓院里,也比婚姻要强,婚姻是一座牢笼。妓院还有性灵的自由,甚至还可以消遣;而婚姻则是人性的枷锁。
  爱吧,让疲倦的身体在一双强有力的手臂里休憩一会。
  爱吧,让痛苦的心灵在温柔的抚摸中悄悄入眠。
  爱吧,让伟大的思想、光辉的梦想在爱情的火花中得到淬砺。
  秋天的意大利多姿多彩。邓肯独自坐在圣马可大教堂的清香里,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忽然,她看到一张小男孩的面孔:眼睛蓝得像那天和洛亨格林一起时的地中海,纯粹的清澈的蓝,是招引;一头金发光芒四射,是呼唤;盈盈的微笑,是盼望。
  邓肯的身体里有一种隐隐的动。
  她犹疑地去米兰找一位大夫朋友咨询。朋友劝告她:“依莎多拉,你是举世无比的艺术家,生孩子有可能使世界丧失你的艺术,你要想清楚。”
  一个小时后,邓肯就想得很清楚了。她坚定地说:“不,我相信生活,相信爱情,相信神圣的自然法则。”
  在随后的赴美演出中,邓肯的每一个动作都回应着波提切利的名画《丰收大地》《怀孕的优美三女神的舞蹈》《怀孕的和风女神》《圣母玛丽亚》……她不断地展示那些画面,她的眼前一片光明,那是新生命的光辉,是人类未来的光辉。
  邓肯的体态已愈来愈不适宜于演出了。为了休息好,洛亨格林带着她来到了尼罗河。他们租了河上一种名叫”达哈比”的大帆船,逆流而上,向文明的源头驶去,向生命的源头驶去。
  “在埃及,早晨四点左右太阳就火辣辣地喷薄而出。日出以后,人就不能睡觉了,因为从尼罗河汲水的车开始不停地吱呀吱呀地尖叫。然后就是岸上劳动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挑水的,耕地的,赶骆驼的,一直忙到太阳落山,这种景象看起来很像一幅活动着的壁画。
  “水手们划着桨,古铜色的身体一起一伏,达哈比合着他们的歌声缓缓前行。我们懒洋洋地作为旁观者欣赏着这一切。”
  埃及,给予了依莎多拉。邓肯美妙的平静,也让她感情与感觉的触角深入到了最底层。她从贫瘠中看到了文明之光,从穷困中看到了富丽之花,从劳动中发现了生命之美。
  埃及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梦幻之乡,对于可怜的农民来说,是劳动之乡——不管怎么说,它是我所知道的劳动称得上美好的惟一地方。这里的农民虽然主要以扁豆汤和没有发酵的面包为生,但身体都美丽而柔软,不论他们在田间弯腰劳作,或者从尼罗河取水,都好像青铜雕刻的模特儿,使雕塑家也不禁惊叹不已!
  5月1日,地中海滨,儿子帕特里克诞生了。迪尔德丽走进妈妈的房间,高兴地说:“啊,多可爱的小男孩。妈妈,您别为他操心,我要天天抱着他,照看他。”
  当几年后那一次惨重的车祸,夺去了他们姐弟俩的生命时,迪尔德丽僵硬而雪白的小手依然紧紧抱着自己的弟弟帕特里克。这一句话音犹在耳,使邓肯心如刀绞,周身都在淌血。
  4有钱阶级的生活并不能让邓肯舒坦。洛亨格林的神经质与神经衰弱给了邓肯一个启示——有钱人要找到快乐,就像西西弗斯企图从地狱里把石头滚上山一样办不到。
  一天,洛亨格林愁容满面地对邓肯说:“依莎多拉,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邓肯说:“如果一个人不会死,永远活着,那才没意思哩。活的意义就是死给予的,因为人要死,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做一些有意义、有意思的事情。”
  洛亨格林突然心血来潮:“我觉得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结婚。依莎多拉,我们结婚吧。”
  “一个艺术家结婚是很愚蠢的。和一个艺术家结婚就更愚蠢了。”
  “不,要是结了婚,你就用不着四处奔波了。”
  “那我们干什么呢?”
  “在伦敦我的家里,或者在乡下我的别墅里,舒舒服服过日子。
  “那日子怎么过呢?”
  “散散步,坐游艇,干啥都可以。你试三个月,要不喜欢才怪。”
  “这种生活,你试了几十年,到头来还不是只叹息生活没有意思吗!
  资产阶级的颓废,就是根源于钱。腰包里有了钱,心中就没有了目标。”
  洛亨格林又神经衰弱了,他感到面前这个女人太强大,不可思议的强大。
  邓肯转身去了美国,她对自己的故乡总怀有一线希望。每次演出前,她都要发表长时间的演讲,呼吁帮助,建立一所真正的舞蹈学校。
  有记者问她:“据说你在欧洲多次说美国的坏话,是真的吗?”
  “是的,可你得知道爱之深、恨之切的道理。有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对他却很冷淡。当初,那个男人每天写一封信表达自己的爱情,把世界上所有动听的词语都用尽了,还是不能打动女人的心。
  后来,他就每天写一封信辱骂她,把世界上所有难听的丑话都用上了。
  女的问男的,你怎么给我写那些粗鄙无礼的话,你本不是这样的人。男的说,因为我爱你爱得发疯了。”
  “有人说,你自己缺钱花就臭骂有钱人。”
  “我在欧洲过了三年富人生活,它使我确信这种生活是毫无前途的,充满了空虚、无聊、自私。同时也证明了,要获得真正的快乐,只有去创造,尤其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贝多芬、舒伯特都是穷人,没有钱,但他们有有钱人没有的、更值得珍贵的东西,他们有尊严,有思想,有使命,有灵感。他们的灵感不是剥削他人、奴役他人的灵感,而是来自于全人类,对人类的精神和命运的探讨所获得的灵感。他们终生都是德国人民的儿子,但他们属于全人类。你听说过哪个人靠有钱获此殊荣?”
  “你是一名异端。”
  “异端?真好,你说得太准确了,我正是一名异端,就让我做异端吧!”
  51912年,依莎多拉。邓肯在巴黎遇见了意大利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此君后来在墨索里尼政府中任职,充当军国主义的吹鼓手。他的创作看上去走的是唯美的路子,实则傲慢、自大,渲染色情,可取之处不多。其人身材矮小,容光焕发,被誉为爱情”战场”
  上的拿破仑。可见,邓南遮最拿手的绝活既不是从政,也不是从文,而是猎取女人的芳心。
  邓南遮追求女人很有技巧。他不急不躁,确定目标之后,他会时刻
  出现在目标周围,尤其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通过自己的不凡谈吐与文学素养将目标带出尘世,让一种虚幻的神妙灵光环绕着她,恍惚在天堂中漫步。当女人投入他的怀抱后,他就马上将你推到现实世界,因为他的天性使他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边停留太久,哪怕像埃莉诺拉。杜丝那样姿质卓异的女人。
  从邓南遮晤见邓肯的那天起,他就把邓肯定为下一个目标了。他每天早晨准时给邓肯寄去一首诗,并配上一朵小花。但邓肯对邓南遮抱有很深的成见——他抛弃了杜丝。
  一次集会,邓南遮走到邓肯面前悄声说:“我半夜到你那里去。”
  邓肯忙乎了一整天,在工作室里摆满了白花,点燃了白蜡烛。临到半夜,估计邓南遮要来了,他是极准时的。身着白衫白鞋系着白色披巾的邓肯便合着肖邦《葬礼进行曲》的节拍,缓缓起舞,活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邓南遮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门。邓肯以一个白色的旋转立马就到了他的跟前,她双眉一扬,两目一瞪,盯着邓南遮一动也不动。邓南遮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狂奔了出去。
  他再也没有来过。但每天早晨的赠诗和小花依然准时降临在邓肯的掌心。整整两年,从未有过间断和闪失。
  1914年5月,凡尔赛,特里安龙饭店。邓肯和邓南遮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又在同一张餐桌上相聚。
  吃完晚饭,邓南遮诚恳地邀请邓肯去森林里散步。邓肯答应了。她喜欢散步,对邓南遮的恶意也大为减少。两年来,邓南遮送的诗和花足可举办一个很大规模的展览了。一个男人在爱情上投入这么大的才智和耐心,他一定会攻无不克的。
  林深云近。
  邓南遮感喟地说:“依莎多拉,只有与你单独在大自然中徜徉,才觉得爽心惬意。任何别的女人都只会把景色败坏无遗。唯有你,构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你就是这些蓊郁的树林,你就是那些飘逸的白云,你就是天空和大地的精灵,你就是主宰大自然的女神呵!”
  “你对多少女人讲过这些话?”
  “依莎多拉,我是追求过无数的女人,但我从不对任何女人重复和别的女人说过的话,我对每一个女人的感受都不同。我都是真的,依莎多拉。”
  “我值得你那样花功夫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认为自己是在花什么功夫,我只是尊重自己的感情。我的心对我说,你爱上了依莎多拉,邓南遮,你无法摆脱她的影子。我不想做违心的事情,不管你答不答应,追求总是我的权利。”
  邓肯欲成为第一个能抵御邓南遮的女人,这个计划就这样在邓南遮的持久战中失败了。
  邓肯视邓南遮为天下奇人。邓南遮一身诗人气质,说话天上地下,从不打草稿,却是妙语连珠。他告诉邓肯:“爱情是不会毁灭艺术的,艺术家不能没有爱情。当你审美的时候,
  你的心灵一定能撞出火花,那火花就是爱。没有爱情的艺术家是不可能不朽的。我一观赏你的舞蹈,就和听贝多芬的《命运》,看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一样,爱的激流涌遍周身,那时,我渴望拥抱你,让你的舞蹈在我心灵的舞台上不停地表演。”
  第八章子殇11913年1月,依莎多拉。邓肯以坚强的意志,摆脱了感情漩涡的纠缠,毅然和音乐家亨纳。斯基恩一道赴俄国巡回演出。
  黎明,他们到达了基辅。
  邓肯睡意惺松,朦朦胧胧中非常清楚地瞧见马路两边整整齐齐地摆着棺材,那么小小的棺材,肯定是用于儿童的。邓肯惊恐地抓住斯基恩的手臂,叫道:“哇,都是孩子——孩子们全死了!”
  “依莎多拉,你怎么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呵。”“没有?难道你看不见吗?”
  “真的没有,除了雪。大雪堆在马路两旁,和孩子有什么关系?”
  “雪?”
  “不要怕,依莎多拉,可能是雪光引起的幻觉。人一太劳累,就往往这样,过会儿就好了,但你得注意休息。”
  晚上的演出,邓肯执意要斯基恩弹奏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还是不要跳这种曲子吧,依莎多拉,我求求你。”
  “我一定要跳。白天那个不祥之兆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要让上帝知道,我接受了他的喻示。我要用舞步走向悲哀,走向苦难,以救赎现实中可能出现的一切不妙。”
  邓肯双臂一举,舞蹈开始了。——首先向上帝致意。
  掉臂,两手下垂。胸向前高挺。膝微屈。收腹。——表达对上帝的虔敬之心,以及逆来顺受的驯良。
  躯体歪斜。迟缓。踉跄。怀抱着死去的婴孩,走,走,走。灵魂飞升,光明挤进死亡的门缝。
  手指绕成白色的花朵,佩戴在命运的襟前……
  舞毕。全场阒然无声。
  斯基恩上来恳求道:“千万不要让我再弹这支曲子了。我体验到了死亡的滋味,我闻到了丧礼之花的芬香,我……看到了孩子们的……棺材……”
  4月,他们回到巴黎。邓肯在特罗卡德剧场再一次表演《葬礼进行曲》。她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悲哀、苦痛、不幸,都在一场舞蹈中渲泻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月朗天清,只剩下风和日明,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永享天真和欢乐。
  邓肯急不可待地赶到纳伊。孩子们都好,健康活泼。迪尔德丽已经会自编自舞了,她一边舞一边唱着: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飞得这么高这么高飞到云彩里飞上九霄白胡子爷爷吓了一跳……
  帕特里克也能扭摆自己的小蛮腰了。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不让妈妈教他,他的理由一本正经:“帕特里克要跳他自个儿的舞蹈。”
  邓肯感到,她和她的孩子们之间,不仅仅是母与子的骨肉关系,同时还有一重超越世俗、超越亲情的更密切更本质的关系,那就是艺术上的水乳交融,血脉相承。邓肯对斯基恩说:“我最好的学生就是这两个孩子。”
  2邓肯的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晚上睡觉,不能关灯,巨大的黑暗与棺材同一颜色。而昏暗的灯光下,闭着眼睛就能看见床对面十字架上活动着一个人影,缁衣黑发,用凄怨的目光望着她,好像在诉说什么。
  邓肯把这些情况报告了雷纳。巴德医生。他说:“你的神经过于紧张,必须到乡下疗养一段时间。否则,你会垮下去的。”
  “去哪儿好呢?”
  “凡尔赛吧,那里空气清新,交通方便,很适合你的。”休养果然大见起色。邓肯闲不住,她适当地安排了一些演出,还制订了一个读书计划,一有空,她就翻上几页。她的床头搁着巴比。多瑞维利的著作,这一天,她正翻着这一页:美丽的人儿,养育出像你一样美丽的孩子。只要谁说到奥林匹亚山,你就发笑。
  为了惩罚你,神灵的利箭穿透了你那可爱孩子的头,而你赤裸的胸膛无法庇护他们……
  当只剩下你的胸膛可以射穿的时候,你就贪婪地把胸膛转向发出打击的地方……你等待!然而,徒劳,高尚而不幸的妇女!神灵的弓弦已经松开,他是在捉弄你。
  你一生都在这样等待,在镇静的绝望中,在阴郁克制的绝望中等待。你从未发出人类胸膛惯于发出的悲号。你已木然痴呆,于是,人们就说,你已变成石头,这样来表达你的心灵不屈不挠,坚若磐石……
  突然,电话铃响了,是洛亨格林。自从埃及分手后,有四个月未通音讯了。他要邓肯带着孩子进城去,”我想看看他们。”
  英国保姆有些担心:“夫人,今天会下雨,最好别带孩子出去。”
  邓肯的心情被即将与洛亨格林重逢的喜悦的潮水淹没了。
  一家人团聚,天伦之乐,将烦恼和迷幻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进餐,兴奋地谈着艺术与人事。
  洛亨格林神秘兮兮地说:“去埃及前,我在市中心买了一大块土地,你猜是作什么用的?”
  “盖别墅吧?”
  “不,我打算给你的学校盖一座剧场,名字都取好了——依莎多拉剧场。我想,那将是你发挥天才艺术的最佳场所。”
  “我看,还是叫帕特里克剧院。帕特里克将是伟大的作曲家,他为
  未来的音乐创作舞蹈。”
  吃完饭,邓肯见时间还早,她想排练一会节目再走。保姆说:“我还是先带孩子回去,怕下雨。”
  “那好,我也会很快回来的。”
  迪尔德丽把她的小嘴贴着汽车玻璃,望着妈妈。邓肯俯身去吻她,嘴唇碰到了冰冷的玻璃上。
  邓肯一进排练室,觉得身体有些疲倦。她躺在沙发上,吃着糖,一边回味刚才与洛亨格林的相见,设想帕特里克剧院的富丽辉煌。想着想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双膝一软,倒在了她面前。
  洛亨格林昏了过去,和着白沫,口里吐出几个词:“孩子们……都死啦!”
  3孩子们都死啦!
  很简单,司机驶离正道,将车开进了路边的河中。司机、保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同冲过了生命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感知的一切,瞬间化成一道白光,消失在忘川。
  四周的人无不涕泗横流。只有一个人没有哭,反而显得精神焕发,清瘦的脸庞上见不到忧愁的痕迹。她扶着洛亨格林的肩膀,平和地说:“洛亨格林,你知道吗?那两个冷冰冰的小蜡像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只是他们脱下来的外衣。他们的灵魂将在天堂的光辉中永生。他们本来就是天使啊!”
  “洛亨格林,不要哭。流泪是无法表达的,我就哭不出来。我想跳舞了,灯光,音乐,舞姿。我想在和谐、瑰丽的光和美中向孩子们告别。
  我的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
  邓肯没有哭,引起了人们的惊奇,但人们丝毫也不会怀疑她的悲痛。
  邓肯连丧服都不肯穿,则让人有些非议。她还在灵柩旁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几乎遮盖了整个棺木。
  “找个地方埋了吧。”雷蒙德说。
  “不,送去火化。我不能让孩子的躯壳埋在地里给蛆虫吃掉。在烈火中,他们的灵魂才能升向天堂。”
  在场的许多人都反对这一点,但他们拗不过邓肯。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是具有坚强意志的超人,她是反抗流俗的斗士。
  邓肯在自传中写道:“要在一天内改变丑陋的天性,创造一种美,是多么困难啊!如果按照我的意愿,那就得取消那些不祥的戴黑帽的人、灵车,和那些无用的丑恶的送葬仪式,那样只会把死亡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而不是使人的精神境界得到提高。拜伦在海边柴堆上火化雪莱遗体的举动是多么了不起!在我们这个所谓文明的世界上,唯一的替代只有火葬这种不太美丽的办法。”
  人去楼空。
  邓肯呆呆地坐在工作室,她在考虑如何了结此生,快点赶到天堂去照顾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最好的方式,是投海。海,多么醉人的蓝呵,
  像帕特里克的眼神。这时,学校的一伙小姑娘跑了过来,围住邓肯:“依莎多拉,为了我们,活下去吧。我们不都是您的孩子吗?”
  伊丽莎白决定带邓肯出去走走,闷在家里她非寻短路不可。
  在米兰,邓肯独自去了圣马可教堂,独自坐在清凉的地板上,凝视着圆屋顶上的彩色浮雕。四年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面孔,关于帕特里克的预示。可今天,什么也看不到,眼前晕乎乎的一片。
  接着,邓肯又和雷蒙德的妻子佩内洛普经阿尔巴尼亚,到达君士坦丁堡。在这座希腊式城邦的一间阴暗的街坊里,她们碰见了一个奇特的老妇人。她蹲在一口发出浓酽怪味的大锅旁边,告诉客人,她是亚美尼亚人,当年土耳其人进行最后一次大屠杀,她在这间房子里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最小的还不满一岁,都惨遭杀戮,成为刀下冤魂。从那时起,她突然心目洞开,能预知未来。
  邓肯颇为好奇,她问老妇人:“请您算算我的未来,好吗?”
  老妇人把头伸向锅里,冒出的青烟裹住了它。邓肯和佩内洛普都看不见老妇人的头部,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向你致敬,太阳神的女儿。你是派到人间来给人们以巨大快乐的,在这种快乐之中将创立一种宗教。经过到处游历之后,你将在全世界修建许多神庙。这些庙宇都是供奉美神和快乐之神的。呵,我真幸运能遇见你,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佩内洛普忙问:“那我的未来又怎样呢?”
  老妇人如法炮制。说:“你不要想得太远,你的近况堪忧,你爱的两个人都病得很厉害。
  你马上回去吧。”
  她们赶回旅馆,门房就递上一份电报。佩内洛普展开一看,电报上写着:“梅纳尔卡斯(佩内洛普之子—作者注)病重。雷蒙德病危。速归。”
  4孩子死了,洛亨格林走了。邓肯累累若丧家之犬,在哪里都停不下来。地是伤心地,天是奈何天。天地之网,谁能突然逃脱?
  在巴黎纳伊的工作室里,邓肯请来了好友亨纳。斯基恩。斯基恩熟悉的琴声挑起了依莎多拉。邓肯的万千思绪,哀愁如决堤之水,顿时,泪花化作倾盆雨。
  邓肯哭了。
  孩子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哭。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场哭泣之中,好比一只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不停地摇晃……
  邓肯跑出了屋子。她的泪水使悬诸中天的太阳黯然失色。
  邓肯开着汽车,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前飞驰。她恨不得把一切都碾碎在车轮底下。她要和时间赛跑,探问未知领域里的种种不测。
  汽车越过阿尔卑斯山,驶入意大利。在维亚雷礁,一场暴雨劈头盖脑而下,游人四散逃窜,只有邓肯开着车在水道上狂奔。
  忽然,邓肯发现前面有一个人在悠缓地走着,视风雨如无物。她一袭白衫,长发飘扬,其高视阔步的轩昂气宇,宛若天人。
  车子停在了她的身旁。邓肯一眼就认出来了——埃莉诺拉。杜丝。
  邓肯跳下车,紧紧拥抱着杜丝,泪水汇着雨水,哭声和着风声。良久,杜丝轻轻地说:“我都知道了,依莎多拉。走,上车去,给我谈谈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吧。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与杜丝的相逢,使邓肯意识到,她此前之所以不能和别人共处,是因为他们都在演戏。他们总是很善意地劝她忘掉过去,这怎么可能呢?
  这种安慰多么苍白,多么滑稽。杜丝从来不说”你不要悲伤”,而是和邓肯一起悲伤,她想象着迪尔德丽的舞蹈天赋,她吻着帕特里克的照片,泪流满面。两个人共同承担的悲伤,无形之中就将悲伤削减了一半。除了杜丝,亨纳。斯基恩勉强可以做到这一点,他的绝招是不说话,用琴声倾诉自己对命运的理解。
  杜丝,这位热爱诗人雪莱的艺术家,常常在暴风雨中闲庭信步。她认为,雷电是雪莱的魂魄,她永远追随着他。当闪电划破天际,掠过深暗的波涛时,她指着大海对邓肯说:“你瞧,那是雪莱闪亮一生的余辉。他就在那儿,漫步在波峰浪尖之上。”
  邓肯失子的世俗之苦,在这场暴风雨中,渐渐消融于杜丝先知般的指引里,仿佛《神曲》中贝雅特丽斯对但丁的指引。
  雨停风住。邓肯豁然醒悟:真正的天堂,不是遗忘,而是永铭;不是脱离苦海,而是承担苦难。
  杜丝望着海湾彼岸的高山,她平和的语言里哲理无边:“你看那克罗采山两侧峻峭峻峨的削壁悬崖,它们在郁郁葱葱的吉拉登山坡之旁,对比阳光下的万紫千红,显得何等的阴森可怖!但是,只要你再往黑暗突兀的克罗采山顶望望,你就会发现无数白色大理石在闪闪发光,期待着雕塑家去把它们变成不朽的作品。吉拉登山产生的仅仅是人世间需要的餍足之物,满足那些庸俗旅行者的贪婪与虚荣;而克罗采山峰却鼓舞着人的梦幻。艺术家的生活即是如此,黑暗、忧愁的悲剧虽在其中,然而,它给予人的是雪白的、萌发人灵感的大理石。”
  邓肯在杜丝的别墅附近租了一栋小白屋,她们时刻在一起,谈心,散步。一天傍晚,邓肯打电话找来斯基恩弹琴。她舒展腰肢,跳起了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依莎多拉。邓肯,她终于又投进了艺术的怀抱。
  杜丝走上去,拥着她,谆谆地说:“依莎多拉,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呀!生命是多么短促,我们没有时间再这么无聊地等下去。摆脱忧伤和无聊吧。”
  但邓肯毕竟是曾经沧海,在杜丝面前她已基本恢复常态,一旦离开杜丝,尤其是独处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回到痛苦和绝望的煎熬之中,寂寞的声响让她心凉胆跳,喧嚣的孤独使她彻夜难宁。
  5阴暗的秋日。下午。沙滩。
  依莎多拉。邓肯拖着长长的影子。
  奇怪,别人都没有影子。太阳躲在云里。
  邓肯的影子那么长,那么长。她惊慌地望着。
  影子好像还在不断地长……
  须臾,影子里面长出两个小影子,手拉着手。
  “迪尔德丽!帕特里克!迪尔德丽!帕特里克——”
  邓肯一边追,一边喊。但她怎么也赶不上,因为,她赶不上她的影子。
  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一边跑,一边笑。蓦地,消失在浪花之中。
  邓肯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不知过了多久,邓肯恍惚从噩梦中醒来。一只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他像一尊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凝重,有力。
  “我可以帮助您吗?看得出您受了很大的惊吓。”
  多么好听的声音,来自天堂,来自奥林匹斯山顶的神殿。”那好。
  请您救救我,挽救我濒于崩溃的理智。我的命不要紧,请您……给我一个孩子吧。”
  竟然就有了月光。
  月色如水,倾泻在大理石般的山坡上。两个陌生的身体,在痛苦和爱的磨砺下,显得那么亲切,融洽。这种交流,宛如两条溪水的汇合,肉欲只是沉入水底的卵石。他们感觉到的,是清澈可鉴的河面、潺潺溪水音乐般的流动和一往无前的精神力量。
  邓肯不断地呻吟着:“孩子呵,给我一个孩子吧。”
  年轻人将邓肯搀扶了回去,黯然而别。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一夜的女人是邓肯,他只是将这一夜当作一回普通的艳遇,这都没有关系。现在,如果他坦然忘记了这个奇特的女人,如果这一夜未曾在他的心里烙上印痕而让他铭刻终生,那他,一定是一个俗物。
  洛亨格林的一封长电打动了依莎多拉。邓肯尘封已久的心,也唤醒了她内心深处对艺术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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