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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池莉:水与火的缠绵

_3 池莉(当代)
  高勇说:“不成!”
  “那么这样吧,借借声远的房间,他读研以来,不都是一个人住吗?”
  高勇不可忍受地大声说:“不成!”
  行了,芒芒!曾芒芒你知道吗?高勇最欣赏芒芒的,就是她的纯洁与坚贞。高勇不能够让任何人对曾芒芒产生一点点不好的看法。曾芒芒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他高勇的妻子啊!他妻子的形象谁都知道,是一位温文尔雅,冰清玉洁的女子。高勇再受不了,他也不能损害自己妻子的形象。他不要她去乞求任何人!在没有他们自己的新房之前,曾芒芒绝对不应该和高勇在她的父母家、公婆家以及好朋友家睡觉。这是绝对不能够出现的事情。是的,是高勇要芒芒,是高勇急不可待。然而高勇却是由衷地喜欢芒芒的沉静与忍耐。高勇是个伪君子!芒芒,高勇宁可做个伪君子,也不要别人看轻了他的妻子曾芒芒!芒芒绝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不要装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了,芒芒就是芒芒,芒芒就是一个老实的女人,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曾芒芒伏在高勇的肩头,泪水滚滚而下。正是报应了,高勇欣赏芒芒的,正是芒芒的老实。芒芒老实得难以进入,反应缓慢,迟钝干涸。高勇的歌功颂德,句句都刺伤了芒芒的心。然而,曾芒芒又是这么喜欢高勇的歌颂。芒芒矛盾地喜欢着这矛盾的一切。她的眼泪矛盾地流着。她的一双眼睛,一只流着苦水,一只流着蜜糖。难怪人类长了两只眼睛!
  俄国诗人普希金有一首著名的诗,这么写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诗人与诗歌是全人类的财富。问题是俄国的诗,符合中国的国情吗?
  普希金的这首诗歌写于1825年,时年26岁。一个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年轻小伙子。既然与欺骗了你的生活这么好打商量,诗人怎么会与人决斗而亡?普希金死亡的那年38岁。曾芒芒不知怎么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她今年27周岁。而今年已经是年底了,翻年她就进入28周岁了。高勇翻年进入31周岁。曾芒芒距普希金的死亡只有十年,而高勇只有7年。普希金才38岁就已经是非常著名的诗人,拥有大量的作品,还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但是,他还是告别了生活。
第七章2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8:07 字数:4192
 2
  元旦前夕,为了庆贺元旦,武昌热电厂的住房分配,公布了第二榜。那天高勇带着曾芒芒一起去看榜。高勇榜上有名。然后,他们就没有在食堂吃饭,而是去了热电厂附近的小饭馆。一屁股坐在饭馆里,要了炒肉丝和炒鸡蛋。一口气点了两个荤菜,实在是因为太高兴了。二榜有了,三榜问题就不大了。况且二榜在元旦前夕出了,三榜就不会遥远了。就象诗写的那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如果现实让我们极端失望,我们就吟诗吧!
  现实当中,庆贺元旦,接下来的春节,那就更需要庆贺了。春节是中国人最隆重的节日,一般单位都要给职工一点表示。热电厂,肯定是公第三榜!
  好了。吃。趁热吃吧。房子一到手,咱们举行婚礼。结了婚就好了。日子就熬出头了。结婚是一个句号,将终止所有争论不休的问题和矛盾。让他们矛盾和争论去吧!小夫妻关在自己的家里,从此不再担心他人随时闯进来。想想都自由!想想都美好!自由万岁!干杯!没有酒。酒太贵了。还是不要花这个钱吧。结婚用品还差许多呢。用开水代替也是一样的。嗨,来人,给两杯白开水好吗?
  老板,开小餐馆的菜农说:老板,没有开水。还没有烧开水呢。只有烧酒,老板,喝点酒吧,老板,这么好的菜。
  高勇顿了一刻,说:“那就上酒!”
  那就上酒,嗨,还是叫同志,或者叫师傅,不要叫老板,这里不是广东,我们也不是老板。
  老板,酒来了!
  芒芒,你也喝一口?
  曾芒芒点点头,接过酒杯,喝了一口,眼睛就眨出了泪花。农民酿的烧酒,冲极了。高勇说:“好!”
  饭后散步,在一片一片丘陵的田野里。这里是城市的边缘,田野无法舒展,显得局促,老实,萧瑟,陈旧,苍茫。天际的沉默,被倔强的树枝划破。有迷人的炊烟气味飘过来,村庄在看不见的地方。工厂在他们身后隆隆地响着。那是他们的工厂,使他们觉得熟悉和安全。高勇抱住了曾芒芒。他要。曾芒芒的心软了。高勇都快31岁的男人了,他应该拥有正常的性生活。曾芒芒还是受惊的兔子。她无法不是受惊的兔子。她脑袋四处张望,下半身却还是勉为其难地给予了配合。实际上,曾芒芒出门之前,把结婚证揣在了身上。治安联防队员是会随时随地冒出来的。这些人都是上来就抓人,先羞辱和打骂了再说。有了结婚证,事情就好办多了。最多也就是被人嘲笑说你们夫妻怎么就好这口野味呢?好野味就好野味吧。
  每当曾芒芒偷偷摸摸地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她自己都会被自己感动。尽管高勇不知道芒芒的心思有多么细密,她在采取怎样的保护措施。曾芒芒还是觉得他们在同甘共苦!是的。同甘共苦!燕子说得轻巧:甩了他!
  由于血缘的关系,儿女与父母的僵持,总是会自然转化。曾芒芒高勇的结婚证也领了。高勇单位的房子也要分配了。马上又是新的一年了。曾芒芒进入28岁,高勇都31了。曾分田红奶奶在多次的信件和电话里,训斥了儿子媳妇。老好人任天育文火功夫,慢慢平息了妻子的怒火。于是,曾分地郝毓秀和任天育高德静,姿态都发生了变化,认可并开始参与儿女的婚事。假如他们的儿女,结婚的时候,真的不理睬他们,那他们真是要伤心得受不了了。
  在一段时间里,曾芒芒的父母和高勇的父母,他们频频举行他们自己的会晤。他们在一起,抚今追昔,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子女不孝。他们批评了他们这一对子女的糊涂和缺乏革命意志。他们断定在不远的将来,这对孩子是一定要后悔的。所以,从原则上,他们都不能过于迁就孩子,不要为他们大肆操办婚礼,不要让他们错误地以为,他们的父母就那么软弱可欺。孩子啊!他们的父母可不是普通老百姓,没有多少文化,只知道一味溺爱孩子,孩子结个婚,父母恨不得掏空自己一辈子所有的血汗钱。不!他们绝对不会那么愚昧。他们只会象征性地送一点贺礼,表示他们的祝贺。婚礼一定从简。再说他们都是国家干部,至少得响应国家的号召,勤俭节约,喜事新办。总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结婚就结婚吧。按年龄当然也是应该结婚了。但是,千万不要让孩子被他们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一定要从简!要让他们自己体会生活的艰辛与建立家庭的不易,让他们吃点苦头,然后,也许,他们才会发奋。
  原则定下了之后,两位父亲撤退。剩下的具体问题,由两位母亲商量解决。一次又一次,在阳光充足的下午,郝毓秀和高德静,常常见面于滨江公园。晒着冬日的太阳,磋商子女的婚礼大事。在高勇考研的问题上,她们是盟军;在从简办婚事的原则问题上,她们是朋友;在除此以外所涉及具体问题上,她们都是敌人。
  两位母亲都非常有教养,互相微笑,让坐,恭维对方显得比本来的年龄年轻,而自己却衰老得不成样子了。接下来,她们便在具体问题上唇枪舌箭,寸土不让。
  高德静他们只准备给孩子们一千块钱。
  一千吗?一千够什么用?
  一千不少了!许多工人家庭,还没有这么多钱呢!
  可是郝毓秀他们还准备给两千呢!如果女方家里都给两千的话,恐怕伤了男方的面子啊!一般总是得让娶媳妇的男方多花一点钱嘛,这是给面子啊!
  咳,现在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高家不会那么迂腐了。如果曾家还讲旧规矩,讲面子,那得要准备多少嫁妆啊!是不是你们悄悄准备了?
  滨江公园在长江边上,举目就是江面。冬日的江水,退得远远的。轮船静静地停泊。巨大的铁锚,却抓在岸土上,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这是哪艘船的锚呢?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为什么都这么地别扭,什么才可以叫做顺理成章呢?
  行啊,高德静同志,我们就不讲旧规矩了。什么事情,都按自己的良心办吧。既然你们高家不接新人进门,婚礼就在我们家举行了。我们就这一个孩子,这孩子又是他爷爷的掌上明珠,他爷爷是一定要从北京赶来的。
  芒芒的爷爷来参加婚礼,我们当然表示热烈欢迎。郝毓秀同志,不讲规矩,还要讲个人之常情吧?我们儿子结婚,我们家不举行一个婚礼仪式,说得过去吗?
  那就要看话怎么说了。尽管我们都是靠工资吃饭的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也还是会尽量资助孩子们办婚事。你不要以为我们没有办嫁妆,嫁妆那还是办了不少的,床单和铺盖,早就在积攒。反正我们家是把女儿当儿子了,所以肯定得举行婚礼。
  那我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我们家举行婚礼,那是名正言顺的。我看你们家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也就可以了,非得说什么婚礼呢?哪有一个女孩子,举行两次婚礼的?这不是糟践自己的女儿嘛。再说了,我们做父母的,给孩子办办嫁妆哪,给点资助哪,都是应该的,就不用显摆了。你们当官做干部,现在是很实惠的。我们高家,几十年来,财产也捐献得差不多了。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想想也真是窝囊,我们芒芒这女孩子,好好的,一直都是那么有理想,有追求,性格稳重又大方,自己事业本来就不错,现代化轧钢厂的技术员。一谈恋爱,就糊涂了。看来,还是我们把关不严啊!这孩子太老实太善良也不成,糊涂啊!
  是啊,谈恋爱就是容易糊涂。现在就别提这个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卖的。我们高勇不也是吗?过去哪里这么庸俗啊!
  今天就到这里?
  今天就到这里吧。
  再见。
  再见。
  郝毓秀和高德静,始终都还保持着基本的礼貌。然而,回到各自的家里,她们就大发脾气。郝毓秀指责高德静资产阶级本性难改,剥削思想太严重了!又想要面子好看,又舍不得为孩子们作一点贡献!简直太可恶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母亲!芒芒,你真的要嫁这种家庭吗?怎么一直都不告诉我们,高德静是这种女人呢?我可告诉你,芒芒,结婚仪式,绝对要在我们家举行,你爷爷可是要专程从北京赶来的啊!
  高德静则指责郝毓秀完全是小农意识,自以为是干部,大口大嘴说话,仗势欺人!高勇,我的儿子,你给我听好了。你给我们找了这种连土腥气都没有洗掉的亲家,也就罢了。最多我们不和他们来往而已。但是,你们的婚礼仪式,那是肯定要在我们家举行的。男婚女嫁,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可不能糊涂。一个男人,可不能耳根子太软啊!你们执意要先结婚,我们还是退让了。假如你连婚礼都不在家举行,高勇,我告诉你,那你就是要你妈的老命了。
  高勇只有听着。曾芒芒也只有听着。
  郝毓秀有一次还哭了。母亲的哽咽使曾芒芒又震惊又辛酸。除了毛泽东去世,周恩来总理的出殡以及四人帮被粉碎,郝毓秀还从来没有当着孩子红过眼睛。曾分地也很气愤。他推心置腹地忠告女儿,说:“芒芒啊,你还是太年轻,经历得太少了。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人和人之间,还是亲不亲,阶级分啊!”
  曾芒芒问高勇:怎么办?
  高勇摇头。抽烟。他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别的问题都好办。曾芒芒性格好,大度,再大度一点,不计较高德静,也不与自己的父母认真。耐心地听着。就是这样的姿态:耐心倾听。在这一点上,高勇表示要虚心向曾芒芒学习。不与父母争论了,不在他们面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大度,再大度一点,耐心倾听。曾芒芒还得经常回家为父母做家务,高勇一个男人,可以不做。所以他还有躲避的一招:尽量少回家。
  唯独婚礼仪式的问题无法解决。怎么办?不知道。他们的困难已经太多了。他们真是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他们的父母都有自己的思想与观点,而且还精力充沛个性倔强,而且还都是为了子女好。父母的意见你无法置之不顾,正如父母他们自己说的:如果不是为了子女好,他们干吗要自找气受呢?他们受这么大的气,子女还不领情,不听话,做父母的还有什么意思?做父母的价值和幸福,不就是靠孩子来体现吗?孩子啊,你们可不能辜负了父母!现在的父母,都有自己工作,单位和事业,他们不要你们花多少钱来赡养,关键的是,孩子得从精神上多多关注和满足父母。
  一本新近创刊的家庭杂志上说:50年代生人的新课题――现在你把父母怎么办?
  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认为:这一代父母是被革命异化了的父母。
  他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又还不是经过了工业现代化以后的父母,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孩子,你们把他们怎么办?
  曾芒芒在厂图书室发现了这本杂志之后,借回来送给高勇,希望他认真阅读。
  开始高勇还不以为然,谁知道一读就放不下了。宿舍有人的女朋友来了。高勇拿着杂志来到院子里的路灯底下,靠在灯柱上继续阅读。他执迷地阅读着,眉头紧皱,若有所思,香烟的烟雾从他的头顶上袅袅升腾。高勇活象被鬼魂附体了。
第七章3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8:24 字数:2317
 3
  只有爷爷,好象他总是能够驾驭生活。爷爷把电话直接打到车间来了。电话那边首先说话的是爷爷的警卫,电话这边是车间主任。警卫说:这里是北京长途电话,请找曾芒芒接听。车间主任惊讶地又生气地说:找谁?喂――找谁?
  车间的这部长途电话,搁在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的两张办公桌之间。是他们两位正职干部才有资格和权利使用的电话,一般都是总公司的领导们找他们有重要或者紧急的事情。在这部电话里面说话的人,是不可能找一个普通年轻人的!
  车间主任还在说:你说你找谁呀?
  警卫说:你们车间有曾芒芒吗?
  车间主任说:有啊,可是――你是谁!
  警卫说:曾芒芒北京的爷爷找她听电话!
  爷爷不耐烦了,接过了电话,对车间主任说:我是芒芒的爷爷,我可以和我孙女儿说几句话吗?
  啊,首长!车间主任结巴了。首长!首……长,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曾芒芒跑来过来,拿起黑色的话筒看了看,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爷爷!曾芒芒对着话筒叫道。其实芒芒知道这是真的。芒芒的爷爷会做出任何你想象不到的事情。爷爷笑了起来。曾芒芒对着话筒使劲地抹泪。她叫道:“爷爷啊!”
  爷爷说:“芒芒,我真希望在你结婚之前,能够亲眼看看高勇这个孩子。燕子说他不咋的呀。”
  曾芒芒说:“爷爷,燕子怪高勇买她的手表不痛快。”
  爷爷说:“芒芒,你们如果有可能,就在婚前让我看看高勇。如果你们工作忙,实在没有可能,那么在我去武汉参加婚礼的时候,你先带高勇来接站。我只需要从火车站到家里这段距离,就可以判断一个年轻人了。万一高勇确实不咋的话,咱们就不举行婚礼了,退婚就成了。没有过门,没有举行结婚典礼,事情好办!可以吗?芒芒。”
  爷爷是太好玩了。爷爷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那么简单。爷爷是81岁的老人了。真是逗人,也真是喜人。曾芒芒说:“可以呀!爷爷。芒芒一切都听你的!”
  曾芒芒不是哄着爷爷,她就是愿意一切都听爷爷的。红奶奶一切都听爷爷的,他们这对老人相亲相爱的,过得多好啊!可惜,曾芒芒的世界和爷爷的世界,它们不是同一个世界。芒芒现在逐渐明白这一点了,芒芒不知道爷爷是否明白,这是最根本的一点。
  当然,曾芒芒的同时代人,也还是有人,对于生活充满了驾驭之感。林晓玲就是。林晓玲来找曾芒芒借照相机和羊毛衫。她与同事出差北京,想在北京拍照留念。拍照嘛,就应该多换几件毛衣。林晓玲非常喜欢高德静送给曾芒芒的羊毛衫。常声远没有母亲,所以林晓玲就没有婆婆送她羊毛衫。不过有常声远送她羊毛衫就够了。有朋友借给她羊毛衫就够了。林晓玲对曾芒芒眨眼睛,做鬼脸,说:“我宁可不要这件漂亮的羊毛衫,也不要那种婆婆。”林晓玲可是领教了曾芒芒的婆婆和妈妈的利害的。林晓玲还庆幸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妇女。林晓玲的母亲,爱孩子爱得比山高比海深,这份母爱让她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就是儿女的呵斥,她都笑咪咪喜滋滋地领受。曾芒芒宿舍的姑娘们欢迎林晓玲坐坐,就象她们欢迎常声远一样。姑娘们认为:看了这么多对谈恋爱的对象,包括她们自己,还就数常声远与林晓玲,郎才女貌,随和大方,都讨人喜欢。林晓玲被大家夸得乐呵呵的,情绪顿时高涨。她用脚尖勾过一只小板凳,坐下,两腿撇开,手里抓了一把瓜子,用洁白的门牙,流利地磕着,随口把瓜子壳,一下一下地吐到脚边。林晓玲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动作潇洒,一气呵成。
  林晓玲说:“是啊,不是我自己夸自己有福气呀,我是真有福气!说想找个好工作吧,分配到了银行。说想找个好对象吧,别人一给介绍,就是常声远。本来说常声远人也还好,工作单位说起来也挺好听,可就是文凭一般,工农兵大学生。可是你正遗憾吧,他考研了。还就在本单位读研,带工资,有奖金,多好哇!本来也还有一点不满足的,觉得他没父没母的,太清冷和孤僻了吧?后来一接触,我的妈,可真是太好了!正因为常声远苦出身吧,他就特别珍惜你对他的好,特别会体贴人,什么都听我的。而且吧,现在我体会到,没有公婆,其实太好了。少多少麻烦啊!现在的老人,可不是从前的老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是为了儿子娶个媳妇。现在吧,真怪,保持了优良传统的老人吧,像我妈,她偏巧没有钱;但凡有钱的,都失去优良传统了,自私自利得很,就知道要求子女这呀那的。你们看看芒芒,可怜的,焦头烂额吧?哎呀。我真是非常满足了。我运气怎么这么好呢?”
  姑娘们说:这么好的运气,请客!请我们吃牛肉粉去。
  林晓玲说:走啊走啊,我还正想吃牛肉粉,就怕没有人陪呢!
  于是大家锁上房门,一起走出去,说说笑笑去吃牛肉粉。到了餐馆,曾芒芒抢着去买票,因为她觉得林晓玲是她的客人,她是地主,当尽地主之宜。被林晓玲奋力拦住了。林晓玲差点要生气了,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了请客就一定是要请的。曾芒芒便让她买票去了。姑娘们围在一起吃红油牛肉粉,香喷喷的,林晓玲让大家凑过头来,告诉了姑娘们一句私房话:姑娘们不是总想知道她什么时候结婚吗?实际她已经算是结婚了!现在她基本上住在常声远宿舍了。他们结婚证也领了。只是为了不分散常声远的精力,暂时不举行操办婚事。他们打算等常声远拿到学位的时候举行婚礼,来一个双喜临门。
  姑娘们急切地问:喂,你们好吗?
  林晓玲嘻嘻哈哈笑着:很好!
  那个,事情,他,做得,好吗?
  你们怎么不问他去?――好啊!
  林晓玲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流光溢彩,一丝愁云都没有。幸福生活好象就是她的囊中之物,只要她探手去取就是了。
  相比之下,姑娘们人人都非常不幸了。每当林晓玲来过之后,这一夜,曾芒芒的宿舍,准是一片长叹短嘘。
第八章1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8:47 字数:4253
 1
  尘埃渐渐落定。所有节外生枝的问题,该出现的,都出现了。出现了,面对了,难受了,哭泣了,终于也就不那么可怕了。武昌热电厂住房分配的第三榜,果然在春节之前公布了。高勇获得了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尽管是二轮旧房,但毕竟是独厨独卫啊!现在剩下的就是具体事务了:等待住房的钥匙交接,整理旧房子――打扫卫生,粉刷墙壁,把窗户玻璃擦得亮亮的,再把家具,床铺一件一件搬进去――现在社会上开始时兴装修住房了,他们装修吗――再说吧。总之,然后,就可以举行结婚典礼了。人生的一桩大事,就要完成了。一个社会细胞即将诞生。这个城市的夜晚,将又多一盏安定的灯光。一男一女可以在自己的床上,安然睡觉了。这就是婚姻的意义吗?
  这个时候,曾芒芒和高勇他们本身的问题,却突出地暴露了出来。
  他们话不对茬。他们非常容易误解对方的意图。他们的约会经常出错。曾芒芒始终还记得他们初次见面的情形。秋高气爽,桂花飘香的一天,他们一伙人去参加肖克高兰的婚礼。实际上,高勇早就开始注意到曾芒芒,但是他不说话。在轮渡上,他们几乎是比肩站在船舷边。高勇不说话。高勇的手比高勇的嘴巴会说话。轮渡就要靠岸,机会似乎要消失,是曾芒芒主动开口的。曾芒芒不想主动开口,但为形势所迫,还是主动开口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第一次其实就预示了他们的将来。当时高勇的答话就毫无感觉,干巴巴的,不给一点余地。曾芒芒把高勇的腼腆,当做了深沉。
  周日,上午10点钟,他们约好在公共汽车的青山公园站见面。曾芒芒按时到来。曾芒芒在车站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见高勇。而高勇,却在前面的青山剧院站,等候曾芒芒。他们两人就这么久久地等待着对方。是曾芒芒首先觉得他们的约定出了岔子。于是,曾芒芒步行一站路,去青山剧院站寻找高勇。可是就在曾芒芒来到青山剧院站的这一刻,高勇正好离开车站,到路边的商店买香烟去了。等高勇买了香烟回来,曾芒芒已经急急返回青山公园站。曾芒芒怕自己的猜测错了,怕在她离开的时候高勇来了,怕高勇在半路遇上意外事件了。曾芒芒急得一路小跑,渗出了一头的汗水。然而,高勇并不在青山公园站。又是半个多小时的等待!大马路上灰尘滚滚,新鲜而干净的衣服,皮鞋和心情,都蒙上了灰尘,脏了!口也渴了,肚子也饥饿了,还需要上厕所了。而公共厕所都在僻远的小巷里头。曾芒芒只得再一次步行到前面的车站去看看,一边走,还一边频频回头看看原来的车站,生怕高勇的忽然出现。不料,在青山剧院站,高勇靠在车站站棚的柱子上吸烟,看报纸,表情悠闲。曾芒芒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才发现了她。
  曾芒芒气急败坏。问:“你怎么在这里呢?”
  高勇答:“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怎么才来呢?”
  曾芒芒不是才来!曾芒芒已经在大街上流浪多时了!看看曾芒芒这副流浪者的肮脏模样吧!
  这个站原来就叫青山公园站嘛。
  可是现在这个站早就改叫青山剧院站了!
  芒芒,你不要这样,你并没有说明是新站还是老站啊!
  我干吗要说明呢?它现在不是青山公园站,而我们是现在在约会啊!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不严谨呢?
  我不严谨吗?你去问问常声远,你去我们单位调查一下,我不严谨吗?再说,约个会,还需要考虑得那么细致吗?
  不细致这不就是出错了吗?
  这是多大的一个错呢?这不还是碰到一起了吗?只是时间晚了一点。值得发这么大火吗?
  只是时间晚了一点?同志!两个多小时啊!再说,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吗?如果不是我来回地找你,我们能够碰见吗?我的腿都走断了,一身臭汗,心急如焚,你却在这里悠闲地抽烟,看报纸。
  你看你这个人!假如我也满世界去找你,那不是更容易错过吗?我当然只能在这里等候了。
  高勇只能等候。这就是他的姿态。他等候,用抽烟看报纸打发时间。曾芒芒寻找。曾芒芒来回奔跑,心急如焚。曾芒芒摸不到高勇的思想脉络,不可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等候。这种错过,像命运的显现一样令人惊悚。
  曾芒芒生气地跑开,站人行道的树下,抱着自己的肩,远远地看着高勇。首先的冲动就是:登上车去,独自离去,一走了之。但是,最终她还是说服了自己。曾芒芒说服自己:高勇是你的男朋友,人人都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你与他吵闹得再厉害,他还是你的男朋友,他是你自己找到的,他被你父母认可了,他们对他有看法,但是还是认可了,他的父母也认可了你,他母亲显然不是很喜欢你,但是也还是认可了。他们也被社会认可了,社会为他们分配了住房。结婚证也领取了。肉体关系也发生了。芒芒,你能够一走了之吗?
  再看看高勇吧。高勇站在人群中,不也还是比许多人高大俊朗吗?这一大街的人,都是陌生人,个个都急躁不安,对他人都很不客气,当然没有谁会忍受曾芒芒的质问和愤怒,唯有高勇,还是朝她走过来了。曾芒芒奔向另一棵树。高勇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又还是朝她走过来了。他们的关系不能够改变了。改变只会引起更大的争吵和痛苦。这样吧,曾芒芒再往更远处的一棵树那里去,如果高勇继续跟着过来,那就算了。就不要太过份了。芒芒,你自己的牙齿都会咬自己的舌头呢。算了。宽厚一点。做个好脾气的女人吧。
  高勇继续跟过来了。他脸色阴沉,但还是跟过来了。
  一切便都又从头开始了。一个错误接着一个错误。用后一个错误宽容前一个错误。
  这次的约会,非常重要,春节的假日过后,他们要庆祝住房的获得,并商量住房装修与婚礼的具体事宜。去哪里?离开汉口。远离父母。便于晚上回宿舍。高勇你说去哪里?芒芒你说吧,你比我有情趣,会找地方。那好吧,那就只有去蛇山公园了。只有蛇山公园比较幽静。好吧,蛇山公园。曾芒芒说:记住,明天上午九点,蛇山抱冰堂。为了避免错误,特意强调:抱冰堂!清朝湖广总督张之洞题匾的抱冰堂!再一次地强调:张之洞啊!
  高勇说:“知道了。张之洞。”
  然而,次日上午九点,当曾芒芒欣然出现在抱冰堂的时候,又没有见到高勇的人影!这是1986年的春天了,他们处对象三年多了!现在马上就要在真正的意义上结婚成家了。为了庆贺,曾芒芒背了一只特别大的包,带上了卤菜和酒。蛇山上,黄鹤楼下,大江东去,他们两人要山河作证。尽管困难重重,他们还是同甘共苦地过来了。新的生活画卷,在今天的遐想之中,缓缓展开吧。曾芒芒要尽情遐想,要认真商议,要真正地结婚,要幸福与快乐!曾芒芒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她穿裙子了!春寒料峭,曾芒芒还是勇敢地穿上了裙子!这是曾芒芒在漫长的时间里,为自己精心准备的服装。她用洁白的膨体纱,编制了一件衬衣式样的毛衣,八幅的大摆裙,是用薄薄的法兰绒缝制的。衬衣扎在裙子里头,细细的腰!就照着美国电影《罗马假日》里面的女主角奥黛丽.赫本的打扮摹仿的。改革开放以后,1953年的美国《罗马假日》,在中国公演了。活泼美丽的安妮公主成为了城市姑娘模仿的对象。男主角格里高利.派克那优雅,风趣,油头粉面,善解人意的传统绅士派头,让中国姑娘们大开眼界,心醉神迷。
  九点半了。没有高勇。10点半了,还是没有高勇。曾芒芒坐在抱冰堂的台阶上,裙摆与风衣的衣襟,撒在干枯的苔藓上。风在山林吹过。飞机嗡嗡轰响,不见踪影,好象远方在进行一场绵延的战争。抱冰堂被文化大革命破坏之后,多年失修。不过虽然是颓墙败瓦,气势却在,精神也在,翘檐的骄傲与倔强,是不会向岁月屈服的。字迹也还是那么古朴遒劲。冬抱冰夏握火!张之洞题道:冬抱冰夏握火。当年,张之洞廷试中二甲,后被慈禧太后慧眼识珠,亲自破格提拔为一甲探花。假如没有老佛爷的提携,张之洞是否还要继续以“冬抱冰夏握火”自励自勉呢?在中国的人生哲学里,忍耐是一种境界。所以“忍”字头上一把刀,还是刀锋,刀的刃。忍耐!曾芒芒一动不动地坐着,怀里抱着渐渐冷去的酒菜。“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是真的。忍的时候,心尖尖都痛。
  原来,高勇也按时来到蛇山了。他等候在黄鹤楼前面的一片空地上。抽烟,看报纸,远眺。远眺烟波浩渺的长江。高勇所在的地方,原址有一座奥略楼。奥略楼也是由张之洞亲自取名题匾的。然而,早在50年代中后期,修建长江大桥的时候,奥略楼就被拆毁了。高勇这一次的错误,在于他过于地认真。高勇对于历史典故,并不熟悉。抱冰堂与奥略楼,他都无印象。因此,临行之前,高勇求教了他的父亲任天育校长。要说蛇山上张之洞题匾的著名的楼宇,那当然就是奥略楼了。当年蒋介石,张学良等许多达官贵人,游览武汉,没有不在奥略楼前留个影的。
  曾芒芒欲哭无泪。
  高勇的解释之一是:他是汉口人,从小在汉口长大,对于武昌的公园比较生疏。
  高勇的解释之二是:他不是学历史也不是学中文的,他是学电器设备的。他只是记住了张之洞。
  文不对题。曾芒芒觉得这将是永远的文不对题。她都不知道她如何理解高勇的解释。问题不在于失约和错过,在于两个人对于这个世界的感觉与判断完全不一致。
  曾芒芒匆匆地走了。她一直走到江边,将卤菜和酒拿出来,一一地扔进了长江。跟在曾芒芒身后的高勇,脸色一点一点变得铁青。他对曾芒芒的激烈动作,保持了高度的缄默。曾芒芒在江边伫立了一刻,回头上了一辆公共汽车。高勇则一动不动。载着曾芒芒的公共汽车开走之后。高勇点了一支香烟,坐在江边,一直把这支香烟抽完。
  也有和平的时候,都很谦和,态度都很好。看对方也都比较顺眼。都表示害怕争吵。他们认为:他们要记取每一次争吵的教训。不要孩子气了。反正约会这种形式已经就要成为历史了。他们领取了结婚证,照理就是夫妻了。夫妻是一种人生永远的伴侣。夫妻要精诚团结。日常生活很平淡和琐碎,他们都要当心一点!高勇会尽量争取正确理解对方的话语和意图。曾芒芒也别太情绪化和文学化。格里高利.派克仅仅存在于1953年的《罗马假日》里。安妮公主就是突然出现在高勇面前,高勇还是会选择穿膨体纱上衣和法兰绒长裙的曾芒芒,他不相信电影和小说里面的女人。他更喜欢战争片,更欣赏武器,战火,格斗和死亡。至于现实生活,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他希望他的一生,能够整洁,干净,安稳,衣食无忧,可以保持一点自己的爱好、兴趣和个性;当然,事业有成那就是锦上添花了。他们最好不要站在马路边,无谓地争吵,浪费美好时光。他们这一辈子,要互敬互爱,求大同存小异,携手前进,和睦相处,白头到老。
  和平的时候,曾芒芒彬彬有礼。高勇也彬彬有礼。彬彬有礼的脉脉温情像一层薄雾,未来的前景被过滤之后,看上去是那么光滑平坦。他们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第八章2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9:12 字数: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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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纷纷的某一天,是曾芒芒的生日,她28周岁了。大家都很忙碌,没有谁记得她的生日。只有燕子从深圳寄来了一张华丽的生日贺卡:祝你生日快乐!
  这是曾芒芒生平第一次收到生日贺卡。也只有深圳才有这种华丽的贺卡,也只有在深圳的燕子才会这么时髦。深圳,这个从前的小渔村,居然成为了城市时髦的发源地。燕子好时髦,固然总是给芒芒一种可笑之感。但是收到生日贺卡,芒芒的内心里总归还是非常高兴的。过了两天,深圳又寄来一张生日贺卡,燕子挑选了一种绝然相反的风格,雅致的浅蓝色基调,一束麦芒,一剪柳丝,正在穿越柳丝的是一只燕子。大约这就是燕子别致的落款。贺卡说: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快乐!燕子燕子!燕子很多话,燕子很聒噪,燕子很霸道,燕子有点自私自利,但是,曾芒芒还是喜欢燕子。她多么喜欢燕子与她玩的小把戏啊!芒芒的父母,根本就没有记忆孩子的生日。他们家从来就不做生日,革命家庭,从来就没有那个闲功夫,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高勇本来是刻意记过芒芒的生日的,最近被庞杂的琐事冲昏了头脑。曾芒芒深感遗憾,但是她要求自己把遗憾埋在心里,不要去责怪高勇。
  芒芒慢慢地了解高勇了。高勇是一个单纯的男人。某一件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可以做得有条不紊,比如他的工作。电器设备的线路都是非常单纯的事物,看上去眼花缭乱,实际上每一条线路都是按部就班的,都有着铁定的规律,都被已经发现的定律规定着。高勇非常善于沿着这些线路前行。高勇在工作的时候,显得非常冷静和干练,具有一种男子汉冷峻的优美。曾芒芒曾经去过热电厂,去过高勇的车间,在旁边注视过工作着的高勇。工作着的高勇给曾芒芒带了满足。曾芒芒珍惜这些满足,生活给予她的满足是太少了。因为这满足,曾芒芒可以宽容其它的不满。她早就知道生活不是尽善尽美的。芒芒没有理由要求生活对她尽善尽美。现在,高勇在修整他们来之不易的住房。房子的下水道堵塞。电线老化容易引起短路。墙壁上都是污点和蚊子的血迹,用石灰粉刷都覆盖不了,得刮掉墙皮,重新上灰,然后再粉刷。地面曾经被刷过猪肝色的油漆,如今斑斑驳驳。油漆匠说那也得刮掉,得用高标号的水泥做一层地平,然后再刷油漆,刷成木纹的油漆,那才谈得上好看。他们请的油漆匠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多见的唯美主义者,他坚持要用高标号的水泥做一层地平,否则,他说:“你们就请别人做吧,要我做,我就要做得最好,我要那天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人人都说地板好。”曾芒芒笑了,赶紧表态,说他们愿意做地平。高勇挠头了:这样的话,事情就太多了。墙壁得几道工序,地面还得几道工序,可是地面不就是被踩在脚下的吗?有必要那么精致?油漆匠说:“我随你们的便。”曾芒芒生怕失去这个油漆匠,她说:“那当然还是精致的好!”高勇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好象很大很大,非常空旷和荒芜,到处都亟待修葺和建设,有限的资金像小溪一样日夜流淌,令高勇愁上加愁。高勇都开始穿错袜子了!高勇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指甲长得老长,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头发根子里满是灰尘,缺乏睡眠的的眼睛红刺刺泪汪汪的,活像害了眼病。曾芒芒在高勇的头发里首次发现了白头发。起初她以为是水泥沾在高勇的发丝上了,她伸手去弹,结果发现弹不掉,原来是几根白头发。曾芒芒没有告诉高勇他有白头发了,她自己知道就行了。在这种情况之下,高勇当然可以忘记曾芒芒的生日。
  曾芒芒能够坦然接受高勇的遗忘。芒芒不要自己太小心眼,要做一个宽容的女人。允许男朋友忽略她的生日。允许父母遗忘她的生日。允许警察没有找回她的被窃照片――却找回了绝大多数人的照片。允许车间评给她最低等的奖金。允许林晓玲长期借她的羊毛衫忘记归还。允许德语老师突然袭击地考试。允许小语种学习班学费擅自提价。允许同宿舍的姑娘坐在她的床上梳头,将头皮屑撒落在她的床单上。允许婆婆高德静对他们的婚事表现出高度的冷漠。曾芒芒唯独不允许自己生气。芒芒28岁了,不是小姑娘了,不要动不动就生气。
  曾芒芒芒芒28周岁这天的上午,11点多钟,高勇来到了曾芒芒的单身宿舍。他进门之后,坐在床上,往被子上一靠,就睡着了。高勇累极了。一身的石灰和油漆气味。曾芒芒精心布置的水果,点心,菜肴和一瓶果汁酒,还有正在焚烧的檀香,等等,高勇都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但是,高勇醒来之后,还是慢慢发现了今天的与众不同,他摩拳擦掌地说:“啊,有好吃的,要犒劳我吗?”
  曾芒芒说:“是的。今天我要犒劳你。”
  高勇拥抱了曾芒芒。他说:“芒芒,你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好,这么有情调,我真是太喜欢了。以后,我们每天都可以过这样的日子了!”
  曾芒芒说:“是啊。”
  曾芒芒微笑。始终微笑。她不谈她的生日。她希望高勇慢慢觉察,慢慢发现,记忆复活。今天我要犒劳你。用芒芒的生日犒劳你被生活压榨出来的可怜白发!
  没有盐!临到开了电炉,铁锅都冒烟了,这才发现没有盐了。今天有六道菜肴。是曾芒芒精心设计的。图一个吉利,取六六大顺之意。在狭小的单身宿舍做六个菜,的确是不容易,的确容易顾此失彼。我们原谅自己的错误,怎么都可以将就,可是没有盐是不成的。
  锅里先放水吧。先把汤煮上,高勇出去买盐。下楼,拐弯,出院子,过马路,斜对面就有一个副食品商店。万一这家商店没有盐――当然它不会没有盐――假设万一它没有盐,就再过一条街道,斜对面是一个更大的副食品商店。高勇,快点!高勇回答:知道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高勇并没有马上回来!
  开始,曾芒芒以五分钟为一个单位等候,接着,芒芒批评了自己的急躁,改为以十分钟为一个单位等候。不着急!不要上火!耐心等候!当半个小时过去,当一个小时过去,事情的性质就起了变化了。是不是发生意外了?曾芒芒再也坐不住了。不详的预感在迅速膨胀。外面的世界多么混乱啊!车祸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每一起车祸,在发生之前,谁都不认为那是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刚刚还与熟人说过话的人,转身就被一辆大卡车撞飞了。曾芒芒他们车间的老胡,人坐在仓库里,却被炼钢车间铁水爆炸的铁屑,射穿了颅脑。那铁屑冲破了车间的一道玻璃窗,又冲破了仓库的一道玻璃窗,直指老胡。这是谁敢相信的事情呢?曾芒芒忽然就嗯嗯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穿上外衣,飞快地奔下楼去。
  就在一楼,曾芒芒与正要上楼的高勇撞了一个满怀!
  高勇拎着小小的一袋食盐,夹着香烟,哼着小调,怡然自得。高勇不明白曾芒芒火急火燎去干什么?又为什么哭泣?
  曾芒芒飞快转身,飞快地上楼,她不敢开口说话,她怕自己在院子里就哇哇大哭。
  高勇!你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买盐去了吗?
  买盐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哦――原来是为这个呀。我看今天你高兴,我也高兴。我顺路玩了一会儿。
  玩什么?
  下棋。
  下棋?和谁?
  不认识。一个老头。路边摆的残棋。
  高勇!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芒芒!不要这样好不好?我这么辛苦,我放松一下不行吗?
  高勇!你把盐送回来了再去下棋不行吗?
  芒芒!盐又什么重要的!我是兴致所至,难道一个人兴致忽然来了的的时候,还必须提醒自己首先终断一下自己的兴趣,经过请示汇报之后,再来继续他的兴致吗?如果这样,那还叫什么兴致所至呢?
  啊高勇!说得好!原来这就是他对于生活的要求和理想:可以保持一点自己的爱好,兴趣和个性!高勇没有错!然而高勇更应该首先懂得人情世故,他应该明白,如果他下楼购买小东西,却一个小时不回来,他的女朋友或者说妻子,该是如何地担忧!
  得了!芒芒你少来这一套!高勇谢谢你的担忧!你担忧什么呢?担忧炒菜没有盐吧?担忧我不听你的命令?请问到底是谁更不懂事?我的一切行动都必须受制于你,一切都必须向你请示汇报,我的个人行为一定要按照你的时间表走吗?告诉你,高勇可不是小绵羊!高勇不想做一个气管炎(妻管严)!
  曾芒芒七窍生烟。干渴,生烟,委屈之极,喉头发涩,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高勇一屁股坐下了。气呼呼的。取出香烟就要抽。曾芒芒从高勇的唇边夺走了香烟,扔出了五楼的窗口。高勇愣在那里了。紧接着,曾芒芒又拿过了那袋食盐,刷地扔出了五楼的窗口。没有一套共同的语言体系可以与高勇分辨,唯有行动可以表达一切。高勇“虎”地站了起来。高勇双目怒睁,拳头紧握,逼进曾芒芒。高勇进逼到曾芒芒面前,停住了。他想揍她吗?他的热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面上,带着肉食动物的腥气。这是曾芒芒第一次闻到这股腥气,她全身颤栗起来。不是害怕。芒芒不怕高勇。芒芒只是颤栗,大概也是动物的生理反应。
  高勇没有揍人。高勇突然吼叫起来。他吼叫道:“不过了!不就是不过了吗?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高勇的胳膊挥动起来,幅度很大,好象跳起了一个奔放而壮丽的舞蹈。他一把扯掉了崭新的桌布。桌布上精心摆放的所有东西,忽然拥有了生命一样活蹦乱跳起来。一阵混乱的响声。随后一声巨响,这是房门发出的声音。
  宁静降临了。曾芒芒睁开了眼睛。高勇不见了。单身宿舍的中央,站着的是曾芒芒自己。芒芒的双脚,插在一片狼藉之中。红红绿绿的蔬菜挂在她的衣服上和头发上。鸡蛋清和鸡蛋黄在两张漂亮的生日贺卡上流淌,一张是燕子寄来的,另一张大约还是燕子寄来的。芒芒,祝你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分手的局面就这样出现了。
  曾芒芒决定与高勇分手。或者说以曾芒芒的理解,是高勇首先决定了分手。不过了!高勇由衷地奔放地说道。曾芒芒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真实。但是,曾芒芒没有草率从事。她忍耐了一周。让自己平静下来。曾分田爷爷有一句名言:除了在战场上,凡事都不要立即作出决定,做傻瓜,不吭声,放一放,再决定。
  爷爷的名言是大白话,缺乏文学色彩。当初曾芒芒将它抄录在笔记本上面的时候,嘻嘻笑笑地很不以为然。现在曾芒芒就照爷爷的话去做了。
  做了一周的傻瓜之后,曾芒芒果然彻底平静下来了。扪心自问,她承认,芒芒夺走男人的香烟,错了;扔掉男人的香烟,错了;扔掉食盐,也错了!只有一点,曾芒芒没有错:他们必须分手。曾芒芒和高勇,绝对不是同一类人。关键的时刻,他们总是无法对话。他们长期文不对题。他们是两列对开的火车,面对的永远是交错。如果永远是交错,何必不趁早分手呢?何况,芒芒并不迷恋男女私情。她一点不迷恋。床上不好玩,一点不好玩。
  曾芒芒给高勇打了一个电话。曾芒芒说:“高勇,对不起,我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现在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乎房子呢?我们可以不必马上去办理离婚登记;如果你不在乎呢?我们就约定一个时间,去把手续办了。”
  曾芒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机里传送,从容,淡漠,肯定,好象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冷静又果断,不纠缠任何细节,这一点,酷似曾分田爷爷的风格。曾芒芒到底是曾分田爷爷的后代。
  高勇好久好久没有说话。
  曾芒芒久久地等待着回答。
  高勇没有回答,也没有放下电话。曾芒芒把电话搁下了。咔嗒。电话扣上了。心田忽然辽阔了,麻雀扑扑飞起,叽叽喳喳――轻松,随便,傻头傻脑,随心所欲。这有多么多么好啊!
  从这一天开始,曾芒芒宿舍的蚊帐垂挂下来,边沿都扎得紧紧的。据说曾芒芒的妈妈生病了,她每天下班之后,都赶回家照顾妈妈去了。高勇再也找不到曾芒芒了。曾芒芒不接电话。曾芒芒也不收信件。高勇写给曾芒芒的信,统统都签上了“查无此人,投递错误”,被邮局送了回来。高勇不敢去曾芒芒的家里,更不敢去曾芒芒的单位。这两个地方,是最危险的地区,他们分手的蛛丝马迹,一旦在这两个地方被公开,就再也不会有挽回的余地了。
  高勇还是留了余地的,曾芒芒却不打算留余地了。她够了。她不想再装贤慧了,不想努力学做好女人了。什么是好女人?去他妈的,她还是做她自己吧!
第八章3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9:28 字数:4076
 3
  有一天中午,下班了。曾芒芒拿着饭盒,与同事们一起去食堂。他们是现代化的工厂,厂房高大,大道经纬分明,宽阔又平坦,道路两边栽种着层次分明的遮荫树,灌木和花草,夹竹桃在春天的艳阳里,盛开着艳丽的花朵。大群穿着同样工装的青年男女,从大道上走过来,说说笑笑,昂首阔步,一看就是快乐的。曾芒芒夹杂在她的同事们中间,甩动着一头短短的秀发,精精神神,步伐充满弹性,青春又漂亮。
  常声远出现在大道的路边。
  声远你好!
  芒芒你好!
  天气真好!
  天气是真好!
  声远,请你不要做说客了,两个人的事情,别人是不明白的。
  芒芒,我不准备做说客。是的,高勇告诉了。高勇也希望我来找你。但是,也还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那我请你吃饭,一起去我们食堂吧,体验一下咱们工人阶级的生活。
  还是我请你吃饭吧。如果你还有休假可以使用,如果你的工作允许,请假吧,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阳光灿烂,花团锦簇,浅蓝的天空,白云如絮。以手遮额,抬眼望望,看见万物都在葱郁地生长。同事们已经走远,把芒芒留在了马路边。曾芒芒28岁了,还从来没有谁对她这么说“我带你去吃好东西!”。“我带你”,这三个字有一种迷人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我带你――你放松。我带你――你享受。我带你――无须你操心。我带你――就让我伺候吧。我带你!
  好吧,朋友,你带我,我就走。
  曾芒芒请好了假出来。常声远就带她上了12路公共汽车。中途再转车43路。一路都是常声远买好了车票。到了。常声远说。这是常声远单位的附近了。东湖的湖畔。餐馆名叫水上人家,专门做鱼类菜肴,私人开的餐馆,服务态度特别好,好得有点甜,甜得有点腻。常声远选择了靠窗户的一张餐桌,坐在这里,视线里满是清波凌凌的湖水。
  常声远说:“芒芒,你点菜吧。”
  曾芒芒说:“声远你少来。让我点菜?你知道即便是出于客气,我也会尽量节省。”
  啊!常声远说:“将军了!”
  曾芒芒说:“那还不将军。好不容易有个这么一个机会宰你。”
  常声远说:“谢谢!”
  “谢谢机会。”常声远说:“那我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了。”
  他们快乐地斗嘴。从他们认识的最初一刻开始,他们就快乐地斗嘴。人人都认为曾芒芒是一个不与人斗嘴的老实姑娘。曾芒芒平日是不与人斗嘴。她要么不多话,要么一五一十从头道来。曾芒芒不机智,不灵动,不俏皮,她稳重,朴实,大方,秀丽。曾芒芒说笑话,没有多少人能够发笑。曾芒芒说笑话的时候首先自己会发窘。可是,曾芒芒不饶常声远。从来都不饶。常声远却乐意。他乐意芒芒的不饶。他们见面就要说真话,都忍不住要把对方的真相逼出来。曾芒芒在全世界都是大家认识的那个曾芒芒,在常声远这里就不是那个大家都认识的曾芒芒了。红烧鱼头,豆腐炖泥鳅,油炸小酥鱼,清滑肚裆,鱼丸汤,糖醋鱼,松鼠鳜鱼。好了!这个曾芒芒有一点刁蛮。直到常声远点菜点得过于铺张了,她才说话。声远你少摆谱吧,只要一个汤,两个菜。红烧鱼头和豆腐炖泥鳅就足够了!常声远窃笑起来。我的姑奶奶,到底还是感动你了!芒芒啊,整人也不是这个整法啊?你要我三个月勒紧裤带不吃饭啊!这样吧,油炸小酥鱼还是要。当点心吃吧,吃不了,兜着走,带回去给宿舍的傻姑娘们尝一尝。
  谢谢!我带你!我带你去吃好东西。常声远的安排总是令人放心,无可挑剔。
  芒芒,在上菜之前,请允许我来一点赶时髦的小仪式好吗?
  来吧,谁怕?
  常声远端上来了一只定做的生日蛋糕。常声远将蛋糕盒子打开。蛋糕上面写着:祝芒芒生日快乐!在曾芒芒生日的那天,常声远出差在外。可是他并不敢忘记朋友的生日。姑娘们总是非常在乎这种小恩小惠的,所以常声远一定要弥补,他可不愿意让芒芒对他耿耿于怀一辈子。28根蜡烛,常声远一一点燃。芒芒,许个愿,然后吹蜡烛吧。常声远自嘲地说:“模仿这种洋仪式,到底还是有点害臊的。快一点,芒芒,别让我无地自容啊!”
  曾芒芒没有许愿,也没有吹蜡烛。她往餐桌上一伏,哭了。
  窗外,是湖水。弯弯的拱桥,把湖水与湖水连接在一起。水鸟在湖面上嬉戏,它们自己是那么自由也把自由之感传达给了别人。公共汽车远离这里。但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一再发动,一再发动,仿佛一阵阵绝望的喊叫。绝望的喊叫总是可以传得更远。飞机是城市如影随形的鬼魅。它的轰鸣总是不断震动着你的酒杯,你的饭碗,你的筷子,你的耳鼓,你的思想与你的情绪,在你无意识中给你灌输一种被围困感。曾芒芒泪眼婆娑。每一颗泪珠都五光十色,那是她复杂难言的心情,同时还映照出了这复杂难言的世界。常声远扭头望着湖水,不说话,不笑,只是悄然伸出他的手,抹了一把曾芒芒的泪。
  男人总还是忍不住要重复一句酸腐而古老的诺言:“不管怎样,我想我总是可以照顾你一辈子的。”
  女人也还是无法不被这种酸腐而古老的诺言所打动。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可以上菜了吗?
  当然可以了。
  酒过三巡。还是要谈正事的。常声远说:“芒芒,我还要说说你讨厌的话题了。”
  芒芒,我和高勇情同手足,胜过兄弟,这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够辜负高勇的信赖。所以,我还是要做一做讨厌的说客。不过,芒芒,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听,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离开。
  高勇非常非常地爱你。他一时冲动,得罪了你,他再三地表示,愿意向你赔礼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鲁莽。
  芒芒,你真的了解高勇吗?你真的认真分析过他的优缺点吗?平心而论,高勇这人,真的不错。他教养良好,心底善良,人品高贵。他最大的优点,也就是我所说的高贵,就是他从来都不算计任何人。高勇是绝对不坑人的。我认为。在中国人当中,高勇的这种品质,非常难能可贵。
  高勇可能过于单纯。也许单纯到行为方式过于简单。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单纯的人。从我们国家几千年的历史,和建国以来这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来看,都是尔虞我诈的阶级斗争史。人们都是那么复杂和狡猾,工于心计,把别人往死里整,甚至有时候都不为什么个人利益,仅仅是因为一些愚昧的观点和想法。在每一场政治运动中,多少家庭离散,多少夫妻反目成仇。夫妻之间的互相揭发和斗争,往往就成了最重要的证据。芒芒啊,这些事实,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实在是无法不让人联想到自己,联想到将来的。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不知道还会遇上多少政治风浪,如果遭受别人的打击,那是可以理解的,只要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品德高尚的丈夫或者妻子,我相信再大的风浪,也可以咬牙度过。然而,如果致命的伤害来自于自己的亲人,那就等于往心窝子里捅了一刀,谁还有活路呢?鉴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我个人以为,挑选终身伴侣,最重要的还是人品,而性格和脾气,是次要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现在的社会现实又是这么地让人憋气,现实生活的每一步都这么艰难,谁会没有脾气呢?你想想,你自己的牙齿咬伤自己的舌头,何况两个独立的人呢?
  常声远说:“我的话完了。我的话,不一定有道理。仅供参考。”
  常声远自己举杯,咕噜咕噜喝完了一大杯啤酒。然后以手支额,揉着眉头。
  忽然,一滴眼泪落在餐桌上。这是男人之泪。常声远抓住了曾芒芒的手,紧紧闭着眼睛,说:“芒芒啊!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我真怕害了你,为难了你,误导了你,委屈了你。芒芒,我怎么做,才能够保证你幸福和快乐啊!”
  芒芒怎么知道呢!
  芒芒怎么敢说呢?常声远又怎么敢说呢?他们都是品德高尚的人。至少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品德高尚的人。至少他们都在努力做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曾芒芒唯有哭泣。曾芒芒无声地恸哭。无声,只有双肩在抖动。
  国家!我们这个国家!你永远都无法预测它将会有多少政治运动,它要打倒哪一些人而又要把哪一些人下放到艰苦的农村去!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谁是左派,谁是右派?这是必须分辨出来的。中间派也要受到批评,逍遥也就是一种消极!夺取政权难,巩固政权更难!总是有人想篡党夺权,总是有人企图改变中国的颜色。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林彪不是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了。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不是被粉碎了。那么大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发动群众是共产党的法宝。人民战争是汪洋大海。为了确保中国的红色江山万万年,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就可以来一次。历史的经验告诉了我们许多惨烈的人生故事。傅雷夫妇双双上吊自杀。作家老舍跳湖了。曾芒芒他们厂的宋总工程师,反右运动中被妻子揭发,打成右派,妻离子散,现在也难得有一个笑脸,逢人就点头哈腰,那怕是路边捡破烂的拾荒人。现在中国改革开放了,是的,但是谁敢保证将来呢?反右运动的最初,不就是热烈地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吗?临战前的阵地,往往最平静――这是爷爷曾分田的经验。让你们表演吧,让你们暴露吧,到了时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会突然举起来,把你们砸得粉碎!高勇会揭发曾芒芒吗?不!他不是那种人!他从来没有政治野心,没有整人的欲望。这一点,曾芒芒还是有把握的。那么将来漫长的夜晚,芒芒是否就会获得安稳和香甜的睡眠呢?不知道。大概会吧?
  那么,就让他文不对题吧。两个人之间的文不对题,相对一个不稳定的国家,一个危机四伏的漫长人生来说,那当然只是小问题。一旦面对国家与民族的大是大非大曲折大坎坷,高勇在买盐的路上去下棋,这太鸡毛蒜皮了。这怎么能够成为一对恋人分手的理由呢?恋人需要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应该分手呢?不知道。
  只是小问题吗?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办?就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沉重太大而无当了!曾芒芒只知道哭。伤心地苦。她的心被谁伤害了,不知道。心就是被伤害了,在生生地疼痛,所以唯有哭。
  别哭了,芒芒。常声远说:“芒芒,芒芒,别哭了!别哭了!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吗?”
  曾芒芒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了!”
  这是常声远最痛苦的一顿饭。他该说的没有说,不应该说的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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