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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池莉:水与火的缠绵

_2 池莉(当代)
  常声远把曾芒芒送到了公共汽车站。他们默默地站在站台上,等候曾芒芒应该乘坐的那路公共汽车。地上到处是行人随手扔下的垃圾。梧桐树叶从枝头三三两两地坠落,又被马路上的车轮碾碎。街道的恶劣环境却影响不了蚂蚁的心情,它们在粗大的梧桐树干上排成一列,勤奋地搬运过冬的食物。曾芒芒出神地观察蚂蚁,常声远说:“车来了。”
  常声远迅捷地挤上车,占了一个座位。曾芒芒上去之后,常声远让她坐下,自己连忙下车。公共汽车人满为患。男人们都非常粗暴。他们凭借力气率先挤上车,心安理得地抢占了座位。少数仁义道德者与多数老弱病残者,全部拥挤在过道里,随车颠簸。车厢里窜动起一股臭气。
  他们忽略了互道再见这一礼节。可怜的脆弱的礼节。
  车开动了。曾芒芒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一个抱着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感激涕零。这又是平日的曾芒芒了,注重礼貌,温和谦让,乐于助人,同时还很注意不要强词夺理,不要对他人的隐私好奇。从小以来,人人都说曾芒芒是个好孩子。曾分地郝毓秀夫妇一直为他们对于女儿严格的教育深感骄傲。
第四章2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3:37 字数:3831
 2
  以共同看电影为主要内容的约会,在继续进行。有时候,高勇的胳膊无意压住了曾芒芒的胳膊,他说:对不起。但是并没有挪开。高勇的胳膊贴紧的程度,好多次都让曾芒芒误以为他的手要寻找她的手了。可是高勇的手始终没有动。电影结束,银幕转暗,灯光大作。高勇全身松弛下来,双手使劲摩擦,甩动,关节作响,好象刚才一直在忍受高度的紧张。只要高勇没有动作,曾芒芒就绝对矜持。她的模样总是落落大方,坐姿端正,双腿并拢,两手互相叠着,放在自己的大腿窝里。电影院里面非常混乱,人们迟到,早退,随便抢占别人的座位,争吵,交头接耳地说话,嘁嘁喳喳地磕瓜子,噗噗地吐瓜子壳,腿撇得大叉八开,脚搭在前排座位的椅子上。一旦银幕上出现男女接吻的镜头,下面顿时嘈杂不堪:鼓掌,吹口哨,有人大叫:“流氓!”有人大叫:“警察捉住了!”于是观众一片哄笑。高勇从来不笑。他对这些现象嗤之以鼻,有时候也会忍无可忍,突然冲动,站起来把胡乱叫喊的人拽出去。曾芒芒仅仅不太同意高勇后面的做法。因为这些人根本不值得高勇动手。一旦动手,总要发生一场恶斗。曾芒芒不愿意看见高勇狼狈不堪,流鼻血,挂花。
  在电影院,曾芒芒常常产生一种庆幸之感。她运气不错,找到了高勇。如果她的男朋友,与她看电影的时候,忽然暴露出了下流粗野的一面,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在若干次电影的开始之前和散场之后,曾芒芒和高勇,获得了单独的交谈机会。从而,逐渐地,曾芒芒了解到了高勇的家庭成份和基本情况。高勇的家庭成份沿袭父亲的成份,他们家庭成份很好,是穷人,城市贫民。但是高勇随母姓。他父亲是入赘,上门女婿是不传姓氏的。高勇母系的情况就复杂一点,是富人,他的外公,赫赫有名,便是解放前武汉市的纺织大王高秉承。高家在汉口法租界的吕钦使街,曾经拥有一座洋楼。不过高家的问题也不是很严重。高秉承一贯爱国,属于武汉市的开明士绅。抗日战争的时候,献金国母宋庆玲,为国军购买了一架飞机。宋庆玲亲笔题词,表彰了高秉承的拳拳爱国之心。亲笔题词,也就相当于护身符了。接踵而来的是解放战争,当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之后,高秉承又向共产党政府捐献了自家的洋楼。后来这幢洋楼便成为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武汉委员会的所在地。高秉承曾经连续荣任市政协常委,直到他安然去世。由于人民政协是中国人民爱国统一战线的组织,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的重要机构,是中国的一项基本政治制度,正是由它,向全世界展现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制度的优点和特点,所以高秉承先生,自然属于统战的对象,倍受尊重,自然也就可以安然去世,自然也就荫庇了他身边的小女儿高德静。高勇的母亲高德静,学金融出身,做会计工作,也曾经做过一届市里的政协委员。在历来的政治运动中,她一直都没有受过太大的冲击。
  曾芒芒觉得她有一点知道高勇为什么有一双俊美的手了。
  曾芒芒问;“你哪里与你外公相象?手吗?”
  高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曾芒芒说:“我就是知道。”
  很好。高勇又嬴得了宝贵的一分。曾芒芒心里暗自喜欢。曾芒芒喜欢自己男朋友的家庭有名望,有大人物,有气派,有胸怀,有良好的教养。谁又不喜欢呢?
  高勇的父亲任天育,地位就远逊于他的岳父了。多年来,他也就是武汉市十一女子中学的校长,凡大小政治运动,必受打击。不过奇怪的是,任天育校长最终总是能够官复原职。历史上,十一女子中学是一所教会中学,原名圣德女中。文化大革命期间改名叫爱武中学,粉碎“四人帮”以后改叫第十一女子中学,据说现在中国改革开放了,将来要与国际接轨,任天育校长的女中,极有可能恢复原名。圣德,曾芒芒想:好名字!与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是:落地窗帘,钢琴,校服是乳白色上衣,深色背带裙,一律短发。队列非常整齐。吃饭非常规矩。一排排坐着,挺起胸脯,下颌收进去,咀嚼的时候要闭紧嘴巴,不得叭唧叭唧。手指伸出来,去取菜盘,又白嫩又纤细又有弹性。如果人生从头再来,曾芒芒一定要读圣德女中!
  高勇在谈到他父亲的时候,总是说“任天育校长”。他对他父亲玩笑式的称呼里,含着一种随意的亲密,而他谈及他母亲高德静,他的肃然起敬里面,却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抵触和畏惧。曾芒芒对于男朋友,是否考察得过于细致了?可是她必须细致,她吃一堑长一智,她是曾分田爷爷的后代,她要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漂亮,何况这是她的终身大事。
  哦对了。高勇是他父母的独生儿子。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高兰,执意嫁给小她七岁的诗人肖克,母亲高德静与她断绝了来往。二姐高梅,也出嫁了,嫁与汉阳区工商局的一个干部,生有男孩一个,一家三口,居住在汉阳。
  “芒芒,你还要知道什么吗?其实他们都和我们的关系无关。”
  曾芒芒说:“是的,高勇。按说,谁都与我们无关。但事实上,谁都与我们有关。你可以不说了。我不需要知道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用知道,只是我父母他们想知道。女儿交往的男青年,出生于一个什么样家庭?接受的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他们是肯定要所有了解的,你可以理解吗?”
  高勇连忙说:“那是。那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哪个意思?”
  高勇语塞。
  曾芒芒也不再继续说话。
  他们的对话,从最初相识的轮渡上开始,就总是发生突然的短路。高勇少言寡语,说话直截了当。曾芒芒敏感,嘴巧,好弦外之音,得理不饶人。一不小心,他们的对话就钻进了死胡同。随即,双方沉默,用沉默表示各自的退让。因为高勇非常希望曾芒芒成为他的女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很好。”
  “我什么很好?”
  “你各方面都很好。”
  当然,曾芒芒也非常希望高勇成为她的男朋友。为什么?很清楚,情况明摆着,因为她的人生,行进到这个阶段,急需一个男朋友。
  到这里,基本意向和趋势就都出来了。曾芒芒征求高勇的意见,她想把他们的交往告诉她的父母,以便获得家长的认可和支持。芒芒认为,他们的交往,已经算比较频繁了,到了这种程度,假如还不告诉家长,她觉得有点不妥,觉得有点偷偷摸摸似的,这样会让家长平白无故地担心。你认为呢?高勇表示同意。如果曾芒芒的父母认可了高勇,高勇是否可以将曾芒芒带回家去见见他的父母呢?曾芒芒也表示了同意说:“那是应该的。”
  有一天看完电影出来,他们站在人行道的梧桐树下,清醒理智,彬彬有礼地交换了意见。他们都感觉得出这种交换的公平合理,同时又感觉出了一点公事公办,明码实价的尴尬味道。不好说什么了。他们无聊地四下看了看。电影散场之后的行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往家里奔,好象个个都后悔不该来看这场电影。冷寂的马路,在不明亮的路灯底下显得颜色惨淡。
  “我该回去了。“曾芒芒说。
  高勇说:“是。”
  高勇没有说送曾芒芒。但他有行动。高勇走在曾芒芒的身边,跟随着她,走向她们单身宿舍。他们一般是乘坐三站路的公共汽车来看电影,回去则是步行。一般谈恋爱的人都这样。大家管这叫轧马路。只有轧马路,才能够保证两个人有时间和空间单独交谈,大街两边的楼房,店铺,遮荫树和路灯,都不会干预他们。只要他们不违反交通规则,交通警察也会与他们相安无事。戴红袖章的治安联防队员,更注意监视公园的树丛。他们知道一般正常人不会在大马路上作出有伤风化的举动。唯一的担心是马路撒水车,它会在他们说话说得忘形的时刻,毫不留情地经过他们身边,用能量极大的水撒,把他们与马路边的灰尘和垃圾,一起横扫。恋爱便会突然受惊,被强行中断,刚才说哪儿了?忘记了。
  深夜的风,已经比较凉了。路过大马路空旷的十字路口,曾芒芒感到一阵阵寒冷。但是她没有吱声。她觉得高勇应该想到这一点。高勇没有想到,不主动问她,她就绝不吱声,冻死也不吱声。曾芒芒越走越快,高勇也就跟着越走越快。高勇的头上冒出热气,手心出汗了。他拍了拍手,散发热气。曾芒芒裹紧了自己的外衣,这个动作恰好高勇没有看见。途经一段围墙的时候,他们差点撞上一对靠在墙边拥抱的情侣。本来他们以为是围墙的柱子。他们被吓得一惊。那对情侣比他们更吃惊,赶紧闪开,女的刷地蹲下身体,把脸埋在大腿上,再用胳膊抱住脑袋。对不起,我们不是联防队员――曾芒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句话不妥当!在经过了漫长而严厉的禁欲时代之后,这种偷偷摸摸跃跃欲试的情爱放纵,比受惊的野兔还要惶恐,对它说什么话,都是一种惊吓和伤害。高勇揽了揽曾芒芒的肩,示意她赶快走过去。装着没有看见,赶快走过去。好的!他们还是有默契的!面对这个社会,面对这个现实,他们的默契会忽然出现,就像马路上某盏昏暗的路灯,突然大亮。尽管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是照亮了他们共同的道路。遗憾的是,高勇的手只是碰了碰曾芒芒的肩。只是碰了碰。高勇的手,甩动在他自己的身边,昂首阔步,光明磊落,不会受到任何阴暗的猜测。曾芒芒只会比高勇更在意名誉和贞洁,因为她是女性。所以曾芒芒绝对不会吱声。夜晚的街道空空如也,行人寥寥,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城市的假象。城市的每一扇窗口都是监视别人的眼睛。
  他们刷刷地走着,距离不远不近,都不说话,活像间谍电影中假扮的夫妻,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窃取机密情报,因此心中别无他念。偶尔,道路的方向有变化的时候,他们的衣服会碰在一起,摩擦一下,发出轻轻的一声“沙沙”,好象一只看不见的夜猫,蹿过昏暗的街道,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每当这种时刻,曾芒芒的心就会梗梗地难受一下。
第四章3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4:04 字数:7270
 3
  曾芒芒与高勇的人生大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现在进入了与双方家长见面的一幕。
  高勇先到曾芒芒家。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是男方首先要被女方的家长挑选。没有结婚的姑娘,总归是高傲的。这就是民间所谓的“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文化大革命移风易俗的风暴,怎么也没有能够把这种观念荡涤干净。曾分地郝毓秀夫妇觉得这样做的确是有一点俗气,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关系到他们女儿终身的幸福。
  曾分地到底是多年的干部,他很快就为他们的行为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曾分地这么劝慰妻子:“关于这个问题嘛,我也是有所研究的。民间风俗习惯,其力量之强大,之根深蒂固,超过了我们的相象。虽说我们共产党员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要倡导新风尚,要带头移风易俗。但是,我们也是人不是神嘛。”
  于是,夫妇俩决定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请高勇来家里吃一顿便饭。在这顿便饭之前,郝毓秀紧急行动,到处拜托同事和朋友,悄悄撒开了一张巨大的调查之网。他们托人去红旗服装总厂,了解了该厂总会计师高德静的表现和情况。本来,郝毓秀听芒芒说高勇的母亲是一个会计,她还有一点不以为然。经过了解,高德静原来是总会计师,掌握着五家分厂的生产计划和经济命脉,又还曾经担任过市政协委员。郝毓秀就觉得这个女人不可小看了。况且高德静有两次婚史。第一个丈夫,在解放前夕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第二任丈夫才是高勇的父亲。一个嫁过两个男人的女人,品行总归不能算十分端庄吧?好在高德静是高秉承的女儿。高秉承的德高望重,在武汉市是有口皆碑的。但愿高秉承给了他女儿良好教养。任天育的情况,曾分地本来就知道一些,不用过多了解。文化与教育,这两条战线很近,许多大的运动和活动,都是被安排在一起的。曾分地与任天育都见过对方多次,只是没有说话而已。任天育搞教育很有一套,政治上也比较可靠,生活作风相当严谨,是教育战线公认的德才兼备的中学校长。否则,高秉承当年怎么会挑他做自己养老的上门女婿呢?
  经过各方面情况的汇聚和总结,曾分地郝毓秀夫妇松了一口气。看来,高勇的家庭情况还不错。不过,还不是最理想的。按他们女儿的家庭出身,良好教养,淑女性格,秀丽的容貌,大学文凭,优越的工作,应该可以挑选更匹配的对象。高勇的这种家庭出身,从根子上,总归与芒芒的不一样。他们会不会蔑视芒芒呢?从前的富人,现在被共产党收拾了,表面上好象被整得伏伏贴贴,其实骨子里头还是瞧不起穷人的,这是阶级仇恨,不以个人感情为转移的。当然,富贵家庭出身,说出去总归很有面子,再怎么是无产阶级当政的国家,人们对富人永远都存在艳羡之心,特别是现在,20世纪80年代了,中国在竭力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那就见一见再说吧。
  妈妈,问题有这么复杂吗?
  当然。你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得阶级斗争的复杂性。郝毓秀说。
  芒芒的个人问题与阶级斗争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你太幼稚了吧?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高勇为什么追求你?你弄清楚了吗?你心中有数吗?没有数吧?你都与他看电影了,单独与他交往了,你弄清楚自己看上他什么了?你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不是太草率了吗?
  郝毓秀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女儿古里古怪的,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一句话把你顶回去。现在的孩子,怎么会这么不懂事!郝毓秀她们25岁的时候,都做母亲了,还整天忙于工作,做许多人的思想政治工作,投身于各种社会活动和政治运动,就是他们这辈年轻干部,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阵阵高潮。现在的孩子,真是太简单太幼稚了,也难怪帝修反把中国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
  妈妈!曾芒芒说:“如果你们做父母的,真是为女儿将来的幸福操心,何不现在就给女儿一点幸福――少在这里上纲上线。”郝毓秀气得把头一扭。曾芒芒也气得把头一扭。母女背对着背,都不肯上桌吃饭。一直回避着女儿个人问题的父亲,终于从幕后出来了。曾分地用来回踱步和不断喝茶,冲淡了他最初的羞涩。最后他破釜沉舟地开口了。曾分地说:“芒芒,本来,你们女孩子的事情,与妈妈商量就够了。作为父亲,我对日常琐事真是没有什么经验。不过,从我们家现在的形势看来,我要是再不出面,事情就很不好办了,我也就显得太不负责了。好吧,芒芒,我来说一个意见,妈妈呢,不用说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这一点,芒芒要理解也要承认。所谓水往下流,可怜天下父母心嘛。芒芒呢,也还是比较理解父母的苦心的,她做事情,也是比较认真的。让高勇来见我们,这是对我们负责和对自己负责的表现。只是面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们大家都难免有一些不知所措。对吧?那么,我们大家都坐下来,冷静一点,面对客观事物,分析分析,看看我们主要应该抓什么样的主要矛盾。你们认为如何?”
  一个新的局面开始了。起初郝毓秀还不敢相信地看着丈夫。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郝毓秀越来越振奋,眼睛放出光亮来。她的丈夫终于放下了架子!这男人终于成熟了,改变性格了,采取高姿态了,知道体贴她,支持她了,郝毓秀激动得几乎要抹眼泪,不过她绝对是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女人,否则她早就被丈夫感动得受不了了。
  曾芒芒对于父亲的反应是:点点头。平静地点点头。曾芒芒对她的父母,过去25年来的主要交流方式就是点头,将来也许还是点头。曾芒芒一点激动不起来,父亲的出山,她觉得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过去的父亲,是不正常的。为什么共产党的干部,在家里都要严格地划分男女界限,连女儿的事情,都要回避,这个她永远都不懂。
  曾芒芒不懂的事情还多着。她不懂她的父母,除了对高勇的家庭出身起劲的调查,了解和分析之外,对于与高勇的见面,怎么就丝毫没有感情上的冲动?到时候真的就是吃便饭吗?当然就是吃便饭。不需要在家里做一两个好菜吗?谁做?谁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到时候,就去机关食堂端菜好了。再说了,值得那么郑重吗?只是见见面而已,又不是举行什么决定关系的仪式。芒芒啊,你慌乱什么?把家里收拾得这么整齐给谁看?放下你的抹布吧!作为一个革命青年,就不应该这么小里小气的。关注原则性的大问题,好吗?
  曾分地郝毓秀夫妇一致认为,对于女儿的男朋友来说,原则性的大问题,应该是:思想进步,工作勤奋,有强烈的上进心,道德品质良好,身体健康没有任何遗传性疾病,懂得尊重女方的父母,懂得体贴和关心女方。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将来是否有前途。
  星期天的上午到了。曾芒芒准时出门,到某路公共汽车站,接到了高勇,并把他带到了自己家里。高勇背着他的挎包,挎包还是平时的空虚模样,最多装了一两本书而已。高勇是空手进门的,没有带任何礼物。高勇是免俗?还是故意疏淡一点,怕引起曾芒芒父母的警觉,从而产生对于他们关系程度的猜想?曾芒芒不知道。曾芒芒不吱声。曾芒芒走在前面,高勇走在后面。高勇不问她任何问题,曾芒芒也不提出任何问题。反正今天已经到了,必须让她的父母,见见高勇了。
  来了?来了!曾叔叔。郝阿姨。高勇径直坐进曾芒芒家新添置的沙发里。他傻傻地笑了笑。木然地呆了一刻,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张报纸。曾芒芒的家是新居两室一厅。厅不大,沙发靠着一边的墙壁,餐桌靠着另一边墙壁。餐桌两边是凳子。平日都是曾分地和郝毓秀坐沙发,曾芒芒坐在凳子上看报纸。沙发比凳子要舒服和高级,这是显而易见的。高勇进来就落座沙发,把曾分地和郝毓秀逼到了餐桌旁边的凳子上。郝毓秀的脸,威严而冷淡,不断向高勇发出各种询问,像一个生了气的老师。曾分地首先问候了高勇的父亲,使高勇获得了稍稍的松弛,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屁股。几杯茶,都冒着寂寞的热气,没有谁喝,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升降沉浮。曾芒芒拿一只小板凳,坐在父母与高勇之间,转述和解释双方都不太清楚的一些问答。曾分地与郝毓秀的提问,海阔天空且出其不意,从国际国内的形势到个人对于未来的打算,从人生的理想前途到对现实的客观态度,从事业到家庭,从身体健康到单位的同志关系,几乎囊括了世间一切事物。高勇被问一句,就回答一句。他的每个回答,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当郝毓秀带着女儿去食堂买饭菜的时候,高勇就埋头阅读报纸,从报纸的第一个字看起,包括日期,天气预报和印刷厂的名字,他都看得仔仔细细。曾分地也看报纸。两个男人都看报纸。
  路上,郝毓秀讥讽地说:“这就是高秉承的外孙?”
  吃饭的时候,郝毓秀不顾丈夫制止的眼色,还是公开地表示了她的两点遗憾。第一,高勇不是共产党员;第二,高勇的文凭只是工农兵大学生,这个文凭恐怕将来不过硬。固然我们芒芒同样也存在这两点遗憾,但是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一般女孩子。男同志在社会上,建功立业机会还是多得多。正因为我们芒芒有这两个方面的遗憾,我们就希望她的男朋友能够弥补。一个家庭,只要男同志的事业干得很出色,就非常好了。就象我们芒芒的爸爸,尽管我也是革命干部,也有自己的重要工作。你说呢?高勇。
  高勇使劲点头。
  郝毓秀说:“阿姨说了这么半天,年轻人你好歹有几句话嘛!”
  曾芒芒小声说:“妈妈,高勇不爱讲话。”
  郝毓秀严厉地训斥女儿:“你懂不懂基本的礼貌啊?请不要随便插嘴!我不是在和你讲话!”
  曾分地费劲地开了一句玩笑,试图为女儿解围。他说:“闷头鸡啄米吃,口口都是实在的。看来高勇是一个务实的年轻人嘛。”
  曾芒芒意外地看了父亲一眼,送去了自己的感激。不过父亲的玩笑没有人理会。郝毓秀还是盯着高勇不放。高勇脸皮绷得紧紧的,又苍白又单薄,一碰就要破的样子,简直惨不忍睹。曾芒芒只能看着自己的饭碗,好象咀嚼到了一粒沙子,出于礼貌,她不能够当面吐出来,又不甘心真的咽进去。
  最终,高勇还是被郝毓秀逼出了一句话。他说:“阿姨,今后我会努力的。”
  高勇的声音却是出乎大家意料的镇静,镇静里头不难听出一份倔强。
  便饭到此结束。高勇几乎没有动箸。从食堂端回来的几盘菜,还是没有待客的气氛。曾芒芒看着贫瘠的菜肴就难为情。高勇离开之后。曾芒芒跑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哭了。郝毓秀也哭了。郝毓秀更委屈。她说:“你还哭什么?你看你找的男朋友!第一次上门,空着两手,也太不懂事了吧?我给了饭他吃,主动和他说话,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你看他那架子大得,那么难得开口!我女儿这么好的姑娘,什么样的人找不到,要他?”
  可是,下周周末,曾芒芒回家。父亲曾分地对她说:“你妈妈和我的意见统一了,我们还是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和高勇相处,就继续处吧。同意你和高勇相处。你妈妈冷静之后,从各方面衡量了一下,觉得高勇也还行。现在优秀的青年实在是太少了。”
  轮到曾芒芒到高家,过程轻松得出奇。也是一个星期天。高勇的母亲高德静安排的是晚饭。曾芒芒事先就买好了一提兜水果和两盒点心。高勇到车站来接曾芒芒,为她带路。高勇接过了礼物,替曾芒芒拎着。曾芒芒观察了一下高勇的反映。高勇没有反映。他没有因为曾芒芒带来了礼物而发觉自己对曾芒芒父母的失礼。因为这一点与高勇吹掉吗?还是男人原本就粗心,有待日后提醒和培养?曾芒芒不知道。她想起了常声远。她觉得常声远一定不会这么做。但是芒芒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想到常声远!常声远是林晓玲的男朋友。是高勇的好朋友和她的朋友。常声远的父母在反右的时候离婚了。母亲和妹妹至今杳无音信,父亲再婚,离婚,又再婚。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曾芒芒不喜欢支离破碎乱七八糟的家庭。
  高勇的父亲任天育,见面就为曾芒芒铺平了道路。
  任天育说:“哦,芒芒,我认识你爸爸。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对于你爸爸的继承,居然是这么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果你爸爸长得像你,他就是武汉市局一级里面最英俊的书记了”
  这才轮到高勇出面介绍他的父亲:“芒芒,这就是任天育校长。”
  任天育校长拍了儿子一巴掌。笑了。曾芒芒也不由得笑了。曾芒芒没有想到自己进门就会噗哧一笑的。高勇家的住房,比曾芒芒预想的大得多。大而气派,令曾芒芒心里暗暗吃惊。这是法租界的洋楼公寓,旧社会留传下来的老房子,空间很高,有天花板。玻璃窗内还有一层奶黄色的百页窗。大客厅。每一扇房间门都高大,庄重,严丝合缝。茶几上的玻璃一尘不染。沙发背上装饰着洁白的镂空勾花茶巾。高勇的母亲高德静,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款款走到客厅中央,老远就含着微笑。曾芒芒说:“高伯母好。”高德静说:“芒芒请坐。”高德静没有过份的亲热,也没有丝毫的冷落;与曾芒芒相对而坐,只说一些简单的日常话题:你工作辛苦吗?父母身体好吧?你爷爷他老人家高寿啊?
  坐了还不到十分钟。任天育校长宣布晚宴开始。
  在曾芒芒看来,把这顿晚饭说成晚宴并不夸张。一大桌子的菜,令人眼花缭乱,鸡鸭鱼肉样样都有,丰盛得令曾芒芒不能不为自己家的那顿饭感到惭愧。晚宴由任天育校长亲自下厨。任天育校长自称美食家。他像介绍自己的作品一样,把每一道菜的优点都要讲解一番。他自己几乎不吃东西,他欣赏,他看见大家吃就高兴得不行。高德静礼貌而又很有节制地为曾芒芒布菜。“高勇,应该是你给芒芒布菜呀。”布菜!这是曾芒芒家里从来都不曾使用的语汇,她们家无菜可布,食堂的菜可以直接打到饭碗里。
  高勇回答他的母亲:“人家会吃,太多礼了人家会不自在的。”高德静说:“这浑小子!总是有理!”高勇与他母亲说话,有一种故意的冲撞,曾芒芒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溺爱与被溺爱的高度默契。这是高勇极其隐蔽的一面,在曾芒芒面前是从来没有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是无意的。曾芒芒还是觉察到了。据郝毓秀的调查,高秉承家族来自于东北。“浑小子”是北方语言中对于顽皮男孩子的爱称。母亲与儿子之间,使用他们祖宗遗传的家乡语言,让别人感觉到他们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浑小子高勇吃得香香的,扒饭很快,在他自己家里如鱼得水,并以为曾芒芒也一定如鱼得水。尽管任天育校长使劲鼓励曾芒芒,曾芒芒还是只敢小口小口咀嚼。她只敢这样。也只能这样。
  饭后,大家都有热茶一杯,几片饼干。曾芒芒喝了一口茶,高德静问:“喜欢红茶吗?饭后喝红茶好,暖胃。”
  曾芒芒区别不了红茶或者绿茶。曾芒芒一贯喝白开水。有时候渴极了,也喝他爸爸茶缸里面的茶,那茶是褐黄色,里面有茉莉花。高德静笑了,说:“那是花茶。”任天育校长说:“有人专嗜花茶的。”高德静笑出了声,说:“那当然。”
  曾芒芒听不懂他们的话,但觉出他们的对话不是没有针对性的。
  高勇与他父母说话自由平等,还有一种无意的骄纵。他说:“嗨嗨嗨,行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当然可以。现在外面不安全,老是到处停电。你们早点走吧。高勇一定要把芒芒送到宿舍之后再回自己的宿舍。高德静吩咐得非常周全。任天育校长对他妻子说:“你放心好了,高勇他很明白,如果他把芒芒半路扔下,他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姑娘了。”高勇说:“谢谢任校长!”曾芒芒脸红了。大家都笑容满面。再见。再见。曾芒芒送的水果和点心在茶几上,没有谁动过,孤伶伶的,就象遗留在陌生人家里的小狗。再见。
  出来不远就是江边了。曾芒芒深深呼吸了一口长江的空气。
  高勇不无得意地问:“我家轻松吧?”
  曾芒芒说:“你的意思是我家太沉重?”
  高勇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失言。“不”他说。高勇立刻收敛了自己无意中表现出来的优越感。他又不说话了。他嘴唇紧闭,忠于职守地陪伴着曾芒芒。
  曾芒芒解释道:“高勇,我不是在指责你。”
  高勇说:“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曾芒芒从高勇随口的回答中,完全可以断定高勇不知道。高勇家的气氛是轻松的,比芒芒事先预计的要轻松多了。可是,在这种表面的轻松背后,有一种让芒芒发虚的沉重。有的人虽然唠叨,苛求,要求多,但是他的意图,你就很容易理解了。有的人非常客气,礼貌,热情,你的精神却倍感压抑。高勇妈妈的那笑声,喝花茶就那么值得她笑吗?高勇不知道,芒芒最渴望的,就是遇上一个像张阿姨那样的妈妈。郝毓秀不是,现在看来,高德静也不是。今天丰盛的晚餐,就算关闭了芒芒最后的希望之门。因为一个女人,除了自己的母亲和婆婆,她就不可能再有妈妈了。女人的理想之一就是想有一个好妈妈。这一点,高勇显然无法知道。高勇也没有知道的愿望。到了轮渡码头,高勇就买了一大堆地方小报。“法制速递”,“案例分析”,“惊天大案回头看”,“银行金库神秘魔影”,“八旬老翁猥亵十八个幼女”“腐败干部真情告白”“百慕大三角洲再现魔幻”。改革开放的大潮在武汉市只有雷声,没有雨点。据说中央按兵不动,不敢随便放开中原地区这个特大的工业城市,生怕中国最重要的交通枢纽搞乱了。所以,到了1983年,武汉市最先锋的开放行为,也就是地方小报横行,水货牛仔裤遍地,路边布满个体餐饮的靠杯酒。高勇抽烟。高勇坐在轮渡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报纸,津津有味。曾芒芒则观看轮渡上兜售旅游鞋的表演。轮渡刚一启动,一个镶了金牙的男子,突然冒了出来,很响地拍了两下手,说:“各位先生,各位小姐,各位叔叔,各位阿姨,各位爷爷,各位奶奶:啊,我们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啊,现在我们从汉口到武昌的青山,要坐45分的船。坐着也是白坐,我给大家的寂寞时光添个热闹。啊,俗话说的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告诉大家一个丢人的事情,三天前,我在香港做生意,人家大老板,开着小轿车来接我。我刚要上车,啊!我的乖乖咚地咚,鞋坏了!……”
  长江大桥的灯光在远方闪灼。由于大桥桥体被夜色模糊了,灯光成了悬空的一排,很奇妙,与金牙男人的神话相映成趣。轮渡快到码头的时候,金牙男人的旅游鞋卖出了七八双。每双十五元。他说本来的价格是150元,但是他拿的是批发价,又不要付柜台租金,又不要付商场租金,又不要付售货员工资,还逃避了商业税,他也就凭良心赚一点烟钱算了,因为大家同船过渡,这是五百年才修得的缘分。
  高勇,你相信这个人的话吗?
  这个人说了什么话?
  哦,曾芒芒说。她想:高勇啊!
第五章1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4:29 字数:1815
 1
  汉口胜利街街口的“小美地”副食商店,开辟了一个咖啡厅,或者说是恢复了咖啡厅。这个消息是高勇提供的。高勇家几十年来都居住在租界区,比较熟悉附近的情况。据说“小美地”在30年代初期就非常著名了,以烘烤西式点心著名,咖啡和冰淇凌也很有味道。高勇说:“30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美女’牌冰结涟嘛。”高勇说30年代说得非常自然,满有把握,好象就是他自己经历过的记忆。新中国成立以后,“美女”牌冰结涟就消失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小美地”的店牌也因为有封资修的嫌疑,被砸烂了。几年之后再度开张,店名叫胜利街副食品商店。商店也还出售新鲜西点,品种单调,也就是面包,蛋糕和哈斗,夏天增加冰棍和雪糕。冰淇凌和咖啡,则消失了好多年了。就在最近,这家副食商店装修一新,恢复原名“小美地”,恢复了50年代以前的咖啡厅,为顾客提供品种繁多的新鲜西点,现磨咖啡和美女牌冰淇凌。高勇充满怀旧的向往,对曾芒芒讲述了这段往事。曾芒芒对此一无所知,她们家一直居住在机关宿舍,机关宿舍远离江边租界区。而30年代早期,曾芒芒的父亲在福建上杭的一个小乡村呱呱落地;曾芒芒的爷爷,则脚穿草鞋,走在艰苦卓绝的长征路上。不过,曾芒芒喜欢听高勇的描述。尽管高勇的描述客观简短,曾芒芒还是能够感觉到高勇的热情在他的血液里头奔放起伏。这个时候的高勇,是多么血肉丰满啊!他们决定,把常声远和林晓玲请到小美地聚一聚。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4点,高勇带着曾芒芒,常声远带着林晓玲,准时地汇聚到了小美地咖啡厅。高勇为林晓玲介绍了曾芒芒,常声远为曾芒芒介绍了林晓玲。两个姑娘友好地点头微笑,同样矜持地坐下。咖啡厅阳春白雪的情调使大多数市民不习惯,除了少数怀旧的老年顾客,许多人都是在咖啡厅门口探探头,眼睛骨碌转一通,走了。高勇一行四人的到来,使服务员受宠若惊。服务员过于客气和周到的服务,又使他们四人受宠若惊。高勇挑选了靠落地玻璃窗的火车座,不知怎么的,曾芒芒和林晓玲自然就并排坐了,高勇当然也就和常声远并排坐了。是高勇点的食物。有蛋塔,蛋糕,哈斗,肉松小面包,咖啡,冰淇凌。高勇每挑选一样点心,都要征求大家的意见。他认真的眼睛轮流与其它三个人的眼睛接触,说:“可以吗?”
  大家都说可以可以。曾芒芒不喝咖啡。林晓玲立刻附议,说“我也不喝。”高勇问她们为什么?曾芒芒的原因是她从来没有喝过现磨咖啡。林晓玲说她是因为喝了咖啡影响睡眠。常声远打趣他的女朋友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问题?”林晓玲薄薄的脸皮立刻布满红晕,牙齿咬住嘴唇,嘴唇青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你舍得请我来小美地吗?你请我喝过现磨咖啡吗?真是的!”好好好,对不起,掌嘴!常声远说。林晓玲扭过脸去,面对窗外。常声远偷偷对高勇喝曾芒芒做了个鬼脸。
  高勇的情绪少有的好,大家的磕磕碰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快乐地搓着手,建议曾芒芒还是喝一点咖啡,他说:“香啊!”曾芒芒说她虽然没有吃过肉,但看见过猪在地上走,她知道咖啡很苦。“加糖啊,加奶啊,”高勇说:“小美地的现磨咖啡曾经非常有名,香极了!方糖和牛奶,也都是专配的,不是一般的砂糖和奶粉。毛主席教导我们: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亲口尝一尝。”一股内在的激情,始终贯穿和支配着高勇。曾芒芒出神地看着高勇,她简直被他迷住了。好。曾芒芒说:“我喝。”林晓玲还是不喝。常声远说:“尝尝吧,你看芒芒都喝了。”林晓玲说:“你不用劝我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性格,说不喝肯定就是不会喝的了。”
  这天下午,只有高勇如鱼得水,在蜡烛,花瓶,餐巾,窗纱,墙布,音乐和小巧的糖罐,奶罐,咖啡杯,咖啡杯托盘,咖啡勺之间游刃有余。其它三个人都有程度不一的生疏,连小美地的服务员,都会笨拙地磕磕绊绊。高勇的气派与娴雅征服了所有的服务员,服务员们唯高勇的话是听。但是高勇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颐指气使,他温和,宽厚,随意,礼貌和谦恭,一双俊美的手,在墨绿色的方格子桌布上,不停地忙碌,为大家递送点心,方糖和牛奶。常声远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呷着咖啡,眯眼看着高勇,就好象在看一道风景。“芒芒,我说过我的朋友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对吗?”
  曾芒芒的意念已经浏览到远方去了。她只觉得有人叫唤了她的名字。她仓促地回答道“嗯”,但是她眼中无人,一时间找不准叫唤她的是谁。林晓玲斜挑了常声远一眼,发出了一声干笑。
  这一天的全部意义在于,高勇和曾芒芒的关系正式对外发布了。
第五章2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4:48 字数:4874
 2
  曾芒芒和高勇的恋爱关系,就此公开。他们以一周为周期,进行约会。周一到周六,大家都上班。周六下午下班之后,见面,或者看电影,或者不看电影。周日在一起,或者去公园,或者不去公园。不去公园的话,他们就在曾芒芒的单身宿舍度过。两人都看书,把房门虚掩着,以便随时进来的同宿舍的姑娘们,可以证实他们恋爱的纯洁性。他们用电炉或者电热杯煮点吃的。曾芒芒在公共的盥洗室洗涤衣物,高勇在一边笨手笨脚地帮忙,递个脸盆递个桶。楼栋的保险丝烧断了,高勇就出去换上更粗的保险丝。他是学电器设备的,对付烧断的保险丝,那是小意思。十几间单身宿舍的姑娘都出来了,在一边,抱着肩膀,观看高勇熟练的操作。高勇的手,受到普遍的关注。姑娘们很是羡慕曾芒芒。
  曾芒芒的男朋友公开了。大家都知道了。他叫高勇,是从前武汉市著名的派力司大王高秉承的外孙,相当于孙子的外孙。高勇大曾芒芒三岁,也是工农兵大学生,在武昌热电厂工作,是电器设备的技术员,将来的工程师。人家双方的家长都见面,认可了。真是天生的一对佳偶。秘密阶段结束了。同事们都很友善。高勇来了,同宿舍的姑娘们就找借口躲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看电影不跑远了,就在对面的电影院。两人穿得整整齐齐,把脸洗得干干净净,一前一后走出来,遇上熟人就打招呼,互相点头微笑。曾芒芒终于苦尽甜来了。通过她自己的暗暗工作,艰苦努力,她终于展示了自己的道德品质和生活作风,她是一个非常正常的非常端正的无可挑剔的姑娘。然而,奇怪的是,曾芒芒忽然发现,很快就没有人对她的事情感兴趣了。再也没有谁背后议论她。她们车间,也没有人特意跑到武昌热电厂或者她们的单身宿舍来看高勇。她们的车间主任,只是在曾芒芒递交结婚申请书的时候,才泛泛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
  一个人的成就感,怎么在他取得成就的同时,就已经在消失了呢?
  高勇又买了电影票。还是《卡桑德拉大桥》。原来他酷爱看电影。什么电影都看。一看就很投入。
  曾芒芒说:“你去看吧,今天我不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想看,这部电影我看过了。”
  “好吧。”高勇理解而宽容。但是一个人也是要去的。电影票很紧俏,价格也不便宜,谁都不应该浪费,他没有理由不去。曾芒芒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望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够回过神来。她命令自己:看书!看书!看书!可是她就是不能够看书。
  他们走在大街上。高勇的鞋带松了。高勇到路边去系他的鞋带。等了好久的曾芒芒一回头,发现高勇还蹲在那里。高勇的鞋踩在一张报纸上了,报纸上是一版国际新闻,高勇顺便就看上报纸了。高勇在公共汽车上看报纸。在轮渡上看报纸。在一个目的地与另一个目的地之间,高勇用报纸填满等候和过程。高勇对这个城市熟视无睹,报纸是他唯一看不厌倦的风景。
  偶尔,高勇的眼眸深处,会忽然闪动灵光。那是在人群里,发现了一张特别漂亮的女性面孔。有一次,高勇无奈地陪曾芒芒进商场购物。当他们路过化妆品柜台的时候,柜台售货员,一个嘴唇涂得喝了鲜血一般的少妇,恰好弯腰去捡失落在地的什么东西。她那一瞬间的弯腰,就象对高勇奉献般地捧出她肥腴的乳壕。高勇赶紧拉下用眼帘,遮住了他自己放射的灵光。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失去了刹那间的平衡。
  肖克结婚的那一天,在去汉口的轮渡上,高勇怎么没有看报纸呢?曾芒芒百思不得其解。那天高勇看着她,目光长远,专注,若有所思。曾芒芒可以肯定,那天,她没有发现高勇眼眸深处的灵光。
  当同宿舍的姑娘们笑嘻嘻地,别有深意地说:高勇芒芒啊,关好房门,今天我们不再回来了。之后,高勇真的就上去,关好了房门。他细致地插着门闩,仿佛他正在车间进行着他的工作。曾芒芒站在高勇的身后,被他的动作和神态弄得非常尴尬。曾芒芒常常因为高勇对于关好门窗的重视,认真和缓慢,难以为情得无地自容,而高勇以为芒芒纯粹是女性的害羞。拥抱总是不那么和谐,两人站立不稳,踉踉跄跄,有时候,他们的胳膊忽然发生了冲突,看上去好象两人在打架。就高勇的个头和体重而言,曾芒芒觉得他可以把她托起来,电影里头的这种画面非常美丽动人。但是,高勇从来就没有托举的冲动和迹象。高勇总是把芒芒扑在他的身体下面,压得曾芒芒喘气都很困难。曾芒芒以为亲嘴就是嘴唇相碰。高勇却把舌头强行地伸进了她的口腔。起初曾芒芒觉得这样非常不卫生,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怕是自己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后来事实证明,曾芒芒的确是少见多怪,孤陋寡闻。后来燕子告诉芒芒:接吻有多种方式。有英国式的。有法国式的。有深吻和浅吻之分。吻手背可以仅仅出于礼貌,而吻额头,那多半是长辈对于晚辈的祝福之爱。
  亲热的时候,高勇从来不说话,还常常闭着眼睛。他的手,就是他的语言。高勇的手,多半是探询的,温和的,有节制的。偶尔也有慌乱和放肆的时候。但是这种时候,高勇就象是他的手的家长一样,会立刻出面制止手的放肆。高勇的手,垂了下来,自觉地离开了曾芒芒身体的敏感部位。高勇带着他的手,坐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的马路对面,是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太阳把它们摇曳的树叶,投成阴影在高勇脸上晃动,仿佛在警告高勇。
  高勇不用警告,他曾经明确地对曾芒芒表示:芒芒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处女,品貌端庄,安静贤淑,勤劳智慧,他从内心深处敬重她。芒芒将是他终身的的伴侣和相敬如宾的妻子。在没有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动她的。
  曾芒芒又感动又怅然,她记得她当时的回答是:谢谢!
  谢谢什么?谢谢高勇的理想。
  高勇的理想是美丽的:贞洁的处女新娘,美丽的洞房之夜,一切都是崭新的。
  就这样,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秋天又来了。窗外,马路对面的那棵梧桐树,树叶黄了,开始随风飘落。飘落得叫人心酸。
  难得遇上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时刻,曾芒芒的心思,终于冲破约束,脱口而出:“高勇,你有过女朋友吧?”
  高勇说:“何以见得?”
  曾芒芒说:“你怎么会接吻?”
  高勇说:“接吻还有什么会和不会吗?本能嘛。”
  曾芒芒说:“高勇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高勇说:“什么问题?”
  曾芒芒说:“你有过女朋友没有?”
  高勇说:“芒芒,老天作证,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我要和你结婚!”
  曾芒芒陶醉了。其实她的问题,高勇还是没有回答。但是曾芒芒已经陶醉了。陶醉之后,平静地醒来,面对的则是一个新时代。大家总是喜欢说我们迎来了一个新时代。现在才是一个新的时代。曾芒芒她们轧钢厂新进的设备,就是西德沃马克钢铁公司80年代的最新产品,与设备配置在一起的是专家。专家需要高薪,宽敞的住房,免费度假,第三世界国家的劳动补贴以及污染补助。如果说曾芒芒他们这些工程技术人员之中,有能够顶得上金发碧眼德国专家的人,总公司将会给予优厚的奖励。这是前所未有的新政策,与改革开放配套,与国际企业行为接轨。高勇他们热电厂,大爆新闻,由于良好的效益,他们厂在全系统首先实行高额奖金制度。沿海改革开放的风气,频频吹来。内地去沿海打工的人潮,滚滚而去。机会好象早晨的露珠,猛眼一看,到处都是,挂在草尖叶下,闪闪发光,动人心弦。然而,在上班的八个小时里,你还是面对着熟悉的机器,满手的机油,灰色的厂房,休息间的墙壁上,石灰剥落了,肮脏的痕迹,东一道西一道。王师傅生病了,我们大家去看望他。车间主任发火了,我们今天乖一点吧。曾芒芒,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呢?
  快了。没有房子。
  高秉承家会没有房子?
  我们不愿意和父母住一起,高勇他们厂正在分房子呢。
  在太阳底下,在大白天里,露珠消失了。生活还是旧的。一切都是习惯了的一套。罗里罗嗦的,副词一串又一串的,比同样的汉语句子长几倍的德语,是那么容易学习的?还有人家用德语积累的技术和经验,是那么容易掌握的?别开国际玩笑了!曾芒芒品貌端庄,安静贤淑,勤劳智慧。她总是能够及时排除液压系统的故障。她团结同志,参与工人们的闲聊,不过从来不会失言或者失态。不会说是高勇的母亲不乐意他们在她的房子里结婚居住。再高兴的事情,曾芒芒也不会敞开嘴巴傻笑。别人再无道理,曾芒芒都能够让人把话说完。她太沉得住气了。可是,可是可是,高勇眼眸深处的那道灵光,从来没有在她身上闪露过。
  给常声远打个电话吧!一般都是号码拨到最后一个,电话还是放下了。曾芒芒不知道与常声远说些什么,纯粹是心情在拨号码。也有一次,不小心,号码拨全了,常声远接了电话。常声远在读在职的研究生,办公室有电话了。
  常声远说:“喂。”
  曾芒芒说:“喂什么喂!”
  常声远说:“心烦了?”
  曾芒芒说:“是的,烦死了!请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常声远被噎住了,说:“我现在暂时不结婚,我想专心读研。怎么哪?你们要结婚了?”
  曾芒芒说:“不!”
  曾芒芒扣上电话,眼里冒出了泪花。她对常声远怎么就不品貌端庄安静贤淑勤劳智慧了?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胡说八道。
  这个星期天,常声远来到了曾芒芒的单身宿舍,与高勇下象棋。常声远被高勇杀得人仰马翻,但是他毫不沮丧。曾芒芒很安祥。为他们沏茶。为他们去食堂打饭。饭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在马路上散步。常声远给他们讲笑话。邓丽君的歌曲从路边人家的窗户里飘出来: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记住有人天天在等待,我等待着你回来,路边的野花――不要采!曾芒芒不明白这种怨妇歌曲,为何要唱得如此欢快。
  常声远说:“哪里是怨妇,假装怨妇,人家两口子在调情呢。”
  高勇严肃地说:“声远!”
  高勇必须保护曾芒芒的纯洁。
  唯一的一次危险和刺激,来自于邝园。曾芒芒和高勇,在宿舍食堂吃饭之后,闲逛。三三两两的闲逛者中,忽然出现了邝园。“高勇你好。”邝园老朋友一般与高勇打招呼。高勇首先怀疑的是自己的记忆力,他不敢贸然冷落邝园。“你好!”他说,用了更加老朋友的口吻。这种假装的礼貌使高勇显得古板和虚假。邝园嘲弄地笑起来,说:“高勇,你并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邝园随即对曾芒芒说:“我想单独和你的男朋友说几句话。可以吗?”邝园彬彬有礼,眼睛黑漆漆地看着她,装出从来没有与曾芒芒说过话的样子。
  曾芒芒没有经过这种架式,她已经没有应答的能力了。高勇说:“当然可以。芒芒你先回宿舍吧。”
  高勇跟着邝园走向花园深处。曾芒芒一口气冲上五楼,跑进宿舍。曾芒芒扑倒在床上。又爬起来。跑到盥洗室,踮起脚朝花园深处张望。五分钟比五年还要漫长。十几分钟的时候,曾芒芒心跳过速。半个小时的时候,曾芒芒流泪了。她握着拳头,咒骂邝园。她后悔没有抢先告诉高勇她和邝园的那段故事!谁知道邝园怎么丑化她啊!时间过去将近一个小时,曾芒芒再也支持不住了,她跑到楼下传达室,打电话向常声远求助,当着传达室老头的面,泣不成声。常声远说:“芒芒!芒芒!不要哭,没有问题的。绝对没有问题的。”曾芒芒说:“声远,你要相信我!我的过去真的是没有污点的。无论别人怎么说,请你一定相信我!”常声远说:“我当然相信你!”常声远再三保证,他绝对相信曾芒芒的清白和纯洁,并承诺,如果高勇受到了别人的挑唆,他一定做通高勇的思想工作,为芒芒洗刷耻辱。
  一个多小时以后,高勇吹着口哨,轻快地推门进来。高勇与邝园下了一盘象棋。高勇大获全胜。高勇的确不认识邝园,但是邝园从棋友那里听说了高勇的威名。邝园是慕名挑战,棋风倒也骁勇顽强,不过终究不是高勇的对手。高勇从小在青少年宫学棋,是从过名师的。一般业余爱好者,哪里是他的对手呢?这个邝园,棋德倒是不错,输得爽快,也输得大气,就是脾气太硬了。高勇为了给他面子,说:“不打不成交嘛,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邝园却说:“谁想和你交朋友?只不过是会你一遭而已。”
  狗日的邝园!曾芒芒的心里,也还是会骂粗话的。可是她的四肢,已然瘫软。
第五章3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5:13 字数:7887
 3
  竹节海棠又死了。曾芒芒照顾不到它了。也许相思的极致就是死亡。不然,怎么有诗曰:一寸相思一寸灰?灰就是死亡的证明。曾芒芒的相思死了。
  周六,全世界都知道高勇在曾芒芒的房间里,没有人会来敲门。公开了的正常恋爱,明摆着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婚姻。正常的结果就那么让人索然寡味吗?他们厂现在对资料室的小顾兴趣最浓,全厂都在轰轰烈烈地谈论她的事情,因为未婚的小顾忽然肚子大了。厂方找小顾谈话,追查男方是谁。小顾的交代是:她不知道男方是谁,有一天晚上加班,她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人强奸了。小顾是一个机灵俏皮的女孩,会在被人强暴之后不吭气吗?大家都不相信她的交代,都认为她是在保护某个男人。小顾被厂方送到医院,强行做了引产。小顾还不愿意引产,大哭大闹,要留下孩子。大家特别震惊,这就是稀罕事了,一个未婚姑娘,谁会要孽种呢?当然,计划生育部门就更不允许了。正常的婚后生育都需要事先批准指标,单身姑娘哪里能够生孩子!这是国策都不允许的事情!小顾在职工医院做引产的那天,妇产科走廊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小顾没有顾及看热闹的人,没有用白色的被单盖住脸,她就那么哭着,哭得昏天黑地。负责照顾小顾的共青团干部回来告诉大家:真是没有想到小顾这么不要脸啊!曾芒芒也被厂里安排,去医院照顾了小顾一天。小顾披头散发躺在病床上,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脸色苍白,浮肿的五官好象都错了位。她无声无息地躺着,一动不动,活象一只被玩坏了的玩具娃娃。曾芒芒找到医院的公用电话,找到了正在车间工作的高勇。曾芒芒问高勇有没有时间去汉口的筱桃园煨汤馆,给小顾买一罐鸡汤?高勇正在工作。他很同情小顾,但是他离不开他的岗位。曾芒芒又给常声远打了电话。常声远也在与导师一起工作。但是他说他能够请假。一个半小时之后,常声远拎来了一罐筱桃园鸡汤。在照顾小顾的这一天,曾芒芒什么都没有打听,她只是劝小顾分两次喝完了鸡汤,为小顾洗涤了血污的衣物,整理了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临走把小顾扶起来,靠在床头,为小顾梳理了头发。她梳理得很慢很轻,花费了半个多小时。病房的一位乡下产妇警告曾芒芒,说女人在月子里是不能梳头的,特别是像小顾这种半途丢了孩子,又大出血的产妇,只要梳了头发,就会落下月子病,一辈子头痛。所以曾芒芒梳理得很慢很轻。头发梳理好了之后,小顾把她的头,靠在曾芒芒的怀里歇了好一会儿。第二天上班,厂办公室把曾芒芒叫去,让她汇报一下小顾的情况,小顾说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动态?有没有陌生男人来探望小顾?曾芒芒摇摇头,她没有从小顾那里掏出任何情况。她就没有去掏!
  现实就是这样,你不正常生活,他们绝对不会饶恕你。你正常生活,他们又如此地漠视你。曾芒芒如何建设自己美好的生活呢?
  一个人的美好生活,是否一定要从解决个人问题开始?小顾不就是没有从解决个人问题开始吗?然而小顾很悲惨。怎么才算解决了个人问题呢?
  谁说的:受苦的奋斗的自由灵魂必战胜一切!
  罗曼.罗兰说的。罗曼.罗兰肯定没有在中国呆过。在中国呆过了,谁敢打保票说必战胜一切?最多也就敢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说这话的苏轼,和重复这话的曾分田爷爷,他们是中国最潇洒的人。现在谁敢说自己是苏轼?曾家整个家族的人,谁又敢说自己是曾分田?恐怕没有谁敢。
  寒冬到了。领了工资,高勇又要去探望他的大姐高兰。曾芒芒愿意与高勇一起去。高德静还没有恢复与大女儿高兰的关系,高兰的生活,难免拮据。婚前,高兰每天下午,都带着儿子回家吃饭。高德静不收她们母子的饭钱,还时常给外孙子买点衣物文具什么的。与肖克结婚之后,他们夫妻的工资,合到了一起,由高兰开支家庭用度。从表面上看,肖克支持了高兰,替她分担了儿子的抚养。而实际上,肖克乡下的亲戚,不停地轮流居住在他们家。肖克的家乡,在湖北西部的恩施山区,偏远贫穷。肖克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父母体弱多病。仅仅是肖克的父母,在这一年多里,就来了五趟,前后居住了半年多,吃饭,看病,等等一切花销,都是高兰支撑。高兰坚决不肯随着高勇回家向她的母亲低头认错。高兰她没有错!母亲高德静,不也是第二次结婚吗?她应该理解她的女儿。任天育校长不是高兰的父亲,尽管他心肠很好,一直善待高兰母女,但是高兰不能要他的钱。他的钱是应该交付给他妻子的,如果他真的爱妻子,他就不可以对她撒谎。如果他资助了高兰,他不就得编排他的工资到哪里去了吗?高兰希望她自己母亲的第二次婚姻,是幸福美满的。她绝对不会去做有损于母亲夫妻感情的事情,哪怕一点点小事。任天育校长非常了解高兰的性格,但是他却绝对不能不管高兰母子。他的资助,总是通过高勇,传输给高兰。高兰自然接受高勇的礼物。舅舅给外外买礼物嘛,那是不能够不接受的。每一次,曾芒芒陪高勇去看望高兰,高兰都是欢声笑语,满面笑容,绝对不让场面冷清下来。但是,高兰的笑容周围,是越来越深的皱纹。她消瘦了。额角出现了白头发。她总是细心地把白头发掖在黑发里头,打几个卷,用一只有机玻璃凤凰发卡,别在鬓角。看上去,高兰既大胆又时髦,好象她弄的是一个特别别致的发型。
  在曾芒芒的参谋之下,高勇这一次下决心,用父亲给的钱加上自己的一些钱,给高兰买了一只北京取暖炉。烧蜂窝煤,有烟囱,可以提高房间温度的那种炉子。肖克的房子太单薄了,地势低洼,又朝北,晒不到太阳。一到冬天,高兰的一双手,便生满了紫色的冻疮。小孩子皮肤更脆弱,她儿子的冻疮不仅手上有,脸上,脚上都是疮疤累累。
  高勇和曾芒芒,抬着沉重的铸铁炉子和好几节烟囱,来到高兰家。高兰一看,大惊,拦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家门。高兰说:谁让你们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去把它退了!
  高勇语言短,急得直叫:大姐!
  曾芒芒急中生智,说:“大姐,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吗?不是买的,是我们公司发的,代替烤火费,钢铁公司,这种东西多的是。”
  高兰严厉地问高勇:“芒芒说的是真话?”
  为了高兰母子不受冻,高勇只好为曾芒芒圆谎。他说:“是的。你还不了解她吗?她是说假话的人吗?”高勇比曾芒芒说得自然,没有她那么着急和心虚,原来高勇在关键时刻,也会撒谎啊。高兰这才笑逐颜开,连忙跑过来帮忙。
  肖克回来了。现在的肖克,完全变样了。他的长发剪短了,是很老实的平头,裤子也不喇叭了,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他苦笑,说当老师还是应该有一个老师的模样。高兰张罗了饭菜,四个人坐下来吃。高兰专门给肖克一碟花生米,肖克喝上白酒了。高勇不喝白酒。曾芒芒也不喝。高兰说今天特别高兴,她就喝一口吧。肖克把酒杯递给高兰,高兰忽然一仰脖子,把一杯白酒干了。一会儿,高兰吃吃地笑起来,望着肖克,眼波流盼,好好地,眼眶里面,却又滚出了大颗的眼泪。肖克爱怜地抚摸着高兰的肩膀,说:“看看,喝猛了吧?发酒疯了吧?”肖克说着说着,自己却干起杯来。他举杯敬高勇,自己喝了。又举杯敬曾芒芒,自己又喝了。肖克让高勇和曾芒芒放心,这一点酒,对于他,那是小意思。酒逢知己千杯少啊!肖克就是表现得这么好了,他们还是那样对待他。肖克是一个诗人,哪里会轻易就范于这个腐朽虚伪的社会呢?可是,他看着他的爱人受苦受穷,看着他的父母兄弟受苦受穷,他心里难受啊!好吧,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肖克也会装孙子,他剪掉长发,撕掉喇叭裤,写了入党申请书,义务劳动总是抢在最前面,每天都保持着对全体教职员工的微笑。点头,哈腰,早到十分钟,打开水,做清洁。然而,涨工资还是没有肖克,提升干部还是没有肖克。因为肖克是工农兵大学生。工农兵大学生不就等于不学无术的白卷大王张铁生吗?连他班级的学生都联名写信给学校,希望学校给他们调配正规的大学生毕业生作为他们的老师,因为他们想学一点真正的知识和本领,以便接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肖克怎么办?肖克不差呀!肖克是诗人,发表了若干篇诗作,现在的大学生,有几个比得上他?然而,正规大学新来的毕业生,就是倍受重视,人家的工资就是比他高,最近还又提了一档。我操他妈的!毛主席都说: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现在,他们还给不给人活路啊?是历史让他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这个社会,怎么能够把历史沉重的包袱,放在个人的肩上呢?
  说话间,邻居敲门,一个中年妇女进来借一调羹盐。肖克和高兰都抢着站起来。肖克把自己家的盐罐子整个塞到中年妇女手里。“用吧,用吧,尽管拿去用吧,借什么借?大姐。你要是还回来,我们就要生气了。盐嘛,高兰她们单位多的是。”肖克说。
  肖克,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校园诗人,竟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如此会做人了!高兰说:这个中年妇女是学校一位副校长的老婆。她常来借日常用品。一借就会忘记归还。你们看肖克多会胡说――高兰她们单位有的是盐――不假,餐馆当然有的是盐了,可是高兰能够随便拿回家吗?那是公家的呀!高兰就这么没有觉悟?就这么下贱?就这么没有人格?连食盐都偷?笑话!
  面对肖克,曾芒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感慨地看看高勇,寻求同感,高勇的脸色白里透青,眼睛发雾,肌肉颤动,好象突然发作了疟疾。曾芒芒顿时恍然大悟:高勇在单位也遭受了与肖克同样的经历。只是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曾芒芒。
  现在的社会,对不学无术来了一个矫枉过正,文凭热越来越利害,单位用人,工人转干,干部提拔,甚至男女之间介绍对象,都非常讲究文凭了。现在大街小巷都是大学招生布告,电视大学,函授大学,成人大学,职工大学;大学代培班,大学研究生班,大学速成班,大学作家班,等等,等等,名目繁多,都在火热地招生。曾芒芒的车间主任,本来是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工人,目前去读研究生了,半脱产,学政治经济学,一年半之后毕业。将来他在个人档案的表格上,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填上研究生文化程度了。他的升迁,就有了一定的保证了。最近上面下了有关文件,据说高教部要求,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工农兵大学生,都要分期分批地回炉学习。然而,曾芒芒的液压传动专业水平,肯定比她们的车间主任强。除了大学的专业学习之外,曾芒芒在工作中一直都在努力钻研和学习。她是一个做什么就想把什么做好的人,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女青年,这一点,认识她的人谁都知道。可是,谁认识她呢?谁知道她呢?她个人档案里头的表格,才是她的形象代表。高勇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其实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表格。中国!我的中国啊!一哄而上。什么都是一哄而上。十几亿的人,一哄而上。闭着眼睛想想,情景真是可怕。
  从高兰家出来。曾芒芒不说话。高勇也不说话。他们肩并肩走在大街上。曾芒芒的皮鞋鞋底,敲打着冻得紧梆梆的大地,每一声都像忧愤的叩问。路过了天主教堂。教堂大门紧闭,里面漆黑,悄无声息,上帝睡着了还是保持着沉默?有几个人知道它本来的名字是圣若瑟教堂?高勇知道。江汉关大楼的钟声响了,1921年的英国钟,最初的音乐是《伊丽莎白女王万岁》,大楼收回主权之后的音乐是《钟声》,文化大革命时候高奏《东方红》,现在恢复了《钟声》。当――当――当――钟声洪亮,圆润,温厚,却有着强劲的穿透力,把残酷的时间概念,渗透到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电车转弯的时候,不当心,辫子掉了。劈里啪啦的火花,撕裂着城市的夜空。他们不用说话。他们说话也没有用。
  1985年的元旦到了。在这喜庆的节日到来之际,高德静想与未来的儿媳妇曾芒芒,单独说说话。曾芒芒忐忑不安地跟随高德静进了他们夫妇的卧室。高德静走在前面,却像长了后眼睛。她头都不回,就对刚刚进门的曾芒芒说:“请你关上房门好吗?”曾芒芒立刻转身去关上了房门。高德静自己坐在床沿上,让曾芒芒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这是一张梳妆台的凳子。梳妆台很古老,紫红色,到处镶贝,贝片剥落了不少,油漆也处处剥落,但是因为高德静长期的精心擦拭,梳妆台的每一根线条都油亮光滑,具有一种没落的高贵。高德静穿着中式立领毛衣,披发稍微做了几卷大波浪,双得深深的眼皮缓缓抬起来,直直的鼻梁上有一道刚毅的光芒。高德静与曾芒芒喜欢的一位电影明星的气质多么相似啊。舒绣文,三十年代的影星,总是从容不迫地取下她的斗篷,里面是一身华贵的旗袍。曾芒芒未来的婆婆高德静,真是具有观赏性啊!高德静不说话多好。高德静一说话,曾芒芒就胆怯。她说话太字斟句酌,太意味深长,也太毋庸置疑了。
  芒芒,你和我们高勇,相处的时间不短了。按年头,是三年,按实际时间,也有一年多了。我们对你,还是非常满意的。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们高勇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们结婚的意思呢,高勇也好有几次向我们透露过了。芒芒,现在可以这么说吧,你们的恋爱关系应该是确定了。对吧?
  曾芒芒点点头。曾芒芒心里更加忐忑不安。其实芒芒希望高德静有什么事情,直接和她的儿子谈,而她与芒芒,就这样客客气气好了。平时大家不见面,周末或者节假日,芒芒陪高勇回家,为任天育校长帮帮厨,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这就够了。
  高德静手里忽然多出了两样东西。一只海鸥牌120照相机,一件奶黄色羊毛衫,都是崭新的,还带着包装。高德静把它们推向曾芒芒:芒芒,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请你务必收下。我们中国人的风俗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我儿子选择了你,我们家长同意了他的选择,我们就应该给你一份见面礼。这是一份薄礼,略表高勇父亲和我的心情。
  显然,这份礼物不薄。曾芒芒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谁送过她如此贵重的礼物。然而,礼物代表“我们”选择了“你”。曾芒芒想起了1983年10月的轮渡,是曾芒芒选择了高勇。高勇一定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他的母亲。不过,算了,这没有什么。只要相爱,谁选择谁都是一样的。这么贵重的礼物还是令曾芒芒慌乱,她急忙站了起来,说:谢谢。
  高德静摆摆手,示意曾芒芒坐下。不用谢,高德静说。高德静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沉重。会晤并没有到此结束。
  芒芒啊,现在已经是1985年了。高勇今年下半年,就是30岁整了。古人有云:三十而立,按说高勇应该成家了。成家立业嘛,这也是我们对你们的期待和希望。可是现在,有这么一个小问题。你们是先成家后立业呢?还是先立业后成家?更具体地说,高勇作为一个男子汉,是否应该首先在事业上,再上一个台阶呢?再具体一点,高勇是否应该考虑,先考研了再说呢?所以,我想单独和你谈谈我们女人的一个私房话。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可以告诉我吗?
  曾芒芒忽隆一下血往上涌。如果不是卧室光线昏暗,曾芒芒不知道她的脸往哪里搁。曾芒芒无法回答高德静的问题。高德静所指的程度是什么呢?
  高德静等待了一刻。没有回答。她换了一个更加露骨的说法:恕我冒昧,你和高勇――你还是处女吗?
  曾芒芒用手捂住了脸。但是她立刻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很好!高德静用赞赏的口气说:太好了!芒芒,你真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既然这样,你们就没有什么累赘了,我们也就很好作出决定了。我建议,你们暂时保持这种良好的健康的友谊,高勇立刻开始复习,参加今年的研究生考试。现在的研究生是允许结婚的。因此高勇考上之后,再结婚也不迟。前后也就是相差几个月的时间。立业成家,两桩大事都不耽误。芒芒,你看呢?
  曾芒芒松了一口气。原来不就是建议高勇考研吗?高勇自己早就在考虑考研的事情了。高德静完全可以在饭桌上,和大家一起探讨。现在他们工农兵大学生,在社会上遭到普遍的轻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高德静实在不必这么神神秘秘。
  曾芒芒说:当然很好啊。
  那就太好了。高德静说:那你就给高勇说说你的意见。芒芒啊,从现在的形势看,高勇的考研的确应该是头等大事。硕士研究生读完再读博士,那就成为真正的学者了。看看国外那些诺贝尔奖获得者,那些有成就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有几个不是博士出身?中国现在改革开放了,不再是过去了,我敢断言,不出十年,一定是知识的天下。人类要发展,肯定离不开知识。邓小平他老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拨乱反正是在纠正什么?就是在纠正对于知识的蔑视。芒芒,我了解我们高勇。这孩子虽然少言寡语,不善用文学语言表达感情。但是他一直都拥有着美好的理想和情操。对于美好的事物,他总是那么向往,那么喜欢,那么如鱼得水。芒芒啊,你看看他对于你的选择,不是说明了他的性格吗?人家给介绍了多少女孩子,多少女同学追求他,你看他就是坚持自己的标准,直到你的出现。将来如果高勇是博士了,芒芒啊,你就是博士夫人。社会地位,住房,工资,出国讲学,所有的待遇都上去了。将来你们一定生活得非常幸福和美满。高勇的外公,若是九泉有知,一定会瞑目长睡了。
  高德静用双手捂住了嘴,闭上了眼睛,不让自己流泪。她心潮难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曾芒芒明白了。
  谁的心里,都埋藏着自己的理想。有的时候,自己的理想不一定符合现实,所以只得埋藏,深深地埋藏。今天,高德静让她内心的理想见到了阳光。现在,机遇的确是在闪现,高德静敏感地捕捉到了。因此她比曾芒芒激动多了。博士与博士夫人是高德静的理想,不是曾芒芒的。曾芒芒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然而,曾芒芒不能不佩服她未来的婆婆高德静,她的话,她的分析,她的建议,听起来都非常有道理。只要暴露出埋藏的理想,谁的理想都动人。
  当曾分地郝毓秀夫妇听说了高德静夫妇的建议之后,拍手叫好。郝毓秀感叹说: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底子啊!然而,郝毓秀不满意地是:高德静太狡猾了!她在玩弄手段,欺负她的年轻幼稚的女儿。考研,这么好的事情,她有什么不便对他儿子说的呢?只是她怕芒芒拖高勇的后腿,首先要镇住芒芒,软硬兼施地哄住芒芒。芒芒啊,你这个婆婆,太精明了!将来要是碰上了我,对不起,我是不会客气的。我绝对寸土不让。我要让她知道,我郝毓秀的女儿,是不能欺负的!曾家的后代,是欺负不了的!曾家的爷爷,连江山都打下来了,她高德静还在我们面前,玩这种手段?
  阶级斗争真是无处不在。
  曾芒芒在与母亲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打扫清洁。她快速地为家里打扫了清洁,熨烫了父亲的一条毛呢西裤。把炒好的肉末雪菜装进了罐头瓶子里,放进挎包。她要回武昌的单身宿舍去了。她对阶级斗争没有一点兴趣。她不喜欢高德静的方式,也不喜欢郝毓秀的方式,她喜欢张阿姨的方式。张阿姨总在操心芒芒什么时候结婚。要结婚了,孩子。你们年纪不小了,孩子!人要尊重自然规律!再把高勇带来吃顿饭吧,我还得多接触接触他。高勇不说话,让人不好了解。芒芒啊,我怕他配不上你啊!
  为什么张阿姨不是曾芒芒的妈妈呢?
  遗憾的是,曾芒芒看望张阿姨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了。她没有时间。
  孩子无法选择父母,这又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
  1985年的早春时节,高勇开始复习,准备考研,还是考他自己的专业。曾芒芒也跃跃欲试。但是她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高勇开始复习之后,与同宿舍的同事合谋,争取到了一间单独的单身宿舍,这样,高勇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用于复习了。于是,他们就不再遵循过去的约会时间了。曾芒芒几乎每天下班之后,都直接乘车来到高勇的宿舍,为他去食堂打晚饭,或者用电炉熬一点肉汤鱼汤什么的,增加高勇的营养,然后为高勇洗涤衣物,整理床铺,然后,再乘车回自己的单身宿舍。他们两个单位的宿舍区,相距五站路,骑自行车需要一刻钟。曾芒芒不敢在夜晚骑自行车,夜晚街头的小流氓太多了。
  回到宿舍,曾芒芒开始学习德语。
  曾芒芒有一点赌气地开始学习德语。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曾芒芒也想考研呢?
  一个人成熟的过程,真是一个遗憾的过程。曾芒芒感到,令人遗憾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第六章1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5:47 字数:6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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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疯狂的春天。早春过后,一场春雨一场晴。温度跳跃式的上升。花草树木跳跃式地生长。街道两旁的梧桐,昨夜的枝干还一副铁骨铮铮的模样,早晨就是毛茸茸醉迷迷的了。街头巷尾的地皮,不久还是黑的,一眨眼,全绿了。武汉大学的樱花开了。东湖的桃花开了。植物园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花,全都竞相开放。车间办公室的桌子上,不知道是谁,在喝水的玻璃杯里,养了一支翠绿的柳条和一支含苞的紫荆花。以前怎么就没有感觉到这么浓烈的春的消息呢?
  春游时兴起来了,许多单位的共青团或者工会,出面组织了职工的集体春游。像武汉钢铁公司这样的大型公司,还出动了自己的通勤车,把一车一车兴高采烈的职工,送到东湖去踏青。轮渡更加拥挤。公共汽车也更加拥挤。长江大桥上的车辆,首尾相接,只能蜗牛一样爬动。人们穿着出门的衣服,戴着商标还没有撕掉的太阳眼镜,胸前挂着照相机,胳膊上挎着日本“三洋”牌录放机,背上背着羽毛球拍子,挎包里塞满了卤鸡蛋和面包,在马路上等候公共汽车,又耐心又焦躁。任何公共汽车过来,人们便像潮水般地淹没了它。武汉这个城市也疯了。好象它忽然发现它从前一直都没有享受过春天,现在公然地变本加厉了。武汉市原本是个码头城市,南北交汇,迎来送往,一年四季都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寒冬也都是春天。随着1858年11月的第一艘英国巡洋舰朔江而上,深入汉口,更热闹的季节开始了。西洋建筑,钟楼,教堂,酒吧,回廊,音乐,舞女,阳伞,烫发,裸臂,赛马,海员俱乐部,水兵,“哈罗”,三轮车夫都会用英语招徕顾客。一个季节就是百年,漫长的日子造就了城市的市民们性格。人来疯就是这个城市的性格特点之一。人来疯就是人越多越起劲。比如一般的武汉人进餐,他一定是不会寻找安静的餐厅的。越是人满为患,酒气熏天,吵吵嚷嚷的餐厅,食客越多。三皇五帝到如今,这个城市几乎从来就没有安静过。它总是战场,总是兵家必争之地,总是文人墨客聚会之处。只有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公开地,固执地,狂热地,坚持不懈地表示着对于这个城市的酷爱,这就是毛泽东。毛泽东主席一趟趟地来武汉,一回回地住东湖,东湖仿佛就是他的家。长江成了他的游泳池。为什么?不知道。毛泽东的诗词写道: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原因还是不知道,毛泽东的行为给这个城市增添了一种神秘。
  只要有一点的机会,就要获得最大的快乐,武汉人不肯再放过春天了。叫卖牛仔裤的地摊,从汉口的汉正街,一直流动到东湖梨园的大门。油炸臭豆腐和热干面的小吃摊子,紧紧跟随着人流。小餐馆和小旅社,跟春天的小草一样,绿到了小巷最深处。武汉不是广东,没有获得中央的政策,没有正式对外开放。可是武汉人自己对自己开放了。有一点愤懑,有一点委屈,有一点忌妒,有一点伤心,有一点自暴自弃,有一点叫化子过年穷快活。忽然地,日子就是不一样了。到处热气腾腾,乱乱糟糟。人人都亢奋,没头苍蝇一样。所有这些感觉连同春暖花开带来的燥热,羽毛一样骚扰着人们的感觉神经。深夜无法入睡。没有人会无动于衷,最冷静的人,也无法无动于衷。
  高勇会突然放下书本,走到门外,站在走廊上。他一动不动,站在走廊上,任温热的春潮扑面而来。一件为单身汉们在阴冷的宿舍御寒的军大衣,破旧,油腻,从高勇的肩上,慢慢地,滑落下来。
  曾芒芒倚靠着门框,双臂交叉,搁在胸前。她也一动不动,看着高勇的背影;军大衣的悄然滑落,像一个难言的哀求。
  高勇除了八小时的工作,就是埋头书本,闷了一个多月了。常声远说:这样不行,得放松放松,出去走走!
  在高勇曾芒芒邀请常声远林晓玲吃过小美地之后,常声远多次邀请高勇和曾芒芒了。今年的春天这么好,不行!高勇你得带芒芒出来踏个青。考研是什么?考研不也是谋求幸福的手段吗?幸福就在眼前,那是不应该放过的。高勇,你这个酷爱美好的人,现在是怎么哪?这种考研,对你不是小菜一碟吗?
  高勇啪地放下钢笔,说:“好吧!玩去!”
  常声远林晓玲,高勇曾芒芒,一行四人,来到了东湖公园。他们沿着湖边散步,指指点点,观赏花草树木。他们在草地上打羽毛球,淘汰制;便宜了常声远和高勇,他们凭借力气就可以永远淘汰他们的女朋友。有自行车出租。常声远租了三辆。只有林晓玲不想骑自行车绕湖一周。东湖公园太大了,骑自行车太累了,会累得一身大汗,头发也会被吹乱的。林晓玲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好象还化了妆,因为她看起来格外明眸皓齿。曾芒芒却太想骑自行车狂奔。绕着湖水,狂奔,脚就象自己的翅膀,飞过两旁的笔直的碧绿的池杉和一蓬蓬娇艳的夹竹桃。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三个人大汗淋漓地回来,林晓玲坐在草地上,打着花阳伞,朝他们招手。林晓玲换装了,毛衣换成了粉红色的夹克。夹克是刚刚开始流行最时髦服装,鲜亮的粉红色,林晓玲酷似一朵春天的花。拍照。林晓玲摆出各种姿态,常声远为她拍照。曾芒芒死活不肯穿上林晓玲的衣服拍照。就这样,曾芒芒羞涩地说:我就这样拍。曾芒芒腼腆极了。她就这样,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坐在湖水边,望着镜头,笑容僵硬。林晓玲挎着常声远的胳膊拍照。林晓玲在背后蒙着常声远的眼睛拍照。林晓玲巧笑莺莺,美目流波,引得游客纷纷回头看她。林晓玲的大胆依偎,让常声远红脸了。高勇的脸也红了,但是他没有表情,像个忠实于职守的摄影师,不厌其烦地跟着他们奔跑,认真地为他们拍照。高勇也主动要求曾芒芒与他合影。曾芒芒欣然同意。林晓玲为他们挑选的背景是桃林,桃林繁花如云,曾芒芒站在高勇身边。常声远为他们拍照。林晓玲在一边导演。他们的姿势太古板了!两人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咳,这两个人!常声远说:“高勇,芒芒耳朵旁边是什么?树叶吗?”高勇转头去看芒芒的耳朵,常声远就在这一刻按下了快门。他们都笑了。这是一张最生动的照片。
  这一次,常声远坚决要请高勇和曾芒芒吃饭,就在东湖岸边的听涛餐馆。由于食客太多,人声鼎沸,他们靠窗边坐着,也听不到涛声。常声远和高勇喝啤酒,一人一碗,吃面条的大瓷碗。林晓玲喝橘子汽水,曾芒芒喝什么?曾芒芒沉吟了片刻,说:“啤酒。”常声远给了她一通热烈的掌声。“好!”常声远结结实实地叫道。曾芒芒从来没有喝过啤酒。啤酒也是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流行起来的事物,与咖啡一样,啤酒在过去的中国,只是一种情调,一种小小的奢华。曾芒芒端起碗,喝了一口,原来啤酒的味道是这样的,她想要的,就是一个知道。常声远建议林晓玲喝一点,林晓玲害怕地说:不。曾芒芒的脸蛋,从颧骨开始,一点点地红艳艳起来,她望着她的三个朋友,时不时地莞而一笑。高勇生怕曾芒芒喝醉了。他接过了芒芒的啤酒碗。
  林晓玲兴奋地尖叫一声,她遇上熟人了。一大群,男男女女,面红耳赤,轰轰烈烈上到二楼,都是林晓玲她们银行系统的同行。大家围了过来,开玩笑,请他们的行业之花――林晓玲同志,向大家介绍她的男朋友。常声远站了起来,向他女朋友的同行们致意。林晓玲说:他呀,常声远呀,工作在中央在汉的单位嘛,什么单位?穷单位,中科院的一个研究所呗。目前正读硕士研究生。有什么呀,运气好呗。要是谁让我代职读研,我不也是研究生了。考研就考研呗,有什么了不起。得了,什么郎才女貌,牙齿被你们酸掉了!
  快乐、骄傲与满足,在林晓玲的故意谦和之中。曾芒芒又把啤酒拿了过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品尝。曾分田爷爷喝酒,喜欢吟诗助兴,唐朝诗人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实人生不得意,更应该尽欢。既不得意,又不尽欢,那还有什么活头?
  曾芒芒也遇上熟人了。东湖公园到处都是熟人。邝园的老婆黄汉香,与她的姐妹几个,拖儿带女在游玩。她们在一处山坡上,铺开若干张报纸,围坐一起,中间堆满她们自己带来的食品。卤鸡蛋,卤豆腐干,花生米,辣椒,榨菜,烧饼,保温桶,小号开水瓶。扑克牌撒落一地。黄汉香把儿子招了过来。她和邝园的儿子,三岁多了,一头讨人喜欢的天然卷发,眼睛活象邝园,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黄汉香得意地吩咐:儿子,叫阿姨!阿姨好!黄汉香说:芒芒啊,不介绍一下?这是你的男朋友?她故意冲着常声远说。常声远比高勇面黑,个子稍小。林晓玲指指高勇:人家这个漂亮小伙子才是芒芒的男朋友啊!黄汉香大笑。她早知道高勇。她要嘲笑曾芒芒,出出曾芒芒的丑。芒芒,恭喜恭喜,我想你的男朋友,不是博士就是硕士,不是硕士至少也是大本吧?什么时候给我们吃喜糖啊。邝园的事情你知道吧?这狗东西,脾气太糙了!受不得委屈受不得气,别人看不起他,他还看不别人呢!一个工人,又没有文凭,又没有家庭背景,有什么本事啊?还就是横!办了留职停薪了!不要铁饭碗了!去深圳打工了!说了,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不回来见我们母子俩。这狗东西!谁要他混出什么人样来?舒舒展展不受气就行了呗。黄汉香亢奋得手舞足蹈,笑得像哭,她怎么哪?
  春天!
  春天。风和日丽。东湖的碧波是一匹玻璃绿的缎子。一艘桐油油过的小木船随风飘动。舵手是一位冷峻的黝黑的瘦削的老人,双手泥塑的一般,表皮堆砌,虬结,绽裂。
  林晓玲伏在曾芒芒肩头上,耳语道:“芒芒,说真的,那个漂亮的小男孩,会不会让你联想到,那要是你的孩子该多好吗?”
  曾芒芒的心湖被搅动了一下。邝园!她说:“会。”
  燕子来了一趟武汉。燕子从部队转业了。设法弄到了国家经贸委的一份工作,还设法让单位把她被派驻到深圳。燕子烫发了,衣服穿得金光亮霞,据说是港派风格。燕子总是走在大家的前面。她已经不愿意在家里请客吃饭,坚持要去餐厅。
  “广东那边连吃早餐都不在家里,人家叫做吃早茶。好多生意都在餐厅谈,从早茶开始就会朋友,一边吃一边谈生意。不在一起吃饭,没有环境,没有情调,没有气氛,怎么谈生意?谁现在还在家里请客?”燕子劈里啪啦地说。
  燕子非得请哥哥曾分地,嫂嫂郝毓秀去餐厅吃饭,还非得让曾芒芒和高勇作陪,还强烈要求曾芒芒和高勇带好友来,说是吃饭人少了不热闹。于是,高勇带了常声远和林晓玲。林晓玲又带来了她的一对同事,也是一对恋人。这顿饭吃到尾声,燕子拿出了一大把造型新颖的电子手表。正宗的日本原装货,走私进来的,燕子的战友在海关,开后门给她弄了这么一点,才十块钱一只。看看,这可是手表啊!最高档的用品啊,一块破上海手表,也要125元,这手表才十块钱一只啊!这种便宜,只可能在深圳发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郝毓秀坚决不买,再便宜她也不买,她甚至连手表都不接过来看一看,因为她能肯定这是违法行为。曾分地倒是接过了手表,观赏了一下,又还给了燕子,说:“还不错。不过我们家的总管是芒芒她妈,我是从来不买东西的。”
  燕子的鼻子哼哼着,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德行。我也知道你们做官到了局级,就不会上街买东西了。够呛!所以中央不会选择内地搞改革开放啊,谁指望你们对新生事物还有什么敏感性啊!”
  曾分地郝毓秀夫妇,极其不高兴,又不便挂脸。曾家所有的人,只有燕子特殊,曾分田爷爷的小女儿,又是行伍出身,习惯了横行霸道。常声远赶紧出面救场,主动要求购买三块电子手表。燕子立刻放下哥哥嫂嫂,三块吗?三块!声远,你真是聪明人!你绝对买对了!一分钟不到,燕子立刻就叫常声远为“声远”了。燕子生长在北京,一个典型的北京人,热情全堆在嘴皮上。常声远将三块电子手表,都给了林晓玲,让她们姐弟三人,一人一只,都感受一下来自深圳的新时尚。林晓玲的一对朋友,也蠢蠢欲动。男女青年低头商量了一阵子,买了两只,当时就戴在手腕上了。一边戴一边叽叽咕咕笑。燕子含着筷子,大发感慨,说:啊呀!看看,多么崭新的时代啊!中国人这才叫扬眉吐气了,买手表戴手表,就跟做游戏好玩一样。多开心啊!
  高勇的表现比较犹豫。他和芒芒都有手表。他们的经济又不是很富裕。高勇更没有必要随波逐流。曾芒芒明白高勇有他的道理。但是燕子的脸色很难看,所以高勇还是应该买。曾芒芒在餐桌下碰了碰高勇的腿。高勇这才说:我买一只好了。燕子客气地给了高勇一只手表。高勇把手表递给了曾芒芒。曾芒芒戴手表的时候,高勇埋头喝茶去了。
  燕子临走的时候,在火车的月台上,把曾芒芒叫到身边,对她说:“我可告诉你啊,芒芒,高勇这个人可不咋的啊!我都看不中,你爷爷和红奶奶肯定看不中!你还得意?自己找的,能耐得你,有什么经验啊?那个常声远,不比高勇强多了吗?你没有长眼睛啊!”
  燕子你别胡说!声远是高勇的好朋友!声远人家早就有女朋友!声远不就是世故一点而已吗?高勇不就是买你的手表不爽快吗?
  那你太小看我了,芒芒!高勇他不买这块手表,对我丝毫无损!燕子说:声远仅仅而已吗?不,你太没有经验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燕子说:好吧芒芒,现在的你,热恋头上,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你记住这个日子吧。今天是1985年4月20。今天我回深圳。我哥哥开后门给我买的火车票。你,我的侄女,送我上的火车。高勇不咋的!这就是姑姑给你下的断言。芒芒,有你泪流成河的那一天!
  火车开动之后,燕子从车窗里送出一句话:甩了他!
  下雨了。刷刷的春雨,淋湿了墙头法院新近张贴的布告。第一个巨雷从遥远的天际滚动过来,穿越城市的楼群,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大地颤抖了。窗户框子咯咯响。大街上的人们收缩着身体,急匆匆寻找归宿。正在移动的雨伞,忽地被一阵狂风掀翻,伞面下露出一双非常惊讶的眼睛。法院的布告,也被风一片一片地撕碎,大雨将碎片蹂躏在马路旁边肮脏的下水道中。警车鸣响着警笛,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马路上水花四溅。在全中国范围内,首次进行的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行动,战果从长长一排的法院布告上显示出来了。杀了一大批,关了一大批,管了一大批。武汉市捕获并枪决了这个城市传说中的杀人狂。杀人狂原来是一个娃娃脸的小伙子,出身于良好的工人阶级家庭,孝顺父母,性格随和,有正常工作。他自己制造了手枪,然后在光线迷蒙的清晨,或者鸟儿归巢的黄昏,在橱窗边枪杀清扫马路的女清洁工、在人行道上枪杀独自散步的老教授,还有无辜的少年。布告词富有法律意义的正义感,比如“性质恶劣,影响极坏,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类,但是事实部分简单,抽象,笼统,没有告诉人们,杀人狂枪杀与他毫无关系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冤有头,债有主是一条古老的传统规则,现在就这样被一个娃娃脸小伙子轻易地破坏了。找不到原因,人们就无法避免结果,谁都觉得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城市变得与荒野一样不安全。大街,小巷,楼房,橱窗,马路边的林荫道,看上去都不可信任。早上出门上班,无缘无故就会产生朝不保夕之感。
  社会治安的确是空前地混乱。人们开始怀念50年代的淳朴风气。也怀念文化大革命时代的精神纯洁。那是家不闭户,路不拾遗啊。那年月,人们都恨不得把自己的东西当作捡来的,交给警察叔叔,以表示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可是现在呢?就在前不久,曾芒芒她们总公司办公大楼门前的橱窗玻璃,被人无声地砸碎了,里面陈列的50张先进生产者的照片,统统被盗,其中包括曾芒芒的照片。曾芒芒是一张放大的普通登记照,要笑不笑的,看不出年龄,像20岁,也像40岁。谁需要这些照片呢?相信没有人需要这些照片。简直是无聊!破案的警察气愤地说。连警察都只能这么说,案子怎么破?无聊也成为了暴力的动机吗?
  曾芒芒的照片落到了谁的手里?被怎么处置了?如果按照物质不灭定律来说,曾芒芒的照片将永远流浪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想想也还是挺可怕的事情。
  城市涌进了大量的陌生人。滞留在轮船码头,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的陌生人,开始向市中心和居民区蔓延,由于找不到公共厕所,他们急了,就在商厦的拐角处,背过身子拉开裤裆就撒尿,气得来逛商厦的女孩子们一脸赭红,嘴巴撅老高。夜晚,蹲在楼房墙角的民工,你无法知道他们仅仅是想用自己的劳动换来一口饱饭,还是准备铤而走险。而对于民工们来说,被耽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每一栋黑暗的楼房都是巨兽。民工们心里比谁都害怕,谁也都害怕蹲在墙角的民工。大家都充满狐疑,紧张地盯着对方,擦身而过。
  张阿姨再三叮嘱曾芒芒:夜晚走路,如果有人在你背后说“喂”,你千万别回头!
  孩子啊,不是万不得已,夜晚就不要出门了!
  一定有新的事物在生长,一定!这个春天,不是以往的春天。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了这一点。
第六章2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6:45 字数:7912
 2
  一个天气阴暗的晚上,曾芒芒从高勇的宿舍出来之后,去了职工大学。武钢职工大学与社会上一样,开办了许多外语班。高勇集中精力复习之后,他们基本不看来电影了,这样,曾芒芒也挑选了一个德语班。每周三个晚上上两节课,每个月交费9元。这笔学费是开发票的,可以由学生所在单位给予报销,当然那必须事先经过单位领导的认可。曾芒芒没有去找厂领导要求报销,她觉得自己想学一门外语,与单位没有什么关系。曾芒芒梦想自己有一天会一鸣惊人。这个梦想从小就有,但是从来没有实现过。倒是培养了曾芒芒默默做事情的习惯。每一件事情,她都默默地做。希望做得最好,然后一鸣惊人。曾芒芒默默地做事情了,比如她的工作,但是也还是从来没有产生一鸣惊人的效果。就算一鸣惊人是一个埋藏在心底的理想,可以吗?曾芒芒告诉自己:当然可以。
  晚上九点半,曾芒芒放学了。大家挤在教室门口,羞涩地用德语道再见。出门之后,大家都改说中文了。不好意思,用外语开口,总是不好意思,生怕大家笑话和反感。好了,再见。从职工大学到曾芒芒的单身宿舍,有捷径小路,过了大街,从一家商店旁边的小巷进去,步行12分钟就到了。进入小巷之后不久,一个男人跟踪了曾芒芒。小巷的路灯坏掉了许多,相隔老远才有一盏昏黄的照明灯,男人鬼一般的影子,一会儿就投射在曾芒芒的脚前。曾芒芒加快了脚步,男人也加快了脚步。前面是铁轨。轨道两边是树丛。四周无人。男人粗重的呼吸已经听得到了。曾芒芒魂飞魄散。快来人!这是一条道路,应该有人行走,请快来一个过路人吧!可是,就是不见来人,铁路眼看就要到了。男人已经近在咫尺!曾芒芒突然转身,男人也突然停住了。一张模糊的惊恐的男人脸。曾芒芒没有停顿,她擦过男人的肩膀,朝大街飞跑。男人追上来了吗?曾芒芒不知道。她耳边是自己的脚步声和风声。曾芒芒跑得极快。出了小巷口子,就有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行使。曾芒芒与公共汽车并肩跑着,使劲摇手。她运气好,遇上了一个恻隐犹存的司机,他带住了煞车,打开了车门。曾芒芒一个健步,攀上缓缓行使的公共汽车。安全了!曾芒芒大口大口喘气,扶着栏杆,向司机道谢。公共汽车把曾芒芒又送回了高勇的宿舍。
  平静下来之后,曾芒芒又觉得可笑。因为她不能确定那个男人是否在跟踪她。更不能确定男人与她,到底谁怕谁?男人为什么惊恐不安呢?曾芒芒不知道。这太可笑了。但是曾芒芒不敢再冒这个险。高勇也不敢了。
  这一夜。曾芒芒没有回去。本来,高勇是要送曾芒芒回去的。走到宿舍门口,他们谁都没有伸手开门。高勇扳过曾芒芒的身体,把她拥在了怀里。
  问题开始变得复杂起来。高勇的单身宿舍有四张单人床。由于是假装还有四个人在居住,离开的三个人,床铺都没有卷起来,任何一张床都可以睡人。他们商量说:为了芒芒的安全和为了替高勇赢得时间,芒芒就在这里睡觉吧。他们紧紧依偎着,商量。高勇说:“你可以随便睡哪一张床。”曾芒芒说:“好的。”他们还是紧紧依偎着。曾芒芒的身体,开始发出细细密密的震颤。高勇更加搂紧了曾芒芒。他在芒芒的耳朵后面悄声说:“别怕,睡觉吧。你先睡觉。我继续看书。我不会的!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曾芒芒点头。频频地点头。他们还是没有分开。高勇的呼吸炙烤着曾芒芒。高勇说:“你想睡哪一张床?”曾芒芒说:“随便。”高勇说:“我不会的!我不会的!”高勇的声调,完全是在祈祷某种力量的支持。他顶不住了。
  曾芒芒合衣躺下来了。
  高勇也合衣躺下来了。曾芒芒躺下之后,高勇坚持看书,坚持了大约十分钟。
  他们一人一张床,面对面,中间间隔一张书桌的宽度。夜深人静。天没有了,地也没有了,城市消失了,空间在缩小,缩小,最后,世界的直径小到只有一张书桌宽了。
  芒芒,睡得习惯吗?
  还可以。
  你还没有睡着?
  没有。你呢?
  也没有。
  穿着衣服睡觉会很不舒服的,芒芒,你还是脱掉吧。
  好的。你呢?
  我?我当然也脱。
  脱吧。
  脱吧。
  为什么连衣服都不脱呢?
  是啊!
  他们笑了起来。他们说话的语气很客气,笑声怪怪的。他们坐起来,各自脱外衣。他们把脱掉的衣服都放在椅子上,这把椅子在他们的中间,他们伸出胳膊放衣服的时候,手指都快要碰上了,好象对方有着强大的磁场,他们的衣服是温热的,堆在一起,起了化学反映,一股浓烈的身体气味弥漫开来。
  高勇忽然过来了。高勇说:“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不就是站着拥抱的卧倒吗!”
  曾芒芒瑟瑟发抖。她无所适从。她从来没有在床上,夜晚,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被一个男人,整个儿搂在怀里,哪儿哪儿都贴着。
  床上的拥抱,绝对不是站着拥抱的卧倒。高勇自己话音未落,就失去了理智。高勇的身体器官,全面出击,好象电影里面的机器人,一旦通电,全身上下的功能键,都刷刷地挺立起来。曾芒芒本能地反抗,盲目地反抗,柔和与害羞地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压迫。压迫与反抗,互相刺激,把这场男女两性玫瑰色的战争,愈演愈烈,推向高潮。最后,当兵临城下的时候,曾芒芒惨叫了一声。这声惨叫使高勇如遭棒喝,他顿时清醒,丢盔弃甲,偃旗息鼓。
  道歉。流泪。流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还没有领结婚证吗?我们怎么能够这么做呢!这不是在准备考研吗?怎么能够沉湎于儿女私情呢?两人的良心都受到了道德的谴责。高勇送上手绢。曾芒芒抽吸鼻子。渐渐地,两人平息了下来。松弛。疲倦。两人高风亮节地依靠在一起,打了一个盹,天就亮了。赶紧起床,都得按时上班呢。曾芒芒飞快地洗脸,梳头,整理床铺。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单身汉们都在抢着上厕所和使用公共盥洗室。曾芒芒出门之前,高勇先开门出去望风,走廊上好不容易才出现一个没有人的空挡,高勇挥挥手,曾芒芒鱼一样轻快地溜了出去。
  八个小时之后,他们又见面了。这次的见面,好象久别重逢。关紧房门,拥抱,互相端详,他们发现对方的变化都很大。对不起!他们互相说,但不清楚针对什么在道歉。直到手指去抚摸对方的脸颊,直到发现对方的脸颊上遗留着克制的痛楚,才忽然明白,是刻板的理智在向火热的感情道歉,是理论在向实践道歉,是头脑在向躯体道歉,是人为的规矩在向自然的本能道歉。
  你好吗?
  你好吗?
  芒芒啊,我担心了整整一天,我想你今天不会遇上杀人狂吧?
  是吗?真是奇怪,我整整一天也是提心吊胆,高勇,你猜猜我担心什么?
  什么?
  担心突发地震!
  芒芒!
  围墙倒塌了,篱笆倒塌了,理智,理论,思想,规矩,全部坍塌。肉搏战重新开始。这一次的战争回归了本来的面目,还原为游戏。痛!曾芒芒说。高勇又退缩回去。还是赔礼道歉,还是有一点眼泪。埋伏,窥视,等待,蠢蠢欲动,央求,不知怎么的,后来就都笑了。求证悬念其实是一件非常有乐趣事情。果然,床单上展现了几点处女之血。两个人看了看那几滴血,都有几分放心,又有几分诧异,好象儿时听过的神话故事,终于显露了真迹。两个人分享了秘密的人,忽然就感觉到了同谋般的亲密。曾芒芒的头,紧紧贴在高勇的脖子窝里。高勇将曾芒芒凌乱的头发,一丝一丝理顺。高勇那双倍受曾芒芒青睐的手,如愿以偿地在搁在了曾芒芒的脸上。它优雅地滑动,令人心醉。一根椭圆的、饱满的、纹理细腻的指头,慢慢地、清晰地、有情有意地抹去了曾芒芒眼角的泪珠。为了邀约再次的抚摸,泪珠立刻欢快地冒了出来。他们心领神会地笑着。脚纠缠着脚,手交错地握着,掌心对着掌心,被单蒙过头顶,眼睛不许睁开。高勇这才悄悄地诉说了他的衷肠:他每一次看见芒芒,都要长久地勃起。老是这么硬着,他的小腹都涨痛起来了。他觉得自己都要生病了。他是30岁的男人了,再不能够过上正常的性生活,恐怕对身体非常不利。
  曾芒芒内疚了。对不起!她惶恐地说。会生病吗?芒芒以前根本不懂啊。这与她27岁的年纪有什么关系呢?27岁是不小了,可是谁会告诉她这种隐秘之事呢?同学之间的玩笑都很抽象啊,新华书店一直就没有这方面的书出售啊!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知道这句成语吗?
  芒芒知道。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男人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说男人的生理规律是水满则溢的话,那么,男人在青春期发育以后到结婚之前,漫长的时间,没有女人,怎么办呢?另外,天下还有那么多的光棍和鳏夫,他们怎么办呢?好吧,外国有妓院,中国呢?如此说来,中国该有多少男人要生病呢?高勇啊,别吓唬芒芒了!
  高勇说:“芒芒,芒芒,你这个傻姑娘!我吓唬你干什么?用手啊。男人都有手啊。芒芒,把手给我。来,帮我握着,对!就是这样,别害羞啊!”曾芒芒怎么能够不害羞?她害羞死了。她死过去了!高勇这前所未有的柔情,这前所未有的小意,每句话都湿漉漉地饱含水分,饱含着浇灌芒芒的强烈欲望,与他平时的干巴巴完全判若两人。曾芒芒受不了了,比刚才更加受不了。芒芒的脸,手,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燃烧起来了。心脏狂跳,肉体深处热潮涌动。最原始的冰雪开始解冻融化,茅草青青,一道小溪潺潺流峡谷。高勇欣喜若狂,发出了孩子般亲昵的呼唤与呻吟。这一次的深入与接纳,自然得天衣无缝。处女之血,如鲜花盛开,触目惊心。阴晴圆缺,日月交辉。人世间的许多道理,原本杂乱无章,此时此刻,忽然融会贯通。曾芒芒苏醒了,长大了。谢谢你!我要真诚地谢谢你!我也要真诚地谢谢你!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盖上被子,别受凉了。要喝水吗?我来替你去拿。芒芒!高勇!天哪天哪,这份恩情让他们如何消受啊!
  结婚。他们必须结婚了!曾芒芒的月经推迟了10天,把他们吓坏了。未婚先孕,那还了得!得向组织交代,得写检讨,得受处分。太可怕了。国家提倡的晚婚年龄,他们早就到了。考研是重要,难道比人的生命更重要吗?不!其实结婚了再考研更加合情合理。结了婚就获得了法律的保护。两人有了自己的家。安安心心。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高勇的复习一定就不会像这样,杂乱无章了。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他们忽然觉得,这一下,总算把头绪理顺了。
  这个春天得结婚,原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曾芒芒向单位递交了结婚申请书,单位高兴地批准了她的请求,出具了介绍信,盖上了大红印章。高勇来到了曾芒芒的单位。他们一起,到曾芒芒熟悉的各个部门和车间班组,请曾芒芒的同事吃过了第一轮的喜糖。曾芒芒也去高勇他们的单位,走了同样的程序。高勇他们热电厂正在分配职工的住房,如果高勇没有结婚证,根本就排不上队。曾芒芒亮相之后,高勇就被排上了,只是要求他们尽快把结婚证交上来。好的。高勇说。高勇以为结婚证是不难领取的。
  他们暂时放下了考研复习。兴致勃勃,准备先把结婚证办了,再与双方的家长见面,再尽量简单地举行婚礼。如果厂里的住房没有分配下来,就先在高勇家结婚住下。高勇家娶媳妇,自然也是要在家里准备一间新房的。尽管高德静一直没有正面表示同意他们在家里结婚,但是高勇知道,那是因为其一,母亲在逼他考研;其二,母亲想为高兰留一个住处。母亲坚信:高兰的第二次婚姻绝对长不了,高兰迟早要哭回来的。可是,芒芒,高勇说:你就别管新房的事情了,我娶你,自然是娶到我高家了。高勇以为,母亲高德静,再刚愎自用,儿子真的要结婚了,那高家当然还是得吹吹打打迎娶新娘的。至于住房,可以日后再调剂,单位肯定要给高勇住房的,别说论资排辈等也等得到,现在高勇在厂里,显然是最重要的技术骨干了。
  然而,一进入具体的办事过程,他们才发现,现实与他们以为的完全不一样。首先,结婚证迟迟无法领到。他们第一次去街道办事处,还喜气洋洋的,挎包里带了喜糖和瓜子。结果恰好是星期四的下午,街道办事处在进行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办事员们在读报纸,打瞌睡,不办公。曾芒芒拿出喜糖,硬着头皮,央求人家通融一下,给办理一下,因为他们是特意请假来的,单位离这里很远,厂的生产任务也很忙。人家根本不理睬,冷冷的脸,懒洋洋的,捧着茶杯和报纸,只是指指黑板上面的通知。黑板上写着:政治学习,谢绝办公。高勇突然忍受不了了,他火气冲冲地说:“既然不办公,政治学习还有什么用?”
  人家也不客气了,立刻还击说:“这话很反动啊!你们不就办个结婚证吗?急什么?孩子要出来了?”
  曾芒芒急了,要哭了,说:“你们不办就不办,侮辱人干什么?”
  高勇飞起一脚,把黑板踢翻了。这一下,高勇可闯了大祸了。街道办事处,是一级政府机构。高勇肆意损坏国家公物,藐视政府工作人员,干扰政治学习,这已经触犯法律了。街道办事处的人都出来了,拉拉扯扯,把高勇强行关进了他们的办公室。对曾芒芒说:让单位来领人吧。单位不来,我们就送交派出所了。高勇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叫喊,要曾芒芒绝不低头,看他们把他怎么样?他倒要看看,到底谁违法了?一个政府,不为他的公民正常服务,还私自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他倒要看看究竟谁在违法?
  毛主席教导我们:为人民服务。
  什么叫做为人民服务?
  街道办事处的人集体愤怒了。咦呀嗨,世界上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呢?说着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了。报警。办事处被骚扰了!有人在国家机关无理取闹!派出所与街道办事处很熟。要抓人吗?当然要抓!真抓?真抓!要不带铐子?当然要带!这家伙可翻了!一定得首先打消气焰。
  曾芒芒吓坏了。跑到马路边,找了一部公用电话,给常声远打电话。常声远不在办公室,开会去了,要开一天的会。曾芒芒又跑了回来。放下自尊,把挎包里的糖果瓜子都倒在人家的办公桌上,赔礼道歉。眼见得效果不佳,曾芒芒只得拿出了另外一手,找到办事处的主任,进行委婉的解释,在解释的过程中,暴露出高勇的家庭背景和曾芒芒自己的家庭背景。他们不是一般老百姓的孩子,他们的家长都是有地位,有级别的,在武汉市,都是树大根深的。他们的家长一旦动怒,这个街道办事处也不是没有麻烦的。这是我爸爸曾分地的办公室电话号码,这是高勇他爸爸办公室的电话,主任,你可以随时与我们的家长联系,以便一起教育和帮助高勇。曾芒芒臊着脸,说着自己听到都肉麻的一些话。可是,不说不成啊!
  事情终于被曾芒芒摆平了。结婚证当然没有领到。在回去的路上,两人都非常沮丧。
  高勇说:“芒芒,我不喜欢你哀求他们!”
  曾芒芒说:“那怎么办?我倒是觉得你不应该突然发火。”
  高勇说:“我还不是为你?他们侮辱了你!”
  曾芒芒说:“即便受了侮辱,也不能鲁莽行事啊!”
  高勇说:“好!我鲁莽。我鲁莽!对不起,我鲁莽!行了吧?”
  曾芒芒的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高勇不理睬曾芒芒的眼泪,背过身去,气喘如牛。公共汽车到了曾芒芒单身宿舍这一站,曾芒芒也不理睬高勇,自己就下车了,他们本来是要一起回到高勇宿舍的。等高勇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芒芒!”。公共汽车“哐”地关门了,毫不通融地带走了高勇。高勇也并没有在前面一站下车,再步行回来,赶到曾芒芒的宿舍来找她。
  他们闹僵了。僵得很利害。都认为是对方不讲道理。常声远出面调停,在两边都巧言令色,才使他们和好如初。
  然后,继续办理结婚证。他们起用了家庭户口,设法换到了汉口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宁可舍近求远,为的是不再受气。两人约好时间,一起请假,从武昌跑到汉口,先坐公共汽车,再乘轮渡过江,再换乘公共汽车。到了街道办事处,他们被告知证件不全。结婚,仅有恋爱双方的申请书和单位介绍信,那是不够的。男女双方必须要在指定的妇幼保健医院做婚前检查,只有婚前检查获得了通过,他们方可领取结婚证。他们辗转到这家被指定的妇幼保健医院,却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去。他们在院子里就碰上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女青年。据说是因为处女膜破裂而受到了非常难堪的羞辱。医院不仅要求男女双方当场写下检讨书,还得通报双方的工作单位。因为医院有责任让他们的单位知道这一对青年人的道德品质有问题。
  曾芒芒扭头就离开了医院。高勇垂头丧气地跟在曾芒芒的身后。他们在炎热的大马路上匆匆走着,汗流浃背,最后却发现他们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曾芒芒说:“高勇,我希望你设法在这家医院找个熟人开后门。”
  高勇说:“我?怎么找?”
  曾芒芒说:“如果我知道怎么找,还要你去找吗?”
  高勇说:“你这就有一点咄咄逼人了。”
  曾芒芒说:“我咄咄逼谁了?”
  高勇举了举巴掌,表示歉意,不敢再言语。两人相对无话,良久沉默。天色已晚,两人黯然分手,各自回到各自的父母家去吃晚饭。
  最大的意外,还是双方家长的激烈反应。这对并不友好也并不和谐的家长,在儿女婚事上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怎么?你们在打结婚证?你们没有征得我们的同意啊!现在的儿女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居然自己两个人,说结婚就去打结婚证了。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得好好地要复习考研的吗?什么?先结婚后考研?那怎么可能呢?太幼稚了!结婚可不是儿戏啊!结婚是要有相当的物资准备和经济准备的!结婚需要投入多大的精力啊!而且一旦结了婚,小两口新婚燕尔,卿卿我我,迷恋热炕头,还有什么考研的心思?你们啊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懂得把握自己的命运了,看看现在这社会形势吧,国家改革开放了,到处要人才!要知识!要文凭!不怕得罪你们的话,你们这工农兵大学生的毕业证,已经拿不出手了,已经在被淘汰了。你们怎么就不觉得有紧迫感呢?现在是多好的时代机遇啊,大学校门敞开着,社会大力提倡着和扶植着,干部的提升在年轻化高学历化,国家在鼓励知识分子先富起来。你们怎么这么傻呢?如果你们一定要结婚,当然,我们也不能够阻拦。但是,你们现在的经济状况这么薄弱,住房都没有,不觉得还没有准备好吗?
  最后的话,就是非常露骨的暗示和威胁了。
  就传统习惯和社会现实来说,儿女结婚其实是父母的责任。只有为儿女完婚,儿女才算成人了,父母的携带之手,也才能够松开了。儿女结婚,既是父母的责任,也是父母的脸面。虽然说这么一些年来,西风渐进,也有开明的少数人,父母不管儿女,儿女不管父母。但是那毕竟是少数人,而且也多半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现在的年轻人,毫无经济实力,每个月的工资,刚刚维持自己的吃饭,在单位都是集体居住,个人地无一垅,房无一间,他们结婚成家,不依靠父母怎么成?因此说,父母对于儿女婚姻的决定权,是不容冒犯的。他们的暗示与威胁,不是空话,是实实在在的危险。
  轮到曾芒芒和高勇震惊了。他们原本以为,不管怎么样,他们决定结婚的消息,对于父母,都应该是一个喜讯。喜讯!场面应该是笑逐颜开,啊!真的?太好了!祝贺你们!我的孩子!结果不是。现实与想象完全是天上地下。父母遭受了意外的打击,脸垮得老长:什么?什么什么?结婚――现在?
  曾芒芒还是怀着一腔的娇羞,羞答答才与母亲说出口。紧接着就当场痛哭,捂着脸跑出了家门。高德静发脾气了。她对儿子拍了桌子。高勇也发脾气了,也对母亲拍了桌子。高德静明确宣布:除非高勇考研成功,否则,他不可以考虑婚事。高勇也明确宣布:是我结婚!妈妈!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先结婚再考研。高德静说:那好!那你请便吧,高家可不欢迎庸庸碌碌,不思进取的子孙!高勇针锋相对地说:你不就是赶我出门吗?高家的子孙从来不怕任何人的威胁和制裁!高兰不怕,高勇更不怕。哪怕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立锥之地,他也要结婚!是的,时间还长着呢,他倒是要看看,到底谁做错了事情,到底谁庸庸碌碌了,到底谁会众叛亲离!
  高德静血压突然冲了上来,晕倒了。
  春天!
第六章3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7:22 字数:5424
 3
  结婚原来是一件非常严肃和非常公众的事情。
  结婚的确牵涉到了许多具体的问题。两个人要成立一个家庭,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一个属于他们的空间,这就是住房问题。住房问题之后,还有进行和维持日常生活的物质条件。要有日常用品充满这个空间,而日常用品,都得用钞票买得来;而钞票在哪里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家庭是社会的一个完整细胞。社会对于家庭是有要求的。谁要是赤手空拳,在大街上结婚睡觉,那是不为社会所许可的。高勇,我们且不说考研不考研的事情,现在一提考研你就反感,好象我们做父母的太急功近利,所以现在,我们不说考研,好不好?那么我以上的话,仅供你参考――任天育校长说。
  曾分地与高勇的谈话比较简单,份量却重:高勇啊,一个男同志,做什么事情,首先要有责任感,要合情合理,不能太离谱。你要和芒芒结婚,很好!那至少也应该尊重她的父母,首先与他们打个招呼啊!
  郝毓秀和高德静,两个母亲,嘴巴就琐碎了。她们都委屈得一塌糊涂。不停地诉说。找丈夫谈话。找高勇谈话。找曾芒芒谈话。互相之间谈话。还找来常声远谈话。感情冲动起来,郝毓秀就忘形地拿出了干部派头,高德静则痛哭流涕。历史被彻底搅动了,孩子啊,你们可知道,母亲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你们到今天,经历了多少艰辛吗?你十岁那年,忽然发高烧,父母整夜整夜守着你,你还记得吗?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父母给人家赔礼道歉了多少次,还记得吗?女孩子,让人多操心啊,瘦弱,哭夜,缺钙,三天两头生病,到处托人到北京买糕干粉,到上海买蜂蜜。光是每天清早替你梳梳理那把头发,扎小辫,妈妈耽误了多少次早饭啊!要不现在怎么有胃病呢?六十年代的饥荒,为了保证你们吃饱饭,父母都饿得患了营养不良症。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要不是为了你们,谁会去装孙子?谁会低头认罪?孩子啊孩子!现在你们居然说结婚就结婚,像话吗?
  常声远成为了最忙碌的人,在高家,曾家和高勇芒芒之间,奔走与斡旋。林晓玲活跃的性格,伶俐的口才,获得了最充分的施展。不象话!不象话!太不象话了!她当着郝毓秀的面,责怪曾芒芒;当着高德静的面,责怪高勇。好了――林晓玲说:阿姨啊,他们不吭声了,知道错了,我来替他们赔礼道歉吧。
  自然,常声远林晓玲还是支持高勇和曾芒芒结婚的。毕竟他们是好朋友。毕竟他们是同龄人。他们深深地同病相怜。林晓玲还替曾芒芒解决了婚检证明的问题,她小姨的同学,正是那家妇幼保健医院的妇科主任,后门一开就通了。曾芒芒不用为自己破裂的处女膜担忧了。但是,她在林晓玲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在大街上,曾芒芒请林晓玲吃冰淇凌,自己埋头哭着,眼泪喷涌得像撒水车。林晓玲说:“没事啊,芒芒,你是和你的男朋友,又不是和别人乱搞。”林晓玲哪里明白曾芒芒的感受,她不想让她最隐秘的感情被公开,不想她与高勇之间那小小的世界被撕裂。她活生生地感觉到,某些珍贵的东西,因为公开和撕裂,正在逃逸和流逝,再也找不回来了。
  自他们开始办理结婚手续,最初的那种柔情密意,就没有再现了。他们依然睡觉。但是就是睡觉而已。高勇心情烦躁,发泄是他的主题。曾芒芒的河流封冻了。没有足够的阳光,她无法融化。他们不说话。高勇匆忙草率,曾芒芒毫无感觉。之后,他们彻夜商量具体事宜。抱怨父母,抱怨社会,也检讨自己,还互相埋怨。大家都闹得很不愉快。婚姻缘起的那道美丽彩虹,悄然地退去了颜色。
  但是,结婚是必须的。他们坚决要结婚。结婚成了一场较量。高勇不肯认输,曾芒芒也不肯。他们觉得,这是他们最起码的人生权利。
  为了维护自己最起码的人生权利,他们坚持着,奔走着,斗争着。父母撒手不管,他们自己操办。他们都不相信他们自己就结不了这个婚!于是,事无巨细,桩桩件件,他们都得去面对了。奇怪的是,所有的事情,哪怕是购买家具,都艰难曲折,难以办理。商店里的家具,但凡被他们看中的,都是陈列品,摆出来做样子的,如果想要,就得找熟人,开后门,弄到家具票。你有这方面的熟人吗?没有。你呢?我也没有。面面相觑。
  他们两人,冒着酷暑严寒,在大街上走啊走啊,进这家商店,出那家商店,坐在橱窗的边沿歇息,曾芒芒的脚脖子酸痛得再也走不动了。那么,就随便吧。曾芒芒言不由衷地妥协了。高勇不妥协,他认为,家具将与他们生活一辈子,他们每天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它,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将是很可怕的事情。其实曾芒芒同意高勇的观点,她赞赏他这观点,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也没有办法了!
  他们反复地商量,争论,枯坐,恼怒,再互相迁就。他们一趟一趟地挤公共汽车,抓紧冰凉的扶手,巴掌抓得脏乎乎的。公共汽车实在太拥挤了,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乃至一个小时。有些男人蛮横地将曾芒芒从公共汽车的门口挤开,以便自己上车。高勇因此与别人打架,两个男人都打鼻青脸肿,曾芒芒在一边急得跳脚。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号称九省通衢,水路,铁路,公路四通八达,现在,他们才发现,它是如此拥挤逼仄,寸步难行,条条路都是陌生的,诡秘的,都不会让你轻易通过。生长在这个城市的曾芒芒和高勇,原来以为自己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了如指掌,就跟自己的家一样。现在,也才醒悟到,从前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这个城市的内在结构之中。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这些楼房,棚屋,陈旧的窗户,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冬青围墙后面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昏黄的路灯,鲜红的公章,报纸,广播,文件和冰冷的面孔;是布票,棉花票,粮票,油票,煤票,糖票,火柴票,豆制品票,鸡蛋票,肉票;这些票,严格依据城市户口的人头发放,要单独立户,必须城市青年的结婚证才能够办理,城市青年的结婚证,必须严格依据个人申请,单位证明,家庭户口,婚检报告办理;单位证明依据个人档案,婚检证明依据处女膜,家庭户口依据父母的出身。因此,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受制于父母,受制于单位,受制于处女膜,受制于户口,受制于所有这些票证,否则,一个生命就无法成长。只有结婚成家了,你才会拥有自己独立的户口与票证,然而,没有票证你怎么结婚?衣食住行,你如何获得准许?曾芒芒与高勇,他们以前几乎没注意这些构成他们生存环境的细节,现在处处碰壁,于是注意了,于是发现了,于是感到毛骨悚然了。前辈们的老生常谈,显示出了他们的预见性和英明之处:社会是非常复杂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千万不能等闲视之啊!
  结婚怎么可能就是男女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呢?他们是太幼稚了!
  他们不敢等闲视之了。
  武昌热电厂,正式找高勇谈话,不同意高勇目前去参加考研。如果他要考研,那就不能够为他保留公职。想带工资和工作关系去读研,那是不可能的。别人有这样的情况,那是别人单位根据自己的需要而决定的。什么那个常声远的例子,你就不用给我们说了。常声远就在他们自己所里读研,导师就是所长,既学习又工作,当然由单位付学费,也不存在重新分配的问题。我们是企业单位,和他们有本质上的不同。关于成人接受高等教育的各种政策,单位可以自行调整。高勇现在在厂里的工作状况良好,厂里非常重视他,重大的设备检修,那是一定需要他的。先进生产者的称号,连年都给了他。奖金的档次,一直都是最高的。车间主任的接班人,厂党委也在考虑他。这次住房分配,分数也打得比较高。高勇还要怎么样呢?
  高勇不敢说怎么样。高勇只是说:知道了,厂长。
  高勇对厂长必须恭顺,厂长正在分配他的住房。高勇可以做到的只是保留自己的意见。回家之后,高勇对曾芒芒发誓:等着瞧,我是一定要考研的!我高勇,别的本事没有,念书的本事还没有吗?等着瞧吧,等我把婚事办妥了之后,一定考研!
  高勇把抽了一半的香烟,在窗台上,狠狠碾灭了。高勇开始抽烟。食指和中指被焦油熏上了一点烟黄色。原来高勇也就抽得玩玩,可有可无,近来抽起规律来了。
  高勇带曾芒芒去常声远他们水生所,参加了一场篮球友谊比赛。水生所青年队对邮电科学院青年队。曾芒芒戴一顶大草帽,坐在一边观看比赛。高勇还是打前锋,常声远还是打后卫。高勇上半场锐气十足,频频进球得分。下半场摔了一跤,便渐渐萎靡,状态不佳。曾芒芒充当了高勇的啦啦队,扯着嗓子使劲叫道:高勇,加油!高勇,加油!高勇听到曾芒芒的叫声,但是还是恢复不了好状态。跤摔得不重,他太情绪化了。不过,最终的比分还是水生所胜出,虽然以微弱的比分胜出。常声远和他的同事们纷纷感谢高勇,他们喝啤酒,吃油炸小鱼,以示庆贺。高勇的情绪又渐渐好了起来。
  曾芒芒握着半瓶啤酒,去和常声远碰了碰,红着眼睛说了一声:“讨厌!”
  常声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和她碰了碰杯。脸上是他日常的那种随和的笑意。
  自从林晓玲为曾芒芒领取了妇科检查证明之后,曾芒芒一直回避和常声远说话。她知道林晓玲一定会非常兴奋地告诉常声远:喂,你知道吗?芒芒的处女膜,破了。
  讨厌!这算什么事啊!事情能不能不是这样啊!芒芒身体里面最个人的一片薄膜,能不能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啊!谢谢声远。常声远今天表现得行若无事。今天他没有安排林晓玲到场。
  午后,篮球场上有小孩子打陀螺。常声远,高勇,曾芒芒三个人走过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孩子们的快乐吸引了他们。曾芒芒小时候是会玩这个的。她走过去,找小孩子借了鞭子和陀螺,绕好了,往地上一放,陀螺旋转了起来。可是,陀螺很快就蔫了。曾芒芒使劲地用鞭子抽哇抽,陀螺却拒不受力,只是自己蔫蔫地旋转着,眼看就要倒下。曾芒芒挥着鞭子,气急败坏。陀螺还是不理睬曾芒芒,旋转到一个草窝窝里,睡了。曾芒芒很没有气度地扔掉了鞭子,惹得小孩子们一阵讪笑。走了几步,曾芒芒忽然蹲在地上,抽泣了起来。她没有眼泪,光是抽泣。一抽泣,就控制不住了,最后抽泣得近乎歇斯底里。对于这个世界,芒芒把握不了了。一点把握都没有了。谁都可以欺负她。原来具有的把握能力,现在也丧失殆尽了。她尽在丢丑。可是她找不到原因。
  高勇非常吃惊。“芒芒!”高勇大惑不解地说:“不就是一个陀螺吗?不就是一个陀螺吗?至于吗?”
  常声远沉默。
  一阵凉风吹过,篮球场上的树叶簌簌滚动。尽管知了还叫得很响,又一个秋天到了。
  猝不及防地,曾芒芒又犯了一次精神性的胃绞痛和腹泻。
  曾芒芒好好地在岗位上工作,忽然弯下腰去,蜷缩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又是痛得豆大汗珠往下滚,水样便泄得脸蛋蜡黄。又被紧急送到职工医院的急诊室去挂水。
  躺在急诊室并不洁白的床单上,任人摆布。一个脾气不好的护士烦躁不安,第一次的输液针,扎的角度不好,回血不畅,液体很快开始渗漏,曾芒芒的胳膊上鼓起了一个大包,很痛。扎针的时候,曾芒芒就提醒过一句,说:“回血不畅。”护士呵斥她道:“你是医护人员?还我是医护人员?”等到护士不得不拔出输液针,重扎一次的时候,她恼羞成怒,再次呵斥曾芒芒:“你不要乱动好不好!”曾芒芒抹下眼皮,老实地躺着,不敢再说话,因为她不想再被扎一针。事物的表面逻辑与它的内在逻辑,在许多时候,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应该尽早学会阳奉阴违。
  高勇赶来了。坐在病床沿子上,看报纸。要喝水吗?不。曾芒芒在输液,她不渴。高勇只是看报纸。高勇这样的人在医院照顾病人,他比谁都尴尬。因为他觉得病人在医院,有了医护人员的治疗和护理,他就很多余了。
  为了让高勇不那么尴尬,曾芒芒主动与高勇说话。过去,曾芒芒觉得她父母的谨慎和刻板非常可笑,比如,郑重交任务张阿姨,给芒芒介绍男朋友。比如,一定要高勇先考研后结婚。比如,高家不接纳高勇小两口在家里居住,他们也绝对不会接纳。现在,曾芒芒开始理解她的父母了。是很可笑。但是客观环境规定了他们,他们只能这么做,也只会这么做了。唯一不可笑的是爷爷和红奶奶,他们总是举重若轻,信手拈来,潇洒飘逸。却原来爷爷不在这个社会规范之中。这个江山都是他们打出来的,谁敢规范他们?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爷爷和红缨公然同居了。老家的结发妻子一张状子把他们告到了法院,法院立刻判决了爷爷和他结发妻子的离婚。法院院长是爷爷的战友,连他自己都正在与乡下的妻子离婚。那是英雄的天下,英雄的时代,英雄们身上还留着弹孔。他们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出生入死地过来了,他们占领了城市,农村的小脚妻子已经是多年不见,那么生疏,那么保守、那么土气和那么遥远,怎么能够共同生活呢?在革命中与有文化的漂亮姑娘产生的革命爱情,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呢?革命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打破旧秩序,建立新生活啊!50年代初期,那是新中国的一个离婚高潮,诸多的高级干部们纷纷离婚。离婚在那个时代非常简单,不到一个小时,爷爷就把婚离了!革命行为的本身,就是越轨,突破,创新啊!有几个革命者,不是天生反骨,不是生性浪漫的呢?
  高勇摸了摸曾芒芒的额头。曾芒芒不发烧。
  如今,战场转换了。高勇啊,我觉得战争潜入了日常的生活,看不见的硝烟令人窒息,谁都可能在转瞬间变成你的敌人。你只能仓促应战。仓促应战必定因为缺乏经验和缺乏心理准备而屡战屡败――对吗?
  高勇眨着眼睛,敷衍曾芒芒。这是医院急诊室,保持安静,芒芒。
  高勇,你有失败感吗?我怎么觉得自己非常失败。
  嘘,芒芒,这是医院急诊室。
  刚刚被推进来的一个小小少年尖叫起来,好象突然发现被人追杀。不!我不――我不打针!不打!不打!不打!不――阿姨,轻点,轻点……小小男子汉屈服了。
第七章1
更新时间2009-10-22 16:27:46 字数:3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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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取了结婚证的当天,他们一回来,高勇反手就把房门插紧了。高勇二话不说,理所当然地,扯下了曾芒芒的裤子,急不可耐地就进去了。还是痛啊!曾芒芒说。高勇没有理睬,没有退缩。结婚证就是性的宣言书和通行证。高勇理所当然得有一点厚颜无耻了。为了这纸来之不易的结婚证,曾芒芒放弃了反对,但她也并不同意,她只是不愿意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太扫兴。可是,的确很痛。曾芒芒很痛。她在心理上毫无准备,生理上也毫无准备。这无准备之痛,甚至远远超过初次的破裂。高勇却来势凶猛,他在刹那间高昂起了头,紧皱着眉,脸相痛苦异常,酷似一匹暴烈的野马。野马仿佛突然被被狠狠抽打了一鞭,顿时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
  狗日的――结婚证!
  高勇痛苦而又快乐地叫喊道。整个过程,他发出了这唯一的感慨。
  曾芒芒早就被冲撞得人仰马翻,连滚带爬。她顺手抓住一切可以支撑她的东西,竭力地使自己稳当一点,不那么狼狈。椅子哗啦一声到地了。高勇听而不闻。曾芒芒咬着牙,不叫唤了。对于这种疼痛,芒芒领悟得很快:这种疼痛之于女人,那是命中注定。高勇是感受不到的,永远感受不到。那么好了,放弃对于高勇的这项要求吧。他们领取结婚证了。他们是夫妻了,他们是得用某种方式证明与庆贺。曾芒芒说服着自己,希望自己能够夫唱妇随地配合高勇。然而,一切都已经结束。野马早已经奔腾过去,芒芒被遗弃在路边的尘埃里。
  转瞬之间,静默来临。高勇悬崖勒马,然后如泥委地。此时的高勇,比本来的他,更加干巴巴的,有几分万念俱灰的颓废。曾芒芒期待着,她以为高勇还要说话的,就象以前,那种湿漉漉的滋润人心的话。却不料,高勇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了。忽然,高勇的眼皮一碰,睡了。高勇说睡着就睡着了。鼾声升起来了。头歪在枕头上。嘴巴合不拢,一颗晶亮的唾液,噙在嘴角,欲流不流。这是一种彻底放心的,安心的,放松的,放纵的睡觉。因为有了结婚证了。
  这个时候,曾芒芒的身体,却渐渐地醒了。芒芒的身体发热了。一种迫切的欲望与亢奋,非常莽撞地不期而至,令芒芒无法理解和相信自己。曾芒芒悄悄挪开身体,爬了起来,坐在床的另一头,抱着膝盖,看着熟睡的高勇――她的丈夫。
  曾芒芒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火辣辣的疼痛和由这疼痛点燃的火焰焚烧着芒芒。曾芒芒从蚊帐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里,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她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的目光炯亮,赤红,摇曳,宛如火炬。
  原来,性的经验,不是那么简单,不是那么明晰,也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高勇以前没有睡觉,并不能说明他以后不睡觉。这次他就睡觉了。并且立刻就睡着了,快得没有过程,好象睡眠是个游泳池,一个猛子扎进去就成了。芒芒其实也还不了解自己,一直以来,芒芒都以为自己是一个开明的尊重科学的女性,她并不把性行为看得有多么神秘和猥亵。现在她却发现,性就是神秘和猥亵的,还是蛮横和功利的。感谢中国的改革开放,近期出版了不少关于性知识的书籍,它们羞羞答答,含糊含糊地对已经27岁的曾芒芒教导说,性应该是一种享受,在夫妻生活中,夫妻双方应该互敬互爱,互相体贴,使双方都获得夫妻生活的快乐。都!获得快乐!这就是说,芒芒有权利获得快乐。芒芒是想获得快乐的,芒芒可不想做那种保守的女人,一辈子,不痛不痒地就过去了。遗憾的是,芒芒没有体会到什么快乐。她体会到的是,她是一个难以进入的女人,一个缓慢的女人,一个干涸的女人。她的源泉,在冰封雪盖的高原,不知道需要多少阳光与温暖才能够融化,然后才能够流淌。她无法与高勇同时到达某个目的地,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存在目的地。领取了结婚证之后,高勇不再约束自己的狂热和贪婪。他每次都是野马奔腾,酣畅淋漓,然后一个猛子扎进睡眠之游泳池,一场好睡!而芒芒,要么毫无感觉。要么过好一会儿,才开始浑身发热。这发热酷似小时候的感冒发高烧,烧得鼻孔热乎乎的,昏昏欲睡,格外温暖,幻觉奇异。发高烧的最初味道真是很好的,热乎乎的昏睡掺杂着奇异的梦幻,都是片断,鱼鳞一样闪光。非常可惜,妈妈总是搬起芒芒的头,强行喂她吃药,一颗阿斯匹林,很快就退烧了。退烧了,清醒了,汗湿的衣衫冰凉地贴在后背,口里寡淡无味,吃什么都不香。现在倒好,不用吃阿斯匹林,芒芒也很快就退烧了。
  退烧之后,口里也是寡淡无味,吃什么都不香。而这一切,还无法对人诉说。永远无法诉说。假设能够诉说,又有什么作用?曾芒芒忽然想起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句话,她认定自己一定是前生做了什么坏事,今生遭到了报应。
  决定结婚的起因受到了质疑,结婚证却已经成立了。结婚证归曾芒芒管理,弄丢了这种证件是相当麻烦的事情。曾芒芒打开箱子,把它放进了最底层。大红的结婚证在芒芒手里停留了很久,芒芒端详着它,看它是否能够激起芒芒内心的热情。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高勇的复习考研已成过去,他现在张罗着结婚事宜。高勇再也不好意思继续接受同事的恩惠,他们单身宿舍又变成了几个单身汉共同的家。热电厂的住房还没有分配下来,才第一榜,就有人提着柴油桶闯进领导办公室,要与厂长同归于尽;需要公榜三次,才算定论。高勇等不及了!高勇现在到了外面,眼睛里头只有民居。芒芒啊,怎么别人都有自己的家里呢?高勇说。他坐在蛇山的古楼洞上,出神地看着列车开过去,计算一趟列车的经过,需要多少时间,他要让巨大的力量伴随轰隆隆的声响,把他难熬的时间带走,拖过去,拖到永恒之中。他甚至羡慕铁路旁边搭盖的低矮棚屋。他把曾芒芒采的一束野菊花,献给了棚屋之中一扇锁着的门。因为这家的男人比他有勇气,带着自己的女人,哪怕生活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高勇向曾芒芒解释自己献花的古怪行为的时候,潸然泪下。
  已经尝到过甜头的性生活,重新受到限制,渴望变得分外强烈。高勇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再也不能满足于一周一次的见面。他们的约会,变成隔天一次。匆忙中,只能做着性游戏。如果他们两人的宿舍都有人,高勇就把曾芒芒带去轧马路。他们专门寻找僻静的小街小巷。寒风凛冽,高勇穿一件军大衣。他用军大衣作为掩护,把曾芒芒顶在潮湿的墙角,飞快地完成他的男性使命。曾芒芒每次都像受惊的兔子,到处张望,她在性游戏中的角色,也就相当于哨兵了。
  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常去江边的桥头堡底下。在巨大的桥头堡与江水之间的栏杆上,趴满了情欲难熬的情侣。一对对的男女,都有着高度的默契,只要自己脸贴脸,不管背挨着谁的背。大家非常友爱又互不交流。他们此起彼伏地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撒下他们的激情。哦,亲爱的长江和亲爱的长江大桥!但是好景也不长,有人举报,不久就来了巡逻的警察,专门呆在这里,查禁有伤风化的行为。
  高勇走投无路。语言更短了,表情阴郁,脸上时常露出困兽的表情。曾芒芒认为,高勇的自制能力是差了一点,但是这也不是高勇的错。高勇也遭到报应了。
  曾芒芒顾及不了自己的感受了。高勇那隐秘的哀伤打动了她。其实他们不是已经有结婚证了吗?法律上不是已经承认他们是夫妻了吗?那么,他们是可以居住在一起的了,只要有空间。算了!投降吧!向所有的障碍投降!曾芒芒豁出去了。她拿出了一点玩世不恭的劲头。
  “高勇,我想找我的爸爸妈妈谈谈?让他们允许我们暂时到我们家住住,我的房间,反正是我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高勇说:“不成!”
  “要不,我去和你母亲谈谈?你在你们家里的房间,不是也空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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