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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张恨水

_3 张恨水(现代)
  咳!伊猛然地掉转去脸了!失望!
   亲爱的!怎不回过脸儿来?
   但是,伊“翩若惊鸿”似的逃走了。
   只有那一阵低头推拒中的浅笑和娇羞,永久使
  我失望的人吮嘴舐舌而咀嚼其津津美味于无
  穷期的事后!
   赵钿看了,把稿子一扔道:“这又什么希奇呢?谁的爱人不接吻,也值得做一首诗。旧的诗人,做了幽会的诗,说是侮辱女性。新的诗人,做出接吻的诗来,就不是侮辱女性吗?况且前天晚上,你也不过这样说了一句,我没理你,怎么说拥抱着我不算,还要紧紧地拥抱着你呢?当面就扯谎,什么屁诗!”陶英臣做新诗向来是自负的了不得的,以为赵钿看了,必定要夸上几句,不料她却批上了一个“屁”字,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赵钿看见他难为情的样子,又过意不去,将手捏了一个拳头,在陶英臣背上轻轻敲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了?”陶英臣道:“我还说什么呢?说出来了,总是碰钉子。”赵钿道:“你说,有多少事,给你钉子碰了?”陶英臣道:“你把我的诗稿都扔了,我这不算碰钉子吗?”赵钿笑道:“你再说一桩事,我不给钉子你碰。”陶英臣道:“真的吗?”赵钿笑道:“真的!”陶英臣道:“那末,我无论说出什么,你不能驳回的。”赵钿笑道:“不驳回!”陶英臣见她这样说,便附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赵钿笑着把头一偏,说道:“那不行。”陶英臣道:“我说怎样?你不是又驳回了吗?你还笑我呢。你不如密斯苏那样直截痛快。”赵钿听见陶英臣这么说,便说:“那算什么!我就答应了你。”陶英臣见她答应了,喜欢的了不得,马上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了尖上,嗅了几下。
   偏偏是事不凑巧,那学监姜庸生正走门外边过。一眼看见陶英臣牵着赵钿的手,放到鼻子尖上去嗅,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数。到了晚上,便叫女寝室里的老妈子,到学监室里来。因吩咐她道:“晚上若是再有男生到女生寝室里去,你不必做声,只悄悄地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老妈子道:“现在赵钿小姐屋子里,就有一个男学生。”姜庸生道:“是陶英臣吗?”老妈子道:“是的,姜先生看见了吗?”姜庸生道:“我自然知道,你回去别关院子门,只是虚掩着,我自己会来查。”过了一会,姜庸生便走进寝室院子来,他走到赵钿窗户边下,将窗纸戳了一个窟窿,对里面望去。这时赵钿的床,是没有挂帐子。床的外边,只围了一架短屏。姜庸生在窗户窟窿里一望,灯光之下,看着屏风边,有一双男鞋,屏风上面,又搭着一件男子衣服,姜庸生一见,不由得好好的生气,便在窗外面咳嗽一声,赵钿以为是同学的男生,存心捣乱,便骂道:“这时候,谁在这里咳嗽?大家放明白些,谁也别管谁的闲事。”姜庸生想道:好哇!她倒先骂起人来了。便答道:“是我!什么事明白不明白?”赵钿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学监,便不做声了。
   到了第二日一清早,殷校长和教务主任郑慈航都到学校来了。姜庸生一个字不瞒,一五一十的说了。殷校长说:“事实的有无,我们不能证明,不必去问。但是男生在晚上到女生寝室里去,这是有违校章的,陶英臣应该记大过一次。”姜庸生道:“陶英臣记了两次过了,再记一次,应该开除。”殷校长道:“我们照章办,该开除,就开除。”说着起了一个牌示的稿子,交给书记。马上就写了一块牌示挂出去,说陶英臣破坏校规,着即开除。
   这块牌示悬出去了,立刻来了许多男女学生,团团的围住。赵钿看见,首先表示反对,要问校长,怎样破坏校规?站在旁边的男生听见赵钿说要质问校长,大家都鼓掌赞成。这种声浪,越喊越大,殷。校长早听见了,便走了出来,对大家道:“诸位不要吵,有话慢慢的说,这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大家到教室里去,我和诸位讲一讲理。”说着本人先走,就进了第一教室。这些男女学生,看见校长出来了,先就软了一半,听说他还要讲理,自然不能说什么,也就都走到教室里来。殷校长道:“我这次开除陶英臣,实在是为学校的名誉计,是不得已的事,你们大家要原谅。”大家听了这话,都默然无声。赵钿这时脸气得通红,两眼含着两包泪,恨不得要哭出来。便站起来哽咽着道:“我现在对大家说,我和密斯脱陶,为着事实上的要求,不错,发生了恋爱关系,校长是不是为这种事开除他?”这些学生,听见赵钿正式宣布她的秘史,大家痛快得很,劈劈啪啪,就是一阵鼓掌。殷校长看见,更不快活。便说道:“我办这个学校,都是我自己筹出来的款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社会上因为我们这个学校,与众不同,并不说一个好字,冷嘲热讽,已经不是一天。现在我们学校自身,又发生问题,那末,我不见谅于社会,又不见谅于学生,我花了一两万块钱,究竟为的是什么?我虽然多长几岁年纪,违背潮流的事,我却不肯做,我明知道恋爱自由,这是旁人不能干涉的。不过我们这个学校,是请诸位来研究艺术的,不是请诸位来试验恋爱的。况且……”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改口说道:“外边已经有许多闲话,很不好听,而今造出证据来给人家瞧,我自己的名誉要紧,不能不问。”学生听完了这一篇话,都没做声。赵钿见没有人帮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桌子上哭。殷校长见众人没说话,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赵钿没法,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走回寝室去。走到院子里,只见斋夫搬着一卷行李,陶英臣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出去。赵钿走上前,一把握着陶英臣的手,哽咽着问道:“你搬出去,住在哪里?”陶英臣道:“我搬出去,找一个公寓住了再说。地点定了,我再打电话告诉你。”再要说话时,许多同学,送了出来,陶英臣只得走了。
   这时,赵钿心里一万分委屈,说不出来,走回房去,睡在床上,两只手捂着脸,伏在枕头上,放声大哭。哭得久了,忽然跳着站了起来,将床上的枕头褥子,对院子里一阵的乱抛。老妈子看见,便过来问道:“赵小姐,您怎么啦?生这么大气!”赵钿带哭带喊道:“他们把我的爱人轰起跑了,我也不活着了。你瞧,那里站着一个蓝面的鬼,他就是抢我爱人的人。哼!上帝答应我了,叫我拿一把刀来,把你们全杀了。我这张床只有我和密斯脱陶可以睡,谁敢挨一挨?哼!你们真要来吗?我情愿自己撕破了也不给你啦。”说时赵钿拿起床上一条布毯子,用手使劲的去撕,撕成了几十块。老妈子一看也吓倒了,连跑带撞,走到校长室里,对殷校长说道:“不不……好了。赵小姐疯了!您快去瞧瞧罢!可真骇死我了。”殷校长听了这话,便赶快跑到赵钿屋子里去看,学生早已听见了这个消息,一窝蜂似的跑了过来。这时赵钿越发闹得厉害,一头的头发,全都散了,披在脊梁和肩膀上。她睡在床上,左一滚过来,有一滚过去,口里衔着一绺散发,直嚷“你们还我的爱人”。殷校长便喝道:“赵钿!你怎么了,这成个什么样子?青年的人,总要自爱一点。”赵钿跳起来说道:“姓殷的!你凭什么开除我的爱人?你不还我的爱人,我就叫天兵天将下来杀你。”回头一看,见有一个女学生在身边,便拉着她道:“姐姐!我们还不起来奋斗吗?他们阔人,一人娶两三个媳妇,大老婆,小老婆,有了不算,还要逛窑子。我们一个人分这么一个爱人,他还不许,太不平等了,我们要和他拚一拚。姐姐!我的爱人走了,你的爱人,又保得住吗?”那个女学生见她说得实在不像话,红着脸顺手将她一推。这一推不打紧,赵钿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直挺挺睡着。大家都慌了,以为出了人命案。至于赵钿究竟死了没有?下回书中交代。
第二十七回 梦感前尘填词伤旧雨 书还故主铸错得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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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赵钿倒在地下,大家以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脚,走上前来扶她。谁知她却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来,说是校长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长一想,事情弄得这样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隐瞒也隐瞒不起来,一声不言语,走回校长室去,又悬出一块牌示来,索性把赵钿也开除了。
   这一来,学校里一对一对的恋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样明目张胆的闹,只有苏飞鸿一个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这天,演过戏之后,无论如何,必定请一晚的假。起初有两回,校长原是不肯。苏飞鸿说:“女生里的余作优,也是每逢星期日请假。为什么我就不行?”校长说:“余作优她有亲戚在北京开公寓,每次到亲戚家里去。你没有亲戚,到哪里去?”苏飞鸿道:“那个我不管,我只晓得学生应当待遇平等。要请假大家请假,校长就是把我开除了,我也不能放松的。”校长一想,学校里的经费,一大半靠每礼拜两次戏,演戏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苏飞鸿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戏,就很受影响。就只得勉强答应了,苏飞鸿得了这一种特等待遇,越发自由。
   这天星期,苏飞鸿在春明戏院演《五个条件》里的周太太,恰好是她爱演的戏,十二分卖力。有一幕,是在房里梳头,苏飞鸿下面穿着宝蓝色的短绸裤,露出水红丝袜来。上身不穿外衣,只穿一件水红绒紧身儿,那小个儿,越发显得苗条。露出擦满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体美人。台下的人,看见这种打扮,没有一个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开机关炮一样,打个不歇。台下第一排,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他的掌声鼓得最多,等到全场的掌声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拍掌。苏飞鸿听得这种单调的掌声,未免格外刺耳,就偷着瞧了一眼,只见这人穿着最漂亮的西装,鼓掌的时候,显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颗豌豆大的钻石,光灿灿地。那人雪白的脸,戴有一副克罗克斯的圆框眼镜,越发显得丰致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觉得这人并不讨厌。不由得接二连三的,偷瞧了几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个钻石戒指,看了教人又爱又想。到了演完戏的时候,苏飞鸿照例有假可请,已经于早两日约好了密斯脱李,七点钟陪他在华美吃大菜。又约好了密斯脱张,九点钟在真光电影院相会。又约好了密斯脱钱,十二点半在北京饭店相会,在那里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装,什么也来不及管,抢先由春明剧场侧门出来。
   谁知一出门,就碰见那个戴钻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视,不觉打了一个照面。苏飞鸿本想雇车的,这时车子也不雇了,低着头,只在马路边上慢慢的走。那戴钻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样会领会她的意思,也就在后跟着走过来。由春明剧场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转头望了好几回,穿过两条街,那少年还跟在后面。这里马路宽,马路边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轻轻的喊道:“密斯苏。”苏飞鸿不理他,依旧低着头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苏!密斯苏!”苏飞鸿被他喊了几声,过意不去,回头望了一眼。那少年见她并不着恼,又紧紧的走上前,靠着苏飞鸿走。轻轻的说道:“密斯苏上哪里去,走着不累人吗?雇一辆车吧?”苏飞鸿望了他一眼,依旧低着头走。那人道:“天不早了,应该吃晚饭了,我想请密斯苏到撷英去吃饭,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苏飞鸿望了他一眼,又不觉笑了一笑,说道:“谁认识你?”那人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紧呀。虽然不认识,从今天起,就可以认识了,哪个朋友是生来就认识的呢?”说时,苏飞鸿还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紧的,走!我们到撷英会谈谈罢。”苏飞鸿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误不了什么事呀。”说毕,不由分说,在街上喊了两辆胶皮车,也没讲价钱多少,就请苏飞鸿坐一辆,自己坐一辆,一直拉到撷英香菜馆来。吃饭之间,彼此一谈,才知道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个大学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学问,家里还有几十万家产。两个人一说,十分投机。依江有才的意思,还要请苏飞鸿到北京饭店去看跳舞。苏飞鸿一想,这事不妥,北京饭店,还约了密斯脱钱在那里等我,若是碰着了,岂不是很不好周旋!便说道:“我要到西单牌楼西单公寓去看一个女同学,没有工夫。”汪有才笑问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见见吗?”苏飞鸿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样不能见?”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极了,我就和密斯苏一块儿去。”苏飞鸿毫不推辞,带着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单公寓来。
   这西单公寓本是余作优的母亲家里,因为苏飞鸿常和余作优到这里来,有时候余作优住在这里,苏飞鸿也就住在这里,却是混得很熟。这天余作优正在公寓里请教务主任郑慈航补习英文,苏飞鸿一头撞了进来,后面又跟着极漂亮的一个男学生,郑慈航和余作优都愣住了。苏飞鸿却不在乎似的,指着江有才和郑慈航道:“先生,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密斯脱汪,现在幽大。”对汪有才道:“这是郑慈航先生,这是密斯余作优。”汪有才经过介绍之后,对郑慈航少不得说了一番景仰的话,又在每两三句话里夹一句英语,谈了些外国剧本。郑慈航一听人家谈到了戏剧,兜动了他一肚子的剧学,不由得把爱美的戏剧,职业的戏剧,说了许多。回头又是法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英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谈到外国人穿了礼服去看戏,中国人在台下敲茶壶盖嗑瓜子,郑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个譬喻,就是说现在的新剧家,虽然也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其实用中国菜把洋式盘子盛着,用刀叉来吃,哪里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听了郑慈航的批评,一句答应一声“也司”,不住的点着那颗西装脑袋。苏飞鸿余作优却另外挤在一边坐着,低低说话,夹着一些笑声。郑慈航偷眼一看苏飞鸿,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来,脸上又好像不耐烦的样子,似乎嫌这谈话的时间太长了。他是一个戏剧家,专门描写人家心理的,有什么看不出。便对余作优说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余,今天的功课,就停止在这里。说着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书一合,拿在手里。苏飞鸿道:“郑先生就要走吗?”郑慈航道:“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在真光看电影,现在快要过时间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约,挨人的骂。”郑慈航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苏飞鸿听了,不免脸上一红。汪有才很是踌躇,也站了起来,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顶帽子。郑慈航道:“密斯脱汪没有事,可以还坐一会,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到一个“了”字,脚已经走出房门,遥遥的听见汪有才说了一声“谷得摆”。
   二十分钟后,郑慈航已经到了真光电影院,却幸还没有开演,一进门就看见杨杏园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那里看说明书,旁边倒是一个空椅子。郑慈航也没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杨杏园问道:“怎么样?”杨杏园凭空听见一个人问话,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还没有说话,郑慈航又道:“你看今天来这些个美国丘八。他们都是为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国历史上的材料,所以来的,设若今天演中国历史片子,中国的丘人未必……”一句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外国老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郑慈航前头一排椅子上。她本来是个大高个儿,头上戴一顶高帽子,帽子上又颤巍巍的插着一丛孔雀毛,正抵在郑慈航面前。那两个小外国人,口里叽哩咕噜又说又笑,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画脚,爬上爬下,闹个不了。郑慈航很是不高兴,便拉着杨杏园道:“走!我们到那边去坐罢。”杨杏园和郑慈航刚一移脚,电灯灭了一半,只得胡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一会儿开映起来,大家都去看电影,没有一点儿声息。忽然椅子背后,唧唧哝哝,发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杨杏园的耳朵,向来最灵,忽然有“恋爱神圣”四字,送进耳朵来。心里不觉一动,便把身子靠后一点,听了下去。有一个人问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几时发的,九点就送到了我家里,我父亲还没上衙门哩。听差的也没有仔细看看,就送上去了。那个时候,我早到学堂里去了。十二点钟我回家,母亲拿了你的信交给我,问这是谁写的信,我心吓碎了。我接过信来一看,还好,上面没说什么,我胆子就大了,说这是同学写来的信,约我去看电影。母亲说:‘你们同学天天见面,有话都可以当面说,为什么还要巴巴的写信?’”那一个问道:“这一问,问得太厉害,你怎么答复呢?”那一个道:“我就说,这是从前小学里的同学,不是现在中学里的同学。我妈也没有深问,就模糊过去了。以后写信,你可写到我学校里,千万不要寄到我家里去。”那一个道:“我也知道怕露马脚,所以写的信,总是姑娘的口气。”那一个道:“你真把人当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气,字总是男子的笔迹啊。”那一个道:“这样说,以后我就寄到学校里去罢。下个星期,我们到哪里去玩一天?”说到这里声音就越发小了,仿佛听得有什么“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几个字。过了一会,声音又大些。有一个道:“毕业是毕业时候的事,现在……”说到这里,声音又小了,好像是说,“什么话?别闹!”杨杏园正听得有趣,只见有许多大个儿都站了起来,人丛里东一个西一个,如春笋出土一般。在电光影里仔细一看,都是美国兵,原来音乐队正在奏美国的国歌,所以他们都站起来表示敬意。一会儿电灯亮起来,休息十五分钟,杨杏园回头一看,只见背后一排椅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装少年,一个是挽双髻的女学生,两人却客客气气的在那里坐着呢。杨杏园不住的回过头去望,那女学生有点不安,不声不响,站起来往食堂那边去了,那西装少年坐着却没有动。过了一刻儿,杨杏园再回头看时,也不见了。郑慈航道:“你只管回头看些什么?”杨杏园笑着说了。郑慈航道:“这种事,在真光电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几十起,这有什么奇怪?”杨杏园笑道:“你们贵校里,本来就专门发现这种事,所以不奇怪了。”郑慈航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杨杏园道:“哦!我想起一桩事,你们学校里要请一位女教员,可有这桩事?”郑慈航道:“现在抢着来教义务书的,还用不了,得罪了许多人。哪里还去请人呢?”杨杏园道:“他们抢着教书,有什么好处?为的是多收几个女弟子吗?”郑慈航不说,又笑了一笑。杨杏园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问了。
   电影看完,依着郑慈航,还要请杨杏园到东安市场去吃点心。杨杏园因为路远,就先回来了。到了家里,一刻儿又睡不着,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一翻书页,掉下一张信笺来,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两首诗,那诗道:
  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
  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
  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杨杏园将诗一看,记起来了,这还是去年见梨云后,作的几首定情诗呢。仿佛那个时候,诗兴很豪,不止两首,大概这书里面,夹着还有。他执着书抖了几抖,果然又掉下一页信笺来。那上面也是两首七绝,那诗道:
  邀来作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
  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
  谁知囚凤囗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望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由不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感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朱淑真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c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同,“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和棋!和棋!”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杨杏园道:“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何剑尘道:“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冬青”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杨杏园道:“哪位李女士?”何剑尘道:“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杨杏园道:“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何剑尘道:“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里看过,却又记不起来呢。”何剑尘道:“你这本书,是哪里弄来的?”杨杏园道:“是我们这里一个姓徐的,在旧书摊子上买来的。买来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给我了。”何剑尘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应该珠还合浦才对。”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这部书我收着没用,还了人家,人家还是先人的手泽呢。”何剑尘说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张报纸,将书包好。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何剑尘就把书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来,教完了书,何太太就把报纸包的这本《花间集》拿出来,递给她。说道:“李先生,我捡到一本书,不知道是你的不是?”李冬青一接手,就认得是她的书,不觉失声道:“咦!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书,老找不着,怎样在你这里?”何太太道:“这是剑尘在那位杨先生那里拿回来的。”李冬青道:“哪个杨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处喝茶的杨杏园。”李冬青道:“他又在哪里得到这部书的呢?又怎样知道是我的书,请何先生送还我呢?”何太太道:“这层我倒没有问剑尘。”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没做声,依旧把报纸将书包好,带了回去。又过了两天,李冬青将书翻开看看,不料接连在里面找出三张稿子。一张是一首《生查子》的词,两张是两首七绝。李冬青从头至尾,念了几遍,心里好生疑惑,心想这杨杏园就为送这几首诗给我看,特意送书还我吗?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见过一回面,也谈不到以文字相往来呀?是了,我和何剑尘谈话,常常说过,这人的文字,灵活得很,难道何剑尘将这话转告诉了他吗?他把诗送来,分明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到这里,觉得现在的男子汉,尤其是能作几篇文字的青年,万万惹不得。只要你给他一两分颜色,他就趁机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谈什么社交。手段高一点的,卖弄他有学问,把他似通非通的诗,嚎啼浪哭,乱写信给你。面子上是恭维你,和你研究什么文字,谈什么性灵,其实引诱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罢了。李冬青这样一想,觉得杨杏园借着还书的缘由,附带送这几首诗来,实在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看看那四首诗里,“怪底梨花是小名,剧怜十五盈盈女”,都是指着有人的,决不是说自己。就是那首《生查于》里面,“西窗春雨时,去岁今宵事”。更写得明明白白,与己无关,我不要冤枉人家罢。把那三张稿子,依旧放在书里,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去教书,无意中和何太太谈话,由杨杏园还书的事,谈到杨杏园的为人。何太太就说:“这个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还为着一个女朋友死了,发了几天疯,几乎死了。”李冬青道:“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了。”何太太道:“哪里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可怜虫罢了。”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和梨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笑道:“据剑尘告诉我,这人的疯病,还没有尽除,他书桌上供着梨云的一张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对着相片念诗,对着相片说话。有时候出了新鲜的花,和新鲜的果子,一定要先买来,供在相片面前。偏偏还有一个剑尘,说他这事做得真对,十分赞成。”李冬青道:“这人总算一个不忘旧的,倒不是疯,不过看不透世情罢了。”何太太笑道:“据李先生说,要怎样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这倒难说,总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当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譬方说,我和李先生总算说得来,难道也要当做假的吗?”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连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这个话,我听了,就糊涂死了。怎样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问你一句话,我是谁?”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说!不是那样讲。我问‘我’字是指着谁说话?”何太太笑道:“你难道是个疯子,‘我’字指谁说话呢?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对!不对!世上绝没有‘我’。因为‘我’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样会有一个‘我’?从前没有‘我’这个‘我’,将来也没有‘我’这个‘我’,就算现在有一个‘我’,‘我’又老留不住,哪里能算‘我’呢?”何太太听了,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就不懂我怎样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问了,你决问不懂的,你再读几年书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虽然这样说,何太太依旧不放心,还是低着头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坠子,被她摇得一直摆到脸上,笑道:“这是怪话,是没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话就怪话吧!不要提了。我问你,那杨杏园住在什么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样得到我这本书的。”何太太因李冬青问,就把杨杏园的地址,告诉她了。李冬青听了,放在心里,也就没有再说第二句。
   回到家里,把杨杏园的诗稿,拣出来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诗和词,都是为那个梨云而作的。那么,是错怪人家了。不过他夹在书里,或者是一时忘记了,所以没有捡出去,将来他记起来了,言情的诗却在这里,算一回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就把三张稿子,放在一个信封里,写了地址,寄给杨杏园。杨杏园接得这封信,打开来一看,却是自己三张稿子,里面并没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写了“李缄”两个字。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张稿子,是夹在《花间集》里面的,那天剑尘把书拿走,我就没有想到。咳!这是什么话?我把这样的诗,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看,这算一回什么事呢?那天我填词的时候,那一阕《生查子》,我记得是写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后来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怎样也传到那里去了呢?这位李女士看见这几首诗,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这样认真,还要寄回来给我呢?就是寄给我,似乎也应该写一封信,何以一个字没写,模模糊糊的只把几张稿子寄回来呢?这样想来,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恶意。若照自己看来,这样哀艳的文字,除了送给有关系的人,是不许送给第三者的。我无缘无故的,送书还人家,却夹了这三张稿子,这不是存心和人开玩笑吗?”越想越是自己不对,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剑生是好朋友,这书又是何剑尘拿去的,只怕连何剑尘她也要怪起来呢!若果她怪下何剑尘来,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听探听。主意打定,便到何剑尘家里来。偏是事不凑巧,何剑尘夫妻两个都出去了。 
第二十八回 惜王笑量珠舞衫扑朔 献花同染指捷径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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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杏园一肚皮的疑团,恐怕连何剑尘夫妇,都为这个事怪他,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刚一出门,顶头碰见一个人往里走,他看见杨杏园,却请了一个安,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站住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刘厨子。这人原是何剑尘家里的老用人,后来改了行做厨子,便不在何剑尘面前当差。有一次,刘厨子掉了事情,曾求着杨杏园写了一封信,在一家俱乐部包饭,很赚了几个钱,所以他见了杨杏园十分恭敬。杨杏园便间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刘厨子道:“现在闲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是特意来见何先生,打算请他老人家赏一碗饭吃。”杨杏园道:“我听说你都发了财了,还没有饭吃吗?”刘厨子含着笑容道:“没有的话。还想请您提拔提拔呢。”杨杏园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说着自上车子去了。
   刘厨子碰不着何剑尘,十分懊丧,心想从北城老远的跑了来,不但找不到机会,连人也会不着,真是倒霉。这里到草厂胡同小翠芬家里不远,不如到那里去会会老李,也许碰着什么机会。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来。这老李搬了一张方凳靠着大门,口里衔着旱烟袋,手里拿着一份群强报,看小说讲演聊斋,正自有味。刘厨子走上前便喊道:“李头儿。”老李一抬头,看见是刘厨子,忙站起来道:“大哥!您好?”刘厨子也答应道:“好。”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来的……”一句话没说完,只听见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老李说道:“余老板回来了。”车到了门口,停住了,汽车夫打开门,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身穿宝蓝大花绮霞缎夹袍,外套黑缎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红亮珠扣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帽,红绒球帽顶。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带点绿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颗圆圆的红宝石。这人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虽然睫毛很长,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动。厚厚的嘴唇,却也白里翻红,一说话,露出嘴角上两粒金牙齿。他走身边过,脸上的粉,雪白的一层,衣襟上的香气,走动起来,往人鼻子里直钻。他下了汽车,走进里面去了。那汽车里面,却另外有个少年,没有下车,就坐着汽车走了。刘厨子看见,便问老李道:“刚才进去的这人就是余老板吧?”老李道:“是的。”刘厨子叹了一口气道:“咳!人要发财,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当他在科班里的时候,我们常到后台去玩,他穿着一件蓝市布的旧棉袍子,清鼻涕冻得拖到嘴边,很是可怜,我们还买糖葫芦送给他吃呢!那个时候的小翠芬,和现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老李道:“天下事,就是这样没准。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里推牌九,三条子牌,就输了一千多。做官的,几个有他这样阔?”刘厨子道:“什么?三条子牌,就输一干多么?那末,半个月的戏份,都白扔了。”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个钱输?自然有人替他会账啦!”刘厨子再要问谁替他会账时,小翠芬的包月车夫王二,拖着一辆空车,慢慢的走过来,他们就停住了话没说。老李道:“你怎么不拉车进来,就停在门外头?”王二道:“还要走啦,拉进去作什么?”李老道:“拉到哪里去?”王二道:“听说常老板,今天晚上给咱们老板邀头,就要上那里去,恐怕要闹一晚上呢。”老李道:“刚才不是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的吗?为什么不一直去?”王二道:“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就要去接胡春航总长,所以咱们老板,不能一直就去。听说咱们老板,还得回来换衣服呢。”刘厨子一边听了,记在心里,心想他们唱旦角儿的,都能和总长来往,我不如在这里面想想法子,也许能够碰得着一点儿机会。主意想定,便只管和老李小王两人,谈了下去。
   过了一刻儿,小翠芬又出来了,果然换了一件葱绿色的长袍子,腰上还系了一根白色的绫子腰带。一脚登上车坐着,先踏了几下车铃,(车磨)(车磨)的直响,王二扶起车把,飞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树上九条胡同常小霞家里。这里是小翠芬极熟的地方,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走到会客室里去,只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打电话,正是胡春航,他笑道:“你来吧?今天虽是绮余的主人,其实是替翠芬凑个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帮这个忙,公事不要紧,留着明天办得了。”胡春航把电话挂上,一回头看见小翠芬,笑道:“你刚来吗?今天的《双铃计》,你演得真好,现在见你,我还有些怕你。”小翠芬道:“干吗怕我?”胡春航道:“你在台上,活像一个又漂亮又狡猾的泼妇,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当你在茶铺子要钱的那一场,我要是掌柜的,我也要被你驳倒呢。”说到这里,常小霞走进来了。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物华葛袍子,外套电光绒马褂,四周滚着金边。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边,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镶的。他下面穿着鱼白色丝光袜,尖头花缎鞋,轻轻的走了过来,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做声,就跑进来了。”小翠芬回头一看,拍着胸道:“可吓着我了。二爷,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闹了。”胡春航笑道:“你的胆也太小了,这样拍一下子,就吓倒了吗?”说着,伸手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了一支烟卷,在茶几上顿两下,常小霞连忙找了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俯在胡春航身边,给他点烟。胡春航瞅着常小霞的脸,笑道:“你瞧,回来这半天,脸上的粉还没有洗掉。”常小霞瞟了胡春航一眼,说道:“你别瞎说了,我脸上就是这个样子。我还要问你的事呢,前天我荐给你的两个人,你发表了没有?”胡春航道:“这几天,部里正在裁员,怎样好添人?过几天再说罢。”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发表不可,今天你就得发表。”胡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这里打牌吗?我怎样发表?”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紧呀,打个电话到部里去,叫他们发出公事去,那还不行吗?”胡春航笑道:“孩子话!”说到这里,早听到门外汽车噗噗哧哧的响。一会儿一个人嚷进来道:“春航!春航!你好快活,在这里打牌。”看时,卢南山带着两个马弁一直冲了进来。小翠芬认得他是陆军总长,便走上前,斜着身子往下一蹲,请了一个安。卢南山走进屋来,两个马弁看见两个小旦在这里,他们就退了出去。卢南山却弯着腰笑嘻嘻的上前,将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这孩子今天穿得这么漂亮。”常小霞也就立刻走过来招呼。卢南山道:“小霞呀小霞,现在胡春航硬给你孝顺得糊涂了,一从部里出来,就到这里来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容易说话,你仔细挨打。”说着挽住常小霞的手,拉他同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常小霞道:“胡总长到我这里来,太太就不答应,他现在天天晚上到胡同里去,怎样太太就不问呢?”卢南山用手一摸胡子,对胡春航笑道:“春航,你听见没有?他话里有话,还要吃点醋呢。”胡春航靠在椅子上,却只是微笑。坐了不到一刻钟,交通次长孔亦方,财政次长钱青化,烟酒督办金善予也来了。胡春航道:“人已经够了,我们就动起手来。我明日一早还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这时,常小霞把他们又引到一间精致些的屋子里去,这里共是两间。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四周陈设了上等外国器具,那也不算什么,只是里面那个屋子,有一张铜床,辉煌夺目。床上挂着湖水色秋罗帐子,用银帐钩挂着,床上面铺着四五寸厚俄国虎班绒毯,叠着一床水红和一床鹅黄色的绸被。四个蓝缎子金钱绣花的鹅绒枕头,放在两头。床上间,端端整整放着一大部书,两截竖着的洋钱,却是人料想不到作什么用的。常小霞走上前,将那书函打开,翻过来一看,原来是套木制的烟家伙,里面烟灯,小油壶,剪子,烟签子全有,而且全是银制的。他再把那一截洋钱拿在手里一扭,翻过来一看,却掀出一个盖子来。原来这一截洋钱,是个模型,中间是空的,只有上面的盖,和下面的底,是两块真洋钱,中间却是一个特制的烟缸子。常小霞将烟家具摆好,便问哪位玩一口?都说:“不必!我们就打牌罢。”说时常小霞的兄弟常幼霞,捧着一盒象牙骨牌进来。他穿着一件绛色的袍子,周身滚着白边,也没有戴着帽子,脑袋上前面梳了一蓬刘海,后面披着半截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瓜子脸儿,溜圆的黑眼睛珠子,倒很像一个旗装的女孩子。卢南山看见,一手扯了过来,便搂住在怀里,把鼻子凑着常幼霞的脸,一阵乱闻,口里嚷道:“哪里跑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好香的脸。”常幼霞挣扎不脱,涨得满脸通红,手一撒,把捧着的牙牌,哗啦啦一响撒了满地。胡春航笑道:“小孩子害臊,你就别和人家闹罢。”卢南山只当没有听见,依旧搂着不放。常幼霞趁他不防备,却一扭身子跑了。卢南山拍着两只手,哈哈大笑。这时早有小霞家里的用人,将骨牌捡起,放好在桌上。胡春航便问道:“谁推庄?”卢南山道:“自然是你推,我们随便押一个方向。”胡春航对孔亦方道:“亦方先生推几条子试试看。”孔亦方笑道:“这一个月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的手气总不好。前次在钱次长那里推牌九,摸了一副天杠,要吃一个通,偏就碰到胡总长一对五,吃了两家,还赔出去一千八,推庄我是不敢来。”胡春航笑道:“那回我只赢五千块钱,结果一个也没落下。”说着对常小霞指道:“给他买了一辆车子了。你今天何妨再摸一副天杠?”又笑着伸手拍了小翠芬的肩膀道:“也许孔次长送你一辆汽车呢。”孔亦方笑道:“若是那样送汽车,就送一百辆,翠芬也不见我的情呢!”小翠芬笑道:“我就不是那样想,随便哪个送我一辆汽车,在这儿的人,我都见他的情。这话怎说呢?因为没有您五位,牌就打不成功,打不成功,就没有人赢钱送汽车给我,所以说起来,都是有人情的。”卢南山笑道:“伶牙俐齿,你瞧他这一张嘴。”大家都说:“这孩子真会说话,怪不得《双铃计》,他演得那样活灵活现。”胡春航走到桌子边,用手抚摩着牙牌,说道:“谁推庄?快来,不要谈天了。”大家都说:“还是胡总长推罢,真是胡总长输得太多了,我们自然有人接手。”常小霞道:“胡总长在我这里耍钱,没有输过。”金善予道:“你总是帮着胡总长。”卢南山道:“这才叫疼不白疼,像刚才我疼一疼幼霞,就一撒手跑了,那才是白疼呢。”说着哈哈大笑。
   这时胡春航已经坐下去了,在那里推庄c大家抓着筹码,便押起来。孔亦方坐了上门,金善予坐了下家,卢南山坐了天门,钱青化却坐在卢南山的旁边,押一个满天飞。常小霞端了一张方凳子,挨着胡春航坐下,小翠芬随随便便的一屁股却坐在金善予后面。卢南山道:“小翠儿坐过来,你怎么老爱姓金的?”钱青化道:“那末,坐到我这里来罢,我姓钱,我也不让姓金的阔呀。”他们这一说笑话,弄得小翠芬坐在金善予背后不好,不坐在他背后也不好,臊得满脸通红。恰好庄家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个通,大家才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自这牌以后,庄家手气就红起来,不到一个钟头,胡春航就赢了七八千。孔亦方手气最闭,常常拿蹩十,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输越镇静,嘴里老衔着玳瑁烟嘴子,抽完了一根烟,又抽一根,默然无言,烟灰自落。卢南山就不然,输了一千多块钱,“他妈的”三个字,在口里闹个不歇。牌九推到十二点钟就歇了手,算一算胡春航赢了五千,钱青化输了两千,卢南山输了一千八,孔亦方输了五千开外,金善予却只赢几百块钱。除赢家而外,得了头儿钱三千八。胡春航将筹码子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划出三千八百元来,指着对小翠芬道:“这是你的,拿去买一辆车罢。”小翠芬听了这话,眯着眼睛一笑,站起来退了一步,对着五个人,共总请了一个安。笑着说道:“谢谢您哪。”胡春航对孔亦方道:“怎么样?这汽车不是你送的吗?”孔亦方笑笑。这窗户的横头,摆着一张横桌子,桌子上面,有些零碎纸张和信笺之类,孔亦方抽了一张信笺就着桌上的笔墨,行书带草的写道:“即付来人大洋五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亦方。”写完了,交给胡春航,笑道:“今天又幸亏没有推庄,只送钱给总长一个人。要是推了庄,恐怕要普遍的送礼了。”说时,钱青化照样也写了一张二千元的单子。卢南山却不同,在马褂子口袋里,抽出一沓支票,填了一千八的数目。两个人同时交给胡春航,卢甫山却操着大花脸的韵白说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也有个小小的帖儿。”常小霞小翠芬听了,这原是《穆柯寨》里的一句戏词,先撑不住要笑,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常小霞家里,端出准备的稀饭小菜来,另外还有几张特制的火腿油饼,是卢南山他们最爱吃的。大家吃得饱了,各自散去。惟有胡春航没有走,在里面那张铜床上烧鸦片烟。一会儿工夫,常小霞穿了一件水红色满身印着蝴蝶采金瓜的旗袍,走到床面前,笑着问胡春航道:“你看看,这是我新制的一件行头,好不好?”小翠芬却站在常小霞身边,和他牵衣襟,扯领子。他身上穿着葱绿色袍子,系着白绫子腰带,和常小霞的衣服,互相衬托,越发显得鲜艳。胡春航一看,真是风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话,“不知乌之雌雄。”口里不住的喊道:“好好!”常小霞见胡春航说好看,穿着那件旗袍不脱,就躺在床上和胡春航烧烟,小翠芬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紧紧的挨着胡春航。胡春航一口烟正吃得足了,便在袋里掏出那三张支票来,对小翠芬道:“他们的支票交给我,我还忘了交给你,你拿去罢。”说着把那一张五千元的纸单子交给小翠芬,又道:“多的一千六百块钱,算送给你的,你买珠花也好,买宝石也好,……”小翠芬笑道:“我也不是个娘儿们,买那些个东西作什么?”胡春航笑道:“买给你大奶奶,还不行吗?”小翠芬原来也认得几个字,看看那张信纸,只写五千元,又没有图章,又不像个发票,便问道:“凭这个就能拿钱吗?”胡春航道:“连你这么一个红角,难道这一点小事还没有经过不成?”这句话说出来,臊得小翠芬满脸通红。常小霞道:“不是他没有看见过支票,不过数目多一点儿,恐怕要先打一个电话,通知银行里一声吧?”胡春航道:“你这倒说的是,不过银行里的人,都认得笔迹的,你去拿钱,他们自会打电话去问,用不着你操心。”小翠芬见胡春航痛痛快快,给了他五千块钱,感激得很。心想不料昨晚上输了一千多块钱,倒输出好处来了。这一感激,真不知道怎么谢谢胡春航才好。胡春航在那里烧鸦片,小翠芬只是在旁边陪着,并不说回去的话。一直到了两点多钟,实在夜深了,常小霞便对小翠芬道:“大嫂子在家里等着你啦,还不回去吗?再过一会儿,天就快要亮了。”胡春航鸦片瘾本来不大,原是烧着玩,提提精神,这时并没有抽烟,只躺在床上,和他们说话,也笑着对小翠芬道:“我叫我的车子,先送你回去罢。”小翠芬心里一激灵,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着坐汽车,我自家儿的车子,还在这里等着啦。”说着又和胡春航鞠了一躬,笑道:“谢谢您哪。”便笑着走了。常小霞携着小翠芬的手,送到房门口,小翠芬便拦住他道:“你陪总长坐罢,别出来了。”说着用手一牵常小霞的衣襟道:“瞧你这个。”常小霞低头一看,才想起身上穿了件花旗袍,红着脸就没有送了。
   这里常小霞和胡春航躺烟灯,一直就闹到天亮,到了下午一点钟,胡春航要出席阁议,才坐着车到国务院去了。阁议席上,内务总长陈伯儒问胡春航道:“昨天晚上,为着那笔协款的事,好几处打电话找胡总长,总没有找着。”胡春航道:“昨天晚上,有一个约会,回家晚了一点。’脱着,对陆军总长卢南山望了一眼。陈伯儒一想,这里面一定有缘故,许是他们又在哪里赌了一晚上钱了,也就没再问。
   阁议散后,陈伯儒想起牛萧心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他,因为有事没去,约了今天下午去的,我倒要去看看,便坐着车到牛萧心家里来。牛萧心的妹妹牛剑花,左手提着一只银练钱袋,右手提着一把绿绸伞,正往外走。在大门口顶头碰着陈伯儒,站住了;笑了一笑,深深的一鞠躬。陈伯儒一看,只见她穿了一套水红色的衣裙,挖着一个方领,雪白的脸上,微微的抹了一层淡红的胭脂,烫着的头梳,梳了两个蓬鬓,却用一根鱼白色的绸辫,围着额顶,将烫发一束,越发显得妩媚。陈伯儒早也就满脸堆下笑,问道:“出去玩玩?”牛剑花笑道:“看电影。”说毕,拿伞尖点着地,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走了过去。打陈伯儒面前过的时候,那一阵身上头上的香味,直往人身上扑来。陈伯儒灵机一动,倒想起了一桩心事。不觉慢慢的放开脚步走了进去,那牛萧心他在屋子里玻璃窗里面,看见陈伯儒来了,不由得笑起来。他这个人演起戏来,表情细腻不过,平常做事,也是如此,他就早走了出来,侧着身子,掀开帘子让陈伯儒进去。陈伯儒坐下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两天累极了,昨晚上,忙一晚,今天白天,又忙半天。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就来了。”牛萧心道:“昨晚上,胡总长在小常家里耍钱,陈总长去了吗?”陈伯儒道:“你怎么知道?”牛萧心道:“他的跟包的,刚才到这儿借一样东西,谈起来了。”陈伯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了修河的款子,昨晚催着他在部里先移几万用用,以救目前之急,他倒不要紧似的,不管这本账,真是不讲交情。”牛萧心笑道:“怪不得小常前天告诉我,说咱们要发财了。”陈伯儒道:“他怎样说我们会发财。”牛萧心道:“他说是胡总长告诉他的。说是这治河的款子,您可以落下一二十万,至少要赏我一万八千儿的,这不是咱们都发财了吗?”陈伯儒刚要说话,只听见一阵皮鞋响,牛剑花将帘子一掀,走了进来,把手上绿绸伞钱袋,一齐往桌上一放,一歪身坐在一张沙发椅上,支着两只皮鞋的足,搁在身边小椅子上,笑道:“好不该出去。”说着举起手,捏着一个小拳头,在额角上捶了几下。陈伯儒笑道:“大姑娘不是瞧电影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牛剑花道:“一进电影场,脑袋晕得要命,一张片子也没看,痛得坐不住,我只得回来睡觉,谁知到了家,头晕又好了。”陈伯儒道:“我猜不是这样,一定约的朋友没有到,大姑娘一发气,就回来了,对也不对?”牛剑花瞅了陈伯儒一眼说道:“可得赔偿我的名誉。”陈伯儒道:“凭你哥哥在这里做证人,我这句话,怎么要赔偿大姑娘的名誉,难道说你就没有朋友吗!”牛剑花道:“朋友是有,也不过是几个姊妹们,不像你说的,话里有话的朋友。”陈伯儒笑道:“我也没有说你是等男朋友呀,你为什么先就疑心?”牛剑花在身上取出一方手绢蒙着脸,笑着说道:“我不和你说。”他们在这里闹,牛萧心在一边看见,只是微笑,一声不言语。陈伯儒笑着对牛萧心道:“我看你们大姑娘,实在是聪明人,比起来,比你好得多呢。要当她的姑爷,真不容易呢。话又说回来了,你这个哥哥,也太糊涂,这么大姑娘了,还不给人家找婆婆家。”牛萧心还没有说话,牛剑花一翻身站了起来,用手举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看着,笑道:“你胡说八道,我泼你。”陈伯儒笑道:“做姑娘的,总有一个婆婆家,我这话也不算错呀。”回转头来又对牛萧心道:“正经话归正经话,我路上倒想有一个主儿,不知道你们是主张自由结婚呢?还是主张旧式的要人做媒呢?”牛剑花又插嘴道:“新的不要,旧的也不要。”牛萧心却说道:“总长能出来介绍一个,那是极好的。不知道是我们南边人,还是北边人?”陈伯儒对牛剑花夹一夹眼,又对牛萧心笑道:“回头我们再说。”牛剑花把身子一扭,说道:“我不和你说了。”说着一撒手就走了。陈伯儒等牛剑花走了,便坐到牛萧心身边椅子上,轻轻的对他道:“你妹妹究竟有人家没有?要是没有……”牛萧心道:“她能伺候总长,那是很好的,不过您太太知道了,说我兄妹两个包围总长,可不要打到我家来吗?”陈伯儒笑道:“傻孩子,你错猜了我的意思了,我这大的年纪,她还要我吗?”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极低,对牛萧心说了许多话。然后放大声音道:“这么办,我的事就成功了,我想你总可以帮我一个忙。就不知道你们大姑娘乐意不乐意?”牛萧心道:“她人也很开通的,大概不至于不肯,我回头慢慢再和她商量。”陈伯儒道:“我今天晚上和秦八爷在一处吃饭,那个时候,我打一个电话问你。大姑娘若是答应了,我就和八爷说明,不答应呢,我就不必提了。”牛萧心道:“那样就更好,成不成都没关系。”
   他两人这样约好了,当天晚上,陈伯儒到秦彦礼家去吃晚饭。饭唇,大家都散了。陈伯儒笑道:“听说八爷,新得了一点好土,能不能让我们尝两口?”秦彦礼道:“可以可以,我陪你烧两口玩儿。”于是把陈伯儒引进他的便室里,在床上推开烟家具烧起烟来。陈伯儒抽了两口烟,便将床面前的电话机,向墙上插座里一插,就躺在床上向牛萧心打电话。电话要来了,因问牛萧心道:“我在秦八爷家里呢。那事怎么了?”牛萧心道:“舍妹完全答应了,请您进行罢。”陈伯儒大喜,摘下电话,对秦彦礼道:“八爷,你猜我和谁打电话?”秦彦礼道:“不是小牛吗?”陈伯儒道:“是的,他和我有一件小事,要托重你呢!”秦彦礼道:“别打哈哈了,你两人的事,怎样会托重我。”陈伯儒道:“并不是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他有一个妹妹,长的真不坏,要说唱,比她哥哥也差不了什么!”秦彦礼笑道:“好事!好事!你要我做媒吗?我一定帮忙的。”陈伯儒道:“不是不是!我听说老头子想弄一个会唱的,我想她最合资格了。可是我没有那胆子敢和老头子说。你能不能顺便对老头子谈一谈?”秦彦礼放了烟枪,起身往上一爬,将烟签子指着陈伯儒道:“你是想老头子交条子,多拨你几万河款呢。对也不对?”陈伯儒道:“别人好瞒,我怎好瞒你老哥?款子下来了,当然不能抛开老哥。”秦彦礼道:“好罢,明儿把她送来我瞧瞧,要是成,我再说。”陈伯儒满口答应“可以”。
   到了次日,陈伯儒用自己的汽车,把牛剑花送到秦家。秦彦礼一见很是欢喜。便对牛剑花道:“我先得请老总的示,才好送你去。我们先去长安饭店待两天,等老总答应了再说。”牛剑花知道秦彦礼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真有明朝魏忠贤那个位分,哪敢不依?就和秦彦礼在长安饭店住了三天。到第四天,才由秦彦礼送给他的老总去了。当天秦彦礼在总衙门里碰见陈伯儒,拉着一边道:“恭喜,恭喜,老头子口气,可以拨你十五万了。咱们怎样分呢?”陈伯儒道:“听您的便,还不成吗?”秦彦礼道:“我看你顶多用五万在河工上吧?我也不要多,给我一个二数,你看怎样?”陈伯儒道:“诸事都望帮忙,就这样办罢。”秦彦礼笑道:“你到底够朋友。可是我告诉你一句话,人家都说永定河闹水灾是假的,你可是要制造制造空气。不然,这一笔钱财政部也不好意思拨。”陈伯儒道:“这个不值什么,我有法子,你放心罢。”
   他出得衙门来,回到家里就叫应声报馆的电话。那边接话的,正是社长何丕正,听说陈伯儒亲自叫电话,在电话里一选连声的叫总长。陈伯儒道:“我这里现在有一段消息告诉你,可以发表。”何丕正道:“是是!”陈伯儒道:“就是永定河的水现在还在涨,京里这两天虽没下大雨,上游的雨大得很,若是再下一两天,这河堤一定保不住,北京怕要上水了。这段消息,关系北京秩序很大,新闻界太不注意了。”何丕正道:“总长说得是,新闻界的人,太缺乏常识了。我一定铺张一下子,总长看好不好?”陈伯儒道:“很好,就是这样办。”两方各把电话挂上,何丕正哪敢怠慢,连忙坐在书桌旁,抽出一张纸来,提笔就写了“本报特讯”四个字。后面接上就是新闻,说永定河如何如何的危险,非赶快筹款修堤不可,内长陈伯儒为了这个事眠不安枕,只是财交两部,老不拨款,教他也没有法。新闻做完了,在前面安了一个题目,写道:《北京人将不免为鱼矣》。题目旁边,又用许多密圈。做完了,自己校对了一番,在烟筒里抽出一根烟卷来抽了几口,摸着嘴上一撮短胡子微笑了一笑,自言自语的道:“我这一段新闻,总打入伯儒的心坎里去了吧!”将烟放下,又抽出红水笔,在上面注明:“排头一条,刻木戳题。”就放在桌上,预备晚上发稿去登。
   这时,听差送上一张名片来,何丕正拿过来一看,却是杨杏园。便道:“请里面来坐。”听差回话出去,一会儿杨杏园进来,何丕正满脸是笑。说道:“我们在朋友家里,会过好几次面,总是没有畅谈过。”杨杏园道:“这只怪我太懒,总不很出来活动。”何丕正道:“兄弟托敝本家剑尘先生的话,一定转达到了,杨先生能不能帮一点忙?”杨杏园道:“正为这个事来的。镜报那边的事,前天才写信去辞的,那边还没有答应,这几天之内,就到贵报,好像厚此而薄彼,有些不便。何先生的盛意,我是很感激,所以特为过来说明。”何丕正道:“那到不要紧,现在的编辑,在甲报骂乙报,后来甲报得罪了他,特地跑进乙报去骂甲报,这种事多得很。况且我们这里和镜报,向来没有什么纠葛的,便不便,倒说不到。”杨杏园笑道:“正为事情太多了,辞了那边的事。若辞了那边的事,又到这边来,二五等于一十,又何必多此一举哩?”何丕正笑道:“这就叫能者多劳。设若杨先生要休息几天,迟一刻儿来,却是不妨的。”说时,杨杏园一眼看见他桌上墨盒底下,压着一张稿子,上面又有红笔标记,便道:“贵报稿子,预备得真早,这个时候就有了。”何丕正听说,就把那张稿子拿起来递给杨杏园说道:“这条消息,是陈伯儒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很有价值。据他说:他在阁议上一下来,就在国务院里打电话给我,那些阁员都说陈伯儒和我的交情太好了,差不多要当我的访员了。这虽是笑话,报办得像我们这样努力的,实在不多。你先看看我们这段消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杨杏园接过来看了一遍,原来是永定河夏泛的消息,便道:“这样说来,水势大得很,但是据老北京说,永定河的水,涨到北京城里来,却是没有的事。这回的水若是这样大,不是空前的事吗?”何丕正将手轻轻在桌上一拍道:“所以哪!我们新闻界站在社会的前面,不能含糊,应当敦促政府注意。这段消息,虽是陈伯儒告诉我的,我不敢视为独得之秘,杨君尽可以在影报去发表。”杨杏园道:“很好,一定同样发表。”何丕正又郑重的说道:“我认为这事和北京人利害关系太深了,不可忽视,有些同业,把它登在社会新闻里面,真是没有常识。”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只是鼻子里答应。后来何丕正越发谈到他和陈伯儒的交情,他说彼此不过是老朋友,绝不是受了他什么津贴。他办河工,办得实在好,政府不给钱,叫他功败垂成,真是可惜。杨杏园有些坐不住了,便告辞要走。何丕正说道:“帮忙的事,还没解决呢。”杨杏园道:“改E再谈罢。”自己便起身走出来。何丕正不能强留,也只得由他去了。
第二十九回 临水对残花低徊无限 倚松邻瘦竹寄托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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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杏园走出来一想,我去回剑尘一个信罢。便到何剑尘家里来。何剑尘的夫人,梳着一个辫子,短衣短袖,裤脚子高高的,穿了一双高跟皮鞋,低着头,身子直转,在院子里扯空竹。那位李冬青女士,也在这里,穿着哔叽夹袄,黑洋皱裙子,踏了一双青布平底鞋,素淡极了。清清亮亮的梳一个头,只蓬着一点鬓发,脸上一点粉也没擦,白里越发映出红来,一派聪明大方的样子,都显了出来。她抱着手笼着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只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抬头看见杨杏园,一面点了一个头,一面笑喊道:“何太太,客来了。”何太太一回头,见是杨杏园,笑得把头直低到怀里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转,将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抢先进屋子去了。
   何剑尘在屋子里笑了出来,请杨杏园里面坐,李冬青也跟进来了。何剑尘因为他二人会面,想起还书的事,不禁说道:“天下事聚散没有一定,东西也是这样。李先生丢了的那部书,据李先生说,好几年不见了,不料一点儿没动,却在杏园那里被我寻出来,物归原主。这不是一个证据吗?”李冬青听了这话,就对杨杏园一笑道:“谢谢杨先生!不是何先生说,我都忘记了。”杨杏园道:“我也忘记了一桩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听爱美学校的事吗?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为耽误了,忘记回信,对不起得很。”李冬青道:“这是家母的意思,我就始终没有想到这上头去。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了。”她本坐着的,说到这里,起了起身,牵了一牵衣襟,然后又坐下,才说道:“杨先生那书里,还有几首大作,恐怕错夹在里头的,我当时寄回去了,收到了吗?”杨杏园听了这话,脸上禁不住热一阵,却笑道:“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报上塞塞空白的,后来一看,究竟不大好,没有发出去,不知道怎么就夹在那本书里了。不知道的不要说我班门弄斧吗?”李冬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笔。哪时得工夫,我很愿意请教。”何剑尘对杨杏园道:“李女士是个眼界极高的人,她说好一定不错。不知道李先生看见的,是几篇什么文章?”李冬青嘴角微微一动,有点笑意,正想说出来。杨杏园便说道:“几首无聊的小诗,什么好东西呢?”李冬青道:“杨先生太客气了。我曾听见何先生说过,杨先生近体诗做得最好。去年年冬,和张船山的八首梅花诗,尤其是传诵一时,可惜没看见。杨先生能不能够捡了出来,给我瞻仰瞻仰?”说完,先就微微一笑。杨杏园一想,我那八首诗,是本事诗,怎么能够拿得出来?本想说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绝李冬青的要求,很不合适。便道:“事是有这一回事,并不是梅花诗,不过借张船山的原韵,做了八首感怀诗罢了。哪天得空,捡出陈报来,一定送给李女士指教。”说到这里,便笑着对何剑尘道:“我这几首诗,又是几时传诵一时了?你不是誉扬过份吗?”何剑尘道:“从前人家不知道北京城里有个杨杏园,自从你在报上登过那八首诗之后,……”杨杏园听他说到这里,生怕他老实的说出来,对何剑尘望了一眼。何剑尘接上说道:“人家就说你是一个诗家,引得你越发的要作诗,还打算印专集呢。这不是传诵一时的明证吗?不过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见大巫,总有些胆怯怯的,不敢说有本事,免得栽斛斗,是也不是?”李冬青禁不住笑了,搭讪着抬起手去理鬓发说道:“我常说何先生是个会说话的人。”这时,何太太换了一件长些的衣服,又系了一条裙子,笑着走出来。杨杏园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为什么还要换衣服才出来?”何太太道:“我倒不是为客来换衣服,因为到了一张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电影。”杨杏园笑道:“嫂子越发的文明了,在家里讲究运动,又讲究高雅的娱乐。”这句话说得何剑尘笑了。说道:“她就喜欢上电影院,总是逼着我一阵,翻译给她听,电影看完,嘴也干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释重负。”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个什么臭脾气!我看别人在电影院里,一对一对多的很,都是有说有笑的。怎样我和你去,你就讨厌?”何剑尘道:“你要知道,那一对一对的,未必是像我们这一样的关系。有一大半是约着到电影院里去说话的。你说他们坐在一处,应该说话不应该说话?”何太太听了这话,很不以为然,本想驳何剑尘几句,因为李冬青在当面,有许多话不便说,便牵着李冬青的衫袖道:“时候到了,走罢。不要说闲话,耽误了我们的电影。”李冬青站起来对杨杏园微微的鞠了一躬,笑着说道:“再会。”便用手牵了一牵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杨杏园对何剑尘笑道:“我来的不凑巧,误了你给太太一趟翻译的差事。”何剑尘也笑道:“这个差事,要未结婚的时候才有趣味,结了婚以后,就没有意思。”杨杏园道:“此话当真。我看许多朋友在未婚的时候,歇不了一天不见他的未婚夫人。到哪里去玩的时候,总是一对。一结了婚,只三五个月,便淡下来。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时出去玩的时候,还要隐瞒起来,不让他夫人知道。这个理由安在,我实在不明白。”何剑尘道:“这却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将来你结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杨杏园道:“我连未婚的人儿还没有,怎样就谈到结婚的事?”何剑尘笑道:“你想找个未婚的人儿?我路上却有个人。”杨杏园听了这话,不知道什么缘故,心里先扑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个愿心,许得早了,还是你夫人要过门的时候许的哩。”说着靠在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两只脚架起来,摇曳不定,望着何剑尘笑。何剑尘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说这话,是有目标的,打算给你做一个现成的媒。”杨杏园听他这话,明知道他是指梨云,不觉黯然神伤,说道:“日子真快,梨云已经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剑尘道:“清明节快到了,你要到义地去,告诉我一声,我和你同去一祭。”杨杏园道:“不是你说,我倒忘记了。”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道:“‘七千里纪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我是免不了要去,不过去了又要叫我几天难过。”何剑尘道:“你念的这联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里看过。”杨杏园道:“《花月痕》上双鸳词的碑文,你怎样不记得?说起《花月痕》我又想起来了,我那和张船山梅花诗的八首本事诗。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为什么告诉密斯李?她要我送给她看,我怎么拿得出手?”何剑尘笑道:“好在你是个倚马才高的人,你不会再做八首吗?”何剑尘说了这话,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杨杏园倒不好意思,以为他这笑里面,很有些皮里阳秋呢。又闲谈了一会,由诗谈到桃花,杨杏园道:“白过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们同到万牲园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剑尘顺口答应“好”,杨杏园就约着明天十二点钟一路去,他才回家。谁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剑尘时,何剑尘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兴,又不愿算了,便一个人出西直门到万牲园来。
   这一日,天气很是和暖,风又小,尘土都没有吹起来。走进园去,那些杈杈桠桠的树木,都发了很深的芽,树上东一撮子嫩绿,西一撮子淡黄。太阳照在身上,背上发热,树枝子摆动,微风吹在脸上,很是爽快。虽然北方春迟,春色还浅,可是这一看去,满目都勃勃的有生气了。走进动物园,顺脚踏上木桥,俯看着河里的水,带着一点儿淡绿色。岸边铁网里的水禽,鸳鸯鹅鸭之类,都在水里游泳。内中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它把脖子插进水里,随着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样,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句诗,不觉提起了一股诗兴。看了一会鸭子,走出动物园,向着石路顺步走去,无意中走着,不觉踏上小道,离开豳风堂那边远了。这一带都是菜地和果木园,有些园里的园丁,正背着太阳,蹲在地里种什么东西。几只喜鹊在地里跳着找东西吃,并不怕人。远望园的北边,一路柳树林子,在太阳光里,列了一排非烟非云的翠雾。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在树底下走来走去。杨杏园走的这边,却是空荡荡的,寂无声息。他背着手走了去,四围一看,并不看见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见地下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桃林”两个字,想道:“这就是桃园吗?”一看附近的树上,果然有三朵两朵的花,其余树枝子上,绽着珠子似的,满排了未开的花蕊。想道:“原来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还是来得早了。”步过桃园,是畅观楼的对过,三架小桥,犬牙相错的架着。这面前的一架木桥,对过有一树半白半红的花,树枝斜伸在水面上,水里头也有一树花影子。风吹过去。水波荡漾,那水里的花影,随着水浪也都摇动起来。杨杏园看见这种景致,不觉暗地里喝了一声彩,便一直走到桥边去,这时,风已一阵大似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吹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会儿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里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阵一阵的,浮上花片影子来。杨杏园隔着木桥呆呆的看了一会子,信步走上木桥,扶着栏杆,看那水里的花影,又抬头看那一树花,花片依旧的筛将下来,他忽然想起五个字“红飞花影瘦”。自己想道:“这到是一句词,回头回去,我把它凑着填起来。”想着一直走过木桥,走到树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杏花,满树已开得十分烂漫,一朵花蕾也没有了。这个地方,本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杏树底下,徘徊了一阵子,想起来了,前两年在这地方,曾和朋友游过,有一株杏树不过一人来高,还说它弱小可怜呢,那正是这株树。今日重逢,不料有这样大,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一个人扶着树的干子,痴站了一会。风是已经住了,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的落下来,飘飘荡荡,只在空里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杨杏园便念道:“叶暗乳鸦啼,风定老红犹落。”又叹道:“这地方,渺无人迹,就剩下这一树摇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这落拓人群飘泊无所之的杨杏园一样啊。这树杏花虽然独生在这野桥流水的地方,还有我来凭吊它,只是我呢?”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便在杏花旁边,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去两只腿并曲着,两只胳膊撑着膝盖托着脸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个人站在身边,叫了一声“杨先生”。杨杏园猛可的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童子军制服的小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年纪。杨杏园站了起来,对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错认了人吧?你认识我吗?”那小孩子被他一问,把脸臊得通红,把一个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囗着,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看见,不觉好笑,便携着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杨,你怎样知道?”那小孩子转过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说的。”杨杏园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边木栏桥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那风由上风头,吹动她的裙子,只在木栏杆上,拂来拂去。杨杏园认得是李冬青女士,还没有招呼出口,那边早是临风点首,笑盈盈的说道:“杨先生。”杨杏园牵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对她点了一个头。走到桥上,杨杏园指着小孩子道:“这是令弟。”又牵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勉强答应了“小麟”两个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没出息,见人说不出话。杨先生就是一个人来么?”杨杏园遭:“本来约着剑尘兄来的。他临时爽约,我又不愿打回兴头去,所以一个人来了。”李冬青笑道:“杨先生又在树下寻诗吧?我在这里看见好一会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地方,很是僻静,这一村残花,一湾流水,十分可爱,就坐在这地方休息一会子。”说时回头一看,太阳光已射在树杪上。树的下半截,都没有阳光了。便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们也回去罢。”不知不觉,三个人便顺着一条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着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刚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许久,一定做了几首杏花诗。”杨杏园道:“我的思索,向来枯槁,做起诗来,总要伏案构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填去。哪里能够随随便便就做得出来?”李冬青笑道:“太客气了,只怕对牛弹琴,做好了诗,也不能告诉我们呢。”杨杏园道:“笑话!笑话!李女士不信,去问剑尘兄便知道。我是常说的,李女士的学问,我最佩服!”李冬青笑了一笑,摇一摇头说道:“我不过是个失了学的中学生,哪里谈得到学问二字呢?”三个人一路走着,杨杏园和李冬青只顾说客气话,好像倒是初见面的朋友,尽量的谦逊,一点也不嫌烦腻。走到大门口,那收票的长人,从旁边弯着腰走出来,也没有言语,对人伸出一只大手。杨杏园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门票交给他。李冬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学样,走过去交给他。人离得远不觉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只比他的膝盖高上几寸,那长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记起他童话上的一段故事,笑着问李冬青道:“姐姐,这个人好长,是不是大人国跑来的小孩子?”这句话,不打紧,说得李冬青禁不住用手绢捂着嘴笑了。李冬青先前和杨杏园说话,都是客气的笑,这回却是愉乐的笑,杨杏园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家走出门来,说了一句“再会”,便各自坐车回家。
   他这天到家,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沉地想游园的经过。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禁不住思潮涌落,想到李冬青问他要诗看的话,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诗拿出来,自己翻看一遍。只见头一首头一句,“幸负鸥盟怅落霞”,就觉不妥,心想,“这种诗,哪里可以送给人家看?她今天不是说我作杏花诗吗?我何不就把梅花韵,和八首杏花诗。”自己这一想,诗思就不觉涌将起来,便把一只手撑着椅子因,托着头,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开墨盒,铺了一张干净纸,提笔就写。杨杏园向来就喜欢和诗,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两个钟头,八首诗就做起来了。他靠在椅子背上,两只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张纸誊了,另外写了一张八行,折叠在一处,用一个信封套了,写了地点寄给李冬青。
   次晨信到李冬青家里的时候,她梳完了头,收拾干净了书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里休息。桌上绿瓦盆子里,栽着的一盆素心兰,开了两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里,插了一束半开的红白杏花,是老妈子清早从菜市带回来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觉出了神。忽然老妈子送上一封信来,却注着杨缄两个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杨杏园送来的。将信拆开,先看那信:
   冬青女士文鉴:走羁旅下士,落落不能与人合,习与性成,萍踪所适,转不嫌其孤独。日者偶然兴至,涉足芳园。披风临水,落英满襟,地僻人稀,弥增感触。怅们之际,得领清芬,神志为快,殆古人所谓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者乎?蒙一再索诗,殊惭无足陈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错,则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归来,百感交集。挑灯捡张船山梅花诗,步韵杏花八律,状物自知不工,写我之所感而已。惟大雅正之。
   李冬青看见,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信处另有一张纸,便是诗。那诗道:
   看杏花步清人张船山八首梅花诗原韵呈正李冬青君。
   一笑春风灿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赊,
   断桥流水愁相向,野竹垂杨各自斜。
   细雨帘前寒客梦,晚妆楼上感年华。
   无言一样怜飘泊,底事呼为得意花?
   欲红仍白可怜生!秀骨奶奶梦也清。
   春色半墙如有意,夕阳一树最多情。
   飘零无奈到寒食,及第应惭是小名。
   村外争传消息好,提壶正唱劝杯声。
   春深也应恨来迟,此恨迟迟蛱蝶知。
   李冬青看到这里,不觉脸上一红。心想起是起得好,押迟字知字韵,也不牵强,只是太露些,又望下看:
   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
   李冬青明知道这是很熟的两个杏花典,拿来活用了。但是玩味诗中的语气,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本来呢,杏花诗押思字不容易下笔,要我做,也怕只有这句可用了。”又念道:
   卜居愿种三千树,劝醉终须一两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装浓抹总相宜。
   李冬青想道:“三首诗,以这首的韵不好和,也就算这首和的好。”想到这里,又从“春深也应恨来迟”起,念了几遍。她把“古道停鞭惊邂逅,小楼听雨最相思”十四个字,细细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
   花前流水绕孤村,野店人来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刹,春原无碍到柴门。
   三分憨态溶愁绪,一半娇羞褪粉痕。
  栽向日边终太艳,讵应雨露有私恩?
  江南犹忆旧因缘,明日清明又几年。
  脂粉清匀如好女,云霞簇拥想灵仙。
  晚风庭院花初落,夕照栏杆蝶可怜,
  终让诗人能爱尔,曲江一宴到今传。
  侧帽寻来倦客踪,牧童遥指几重重。
  江南红雨三春老,楼上青旗一笑逢。
  托运剧怜邻瘦竹,移栽好是对春松。
   李冬青念到这里,又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这几首诗,杨杏园他本是学张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带比人。以前几首,恍惚迷离,看不出究竟来,这首押松字韵,不是有些意思吗?船山的诗我不很记得,原诗里,好像没有这个松字。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这里,就把家里清朝几部诗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张船山的梅花诗,果然他押二冬韵的一首,有“对客岂无能舞鹤,赏心应是凋后松”,这样两句,她一肚子的疑团,到这里又取消了。再望下看:
   明妆刚在寒梨后,绝异桃花别样浓。
   二月东风锦作团,小红相对学吹弹。
   含娇欲滴睛犹润,带雨和烟画总难。
   念到这里,忽然院子外头,有人问道:“密斯李在家吗?”李冬青连忙将信和诗卷着一团,放到桌子抽屉里去。李冬青一看原来是她的老同学梅双修女士。便含着笑引她到屋里来坐。梅双修笑道:“有许多天你都没有到我那里去,老是在家里看书吗?”李冬青道:。哪里看什么书,还不是混混又一天吗?昨天我还跑到三贝子花园去看桃花呢。”梅双修道:“你和谁去的,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李冬青道:“昨天带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个朋友,因为她不在家里,就顺便到三贝子花园去走走。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打算去的。”梅双修道:“一个人游园,你不嫌冷淡吗?”李冬青笑道:“冷淡什么?我还有个小弟弟陪着呢,人家……”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说道:“人家哪里都像你,总要赶热闹呢。”梅双修道:“我也不见得就赶热闹。”说着,梅双修看见衣橱上的镜子,照了一照脸,用手将鬓发理了一理,又把背对着镜子,踮着脚,回过头看看后影子,用手摸了一摸头。李冬青笑道:“一班朋友里,总要算你受修饰的了。”梅双修笑道:“那也不见得,出门总要换一件衣服呀。”李冬青牵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来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学生穿这样的衣服,未免太艳丽了吧?”梅双修道:“这是印花印度绸,很普通呀!”李冬青道:“多少钱一尺?”梅双修道:“两块钱上下一尺。”李冬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钱?”梅双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块钱,里子派十块钱,花边派五块钱,工钱派四块钱,一共总是四十多块钱。”李冬青笑道:“大小姐,这还算普通吗?我有一个朋友当小学教员,每天教六点钟的书,累得喝茶的工夫都没有,一月还挣不得二十块钱。你这件袍子的钱,她不吃饭,两个月也挣不出来呢。”梅双修笑道:“天下事本来不能样样平等的,那怎样能作比例呢?你说我爱穿,你瞧!密斯余,那才真是爱穿呢?”李冬青道:“你说起这句话,我也不解。密斯余小的时候,也很朴实的,怎样这几年之间,华丽到这种样子?”梅双修道:“这个原故,我很知道。密斯余的家里,本来和我们家里差不多。后来他父亲娶了两位姨太太,都是那种地方的人,年纪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时髦的。起初是他们家里少奶奶学样穿起来,后来又再由少奶奶,把这种风气传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家人都俏皮起来。”李冬青笑道:“你还说人俏皮,你呢?”梅双修道:“我也只是出来穿穿。她们在家里,也是这个样子呢?她家里很好玩的,钢琴,话匣子,小电影机,样样都有。没有事,到她家里玩玩去,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去!我穿得这样褴褛的衣衫,到她家里去,不要把我当是梅小姐的老妈子吗?”梅双修笑道:“胡说,你这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以后我到你家里来,决计不穿绸衣服,免得来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冬青笑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这是一句真话。你哪里知道,富贵人家,主人倒罢了,他们底下的那班仆役,眼界十分高,你稍为衣服差一点,他就瞧不起你。我们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许多朋友家里,我都不愿去。不知道的,说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强辩。”梅双修道:“唉!这样说,你这许久没有到我家里去,难道是我家里那些东西得罪你了吗?”李冬青笑道:“那却不是,你不要疑心。因为你住在东城,路实在太远,是我懒劳动罢了。”梅双修道:“我怎样来看你呢?我来看你,就不怕路远吗?”
   这句话说出来,逼得李冬青没有话说,只是微笑了一笑。说道:“好久不见,见了面,我们又开辩论会了。昨天南货担子到我家里来,我买了一点东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这里吃午饭。”梅双修道:“什么南货担子?”李冬青道:“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没有事干了,就做这个生意。担子上,是江浙人喜欢的零碎东西,吃的用的,都有一点。他走街上过,看见你门口宅名牌子上,写了江浙的地点,他就歇在门口,操着乡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听了乡音,总是有一种感触的,再看见故乡的东西,少不得买一点。因此这挑南货担子的人,倒也不少。”梅双修道:“我们广东人,也是这样。有广东人,专挑着广东货卖。牙刷子,梳子,点心,叉烧肉,什么都有,我见了就喜欢买。”李冬青叹道:“鲈鱼莼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说起这话,我就心似火烧,况且我又是个没有用的女子,带着一个老母,一个弱弟,飘流在外,怎样了局?”梅双修道:“你又伤起心了,大家过一天算一天罢了,白急些什么呢?我不懂什么文学,不敢高攀说是知己。但是我们老同学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着一天,我总和你分一天忧。”李冬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个人,指望着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吗?”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况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家了,还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双修脸一红,笑道:“胡说八道。”
   这时,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只手拿着一根针,一只手拿着一条线,在那边上房走了过来,老早的说道:“你给我穿上这管针。”她一掀门帘子,梅双修笑着叫了一声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来是梅小姐,怪道刚才我仿佛觉得有一个人进来呢。”梅双修道:“一进来,就和冬青说上话了,忘记去看老伯母。该打!”李老太太道:“那却不敢当。我们这孩子,总是懒,早应该到你府上,去看看你们老太太。”梅双修笑道:“她怪下来了,说我们家里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没有的话!你们家里是文明人家,哪里有这样的事。”李冬青笑道:“妈妈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词,越喜欢在人家面前说。”李老太太道:“你这孩子,例说起我来了。民国的时代,样样改了良,老人家说话,都不受听了。”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不说不说,又说了两个新名词了。”这句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连房外头在院子里扫地的王妈,听着也笑起来了。梅双修道:“伯母,冬青留我吃饭,我已经答应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双修道:“我还有句话说呢,吃过饭之后,我要冬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家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只是又要花你的钱。”李冬青道:“妈妈倒先走下了,就不许我请密斯梅吗?”这句话说毕,大家又笑了。
第三十回 不辨雌雄混战娘子队 都无伦次同结女儿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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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说笑了一阵,李老太太留着梅双修和李冬青说话,自己却去监督着王妈做饭。一会儿饭好了,大家吃毕。梅双修一定逼着李冬青一路去玩。李冬青没有法子推诿,只得跟着她去。梅双修道:“平安今天有一张新到的片子,我想邀你看电影去。不过这时候还早,我们同到密斯余家里去坐坐,你说好不好?”李冬青道:“我不是说了吗?我的衣服不好,我不配到阔人家里去。”梅双修道:“得了,干吗老这样说,你不自负是个很洒脱的人吗?”李冬青笑着辛牵她的衣襟道:“我和你去得了,走道少说话罢。”说着,梅双修在胡同口上拣了两辆干净人力车,说了地名,也没有讲价钱,就坐上去了。
   到了余宅门口,梅双修在钱口袋里,拿出六个小银币,把三个往这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又把三个往那辆车子脚踏上一扔,头也不回,就往里走。李冬青笑嘻嘻地在后面轻轻的说了一句:“真是大小姐!”梅双修回头也笑了一笑。她在这里,本是熟地方,一直往里面走。恰好她们所要拜访的余瑞香女士,从里面出来。看见她们进来,连忙引到内客室里去。刚一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梳了一个双挽的如意头。上身衣服是月白绸底子,上绣蝴蝶逐飞花的花样,大襟摆都是圆角,也不过一尺多长,就像圆鸭蛋式一般。下身穿一条深绿色的哔叽裤子,又长又大,远望像一条裙子一样。脸上的粉擦得厚厚的,人还没有到,早就来了一阵香,她看见客进来了,先嘻嘻地笑了。余瑞香便介绍着说:“这是我的三姨娘。”李冬青早就知道这位余三姨太太的名儿了。今日一看,除了打扮时髦,却并不见得什么好看,倒出乎她意料以外。三姨太太人虽不过如此,招待倒是好的,很不讨厌,所以也陪着李冬青说话。谈了一刻,余三姨太太自己用的扬州老妈,进来说道:“三姨太太,刘太太来了电话。”余三姨太太便笑着对李冬青道:“我有点儿事,请我们的老二陪你二位坐坐。”说着在余瑞香小姐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好好的陪客。”就笑着走了。
   她到自己屋里,一搞电话,问道:“你是刘家姐姐?”那边刘太太说道:“是的。你们老爷在家没有?”余三姨太太道:“没有在家。”刘太太道:“今天是轮在胡家,你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手上拿着电话机子,眼睛望着窗户外头,说道:“这一阵子,我输得太苦了,连零用的钱都周转不过来。”刘太太在电话里笑道:“你哭什么穷?我又不问你借钱。”余三姨太太道:“这是真话,昨天和老头子麻烦了半天,只要到二百块钱,又是支票。天气也渐渐的暖和了,我要做几件单夹衣服。”刘太太道:“不要算账了,我又不是你的老头子,算给我听做什么?干脆,你说去不去?”余三姨太太想了一想,说道:“我来罢!不过要请你先挪动一百块现款。”刘太太道:“我还没梳头,打算到澡堂子里去梳头带洗澡。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去找我。钱的话,回头再说。”余三姨太太道:“好!就是那样说罢。”余三姨太太挂上话筒,在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三炮台烟,擦着火柴吸着了,便靠在睡榻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一件心事。整整的把一根烟卷抽完了,她才慢慢的起身,对镜子掠了一掠头,又重新扑了一些粉,然后打开玻璃橱子,挑了一件新鲜颜色的衣服穿了。扬州老妈照规矩站在一边照应,和她牵大襟,牵领子,拾落得清楚了,拿出细银丝织的小钱口袋,递给余三姨太太。又在玳瑁烟嘴子上,安上了一根烟,等她囗在口里,然后擦着火柴替她燃上。一面笑着说道:“今天三姨太太气色很好,一定可以赢得几百块钱回来。”余三姨太太笑道:“赢也不想赢,只要这买衣料的两百块钱保得住就是好的。”说毕,高跟鞋子一阵响,走出大门。那个时候,是三姨太太出门的法定时间,马车早在大门口套好了。三姨太太说了一声“澡堂子”,便坐上车。不一时,到了润身女浴所,会合了刘太太,便一同坐着马车,到胡宅来。
   这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辆汽车。大门院子里,又停了几辆包月车。刘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车,倒先到了。”两个人提着钱袋,一直望里走。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胖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红顶便帽,手上拿着手杖,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刘太太,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几天,手气太好,要请客吧?”刘太太举起手来,将小胖子的手一拨,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滚开些!你赢了钱又请过谁?”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要是赢了,我就请客。”刘太太道:“你这个时候钻出去,又往哪里跑?”小胖子道:“胡同里面,有一点小应酬,一会儿就来。”刘太太道:“不长进的东西,明天告诉你家太太,罚你跪踏板。”小胖子把头一缩,张着嘴伸出半截舌头,眯着一双肉眼,笑了一笑,就抬着肩膀走了。余三姨太太问道:“这是谁?我倒和他同过两回场面,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刘太太道:“这是刘二混,你怎么不认识?早几年,做了四五任知县,很有几个钱。现在在部里,弄了一个挂名差事。一年到头,专在外头赌。虽然鬼头鬼脑,人到是很好的。”两个人说着话,走到后进。刘太太先就在钱袋里掏出两卷钞票,走进厢房里去。房里一个男子汉,正坐在桌子边算筹码,看见她二人进来,便站起来笑道:“今天要多少?”刘太太将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三百!”余三姨太太对刘太太道:“刘姐,你拿一百五十给我,好不好?”刘太太道:“你就在我筹码里分一半去得了,我们好算账。”那汉子已经把红绿白三色的骨头筹码,抓了一把,递给刘太太。刘太太便把筹码往口袋一塞,和余三姨太太走进上房去。一掀门帘子,只见七八个男女,在那里推牌九,余三姨太太道:“没有意思,我们上边去罢。这里我还是新来第一次,请你在前走。”刘太太道:“你随我来罢。”两个人又走过一个院子,早听见临风一阵笑语之声。走到上房,揭开帘子,两张大餐桌并拢,摆在中间,正在摇摊。桌子上男女夹杂坐着,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刘太太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看,身边两个男子汉,正赌的高兴。刘太太见他二人挤在一处,恰坐着三张兀子,她便将脚一提,在人缝里插了进去,挤着坐下去,左右两个男子,都回过头来望了一望。有一个笑着说道:“慢一点啊,你这是靠上我了。”刘太太把眉毛一扬,将钱袋一板,说道:“少讨太太的便宜。刘太太不是好慧的。”余三姨太太站在那边还没有过来,一看四周,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踌躇了一会子。对面的小胡子一眼看见了,将身子侧了一侧,用手拍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这儿有空位子,在这儿坐罢。”小胡子上手,坐的张五奶奶,是个大肚胖子,最怕人挤,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这不是存心,哪儿有地方呀!你还只是往这边挤。”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五十块钱的筹码,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宝盒子揭开,却是一宝四。张五奶奶把那张肉脸,往下一板,把手将桌子一拍,轻轻的骂了一声道:“他妈的!乱七八糟吵也吵的。”小胡子笑嘻嘻的说道:“五奶奶你可别含混着骂,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着吗?我骂我的,你和人家客气你的。”说着又_对她上手的王奶奶道:“这不是狗眼睛?二的风头好些,就都押二。输了也活该!”余三姨太太和这位张五奶奶,本来也就同过几回场,很讨厌那副老前辈的样子。小胡子让她到那边坐的时候,她本不愿去,而今看见张五奶奶那股儿酸劲,心里一阵冷笑。便提着钱口袋。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的走到小胡子边下,挤着坐下去。问小胡子道:“身上有烟没有?送根我抽。”小胡子道:“有有有!”就在袋里拿出一个银质珐琅的烟盒子,打开盖,递给余三姨太太。余三姨太太顺手拿了一根,咖在口里,问道:“你有取灯儿没有?”小胡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个白钢自来火匣子,将机子一捺,匣子打开冒出火头,俯着身了,递了过来。余三姨太太低头,就着火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口烟,用手取下烟来,对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劳驾!”张五奶奶看见,只气得一张胖脸,白里翻红,红里翻紫。余三姨太太只当没有那回事。在刘太太那里分来一百块钱的筹码,自去赌她的钱。
   今天这场摊赌,是曹司长太太做庄,也不过三个钟头,一千块钱的筹码,看看要输光。旁边就有人问道:“曹太太手气不好,是不是继续摇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横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嘴里抽,眼睛望着桌子边的人下注。她听了这话,呼了一口烟,随便答应了一句道:“不要紧。”只见耳朵上两串珍珠环子,微微摆了几摆,似乎摇了摇头。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叫杨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帮手。曹太太两只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头对杨四奶奶道:“我的家伙呢?”杨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听说,便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几宝,我去过两口瘾再来。”说着,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里来。她一掀门帘子,只见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正躺在床上抽鸦片。一阵一阵的青烟,直从帐子里面往外喷,曹太太也没理会,便走到桌子边去,拿起一个红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床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烧两口吗?我让你。”曹太太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王老七。”说时,便不走了,把她助下夹着的木匣子,也放在床上,揭开盖来,里面正是一套烟家伙。王老七把烟盘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边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盘子里烟灯点着,自己却在王老七原来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间的烟家伙,对面躺着。王老七烧王老七的烟,曹太太烧曹太太的烟。曹太太把瘾过足了,再到外面赌场上看时,又输了一千多,场面上的人却有一大半是赢家。余三姨太太刘太太也都赢了。
   刘太太对余三姨太太道:“我们到那边去,玩两下牌九,好不好?”余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只表,已经七点钟了,心想,今天并没有通过家里,若是赌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气。便说道:“也好,到那边去看看。”两个人说着话,便离开桌子,到推牌九这场面上来。无如这边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拥挤着十几个人,哪里有一点缝儿可以插进去?余三姨太太道:“刘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刘太太道:“忙什么?回头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女子来,将余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别走,我们另外来拼一桌,我来推几条子。”余三姨太太认得她,她是什么部里一个来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爷最好说话,不但不干涉她赌钱,有时候不放心,还要上赌场来监督着她。余三姨太太道:“你推几条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来赢了一百多块钱,高兴极了,听说余三姨太太愿来,连忙就咐咐这胡家的听差,另外铺好一个场面。她在桌子上方,打开骨牌盒子,将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个人围上来了。宋太太将牌理成一叠放在面前,在钱口袋里拿出一把筹码放在桌上。又在牌里拣出两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摇了几摇。一面口里笑着说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块钱一底。”说毕,铺出牌去,便推起来。谁知她押牌九的手气很好,自己推起庄来,却差得多,接着出三个五十块,都给人家折了庄。俗语说,兵败如山倒,赌钱的人,手气闲了,也是这样。宋太太把赢的钱输光了,还把自己的本钱几十块都输了,也不知什么道理,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两腮就像烤了火一样,肉里面泛出红来,透过那层雪花膏,直红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挣着硬劲,极力的露出笑容来,表示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候,那张五奶奶早来了,她押的天门,手气最好,宋太太输的二百块钱,她倒赢了一半。宋太太低着头,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铺牌出去,只听得郎当郎当一阵响,一只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个人说道:“别忙!”宋太太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五奶奶拦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带着两副镯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只粗手带两只镯子,本来就当当响起来。现在她把手使劲望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响起来了。出其不意的,倒吓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为什么拦着我?”张五奶奶道:“我拦你干吗?你拿本钱出来比比再推。谁也不配拦着谁,我拦你干吗?”宋太太想硬停着不推,未免面子上下不去,红着脸道:“比比做什么?你只管押,你赢了,不少你一文半文。”张五奶奶那只手依旧极力的按住牌,好像这一着就能制宋太太死命似的,一面说道:“谁又能短谁一个镚子呢?那不管,你总得拿本钱出来看看。”宋太太气不过,将衣服的大襟,望上掀了一下,用手在腰上拍了一下,说道:“本钱有的是。”张五奶奶道:“那不行,总得拿出来看一看!”宋太太逼得没有法,只得走到隔壁屋子里去找她的老爷来主事。
   宋主事正在床上烧鸦片烟,看见宋太太进来,说道:“歇了手了吗?”宋太太理也不理,把脸板得一点笑容都没有,来主事一见不敢作声。宋太太气愤愤的说道:“给我两百块钱!”宋主事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慢慢的问道:“输了吗?”宋太太板着脸道:“自然是输了,不输,我问你要钱做什么?”宋主事道:“欠人家多少?”宋太太道:“欠人家多少?欠人家一万八呢!我等钱扳本,快点拿出来,谁和你说这些散话?”宋主事偷眼看看宋太太脸色,一面慢慢地把摆在烟盘子边的烟卷盒子,拿了起来,在盒子里取出来一根烟卷,在烟盘子上顿了几顿,然后响着就上烟灯吸着了。宋太太道:“怎么着?快拿出来呀,那里场面上的人,还等着呢。”宋主事呼出一口烟,把烟卷放下,又把烟盘子边的茶壶拿起来,就着壶嘴子喝了一口茶,把茶壶放下,然后才说道:“输了就输了罢,今天手气不好,改天再来罢。”宋太太道:“废话!你快点拿出来,你不拿出来,你今天别想回去。”宋主事道:“我身上有是有一百多块钱,是替衙门里买东西多下来的。若是扯得用了,明天怎么交卷?”宋太太道:“哪个要你那几个臭钱!今天是身上输空了,暂时请你挪一挪,你快点拿出来。推三阻四,是不行的。”宋主事看一看宋太太的眼色,只见她脸上白中带红,红中带青,不敢多说,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一百元交给宋太太。宋太太看也不及看,就到赌场上来了。她把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这是一百块钱,做两回推,你们拿本事赢罢、”说完,理好了牌,又推起来。谁知几个转身,又要光了,到了最后一条,骰子掷下去一粒是二,已经定了,一粒是三,却还在转,这分明的五自手。偏偏张五奶奶背后,有一个男子汉挤着,五奶奶把身子一扭道:“怎么着?挤得怪难受的。”这一扭,碰动了桌子,把那三碰得转成一个么。原来的五自手,现在成了三对面。大家取牌之后、宋太太拿着两张牙牌叠在一块,翻过面上一张,却是天牌,心里不觉一喜。站在她背后的李老四,将手在宋太太肩膀上一拍,笑着说道:“好得很,花缎面子,准可以吃个通。”宋太太将左手三个指头,夹着两张牌,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下箝住,慢慢地一丝一丝往下挪,露出底下那张牌来了。挪了一会,露两个白点,心想莫非是八点,那到成了一个天杠。再往下挪,半截是五点。李老四在后面看见,点着脚尖昂着头,口里就像放连珠炮似的,不住的说道:“断!断!断断断……断,小!小!小小小……小。”宋太太使劲将下面一张一抽,底下一张牌完全露了出来,却是一张梅花大十,共起来是天梅二。宋太太无精打彩,将牌覆过,放在桌上。天门张五奶奶把两张牌早拍的往外一翻,原来正是一副天杠。宋太太不看犹可,看了格外生气,她把左右两只手十个指头,犬牙相错似的,交叉着合拢在一处,放在胸面前,红着脸只是摇头,口里说道:“这个钱我不能赔。”张五奶奶听了这话,腮上两块胖肉,登时往下一落,问道:“怎么一回事?”宋太太道:“刚才掷的骰子,明明是五自手,这副天杠应该我取。被你一碰,碰成一个三对面,就被你拿去了。”张五奶奶道:“废话,碰着骰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输光了,就要赖吗?”宋太太道:“放你的屁!你看第一铺是好牌,所以成心碰一碰骰子。这样赌钱,好不要脸!”张五奶奶听了这话,火也不知从何而起,将手一抽,在桌上一拍。只听见“啊哟”一声。桌子边站着一个小胡子,鞋子挤掉了,正低着头去拔鞋子,恰好张王奶奶手一抽,拐子往后一戳,碰在小胡子的嘴上,打出满嘴的牙血。他双手捂着嘴,弯着腰跑到一边去了,这里的人,一阵哄堂大笑。余三姨太太看见,也禁不住笑了。忽然觉着有个人,趁忙乱中,在人丛里面,握着她的手,摇了几下。余三姨太太回头一看,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脸一红,把手一缩,便挤到桌子边去。这时,宋太太也拍着桌子,和张五奶奶对骂,说道:“你拍谁的桌子?”张王奶奶道:“拍桌子就拍桌子,你说谁不要脸?仔细挨打。”张五奶奶说了这话,隔着桌子对宋太太脸上就是一巴掌。宋太太把脸一偏,张王奶奶却在头上,抓下一绺头发来,口里说道:“我打你这个浑蛋,什么揍的!”宋太太一巴掌回了过去,打在张五奶奶的胳膊上。张五奶奶马上两只手齐上,她那四只金玉手镯,郎当郎当的响成一片。刘太太在一边看见不服,说道:“姓张的,你凭什么伸手就打人?”张王奶奶道:“你们都是浑蛋,我要打人就打人,你管得着吗?”刘太太手上提着钱袋,在人丛中歪着身子往前一挤,一直就奔到张王奶奶面前说道:“你骂谁浑蛋?”张王奶奶道:“我骂你,又怎么样?”这时,宋太太也挤上前来了,和刘太太两个人,围着张五奶奶对骂。张王奶奶的好朋友,看了都不服,七嘴八舌,帮张王奶奶骂。宋太太刘太太更有她们的朋友,也帮着刘太太宋太太骂。一刻之间,屋子里就像倒了画眉笼子一样。加上高跟鞋子声,钱袋里的银钱声,茶碗打碎声,椅子撞倒声,闹成一片。那一班赌钱的男子汉,看见闹得太厉害了,不能不上前来劝。也有拖着太太们的手,站到一边去的;也有抵在太太面前伸开两只手,在两面拦着的;也有两只手扶着太太的脊梁往一边推的;也有在后面半抱着太太的胸,往怀里拉的。这时全场两桌牌九都歇了,屋子里一二十个男女,搅作一团。那位宋主事,站在一边,看见他太太在人丛里乱跳,口里只是说“何苦何苦”,一点办法没有。却幸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汉,替宋主事帮忙,走到人丛里去,拦腰一把,将宋太太连搂带抱,送到一边。打架的首领,算是离开了。那边张五奶奶在人丛里,被人挤着左一歪,右一倒,撞得她手上玉镯子直响。她伸着两只肥手,拍了一下巴掌,身子往后一仰,昂着说道:“反了,阴沟里翻……”一句话没有说完,脚下踩着一块浓痰,一个不留心,身子望后一倒。她后面正是两位穿高跟鞋子的太太,哪里抵得住这一个大胖子,便倒在两边地下。张五奶奶脚往前一伸,整个的屁股往下一坐,只见脸上的肉,往上一哆嗦,顿得五奶奶浑身肉跳。这一班男子汉,早过去把那两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凑巧,电灯忽然全灭了。这屋子是秘密场合,白天也非灯不亮,满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乱撞。就有两只手,握着余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怀里拉。余三姨太太以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谁知电灯黑了,过了好几分钟,还不见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个赌钱的男宾,有不规则的行动。就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电灯一亮,大家看时,却是余三姨太太抓着一个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子汉,是这里面的交际家何少奶奶。不过何少奶奶身边倒站着一个男子汉,都叫他刘七少爷,是个有钱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当时大家觉得误会了,三张脸都羞得通红,究竟何少奶奶是个交际家,很会说话。对余三姨太太笑道。“对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样撞上了。”说着,低着头看看余三姨太太的脸上,说道:“碰痛了没有?”余三姨太太到了这时,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在身上抽出一条手绢,一面揩着嘴,一面笑道:“不要紧,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张五奶奶,这时也被人搀起来了,依旧是七嘴八舌的在那里骂人。余三姨太太看见刘七少爷站在身边,却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刘太太说:“今天这儿乱极了。我们走罢。”刘太太还没答出话来,余三姨太太已经不耐烦再等,一掀帘子,便先走了。走出门来,坐了自己的马车,迳自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他们的二小姐依旧和梅双修李冬青坐在一处谈话。梅双修看见她进来,先笑起来道:“我们也算会坐吧?作客的回来了,我们还没走呢。”余三姨太太道:“日场电影算是误了,索性坐一会儿,在我这里便饭。回头我们一路瞧晚场去。”余瑞香道:“你这人大小器了,要请人吃饭,又怕花钱,就是家里的饭,请人家吃吗?”余三姨太太扬起一只手来,捏着一个拳头,像要打人的样子,笑着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仔细我捶你的肉。”余瑞香侧着身于,抬起一边肩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说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钱袋,两只手将余瑞香一抱,搂在怀里,低着头在她脸上一阵乱嗅,口里说道:“我的小宝贝儿。”余瑞香趁着机会,用手抚摸着余三姨太太的脸道:“好姨妈,今天你带我去看跳舞。”梅双修在一边看见,说道:“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妈,就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闺女。”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余三姨太太放开余瑞香,笑着说道:“我还有点儿事,出去就来,请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会儿。”说着自去了。
   李冬青对余瑞香道:“人家前娘后母姨妈,这三样上人,总是和儿女合不拢的。怎样你们母女还这样好?”梅双修坐在一边,将眼睛斜瞅着余瑞香,笑道:“要我说不要我说?”余瑞香笑道:“你尽管说,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梅双修道:“密斯李,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决计不相信。她们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什么叫把子?”梅双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说!”梅双修道:“可不是?说了你不信吗?但是你问一问密斯余。”说着,把手指对余瑞香额角上一点。余瑞香笑道:“你信我这疯子姨妈哩?她因一她年纪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几岁。她说,当着人面,没有法子,叫她一声妈,只得答应。背着人的时候,大家一样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们见她说疯话,也没有谁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乱叫起来。”梅双修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问你,有一次,我们在真光看电影,你会见了同学,你怎样介绍给人家说是家姊?”余瑞香笑道:“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她不愿在生人面前说是姨妈,我只好这样混着说。”梅双修道:“你倒说得好,母女的关系,都可以含混,将来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吗?”余瑞香歪着头瞅了梅双修一眼,把右手五个指头,撮在一处,往前一伸,笑着说道:“我要胳肢你。”梅双修赶快挤到李冬青坐的长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怀里,笑着说道:“不许动手,动手就不是文明人。”余瑞香走上前,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两肋下,脖子下,乱戳乱伸。梅双修两只胳膊突得铁紧,人在李冬青怀里乱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着地板,咚咚直响,喘着气笑道:“别……别闹了,我可要恼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两个人闹,倒着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们两位小姐,算饶了我,行不行?”这时,余瑞香才住手。梅双修坐起来一面用手理鬓发,一面说道:“这样一句话,也不算什么,就值得这个样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余还自负是个极开通的人呢,怎么听见小女婿三个字,就闹得这个样子?”余瑞香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小字,是小得有问题的。”李冬青倒怪起来,小字又有什么问题?又不能不追问了。
第三十一回 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 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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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双修听到追究一个小字,索性对余瑞香道:“你说!你说!有什么问题?”余瑞香把脑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说就说,怕什么?”便对李冬青道:“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里,和我一床睡。窗户外面,雨下得滴滴答答,听着门得很,我就把火酒炉子烧着,烧开水泡茶喝,一面在杨子里抓出一点儿核桃仁,吃着说闲话。密斯梅说起将来的话……”李冬青笑道:“什么叫将来的话?”余瑞香也笑了,说道:“将来的话,就是将来的话,你懂得不懂?”接上说道:“我说,守独身主义的好。许多人在学校里的时候,都是嘴硬,一组织了家庭,总是受人家的欺侮。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绊住了。密斯梅又说:“‘受人欺侮的话,我倒不怕’……”梅双修不等她说完,便道:“胡说,我几时说过这句话。那天你不是说,哦倒有个法子,对方让他比我小些,我们去做个老姐姐,事就好办了’。你说对不对?”余瑞香取出一块手绢,两只手拿着,蒙在脸上,在手绢里笑。一会儿,拿下手绢来,撅着嘴道:“就是为这句话,你吃住了劲,老说小女婿了。”一句话没有说完,余三姨太太在门外先接嘴道:“好!谁要小女婿?我来给你们做媒。”说着走了进来,又说道:“好哇!你们整天的在这里说话,原来是商量着要小女婿。”梅双修是和她们闹惯了的,倒不要紧,李冬青是最稳重的人,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余三姨太太也觉得这话太重了,便说道:“走走,我们到那边坐去,已经把饭预备好了。”
   说着余三姨太太在前面走,引着她们到一间小客厅里来。客厅里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四副杯筷。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灰布夹袄夹裤,身腰窄窄的,袖子短短的,正端着几个碟子往桌上放。她看见客进来了,羞得满脸通红,勉强低着声音,喊了一声密斯梅。梅双修笑着点头道:“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密斯李冬青。”说着,对李冬青一指。那女孩子就和李冬青点了一个头。梅双修又对李冬青道:“这是密斯史科莲。”那史科莲两只手互相搓挪了一会,好像局促不安的样子,笑着对李冬青道:“请坐。我还有点儿事,不能奉陪。”说完就走了。李冬青心里好生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人,小姐不像小姐,丫头也不像丫头。看那个样子一定是余瑞香家里的人。但是余瑞香家里人,都是穷极奢华的,怎样她穿得这样寒素?若说不是亲戚,不至于住在余家;若说是亲戚,我亲眼看见她作事,岂不是与婢仆为伍?心里怀着这个疑团,却是没有法子打破。一餐饭吃过,没见史科莲出来,再一看梅双修也没有提到,当然不便问。
   这时余三姨太太问道:“饭吃过了,我们是去看跳舞呢?还是去看电影?”李冬青道:“我不懂跳舞,还是去看电影罢。”说时,走进一个妇人来,身上披着一件黑呢的夹斗篷,脸上的粉擦得雪白,耳朵上一串珍珠环子,颤巍巍的直拖到肩膀上。李冬青认得这是余家的二姨太太,点着头招呼了一声。余三姨太太问道:“老大,怎么在家里穿起斗篷来?”余二姨太太道:“该死的李裁缝,他把我这件衣服,做得不合腰身,大了两三分。我穿给你看看,寒碜不寒碜?”李冬青笑道:“大两三分这也可以将就,那是看不出来的。”余二姨太太道:“你不知道,这工钱是特别加价的,他不应该不做好呢?”说着,她轻轻的慢慢的把斗篷从压在肩膀上的如意头底下,卸了下来,提着领圈交给余三姨太太看。这时斗篷的里子,翻了出来,只觉红光射目,鲜艳夺人。梅双修笑道:“这里子很好看,是什么料子?”余三姨太太道:“这也是双丝葛。不过它的颜色是新出来的,红的里面,露出一些金黄色,据说这叫印度红,现在很时新。”李冬青道:“这件衣服,做了多少钱?”余二姨太太微微的摇了一摇头,说道:“不多,六十多块钱料子,十二块钱手工。”李冬青道:“什么?这么一件夹的斗篷,要十二块钱手工。”余二姨太太道:“所以哪!我说他做得不好。”李冬青笑道:“我要说句乡下人的话,这样的天气,很暖和了,用不着它御寒。要说好看呢,也不见得好看。”余二姨太太笑道:“大家都时新这样东西吗!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李冬青笑道:“我平常总想不出它的好处来,原来你们也不过是时新两个字的理由。”余三姨太太道:“不要讨论了,我们去看电影去罢。”余瑞香道:“我还没换衣服!”说着,用两只手在脸上一拂,对余三姨太太瞟了一眼。余三姨太太道:“好!咱们一块儿去。”回头又对梅双修笑道:“怎么样?”梅双修对李冬青道:“你也去一个。”李冬青笑道:“我不去,我不去。”又微微的低着声音说道:“我是老人家了,不像人家年纪轻的人爱修饰。”梅双修道:“你去瞧瞧,他们这里的梳妆室很有意思。”说着拉着李冬青的手,跟着余三姨太太后面一路走。
   走过几间屋子,便是余三姨太太的卧室,有一架小穿衣镜,在衣橱的一边,余瑞香走到镜子边,在镜框上按了一按,那镜子活动起来,往前一推,原来是一扇玻璃门。门里面却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四周都是白漆漆的,地下一色磁砖。墙东南北三面,安着三面大镜子,镜子下各安着一张嵌磁白漆梳妆台。有一张桌子上,一列摆十几面镜子,一个大似一个,都是银的托子。一张桌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陈列着许多化妆品。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副银底珐琅的瓶子匣子之类,里面都是盛着香胰子一类的东西。人到这屋子里,四围一望,真觉得须眉毕现。镜子旁边,一列又挂着许多银钩子,也有挂衣服的,也有挂烫发刷子的,也有挂云拂的,就像开了洋货店一样,陈设着许多零碎。桌子边摆着螺丝钮的沙发转椅,人坐在上面爱照哪方面的镜子,就照哪方面的镜子,十分便利。靠北的犄角上,另外有个小门半掩着,一看那里面,却是浴室。李冬青道:“这屋布置得最好,梳起头来是很便利。”余三姨太太道:“这也不花什么,不过把现成的屋子,铺几块好磁砖,安上汽水管,花几百块钱罢了。至于这些用的东西,本来也就少不了的。”说时,余三姨太太先在那边洗脸架上,放开自来水管,放了一盆水先洗了一把脸。然后将桌上的化妆品,拣了几样,用了一点。接上余瑞香梅双修都照着镜子修饰了一番。李冬青只拣了一瓶雪花膏,用右手的手指头,挖了一点,塌在左手心里,然后伸着两个巴掌挪搓了一会,对着镜子带拍带摸的擦了上去。余瑞香拿着一个香粉盒子,掀开盖,送到李冬青面前,李冬青摇摇手,说道:“不用。”余瑞香笑道:“年纪轻轻儿的,为什么这样老实?”梅双修道:“人家已经做先生了,不能不装点道学模样。”李冬青正要辩说时,余三姨太太把一架玻璃橱下层的抽屉往外一抽,回头对余瑞香道:“你来瞧,我穿哪一双鞋子出去?”李冬青伸头看时,只见里面深红浅紫,花花绿绿,一抽屉鞋子。余瑞香接嘴说道:“那双浅绿色湘绣的就好。”余三姨太太道:“好!就听你的话。”说时,在里面拿出一双浅绿的高跟鞋来,头上是绿线绣的一朵芙蓉花,两面绣着花朵和蝴蝶。李冬青道:“如今样样时新,样样是复古,又成了老前辈那句话,红绣花鞋了。”余三姨太太道:“究竟两样。从前的鞋子,哪有这大一朵的花呢?”李冬青道:“这花鞋是自己绣的,是买来的?”余三姨太太笑道:“我哪里会绣花!说来这笔账,也是该省,每年倒要两三百块鞋子钱呢。”余三姨太太一面说话,一面穿鞋子。又和余瑞香各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同着梅双修李冬青四个人,共坐了一辆汽车,到真光剧场。
   一进门,只见那位史科莲女士,搀着一位老太太往里面走。余瑞香先喊道:“巧得很,姥姥也来了。”李冬青这才知道是她们的外祖母,就和梅双修过去喊了一声外老太太。外老太太笑道:“电影一闪一闪,外国人来,外国人去,我就不爱看。”说时用手拍着史科莲肩膀道:“我们这傻丫头,她就喜欢看这个东西,一个人又不能来,硬借着我这一块老招牌,拖了我一路来。我要是知道你们来,我就不来了。”说着,大家走到楼上。这里茶房认得他们是一家人,早就开了一个包厢,让她们进去坐。大家坐定,李冬青看那史科莲,只见还是那件灰布夹袄,只多系了一条黑裙子罢了。她挨了外老太坐着,时时露出一点微笑,将辫子从肋下掖到胸面前来,两只手不住抚弄头发杪,一句话不说。只觉得她小乌依人,楚楚可怜。李冬青是最喜欢这种人的,便特意坐得史科莲一处来,和她说话,因问道:“密斯史在哪个学校里?”史科莲笑道:“没有上学,跟着表姐学着写写字罢了。”李冬青道:“在家里读书,究竟没有上学读书有秩序,容易分心,我看还是上学的好。”史科莲道:“是的,我也是这样想。”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像有什么话说,又不便说的样子。李冬青料她这里面,或有别的什么缘故,就没有跟着再问。便改口问道:“密斯史来京几年了?”史科莲指着外老太太道:“是和家祖母一块儿到京的,已经有三年了。”说到这里,电灯已黑,大家看电影,停止说话,看过电影之后,李冬青执着史科莲的手道:“几时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就是地方窄小一点。”史科莲笑道:“一定去的。”说着,各自起身走出电影院。梅双修李冬青各自回家,余三姨太太一行四人,却同坐着一辆汽车回去。
   史科莲同着她祖母,一直走回自己房里。外老太太坐定了,史科莲就去脱裙子,低头一看,只见裙子上破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不觉失声道:“哎哟!这是怎样弄的?”外老太太道:“撕破了吗?”史科莲递给外老太太看道:“你瞧!”说着把裙子往外老太太身上一扔,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红着脸,鼓着嘴,低着眼皮,一声不言语。外老太太拿起裙子来,凑着在电灯底下,眼睛对着看了一看,说道:“这是一个火眼,一定是香烟头烧的。我说呢,看电影的时候,闻见一点儿糊烧……”说到这里,抬头一看,只见史科莲坐在一边。说道:“姨!你这是怎么了?”史科莲依旧不做声,用手去抚弄那椅子圈上的花格子。外老太太笑道:“这就奇了,你烧了衣服,和我生气。”史科莲道:“今天不去瞧电影,可就没有这事了。”外老太太道:“是我要去的吗?”史科莲把头一偏道:“那,那,那你不知道不让我去?”外老太太将手抚摸着她的头道:“天下有这样的理吗”?史科莲不由得也低着头笑起来。外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的脾气。我在一天呢,还有我这老招牌护着你,我眼睛一闭,看你怎样得了?”史科莲听了这话,倒触动了心思,低头不作声。外老太太道:“烧了一条裙子呢,倒不值什么。在人家家里住着,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常常要人添补衣服,这话怎好出口?只好让你打个补钉穿了。”史科莲道:“打补钉也不要紧,只要不现形就得了。”说到这里余瑞香走进来了,对史科莲道:“你说什么现形不现形?”史科莲道:“你瞧,一条新裙子,又烧一个窟窿了。”说着把裙子递给余瑞香看。余瑞香笑道:“我说一句话,回头你又要生气。我那里有两条裙子,是新做来的,还没有穿过,你可以随便挑一条。她们不问很好,她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上次打扑克得的头钱买的,也就过去了。”史科莲道:“我又不是什么小姐,裙子上补一个补钉,也不要紧。做贼似的讨衣服穿,穿着也不舒服。”余瑞香对外老太太笑道:“姥姥,你听听,我好心好意送条裙子给她。她倒挖苦我几句。”外老太太道:“这孩子也是,狗咬吕洞宾,不懂好歹。越是表姐护着你,你越是和表姐闹别扭。”这句话说得史科莲也笑了。余瑞香拍着她的肩膀道:“你别作声,明天偷偷儿的,我们包一个厢去听玉雪梅。”史科莲道:“不爱听戏,我不去。”余瑞香道:“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戏院上台,我送了一对花篮给她。明天一定是要去的。坐散座,不像样,一个人包一个厢,又没意思。我约了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个?”史科莲道:“那末,我更不去了。你们都是捧角的阔小姐,我怎攀得上?坐在包厢里,也怪寒碜的。”余瑞香道:“得啦!你去一个罢。因为密斯梅她两个人,虽然顺口答应了一句,去不去,还没准。你不去,就是我一个人了。”史科莲笑道:“你们捧角团,不是有一班人吗?还到团外来拉人做什么?”余瑞香道:“她们一样送花篮,一样定包厢,哪里能加入到我这边来?你只管去,若嫌没衣服,我随便借一件给你。”史科莲道:“我穿得寒碜,也没谁拦阻我不许听戏,借衣服做什么?”余瑞香道:“这不结了!”说来说去,余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只得答应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吃过早饭。到了两点钟,余瑞香便和史科莲二人一路到春明戏院来。走进戏院,还是演前几出泛戏。梅双修李冬青两个人又没有来。余瑞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门,没味得很,便对史科莲道:“坐着没意思,我们到后台玩玩去。”史科莲从来没到过后台,很高兴的答应着去。两个人走太平门转了出去,走到后台。只见一大群女孩子,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子,在院子里说闲话。这些女孩子,有穿长袍便装的,有穿着一件对襟褂子的,有头上扎着网巾,脸上胭脂擦得通红的。后台的门,半掩着,余瑞香推着门进去,史科莲跟在后面。凭空一个五花六色的怪脑袋,往前一伸,吓了史科莲一跳。接上那怪脑袋说起话来,说道:“余小姐,好久不见。”史科莲这才想起,她是一个人。再仔细看那人时,穿着一件白花布大领短褂子,大红裤子,小小个胖子,可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余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带着史科莲走进去。史科莲见屋的四周,都陈设着很高很大的木头箱子,箱子上,都是木头架子,挂着许多胡子帽子等类的东西。屋子里的女孩子,跑来跑去,穿梭一般。她一眼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姑娘,脱的只剩了一件单褂子,有一个男子汉拿着一件一寸来厚的棉坎肩,给她穿上,这姑娘伸开右手,那男子汉矮着身子,在她肋底下系上坎肩的带子。系好了,那姑娘伸开左手,那男子汉又转到左胁照办。坎肩儿穿好,那男子汉又对嘴对面的,蹲着身子替那姑娘系腰带。史科莲看呆了,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倒真是不在乎。正看时,后面有人喊道:“借光借光。”回转身一看,一个小丑角,骑着一根木棍子往前闯。有一个穿戏装的小生,站在路头上。这小丑角将他一推,把袖子一拂,口里说道:“你且闪开了。”那小生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站住了脚,对小丑头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口里说道:“我报那一箭之仇!”小丑捡起帽子,口里骂道:“忘八蛋,什么揍的?……你的妈。”小生道:“浑小子,你可别骂人,……你的妈的。”说时,有一个男子汉走过来,拖着小丑往上场门走。口里说道:“上场!上场!”就把他带拖带塞的轰了出去。史科莲仔细一看这后台,真是闹成一团糟,很觉有趣。余瑞香道:“我们上那边找玉雪梅去,这里乱得很。”她们走到后台的东头,只见王雪梅坐在一张横桌边。桌子上摆着许多化装品,什么胭脂雪花粉之类,摆了一桌子。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袄子,两只手扶着鬓角,低着头望了镜子。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男子汉,正在和她梳头。余瑞香走到她身后,她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便笑道:“余小姐来了,谢谢您。我在扮戏,可没有工夫招待。”余瑞香道:“不要紧,你扮你的戏。”玉雪梅笑道:“今天的花篮,不算多,不过二十来个。除了花篮外,还有几个银盾,这倒是费事的,在台上摆起来,得另外搬桌子来摆它。余小姐你瞧见没有?包厢的栏干上都挂着帐帏,这也都是人送的。”余瑞香笑道:“这才叫名角儿啦。我问你,前天刘小姐家里请你吃饭,你怎样没去?”玉雪梅道:“这可真是对不住。那天碰巧赶上堂会,我忙不过来,没有工夫去。等哪一天没戏的时候,一定请刘小姐在我家里打小牌。刘小姐今天来了没有?若是来了,请您转请她到后台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余瑞香道:“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给她?”王雪梅道:“不是,要是送给她,一定要送给您一张的。”王雪梅说着话,一个宫装盘龙高髻,已经梳起来,那男子汉捧了一匣子钗环珠花之类出来,一样一样替她戴上。戴完之后,就穿衣服。最后加上一件红缎绣团龙的衣服。余瑞香一想,记得密斯刘曾经说过,做了一件黄色的宫袍送给玉雪梅,难道就是这一件?看一看那里子,也是绫子的,若把绣工算起来,怕不要一百多块钱,难怪她和密斯刘交情又好些了。玉雪梅一面扮戏,一面和余瑞香说话。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戏装的小生追了过来。王雪梅看见,对那穿戏衣的小生喝道:“你追她做什么?”那扮小生的道:“你家小巧儿,可真淘气。我肚子饿,买了几个包子吃,她问我要。我说这是羊肉馅儿的,你不吃的。她听了这话,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抢去了,倒在泔水桶里。”王雪梅用手摸着小巧儿脑袋笑道:“你这孩子,就这样淘气。倒着喂给狗吃,也不要紧,一定要倒到泔水桶里去做什么?”说毕,对那小生道:“你追来怎么样,难道说还要她赔?她是一个小孩子,你也和他一样的闹。”那小生举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那小巧儿走过去,踢了那小生两脚,说道:“去你的,小子!”王雪梅看着只是笑笑,一言不发。那小生被小巧儿踢了几脚,只把身子左藏右闪,却没有作声。她还要说话时,王雪梅却在她身后,用手一推,那小生穿着高底靴子,一个不小心,往前一栽,跌在地下,头碰在戏箱上,噗咚一下。玉雪梅看见,倒哈哈的笑起来了。那小生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擦着头,流着眼泪,慢慢的走了。这时,戏码子已唱到了例第三,余瑞香便拉着史科莲到前台去看戏。史科莲问道:“玉雪梅刚才打那个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见了也不服气,怎样你不劝劝?”余瑞香道:“这就算好的了。凡是名角,没有不欺压人的。她们哪天不打人,我们能天天劝她吗?”两个说着话,复又走到包厢里,只见李冬青梅双修已经坐在那里。梅双修道:“我们来了好久了。我看见这里沏了茶,摆了果碟,我就猜你来了,一准是到后台去了。”李冬青道:“你能不能够介绍我和玉雪梅见见?”余瑞香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么不能够?现在她在扮戏,没有工夫。回头等她卸了装,我们一块儿到她家里玩去。”李冬青道:“她家在哪里……”一句话没说完,史科莲坐在她身边,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两下,然后用眼睛对李冬青一望。这时余瑞香正望着台上,没有瞧见。李冬青会意,没有往下说,余瑞香也没有理会。一会儿台口上摆着一层花篮,花篮后放着五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个玻璃匣子,里面都是银盾,摆好了,吹打起来。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装,几个女戏子簇拥着出来,先向戏台下正面一鞠躬,又对左右两边一鞠躬。那台底下的掌声,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和着轰雷也似的喊声,一齐响了起来。玉雪梅行了礼,就进去了。李冬青问余瑞香道:“这是什么戏?怎么走出一个仙女来,和台底下行礼。”余瑞香笑道:“傻子!你别说了,这是人家出来欢迎来宾,又对着送花篮的人道谢,哪有这样的戏?”又一会儿,玉雪梅才正式出来演戏。那台前坐着七八个人,从玉雪梅出台起,不断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们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说一句道白,他们也叫一句好。中间王雪梅举起袖子掩着脸,回头吐了一口吐沫,他们也叫好。而且叫好之后,就有三四个人,竖起两只手,举着比头还高,在那里鼓掌。李冬青皱着眉道:“实在吵人。讨厌得很,我不愿意听了。”史科莲道:“这班东西贫透了,我也坐不住,我们一块儿走。”李冬青道:“舍下离这儿不远,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史科莲笑道:“很好。”余瑞香道:“好戏刚刚出台,干吗就要走?”史科莲道:“听一句戏,听一阵子怪声叫好,乐不敌苦,我耳朵都吵聋了,实在坐不住。”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李冬青看见她站了起来,不便坐着,也站起来说道:“请密斯梅待一会儿罢,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余瑞香见她们有好戏不听,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痛快的事,哪里肯依。梅双修道:“你就随她们走罢,好像那回大鼓书,你总觉得一点儿味都没有,一定要走。这不是一样吗?”余瑞香听了她这个譬喻,竟自软化了,就让她两人走。
   她们走不多路,顶头碰见杨杏园,他左手肋下夹着一函书,早闪着站在路的一边,右手取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李冬青站住,也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却射在他夹的那一函书上。书上面的题签,乃是《绝妙好词》,她见这个,忽然想起杨杏园昨日送来的几首诗,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出口,问了一声:“杨先生买的什么书?”杨杏园道:“不是买的书。因为下午在公园里散步,带了一部书去看。”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哦!”说完又笑了一笑。彼此现着很和悦的样子,默然站了一会。李冬青点了一个头道:“再会。”便和史科莲走开。当李冬青和杨杏园说话的时候,史科莲走到一边去,站在一家铺户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户里陈设的鞋子,这时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说话,李冬青特为的说道:“刚才这一位杨先生学问很好,倒是一个读书的人。我原不认得他,因为在我教书的地方,常会见他,所以认得。”史科莲原没有问她,也就没有留意,说起话来,不觉得一会儿就到了李冬青家里。
   李冬青先引着史科莲见了她母亲,然后就引史科莲到她屋子里来坐。史科莲一看她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临窗的地方,一列摆着泥磁花盆,栽着几盆文竹,和几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郁郁的,越发现得屋子里幽静。史科莲笑道:“我们虽然只见面两次,却很投机。我不是当面奉承的话,密斯李这样的人,我是最佩服的。”李冬青道:“我也觉很投机呢。我想起一桩事来了。刚才我和密斯余说,要到王雪梅家里去,密斯史为什么止住我?”史科莲正端着一杯茶要喝,笑着把嘴抵住茶杯子,把头几乎要低到怀里去。李冬青道:“密斯史笑什么?难道我说到王雪梅家里去,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史科莲道:“那倒不是。我以为这女戏子家里,总不是平常人家,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我们虽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况且女子捧角,这种话传出去了,总是社会上一种新闻,人家知道,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瞧见今天戏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篮吗?那些花篮,十分之九,是男子汉送的。他们和玉雪梅认识的程度,当然也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到王雪梅家里去,他们就不能去吗?设若我们去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你想这不是很不合适?所以我当时听见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史科莲说完,将茶呷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颊上一团微红,搭讪牵着衣服大襟的下摆,然后笑道:“我这话可放肆一点。”李冬青这两天本来就打听出来了,她是无父无母的人,跟着祖母在余瑞香家过活。余瑞香的母亲,就是她的姑母,现在姑母又过世了,余瑞香的家务,统由续弦的一个太太来管。她算是吃姑丈的饭,受继姑母的管。李冬青一想自己是个有母无父的人,又是一个藏着一部痛史在心里的人,和文科莲正是同病相怜。从前还以为她小鸟依人,可怜而已,而今听她一篇话,居然很有见识,越发喜欢。便说道:“密斯史说的话,极有道理,是我一时粗心,没有想到。你令表姊,她却是个热闹人,喜欢玩,其实……”李冬青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便借着给史科莲倒茶,停了一停。史科莲接嘴道:“我也劝过她,少玩些。就是玩,也要有时候。无奈当时答应了,转身就忘了。”李冬青是向来不愿议论人的,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就和史科莲谈些各人家乡的事。史科莲从来没有遇着和她这样畅谈的人,今天谈得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六点钟才回去。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饭,史科莲执意不肯。李冬青一想也许她有别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莲走后,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还可怜,但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坦然处之,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洒脱。又想她是少念了两句书,不解发牢骚,要是一样能填词作诗,恐怕连性命也都没有了。如此看来,文字为忧患之媒,实是不错。想到这里,又记起杨杏园送来的几首诗,凭空又多这么一番心事:“我认识了一个憔悴京华的杨杏园,又认识了一个风尘飘泊的史科莲,这虽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见物以类集。”越想越是心绪不宁,自己侧着身子,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左手撑住托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忽然王妈在外喊道:“大小姐,吃饭了。怎么屋子里还没点灯,睡了吗?”一句话提醒了李冬青,抬头一看,屋子里黑洞洞的。桌子上面,雪白一块,望外一看,原来是半轮月亮,由屋角上照进屋子来。桌上那几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李冬青觉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声,依旧在月亮窗下坐着。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又喊道:“怎么着,冬青睡了吗?”李冬青笑起来道:“没睡,我坐在这里哩。”李老太太道:“怎么不点灯?”李冬青道:“是我存心不点灯,好坐着看月亮。”李老太太道:“你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里做什么?快出来吃饭。”李冬青道:“我懒吃饭,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会儿。”李老太太道:“你就不吃饭,也点个灯坐着。”李冬青道:“妈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饭罢。”李老太太道:“你瞧,我这话倒把她问腻了。”说毕,也就没有作声。李冬青一个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托着腮,直静坐了几个钟头,一直到月亮影儿斜了,方才点着灯,看了一会书,然后去睡。晚上睡得早,次日也起得早,打开房门一看,都没有起来。但是觉得空气很新鲜,不由得顺着脚步走到院子里来。抬头一看天上,干干净净,一点云也没有,院子后身,隔壁人家几株高树,都是绿油油的,抹着大半边半红半黄的日光。大概太阳还是刚出来。院子里放着几盆石榴树夹竹桃之类,树叶子上和花上,还留着极细的露水珠子在上面。在院子里站了一会,觉得精神很好,便找了一把扫帚,打扫院子。心里想道:“以后每天都要这个样子,一来起得早,吸些新鲜空气,二来也可藉此劳动劳动。”等她扫完了地,王妈才醒了。她走出来一看,说道:“啊哟!小姐起来得这样早呀!怎么穿这一点儿衣服?”李冬青低头一看,原来身上只穿一件单褂和一件坎肩,这才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便走进房去添衣服。刚进房门,不由得一阵恶心,吐了一地。王妈连忙过来看着,说道:“这是怎么了?”李冬青道:“不要紧,我有点儿头晕,许是刚才招了风了。”王妈道:“早着啦!你还睡一会儿罢。”李冬青觉得有些撑持不住,便扶着床睡了下去,一直睡到上午十点钟还不能起来。小学里的书是不能去教了。何太太那里补习功课也不能去了。勉强爬了起来,写了两封信告假。她写给何太太的信是:
   今天起了一个早,想运动运动,不料我这没出息的人,反而中
   了寒,生了病了。今天不能来,你自己写两张字罢。
   草草写了几行字,一张八行,还没写完。然后又在纸尾附了两行道:“何先生均此致意,杨先生来时,代为问候。”写完,找了一个信封,写了地点,注名何太太慕莲启。原来这个名字,也是李冬青代她取的,含着有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意思。信写好了,便叫王妈送到邮政局里寄了。
   信到何家的时候,恰好杨杏园在那闲坐。原来这一个多月,和何剑尘校订一部诗集,天天要来的。何太太看了信,便递给何剑尘道:“李先生病了,还附笔问候你们呢。”何剑尘看了,又特意送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这人虽然是个女学生,完全是个旧式女子,一年到头,总是多愁多病的温柔样子,太不解放了。”何剑尘笑道:“这种人,和你很对劲,怎么你倒批评她不好起来?”杨杏园道:“我是一个落伍的青年,哪个人和我对劲,正是社会上所不取的。”何剑尘笑道:“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杨杏园也就笑了。
第三十二回 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 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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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下午,杨杏园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来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写一封信去慰问慰问。想到这里,便坐下来写信,可是一提笔,只写“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便止住了。心想,我们虽然算是一个文字之交的朋友,一来交情很浅,二来又有男女之别,这话却是不好措词。再说,那人性情很孤介的,犯不着用社交公开的眼光来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写了六个字的信纸撕掉,把笔筒起来,墨盒也盖起来。在盖那墨盒的时候,扶着墨盒,凝神一想,又觉不对,以为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着笔问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简直不理,很不对。如此又一想,依旧把墨盒子打开,重新抽了一张信笺来写,写了“冬青先生文鉴”六个字,还是不能写下去。自己呆呆的坐着,把笔管向着鬓角擦了一会:“写也写不好,写得好也怕人家说我多事,算了罢。但是我写冠冕一点子,或者也不要紧,这又有什么可踌躇的呢?”想了半天,决定了,便尽着一张八行,写了一封信。那信道:
   冬青先生文鉴:于致慕莲君函中,得悉适患清恙。今日浓阴漠漠,大有雨意,青灯明镜间,得毋又添诗料几许乎?春寒料峭,伏维珍重万千。
   杨杏园 敬白
   信写好了,封得妥贴,上街的时候便扔在信筒里。
   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里,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这天病虽好了,一点儿精神没有,清早只吃了一点稀饭,默默的坐在屋子里,也没梳头,只随便对着镜拢一拢。这时摊着一本唐诗在桌上,念着消遣,无聊得很。王妈将信送上来,李冬青还以为是何太太的复信,及到拆开来一看,却是杨杏园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将信看了几遍,依旧把信叠着,放进信封里去。王妈在一边看见她想些什么样的,便问道:“小姐,学堂里来信催上课吗?”李冬青随便说道:“不是的。”王妈又问道:“是谁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问这一句,便道:“是个学友来的罢了。”说着,把信扔在抽屉里,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会神。一眼望见桌上镜子里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许多,便索性拿起镜子照了一会。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将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会。镜子反面,嵌的是一张四寸相片,一个瘦小身材的女子,梳着辫子,站在一树花架下,手上拈着一朵花,凑在鼻子上嗅,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现在判若两人了。看到这里,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边,又想呆了。手拿着那面镜子,只是抚弄不已。心想,早几年的事,就在眼前。转一下眼,又是几年,这一生就算了。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想起刚才念的旧诗,记得《金缕曲》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借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慢声低唱起来。正吟诗吟得高兴,忽听得外面一阵高跟鞋子响,李冬青心里想,或者又是梅双修来了。接上却听见王妈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何太太”,她这才知道何太太来了,便迎了出来。
   何太太进了上房,见她脸上黄黄的,鬓边蓬着几绺乱发,走上来,握着李冬青的手,对她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可不是瘦了许多吗?”这时,李老太太也在屋里出来,笑道:“今日怎样得空来?”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写信给我,说是病了,我今天特意来瞧瞧。”李老太太道:“这可劳驾了。不是我说,现在年纪轻的人,却像何太太这样好心眼儿的少,将来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儿多女的。”何太太听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气话,正想谦逊两句,而今听她说到这句话,她是一个未开怀的,未免脸上一红。李冬青见机,便拉着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里坐罢。”说着便拉到她的屋子里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着一只小火酒炉子,上面放一个瓦罐子,正在熬药。桌上铜香炉里,正点着两支安息香,满屋子里,都是药味和着香气,何太太笑道:“这屋子全是竹器家伙,本来很幽雅,加上这一股子药香,李先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李冬青道:“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何太太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
   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何太太道:“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实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李冬青道:“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不要紧!”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何太太见他走了,心想刚才像发了狂一样,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她丢开那人,自往来今雨轩。一走到茶座栏干前,就看见刘太太。因为刘太太身材高一点,加上烫着一头刺猬也似的头发,老早的就可以看见。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和她丈夫来的,同座另外有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来岁年纪,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张胖脸,虽然有些皱纹,究竟擦了许多粉,不十分看得出来。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两只胳膊,脖子底下前后都露出一大块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顶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丛孔雀毛,临风招展,颤巍巍的。何太太想道:“我听说他们外交班里,有什么中国鱼,外国鱼。中国鱼听说是胖太太,难道说这就是吗?”走上前去,和刘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给何太太介绍道:“这是虞将军夫人。”又对虞太太道:“这是我的同乡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来,笑着眼睛成了一条肉缝,说道:“请坐,请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刚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头看时,却是一条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边。狗脖子上,有条钢练子,那一头正牵在虞太太手上。刚才分明是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来怕狗的,加上这条狗,又高又大,两只狰狞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转也不转,吓得何太太缩住两只手,倒退几步。刘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她对那狗说了一句英国语,又叫了一句“佛兰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边走到刘太太身边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强坐下。刘太太便问道:“要不要喝点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气还不热,不能吃这些东西。而且我在那边刚喝茶的,口还不渴。”又笑道:“你们总说茶喝了有碍卫生。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碍卫生吗?”刘太太要说时,只见虞太太站起身来,和人点了一个头。坐下来便对刘太太道:“刘太太认识这个人吗?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来,接上就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两个走了,虞太太对刘太太道:“这两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礼官处的礼官,听说他做过一个地方的领事。昨天晚上,他们都在李参赞家里宴会。”这时又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虞太太,抬头一看时,是个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声,就走了。虞太太坐下来道:“这是王小姐,昨天才从天津回来,她的英国话,现在越发说得流利了。”说完,虞太太抬头一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好几个熟人,她便牵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问道:“这虞太太在交际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气。”刘太太笑道:“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名声。你就是没有听见过,你回去问你们何先生,一定能告诉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听见说过,人家说什么中国鱼,就是这位太太吗?”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又道:“我听说,她的干女儿很多,差不多会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干姑娘,这话真吗?”刘太太笑道:“那倒不见得,不过人家总把她当老前辈罢了。”何太太道:“这位虞太太也跳舞吗?”刘太太道:“自然跳舞,不过瞧高兴罢了。”何太太道:“她这么大年纪,身体又这样沉,跳起舞来,我想不很合适。”刘太太听这话,笑了一笑,也就没说什么。何太太道:“什么跳舞,我只在游艺园里看过,并不像电影里那个样子。你们跳舞是怎么个样子呢,也像电影里一样吗?”刘太太道:“自然一样。”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刘太太道:“这很容易。华洋饭店哪天都有。最好是礼拜六晚上,时间很长,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愿意学跳舞,我可以介绍一个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会。”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说。”正说时,那刘太太的丈夫来了。何太太的话打断了,这才想起李冬青还在(木百)斯馨那里候她,便辞了刘太太又到这边来。
   李冬青面前,摆着一叠报,站起来笑道:“怎样去了这久?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头看,隔座那两个人,已经看不见了,就把刚才打人的话,全告诉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过你动手打人,我有些不赞成。”何太太道:“那个时候,你不打他,有什么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随他在后面,若是遇见熟人,像个什么样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着没有?”何太太道:“找着了。那位刘太太,还教我去学跳舞呢。”李冬青道:“这事我却不很赞成。本来跳舞在西洋是桩极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国,在大庭广众之中,男女搂抱,究竟不很合适。在新的人物,一定认我这句话,是极腐败的话,其实不然,譬如中国人作揖磕头,在我们自己从来认为是极隆重的礼节,而今因为我们沾了欧化,就说这是野蛮行动。设若我们原来是个强国,把西洋各国都征服了,恐怕他们学着我们作揖磕头,也不可知呢。反过来说,我们看见男女不分生熟,搂抱着跳舞,一定也要说他是野蛮风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搂着跳舞吗?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难道还没见过吗?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刚才刘太太说了,约我礼拜六到华洋饭店去看,那末,我和李先生一块儿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会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乡下人进城,到那里去装傻子去,实在没有意思。”何太太笑道:“这个傻子,总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辈子就与跳舞无缘了。”李冬青道:“你要去,还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礼拜四,后天是礼拜六,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李冬青笑笑,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剑主说了。何剑生道:“看是没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听了这话,自是欢喜。
   到了第三日,他们夫妻吃饭的时候,杨杏园忽然跑来了,便问道:“你们今日的晚饭,似乎特别早些,是预备出去听戏吧?那可要带我一个。”何剑尘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兴哪,要去看跳舞。”杨杏园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应该休息,也没什么事,还是一路去听戏罢。”何太太道:“我已经约了人了,不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杨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杨杏园道:“我不去,我情愿一个人听戏去。你说你们约了人,约了谁?”何剑尘正要说时,李冬青却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便笑着问道:“杨先生也去吗?”杨杏园失口说道:“不是的。”后又改口道:“不是他们约我来的,剑尘正要我一块去呢。密斯李也去吗?”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这种地方,我们虽不必常去,偶然去一两回,倒也很有趣的。”杨杏园当然不便驳人家的话,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杨先生若是没事,也可以去玩玩。”杨杏园道:“跳舞我可是个外行。”李冬青道:“谁又是内行呢?”他们说话时,何剑尘的晚饭,已吃完了。后来大家到华洋饭店去,杨杏园却没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块儿出门了。
   到了华洋饭店,一直到大饭厅,那里电灯灿亮,开得像白昼一样,四围桌上,真是舁履交错。可是有一层,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装的,他们一行男女四人进来,倒反形成了异言异服的人了。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们的邻座,坐着两个西装的男子,一个有二十来岁,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各握着一只大玻璃杯子,对举一下,昂头狂吸一阵。在他们的中间,就坐着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女子,剪着短发,全烫着卷起来,两鬓蓬松,几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却又悬着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一摇动,将那吹弹得破的脸蛋打着。她身上一样的也没穿衣服,前后有两片珠络似的东西,掩护了背心和胸口,那两只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来没看过这些东西,未免碍眼,加上同来的还有个杨杏园,她看见人家姑娘打赤膊,这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脸上通红,拿出手绢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剑尘生怕她露出马脚,对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脚微微的踢了她两下,她这才不作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西崽,何剑尘对他说了两句话,一会儿他就托着一瓶啤酒,两个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头,便先问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么?我想,来一杯咖啡,好吗?”李冬青笑道:“好的。”杨杏园又复问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说外行话,说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听了,又捧了两杯咖啡来。恰好西崽将糖块罐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拿起罐里的白铜夹子,夹了一块糖,一抬头,不觉和何太太打了一个照面,他便将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里,接上又夹了两块过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说道:“劳驾。”杨杏园笑一笑,然后又夹了糖块,放到李冬青杯子里去,李冬青手举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来,低着头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何剑尘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却把脚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搅个不歇,她见何剑尘碰一下,以为这是不对的,却停止了。在这个时间,靠北的音乐队,音乐奏起来了,只一转眼之间,男女客纷纷离座,每一个男客,就一手拦腰搂住一个女客,另外一只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们隔座的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个西装少年,搂在一起。她那脸,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紧紧的垒着。那面的音乐,轰隆轰隆的直响,所有这些跳舞的人,两个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饭厅中间,摇了过来,摇了过去。当那音乐奏得紧急的时候,他们固然扭得厉害,看那个样子,搂也搂得十分紧。这些男的搂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样子,不时面对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脸,趁身体摇动的时候,不时的碰这么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颤动,和女客在那里说话。再看这些女客,谁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有时一面跳舞着,一面将眼光射到旁的桌上来。杨杏园他们下手坐着一对外国人,都有五十以上的年纪。那位外国老太太,大概有些近视眼,手拿一副没脚的眼镜,常常放到眼睛前,照这么一下,好像对那跳舞女子仔细侦察似的,眼镜取下来,照例她要将嘴一撇。那个男外国人却不然,眼睛望着动也不动,一只手扶着玻璃杯子,一只手在桌沿上打拍子。一会儿跳舞加紧,一对一对的人,彼此交错的走来走去,茑织柳,蝶穿花一般。这外国老头子看见,面上现出笑容,他那上半截身体,就像自鸣钟的摆一样,晃也晃的,摆动起来。外国老太太看见,又不眼气,那嘴越撇得厉害。何太太笑着问何剑尘道:“你不是常对我说,外国人男女社交公开,跳舞是极平常的事吗?怎样这位……”说到这里,低头喝咖啡,眼睛望着那位外国老太太,说道:“你瞧,那一副形象。”何剑尘道:“这话很长,回去说罢。”杨杏园一面看跳舞,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脸上已经有些发红,大概有三四分醉意。听见何太太和何剑尘说话,心里想着:夫妻来看跳舞,不如同情人来看跳舞。同情人来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对李冬青看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抬头,微微的笑了。杨杏园搭讪着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着笑容。何剑尘回头一看,问道:“你笑什么?”李冬青这时一阵小咳嗽,拿手巾捂着嘴,用头偏在一边。杨杏园对一个跳舞的女子望着,微微的低声道:“此玉钩斜也。”何剑尘一看时,那位跳舞女子,上身完全露着,上面的乳部一挺,中间腰一细,又穿了一双极高的高跟鞋,把那中间的臀部,越发显得向外突出。这一个人身体,恰好成了两凸两凹的样子。杨杏园当着两位女宾在这里,不好意思说这就是曲线美,所以给何剑尘打了一个哑谜。何剑尘一听他的话,明白他的用意,不觉笑了。何太太问道:“你笑什么?”何剑尘笑道:“就是玉钩斜。”何太太又问杨杏园道:“什么叫玉钩斜?”杨杏园拈花微笑。李冬青听着也笑了,又用着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一阵。他们三人,都如此心照,惟有何太太在一边,莫名其妙,未免愣住了。正想问时,恰好音乐停止了,劈劈啪啪,大家正在鼓掌。那些跳舞的人,就各自散开,各归原位。这个当儿,一眼看见中央公园相会的那位虞太太,一摇一摆的走了进来,沿着过路的地方,和桌上的座客微微点头。何太太轻轻的对李冬青道:“李先生,你瞧!那天我说的那个中国鱼,就是她。”李冬青看时,见一个又黄又胖的老太太,走得脸上的肉,像嫩豆腐一样,一走一抖擞。她虽然年纪大,却穿得是一套西装,脖子下,露出一大块肥肉,足底下也穿着双高跟鞋,加上她那双脚大小,架着那个胖身体,越发有些撑持不住,前一走,后一仰,身上的肉就忐忐忑忑颤动起来。可是她样子虽是如此,却有许多人欢迎她,都和她打招呼。李冬青道:“你看她这样子,也是一个交际明星啦。”杨杏园笑道:“岂但是交际明星,而且是明星的领袖呢。”说着又笑着对何剑尘道:“你想不想加入文明交际团,找一个跳舞的伴侣?你若是愿意,可以请虞太太吃一顿大餐,机会就来了。”说完了,回头又望着何太太笑了一笑。何太太笑道:“管他呢。”说到这里,音乐奏将起来,那些在座上的男女宾客,又纷纷的合拢起来,在一处跳舞。何太太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将头一偏,眉毛一皱,对何剑尘说出一句苏白来:“呒煞好看!”何剑尘道:“那末,我们走罢!”就叫西崽开账。等到西崽开了账单来,仅仅咖啡啤酒点心三样,却一共要十块多钱。
   他们正从华洋饭店出来的时候,恰好有一辆特别加大的汽车,漾着瓦灰色的车篷,亮晶晶地,一枝箭似的,不声不响开到面前,安安稳稳的停住了。何剑尘回头望着杨杏园,不觉赞了一句道:“好汽车。”车前面跳出一个穿军服挂盘子炮的人,将车门一开。车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圆圆的面孔,穿着一套新式的猎装,笑嘻嘻地跳下车来,走进华洋饭店。当他和何剑尘挨身而过的时候,忽然站住了,左手取下头上的帽子,右手却和何剑尘一握手,笑着说道:“久违。”何剑生照例答应一句,这也就进去了。杨杏园笑问道:“这人面孔,好像很熟,是谁?”何剑尘道:“就是鼎鼎大名的韩幼楼公子,乃是八大公子之一,怎么会不知道?”一语来了,又来了一辆汽车,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一身绸衣眼,嘴上留着小胡子,手上倒拖着手杖,笑着进来。何剑尘认得他是韩幼楼的清客马士香,便和杨杏园说话,当着没看见。马士香却先来招呼,说道:“何先生,你也来了。怎么就要走?刚才韩大爷进去了,你会见了吗?”何剑尘糊涂装不过去,只得笑着含糊答应。马士香道:“我那里有一个大爷的相片,是最近照的,照得精神焕发,十分好,明天送给你制铜版,好不好?”何剑尘道:“好极!好极!”马士香道:“大爷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好。他的跳舞,实在是好极了,你不可不看!”何剑尘道:“今天有点儿事,不能耽搁了,下次再来看罢。”说着点了一个头,就和着杨杏园他们走了。
   那马士香一人,高高兴兴,自往华洋饭店里面走来,走到韩幼楼的桌子面前,先站了一站,然后似弯腰非弯腰,放着笑容问他道:“大爷也是刚到?”韩幼楼随手向旁边椅子上一指,说道:“坐下。”马士香面朝着韩幼楼,方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这饭厅里面,一大半的人,都是认得韩幼楼的,大家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射在他身上。女宾里面,看见这样少年英俊的人物,她们的眼波,越发像闪电一样,一阵一阵的望这边座上飞来。韩幼楼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当马士香进来的时候,韩幼楼两边,已经坐了两位女宾,都是半中半西的装饰,极其漂亮的,韩幼楼和她们说话,倒很随便,却回过头去,和隔壁座上的虞夫人说话。虞夫人座上,正坐着一位朱大小姐,她的父亲虽是中国人,她母亲却是法国人,是一位中西合壁的美人。虞夫人老在交际场中,什么不知道?马上就给韩公子介绍。韩幼楼经虞夫人介绍了,身子站了起来,走上前和朱大小姐握手。虞夫人坐在一边,把她那胖脸上的肉,都笑着皱了起来,心想,给大爷介绍了一位心爱的朋友,这是很有光荣的,最好让他们两人在一处跳舞一回,那就更妙了。心里这样想着,待韩幼楼坐下了,只是两方极力的引逗,后来自然就谈到跳舞。谈到这里,韩幼楼倒也很在行,却笑着说道:“虞太太能给我一点面子,和我跳舞吗?”这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只乐得虞太太眉毛都是笑的,连忙说道:“大爷若是愿意,那是很荣幸的。”说时,那边音乐队又奏起音乐来,韩幼楼就搂着虞太太,跳舞起来。这虞太太身体胖而且笨,韩幼楼这个小个儿,哪里搂得过来,倒是虞太太搂着韩幼楼。她的一只手又软又热,放在韩幼楼背上,像一块热面条粘着一样,十分难受。她这个胖身体,走起路来,已经浑身抖擞,而今实行跳舞,越发浑身鼓起肉浪来。韩幼楼搂着她跳舞,快又快不了,慢着又怕不合拍子,闹的韩幼楼浑身是汗。好容易,一会儿音乐止住,他们才不跳了。虞太太和韩幼楼归坐,又谈了一会话。虞太太心里这样想着:“很奇怪呀,怎样他不和别人跳舞,和我跳舞呢?慢着,这里面一定有别的缘故,我必定要问出所以然来。今天在这里的女客,哪个不愿意和他跳舞?他谁也看不上,单和我跳舞,这实在是一件极荣幸的事情。他们总说我不能和年纪轻的人比赛了,照今天这事看起来,却大大不然。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算老。我还疑惑我自己看不出,现在韩大爷还愿和我跳舞,实在可以证明不老了。”她这样的想,就留心去勾引韩幼楼说话,不料韩幼楼始终大大方方的,一点儿口气也不透露。她忽然想了一个法子,说道:“我的车子,今天坏了,要想大爷把车子送我回家可以吗?”韩幼楼道:“可以可以。”虞太太听见他这样说,很是欢喜,坐了一会便要走,韩幼楼只得亲自送她回去。两人并坐在汽车里,越发可以亲密的谈话。虞太太含着笑问道:“大爷今日和我一处跳舞,我是很荣幸的。但是大爷不和别人跳舞,单单和我跳舞,这是什么意思?”韩幼楼道:“虞太太有所不知,舍下家教很严。我在外面交际,本来不是家父愿意的。因为种种原因,也是不得已而出此。我在外面若是任性游戏起来,回去家父一盘问,还是要受责罚的。所以我虽常赴各处宴会,总是适可而止。今天在华洋饭店里,虽有许多小姐少奶奶们,但是为家教所限,不敢和她们在一处。虞太太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像虞太太这个样子,和您跳舞,谁也不会疑心的。”韩幼楼说话的时候,虞太太把眼睛望着韩幼楼的脸,笑嘻嘻地往下听了去,以为是他必有一篇很好听的言语,不料越听越不中听,说到后面,大为扫兴,笑又不是,气又不是,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心想:“你这个小混蛋,说话太不懂交情,我必定报复你一下。”一会儿车子到了自己门口,她说了一句“再会”,就愤愤地下了车。要知虞太太怎样报复,请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 猜得之子踪名藏字里 勘破美人计金尽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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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韩幼楼和虞太太一句话不投机,闹得不欢而散。虞太太心里,就想设法报复他一下,她想道:“你在华洋饭店,专门注意我桌上,不是想和朱大小姐发生关系吗?好!你既然拿我开玩笑,我也不难在她身上拿你开玩笑。不用别的手段,只要给你一个不即不离,不怕你不来和我负荆请罪。”她心里这样想着,从这日以后,她到华洋饭店,若是韩幼楼来了,她就要注意他的行动,看他是不是和青年女子跳舞?谁知韩幼楼,果然心口如一,他绝没有另外和一个女子跳舞。倒是常和他来的那位马士香,极其活动,无论什么女子,他都要周旋一回。他知道虞太太是这里面的领袖,便去问一个知道交际界情形的人,想个什么法子联络?那人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你只要请她吃一餐大菜,极力的恭维她一顿,自然就会和你找一个对手。至于对手方和你感情怎样,那就看你的手腕,她是无能为力的。若说介绍一两个女朋友,她是乐得做顺水人情。因为对手方多交一两个男朋友,不算什么,而且和她只有利而无害的。”马士香听了这话,心想,靠我个人的面子那是不足算,倘若拉着韩幼楼一处请她一回,她必定乐于介绍的。这一日,他陪着韩幼楼去听堂会戏,正想借点原故说出来,不料一转眼,韩幼楼不见了。一刻儿副官传出信来,说是大爷已经由车站出京了。在京的人,留一半在京,一半在六个钟头以内,另外挂一辆专车出京。马士香听了,莫名其妙,好在他是留京的人员,也就不慌不忙,自回他的公寓。他心想着:“交际场里,固然要介绍,但是有本事的,未必不能找伴侣。现在大爷既然走了,我也不必去请虞太太,免的人矮面子窄,反碰钉子,我看前两天坐在我对面桌上的那个女子,每回都是坐一回儿匆匆就走,似乎还没有伴侣,我何不见机进行?”主意想定,次日他到华洋饭店,就打算还坐那个老位子。也是事有凑巧,当他进门的时候,那个女子也在前面。她走的时候,身上忽然落下一条手绢。马士香看见,连忙走上前去,将手绢捡了起来,赶上两步,走到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将手绢递了过去。那女子也笑了一笑,说道:“劳驾!”马士香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肯放过?接上道:“不客气。小姐常上这边来吗?我们会面好几次了。”那女子笑笑。这时,大家走进饭厅,马士香客客气气招呼她坐下,她也就含着笑坐下了。马士香这样一来,这个女朋友算是交上了,抬头一看饭厅上男女合坐的人,不免有些得色。心想,你们有伴侣算什么?我这里也是一对。坐定了,西崽过来时候,马士香就尽量的让她要吃的要喝的。然后再慢慢的问她说:“我们可不可以交换一张名片?”她笑着点了一个头。马士香连忙掏出一张名片送了过去,那女子将名片接过去,看了一看,收起来了,也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马士香。马士香未接到名片之先,心里想道:“看她这个样子,父亲不是外交家,哥哥也是金参一流人物,至于她的籍贯呢,听她说的那一口普通话,已经料定她是江浙人了。”马士香接过名片一看,谁知一个中国字也没有,只是横列着两个英文字母“TT”。名片犄角,另外排着两行英文,自己虽然也念过几句英文,却是不十分认得,假装着看了一看,把它就揣在身上。心想她的姓名住址,一时虽不能知道,这TT两字,在名片的中间,一定就是她的大号,管她呢,我就光称她做TT女士得了。便问道:“听女士的口音,好像江苏人。”TT女士笑道:“敝县是常州。密斯脱马呢?”马士香道:“敝处是镇江。我们却是极近的同乡呢。”马士香根据这一点引子,就和TT女士,大谈家乡的事情。TT女士有说有笑,毫不拘束,坐在一处,不过一个钟头,两方面却像混得很熟了。马士香本就想和她开口,要她一块儿去跳舞,又转一个念头:别忙,慢慢的再说罢。别刚刚认识,就碰一个钉子。便忍住了,依旧和她说话。后来不觉谈到电影,谁知这位女士却是最喜欢电影的,她道:“我还约了一个外国朋友在平安等着哩!我们明天见罢。”说毕,她用极纯熟的英语,和马士香说了两句话,就走了。马士香自然是愿她多坐一会儿,却是不好留住人家。这时人虽走了,鼻子里觉得还留着一股香味。他一看桌上,还留着有一条手绢。马士香捡起来一闻,香气扑鼻,正是那位TT女士失落的。他欢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揣在身上。
   到了次日,又是礼拜六,华洋饭店应该大跳舞。他便理了一会发,换了一身漂亮的西装,连皮鞋也擦得雪亮,这才到华洋饭店去,满心满意要和TT女士跳舞。他到的时候,TT女士早在座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袍,外罩一件杏黄色长坎肩,卷蓬的头发,并不梳髻,只盘在头上把一根丝条束了四周,越发鲜艳。她倒很客气,连忙笑着让坐。马士香昨天因为初会,不会怎样背履历,今天因为熟了许多,就禁不住要说了。他道:“前几天常常跟着韩大爷这儿来,却没有看见过女士。”TT道:“我是前两天到天津去了一回,那边有一个吴大爷,我倒认识。”马士香道:“是呀,他们都在八大公子以内呀!吴大爷我们认识的,他和我们大爷是把兄弟。他虽然是老大哥,论起才干来,究竟不如我们大爷。吴大爷倒是和我很说得上,他这次出洋考察政治,和我们大爷说了几回,一定要我去当随员。”他说这句话虽是平常,不料恰好和TT对劲。连忙笑问道:“这样说,将来密斯脱马,巴黎伦敦都可以玩一个周,这是最好没有的差事。什么时候动身?”马士香看见TT那羡慕的样子,便道:“动身日期,还没有定。听说这回考察公费,政府定的是三十万元,至少要拨了三分之二的款子,才好动身呢。将来坐船是包舱,坐车是专车,一路都有人招待,路上很是舒服的。”TT听了这种话,越发的羡慕。马士香就趁着机会说道:“女士能允许我和你跳舞吗?”TT眼睛一转,微微一笑道:“可以的。”马士香虽然学过跳舞,可是在交际场中,实行和女子跳舞,今天还是第一次,心里未免有些胆怯。一会儿音乐奏将起来,TT女士先站起身。等到马士香站起来了,她就伸着手,直站到马士香面前。马士香一只手挽着她的手,一手将她的腰搂住。她就把一只手,紧把马士香的肩膀。别的罢了,她身上的香水香,脸上的粉香,头发的油香,一阵一阵沁入心脾。他抱着TT女士腰的那只手,感触着又暖又软,合了古人那句话,软玉温香抱满怀,马士香真有些情不自禁。两个人彼此搂抱着,跳了两个圈子,TT女士大概有一点吃力了。她的头微微的向后仰着,马士香两国直视,看的她脸上清楚,已经从白粉的里面,泛出红色,口里细细的喘着气,似乎也有些香味。这时马士香心里,说不出的一种什么味儿。一会跳舞完了,听见人家鼓掌,不知不觉自己也鼓起掌来。虽然是初次跳舞,却喜还没有露什么马脚,他这才觉得跳舞这种事,实在有趣,什么玩意,也没有跳舞好。跳舞之后,两人越发亲密了。TT女士就问马士香住在哪里,马士香巴不得她这样问,便说住在惠民饭店,那里什么也有,就是缺少跳舞。TT女士笑道:“那个地方,倒是天天经过的,就是没有进去过。我若是由这里回家,贵寓倒是必经之路,密斯脱马就回去吗?若是回去,我的车子,可以送你到贵寓。”
   TT女士说到这里,便出去打了一个电话,过一会儿,才回来。约摸又坐了一刻钟,TT说道:“我现在要走了,密斯脱马呢?”马士香道:“好极,我可以和女士同坐一辆车回去。我的车子,就让它放回去罢。”说着两人一路走出大门,就有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跑过来一个汽车夫,将车门开了,TT先坐上去,马士香也跟着坐上去。马士香的车夫过来,问上哪儿,马士香说道:“开回去罢。”TT一看那车夫开的汽车,倒有八成新,便笑着说道:“密斯脱马,我不知道你的车在这儿,要不然,我就不敢请你坐我这个破车子。”马士香道:“我住在旅馆里,没有车房放车子,这是包月的。”TT道:“不好的车,费油费得厉害,加上车夫工钱,每月也是一百好几。而且这种车,常常修理,麻烦极了。到不如一个月出一百几十块钱,包月的好,省得花了资本,压着利钱。”马士香道:“正是这样,越是便宜车子,越费油,着实划不来。女士这辆车子,不很费油吗?”TT道:“正是为它不费油,所以没有换掉它。”马士香一面和她说话,一面抽烟,手上拿的雪茄快抽完了,他便将这雪茄烟扔在烟灰盒里。一眼看见盒子边,夹着一张石印传单,顺手抽出来一看,却是如飞汽车行出赁汽车价目表。再看那铜盒子上,也刻着如飞两个字。TT虽然能说几句外国话,可是中国字并不认识,马士香在那里看汽车价目表,她并不理这个账。
   一会儿到了惠民饭店,汽车停住。马士香道:“女士可以请到敝寓坐吗?”TT笑道:“今天晚了,过两天再来奉看罢。”马士香看那意思,并不十分拒绝,说道:“既然到这里来了,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便在车门口候着,TT看见他执意要请了去,便笑着下了车。这惠民饭店的大门口,本来有几层石阶,TT穿着长衣和高跟鞋,一步一步踏了上去,很像费事。马士香便过去想搀她一把,TT更是不客气,就伸过一只手来,挽着马士香的胳膊,两个人并着肩膀走了进去。饭店里的茶房,看见马士香来了,早就走上前一步,替他开了房间。TT进去一看,共是三间,一间卧室,一间会客室,一间浴室,在饭店里,大概已是上等房间了。马士香请TT坐下,笑道:“这虽是家西式饭店,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很合中国人的脾胃。天也不早了,我叫他们预备一点小菜,在这里吃了稀饭再走,好不好?”TT坐在一张沙发上,斜躺着身子,眼睛望着马士香一转,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客气。”说时,仰着头看沙发椅后面壁上的挂钟,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马士香看见她看钟,说道:“不要紧,早着啦。旅馆里的钟,向来靠不住的。”说话时马士香站在沙发边,趁势就坐在沙发椅子上。TT动也不动,依旧坐在那里,笑着问马士香道:“刚才你说天气不早了,请吃稀饭。现在又说钟靠不住,还很早。究竟是早还是不早呢?”马士香看见她和自己说笑,心里越发欢喜,笑道:“我以为你要走就早,你要不走,就不早。所以一刻儿工夫,就说出两样的话来。那末,主人留客的诚意,也就可以想见了。”TT听说,笑了一笑。马士香便也学着时髦,说道:“密斯TT,我们做了朋友,我是很荣幸的事。我想,我们为着通信和通话的便利,能不能够将尊姓大名告诉我?”TT道:“我的姓,我的名字,都在TT两个字母里头,我就是TT。你要是通信,照着我名片上的英文地点,一定也可以寄到的。”马士香看她那个样子,并不是严词拒绝,但是也不便老是追问,一时找不着别的话说,勉强的笑了一笑。TT笑道:“我并不是保守姓名的秘密,我有这样一个脾气,一定要到了相当的程度,我才能告诉他。”马士香道:“将来我也能够有这种程度吗?”TT笑着说了一句英文。马士香仿佛听这话音里,有些颇以为然的意思,只是自己不知道怎样答话才好,又勉强笑了一笑。TT这时高起兴来,走到卧室里面来了,四周看一看,笑道:“却还不错。”她看见床后的浴室,说道:“我瞧瞧浴室怎样。”说着推门进去。马士香原在后面跟着的,TT走进来,他也走进来,笑着问道:“你看怎么样,还干净吗?”TT道:“还干净。”马士香道:“要不要洗个澡?”TT道:“谁?你叫我洗澡吗?就是夜深了,要是还早,我真要洗个澡。”马士香笑道:“回头又要说我说两样的话了,依我看起来,却很早。”说着,把外面的衣服一脱,露着衬衫和坎肩,就扭了一扭水管上的扭子,放了一些水在盆里,拿了衣架上挂的一条手巾,来擦洗澡盆。TT走上前,一把将马士香扯住,笑道:“这可不敢当,你请便,我自己会来。”马士香听她这样说,便走出浴室,TT砰的一声,将浴室门关上了。马士香两只手插在裤子袋里,呆呆的在卧室中间,站了一会,便在桌上雪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咖在嘴里,坐在浴室门对面的一张沙发上,擦了取灯,慢慢的抽烟。这时忽然听见TT笑了起来,说道:“这是怎样好呢?”马士香对着浴室门问道:“怎么了?”TT隔着屋子道:“这里有拖鞋没有?我下了盆,才想起来了,回头洗完了,透湿的脚,就穿起鞋来吗?”马士香道:“不要紧,我有一双拖鞋。”TT道:“那末,请你放在门边,让我来拿。”马士香听了这话,当真拿了自己的拖鞋,放在浴室门口,说道:“鞋来了。”便静悄悄的在门边站着。TT将门轻轻一推,探出头来,向外一看,赶紧笑着把门带上,说道:“岂有此理?”马士香也笑了。TT这个澡,足足洗了一个钟头,方才毕事。然后他和马士香两人,依旧到外边这间卧室里来,只见桌上已摆好小菜碟,这分明是茶房已经进来过一次。马士香一按铃,茶房进来了,问道:“开稀饭吗?”眼睛却望着TT。TT脸上未免一阵发红。马士香连忙说道:“好,你就开饭罢。”二人吃过稀饭,已经快两点钟了,TT便约马士香明晚再会,自回去了。
   这个时候,马士香要知道TT的真名实姓,越发急些。可是为保全友谊,又不便死命的追着问,只好忍耐着。到了次日晚上,马士香因为有约在先,并没出去,在惠民饭店静候TT前来,一直到十一点钟TT才来了。马士香笑道:“今天可是真早,我们可以畅谈畅谈了。”TT笑了一笑,随身坐下来,就坐在马士香一张沙发上。马士香握着她的手,她也握着马士香的手,彼此带着笑容说话,马士香低头一看,看见TT手上戴着一只很大的钻石戒指。TT看见马士香看着戒指,连忙将手缩到一边去。马士香笑道:“为什么不让我看,订婚的戒指吗?”TT笑道:“见笑得很,是假的。”马士香道:“当真欺我不识货吗?”说着把TT的手夺了过来,看了一看,笑道:“这要是假的,我们这个,只是一块玻璃了。”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出来,把手上的戒指给TT看。TT道:“你这个也就不坏。”TT一面说话一面将自己一只戒指取了下来,慢慢的向马士香的小手指上,筒了上去。笑道:“你的小指,恰好和我的无名指一样大呢。”这个时候,她靠在马士香怀里,俯着身子。马士香就要去嗅他脸上的粉香。她站起来,笑着跑到一边去。眼睛一瞅,高跟鞋一顿道:“别闹。”马士香哈哈笑了。TT看见桌上有电话机,便拿起话筒来叫号头。马士香先是没有留心她说话,后来TT道:“我是三小姐呀。怎么?他们晚上就要吗?我本想到银行里取出一批款子来的,因为今天是星期,我就搁下来了。既然他们一定要,你就在我箱子里先拿两百块给他,明天再开一张支票给他罢。”停了一会又笑道:“饭桶!我的钥匙又找不到。”她拿着话机,眼睛转了一转,说道:“那末,我就自己来罢。”说着,将话筒放下。马士香问道:“你要回去吗?”TT道:“家里有一笔小款子要我回去拿出来,不能不回去。”马士香正和她说得投机,听见她说要走,未免有些恋恋。TT怕他留,说走就走,走到门外边,扶着门转钮,探进半截身子来笑道:“谷得摆。”
   马士香见TT好好的走了,心里着实不受用。但是她的钻石戒指,忘记带去,还在这里,逆料她晚上一定还要来的。就是今晚不来,这样重要的东西,丢在这里,或者也要打一个电话来问问。他这样一想,就在家里等着,并不出去。不料TT去了,这晚不但不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据马士香估计,这个钻石戒指,总要值到一千元上下,她简直随便的扔下,真是有钱的人,不在乎此。这晚上没来,到了次日晚上,以为TT要来了,谁知又是古无音信。马士香想道:“奇怪呀!她和我感情很好,似乎不至于中断。就是中断,还有一个戒指在这里,也应该拿去呀!难道她忘了?”自己一想,简直没法解释这个疑团。一直到第三日,他等不住了,逆料TT在华洋饭店,到了晚上七点钟,就到华洋饭店去候着。到了九点钟,TT穿了一身西装,果然来了。马士香看见,连忙让着坐在一处,笑问道:“怎么一去三天,不见踪影?”TT道:“前天是到天津去了。昨天家父宴两个公使馆里的馆员,要我作陪。”说到这里,TT忽然觉得说出实情来,脸上一红。连忙改口说道:“今日我就打算去找你呢,不料先就在这里碰见了。”马士香都听在心里,说道:“这里嘈杂些,不如还是到我那边去坐罢,也可以自由谈话。”TT道:“刚来,坐一会儿,忙什么呢?”马士香听她这样说,分明是愿意去的了,只得又耐下性子,陪她坐。一会儿工夫,走来两个时装女子,和TT好像很熟的样子,笑着和TT道:“密斯邓。”说到这里,TT把眼睛对她一望,她会意,就不说了。马士香在一边看见,心里恍然大悟,这TT女士一定就是前任邓次长的女公子。不过她为什么要隐藏姓名起来,这却不解。这个问题,只好搁在心里,留着慢慢地来问她。交际场中,时间最易混过去。一会儿工夫,就是十二点钟了。马士香当着TT的面,已把怀里的金壳表,掏出来看过了两三回,最后忍不住说道:“可真不早,我们走罢。”TT看他这样,笑道:“怎么这样坐不住?”也就没再迟延,又和马士香共坐一辆汽车到惠民饭店来。刚刚进门,却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站在楼梯边,对TT轻轻喊了一声“三小姐”。TT和马士香并肩走着,一路说着话上楼,却没有留心。到了马士香房里,马士香也笑着喊了一声“三小姐”。TT道:“你怎样知道我行三?”马士香道:“刚才楼梯边不是有人叫你三小姐吗?”TT道:“没有呀,我怎样没有听见?”马士香道:“我亲眼见的,怎说没有?”TT道:“像个什么样儿?”马士香道:“矮胖个儿,穿一件蓝布大褂。”TT用手撑着腮,想了一想,笑道:“更不对了。哪有这样的人会认识我?”马士香见TT不相信,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也就搁下,没往下说。却笑着问道:“今天洗澡不洗澡?”TT斜着眼睛,对他一望,笑道:“你管咧。”马士香看见她撒娇,浑身都要痒起来,一手拉着TT,便一同坐在睡椅上。马士香低头看见手上的戒指,就取了下来,拿着TT的手。TT道:“这戒指你爱不爱?”马士香歪着脑袋,一直看到TT脸上去,说道:“我怎样不爱?”TT道:“你既然爱这个,我可以送你。不过这一个戒指,有点特别的缘故,明天我准再挑一只比这好的送你。”马士香不料他开口就送这样的重礼,心里倒是扑通一跳,笑道:“我那就先要谢谢。无以为报,将来令尊大人要活动起来,我多少可以效劳。”TT笑道:“你说我父亲是谁?”马士香道:“你以为当我真不知道吗?”TT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猜错了。”马士香道:“我是个福尔摩斯,只要和人一见面,就要看出他是什么人,何况我们已经很熟呢?”TT听他的话,也就没有再辩,不过一笑。马士香心里一想,这决是邓次长的小姐。日前好像听见人说,邓某有外室,这许是外室生的,所以不肯露姓名呢。自己这样想,越猜越对,不敢小看TT,客客气气的和她说话,直谈到夜深。
   高等的旅馆,大概总是把下午当早上的。他们十二点钟起来,将房门一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挨身而进。TT看见那妇人进来,脸色都变了,愣着站在一边。马士香莫名其妙,也愣住了。那妇人走上前和TT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三小姐,TT哼着答应了。那妇人回转身来,又对马士香请一个安,马士香只得苦笑了一笑。那妇人然后面对着TT,恭恭敬敬站在一边。TT这才开口说道:“李妈现在哪里做活?”马士香听她这样说,才知道是TT家里的一个旧仆。看那妇人身上穿着粗哔叽褂子,干干净净的,手上还带着很粗的银镯子。并不和普通老妈一样,梳那种翘尾巴的头,她却是挽着的辫子头,漆黑的头发上,斜插着一根金挖耳。只看这一点,知道不是一个随便的土老妈。李妈见TT问她,便说道:“三小姐,闲着啦,我想为那一点小事,小姐下了我的工,总不会老记者的,还得请小姐对老爷太太说,赏一碗饭吃呢。我那小三儿昨天在这儿找人,碰见小姐,还在门外头候着呢?”谁知TT听了她这几句很平常的话,脸上却显出十分不安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在随身带的钱袋里,拿了一卷钞票出来。对李妈说道:“你大概现在境遇很难,我也知道,这一点儿钱,你拿去零花罢。”说着,便递了过去。李妈接着钞票,看了一看,随手放在桌上,她那张黑黑的面孔上,勉强露出一些笑容,说道:“我不敢使小姐的钱,不过小三儿闲得久了,求小姐给他一碗饭吃。”TT和她说话时,看见房门还是开的,走上去,将房门关好。然后再和李妈说话,说道:“你是知道我的,三四百块钱,我都不在乎,可是今天身上真没带钱。”李妈笑道:“就不会开一张支票吗?”TT道:“你以为我像我爸爸一样,银行里认得我的笔迹,随便把纸写一写就行吗?我要是支款,非填支票不可。你想,我岂能带着支票簿满处走?”李妈笑道:“这是小姐愿把钱给我,我又没有和小姐要,身上不便就得了。”说着,反身就要走。TT上去一把将她扯住,说道:“你别走,等我来想法子。”说着,便走到里屋子里去,伏在椅子上哭了。
   马士香坐在一边,直是发愣,不能作声。这时看见TT走进去,便也跟了进来,轻轻的问道:“这人是谁?别哭!”TT擦着眼泪道:“我的人格要破产,我还不哭吗?”马士香又问道:“这人是谁?”TT道:“她是我家一个老佣人,因为她的丈夫外面做侦探,我怕多事,把她辞了。她有一个儿子,也是北京城里的混混,都是不能惹的。今天的事,被她撞破了。要不给她一点儿甜头,好,她就到我家里直说了出来。或者传到外面去了,我怎好见人?不然,她儿子现在房门外,知道她闹些什么?”马士香不听犹可,这一听也冷了半截。半天,说道:“他要多少钱呢?”TT道:“谁知道呢?”马士香道:“我坐在里边,你去问问她。若是只要两三百块钱,我箱子里却也现成。”TT一声不言语,走出去了。马士香隔着屋子一听,却又多了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说道:“我不难为三小姐。三小姐年轻,被人欺侮了,我要给老爷出口气,他是做官的人,那就更好,我们得问问他,这拆白党的事情,可是他们应当做的?”这时,就听见李妈说:“有话好说,你嚷什么?”马士香听他们这样说,心里不觉扑通一跳。后来就听见TT说:“小三儿,我也知道你手边紧,我身上可没多带钱。哪!我这里有一只钻石戒指,总值个七八百块钱,你拿去换着使罢。”就听见一个男子汉道:“我可不敢接。您啦!”又听见TT道:“你还嫌少吗?”说时,TT走进来了。马士香看时她手上那只戒指,已经不见了。TT轻轻的说道:“你在这儿,他挟制着我是不容易送走的。不知您这儿有支票没有?”马士香以为是要钱,说道:“不必用支票,我箱子里有两百多块钱,全给他们得了。”TT道:“我已经去了一只戒指了,还给他们这些钱做什么?我想了一个主意,你只开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他,等他拿着走。只要他一出门,屋子里有的是电话,你打个电话给银行里,叫他不要兑款,就说没有存款了,他自然扑个空。他走了,我也走。他就找回来,俗话说:捉贼要脏……”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马士香亲眼看见TT去了一只戒指,心里很过意不去,银行里虽然只存一千多块钱,好在照TT的法子行事,他拿不去的,何妨试试。主意想定,立刻答应了,就在箱子里拿出银行的支票,开了一千元的数目,盖了自己的图章,交给TT。TT走到外边对李妈道:“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总可以松手了罢。要不然,我也没别的法子,尽你们嚷。”说着把支票交给李妈。他们在外面说话,马士香在屋里,一句一句,都听得清楚。心想支票拿出去,他们一定会走的,谁知言三语四,他们总是吵个不了,好说一会子,又歹说一回子,逼得TT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愣住坐在一边。约有半个钟头,忽然外面屋里电话铃响,TT正坐在桌机边,便接着耳机说道:“惠民饭店八号。不对,错了。”就把话机挂起。这个时候,李妈劝着他的儿子,也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走了。
   马士香在隔壁听得清楚,隔着门帘一看,果然没有人,心里落了一块石头,便走了出来。一看TT,还伏在沙发椅子上,肩膀一耸一耸,正在哭呢。马士香问道:“他们把支票拿去了吗?”TT回转头来,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你快些打电话到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给他。”马士香听她的话,当真打电话到存款的银行里去,叫不要付款。谁知那边答应说:“款子已经领走了。”马士香道:“不能啊,我这里刚才出门,哪能够就到银行里去了呢?”那边说的确付了,一点没有错。马士香听了这句话,又是奇怪,又是心痛,只好把电话机放下。TT看见不过意,执着马士香的手道:“对不住,这是我疏忽了。那小三儿接着支票的时候,曾在房门外站了一刻儿,我没有留心,也许那个时候,他就把支票给别人先去领走了。因为他们是个侦探出身的,步步留心,我们这个法子,想是早被他猜破了。难怪呢,刚才这里电话铃响。我想这并不是打错了电话,是他们同党的暗号。但是这个款子,我决不累你,今天下午我就还你。”马士香见TT这样慷慨,倒不好一口答应受她的钱,说道:“那是什么话,还要你一个人吃亏?”TT道:“这个地方我不能久坐了,晚上我们在华洋饭店再会罢。最好你就搬到那里去,那时他就带了手枪找我们,也不怕他了。”说毕,TT提着钱口袋,扶着门伸出头去,望了一望就走了。马士香这时闹得心慌意乱,也不知道TT如何这样害怕,疑惑自己也没有跳出是非因。正在这里想,只见TT又折了回来,连忙将门关上。一下便坐在马士香身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把头靠在他怀里,一只手拍着胸道:“吓死我了。”马士香看见这个样子,疑惑又出了变故,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TT抬起头脸一红说道:“我刚才从饭厅上过,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和三个人在那里吃饭,他面朝外,背影好像我父亲,我不敢过去,倒退回来了。请你到饭厅里去看看,那人嘴上养了胡子没有?如若有胡子,就怕是他老人家,我还不能出去。”马士香道:“那末,你在这儿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着,便走到饭厅里来。他看一看饭厅里,不便就这样回身,只得走了过去,然后回转身来。他看饭厅东边的圆桌上,果然坐着有一个穿西装的人,可是嘴上并没有胡子。他想,这一定不是TT的父亲了,便一直走回房间,要把这话告诉TT。他推开房门进去,TT却呆呆的坐在那里。马士香道:“不要紧,那个人并没有胡子,当然不是你的令尊。”TT道:“那很好,不过我的胆子小,请你把我送到大门口罢。”说时已经站了起来望着马士香,马士香见她一定要自己送出去,也推辞不了,只得带上房门,下了楼,一直送她到惠民饭店的大门口,然后才回转来。
   他走进房去,坐了一会,也就打算出去,便来开箱子。低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原来床头边小皮箱上的锁,不知被谁来开了。赶忙打开箱子来一看,箱子里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六百多块钞票,已不翼而飞。他一想,这是谁拿去了呢?刚才我送TT出去的时候,没有叫茶房锁门,难道这一会子,贼就进来了吗?连忙按着电铃,叫一个茶房进来,把丢了钱的情形告诉他。茶房道:“我们坐的地方,就在楼口上,上来一只耗子,我们也会看见,决计没有进来一个人。”马士香一想也对,他们是坐在楼四,专门等客人叫唤的,而且我这房门,他们看得见,青天白日,哪里有贼进来?自己愣住了一会子,心里恍然大悟,便叫茶房出去,自己再来找找可丢了别的东西?寻了一会,还好,别的东西,都还没丢,仅仅的丢了这六百多块钱。马士香仔细一想,这位TT女士,哪里是什么次长女公子,又是什么交际明星?简直是为我这一张支票而来。不用说,那个李妈和那个小三儿,全是她同党。自己前前后后一想,一点儿不错,这决是拆白党。自己醉心交际家,今日也想学,明日也想学,不料初次上场,就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越想越悔,越悔又越气,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咽不下这口气,使关着房,做了一篇稿子。稿子做好,便坐了汽车到何剑尘家里来,找何剑尘。
   他虽和何剑尘有些交情,可是并没有专诚拜谒过,今天他突然而来,何剑尘却是不明其意之所在,只得请他在客厅里坐。谁知马士香只是说些闲话,说道:“这两天天气暖和了许多。”何剑尘道:“天气暖和了许多。”马士香道:“这两天,常到公园里玩玩吗?”何剑尘道:“偶然也去一两回。”马士香坐着抽了一支烟卷,然后说道:“兄弟这里有一篇稿子,要请老哥在贵报发表。’脱时,红着脸,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稿子来,交给何剑尘。何剑尘以为一定是一桩军国大事,及至打开从头到尾一看,却是说有一位住旅馆的阔客,受了女拆白的骗,丢了一千六百块钱。何剑尘看看稿子,看看马土香的脸,早已了然于胸。马士香见何剑尘注意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你老哥今友的事吗?”马士香道:“嗐!别谈起,就是我上了这么一回当。我倒不为别的,把这稿子登了出去,好让人家注意。教她在北京不能存身,和社会上除此一害。”何剑尘道:“登我们是当然登的。依我说,你老哥就算不幸之中大幸了。你若是身边方便些,也许十倍此数哩。他们弄了这笔钱去,恐怕也不过暂为躲避一会儿,你想她离开北京,恐怕不行呢。就譬如以老哥自身论,你和她见了面,你能说破这事,叫警察拿她吗?所以越是高等拆白,越和上流社会人往来,她虽害你,还叫你有难言之隐呢。”马士香经了这回事情,长了不少的见识,觉得何剑尘的话有理,不住的点头。坐了一会,也就走了。
第三十四回 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 闲花野草惆怅语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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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晚上,何剑尘到报馆里去,和杨杏园提起。杨杏园道:“交际场上的人,原来这样不齐,怪不得有几个窑姐儿,也喜欢往华洋饭店跑呢?”何剑尘道:“这也难说,窑姐儿尽有在交际场中大出风头的。譬如盖金枝盖二爷,这个时候她要到华洋饭店去,说出真姓名来,包有许多人注意。”杨杏园道:“她也算得天宝宫人,隔江商女了,现在还在京吗?这样一个与历史有关的大英雄,社会上竟没有人提起她了。”何剑尘道:“嗐!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有白头。提起盖二爷,我要为普天下美人一哭。”杨杏园笑道:“你这样感叹之深,难道盖二爷的晚景不佳吗?”何剑尘道:“岂但是不佳而已,恐怕她的境况还不如我们。当年她红极一时,谁知年纪一老,颜色衰了,才具减了,鸦片烟瘾又一天大似一天,简直成了废人了。当年盖金枝名列金刚的时候,谁都怕花了钱,巴结不上。等到她颜色衰了,名也减了,少年当然不会去理她,就是一般老客,当年以她一笑为荣的,如今就是盖金枝亲自去找他,他也避开惟恐不及。后来有个叫卫什么的,把盖金枝讨去续弦,偏偏嫁去两年姓卫的又死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感叹道:“这样看来,我要是设身处地,情愿做短命死了的梨云,不愿做这鼎鼎大名的盖金技了。”何剑尘笑道:“梨云要是不死,晚景决不至于像盖二爷,我是可以断言的。我想你也可以做一个保证。”杨杏园笑笑,说道:“提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早说要到义地里去看看,总是为事纠缠住了。今天恰好下了一阵雨,把尘土都打湿了,城外的路,一定好走,我想明天出城走一趟,怕回来得晚了,请半天假,你帮我一点忙,好不好?”何剑尘道:“你若是为别的事请假,我不管那本账,为去祭奠情人,我一定帮你的忙。”杨杏园却自笑笑。
   办完了事,他回到家里,自己一人盘算一番,带些什么东西做祭品呢?心想,纸钱束香蜡烛,这都是些俗物,绝对用不着,就是带些鲜花鲜果,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这样,自己来做一篇祭文罢。他这样一想,兜动一肚皮的牢骚,好像就有许多句子,俯拾即是,当时打开桌上墨盒,坐下去,就打起草稿来。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屋子外面,听不见一点人声。一个人和背上一个影子,对着一盏灯,低着头只是写下去。稿子打完,这才觉得背上和脚底下,都有些凉飕飕的。猛然间听得远远的一声鸡叫,心想怎么写几百字,就五更了。打开门,望外一看,西墙头上,半轮残月,有盘子那么大,黄澄澄地照着满院子都是朦胧的。隐隐之中,好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街上赶牲口和说话的声音。心里想道:“真是夜阑闻远语,月落如金盆了。”忽然回过头去,只见自己窗户外,梨花树底下,有一个女子的影子,很快的一闪,定睛仔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这时一想,刚才看见的,好像那人小小的身材,还梳的是一个辫子。心想道:“难道我这一点的意思,已经感动幽冥,她先来看我吗?”这样一想,索性向梨树底下看去,但是哪里有一点影子。杨杏园平生是信仰无鬼论的,他看不见什么痕迹,也就算了。走回房去,到觉得有些倦,倒上床就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十点钟了。赶快爬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东西,又忙着誊写那篇祭文,足足有一个半小时,耳边轰隆一声,已经打了午炮。心想若是骑驴子坐马车出城,一定赶不回来了,不如多花两个钱,雇一辆汽车罢。既可以带东西,人也痛快些,好在走大路,汽车是可以到的。主意算定,便叫长班打一个电话给汽车行,雇了一辆小汽车来。自己在阶沿下挑了四盆心爱的玫瑰花,叫长班搬上车去,又把书架上那只仿古乌玉铜鼎,和那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窑的海杯,一块儿带着。书架底下抽屉里,现成的鸥鹅牌檀香,是他自己常常烧着玩的,也用纸包了一小包。坐上车去,走不多路,又想起一桩事,想着自己那祭文里,不是有这样一联吗?“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日。”我这里哪来的只鸡斗酒,不是当面撒谎?这样想着,在果酒公司门口过身,又下车买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复身上车。这车子虽小,却是极快,一会工夫,就出了城。
   这时是四月初旬,乡下地里种的高粱玉蜀黍,都有几尺深。到空旷的地方望去,一碧万顷,远近村庄上的树木,都是绿油油的。一丛丛的树,拥着一重重的人家。汽车走的路上,两边都种着夹道的杨柳,人在柳荫里面走,那种吹面不寒的东南风,在身上拂了过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一会儿走过一个庄子,前后几里地都是枣林,嫩绿的叶子里,雪也似的枣花开得一球一球的,香气扑鼻。乡下人挑着菜瓜之类,看见汽车来了,早早的让开,歇在柳树下。杨杏园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词,自己便吟起来:“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那汽车夫听见,便问道:“先生,你要买瓜吗?”杨杏园笑道:“不要。这就快到了吧?”汽车夫道:“还有十几里呢。”两个人因话答话,便谈了下去。汽车夫道:“这地方去年还出了一档子新闻,你先生知道吗?”杨杏园道:“不知道。”汽车夫道:“这个年头,什么事情都有。有一个人,不知道是师长还是将军,他姨太太上旅馆,给他撞上了。姨太太倒没理会,第二日,他哄着姨太太,说自己开车出城来玩玩,姨太太当真的和他出城来,到了这个地方,那人一手枪,就把姨太太送了终,扔在苇塘里。你说,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坟的前面,两树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国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
   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
   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
   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
   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
   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
   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
   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
   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
   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
   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
   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
   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
   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
   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
   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
   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
   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
   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
   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
   凭之家。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吗,我买了罢。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握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杨杏园听了这话,脸色未免一变,轻轻的对王眠石道:“你们这事,未免有些丧德。老的罢了……”王眠石伸出一只手,将杨杏园的嘴一堵,笑着说道:“废话。”杨杏园因对手方在当面,这话也不便深说,只好算了。王眠石将手一招,对姨太太装束的说道:“小吴儿来。”那小吴儿果然走过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坐。她对杨杏园道:“这儿我来过两回,怎没有见过您?”杨杏园笑笑。王眠石道:“小吴儿,你不是说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吗?介绍给这位杨先生,好不好?”小吴儿道:“好哇!干吗不好?”那边张达词叫道:“眠石进牌不进牌?别胡闹了。”王眠石听说,便过去打扑克去了。这里只剩杨杏园和小吴儿两个人。杨杏园这时候真有些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便问了一句道:“住在什么地方?”小吴儿笑了一笑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后门。”杨杏园恍然大悟,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告诉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样这般傻,开口就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过去看打扑克。一会儿工夫,倒有二三百块钱的输赢,就散了场,却抽了有六七十块钱的头钱。张达词将头钱钞票一卷,说道:“全在我这里了。”说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发椅上,说道:“怎么样?这够两套衣服的钱了,你怎样谢我?”那小桂枝儿便趴在张达词的肩膀上,对他耳朵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眼石笑。赌客里面,就有一个人神头鬼脸,拉着小吴儿,往王眠石身上一推。这一群人,就闹得不亦乐乎。
   杨杏园有些不耐,告诉张达词就要走。张达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和你说。”站起身来,便拉杨杏园到里面一间屋里来说话。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点要紧的事,只得跟他进来。张达词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别事奉陪,这个我不敢遵命。不是别的,我觉太……”张达词笑道:“你是个什么人,岂能干这剿匪的勾当?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西洋留学生的女朋友。”杨杏园道:“什么?你们认识女留学生?哪一国的留学生?”张达词昂着头想了一想,嘴里又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美国康桥大学的学生。”杨杏园道:“不对!美国没有这样一个大学。”张达词道:“啊!是法国的哥仑布大学。管他呢,我也闹不清,反正是个留学生得了。她极会跳舞。什么英格兰跳舞,西班牙跳舞都会。她回国以后,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会跳舞,都请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后来经许多人要求,她才答应了。来教一点钟,只要五块钱汽车费,可也不算多。昨天我们经朋友的介绍,已经在这儿会过一次。今天约了再来,我已经另外开了一号房间等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会她一会,不好吗?”杨杏园一想,这话恐怕靠不住。既然说是留学生,当然是文明点的人,我倒要看看。想定了,便说道:“什么时候来?久了,我可不能等。”张达词道:“迟一点就来了。”说时,小桂枝一推门,也进来了。张达词拉着她的手望怀里一拖。小桂枝趁势倒在他怀里,反过脸来问道:“大格的事怎么样,人家坐在那里怪别扭的。”张达词道:“这个我哪里管得着?各有各人的交涉。”小桂枝道:“你还不知道,那个柳三爷,赌输了,他塞了一块钱在我手里,他就走了。大格是初出来的人,就这样叫人回去,我真不好意思。人家不过为的家里穷,含着一包眼泪干这个,真是没法子,人家可是一位小姐。”张达词道:“既然来做这个事,管她小姐不小姐?人是老柳找的,你还是去问老柳要钱。”小桂枝儿举起拳头,在张达词的胸面前衣服上轻轻敲了一下。把眼睛一瞪道:“什么?我和他要钱?”说时又抱着肩膀,对他耳朵说话,眼睛斜看着杨杏园。张达词对杨杏园摇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杨杏园看他这样子,早料定了八分账,忽然冲动了他的好奇心,便笑说道:“你们又弄鬼,我早知道了。你能带我到你们那个地方去看看吗?”张达词便道:“告诉你也不要紧。她家住在中沟沿两号,红漆的门……”小桂枝道:“别瞎说,那是她家里,哪里乱撞得的!人家家里还有老爷子。”张达词道:“啊!是了。有一天我走她门口过,看见一个五十上下的人,脚下穿着高底靴,身上穿着开岔袍子,手上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还露出一管花翎,一个大红顶子,那就是她的父亲。小桂枝道:“有点花白胡子吗?”张达词道:“是的。”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穿蓝绸夹袄的女人也来了。一推门,先笑了一笑。张达词道:“你进来。”她又笑了一笑,用手抚摩了一下鬓角,又取出手绢,捂着嘴笑,低了头在一边坐了。杨杏园一想,这就是刚才的“大格”了。一看这人,到也五官端正,只是沾了旗人的风气,脸上的胭脂,擦得多一点,却还没有轻佻的样子。她挨到小桂枝旁边,轻轻的说道:“大妹,我们走罢。”那小桂枝有话又说不出来,说道:“待一会儿。”杨杏园一想,这些人真没有良心,把人家女子当玩物,还不给钱。一这样想着,老是不忍。后来小桂枝和大格唧唧哝哝的说了一阵子,那大格顿时脸色变了,几乎要哭出来。张达词也觉得难以为情,便对大格说道:“你不要听她说,她是闹着玩的呢。老柳他是实在有事,不能耽搁,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款子他已经交给我,我这里交给她了。”说着拿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给小桂枝。那大格羞得满脸通红,搭讪着和小桂枝走到外面房间里去了。杨杏园道:“唉!这种人可怜得很,我看她含着两包眼泪,实在是强为欢笑。”张达词道:“你信她!她们这种人,有一个规矩,设若你招之来,而又挥之去,乃是不给她面子,就是奇耻大辱,这大格哭的原因在此。她们还害什么臊!”杨杏园道:“据你们刚才的话,她是个小姐,说她甘心做这个事,我不肯信。”张达词道:“你是涉世太浅,哪里知道社会上的种种怪事。还有些小姐,不为钱干这个呢!将来也许有一天我带你长长见识。”说时,杨杏园靠着椅子,望着楼下的街上。只见刚才在外面屋里的那个小吴儿走出饭店大门,有一个人拉过来一辆油亮崭新的包月人力车,放在她面前,她一坐上车去,那人拉起就飞也似的走了。杨杏园道:“咦!这人居然还有包车。”张达词伸出头一望,笑道:“你这是少见多怪。坐包车就下了居然两个字,若是坐马车汽车的呢?”杨在园道:“人家有马车坐,还至于作这个事?”张达词道:“多着哩!”
   这个当儿,突然有个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腰上挂着“自来得”,推门而进。杨杏园出于无意,不由得心里吓了一跳,以为这又是拿赌拿娼的来了。本人现在是非之地,少不得要受池鱼之殃。谁知那兵士进来,满脸放出庄重的样子,将右手一抬,望眉毛尖上一比,行了一个举手礼。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噗”的一声,是他脚后跟比齐皮鞋碰着响,同时行了一个很规矩的立正式。他面朝着张达词,说道:“我们督办请张老爷过去。”张达词很不在乎似的,说道:“我就来。”那兵士倒退几步,才掉转身子走去。张达词便对杨杏园道:“他就住在这里一二两号房间。走,咱们同过去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有些怯官,你要我去见督办,那不是和我开玩笑?”张达词也笑道:“得了,我又不和你演戏,来这一套假话。”杨杏园道:“真的我不去。你想无缘无故,我和阔人往来什么?”张达词笑道:“你把他当个陆军上将,或者是两湖或者是三江的督办,其实他也是一个好玩的人,最喜欢结交朋友。若像你们报界的人,他尤其是欢迎。走,咱们过去。回头那个教跳舞的女士,也是在他那里相会。”杨杏园听说教跳舞的女士,也在一处,心想这个督办,大概没有什么官派,要不然,也不会同他们公子哥儿在一处瞎混,去会会也不要紧。这样一想,果然就和张达词一路出来,走到外面房间,却不看见一个人。杨杏园问道:“刚才那一班人呢?”张达词笑道:“这班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知道又到哪里凑局面去了。”他们二人说着话,走出房间,走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就到了一号房间。推门进去,照例是间客房,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鸦片烟气味。转过里面只见雾沉沉的,有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个听差半跪半伏,在床沿边烧烟。床上的那人,看见有生客进来,就往上一跳,赶紧站了起来,那听差也就走开一边。张达词便给杨杏园介绍道:“这是甄宝荫督办。”又给甄宝荫介绍道:“这就是我前回和你说的那位秘书杨杏园先生。”杨杏园见他说谎,很不愿意,但是碍于情面,也不便否认,唯唯而已。而且他一看那位督办,早就十分诧异,来不及照顾其他了。
第三十五回 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 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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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位督办,不但没有官僚的气度,而且乳臭未干,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当年有一个秘书长的儿子,十八岁就当参事,人家就引为奇谈,自己还不十分肯信。而今却亲眼看见这样年幼的督办,他怎样不奇怪?那甄宝荫虽然年轻,却也很知道应酬的规矩,客客气气让杨杏园坐下。那听差取了三根雪茄,一人递了一支,又擦了火柴,一一来燃着。
   杨杏园这时就近看那甄宝荫。细嫩的皮肤,本来就不黄不黑,两腮上一点气色没有,越发显得苍白,光光脸子,架著一副大框眼镜。猛然一看似乎很俊秀,仔细一看,却一点精神没有。他两个上了黄黝的指头,夹着雪茄坐在床上抽,一面说话。他除了谈些嫖经赌经而外,就是谈哪位总长的近况如何,哪位阔人的靠山奚似。谈到阔一点的人,总是称着西林河间项城。再次一点的阔人,就连着那人的姓和号,一块儿称呼,不叫他的名字,譬如叫王克敏做王叔鲁,曹汝霖叫做曹润田之类。杨杏园起初不知道他是什么督办,后来因为他常常说到毛革的事情,又被张达词点明了几句,才晓得他是改良外蒙毛革督办。
   三人谈了一会子,那甄宝前就忘其所以了,由嫖经又谈到土娼。便问张达词道:“你说的那个人,怎么这时候没有来?我等的不耐烦,我们先找个什么事混混,好不好?”张达词道:“你还接着烧两口,她就快到了。”甄宝荫笑道:“烟现在够了。回头等着她来替我们烧罢。”商议了一阵,究竟也没有想到什么暂时消遣的法子,这时有一个穿白色衣眼的茶房走了进来,含着笑容轻轻的说道:“来了。”甄宝荫道:“什么还要这样鬼鬼祟祟的,来了干脆进来得了。”茶房笑着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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