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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张恨水

张恨水(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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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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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来总是负啼鹃,披发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无销恨术,此生可有送穷年?
  丈夫不顾嗟来食,养母何须造孽钱。
  遮莫闻鸡中夜起,前程终让祖生鞭。
   这首诗,是个羁旅下士所作,虽然说不出什么好处来,你看他满腹牢骚,却立志甚佳,在作书的这部小说里,他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呢。这人是皖中一个世家子弟,姓杨名杏园。号却很多,什么绿柳词人啦,什么沧海客啦,什么寄厂啦,困庐啦,朝三暮四,日新月异,简直没有一个准号;因此上人家都不称他的号,都叫他一声杨杏园。
   在我这部小说开幕的时候,杨杏园已经在北京五年了。他本来孤身作客惯的,所以这五年来,他都住在皖中会馆里。这皖中会馆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拥挤不堪,只有他正屋东边,剩下一个小院子,三间小屋,从来没有人过问。原因这屋子里,从前住过一个考三次落第的文官,发疯病死了,以后谁住这屋子,谁就倒霉。一班盼望升官发财的寓公,因此连这院子都不进来,谁还搬来住。杨杏园到京的这年,恰好会馆里有人满之患,他看见这小院子里三间屋,空堆着木器家伙,就叫长班腾出来,打扫裱糊,搬了进去。会馆里也有人告诉他,说住不得的。杨杏园笑道:“我本来倒霉,不搬进去,不见得走运;搬进去倒落得清闲自在,住一个独院子了。”
   人家见他如此说,也就由他。其实这个小院子,倒实在幽雅。外边进来,是个月亮门,月亮门里头的院子,倒有三四丈来见方,隔墙老槐树的树枝,伸过墙来,把院子速了大半边。其余半边院子,栽一株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杨杏园把它收拾起来,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一间作为好友来煮茗清谈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愿和人同住,也没有人搬进来。
   说到这里,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北地春迟,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几净,空院无人,对着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杨杏园随手拿了一本诗集,翻了几页,正看到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之处。忽听见有人喊道:“杏园在家吗?”杨杏园丢了书本望外一看,却是他影报馆里的同事何剑尘。连忙招呼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何剑尘看见他桌上放了一本诗集,笑道:“你倒兴复不浅,其实我们难得有这一天假期,应该出去逛逛才是。”杨杏园道:“何尝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个消遣的地方来,二来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到好处,多多赏玩一会,我觉比逛那龙蛇混杂的游艺场,却好得多。”何剑尘道:“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你消遣之所吗?这未免矫情太过了。这样罢,我来做个小东,请你吃小馆子,吃完了,我们去看中国电影戏儿,好不好?”杨杏园道:“吃小馆子我倒赞成,哪家好呢?这却是个问题。”于是彼此讨论半天,后来是何剑尘硬行主张,要到九华楼去。杨杏园道:“九华楼的扬州菜,倒有几样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没有座位。”何剑尘道:“去早一点,总可以不至于等座位的。”杨杏园道:“吃馆子要等座位,那也是个虐政。不过我常见一班吃学专家,越是窄小而又拥挤的地方,越是爱去,好像有什么学问似的。于是开馆子的人,他有展开局面的机会,也不展开了。”何剑尘笑道:“你能看到此层,也就于吃学三折肱了。”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七点钟,二人便坐着车子向九华楼而来。
   杨杏园一进门,便觉油香酒气,狂热扑人。那雅座里面,固然是乌压压的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面,柜台旁边,三三两两的包月车夫,有的拿着毡条,有的披着洋毯,排班也似的站着。杨杏园回头对何剑尘道:“如何?我不说是无望吗?”那柜上掌柜的,不待何剑尘回话,便道:“楼上有座位,二位请上楼罢。”何剑尘对杨杏园道:“且上楼看看。”二人上得楼来,见这三间单间,早放下了帘子,里面杯盘争响,人语喧哗,闹成一片。外面散座,四张桌子,也全坐满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楼,一个伙计正从一个单间里出来,见了何剑尘,满面堆下笑来道:“三爷,你好久不来了啊。”说时,顺手搬两张凳子过来,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来,就是一顿乱擦。口里说道:“您二位请坐,这单间已经在算账,说话就得。”说到这里,何剑尘正要问话,只听见左边屋子里,一阵筷子敲盘子声,当当的直响,意思是叫伙计,或者催菜。那右边屋子里又喊道:“伙计!拿花卷来。”这伙计接连答应了两个喂字,转身就走。杨杏园笑道:“这伙计的职务,要是叫我干一天,我必然肝脑涂地。亏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乐此不疲。”何剑尘道:“什么乐此不疲,也是为吃饭二字所迫罢了!好像夜静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们还是睁着两只大眼睛,在那电灯底下,什么内阁问题,什么国会风潮,把人家瞎账,正研究得个不了。扩而充之,彼此境况,都是一样啊。”杨杏园道:“言归正传,你看还是等一等座位呢,还是另走一家。”何剑尘道:“我是几天想吃这里的松鼠鱼和烧鸭炒芽菜。还是等一会罢。”杨杏园没法,也只好坐下来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只见西角席上,坐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穿了一身的哔叽衣服,胖胖的脸儿,嘴唇上养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一个年纪轻些的,穿了一身西装,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罗克斯眼镜,头上分发,梳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雪白的一张脸,一根胡桩子也没有。杨杏园正在打量他们,那个穿西装的也回头向这边看来,他见了何剑尘,忽然站起来道:“何剑翁好久不见了。”何剑尘一看,原来是内务日报的主任凌松庐。便也站起来道:“久违!久违!”凌松庐道:“你是两位吗?我这席上正有两个位子,这面坐罢。”何剑尘道:“不必,不必,各便罢。”凌松庐哪里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杨二人坐下,何剑尘没法,只得坐上这边来。大家介绍之后,才知道那位小胡子系樟脑局局长,他的职务系在福建地方专办樟脑事宜,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华侨资格来作官的。这时添了杯筷,凌松庐点的菜,一碗一碗送上来。凌松庐对何剑尘道:“我虽然是福建人,就爱吃江苏馆子,北京空有几家闽菜馆,全不是那一回事。剑翁对于江苏馆子,自然是内行了,请你点几样罢。”又对杨杏园道:“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却不必客气,请杨先生也点一两样。”何杨头里少不得谦逊一番,后来点了几样炖鲫鱼红烧鸽子之类。不一时,饭毕,凌松庐在皮夹里拿出一支雪茄,一面擦洋火,一面吸着。吸了两口,仰在椅子上,将右手大指食指,夹着雪茄,却用中指不住的弹烟灰。抬头望着江大化道:“吃过饭,哪里去玩?”江大化道:“还是胡同里走走罢。”凌松庐对何剑尘笑道:“你看如何?”何剑尘道:“我却是一家相识的没有。”江大化道:“过于客气,这里拐弯就是韩家潭,何不走走?”杨杏园看见何剑尘那个样子,是有点动心了。因对他们三人道:“他处无不奉陪,逛胡同我却是个十足门外汉,那是要除外的。”凌松庐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个也不能少。”何剑尘道:“杏园!你就去罢。你不是说过,北京各级社会,连车夫聚会的小茶馆,都得实地调查一下吗?那么,像这南北驰名的八大胡同,怎样能不去一广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还想第二次呢。”杨杏园心里想道:“果然这八大胡同,只徒闻其名,究不知里面是怎样一回事,不如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实地去调查看看。”他这样一犹豫,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问题,去罢去罢!”这时,伙计算上账来,凌松庐抢着会了账。杨杏园觉得决然而去,对不起人,只得随着他们下楼。一行四人,出了九华楼,凌松庐的马车,何杨的包月车,早都拢了过来。江大化对凌松庐道:“这一点路,我不要坐你的车子了,我们走了去罢。叫车夫在松竹班门口等如何?”何剑尘不觉失声道:“呀!松竹班吗?”凌松庐道:“这个呀字,下得可怪,我们非到松竹班玩不可!看是怎么一回事?”何剑尘只是微笑,一声不响。杨杏园对他们这些话,却完全莫名其妙,只得低头跟着他们走。
   不一会,来到松竹班门口,江大化早一脚跨进大门。杨杏园见那院子拐角上,几个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几条板凳上,见他们进门,都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个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贯耳的响了出来,不由得吓了一跳。看何剑尘他们,却丝毫不为介意,杨杏园也就装做没事似的,跟了他们进院子。杨杏园一看,那些屋子,都是电光灿烂,素帘低垂。有几间屋子,玻璃窗里的窗纱,掀起了一只角,有几张雪白的面孔,在那里向院子里张望。这时跑过来一个穿黑袍子的,低声下气的对江大化道:“诸位老爷有熟人吗?”江大化正要答话,杨杏园只见南屋子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骂那穿黑袍子的道:“饭桶!人也勿认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对何剑尘道:“今天是哪一阵风,把你何老爷吹来了?”凌松庐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来的,哪里是什么风。”那姑娘便笑着对凌松庐点点头道:“谢谢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门口一边,把一只手高高的将帘子掀起。那姑娘就让着大家进屋子。杨杏园在这个所在,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进得屋来,少不得四围观察一番。这屋子是两间打通的,那边放了一张铜床,上面挂着湖水色湖绉帐子,帐子顶篷底下,安了一盏垂缨络的电灯,锦被卷得齐齐整整,却又用一幅白纱把它盖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摆了几样骨董。窗子下,一张小梳头桌,完全是白漆漆的,电灯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面,一轴海棠春睡图,旁边一副集唐对联,上写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君问归期未有期。”上衔写着“花君校书一粲”,下衔是“书剑飘零客戏题”。杨杏园想道:“原来这位姑娘叫花君。这副对联,却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边,三面三张沙发椅,中间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边一张小条桌,上面也有笔砚文玩之类,一个小铁丝盘,里面乱堆着上海流行的几本杂志。右角上一架穿衣镜,镜子边一架玻璃橱,桌后头斜叠着一架绣屏。壁上除挂了四条绣花屏外,还有一副集唐的对联,是“却嫌脂粉污颜色,遥指红楼是妾家。”杨杏园正在这里观察,一个三十来岁的娘姨,递了一枝烟卷过来。他本不抽烟,但是拒绝不抽,一来不好意思,二来又恐怕犯了规矩,只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杨杏园燃烟,一面含笑问道:“贵姓?”杨杏园却老老实实说了一声“姓杨”。便一面偷眼看他们三人怎样。他们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们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问到江大化、凌松庐时,他二人却随便说了一个假姓。杨杏园心里却很奇怪,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这时花君和何剑尘坐在一张沙发上,耳鬓厮磨,正在那里低声软语。凌松庐道:“好!你们那里情话喁喁,把客都扔在一边。”何剑尘笑道:“哪里是什么情话。我们是在这里办秘密交涉。”花君将何剑尘的大腿轻轻一拍,笑道:“啥个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话四。”因指着杨杏园道:“你看人家多规矩!”何剑尘道:“人家是个十足清倌人,自然规矩了。”说到这里,忽然门帘子掀起了半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叫了一声“五阿姐”,看见有人又缩转去了。何剑尘问道:“是谁?”花君道:“是梨云老七。”何剑尘道:“你叫她进来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来。”说着一掀帘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将梨云推了进来。杨杏园一看,只看她一张鸭蛋脸儿,漆黑一条辫子,前面的刘海,梳到眉毛上,越显得这张脸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华丝葛夹袄夹裤,真是洁白无瑕,玲珑可爱,不愧梨云二字。杨杏园在那里赏鉴梨云,梨云也打量杨杏园一番,二人是不觉打了一个照面。何剑尘对杨杏园笑道:“我见犹怜,谁能遣此?”梨云对何剑尘道:“亻奈说啥末事?”何剑尘指着杨杏园道:“这位老爷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个红媒。”梨云低头一笑,顺手在桌上碟子里,抓了几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剑尘身上抛来。说道:“亻奈格个人,总归呒不好闲话格。”何剑尘只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云如此一闹,要不然,杨杏园倒是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忽然有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进来,对凌松庐说道:“我在外边刚刚出条子回来。在房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不上我房间里去?”凌松庐道:“一进门,就被老五拉进来,反正迟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说到这里,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阵大风,只吹得富扇格格的响。杨杏园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三刻了。因对凌松庐道:“我看你们三位,还有得周旋。我是办事的时候到了,不能奉陪。”凌松庐哪里肯依。何剑尘原知道杨杏园今日没事,但是看见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罢。因对凌松庐使个眼色,凌松庐只得放了。杨杏园一出房间,恰好梨云在过厅里打电话,她见杨杏园出来,手上拿着耳机在那里报号头,眼睛却望着杨杏园,对他点头,微微的一笑。杨杏园被梨云对他这一笑,心里不免一动,也就一笑。出了松竹班,自己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坐上车子,不多的路,就到了会馆。
   进得院子来,只见满地雪白,都是梨花片。这时风已息了,天上的半轮新月,微云淡抹,照着院子里,却是昏暗不明。杨杏园不觉叹息道:“咳!这花还没开到三日,就被几阵风刮得这样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里不免徘徊了半天。进得屋子来,长班跟着进来泡茶,顺手递了一封信给他。他拆开来一看,是同乡会的知单,上写着“明日为清明佳节,凡我旅京乡人,例应往永定门外皖中义地,祭扫同乡前辈,事关义举,即恳台驾于上午八时前,驾临会馆,以便齐集前往为盼!皖中旅京同乡会启。”杨杏园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扫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罢。”想到这里颇有点诗兴,便坐下来,拿一张八行来起草诗稿。却只写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样春风两鬓华”十四个字,老接不下去,便丢了笔,走到院子里来散步。那半轮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树枝里,射在白粉墙上,只觉得凄凉动人。那树上的梨花,一片两片的,只是飘飘荡荡,在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来。杨杏园看见这种夜景,又不觉得了两句诗,共十个字,是“残枝筛碎月,微露滴寒云。”下面正想描写这落花的情形,只是背着手,在梨花底下踱来踱去。这时大风虽然息了,不时尚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过,偶然间风大一点,吹得那将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扑了杨杏园一身。觉得身上很有些冷,便进了屋子,喝一杯热茶。自己不觉自笑道:“偶然闲一点,不自在一会子,做个什么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又想道:“要是早两年,在家里闭户读书的时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几首诗。这几年干这新闻事业,风情完全是减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点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转念道:“人家说妓女都是下贱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个梨云,就觉得小鸟依人,很是可爱。要在早两年,我又要做几首纪事诗了。”一个人坐在灯下,只是想,不觉已是十二点多钟。想道:“这是何苦?睡罢。”便铺床去睡。谁知上床之后,老睡不着,那梨花片,被风吹着,打在窗户纸上,一阵一阵,听得清清楚楚。忽然间何剑尘跑了进来,叫道:“杏园!杏园!贵客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梨云跟在何剑尘后面,走了进来,低了头,只是笑。杨杏园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云很熟,便牵着她的手道:“我这里已经有个梨云,你来了,却是两个了。”梨云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杨杏园指着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个么?”梨云道:“你有了它,还要我作什么?”撒开手就走。杨杏园赶紧就追,追到一个海边上,梨云就望海里一跳。杨杏园这一急非同小可,满身汗如雨下,口里只叫“救人”,叫了好久,无人答应。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原来还睡在床上,心里还只是跳个不住。睡在枕头上,闭目一想梦景,历历还在目前。再要睡时,又睡不着,看一看窗外,已经红日满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毕,早听见那边正厅上,人声嚷成一片。就中有个嗓子最大的,一直嚷进杨杏园院子里来,说道:“杨先生起来没有,今天我们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杨杏园往窗子外一看,原来是同会馆住的徐二先生。这人欢喜赶热闹,遇着馆里的合作事情,像撇兰啦,凑份子唱话匣子啦,邀角打扑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领袖。他虽然是在众议院当个小书记,馆里的长班也叫他一声老爷。他又专喜欢和阔人往来,很传染了些阔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馆的人,都和他起了个徽号,叫做徐二总统。会馆里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动,若没徐二总统在场,那就大大的减色。今日同乡出城去祭扫义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满会馆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来了。杨杏园一见是他,只得答应道:“早起来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吗?”徐二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说道:“我自然去,但是这远的道,车夫伯拉不动。我昨日晚上,打了一个电话给王都统,问他借了一匹马骑。这是阿拉伯种,又高又大,是王都统的坐骑,他的马车,都舍不得这匹马拉。他肯借给我,总算是十二分的情面。”徐二先生如数家珍的说了下去,很是有味。长班气吁吁的跑进来说:“徐老爷,快些去,那王都统的马夫说,小马夫出来还马,私自给你把马拉来了,他并不知道。倘若都统知道了,他的饭碗靠不住,硬要牵回马去。我说是徐老爷和王都统借来的,他说没有这回事,都统不认得你,已经把马牵去了。”徐二先生听了,骂道:“混账东西,胡说!”便骂着走了。杨杏园看了不觉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处鬼混。不如找黄别山两个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缠。”因便走向黄别山屋子里来。黄别山正把一个大烧饼,分作两片,夹着一根油条,作一小卷,只望口里塞。左手提着一把泥金壶,斟了一大杯黄茶放在面前。杨杏园道:“你这人饮食上太不讲究,这样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赚的几十块钱,作什么用了?”黄别山笑道:“罢罢罢!我们不能和你们阔少比,清早起来,什么牛乳点心,闹个不清。”说着,把未吃完的烧饼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个子两套,也是一样充饥。我是有名的黄瘪三,越穷越名副其实。我们在上海闹革命的时候,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馆子里吃碗清汤面算一餐,也过去了。”杨杏园笑道:“一招上你的穷话,就是一大堆,讨厌已极。今天上义地里去,我懒和他们一阵,我们两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黄别山道:“我本不愿和他们一阵去,既然你来邀我,那我们就先走,但是我要实行不坐车主义。”杨杏园道:“来去三四十里,路太多一点,我陪你走到永定门,再雇驴子如何?”黄别山只得勉强答应,便吩咐了长班,锁住房门,二人出了会馆,向永定门而来。到了城门口,两人各雇了一头驴子出城。
   这时,乡村的柳树,都已重青匝翠,村庄子上土墙里面,一簇一簇的红桃白杏,涌了出来,十分动人。村庄口上,有口井,井上有个打水辘轳,辘轳旁边,一棵浅红的杏花,开得非常的茂盛。一个乡下妇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杨杏园把鞭子指着那妇人道:“我看他们真是图画中人,可惜她一点儿不知道。”黄别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妇之所以为村妇。若这班人都风流自赏起来,我们不必穿衣吃饭了。”他们骑在驴子上,说说笑笑,早抄上小道。见前面柳林里,现出一道白粉短墙。转进柳树林子,一个八字大门,便是义地的大门口。下了驴子,那大门里的狗,听得生客说话声音,汪汪的吠了出来,随后就走出一个庄稼人。他看见客来,料是来祭墓的,转身就望里面报告去了。杨杏园看这大门口,也挂了两块牌,一边是“义园重地”,一边是“闲人免入”,他心里已觉得多此一举了。走进门,看这个厅的墙上,横七竖八,贴了许多布告。杨杏园一看,上面写道: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本义地,均系状元,翰林,进士,员外郎,钦加一品街,巴图鲁,耀武将军,大同府知府,直隶州,一切名人安埋之处,自应细心照应,本管理员接事以来,更慎重其事。隔村顽童,鸡猪牲口,均须禁止入内,特谕尔园丁知之。此谕!
   中华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义地管理员王印
   杨杏园看那管理员字样之下,还有一块四方的朱印,一块小的长印。仔细一看,方印是“皖中义地管理员”七个字,长印是“皖中义地”四个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时,里面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穿青夹袍,外套天青大团龙旧缎子马褂。虽然不知这马褂系同治年间的,还是咸丰年间的,可是两袖郎当,宽大入时。他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虽然不知是丝织品,还是棉织品,却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两年的成绩。他一张漆黑的脸,画满了皱纹,嘴上留了两撒胡子。他看见黄杨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杨杏园一想,大概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称的管理员,便和他点点头。那管理员道:“今天怎么就只您二位来,还有那财政部的刘老爷,众议院的徐老爷呢?”杨杏园道:“我们先走一步,他们随后也就到了。”那管理员就将他二人往里让。杨杏园进来一看,这四周的短墙,倒是围了很大一个圈子。进门是一片菜地,后边全是高高低低的乱家。菜地和坟地交界地方,种了一排柏树,一排榆树和柳树。柏树不大很高,柳树榆树,却已成林,那榆钱柳絮,在太阳光里头,正被风吹得乱飞。北边墙下,一连有五间黄壁矮屋。中间有一个屋子,挂了一个芦席帘子,旁边还有一副半红半白的春联,大书“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十个大字。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便要过去祭墓。黄别山失声道:“嗳呀!我们真是大意了,怎么一点儿香纸也没带呢?”杨杏园道:“香纸没有也罢。反正我们对着死者磕一个头就得了,我们不过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东西?”黄别山道:“不是那样说,要有那清浆一勺,纸钱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随随便便磕一个头,我觉得对于今天的来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坟本就是个迷信事,不用香纸,那就不合了。”杨杏园笑道:“这倒是你说得有理,但是这地方,哪里去买香纸呢?”黄别山道:“那只好等他们来了。”那管理员道:“您二位不嫌脏,就请到屋子里坐着等罢。”杨杏园道:“不必,我们到柳树底下去坐最好。我们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请你给我们点茶喝。”那管理员道:“有,有。”便叫园丁,搬了一张三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桌子,和两条摇动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树底下。又亲自拿了两只粗瓷茶杯,一只瓦瓷壶放在桌上。转身又忙着张罗开水去了。
   杨杏园轻轻的对黄别山道:“像这一员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黄别山道:“这种挖苦的话,留得报上批评总理总长罢,何必对他发这些议论。”杨杏园笑着望树上一指道:“你看!”黄别山抬头一看,只见树上钉着一块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面写道:“照得栽种树木,所以保护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尔园丁。以后格外留神,莫负本员苦心。”杨杏园笑道:“这一位,关起大门来,大做其本员,却不知道有多少员丁,还要他常常闹告示。”黄别山笑道:“这和学生会的学生,在会场上自称本席,都是一样的意味。”说时,园丁提着一壶开水来泡茶。杨杏园问道:“你们有几个同事?”那园丁翻着大眼睛,莫名其妙。黄别山道:“他问你有几个伙伴儿。”那园丁道:“咱们这外面,还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时候可真忙,总要七八个人,才忙的过来。闲的时候,就是我一个人也是白闲着。”杨杏园道:“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问,忽听见外面人声喧哗,会馆里的人,已经全来了。一群人的后面,挑着两挑子祭品。那管理员左一揖,右一揖,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这时,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团。
   杨杏园要避开他们,便拉着黄别山向坟堆里走来。只见那里西北犄角上,白杨树底下,火光熊熊,有一个人在那里鞠躬。杨杏园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学生,叫吴碧波的。因问他道:“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鞠躬?”吴碧波叹了一口气,指着祭的坟道:“这里面死的,是我一个同学。他家里,只有一对白发双亲,一个未婚妻,他因不愿意和他未婚妻结婚,赌气跑到北京来读书。谁知他父亲越发气了,断绝他的经济,他没有法,一面读书,一面卖文为活。只因用心太过,患了脑充血的病,就于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怜他千里孤魂,今天特地来祭吊一番。”杨杏园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像你这样,才算得朋友。”吴碧波道:“这坟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来这坟,全用蓬松的细草盖住,很是齐整。坟面前,有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有一株榆叶梅,一棵桃花。坟的左边,还有一棵白杨树。坟面前竖着一块碑,上书“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杨杏园道:“布置得好。”吴碧波道:“这两棵花,是我早几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杨杏园道:“好!这比只鸡斗酒,恸哭故人之墓,用意还要深一层了。”吴碧波道:“咳!犀草!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说罢,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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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刚才这一阵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罢!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啰嗦哩。”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的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杨杏园见草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吴碧波道:“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的哭声。”杨杏园道:“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吴碧波道:“我的路远,我要先走了。”杨杏园道:“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吴碧波说,“是。”杨杏园道:“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的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点头,那车子早拉得去远了。杨杏园想道:“我刚才这么本鸡也似的,人家招呼过来,也不理她一理,入家岂不要骂我搭架子吗?”心里想着,口里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黄别山说话。二人沿着马路边上走,不一时,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已经到上报馆的时候,便坐着车子上影报馆来。编辑部里的人,都已开始工作。何剑尘面前摆着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着一把洋剪子,敲着大餐桌子,正在那里出神。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说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杨杏园道:“今天到郊外去了来的,晚饭未免迟一点,我刚才走香厂过,还碰见梨云。”何剑尘见他想说不说的样子,知道内中有文章。便对他笑道:“做事要紧,我们回头再说。”便低了头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杨杏园也在何剑尘对面坐下。何剑尘忽然失声道:“咦!凌松庐被捕了。”杨杏园道:“就是我们在九华楼同餐的那个凌松庐吗?”何剑尘道:“可不是他。究竟不知什么原故被捕?若说他那个报会出乱子,我是有点不相信。”他们同事的一个翻译,叫史诚然的,坐在那边,不由的笑了起来,说道:“这事我很知其详,是一篇好的社会小说。要在早十年,有这一桩事,那就了不得了。”何剑尘听了这话,拿出一根雪茄,把嘴衔着,燃着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衔着烟问史诚然道:“我愿闻其详。”史诚然笑道:“我先问你,凌松庐是哪里人?”何剑尘道:“他是一个南洋华侨罢了。”史诚然摇着头道:“不对。”何剑尘道:“他原籍是福建人。”史诚然道:“也不对。”何剑尘道:“你说,他是哪里人?”史诚然道:“他不是内地人,他是台湾人,因为在南洋跑过两回,就冒充华侨的招牌。他这回案子,有点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偷韩寿下风头香。’”何剑尘跷起一只脚来,把身子摇了一摇,说道:“这事慢慢有点趣味了,你且仔细的说。”杨杏园道:“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演文明戏。”正要往下说,排字房徒弟,却已连来两次,催他们发稿子。杨杏园道:“快点发稿子罢,要像这样谈笑风生的闹下去,明天只好停刊了。”这才大家止住了说话,各人发各人的稿子。稿子发完,大家到客厅里吃稀饭。何剑尘对史诚然道:“现在没事了,你且把这段风流史说出来。”史诚然道:“京津一带,有一个张四,外号驸马爷,你们是知道的了。”何剑尘道:“他和凌松庐有什么关系?”史诚然道:“关系深得很啦,他们正是情敌啊!这话很长,容我慢慢的说。张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来有名士迷的外号,这几年睡在南边玩骨董抽大烟,老头子手上分下来几个钱,已经是花完了。近来因为他的族兄,和极峰方面有点关系,他找了这点机会,就来京打算弄点事混混。靠着他老头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旧国旧都来,谅也不至于没有饭吃。果然,极峰顾念旧交,给了他一个高等顾问。方子建虽然做了个出山泉水,也还值得。他先来的时候,本住在族兄家里,后来因为种种的不便,就搬到内务日报馆里去住。这内务日报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产业,十分的宽大,他也很愿意住,不料就从此生出风波来了。原来办内务日报的凌松庐,也是一个广结广交的朋友,别的不说,就依他办的鸦片而论,便非他人所可及。听说他有几个听差,都烧得一口好鸦片。他烧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预备一百个烟斗,一个一个先把烟装上。吃的时候,不必临时烧烟,吃完了一口烟,就换一个斗,又没有烟灰,又手续灵便。凡是在他那里抽过烟的,都称赞抽得淋漓尽致,至于烟上的香甜纯净,犹其余事。他报馆里,有这一种特别的珍品,于是一班达官贵人,趋之若骛,都要一尝异味。凌松庐也就趁此机会认识许多权贵。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内务日报馆来住,头里也和凌松庐气味相投,凌松庐还把方子建作的诗,大批的在报上发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镜花,一天从天津到北京来,找她的二哥。一进门,就看见凌松庐。在男的方面,看见人家哥哥在这里,当然要慎重一点。哪知道这女公子倒毫不客气,眉开眼笑的,开口就说:‘哟!老五呀!你也在这里吗?’方子建说:‘这倒奇怪了,我和他还是初交,你怎么会认识他?’方镜花说:‘我们在上海早就认识啦,你不知道吗?’方子建看见这种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搁在肚里。原来方子建和他大哥为着政见的差别,虽然有点不合,他这个妹妹,却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作那煮豆燃囗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教训他的妹妹。哪知道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内务日报馆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庐请客,除请大批达官贵人之外,还请了方氏兄妹。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捣乱,借着酒盖了脸,在大庭广众之中,便和她阿哥开起谈判来。说道:‘二哥!张四这个负心的,他已经有了吴玉秋了。我们老爷子没了,他没有希望了,哪里还要我呢?好哥哥,你就作个主,把我嫁给凌五罢。’回头就对凌松庐说:‘老五!你说好不好?’方子建听了这话,把脸都气黄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说什么,而且这女公子,也是幼年娇养惯了的,自己也驾驭不了。只气的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席的人,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连忙说:‘令妹喝醉了,你随她去罢。’谁知方镜花一不作二不休,站了起来,大演其说。说道:‘谁醉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恋爱自由的时代,张四既然要了吴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问我的事。二哥要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呢,我也能够和张四离婚。这个年头,就是老爷子在世,作了当今的万岁,也管不了我。’说罢,气勃勃的走进别屋子里去了。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着得得的乱响。大家都闹得不欢而散。演过这幕戏以后,方子建已经是气极了。这时,一班抽大烟的来宾,还没有全散,方镜花偏偏愈激愈厉,带着三分酒意,问凌松庐道:‘热得很,我要洗澡,你们这里的浴室没有坏吗?’原来这内务日报馆,是方子建族兄自盖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镜花正是明知故问。当时凌松庐一选连声答应着说‘预备好的’。便教人引着那位小姐去洗澡。谁知她一进浴室,又嚷闹起来。说是水管放不开,要人替她放水。凌松庐带笑带说道:‘说不得了,我来伺候你罢。’凌松庐刚进去,方镜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这门是有暗锁的,一关就锁上了,一直过了两三小时,这门才开。那一班抽大烟的朋友,一桩一件,眼见耳闻,口里虽说不出来,却很不以为然。方子建虽有海样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里去,一五一十的说了。他族兄说:‘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对子建说了一遍,于是昨日下午,凌松庐就被捕了。”他把这一段话说完了,稀饭也吃完了。杨杏园和何剑尘都叹息一番,认为古人说,“生生世世不愿生帝王家”这一句话,大可研究。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两点钟,大家便各自出了报馆回家。何剑尘等杨杏园走到门口的时候,笑道:“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对你说,刚才倒为谈天忘了。”杨杏园站住脚,便问什么事。何剑尘想了一想,说道:“明天再说罢,也不是一两句可以说完的。”杨杏园没再问,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们在编辑部里见面以后,何剑尘却一字不提,只是低着头编稿子。杨杏园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吗?”何剑尘道:“你不要问,赶快编稿子,回头再说。”说毕,对杨杏园使了一个眼色,杨杏园知道这里面有用意,也就不再问。一会儿稿子编完,何剑尘道:“天天晚上,这餐照例的稀饭,教人也吃厌了。杏园,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时候哪里去吃东西呢?”何剑尘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广东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那一项。”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除非是那上海马路化的韩家潭陕西巷。但是漏静更深,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剑尘道:“我们又不想两庑的冷肉,哪里能做到行不由径的地位上去?走罢。”说着拉了杨杏园就走。他们出了报馆,何剑尘的车子在前面,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两三个拐弯,已经进了韩家潭。这时,胡同里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着,都有说有笑。杨杏园想道:“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每天晚上,总有许多。要一个一个质问他们这究为何事,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人生在世,有许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面孔。就像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种坠落的表示吗?”他坐在车子上这样一想,不知不觉已停在一家门口,抬头一看,正是松竹班。杨杏园还没说话,何剑尘笑着道:“我带你来作个前度刘郎,正是你昨晚要说的事。”杨杏园到了这时,知道跑不了,只得跟着他进去。花君屋子里,恰好无客,他们一直就到花君屋子里去坐。杨杏园总算是来过一次的人,比较也能说两句话了。这时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穿衣镜面前,梳她的刘海,却对着镜子里的何剑尘,秋波微送,楚黛轻舒,笑了一笑。何剑尘对着镜子,也只是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未免欣羡起来,对何剑尘道:“你这真是镜中比目了,就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吗?”何剑尘说道:“看你这样子,也是小鬼头,春心动也。来,老五,你把梨云请来。”花君道:“你又叫她做什么,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剑尘对花君使个眼色,又对着杨杏园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么,大家都是面子,勿好拆烂污个。”何剑尘笑道:“戆得来!你去请来得了,何必多说。”花君笑着去了。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也猜透了一半,碍着花君的面子,又不好说什么。花君去了,杨杏园才向何剑尘说:“你们鬼鬼祟祟,闹些什么?”何剑尘笑道:“我替你作一个月下老人,好不好?”杨杏园说道:“你不要胡闹,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何剑尘板着面孔说道:“人家来了,你可不能拒绝。宁可你下回不来,不能把花君梨云开玩笑。”杨杏园只得笑着说:“你这人真是软硬都来,教我没有你的法子。”说时,花君早引着梨云进来。梨云穿了一身浅灰哔叽的衣服,前面头发都烫着卷起来,穿了一双缎子的平底鞋子,愈显出一种淡雅宜人的样子。梨云进来先叫了一声何老爷,回头又对着杨杏园叫了一声杨老爷。何剑尘拍着手对杨杏园道:“好哇!你们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用不着我介绍了。”杨杏园道:“我们原来并不认识,你不要胡说。”何剑尘道:“那末,怎样梨云知道你姓杨?”梨云笑道:“前两天,你不是和杨老爷来过的么,所以我认得。”何剑尘道:“就照你这样说,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现在我索性介绍杨老爷招呼你。”梨云笑道:“谢谢你!阿好?”说到这里,梨云的娘姨阿毛,加送两碟瓜子水果过来,算是妓女已经受客人相识的一种表示。杨杏园糊里糊涂的,自然没有话说,就从此作了批把门巷的一个游客。自这天起,杨杏园常常邀着朋友到松竹班来,有时没有相当的朋友,他一人来过一两次。因为要是不去,好像这天就有一件事没有办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约会,在杏花楼晚餐。饭毕之后,还只有六点多钟,心想:“这时候就到报馆去未免太早,到哪里去混一下子才好。”心里想着,就走出门来,要上车的时候,未免踌躇不定。偏是这车夫知趣,一直就拉到松竹班门口。杨杏园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松竹班,竟成了惯例,连车夫都知道了。”但是他心里虽然犹豫,脚步早已进去,走到那过厅里,看见一个长汉子,操着一口福建官话,在那里打电话。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仿佛好像认得,但是也没有招呼。梨云看见杨杏园,早接了出来,说:“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早?”杨杏园说道:“早到早了一桩公事,省到夜深再来,那不好吗?”梨云笑道:“你早来了很好,我有一桩事求求你。”杨杏园一想,“来了,这只怕是要开始做花头了。”因问梨云什么事。梨云笑道:“这事在你是容易极了。”说着在玻璃橱内去拿出一本书来。杨杏园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平民干字课,问道:“你拿出这个作什么?”梨云笑道:“我看见姊妹淘里,认得字的,又看书,又看报,又能自家写信,我是羡慕得很。不过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时常想着,这桩事我只好望来生罢了。我昨天到大森里去,看我一个阿姐,她本来不识字的,谁知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她就能记帐了。我问她怎样会识字的,她说,有一个大学堂里的教员,和她很要好,劝她读书。头里她也说,这不是容易事。那教员又说,只要她肯读书,包她三个月会写信,也不问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书呀,笔呀,墨盒呀,买了一大堆来,她一想人家是好意,总不好意思不理会,就学着读书白相白相。那位教员,看见她肯读书,高兴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课,四点钟,就到她那里去教书,一次还贴掉两块钱盘子钱。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见人家这样热心,不用心读书,也对不起他,只好真个读起书来,还预备着一些点心给他教员吃。谁知那教员,索性板起面孔来做先生了,要我阿姐每天读多少书,写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现在被那教员教得改过一个人了。她见着我,就劝我读书,这本书就是她送的。谢谢你,你也一天来教我一回,若是比这早一点来,这里是很清爽的。”杨杏园笑道:“差事倒是一个好差事,不过我那些朋友,因为我天天来,早造了许多谣言,如今索性教起书来,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梨云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白说一声。但是人家怎么天天去教书的呢?他就不怕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人家教书有好处。我呢?”梨云脸一红,把鞋子轻轻的踢着杨杏园的脚,低低的笑着说道:“你又是瞎说。”
   他们正在这里软语缠绵,只听见花啦啦一阵响,好像打翻了许多东西。接上又是一阵叫骂的声浪,院子里外就闹成一片。梨云脸都吓变了色,两只手紧紧的握着杨杏园的手,把她一句苏白急出来了,只是说“骇得来”。杨杏园生怕出了什么缘故,也是呆呆的望着。却是阿毛进来说:“不要紧,客人闹房间,一会子就好了。杨老爷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戏。”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站在院子里看。只见对面房间里,门帘子也撕下了,窗户也打掉了,有三四个穿军衣的马弁,正把刚才看见的那个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这旁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华服少年,脸子倒生的白净,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在那里乱骂,说道:“好兔崽子!我把你这死三八羔子当个人,你反割起九爷的靴腰子来。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九爷是谁?可是你好欺负的!我不给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爷的利害。”说着,就对班子里的人说:“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们这班龟爪子。你先去给我买一筒蜡来,我要给这兔崽子尝尝洋蜡的味。”这时,这个福建人,被三四个马弁按在地下,又哭又喊。听见说要给他洋蜡尝尝,心想无论是否打口里吃下去,总有点不好。这一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来。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外面跑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来,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满头的头发烫着刺猥似的,毛蓬蓬的一团。她听见那福建人叫救命的声音,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就将那华服少年抓住,说:“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罢。”这华服少年,虽然是个男子,身子本来淘得虚了,加上这个妇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个不提防,被那妇人推在地下。那妇人趁势想过去将少年按住,那少年来一个鲤鱼跌子势,抓着妇人的衣服一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妇人两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两个人又纠住一团。那几个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来解围。那福建人又过来和那个人助阵。这六七个人,走马灯似的,在满屋子里打得落花流水。这班子里的龟奴鸨母,哪里敢过来劝。约莫有十分钟的工夫,一阵皮鞋响,有七八个护兵,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抢了进来。那汉子喝护兵,把打架的人劝开,对着那少年喝道:“好东西!你又在这儿闯祸。”就将那少年痛骂了一顿。这时那妇人披了头发,坐在地上,带哭带骂,只是说:“脸也丢尽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闹到老帅那里去,拼他一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张沙发上,喘息着一团,对那妇人道:“不要紧,现在八爷来了,我们夫妇专请八爷发落。”便对那汉子道:“我对你们令弟,没有什么错处。他今天在这种地方,这样羞辱我们,叫我们怎样混?”说着呜呜的哭了起来。那汉子道:“你别哭,都是咱们老九不好。咱们是好朋友,决不能够叫你吃亏。我设法子替你找个缺,情亏理补就得了。”那福建人听了,给他找个缺,心里一喜,和那汉子请了一个安。揩着眼泪笑道:“那末,要请八爷快点发表才好啊。”杨杏园看见这个情形,料着没有事了,仍就回到梨云屋子里去,因问阿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毛道:“这也是玉凤不好。那个年纪轻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爷,是秦八爷的兄弟。他在玉凤身上实在是花钱不少。”杨杏园道:“哪个八爷?”阿毛道:“就是你们常说的秦彦礼。”杨杏园道:“啊,这九爷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样打起来了?”阿毛道:“那个长子福建人程武贵,他原是个老边务,从前总是他陪着九爷来。近来几天,这福建人忽然和玉凤发生关系起来,就不和秦九在一处走了。偏是事要发作,今天程武贵来的时候,小秦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找他,他太太亲自接的电话,说是这里来了。小秦就打电话与玉凤说话。玉凤要是说在这里,以他老边务的资格而论,一个人来走走,也不算什么,她又偏说不在这里。谁知这小秦放心不下,过了一会,他又叫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电话来问。恰好是程武贵亲自接的电话。小秦看见这个情形,以为玉凤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当免桶。年纪轻的人,这一股子酸劲,怎样捺得住,所以他就跑着来打架了。那个妇人就是程武贵的太太,说是她还有外号,叫什么‘一块钱’。后来带许多护兵来的那是九爷的哥哥,天字第一号的红人秦八爷。”杨杏园道:“他怎样知道这里打架?”阿毛道:“也都是班子里私自打电话找来的救兵。要不是他们来得快,这福建人还有得吃苦呢!”杨杏园道:“我说这福建人好像见过哩,原来是他啊。这一出戏,叫我倒足足看了一个钟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云听见说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杨杏园的帽子抢在手里,背着手拿在身子后头,笑着说道:“你办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请假!”杨杏园操着那半生半熟的苏白说道:“慢慢交哟!”再要说第二句,已经说不上来。梨云笑道:“你这个苏州话,谢谢罢。我看见许多北边人,没有游到三天胡同,就要说苏州话,僵着一块舌头,说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学这个怪样子。”杨杏园笑道:“那末,以后免除了罢。可是我办事的时候到了,我要走,望你准我请一天假。”梨云拉着杨杏园的手道:“我今天许你走,你明天可不许失信。”杨杏园连答应几个“是”,便伸手去接帽子。梨云道:“你别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来。”杨杏园只得坐下,梨云便紧紧的靠着杨杏园站着,取下头上的小牙梳,和杨杏园理头上的分发。杨杏园的鼻尖,正擦着梨云胸面前的衣服,只觉得柔情荡魄,暗香袭人,未免心涉遐思。梨云把他的头发理好,他还是呆呆的坐着。梨云笑道:“你在想什么?早就急着要走,这会子又不忙了。”杨杏园省悟过来,不觉一笑,便四处找帽子。梨云问找什么,他说找帽子。梨云对他的娘姨笑道:“你看,这人难道疯了,头上戴着帽子,倒四处去找。”杨杏园一摸,可不是帽子在头上吗?不觉哈哈大笑,也没有工夫再去和梨云纠缠,匆匆的就到报馆里来。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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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何剑尘看见他满面春色,心想这位先生有点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问道:“我刚才打电话催你,你上哪里去了?”杨杏园随口答道:“朋友家里去了。”何剑尘道:“有点不对罢?”杨杏园笑道:“我实告诉你,我到梨云那里去了来的,我还听见许多新闻呢。”他便把所见所闻,略略说了一说。何剑尘道:“秦九爷的事罢了,这位上大森里教书的教员,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学校的教员,都是一班情种子,这风流案恐怕是层出不穷了。”杨杏园道:“这路人对肉欲两字,当然极力发挥,不过风流二字,我看他们还未必尽然。”何剑尘道:“你指望陶情风月,就是我们这班斗方名士干的吗?其实他们造的口孽,比我们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且给你看两首诗。”杨杏园看罢道:“你这诗是哪儿来的?怕是花报上的材料吧?”何剑尘道:“花报虽然满幅淫词,也不敢做得这样显。这是研究报副刊上登的,经文学家的特别介绍呢。”杨杏园道:“天下岂有这样下流的美人,这诗也许有点过分吧?”何剑尘道:“什么美人?他所咏的这个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里,论起价值来,也不过三等人物罢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笔,也是最无平准的东西,每一桩事,扬之可使升天,抑之就可入地。好像这时你眼睛里的梨云,在你看来,是完全无缺的美女子,其实……”说到这里,何剑尘忍住不说。杨杏园道:“其实怎么样?”何剑尘微笑道:“我不说,说了你一定不高兴。”杨杏园道:“笑话了,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和我什么相干。”何剑尘道:“你真要我说吗?我告诉你罢,她的眉淡而失秀,脸瘦而失润,身小而不苗条,腰木而不婀娜。”杨杏园笑道:“得了,得了,某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何剑尘道:“我说怎么样呢,你不是不高兴吗?老弟!我今天要忠告你一句话,这玩笑场中,我们偶然高兴,逢场作戏,走走倒也无妨,若认真和窑姐儿谈起爱情来,那末,你前途的危险,那就无可言喻。说重一点,就是有性命之虞,也不可知。花钱受气,那还是件极小的事。梨云呢,我知道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她的鸨母可是十分厉害。近来因为家庭发生了问题,所以回上海去了一个多月。梨云屋子里的阿毛,就是她的死党,是受了她重托的。明里招呼梨云,暗中实在是监视她,我看那种情形,对你已下戒严令。若是梨云鸨母来了,那格外更加紧一步,保不定三百五百的,和你要求。我们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大手笔?你要是不去,她正求之不得。这班鸨母的心肠,固然是要钱,但此还是第二着,第一着就是不许妓女和客人发生真恋恋。你对梨云,这样温存体贴,正犯了她的大忌。她们眼中,只有达官贵人,得罪了你我这样穷文人,不算什么。你要不赶快省悟,烦恼马上就要来了。”
   杨杏园被何剑尘一番话,说得默然无语。仔细一想,自己本来向不涉足花柳的人,这回为什么这样迷惑,况且自己收入无多,要是这样闹下去,也非闹亏空不可,迷途未远,赶快回头罢。他这样一想,果然就把梨云抛下,就是她打电话来找,无论是报馆里或会馆里,他叫人回话,总给她一个不在家。这样毅力坚持,也不过一礼拜之久。他忽接着一封本京的挂号信,厚厚的一大包,拆开来一看,一个字没有,只有一条湖色纺绸手绢,一张四寸相片。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他人,正是弃之未久的梨云。他看了这两样东西,未免就转过念头来,心想:“她那种小鸟依人的样子,已经是我见犹怜,加之落花无主,飘泊风尘,用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例子而论,对她似乎不应这样决绝。况且她对我并没有用过什么手段呢!”再看那张小照,娇小动人,那条手绢,余芳犹在,心想:“她对我尚这样恋爱,我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于是把这个问题,搁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不能解决,晚上到报馆里去,私私的把这事告诉何剑尘。他笑着说:“你要是禅心已作沾泥絮,就可把这些东西,看作邪魔外道,一概不理,自然心地干净。情如流水,有孔即人。你要是这样解决不下,正是与人以隙了”。他们正在这里谈话,找杨杏园的电话来了。杨杏园接了话筒一听,好像女人的声音,说是找杨先生说话。杨杏园道:“我就姓杨。”说到这里,那边停了一停,又换了一个女人说话。问道:“你是杨老爷吗?”答道:“是,我姓杨。”那边又说:“公事很忙啊,你不是天天不在家吗,怎么今天没有出去呢?”杨杏园听了那个声音,知道是梨云,故意问是谁。那边说:“你问我是谁呀?你忘了谁,我就是谁。哼!真会装糊涂啊。”杨杏园听了这几句话,不觉笑了起来。梨云说:“我送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杨杏园说:“收到了。谢谢你。”梨云说:“谢是不用谢,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得罪你,就请你过来坐坐。要是你公事忙呢,或者不愿意到我们这种脏地方来呢,那也不敢相强,只好听你的便了。”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说得杨杏园竟没有法子回答。想了一想,答道:“好罢,我停会再来罢。”梨云格格的在电话里笑了一阵,说道:“那末,我就等候你了,再见罢。”杨杏园把电话挂上,何剑尘已经全听在肚里,只是对杨杏园微笑。杨杏园很踌躇的说:“没有法子,再去敷衍一回罢。”稿子编完,还只十一点钟,杨杏园就要拉何剑尘同去。何剑尘说:“我要等一条重要的命令,这会子不能走,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杨杏园也未便相强,只得先走出门来。只觉一阵寒风拂面,吹了满身濛濛密密的小雨点,街上的电灯寒光灿灿,照见满地都是泥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辆破胶皮车,梯踏梯踏,在泥地里拖着。不一会到了松竹班,里面很是冷清清的,梨云早从屋子里接了出来,笑着说道:“杨老爷居然来了,这是想不到的事情哩。”杨杏园也不和她分辩,不过笑笑,携着她手走进屋子。那种坠欢重拾的情况,酸甜苦辣,各味俱备。这时阿毛斟了一杯茶,递给杨杏园,笑着说道:“七小姐年纪轻,不懂事,还得杨老爷照应点。”梨云笑道:“是哇,照应点,不要太搭架子啊!”杨杏园笑道:“天理良心,这样烂浆也似的路,我都跑了来,还是搭架子吗?”娘姨道:“这话也是真,我们这里,今天清得来。”梨云道:“一到有风有雨的天气,教人就不愿意在北京住。我想北京这个地方,要是没有大总统,谁也不会来的。我是做鬼,将来也要回到苏州去的。”杨杏园道:“你是不是荡口人?”梨云道:“你怎样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告诉我的。他说问过许多姑娘,她们是哪里人,她们必定说是苏州;问她是苏州什么地方,她又必定说是荡口。好像成了一个定例,姑娘的籍贯,是非苏州荡口不可。其实荡口地方,我也到过的,不过乡下一个卖丝卖米的小镇市,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难道说这也像开点心店,是非冒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吗?”梨云道:“你这话我不信,我就没有对人说过是荡口人。”杨杏园道:“你哪里人呢?”梨云道:“我是苏州城里人。”杨杏园问得口滑了,只顾着追问道:“住在哪一门呢?”梨云正想往下说,那阿毛对她使个眼色,梨云会意,笑着说道:“我小时候就到上海去的,这可记不起来了。”杨杏园看见梨云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剑尘所说,娘姨暗中监视梨云的话,很觉一点不错。便道:“这也难怪。我七八年前,在苏州读过书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几处名胜地方,我都不很记得了。”梨云道:“你说苏州哪里顶好玩?”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天平山了。虎丘这地方,不过奇在平原中间,突起一座小山来,远看是有点趣,真是跑到山上去,不过看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北京陶然亭,不过一个土墩,空负虚名。我们在南方的时候,心里以为这个亭,必定有些景致,到后来逛过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梨云道:“照你这样说,你在苏州,也是住过很久的了。”杨杏园道:“我是十五岁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十五岁以后,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乐乎,比较上苏州多住一点。”梨云道:“提起南昌,我问你一个人,你认得不认得?”杨杏园问:“是谁?”梨云道:“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都是知道的。”杨杏园道:“你说的是她吗,这正被你问着了,她还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哩。在京的江西人,因为同乡上的关系,很捧她,其实她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梨云道:“怎么不可救药呢?”杨杏园道:“这要从根本上说起来。当年我在南昌的时候,在小学里读书,不远的路,有个女学堂,林燕兮就是那女学堂里的女学生,我上学的时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见她。”梨云笑道:“那末,你两个人,有点关系吧?”杨杏园道:“那个时候我还小呢,关系两个字说不上。不过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单名一个萍字,是江西萍乡人。十一二岁上就有了婆婆家,丈夫是个布店小徒弟,两小无猜,还常常见面呢。后来燕兮的父亲死了,她就寄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见她怪可怜的,就把她送去上学读书,后来她读了三年书,就到了调皮的时候了。邻近法政学校里的学生,她很认识几个,心里觉得幼年订婚,受了一种很大的束缚,十分不爽快。后来不知谁把她的婚事,传到同学的耳朵里去了,说李萍的黑斯班得,是个小徒弟。”梨云笑道:“这里又怎么钻出来一个黑丝板凳来了呢?”杨杏园道:“这是一句外国话,就是丈夫的意思,不是什么板凳。女学生和同学说起丈夫来,都是这样称呼,因为大家都是女孩子,说起丈夫或者老公两个字,不大好意思,所以找个外国字来替代。”梨云道:“我明白了。后来呢?”杨杏园道:“在学堂里读书的女学生,大家都叫一声小姐,有丈夫的,固然不是少爷,也是学生。没有丈夫的,那更不必说,谁不愿意嫁一个东西洋留学生。而今李萍的丈夫,单单是个小徒弟,心里的难受,也可以想见。偏偏有几个尖刻的同学,在她面前,故意说‘密斯李,将来衣服,有得穿哩,家里开的是布庄啊。’李萍听了这几句话,就像刀挖心一样,晚上睡觉,常是一夜哭到天亮,清早起来,眼睛老是通红的。她舅舅缓缓的也看出来了,就埋怨他的母亲说:‘不该把甥女送进女学堂。说起来字是认不了几个,开口就是什么家庭专制啦,野蛮时代啦,不自由,毋宁死啦!我想,给她吃,给她穿,给她读书,这样的家庭,还说专制野蛮。再要读两年书,保不定我这个家成了她的,她还要把我轰走哩。’他母亲听了这话,一赌气,不给李萍读书了,把她关在家里,她如何受得了这个罪,不到三个月,就跟着一个法政学生偷跑到九江来了。头里那个学生,还有几个钱,带她住在客栈里,后来钱用完了,那个学生也跑了,只剩得她一个人,住在九江。她想回去吧,哪里有脸见人!不回去吧,一个年轻的妇人到哪里去呢?况且栈房里的伙食钱,又追得厉害,真是有苦无处说。也是命不该绝,这个时候,南昌来了一个旧日的邻居,也住在这客栈里,一见了她,就说她可怜,把她的栈房钱还了,还说:他有个亲戚在汉口,可以到那里去暂住几天,再想法子写信给她舅舅,接她回去。她信以为真,果然和他上汉口,从此就落在火坑里去了。她到了汉口以后的事,我不很知道,仿佛听见说,只做一年生意,就到北京来了。常言道得好:‘物稀为贵’,北京城里的江西姑娘,那总算稀物,况且林燕兮又认识几个字,挂一个学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会很坏。后来又有些无聊的文人,吃了饭没事,替她做了许多诗,送到花报上去登,郎郎姐姐,闹得肉麻不堪。有些好奇的人,听说她会做诗,还有许多去瞻仰丰采的。这样一来,林燕兮的生意,不过如常,身价倒抬高了,开销也闹大了,不上两年的光景,亏空得一塌糊涂。而今要想休手,也不能够,将来年纪一年大一年,那就更不得了哩。”
   梨云笑道:“你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也亏你调查得这样清楚。”说到这里,阿毛到房间外头去了c梨云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那也是自作孽,像我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么看不出,当姑娘的不是亏空得不能抽身,就是为了亏空,把身子卖给人家做姨太太,总是亏空二字送终。”杨杏园笑道:“那末,这两样,你愿意哪一样呢?”梨云道:“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罢了,这是说不定的啊。”杨杏园正要答话,只听见外面如潮涌一般,下了一阵大雨。一阵电光,照得窗子外头通亮,就着电光看那瓦上的雨点,牵绳似的往下落。接上隆隆的一个大霹雳,好像就落在院子外头,震得窗户都摇动不定。梨云“哎哟”一声,抓住杨杏园的衣服,紧紧的靠着,杨杏园也吓了一跳。偏偏这时电灯又灭了,眼前一黑,听见窗外的雨声,哗啦哗啦,一阵一阵的过去。梨云越发害伯,紧紧的贴着杨杏园坐下,哪里敢动。大约有五分钟的工夫,电灯才亮,娘姨不声不响,已走进来多时了。杨杏园觉着不好意思,把梨云一推,笑道:“也没有看见这大的人,还怕打雷,真是你们江苏人说的话,小囡脾气。”梨云羞得桃腮红润,粉颈低垂,便对镜子,用手去理那鬓发。一面笑着说道:“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电灯,偏偏的灭了,黑洞洞的,好像坐海船,遇见大风大浪一样!叫人怎样不怕?我说人要怕雷才好,因为怕它,就不敢做害人的事情。”说到这里,回过头来问阿毛道:“我格句闲话阿对?”姨娘操着苏白答道:“蛮正!”杨杏园只装糊涂,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把这一场事混过去。因说道:“雨小了,我走罢。”娘姨道:“还早啊,忙什么呢?”这分明是一句平常的话,杨杏园听了就好像言中有刺,也不理她,对梨云道:“过天见罢。”说毕,也不停留,就冒雨坐车回来了。进得屋来,灯下摆着四五封信,拆开一看,都不关什么紧要。内中有一封信,是吴碧波从学校里寄来的,上面写道:
   杏园吾兄:踏青一别,又春事阑珊矣。午课、暇,把唐诗就窗下读之,每至杏花飘雪小桃红等句,辄悠然神往。则蝴蝶一双,翩翩从墙外飞来,掠窗而过,一若以其来自花间,而故骄示吾侪者。适闻道泉寺丁香盛开,今尚未谢,拟明午过兄寓,偕往作半日之游。望备仗头钱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
  碧波 顿首
   杨杏园把信读完,想道:“倒是住在后城的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我离着道泉寺只有一点儿路,反忘怀了,说不得,明天且陪他玩半天。”一宿无话。
   次日杨杏园没有出去,就在家里等候吴碧波。到了一点钟,果然来了。杨杏园道:“道泉寺的丁香花,我是两年没有看过了。去年他那里开什么如来千秋会,我也一天换一天没有去,如今想起来,很觉得可惜。”吴碧波道:“这有什么可惜!这会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钱的把戏,不看也罢。他因为熊凤凰那点关系,慢慢认得许多政界人物,又加之那时候,黎菩萨张疯子,都是好佛的人,他就把几年结交的成绩,借这个机会,笼统的敲他一个大竹杠。真是政客的手段,也没有他这样处心积虑的周密。不说别的,他那寺前寺后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块钱的收入。他收齐了,一个大也不用,马上零零碎碎的借给穷人,取那二分息的利钱,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道:“我不信,出家人,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况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和尚,我就听见说,他诗做得很好,似乎不至于这样不堪?”吴碧波道:“他是一个出家人,我与他无仇无恨,我造他的谣言作什么?我有个亲戚,租过他寺里的房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一样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子,总要走几家钱店,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了,他那个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袋里,带回家收起来,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决不肯拿整堆的碎纸,去换取灯,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锺,生出这样一个怪物?”杨杏园笑道:“和尚是这样爱钱,又何必出家?我想你的话,总有点言之过甚。”吴碧波道:“我不和你争论,作兴我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其人,就可恍然了。”
   他们这才停止辩论,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迎了出来,笑嘻嘻的对二人打招呼。他们一进二门,仿佛闻着一一阵清香,再一看院子里,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半谢了。杨杏园道:“呀!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杨杏园还没有答话,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那前面走的两个人。那大和尚问道:“这是多少?”那小和尚道:“三吊钱的铜子。”那大和尚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人后影子骂道:“陡!好不要脸!”那小和尚道:“他喝了茶不算,还吃了我们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儿,这个钱只好算茶水钱,我们不是赔本了吗?看他那副神气,大模大样,好像能花三五块似的,谁知道他喝了吃了,给这几个铜子。’大和尚对小和尚道:“以后遇着这班流氓,还是不招呼他的好。”杨杏园听在肚里,也不理他,指着一棵树对吴碧波道:“这是一棵老树,你知道吗?”吴碧波还未答话,那和尚转过脸来,陪着笑道:“这是明朝种的,叫做揪树,三百年以来,有许多大官,题诗咏它,两位大概也知道的吧?’他带说带笑,就把杨吴二人引进小客堂里去了。这客堂是三开间打开的屋子,壁上也挂些字画之类,倒是一列摆了三副桌椅,很有饭庄的形式。他们进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摆果碟,泡茶,忙得个小秃脑袋,只是钻进钻出。杨杏园轻轻的对吴碧波道:“看这样子,很有点强迫的性质,我们大概跑不了。”吴碧波笑道:“我是早知道有这一着。”那和尚生怕他们不喝茶,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满面堆下笑来,躬着身子,把手一支,对杨吴二人说道:“请坐请坐!”他们只得坐下。杨杏园就与和尚攀谈起来,因问和尚法号怎样称呼。和尚站在一边,躬着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两个字。”杨杏园道:“你们法坡方丈在家吗?”慈泉道:“到钱总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回来。”杨杏园道:“出了家的人,怎么还是这样忙?”慈泉道:“阿弥陀佛,庙里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为着佛菩萨,只好忙一点了。”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庙里,很能收点房租,这话真的吗?”慈泉道:“出家人不说谎,有是有一点,不过每月收几十块钱,何济于事?”说着就指桌上的果碟道:“这都是干净的,请用一点。”杨杏园被他逼不过,只得抓了几个瓜子嗑着,便走到院子里去看花。吴碧波也跟了出来。只见丁香花下面,已经落了许多花瓣,枝上的残花,被日光照着,时时一片一片的,从树叶子里,落在地上。这时,后面忽有一个人喊道:“密斯脱吴。”要知此人是谁,下回交代。 
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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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吴碧波听有人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湖南人席后颜,便和他点了一个头。那席后颜对杨杏园打量一番,便问吴碧波道:“这位好像会过。”吴碧波道:“是我同乡杨杏园。”席后颜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杏园。杨杏园先看他这人约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件竹布长衫,蓝色变白,白色变灰,满身都是墨迹油点,光着一个脑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个下等听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点姓名电话号码而外,还有许多字句,什么“二十世纪奋斗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锋”,“凉报的社外编辑”,衔名一大堆。名片背后,还有两行字,是“敝著新诗专集,每册定价八角。各大书坊,均有出售。”杏园这才知道是到处投稿的席唇颜,不免敷衍几句。席后颜道:“杨先生看见过我做的那部专集吗?”杨杏园道:“倒是没有看见过。”吴碧波冷冷的说道:“杨君他是向来不看新诗的。”杨杏园觉得话太重了,笑道:“这是没有的话,新诗有很好的,我也爱看,不过我对这样东西是门外汉,看不懂罢了。”席后颜道:“杨君这话才对,新诗哪能说没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专集而论,梁任公先生,也曾亲自指出几首,做得不坏。不过我脱稿太快,许多朋友告诉我,我新诗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炼上还要下点功夫。我刚才在这寺里看花,就做了一首,现在已写在日记簿上,可以拿出来请教。”说罢,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来,翻了一翻,递给杨杏园,上面是铅笔写的,加上标点符号,写得一塌糊涂。席后颜道:“我字太草了,怕杨君看不出,等我念给你听罢。”便拿着日记,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里?我在道泉寺里。我为什么来的?我为良伴来的。我的良伴是谁?院子里的丁香,殿上的佛爷,斋堂里的老和尚,他们都是我敬爱的。佛爷不言,丁香不语,斋堂里的斋饭钟响了,我的心弦也动了。”吴碧波笑道:“好诗好诗!不过也有点小疵。阁下的良伴,是斋堂里的老和尚,那还有可说,何以斋堂里的饭钟响了,就心弦动起来呢?”席后颜正色而言道:“密斯脱吴,你枉说是个大学生,这一点意思都不懂,我这诗完全是写实的作品啊!我老实告诉你,我虽住在会馆里,却等于出家,我的吃饭问题,是随遇而安的。我和这里的法坡方丈,本是同乡,我来了,他总留我吃饭,因此上饭钟一响,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饭了,我的心弦,怎样不动呢?古人有饭后钟之说,他如今打的钟,并不移到饭后去打,正是不拒绝我来的意思,这斋堂里的和尚,还不能说是良伴吗?”杨杏园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惑,经先生这样一注解,真是教人顿开茅塞。这诗不但写实,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学在里头,席先生要是这样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后颜听了这一番话,乐得眉开眼笑,拍着手道:“杨先生的话,和蔡子民胡适之两先生的话如出一辙,真是英雄所见,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愿收我做一个校外的学生咱从看了我那本专集之后,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以后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师生的字样,’弄得我现在遇见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杨杏园道:“我想蔡先生爱才如命,他读了阁下的诗,无可奖誉,只好把师生之份牺牲了,来和你作个朋友。我看阁下,倒不必客气。”席后颜道:“着着!蔡先生此番心事,也只有杨君能体贴出来。”杨杏园心里想道:“再说下去,恐怕没有了时。”便对他说道:“请屋里坐坐如何?”他答道:“一见如故,我正要和杨君谈谈。”一言未了,他一脚早跨进客堂,气得个吴碧波只对杨杏园皱眉。
   说时迟,那时快,席后颜早坐在桌子边,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里大嚼。杨杏园究未便置之不理,只得陪他坐着,东拉西扯,说上几句。吴碧波在院子里看花,也懒得进来。只见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边发愁,看见席后颜一面说,一面吃,桌上六个碟子,眼见得都要干净,心里十分难受。席后颜理也不理,面对着杨杏园说话,手却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点心吃。他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面前几碟已经完结了,便把手伸长一点,伸到那边去抓。他抓着两根烟卷,当是寸金糖,眼睛望着杨杏园说话,装着没事似的,依旧往口里一扔,牙齿赶紧一咬,就预备大嚼。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又麻又辣,干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两枝烟卷,只臊得两脸通红。杨杏园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席后颜哈哈大笑道:“我们真是有点谈诗入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当点心吃,这和古人走入醋瓮,同是一样的艺林佳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起一段来吗?”杨杏园道:“那倒可不必。”席后颜道:“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外来的稿子,报酬如何?”杨杏园道:“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道:“我有一篇亲族妇人再嫁记,却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登过,现在我不愿送给他,想改送贵报登载。”说到这里,撕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道:“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杨杏园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凉报上登过一半,我们不便截留,免得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觉得这话自己说错了,便道:“那末,还有许多新诗,没有刊入专集,倒可送到贵报去登,润金一层,就随便罢。”杨杏园只得含糊答应着。
   这时,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约在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只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道:“这就是法坡和尚。”杨杏园看他时,只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交给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找还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叫他转来,说道:“我告诉你,这胡同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面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买,拣大的拿三个回来。”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法坡又道:“可别忘了,找回五个镚子。”说完,他这才一摇一摆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是来看花,花已谢了,没有什么可看,在这客堂里老喝茶,有什么意思。”便对吴碧波道:“走罢!”慈泉和尚听见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两人,是谁给茶钱,一面就提着茶壶,和他两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后颜只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元钱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这个当儿,席后颜看见桌上还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口里一倒。吴杨二人却没有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两眼逼直,口里只念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见时候还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一个同乡。这人姓陆名无涯,是一个未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杨吴这天来访他,恰好他在家里,陆无涯道:“呵哟!杨君是个忙人,今天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杨杏园笑道:“我是什么忙人,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又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干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吴碧波道:“我不怕当面得罪人,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微笑。杨杏园道:“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候,摇铃不算数,必得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个请来。这话有的吗?”吴碧波道:“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的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够了。有一天,教员在黑板上列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站在右边,故意问道:‘这里为什么得正?那里为什么得负?’一个站在左边,像在那里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一点粉笔头,在这位算学先生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那样大的一只乌龟,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黄了,正待发作,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和教员行个三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陆无涯道:“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只顾说得痛快,将来吹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这一登报,江南人都没有什么面子,这又何必呢?”杨杏园笑道:“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末,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么?”陆无涯道:“我们平等大学,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这话有的吗?”陆无涯道:“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面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啊。”陆无涯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着支吾过去。
   原来这陆无涯,他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存着一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免也偷觑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有手,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他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他趁这低头功夫,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必说。其中有一位陈国英女士,尤其漂亮,论起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本在妙龄。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泼,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这样一个人物,这一班男同学,谁不是乌眼鸡似的,羡慕得馋涎欲滴。无如这位陈女士,一个也不理,不过到了陆无涯上课的时候,老看见他把眼睛偷着来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总不能对他发作,所以陆无涯偷着瞧的时候,只红着脸把头低着,只当全然没有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这个问题,搁在心里,放不下去,好像对于陆无涯这个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这个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罢了,样子是很清俊的,说话也很和蔼的,学问很好,那是更不必说。那末,对于他偷看一层,是不好以恶意相对的了。这样慢慢的下来,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动。有时也把英文上的疑问,去问陆无涯,他却平心静气的答覆得十分圆满,一点先生的架子也没有。陈国英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和蔼可亲,不过两个人没有接近的机会罢了。
   时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时期,同校的学生,自不免一番忙乱。惟有这陈国英女士,是个最好胜的人,自己拿着往日读书还用功的把握,却满希望在本班里面考个第一。在考的前几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来。同班的都说:“密斯陈,这个样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陈国英道:“那也不见得吧?”可是她心里却想道:“人家都说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碜啊。”这样一来,她要考第一的趋势,越发是坚定不移。到了考的时候,她一样一样功课考下去,都觉很好,只有英文一门,自己没有把握。再一问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来还有几处错误,顶多的分数,恐怕也不过是及格而已。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见得这十拿九稳的第一,为英文一样不好,就要让给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细想想考卷,“哪个错误似乎也可以原谅,好在英文教员陆无涯,是个很圆通的人,况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他多给些分数,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又转一个念头道:“我那卷子真错了,他也没法子多给分数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着去问陆无涯,到底自己的成绩怎样。不过有一层,陆无涯那人他是喜欢偷看我的,我一个人去,倒怪不好意思。想到这里,脸上一红,心里跳个不了。后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么呢?”便拢了一拢头,擦上一点雪花膏,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然后才雇了辆车子,往陆无涯公寓里来。
   也是缘分凑巧,陆无涯正在家里,他一见陈国英来了,也喜欢得心里乱跳,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说道:“哎呀!密斯陈来了。”陈国英倒是总有点脸嫩,红着两个腮,行了半个鞠躬礼,轻轻的叫了一声先生。陆无涯笑嘻嘻的道:“请坐!你是一个用功的人,怎样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呢?”陈国英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不过来问问,我这回卷子考得怎么样。”陆无涯听了这话,早明白了她的来意,郑重的答道:“论起密斯陈的卷子,也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同班里面,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陈国英听了这话,不免露出失意的样子,因问道:“不知道哪几处答错了,陆先生能告诉我吗?”陆无涯笑着说道:“照规矩论起来,在成绩没有发表以前,我不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的。好在我们不是外人,告诉你也不要紧。”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么,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拚了不当平等大学的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夹人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长上一层,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画意。陆无涯道:“密斯陈,你看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这个地方,一个冬天,像这样的良夜,可没有几回呢。”说着话,两个人并排走着,已经走到荷花池的那边,只有些枯树远远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桠桠的立着,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路旁草亭子里的玻璃灯,挂在亭子柱上,一摇一荡,发出些似黄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里,暗一阵,亮一阵。陆无涯指着老戏场那边道:“你看!那里电光灿烂,锣鼓喧天,却越显得这里冷静的了。我想游艺园里的游人,能抛了那种热闹,来领略这种冷静,也不过你我。你看对不对?”这时,陈国英坐在路旁一张露椅上,陆无涯也不知不觉的坐下来。陆无涯又道:“我和你,有许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们今晚坐在这里谈天,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人说有缘,我们也总算得有缘了。”陈国英听了这话,并不做声,陆无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谈天,是人间第一种艳福,今天密斯陈能和我在一处谈天,我不知几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还是不做声,扭转身去,低着头弄围巾上的穗子。陆无涯道:“你们穿这个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点难受哩!”说着,便伸手过去,握着陈国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吗?”陈国英把手一缩,把陆无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闹。”陆无涯笑道:“这就算胡闹吗?还有比这更胡闹的呢。’脱着话,又伸手把陈国英的手,紧紧的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陈国英一点儿也不推动,她索性扭转身子来,朝着陆无涯道:“你为什么忽然不老实起来?那末,我以后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陈国英嘴里虽然还强硬,可是心里乱的了不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陆无涯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正要往下说,远远的一个黑影子一闪,慢慢的就走了过来。听见他走的脚步声,得得的响,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说,这是那最爱多事的警察。陈国英机伶不过,早离开陆无涯,坐在椅子的那一头。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他们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也就走了。陆无涯倒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事,游艺园里面哪天不有十几起。尤其是夏天,满花园的露椅上触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许多咧。陈国英和陆无涯,在游艺园里面,又犯了几个圈子,各处的玩艺儿,都已散场,已经十二点以外了。陆无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说话,却没有留心时候。密斯陈回到寄宿舍里去,里面还能开门吗?”陈国英道:“寄宿舍里哪里得进去,我只有到姑母家里去寄宿了。”陆无涯笑道:“半夜三更,到亲戚家里做客,也不像样吧?”陈国英道:“没有法子啊!”陆无涯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回到东城去再说。”两个人就雇了车子,同路回到东城去了。他们回东城之后,一宿无话。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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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一天起,他们就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当杨杏园吴碧波二人,在他公寓里说话的时候,他们俩,已经用他俩的成分,制造了一件小东西。陆无涯正在这里想,要如何解决。明知道现在的新夫妇,结婚两三个月添出了小孩子,满不算回事,不妨马上补行结婚的。可是有一层,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又是有夫之妇,这个婚姻如何可以成就呢?当他为难的时候,朋友去问他,他怎么不红脸呢?好在吴杨二人,对于他这一桩事,早有所闻的了,也不去深究。在这公寓里,南天北地的,谈了一阵子,也就各自回去了。
   杨杏园到了家里,长班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有个人来拜望他,杨杏园把名片一看,是幸福报的编辑陈若狂。因问那长班道:“他没有说什么就走了吗?”长班道:“他说有事和您谈,约在今天晚上九点钟通电话。”杨杏园心想:“他和我有什么可谈的呢?我们还是生朋友啊,不过在胡同里同逛一两回罢了。人家说嫖界的朋友,最容易熟,照这样看来,真有点不错。”到了晚上,杨杏园到了报馆里,又和何剑尘提起此事。何剑尘笑道:“这人却是嫖学专家,你要愿意逛,要向他多多领教才是。”这时,史诚然也在那边翻译稿子,听见他们说起嫖经,他又禁不住插嘴了,说道:“这人的嫖学,实在不错,他还很懂经济学的原则啦。他应酬朋友的时候,是在班子里混,要是一个人呢,他就降级到二等茶室里去了。二等叫作柳城,不看花而折柳,比较是经济的。”何剑尘笑道:“你怎样会知道的?靠不住,你和他,也是同志吧?”史诚然红着脸道:“没有的话。”杨杏园道:“这事说来,有点影子,我很疑心了。有一次早起,我走观音寺过,我碰见你和陈若狂两人冒冒失失,从朱茅胡同钻了出来,这不能说是并无其事吧?”说到这里,那位陈若狂先生,正由外面闯了进来。说道:“好哇,你们背后论我的是非。”杨杏园道:“并非是骂你。”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陈若狂笑嘻嘻的说道:“事是有的,我们穷一点,只好不得已而思其次了。”杨杏园对史诚然道:“人家画供了,你还赖什么。这里面的风味,我还没有尝过,你今日带我去瞻仰瞻仰,好不好?”何剑尘皱着眉道:“这里面一言难尽,我看你不去也罢。”杨杏园笑道:“越是糟,我倒越要去看看,作兴很可以给我们一点描写的材料。”陈若狂笑道:“这里面,何尝没有好的。剑尘也未免一笔抹煞了。不过房间里点缀,却是差一点,然而这和我们逛的目的,并没有关系啊!”杨杏园笑道:“既然如此,很好,回头我们把事办完,可以就去拜访你的贵相知。不过一层,我还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你要随时指点给我,免得我出丑才好啊。”陈若狂道:“这分明是你挖苦我们了,岂有个花国的老手,还会到柳城里去翻筋斗吗?”杨杏园笑道:“请你稍等一会,我们就走。”说着,当真低起头来,赶快发稿。到了十一点钟,稿子差不多发齐,杨杏园隔着桌子,和何剑尘一拱手道:“偏劳偏劳:”便对史陈二人笑道:“请你们履行条约。”陈若狂笑道:“当真去吗?”史诚然道:“去是去的,却有一件,我请你不要坐包车去。这班车夫,最喜欢向人家报告主人行动。我们逛二等窑子,要让他们在门房里大谈几天了。”杨杏园道:“反正路不多,走去也行。”说毕,三人便走出报馆,往胡同里而来。
   一到了留守卫,只见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人却拥挤得很。杨杏园道:“你们到底上哪一家呀?这个地方,要碰到熟人,怪寒磅的。”陈史二人,彼此商量了一阵,议定了先到小朱茅胡同芝兰院。杨杏园这又要长见识了。一进门,照班子里一样,门口也有几个粗人坐着,见客进来,也使劲喊了一句来嘿呵的声音。走进院子,有几个作小生意买卖的,把提篮放在地下,操着不南不北的声音,吆唤着道:“口香糖,牛奶糖,鸭肫肝。”这边有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喇叭,口里吆唤着道:“唱话匣子。”转角的房门口,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上敲着竹片,拍拍的直响,口里唱着梆子腔,“那边厢,又来了,王氏宝钏”,敢情是向嫖客讨钱。这种声音,就闹成了一片。对着院子,有一间屋子门口,站着一个梳元宝头的老妈,把一只手撑起白布门帘子,口里嚷道:“都来见见呀!”声音又大又尖,十分刺耳。这时院里的姑娘,便一个一个的,走到那房门口,好像军人立正似的,站一下就走。那老妈子便来一个报一个,说道:“排三,排五,排七。”杨杏园想道:“常常看见花报上,载的什么排几排几,原来就是她们的台甫。”他正在这里看热闹,旁边来了一个姑娘,笑着喊道:“老陈呀。”一言未了,走到陈若狂面前,把头上的帽子抢了下来,拿在手里,一选连声的叫找屋子。一面又拉着史诚然的手道:“不要走。”史诚然笑道:“不走不走!”姑娘又伸手过来,牵着杨杏园的衣服道:“这位朋友,对不住,请你照应点。”杨杏园听了这话,大窘之下不知道怎样答应好。只得鼻子里哼了一下。这时,陈若狂发言了,说道:“没有屋子,我们回头再来罢。”那姑娘道:“不许!老也不来,来了就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请你在院子里站一下也不要紧,我们正在腾屋子呢。”说毕,又喊道:“你们替我找屋子呀。”好容易,这时有一个屋子走了一帮嫖客。这姑娘带说带拉,便把他们拉了进去。
   杨杏园一看,这屋子上面摆一张木床,已经把房间占去一大半。右边一张梳头桌,上面放一盏煤油灯,左边一张方桌,放了一把茶壶,一只茶盘,七八个茶杯,桌子旁边,一共放了五张椅子。墙上挂了几张画,不过是纸烟公司,面粉公司,印刷的月份牌之类。他看了一遍,心想这个藏娇的所在,未免太不堪了,便随身坐在一张椅子上。陈史二人,更毫不客气,四脚撩天的,坐在床上。那姑娘在史诚然身边,一歪身就坐在他的大腿上,他随手一抱,搂住那姑娘的腰。姑娘把嘴挨近史诚然的耳朵,唧唧的说了几句。史诚然点头笑道:“好!好!我一定替你办到。”杨杏园这几个月来,虽然在风月场中,不无留恋,这样的行为,他还真是少见,不免对史诚然笑笑。史诚然把姑娘一推道:“这位朋友,都替老陈吃醋了,你还不过去。”那姑娘便站了起来,走到杨杏园身边,问杨杏园贵姓。杨杏园答应了“姓杨”,就近看她的脸,虽然擦了许多粉,两腮削瘦,十分憔悴,眼睛底下,有一个弧形的青纹,隐隐可见。也只得握着她的手道:“你芳名叫什么?”那姑娘道:“我叫林小香。”杨杏园道:“你多大年纪?”林小香还没有答话,外边一叠连声的叫七姑娘,她一撒手走了。史诚然道:“你不要问她的年纪。十四十五,她说是十七岁。十八十九甚至二十,她也说是十七岁。总是十七岁。”杨杏园道:“年纪大的说小,那是自然之理。年纪小的报大,却是什么缘故呢?”史诚然道:“因为警厅定的章程,不上十六岁,不许妓女卖淫。这些龟鸨恨不得他们手底下的妓女,早点出手,可以多混几年,哪里能守这个条件。只要女孩子身体发育差不多,对客能说几句话,哪怕十四岁呢,她就冒称十七,到警厅去报名上捐了。”杨杏园道:“难道说他们报多少岁,就是多少岁,警厅就不调查一下子吗?”史诚然道:“怎么不调查!他们妓女上捐的时候,还要递上一张相片咧。不过总是准的多,驳的少。”说着,把手一指壁上道:“你瞧,这不是警厅出的布告吗?明明限定清吟小班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一百,二等茶室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五十,下处妓女,押柜不许拿过二十。其实于事实上差的多,旁的不说,你要认识五福家的小红,她就拿过押柜两干多啦。”史诚然说得高兴,正要望下说,林小香一掀帘子进来,对陈若狂道:“对不住,这屋子来了客,请你们再掉一间屋子坐坐罢。”说毕,又把他们三人,引到一间屋子里来。杨杏园一看,比较头里一间屋于,收拾好一点。桌子边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妓女,倒也生得清秀,一个人坐在那里抹骨牌,看见他们进来,把牌一推,打算就要走。陈若狂道:“哎哟!我们进来,倒把人家主人翁轰了出去,这事要不得。来来来!我们还是到院子里去站着罢。”引得那妓女也笑了,只得坐下,仍旧低着头去抹骨牌。杨杏园觉得这个人倒很温柔可亲,正要借事和她说两句话,只听见外面叫道:“七姑娘,客人要走了。”林小香便对陈若狂道:“客人走了,请上我屋子里去坐罢。”她自己便出去送那帮客,另外有个老妈子,把他们带进林小香屋子里去。杨杏园问史诚然道:“你们为何不惮烦,这样一掉再掉?”史诚然道:“你哪里知道,茶室的规矩不同小班,客人不进本人屋子,是不给盘子钱的。所以红一点的妓女,每晚她的客人,必定把旁人的屋于占上几间,然后她一班一班的让进自己屋子里来。那些倒霉的妓女,只好把屋子作她的预备接待室了。”这时,林小香送客进来,随后有一个汉子,所谓当“龟爪子”的,手上拿着两块圆的洋铁板,也有点像碟子的形式,里面平平的铺了一层瓜子,放在桌上,回身走了。林小香就把那瓜子向一只玻璃碟子里一倒,然后把那碟子,先向杨杏园面前一送,杨杏园随手抓了几粒,她就转送给史诚然,最后才送到陈若狂面前。这房间里的娘姨,也倒三杯茶,放在他们面前。杨杏园一看那茶,黄得像马尿一样,他也不敢喝。看一看陈史二人,早和林小香在床上扭作一团。杨杏园一个人搭讪着便看墙上的字画,也有写的对联和吊屏,倒是没有什么月份牌。墙上还挂着一个铜牌,上面写着“林小香”三个字。他想:“小班里妓女的名字,都挂在门口。茶室的牌子,却挂在房里,这也有什么限制吗?”因就把这个疑问,去问史诚然。史诚然道:“这有什么限制!不过这里面,很有表示姑娘们的虚荣心罢了。凡是二等里的姑娘,多是小班里降级下来的,要是没有亏空的,还可保留一点木器家伙,不然,就只剩这块铜牌。她们因为要表示从小班里来过,所以还把这铜牌,挂在屋子里装装面子。”说着困问林小香道:“我这话对不对?”林小香笑笑说道:“你不要瞎三话四。”杨杏园听了史诚然的话,看这屋子里桌椅之外,还有一架衣橱,一张沙发,料定林小香也是降级来的。不过梳头桌上,却也照别个房间里一样,也放着一盏煤油灯,却是不可解。因问史诚然道:“间间屋子里,既都有电灯,各人又都点上一盏煤油灯,这是何意义呢?”史诚然道:“说起来好笑,这茶室里的电灯,都只点半夜的。打过十二点钟,毛伙就把总电门关上,改点煤油灯了。”他们两人在这里,大谈其茶室的规矩。林小香和陈若狂,也在那里大办交涉,正闹得难解难分,外面又有人大叫“七姑娘”,林小香出去,一会儿进来,对陈若狂道:“对不住,和你们另外找个屋子坐,好不好?”陈若狂道:“不必!我们还要到好几处去呢。”林小香道:“那末,回头来罢。”陈若狂没有理她,拿出几张铜子票,叠好了往玻璃碟内一扔。林小香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不答应吗?”陈若狂微笑道:“你今天忙得很,改天再谈罢。”林小香就把嘴一撇道:“哦,我明白了。人家还有两帮客,没有进房间,你也要原谅一点啊。”陈若狂不等她说完,已经走出了房门。林小香挽着他的手道:“明天来!”陈若狂鼻子里答应了一个“哼”字,便和杨史二人,走了出来。杨杏园笑道:“算了,我算已经长了见识了,你们二位自己去逛罢,我不奉陪了。”史诚然笑道:“这是南式的。还有北式的,你没见过,不去吗?”杨杏园摇摇头道:“不去!不去!”便雇了一辆车子,自回会馆,陈若狂等他上了车子,叫住道:“杨先生,杨先生。”杨杏园便叫车子停住,问“什么事”?陈若狂想了一想,笑道:“明早奉访,再谈罢。”杨杏园见他不说,也不再问,坐车走了。
   到了次日,一早陈若狂就来了。杨杏园知道他是来借钱的,故意装作不知道,看他怎样开口。陈若狂道:“杨先生,昨天的事,对你不住,隔日再奉请。”杨杏园道:“我这几天很忙,胡同里倒没有工夫去。我们这些吃笔管儿的,这些化钱炉的地方,哪里能常去呢。”陈若狂道:“你这话真对。不瞒你说,我就为这个,闹了一身亏空。我门部里那班同事,逛起来,都不知死活的,盘子钱,一给总是五块十块的钞票。我跟着他们一处闹,哪里能不照样呢?前天晚上,和我门一个参事去捧场,偏偏我不走运,一输就是七十多块,这两天就闹得山穷水尽了。昨天那一趟,笑话极了,实在是不得已。”说到这里,现出很踌躇的样子,笑着说道:“我还做了一件缺德的事呢。前儿晚上,遇着部里几个混小差事的。硬要拉去逛二等,也偏偏凑巧,遇着他们打鼓,我打了一场赊帐的牌,约着今天给人家钱呢。”杨杏园笑道:“什么叫作打鼓?”陈若狂道:“就是北班子里所谓开市,不过借故向客人敲竹杠罢了。因为他们这一天,要叫一般唱大鼓书的在窑子里唱大鼓,意思是请客人去听,所以就简称为打鼓。”杨杏园笑道:“这名词真有点俗不可耐,但是你刚才说,前天晚上和你们贵参事捧场,怎样又逛二等去了呢?”陈若狂红着脸道:“捧场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我正为了这个为难。但是数目太少了,不是极熟的朋友,又不好开口,所以我托史诚兄转恳你老哥,想通融个十元以内的数目。”杨杏园笑道:“这点事,我还可以帮忙,但是阁下似乎不至于困难得这样。”陈若狂道:“不瞒你说,报馆里虽然一个月给我一百元的薪水,其实这位王天白经理,是有名的光棍,口惠而实不至的。部里的薪水,上月份早用光了,这一个月,还没有消息呢。我现在维持现状,全靠上海方面特约小说的一笔款子,每月有一百多元的收入,这款子不久也就要汇来了。那时候,我一定奉壁。”杨杏园道:“像我们这班人,都不在洋场才子之列,想加入卖小说的这一党很不容易的。你居然能拿一百多元一月,自然也值四元一千字,这个资格你如何混到的呢?”陈若狂含糊答道:“这算什么!我有一位朋友,他一部小说,只做了十二回回目,就得了五百块钱,这比四元一千字,不更值钱吗?”杨杏园道:“我仿佛也听见有这一种传说,当真的吗?这到底是哪家书局出的呢?”陈若狂笑道:“中国哪有这大资本的书局!这是某部一个参事出的。原来这参事有三个儿子,都和他姨太太发生关系,大儿子逼得跑了,二儿子娶了媳妇,被这位姨母霸占不能进新房,闹出许多婚姻问题的笑话。我那位朋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打听了一个详详细细,随便和他经理谈起来。他的经理说:‘这种官场五历史,着实可以替他铺张一下子,痛痛快快骂他一顿。你的笔底下很俏皮,可以作一篇小说,在我们报上发表。’我那朋友,自然奉命维谨的做起来,因先拟了十二回回目,请他的经理斟酌一下子。他的经理说‘很好,今天就可以先把回目发表。’这一来不打紧,可把那活乌龟急坏了。他想上次通信社发了一篇新闻稿,已经够瞧的了,再要做出小说来,这一个小小前程,恐怕靠不住。只得托人向我那朋友的经理商量,情愿出点代价,收买他的版权,由三千块讲价,直讲到五百块钱成交,这一部小说就此无影无踪。这不是十二回回目卖了五百元吗?”杨杏园笑道:“你这话告诉我是不要紧,若是告诉了别人,在报上索性来个新闻界之新闻,又要生出许多是非呢。”陈若狂道:“我原知道你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我才告诉你。”说着又把许多的话,来恭维杨杏园。杨杏园等他恭维够了,才拿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他,说道:“我这两天也闹饥荒,对不住,只有这个数目,你带着使罢。”陈若狂接着钞票道:“是是!我很能原谅的。”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原来他在二等窑子里留宿过多,身上已经染了许多毛病,这个时候,他正在害淋症。头里两天,他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依旧到二等茶室里去胡缠,后来觉得坐久怪不方便,又很痛,在小解的时候,低头一看,嗳呀,下身全不成个样子了。那一股腥气,触着鼻子,不由得人要作呕。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常听人说什么淋症,就是这个东西吗?这如何是好呢?这是平生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又不好意思问人怎样医治,仿佛记得报上不要紧的地方,那卖药的广告里面,有什么五淋白浊丸之类,从来没有注意过,现在何不查它一查。想着,就把所看之报纸,翻了几种。这一查,长了许多见识,才知道这个症候,有许多名目,和许多关系。不过卖药的广告,都说他的药好,不是一个礼拜断根,就是不灵还洋,或者是一用就好。到底买哪一样好呢?拣来拣去,就从中拣了一样定的价钱最贱,说得最有效验的丸药,买了一瓶。谁知这种药,报上的广告,尽管说得灵验,吃了下去,却不见得好在哪儿。他既不好意思问人,更不愿意到医院里去诊治,就依旧在报上广告栏里胡乱再去找丹方。甚至胡同犄角上,禁止小便地方,所贴那些花柳专科的广告,也偷着瞧它一下。于是今天换一样丸药,明天换一样丹方,闹了整个礼拜。到底后来打听了一种西药,叫做什么“三代爱美”的,都说很有效力,他就去买了一瓶试试,吃下去觉得毛病好些。可是这样东西,贵得厉害,一瓶只能用一昼夜,价钱却是两元五角。他为医病起见,没有法于,只好咬着牙齿去买,不上十天,已经花了不少的钱。他问杨杏园借钱,正是为医治淋症。昨天晚上,极力敷衍杨杏园,无非是想多借几个钱,把病诊好。
   谁知他淋症好了,别的病又发了,从这天起,精神疲倦得很,四肢常常作寒作热。心想这是小病,不要紧的,也就没有理会。他报馆里除了那位王天白而外,还有一位编辑,这人就是杨杏园同乡黄别山。他看见陈若狂一天疲倦一天,便道:“若狂,我看你脸上一点儿血没有,你表面上虽能支持,你内症可是很重,我劝你还是找个大夫瞧瞧罢。你不信,你把镜子照照你已经不像个人样了。”陈若狂听了这话,当真把镜子一照,果然眼睛陷下去许多,脸上白里转青,像蜡人一样,不觉吃了一惊。心想:“我不过是一点小小感冒,怎样病得这般厉害,再要不医治,恐怕真要成大病了。”他决定的主意,就到他一位同乡陈大夫那里去诊病。这人认识的阔人很多,是由十多名同乡议员,公函警厅,保准了的免考医生。手段虽不能十分高明,门诊费却走二元,出诊也是五元起码。北京阔人有个最怪的脾气,是爱贵不爱贱,所以他的生意,居然很好。这天陈若狂到他那里去瞧病,因为同乡的阔人都信任他,以为总不会错的,所以并没有考虑,一直就来。他到了医生家里,照例出了两块钱挂号,那门房把他引进一门诊病室里来。这屋子里,也有些字画文玩之类,却一大半是同乡官员的下款。一张横桌里边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在那里看群强报。见他进来,很客气的,请他坐下。陈若狂见他那样子不像是医生,也不像是仆役,倒看不出所以然来。那人等陈若狂坐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住址,拿出一张诊病单来,给他一一用笔填上,然后再去请医生出来。陈若狂这才知道他是医生的助手,心想到底大名家的气派不同。一会儿医生由外面进来,有五十来岁年纪,嘴上略略有点胡子,穿了一件旧罗长衫,斯文一脉的,态度很为从容。他对陈若狂微微点了一个头,请他在一张横桌边坐下,自己对面坐下,先把那单子看了一看,然后问道:“陈先生是什么病?”陈若狂道:“身上时寒时热,四肢无力,只觉疲倦得很,胃口也坏,一点儿东西不想吃。”那陈大夫点点头,头里那个开单子的人,取过一个小小的布枕头放在桌上,陈若狂知道这是按脉的,便把手放在上头。那陈大夫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脉。他那指甲,都有一寸来长,他只管歪着一个脑袋,凝住神数脉息,用手极力的按脉,那指甲直陷入陈若狂的肉里,戳着生痛。一会儿,陈大夫把两只手的脉按完了,便对陈若狂道:“不要紧,这是受了一点风寒,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说毕,翻开桌上雪亮的铜墨盒,拿起笔来,在那诊病单上,开了几句脉象和病由,后面就狂草一顿,开了十几味药。陈若狂所认得的,有什么荆芥一钱,防风一钱五,紫苏一钱,厚朴一钱,柴胡一钱五,姜制生附子一钱,干姜一钱,其它各样,还有他不认得的。陈大夫开完了药方,在抽屉里面,又拿出一颗象牙图章,在单子上盖了一方鲜红的印。然后交给陈若狂,说道:“先吃两剂,好一点就不用来瞧了。”陈若狂应了几个“是”,就出了陈大夫家里,转回幸福报馆。谁知来的时候,还能走几步路,这回去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身子有点支持不住,恨不能马上就在街上躺下。也没问车钱多少,雇了一辆车子就坐回来。到了家里,自己便倒在床上,将药单交给一个听差,教他买药就煎,也没有给第三个人知道。谁知这个药,虽然不上二两,吃下去,效验很大,这天晚上,陈若狂大烧大吐,浑身骨头,酸痛难言,不住的只是哼。他这样子,病是已经很重了,应该要好好的静养,这幸福报馆内,又极嘈杂不堪。那位王天白社长,是一位大交际家,报馆里办事的人,不过两三位,住闲的人,倒有七八位。这班人多半是来京找事的,住在报馆里,除了白吃白喝,还可以挂个新闻记者的名义,比住公寓会馆就强的多。这闲客里面,虽然是吃白食的,也很有人才。有一位德国留学生,他学的是螺丝钉专门学,有一位是前清候补道,还有一位是张勋部下的副官长。就把以上三位来论,可见幸福报的座上客,也是应有尽有。这些宾客,一天到晚,无所事事。除了出去找朋友而外,到了报馆里,就是坐在一处,高谈阔论,研究时局。他们研究时局的屋子,正在陈若狂房的隔壁,在平常的时候,陈若狂听他们说话,也不过认为无聊,现在在枕头上听着,只觉吵得头痛,但是也没有权可以干涉人家,只是心里头骂,恨不得把这些人,一个一个都给他轰出报馆去。
   他一病三日,那陈大夫开的药方,已经吃了两剂,不但是没有治好一点病,简直火上加油,把病越发引了上来。在陈若狂以为自己的病,不过是风寒小症,也知道陈大夫药方,大半是发散的,吃下去,病不好,也不至于坏事。到了第四天,陈若狂便昏昏沉沉的睡着,有时候清醒过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两只大腿,一点儿也移动不得。除了黄别山晚上到报馆里来的时候,去慰问他外,谁也不理他。至于王天白社长,因为欠着纸行里印刷费,正在外面设法,更没有工夫问他的病了。陈若狂的收入,本来有限,他对人说,那里几百,那里几十,那都不是实帐。在他这病的时候,部里固然已经欠薪几月,报馆又正在闹穷,他分文莫进,正所谓贫病交迫。不但没有人为他医病,就是有人为他医病,这笔医药费也是无所出啊。陈若狂病到第四天以后,已经没有吃药,病也不见得加重,只是昏昏沉沉的要睡,就是有一两个人来看看他,也以为他的病要好了,不很注意。说起来很快,一过就是一星期。这天晚上,黄别山将事办完,特地到他屋子来看他,只见他盖着被服,歪着头朝里睡。在电灯底下,看见他耳朵背后,发起一块一块的红疤,因便上前来细看。这时陈若狂知道有人来,便将被服一掀,翻了一个身。他这一掀被服的时候,一股热气往外一冲,黄别山便闻着一阵又腥又臭的气味,不觉倒退几步,一阵恶心,不由得人要吐。黄别山定了一定神,走到陈若狂床前,一眼便瞧见额角上,脖子底下,一朵一朵全是红疤。不觉失声道:“嗳呀!若狂,你这是什么病啊:”陈若狂有气无力的说道:“我只觉心上难过,也说不出是什么症候。”黄别山道:“你下部不觉得怎么样吗?”陈若狂踌躇一会子,答道:“不见得怎么样。”黄别山道:“老弟,你的性命要紧,你还害臊吗?有什么病,只管直说,或者我还可以替你想点法子啊!”陈若狂道:“有是有点症候,前几天,破了一块皮,只流清水,现在已经收口了。”黄别山跌脚道:“你怎么不早说,这是最重的病症哩。”陈若狂看见黄别山说得这样郑重,也便慌了,问究竟是什么病?黄别山道:“你解开衣服来,等我瞧瞧。”陈若狂便撑起半截身体,靠着床头,有气无力的把钮子解开,露出胸脯来。黄别山一眼看去,只见那雪白皮肤上,有许多铜钱大的红点,越发觉得格外鲜艳。黄别山看了,点点头,叫陈若狂把衣服扣上,便对他说道:“这是梅毒无疑,大概已经到了第三期了。这是要赶紧医治的。”陈若狂听了这话,好像一盆冷水,兜头一淋,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黄别山看见他这个样子,又宽慰他道:“事到如今,也没有法于。好在这个病,并非不可挽救,今天夜深了,也来不及想法子,明天一早我来送你进医院罢。”陈若狂道:“我现在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能进医院呢?”黄别山道:“好在医院里,不必先付钱,进去再说。就是有什么小费,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陈若狂这人,是最爱结交挥霍人物的,对于这个寒酸透顶的黄别山,向来看不起他。不料这次害病,他所结交的好朋友,一个也没有来瞧他。反是黄别山这样血性待人,越发觉得难得。心里一感激,不免流下泪来。黄别山以为他是焦虑病不得好,说道:“你这病,不过延迟一点日子,并不要紧的。作客的人,一有不测,谁来管你,还是自己保重一点的好。”黄别山一说这话,兜动了陈若狂的心事,他越发呜呜咽咽哭起来了。黄别山安慰了他半天,又叫听差给他泡一壶茶,放在床面前,他才出报馆回家。这里陈若狂一人睡在床上,想起黄别山说的话,梅毒己经害到了第三期,十分害怕。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在胡同里乱跑,便觉得他所认识的那些妓女,一个一个都是毒如蛇蝎。又想到真要死了,家里丢下一个寡妇老娘,一个没有儿子的孀妻,怎样了局?想到此地,一阵伤心,眼泪涌泉似的流了出来,从眼角边,一直流到枕头上,枕头哭湿了大半边。这时,已两点多钟了,满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隔屋子里的钟,的答的答的响,屋子里地下,也有些窸窣窸窣的响声,伸头一望,有三四只耗子,在桌子下钻来钻去,把它的小鼻子,在地席上四处去嗅,打算找些零碎东西吃。这时屋子里越发觉得沉寂。陈若狂睡在床上,思前想后,哪里睡得着!偶然闭着眼睛,一会儿好像在家里,被他母亲痛骂了一顿。一会儿又好像在医院里,医生正在和他医病,施行手术。就此糊里糊涂,闹了一晚。到了天亮,反而睡着了,一觉醒来,黄别山已经站在床面前,教他自己慢慢穿好衣服,替他雇了车子,亲自送他到医院里去。陈若狂对于黄别山,这一番感激,自不必言。其实黄别山所作的事,也是朋友应尽的义务,黄别山送陈若狂进了医院,却觉得完了一桩心事,依旧遵守他步行的宗旨,走路回来。谁知为时过迟,会馆里的午饭,已经吃过了。他一摸口袋里,早上当了一件棉袍子,不过四块钱,完全为陈若狂花了。身上只剩了一二十个铜子,要上小饭馆子里吃饭,恐怕不够,便拿了十个铜子,叫长班买七个烧饼,三个子酱菜,对付一餐。他的意思,是要留着余下的十几个铜子,做今天一天的散花。后来有人知道了这事,埋怨他太冤,说陈若狂这人,平常法螺吹得乱响,只爱交阔朋友,有了钱,家也不问,身也不顾,就到胡同里去胡花,要到如今,也是活该。你当了衣服,饭也舍不得吃,替他去医院,那又何必!黄别山听了,不过笑笑,这也是合着古人一句话,“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
   从此以后,黄别山就每日到医院里去一次,看望陈若狂。过了几天,医生背地里对黄别山说,“先生和害病的是什么关系?”黄别山说:“是同事的。”医生说:“这个人中毒太深,恐怕无法医治,最好是通知他家里一声。”黄别山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就找他们的经理王天白商量。王天白道:“这个人既然是你送进医院去的,那末,人情做到底,你就拍个电报到他家里去罢。我这几天很忙,没有工夫问他。”黄别山道:“拍电报到他家里去,那是自然。不过据医生说,这人恐怕在旦夕之间,等不及他家里人来,这后事总得先筹画。我是一个穷光蛋,你是知道的,除非出点力,款子是挪不动的。到底他和我们同事一场,你要替他设一点法子才好。”
   王天白沉吟着道:“我多少可以筹一点款子,但是他家里人来了,要不问这笔帐,那如何是好?难道说,还要我垫出来吗?”黄别山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是很气,心想骗他垫出再说。便道:“听说他家里很富有的,决不能连累朋友,这可以不必过虑。但不知道你能等多少?”王天白道:“我筹十块钱。”黄别山见他这样不讲交情,把脸都气黄了。正想发作王天白几句,忽然医院来了一个电话,说是陈若狂忽然病重,已经于十二点钟死了,请报馆里人前去收尸。黄别山、王天白都不料他死得这样快,大家为之愕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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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王天白黄别山正在讨论陈若狂身后,不料就得了他的死信。黄别山对王天白道:“现在没有别的话说,第一要定一口棺木。只要把死人装殓了,其余都不妨待他家里人来了再说,这事就望你担任一下子罢。”王天白忽然一惊道:“一口棺木,这还了得,至少也要一百块钱啦!我现在这几天,正闹饥荒,哪里去筹这笔款子?”黄别山道:“我也知道钱数过多,你现在或者拿不出来,但是只要你肯出面子,我尽有熟识的寿材铺,可以赊他一口。然后缓缓的筹款子还他。”王天白道:“你既有熟识寿材铺,很好,你就去赊一口得了,何必又要我出面于?”黄别山道:“我这个穷鬼,是出了名的,越是熟人,越发和我断绝银钱的往来。你究竟是幸福报的社长,就把这社长两个字去赊口棺木,尽可没有问题。再说北京的寿材铺,都是有眼睛的,他不打听别的,只要看见你报馆门口常常停着一辆社长的马车,他就可以把棺木赊给你了。”王天白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倘若他家里人来了,不认这笔账,我不免要垫出来,倒教我做了陈若狂的孝子慈孙,那不是冤枉吗?”黄别山听了这话,只冷笑一阵。谈到这里,只听见门外轧轧的汽车声响,接上门房就拿进一张名片进来,说道:“有人要见社长和黄先生。”王天白接过名片一看,上头印着“惠工银行经理陈竹平”两行字。王天白忽然脸上一现笑容道:“他找我做什么?我们并没有交情啊。”因问黄别山道:“别山,你认识吗?”黄别山道:“我并不认识。”门房道:“那么,我就去回他,说都不在家罢?”王天白道:“胡说,人家银行里的经理,亲自来见我,把人回掉了,这是什么话。你做事,简直越做越回去了,还不快请客厅里坐。”门房答应着去了。王天白和黄别山,也随后到客厅里来。
   这时,门房已经把那位惠工银行的经理陈竹平,请进来了。彼此见面,少不得寒暄一番。陈竹平先说道:“兄弟这回来,不是别的事,因为朋友传说,舍侄已生重病,蒙二位送到医院里去,特来送点款子来接济他。但不知病得怎样了?”王天白心里一惊道:“难道陈若狂还有这样一个叔叔?这真是我一时过于大意了。”便问道:“若狂先生,就是令任吗?”陈竹平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二位说,我和他是嫡亲的叔侄,只因先兄去世以后,他母子吵着要我分家,就此分开了。不到十年,先兄的遗业,他们就花得干干净净。前年舍侄到北京来找我,我念他系骨肉至亲,把他安置在银行里,他反终日花天酒地闹个不休。只几个月工夫,亏空银行里一万多。是我气他不过,和他断绝往来。后来听见说他在贵报,又在部里有点事情,我也很喜欢,以为浪于回头,尚非不可救药。不料这两日,又听见人说,他害了很重的花柳病,谅他是胡闹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去见他,所以带点款于来,请二位交给他去用。”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王天白说道:“这是二百元,大概医药费也就够了。”黄别山接嘴就道:“陈先生这一来,正是雪中送炭了。刚才接着医院里的电话,令侄已经于今日早上去世了,我正在这里筹划,怎样料理他的身后呢?”王天白生怕他将“出十块钱,不肯代赊棺材”的话说出来,便抢着说道:“兄弟和令任同事一场,他中途相弃而去,我好像少了一条臂膀,十分伤感哆呢,我也不敢说,我正预备三百元办理他的身后。陈先生既来了,这越发好了。”陈竹平听说侄儿已死的话,早是含着一包眼泪,不过在生朋友前未便哭出来。只叹了几口气道:“这个孽障就这样去了,叫我怎样对得起他的父亲?王先生这番盛意,我很感激,我要不来,他少不得连累朋友了。”王天白说道:“若是陈先生不来,若狂兄身后的事,自然是我们应当尽力的。就是现在,兄弟还可以帮同料理料理。”陈竹平道:“那倒不敢当,盛意很为感激,兄弟现在就要到医院里去先看看,择日再谈罢。”说着就站起身来。王天白只好把刚才接收过来的那一沓钞票,依旧交还了陈竹平,陈竹平和他两人拱拱手,就辞着走了。他自会去收殓他的侄儿,这却不用我们挂虑的。
   单说黄别山自从陈若狂死后,看透了王天白不是一个朋友,便想另谋打算,脱离幸福报。有一天下午,杨杏园在会馆里没有出门,黄别山特地走到他院子里去,找他说话。只见杨杏园躺在一张睡椅上,歪着头向里,左腿架在右腿上,只是摇曳不定,好像在那里推敲什么章句似的。看看他书桌上,墨盒盖掀开在一旁,一枝墨汁犹润的笔,架在墨盒上。桌面前铺着一张贡川纸,上面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黄别山不声不响,走到桌子边偷眼一看,原来是几首无题诗,那诗写道:
   碧海精禽事有无,扬州尘梦总模糊,
   画屏幻影疑蝴蝶,隔座春风感鹧鸪。
   小鸟依人方解恨,梨花带雨不禁扶,
   销魂最是微醺夜,偷看春棠睡后图。
   江南豆子太相思,杜牧年来尚有诗。
   如我本难消艳福,古人却不少情痴!
   高烧红烛吟桃叶,细格朱栏写竹枝。
   捣麝留尘余热在,佳期优阻目成时。
   退递家山不可提,云笺十版写无题。
   垂帘问字留香去,剪烛谈心掩袖啼。
   黄别山看到这里,不觉失声道:“此福却难消受!”杨杏园回头一看,笑着跳起来,就把诗稿一把抢了过去。黄别山说道:“这何必藏起来,充其量,不过几首艳诗罢了。有什么不可给人看的。”杨杏园笑道:“我不是不公开,我嫌它做得不好,所以不给人看。”黄别山还未答言,只见吴碧波慌慌忙忙的走了进来,说道:“还好!杏园在家里。”杨杏园道:“什么事?你这样抓不着头脑似的。”吴碧波道:“你说奇怪不奇怪?长了二三十岁的人会给丢了。”杨杏园道:“不用说,这又是谁跑了姨太太了。”吴碧波道:“跑了姨太太,那很不算奇,现在可是丢了一个男的。我先把这事由的缘由告诉你。上星期六,我有一个同学李俊生,他邀我去逛新世界,我本来不愿去的,无奈他死拉活扯,只得去了,先和他看了一阵坤戏,后来我到大鼓书场,一转身就不见他了。戏散之后,我找不着他,只得就先回寄宿舍。到了第二日,他还是没有回校,我以为他住在城外了,大概是再玩一天,可以回来的,也没有理会。谁知今天整整一星期,连一点消息没有,这不是很可怪吗?我这天不和他一道出门,我也不负什么责任,现在他失踪的时候,就是我和他同逛新世界的晚上,我焉能脱离得了关系?昨天我还是干着急,今天我在桌子抽屉里,发现几封婚姻问题的信,我怕他自杀了,那就糟糕了。我特地跑来,和你们商量,想在报上登个找人的启事。”杨杏园道:“他果然自杀了,你登启事找他,有什么用?若是没有死,他自然会回来,也无登启事之必要。但是你能料准他为婚姻问题吗?”吴碧波道:“那我不敢断定。”黄别山道:“你发现的信,内容说些什么呢?”吴碧波道:“我没看见信的内容,我只看见几封女子大学刘绒的信封。由此类推,这位刘女士必是他的好友,但他家里可是有老婆。如此说来,两两印证,就很像为的是婚姻问题了。”杨杏园道:“你这人说话太武断了。难道和女人有信件往来的人,就都有婚姻问题吗?你的推理,恐怕根本错误吧?我来问你,你所说的李俊生,是不是和你同室住的那个小白脸?”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那就没有问题了。前天晚上,在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我到西河沿阳台旅馆去会朋友,亲眼看见他从外面进去。我心里还想着,这不是碧波的同学吗?他一个人在这夜深的时候,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不过我想不起他姓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吴碧波道:“这话当真吗?他看见你没有?”杨杏园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于他看见我没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认得我呀。”吴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极了。我到要到旅馆门口去侦探侦探。”黄别山道:“这个做不得。凡一个人无缘无故的,藏在旅馆里头整个星期,绝对没什么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于你一点好处没有,恐怕反要惹出别的枝节来呢。”杨杏园道:“这话倒是真的,你却不可乱来。”吴碧波道:“我怕你看错了人,所以要去访个实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问他。”杨杏园道:“千真万确,决不会错,你放心罢!”吴碧波见他说得这样实在,也就把心放下。杨杏园道:“天已经不早,你难得出城,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去罢。”吴碧波道:“吃饭可以。你们常常光顾那个冰艳春,我是不领教,东西又脏,口味又不好,仅仅一个便宜而已。况且它那里吃饭的人多,叫起伙计来,只是听见其嘴,不见其人,我就不耐烦。”杨杏园道:“离我这里不远,有个统一西南园,菜很有湖南的风味,到那里去如何?”吴碧波道:“我也吃过两回,但是它那个菜来得太缓,只好平均半点钟一样罢了。我也是受不了。”黄别山道:“这个统一西南园,名字倒有点意思。从前原名望乡园,生意十分不好。到了冬天,朔风惨厉,街上行人稀少,远望它那个三层楼上,点一两盏电灯,窗子里头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状!加上它又有一个屋顶,上面盖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说挖苦话的人,说这不是望乡园,改为望乡台,倒名副其实呢。”杨杏园道:“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过改了名字以后,把西南的菜,给它统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尝尝,生意倒还不错。”吴碧波道:“不要讨论了,要吃晚饭,讲究合味点,还是到香厂钱德兴去罢。它那里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贵。”杨杏园道:“好罢,就去它那里罢。”说定了,黄别山有事不肯去,只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钱德兴,拣了一间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随便要了几样菜。杨杏园抓着南瓜子慢慢的嗑着,一声不响。吴碧波道:“两个人吃饭,没趣得很,找个熟人来坐坐罢。”杨杏园道:“找谁呢?”吴碧波笑道:“有是有个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便拿筷子,在茶杯子里湿了一湿,在桌上写了一个“梨”字,笑着问道:“好不好?”杨杏园笑道:“算了,我们随便吃饭,请她们做什么?”吴碧波道:“要是随便吃饭,她们来了,才肯随便的说说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会场上,那我又不主张。我知道你两人的交情,有一个电话就行了,这个我还可以代劳呢。”说着就跑去打电话了,杨杏园要拦阻也来不及。一会儿,吴碧波笑着转来道:“我猜得很准,果然答应着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便站到栏杆边,朝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见梨云乘着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来了。她在楼下望见杨杏园便笑着点点头,杨杏园转身告诉吴碧波道:“来了,并且还是一个人。”吴碧波笑道:“那就好极了,我最怕她屋子里的阿毛,语言无味,面目无憎,她要跟着来了,实在煞风景不少。”杨杏园道:“她那阿毛罢了,究竟是房间里的人,不难对付。梨云的领家无锡老三,真是风流场中的恶魔,看见她满面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杀气,真是叫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我认识梨云的时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从她回京以后,这一个多月,我到松竹班去,总是乐不敌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杨杏园话没有说完,只见门帘子一掀,梨云笑着进来道:“好哇!你们在这里骂我姆妈,我回去告诉她,不答应你们。”杨杏园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上来了。”梨云道:“我上来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做声,特为偷着听你们说什么呢!”杨杏园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拢一点,梨云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谁做东啊?”吴碧波道:“你没有来是杏园请我,你来了呢,是我请你夫妻俩。”梨云笑着牌了吴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湿了一点茶,把大指头接着,隔着桌子对吴碧波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笑着说道:“你们总喜欢瞎说。”吴碧波揩着脸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总有那一天哟。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说,你要吃什么?”梨云问杨杏园道:“是不是你的东?”杨杏园笑道:“管他谁的东,反正不要你请我们得了。”梨云道:“不是那样说。要是你的东,我就不必客气了。”杨杏园道:“正是我的东,你就不必客气罢。”梨云先问了一问他们吃的菜,然后要了一个凉拌鸭掌和一个乳汤鲫鱼。杨杏园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这就够了吗?”梨云道:“我说的痛快,不是要多吃东西,说的是没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杨杏园道:“我正要问你,今天这位怎么要你一个人出来?”说着把右手伸出三个指头。梨云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门,姆妈又不能亲跟着出来,只好让我一个人来了。”杨杏园道:“我这几天,没有上你那里去,老三没有说我吗?”梨云把嘴一撇道:“哼!你以为人家很欢迎你吗?”杨杏园道:“既然不欢迎我,今天怎样又让你来呢?”梨云道:“戆大!她心里尽管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杨杏园点点头。大家说笑了一阵,刚吃了几样菜,茶房进来说道:“松竹班来了电话,请梨云姑娘说话。”梨云道:“不必接话了,你告诉他,我就回来。”茶房去了,梨云发气道:“真是见神见鬼,难道这一会儿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吴碧波道:“你准知道电话是叫你回去吗?”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要是再过十分钟不到家,恐怕第二次电话来了。”又过了一会,果然来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怎么样?我不是猜中了吗?”因对梨云道:“罢罢罢!你去罢。不要让我们把你吃下去了。”说得梨云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把手巾,笑着问杨杏园道:“吃完饭过去坐一坐,好不好?”杨杏园沉吟着道:“再说罢。”梨云道:“不要再说,你就去一回罢。”又对吴碧波笑笑道:“对不住!”这才走了。吴碧波道:“没趣得很,没谈几句话就走了。”杨杏园道:“我说了不必多此一举,我是有经验的,你不信,我也就没法子了。我现在把风月场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像佛一样,拈花微笑。”吴碧波道:“算了,你这些道德经在我面前念,我是不听的。”杨杏园道:“这是真话,你们当学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来。因为你们学生为了经济问题,常常降入二等,这是最危险的事。”因把陈若狂害杨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诉吴碧波。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风月宝鉴吗?”吴碧波听了,也只笑笑。两人把饭吃毕,已经八点多钟,吴碧波道:“我要进城,不能陪你上梨云那里去了。”杨杏园道:“我并不去,也不要你陪。”吴碧波笑道:“你总是嘴硬,其实何苦呢?”两人一笑而别。
   单说吴碧波雇车进城,刚走到煤市街口,只见迎面一辆车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两乘车子,相让不及,碰在一处。两方面的车夫,正要开口相骂,吴碧波一看来车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一星期打算登报去找他的李俊生。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说道:“密斯脱李!好呀!你这七天上哪里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吴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辞而别?”李俊生道:“这话很长,等我回来再说罢。”这两边车夫,见主顾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车拉开,没有吵起来。吴碧波再要问话时,李俊生的车子,已经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顺口说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谎话。杨杏园说在阳台旅馆看见他,那倒是真事。原来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时候,看了两出坤戏,随便上二层楼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戏场门口,被人踏了一脚。正待发作几句,只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劳驾!劳驾!”李俊生定神一看,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女子,她上面梳一个卷发西式头,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她年纪看去好像有二十多岁,可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翻红的鸭蛋脸,很有几分风韵。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么那样巧,踏了李俊生一脚。她一面说劳驾,一面拿一块淡红洋绉手绢,捂着嘴只笑。这时李俊生一肚子气,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只说:“不要紧,不要紧!”那女的对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层楼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层楼口,那女的回头一望,看见李俊生跟上来了,只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层楼屋顶上,四围已经没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脚。李俊生胆怯怯的,还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过来迎着他,笑着说:“你怎么这样胆小?”李俊生还没有开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个学堂读书?”李俊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着这个道儿,倒是一老一实的说了,在京都大学。那女的道:“你贵姓?”李俊生又说了姓李。便转间她贵姓,那女的却只笑笑,不肯说出来。歇了一会儿,女的说道:“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照理,这个时候,李俊生就应该说,请她去吃大菜。无奈他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一点儿不知道,随手一指道:“那边有一张露椅,那里坐坐罢。”那女的把她一双俊眼,对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倒觉得他是个未经此道的人,反而欢喜起来。当时那女的见李俊生不懂她话里有话,把一个指头戳着李俊生的额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李俊生倒羞得脸通红的。好得是站在黑影里头,那女的瞧不见,不然,倒有点难为情呢!那女的道:“我带你上一个地方去谈谈,你敢去吗?”李俊生心想,再不让她说我死心眼了。便道:“你能带我去的地方,我总可以去。”那女的笑笑,握着他的手,轻轻的对他说道:“我带你上西河沿旅馆里去,好不好?”这时李俊生被她握着的手,只觉手里一阵热烘烘的,身上就像触了电一样,心里反而慌做一团。鼻子闻着她身上一阵浓香,不由得神魂飘荡起来。那女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走罢,免得回头散戏的时候,门口怪挤的。”说着就转身走下楼来。李俊生正像给铁石吸住了一样,一点儿也不会移动,只跟着她走。两个人出了新世界,雇了两辆胶皮车,就往西河沿来。到了阳台旅馆门口,那女的给了车钱,大步走进旅馆。李俊生看见旅馆里的人,进进出出,都把眼睛对他望着,心里怀着鬼胎,十分害怕。两只腿,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冻一样,只是抖个不住。但是到了这里,也不容他退回去,只跟着那女的进去。这时早走过来一个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楼上有大房间,请上楼罢。”李俊生听了,哪里回答得半个字出来。那女的便抢着说道:“好罢。你给我开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着一把钥匙向前走,他两人随着上楼。茶房走到一间门口,先将房门上电灯一扭,房里的电灯,顿时通亮,从玻璃窗里放出光来。茶房拿着钥匙,将门开了,便把身子一闪,把门往里一推,让他二人进去。李俊生一看,里面除了桌椅洗脸架之外,床上的帐被枕头俱全。那茶房问道:“这房间怎么样?”那女的点点头道:“好罢,就是这里罢。”茶房转身出去,打了一面盆水进来,又泡了一壶茶。垂手站着道:“没有别的事吗?”这时那女的把她手上绕着的银练皮钱袋,解了下来,在里面掏出一张钞票来,也不知是几元的,交给那茶房道:“你去罢。”茶房接了钞票,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一屈腿,对女的请了一个安。口里说道:“您啦多礼!还要您先赏钱。”说着退出去,顺手把门往外一拉,就关上了。
   茶房拿了赏钱出去,喜欢得眉开眼笑。有一个新来的茶房,是天津来的,便说道:“伙计们,你别乐了,你惹得起她吗?”这个茶房道:“她是谁?”那个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过她,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称她一声大人,背着她的时候,恭维她一点,又称她一声妹督。娇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个雄赳赳的督字,这个人的资格,你也可以想起来呀。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她的大哥,不过是一个团长,驻扎黄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大杀革命党,她大哥就立了一点汗马功劳,不上两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结到一个师长。这时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报上搬来搬去。这样几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来了。这里头要算慕周最厉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怕的。又过几年,姚慕唐已经得了一个都督,他的三个兄弟,也称二督三督四督起来了。这时他四兄弟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弟兄四人,是四个凶神。可是高蜡烛台,照人总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里比他又厉害些,爷儿们不做的事她都能做。当她大哥作团长的时候,隔壁有一家裁缝铺,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这裁缝铺做。这铺子里有一个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归他办理。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这孩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虽是穷人家孩子,却生得十分清秀,一张嘴尤其会说。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是这小毛子,活该走运,有一天送衣服来,正碰在姚慕唐高兴的时候。他看见小毛子白白净净一个小脸蛋儿,就摸着他的头说:‘很好一个小孩子,可惜在裁缝铺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边笑说:‘你要喜欢他,何不收他做个干儿子?那末,他以后是团长的少爷,就不糟蹋了。’姚慕唐还没有答话,也是这孩子福至心灵,听了这话,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处,就口叫干爷干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这时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觉得他这一点小心眼儿很玲珑可爱,只得将错就错,承认了。后来以为干少爷在裁缝铺里学徒,总不很好听,索性向裁缝铺掌柜商量,认作义子,收在家里,脱离裁缝铺关系。这孩子本来没有父亲的,裁缝铺乐得答应了来巴结团长大人。从此以后,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爷了。这时妹督还小啦,时常和这位义侄,在一块儿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当了一位军官,每遇冲锋恶仗,总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欢,情同当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闼,一概不忌。他倚恃着干爹几分欢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亲密起来。后来妹督更胆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说,要嫁这位义侄。姚慕唐听了这话不肯,说道;‘他虽然不姓姚,是我的义子,谁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那岂不成了笑话?’妹督见她哥哥说得有理,无法驳他,便发气道:‘你不肯就不肯,反正我和他要好定了,我跟着他一百岁也不嫁啦。’从此以后,妹督和小毛子,是怎样一个情形,不必我细说了。又过了两年,姚慕唐给广东军队赶跑,小毛子也被人家拘留起来了,妹督见他哥哥丢了官,倒不算回事,只是小毛子被拘,眼看性命难保,如何是好,只得亲自出马,前去讲情。人家便说:‘我知道你们很刮了些地皮。你要我放他,非二十万赎款不可。’说来说去,到底出了十万,才把小毛子弄回来。这些钱却是她在家里,硬把她哥哥的财产变卖出来的。你说她厉害不厉害?她就常喜欢带着小白脸住旅馆,今天大概又是新弄上一个了。她花钱可是不在乎,得罪了她,也受不了,你留一点心罢。”这茶房听了,倒捏着一把汗。那边屋子里李俊生是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学生,他哪里看得出来,还只是盘问妹督的来历。妹督笑着道:“你不要问我,我告诉你,也没有真话,你要多管闲事,那我马上就走了。”李俊生听了这话,就不敢再问。
   到了次日,他们直睡到一点多钟才起来,旅馆里有的是现成的梳头老妈,妹督就吩咐茶房,叫一个老妈进来,给她梳了一个头。李俊生却买了几份日报,坐在一边看。头梳完了,妹督给了老妈一块钱,说道:“你明天来,我明儿还住在这儿呢。”老妈子谢着去了。妹督笑着对李俊生道:“到了白天,旅馆里就不方便了,胰子擦脸粉一点也没有,梳了头,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我却弄不惯。我现在急于要到亲戚家里去拾落拾落。我们就是依着昨晚那个话,今天晚上在新世界会面罢。”说着她把茶房叫了进来,说道:“你暂为不要开账,我这里给你十块钱,你把房间给我留着。”说毕,就在钱袋里,拿出一张钞票,交给茶房。茶房答应了几个“是”,退了出去。妹督笑着握住李俊生的手,又摸摸他的脸道:“好孩子,别忘了我的话,晚上再会罢。”说毕,一撒手,提了她那个钱袋,挺着胸脯子走了。李俊生坐在屋子里,就听见她那高跟皮鞋的响声,由楼上回廊里直响到楼梯边去。心里想道:“这妇人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真叫人看不出。说她是姨太太吧?看她又不是下贱出身,而且举止动静,又很有些大派。说她是小姐少奶奶吧?决不能这样没有拘束。说她是拆白的吧?我有什么可拆的,况且从昨晚到今天,她差不多已经花了二三十元,她又围着什么呢?”猜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心想,“管他呢,反正是桩便宜事,且和她在一处混混再说。到了今晚,我总可以看出一点形迹来的。”他打定主意,也就处之坦然。洗洗脸,吃吃饭,已经两三点钟了,正是到新世界去的时光。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新世界去。到了晚上,妹督自会来找他回旅馆。这样一礼拜下来,虽说不到什么恋爱,两个人已经混得极熟了。李俊生因屡次要探她的来历,都被她严词拒绝,只好罢了。但是彼此天天在一处,说来说去,妹督少不得要露出些破绽来,李俊生也猜透了几分,都搁在心里。到了第七天晚上,妹督笑着拍着李俊生的头道:“你这孩子,跟着我玩,大概有好几天没回学堂去了。”李俊生道:“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辈子跟着你,也是情愿的。管他学堂里作什么?”妹督笑道:“看你不出,也会灌起米汤来了。”说着在钱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来,交给李俊生道:“这几天,你也瘦了许多,这一点子钱,给你买点大补的东西吃。”李俊生道:“你前天给我的二十块钱,我还没有用一半啦,怎样又要使你的钱。”妹督道:“你别管,我给你,你收了就得了。”李俊生当真收下,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也就有点不好意思查点数目,只塞在床上枕头底下。晚上依旧和妹督说说笑笑,到两点多钟才睡。
   次日李俊生醒来,忽见床上少了一个人,心想今天她怎么先走了,正不解缘故,一眼看见枕头上摆着一张纸条,急忙拿过来要看,却被一根小金针儿插住。李俊生把金针拔起来,拿过纸条,就枕头上一看,上面写道:“我现在回天津去了,何日再来,很说不定,若要有缘分,自然会见面的,你别惦记我。留下金针一根,就当纪念品罢。”李俊生擦擦眼睛,重新一看,可不是那几句话吗?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钞票还在,拿出来数一数,一共是六十块钱。李俊生想道:“这明明是她绝我而去了。我说哩,她昨天晚上,于吗给我这些钱?原来她是大有用意呀。”自己想着呆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人家。但是仔细想起来,又像不对,因为人家要见怪,也不会给许多钱呀。自己一个人想来想去,究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面穿衣服,一面下床,便按着铃叫茶房进来。茶房一进门,先不让李俊生开口,便带着笑容说道:“李先生,所有的账,太太都算清了,您今天不走吗?”李俊生随口答说:“不走,”但是看那茶房的脸色,他心里很怀着鬼胎似的。便把话扯开,叫茶房倒水泡茶。洗了脸之后,喝着茶,也照往日一样,买了几份日报看。谁知心上有事,报尽管看不下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说什么,上面二号字的大题目,还会念不出句子来。把报一丢,自己躺在一张沙发椅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呆想。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主意,是在这阳台旅馆再住一天,或者人家回来,也未可知。这天晚上,李俊生也依旧到新世界城南游艺园混钻,希望将妹督碰着。那晚吴碧波在煤市街口遇见他,就是这个时候了。他在新世界游艺园戏场站在男座上,伸着一个脖子,把一双眼睛,对女座里飞电也似的去望。只要是梳着烫发的,就拚命的钉上几眼,看他是心上的人也不是。闹了一晚,结果,一点影子也没有,仍旧回旅馆住了一宿。到了次日,李俊生一想,这完全是绝望了,在旅馆里多住一天,便要多花三四块钱,还是回学校去罢。决定了主意,他就垂头丧气的回去。白天虽然上课,到了晚上,他还是放心不下,总要跑出城来,在新世界游艺场兜兜圈子,以为总有一天碰得着那妇人。直闹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淡下去。日后有一天,在第一舞台看戏,出门的时候,也遇着那妇人一回。他也慢慢的挨上前去,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很想招呼一声。谁知那妇人扬着头睬也不睬,走出大门,坐了汽车,飞也似的径自去了。从此以后,他才死心塌地,不害这个单相思。也究竟猜不透这妇人是什么人物,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后来他告诉吴碧波,吴碧波仔细想了一想,说道:“我们同乡,有这一个怪物。照你所说的模样儿,和她的举止动静,那是姚慕唐的妹妹无疑。你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那是你的万幸了。”李俊生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从此不敢再提了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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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个时候,天气渐渐的热了,时光容易,吴碧波已经到了暑假的时候。那日吴碧波将功课考完,跑到杨杏园这里来,告诉他道:“我今年不回家了,打算找一个幽雅的地方,温习几个月功课,你看哪个地方好?”杨杏园道:“最好是没过于西山了。”吴碧波道:“那是阔人挂高蹈招牌的地方,不是读书之处。况且那些地方出租的房子,都是比上等旅馆还贵,我也没有那些钱呀。”杨杏园道:“你不是和道泉寺和尚认识吗?何不搬到那里去住两个月哩。”吴碧波道:“我恨他们比俗家还俗,不愿意见他们。若要到那里去住,那是很容易。光住房子,每个月给他十块钱,那道泉寺和尚,就眉开眼笑。”杨杏园道:“今天我们无事,何不去玩玩,看看有相当的房子没有。”吴碧波见他说得高兴,当真就和他到道泉寺来。偏偏不凑巧,走到庙门口,就碰见那可厌的席后颜。那席后颜对二人一拱手道:“二位哪里去?”又指一指杨杏园道:“第一次我们是在这里见面,第二次我们又在这里见面,真巧啦。嗳哟!这几天为我们湖南水灾筹赈会,忙得头脑发昏,他们因为我对政学各界,熟人很多,就推我为干事。二位也知道这桩事吗?”吴碧波道:“倒也未曾听见。”席后颜又对杨杏园道:“以后我们有交换消息的机会了,兄弟现在兼了一个小事,当了上海中报的通信员了。”杨杏园随口答应他道:“很好!很好!”吴碧波不让他再说话,拉着他就往里面走。到了里面,法坡和尚恰好在家,便请他二人在客厅里坐,先说了几句闲话。吴碧波对法坡道:“我今天来,不为别的事。我现在暑假,没有事,打算在宝刹里借间房子养养静,读读书,不知道有没有?”法坡道:“有是有的,但是我这里,究竟在城里,还不算幽静。我可以介绍吴先生到一个顶好的地方去住两个月。”吴碧波以为这和尚要钱,所以推诿,便说道:“这里有地方呢,很好!我可出点香火钱。若是没有就算了,不要法坡师为难。”法坡听了这话,把他那一双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朝上一耸,又望下一落,合着掌道:“阿弥陀佛!哪来的话?吴先生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有个师弟,释号法航,他是西便门外欢喜寺的方丈。那地方,前后都是柳树林子,门口还有个荷花池,十分的幽雅,寺的东边是一所黄将军的花园,寺的右边,是奔西山的大道,一出门,西山就在面前,景致非常的好。我的意思,是要介绍吴先生到那儿去住,并不是推诿。”杨杏园道:“那地方,自然好,但是香火钱要多出一点吧?”法坡道:“不但不要钱,并且可以好好的招待。因为我这师弟,昨天写信来,秋天要作佛事,要请一个文墨好的,抄一点经。我正找不到人,吴先生若要肯去,又避了暑,又做了功德,那是再好没有了。”吴碧波笑道:“我又没有出过家,怎样抄得来佛经。况且我原是要找地方读书去,照这样说,我倒是练习做和尚了。”法坡和尚听了这话也笑了。说道:“这个吴先生不必顾虑的,并没有多少经卷文件要抄,不过请吴先生修饰稿件。好像各衙门请的洋顾问,虽然不可少,却是没有多少事。”杨杏园道:“老师父是出家人,倒善于词令,碧波何妨试试,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呢!”法坡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很大的功德,不算是趣事。”杨杏园也极力主张他去。吴碧波也就答应了,约定下星期一,和法坡一路出城到欢喜夺去。把话说完,吴碧波便和杨杏园告辞出庙回去。
   原来这欢喜寺,是西便门外,最大一所古庙,庙里的产业,有十几顷地,城里还有许多房子,每年收入很好。这庙里的当家和尚法航,是法坡的师弟,他所以能把这所庙弄到手里,也是全靠法坡借着熊总长的势力,运动来的。这法航和尚,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细皮白肉,很像一个读书的人。他虽然是湖南人,在苏州许多年,学得一口好苏白,城里有许多江苏省的太太少奶奶们,常到这里来进香,都说这法航师父人和气,说得好苏州话,可惜年纪轻轻的出了家。不过他是在绸缎铺里当小伙计的出身,虽然念得来几句经文,会唱几句好风流焰口,可是文字差的很,所以他要找个文理好的帮忙。又因北京城里,尽管有不少文字好的和尚,可是他们和尚,也有派别,一派是湖南帮,一派是北京帮,北京帮有好的,他也不敢要,湖南帮又人少,所以只好找个俗家来承办了。
   时光容易,转眼就是一星期,法坡和尚已经把吴碧波介绍到欢喜寺来。这法航和尚看见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倒很欢迎,便在西边配殿上,给他收拾了两间房子。这房子外头有一个走廊,走廊外面,便是葡萄架。这个时候,正长得绿油油的,连窗户桌椅,都映着成了绿色。那和尚又拣了几盆大红洋绣球,大红海棠的小盆景,放在窗户台上。绿荫里头,摆着几盆小小的红花,越发显得娇艳动人。隔壁正殿上,焚着檀香,有时候被风吹着过来,又微微的夹着一阵木鱼声,正是别有一种境况。吴碧波很是欢喜。况且这庙里,除了法航而外,只有两个小和尚,一个老和尚,常在佛堂上念经,其余还有两个做粗事的和尚,只在厨房里,不到前面来的,所以这庙里格外清静。吴碧波也曾问那法航,说是这一所大庙,何以只这几个人?法航道:“这庙里本来有七八个人,只因为他们不守清规,我都把他们辞走了。我们要不在外面张罗斋醮,这几个人尽够管理这所庙的了。”吴碧波心想,出家人本来要清静的,这话也有道理,也就不以为怪。他在这庙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也替法航抄写了些经文。倒是法航招待的很好,餐餐的素人食,办得很精致,什么口蘑啦,面筋啦,那都不算希奇,只有那本庙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菜蔬,茄子觅菜白菜之类,现摘现煮,这种口味,住在北京城里,是永久想不到的。那法航又把他们湖南寄来的雨前茶叶,天天给他泡着喝,也是不易得的。吴碧波坐着烦腻的时候,也常常踱出庙去,找个树荫底下乘凉,看看西山的山色,或者找老和尚谈谈天,问些佛门的规矩,也很有趣。这老和尚名叫性慈,年壮的时候,各大名山都已去过,现在年老多病,而且耳朵又有些聋,所以只跟着法航,管管佛殿,其余一概不问。吴碧波倒觉得这和尚是个有根底的人,很喜欢和他说笑。
   有一天正午的时候,吴碧波走到正殿上来,又来找性慈,却不见他。就是两个小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他就由正殿上踱过阶檐来,忽看见那东配殿,往常不开的院门,已经虚掩着了。心想:“我到这庙里来了许久,这东配殿还没有进来过,却要看看这里面,比西配殿如何?”便顺手将门推开,侧着身子进去。这里面一样是一架葡萄,左右厢房,都是空的。上面三间配殿,供了三尊佛,中间是观音大士,左边送子娘娘,右边是个须发俱白的月老。大士面前两枝红蜡干子,还是油汗淋淋的,中间插了一把半截的茄南香,香烟缭绕,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儿,慢慢大,慢慢往上绕,一直绕到屋顶去。这配殿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但是看这个样子,好像没有多久的时候,这里有人来进过香似的。他正在这里猜想,忽然低头看见蒲团旁边,有一块鲜红夺目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大红织花亮绸手绢。他拿在手里,只觉一阵浓馥扑鼻的香气,沁入心脾。这分明是妇女们所有的东西无疑了,何以落在这个地方呢?他又想道:“哪个庙里,没有太太们进香!这大概是敬香的太太们丢下来的,也不算一回事。”便把那手绢叠起,揣在口袋里。因为看见佛龛后面,还有个小门,里面射出光线来,好像这后面,还有出路,便推开这门进去。转过佛龛,果然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摆了许多花盆,和一只金鱼缸。上面三间住房,两明一暗。吴碧波正要进去,只听见东边房里,有一阵男女嬉笑之声,他好生奇怪,赶快缩住脚,退了回来,藏在金鱼缸后面。这金鱼缸上面,正长出了几十秆伞大的荷叶,叠起一座翠屏一般,正好把他挡住。他就把上半截身子钻在荷叶背后,侧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好几回要请你教我念大悲咒,总是没有工夫,今天你可好好的教给我。”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笑着说道:“你要学这个作什么?”这人正是法航说话。这女的说道:“我听见说,大悲咒是最灵的佛经,一天念上几十遍,有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搭救我们。”法航笑道:“你们吃好的,穿好的,出来坐的是汽车,在家里住的是高房子,风不吹,雨不洒,有什么灾难。”那女的笑道:“呆瓜,我也应当修修来生哪!今生给人家老贼作姨太太,来生还替人家作姨太太吗?”法航笑道:“那末,你是望来生嫁个好丈夫,一夫一妻,白头到老的。要是来生,我还是这个样子,又没有出家,你嫁我不嫁呢?”那女的道:“来生你要不出家,是个小白脸儿,那又不要我了。”法航道:“阿弥陀佛,像你这样的人作老婆,还说不要,那个人也是没长眼睛珠子了。我是伯你家大人利害,要不然,我就还俗带你逃跑,我也是情愿的。”那女的笑道:“贼秃,你打算拐带良家妇女,我要到警察厅告发你。”法航笑道:“你舍得么?”就听见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那女的道:“别啰吵,太不像样子。”又听见她说道:“小桃,你到院子里去玩玩,我不叫你,你不许进来。”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答应着走了出来。吴碧波原想走开,免得撞破,大家难为情,他忽然又转一个念头,想道:“既然到此,索性看一个究竟。”便依旧藏在荷花缸后面。这时,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约有十一二岁,头上梳两条辫子,身上穿了一套半新不旧水红洋纱的短衫挎,钮扣边也挂着一条白纱手绢。小小的白胖脸儿,配着一头漆黑头发,却也玲珑可爱。大概是个很得意的小丫头。吴碧波也不去惊动她。听那上面屋子里时,先还是平常的声音,在那里说笑,后来声浪越久越小,一点儿也听不清爽。那个小丫头倒也听话,只在院子里玩,却不进去,也不离开。吴碧波看到这里,已猜透了十二分。等那小丫头玩到院子那边去了,轻轻的由荷花缸后面,退了出来。依旧走配殿上绕到前面,打那小院子门出来。刚一出门,顶头就碰见那两个小和尚。这两个小和尚,一个叫慧风,一个叫慧月。这慧月年纪大点,很懂世情,他一见吴碧波从东配殿出来,吓了一跳。吴碧波却装着没有事似的,笑着道:“我指望东配殿很深,原来像百配殿一样,也是一进。”慧月见他没有往后去,心里才落了一块石头。也笑着说道:“我正想找吴先生下象棋,原来却在这里。走走走,我们下棋去。”说着,拖了吴碧波就往西配殿来。吴碧波被他逼得没法,只得和他下了一盘棋。那慧月走来就下当头炮,吴碧波又没有起马,只几着棋,就下得大输特输了。其实他哪有心下棋,一心要侦探那边肉身布施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便把棋盘一推道:“算我输了罢。我身体不很舒服,要去睡午觉呢。”慧月巴不得他去睡,并不拦阻他,只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他等吴碧波睡了,走出院子去,将院门随手一关,就在外面反扣上。吴碧波听得关院门的声音,一骨碌就爬起来,由门缝里望外张看,那慧月和慧风交头接耳,正在那里说什么呢!吴碧波都看在肚里,丝毫不去惊动他们,便搬了一张睡椅轻轻的拦门放下,自己躺在睡椅上,只把眼睛对门缝里张看c约有一个钟头,东配院的院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共走出来三个人,第一个是那法航和尚,第二个是那小孩子,最后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梳了一个如意头,前面的覆发,直罩到眉毛上,擦了一脸的胭脂,穿了一件葱绿色的单褂子,下面也系了一条黑纱裙子,下面是一双半大脚,穿着绿缎子平底鞋,水红丝袜,把一只手扶着那小女孩子,慢慢地走出大殿来,却由大殿道上往大门口去,走到院子当中。那妇人对法航道:“你不必送了,我们花园里那些花儿匠,正浇水呢。”法航道:“我们对施主,应当客气,总要送到大门口,才是道理呀。”那妇人道:“你不要说这些客气活,你留神替我找找那条手绢是正经。东西值不了什么,我可个愿意外人捡去。”法航道:“除非没丢在这里,丢在这庙里,一定可以找到的。”那妇人才没有说什么,扶着那女孩子走了。吴碧波看了这幕趣剧,才相信鼓儿词上所说和尚设地窖的话,很有来历,绝非信口诬蔑佛门弟子。只是这个妇人,却是谁呢?也亏他忍耐的调查,两三天的工夫,他在老和尚性慈口里,话里套话,也知道一点来历。原来这妇人是北班子里出身,后来被她大人爱上了,就讨她做了第三房姨太太。她的大人姓黄。只知道他做过很大的武官,离这庙不远,是他们在城外盖的别墅。因为这三姨太太好静好佛,只带了几个随身使唤的人,住在别墅里。她隔不了两三天,就到欢喜寺里来敬香,说是年青的时候,作孽太多,要这样烧香念佛,才好修修下半辈子啦。他们大人,常常夸奖她,说她是好心眼儿,很放心的教她在城外住着,只恨那几个姨太太,喜欢打牌看戏,一点儿也不能学她。以为天下的姨太太,都要像这个样子,这个多妻制,也就不成问题了。
   吴碧波听了老和尚的话,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一桩事,其罪也不在法航一人。不过他发现这桩事,就不愿再在这里住了。勉强住了一个礼拜,借着别的事故,依旧搬进城来,就住在杨杏园一处。杨杏园这里,本有两间屋子,吴碧波住在这一处,也不算挤。吴碧波就现身说法的,把欢喜寺那桩风流案告诉杨杏园。杨杏园道:“现在是人欲横流的时候,这很不算一回事。你还不知道呢,陆无涯这家伙,他还闹了个大笑话,拆平等大学一个大烂污,几乎闹得人家关门呢。”吴碧波道:“大概是他和那位令徒一重公案,已经发作了。是也不是?”杨杏园道:“可不是吗!他们两个人,本来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没有结婚的机会。但是恋爱的热度,又到了沸点了,大家丢不开。结果,就在暑假前,一个背夫,一个弃妇,相约而逃。他们总算一走了之,这女家还有亲戚在京,不能答应,和平等大学,大办交涉,说‘你们今日也提倡男女同学,明日也提倡男女同学,却原来招了女生,来当你们教员的小老婆,这还了得!在这男女社交公开,刚刚有点影子的时候,不料破坏的人就是你们提倡的人,从重处言,你们是窝藏拐犯,从轻处言,你们也是管理不严。’这一篇大议论,真教人无言对答。依女家那方面的主张,一定要起诉。后来平等大学的当事人,托人出来调停,说是‘要这样一闹,大家没有面子,你们投鼠忌器,那又何苦?况且我们学堂里请教员,只以他的学问为去取,他个人外面的行动,我们哪里管得着。从此以后,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准男教员和学生接近。’女家方面,起初不依,一定要起诉。无奈平等大学,再三托人恳求,说是你一定要起诉,我们只好先关门,免得事情弄糟了,到后来不能招生。女家想想,也不能专怪平等大学的当事人,大家叹一口气,只得罢了。你说陆无涯这个乱子,闹得还小吗?”吴碧波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呢?”杨杏园道:“有人看见他们从东车站出京,有的说他们到日本去了,有的说还在奉天,人海无涯,这一对野鸳鸯,浪花风絮,恐怕没有好结果呢。”吴碧波笑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谁也不笑谁,不过各人的机遇不同罢了。”杨杏园道:“我没有同命鸟,也不是可怜虫,不要无病而呻。”正说到这里,长班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个姑娘,说要见杨先生。”杨杏园道:“奇了,谁到这儿来见我呀?”吴碧波笑道:“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言末了,只听见外面莺声呖呖的叫了一声“杨老爷”,杨杏园一听,并不是梨云的声音,掀开窗帘子往外一瞧,原来是何剑尘要好的花君。花君梳了一个爱丝头,穿了一套夏布衣裙,穿了一双白番布高跟鞋,冉冉而来,真是玉树临风,洗尽了繁华习气。她胁下夹着一包东西,远远的瞧去,不知道是什么。她背后跟着一个车夫,手上捧了两个大西瓜,一道进来。杨杏园看见,一选连声的嚷着道:“请诸!”便自己撑起帘子,让她进来。花君一进屋子,将手上拿的东西放下,车夫把两只西瓜,也搁在地下。杨杏园看这样子,一定是送他的东西,便在衣袋里,掏了一块钱,给那车夫,那车夫请个安,便和长班退出去了。花君四围一看这屋子,两面都垂下门帘,中间这屋,裱糊得雪亮,只有几项藤竹器具,和几盆晚香玉玉簪花,笑着对杨杏园道:“蛮清爽,哪是你住的屋子?”杨杏园便掀开门帘子道:“请进来坐。”花君一进门,看见吴碧波,是一个面生的人,未免略停了一停。杨杏园道:“这也是剑尘的朋友,还到你那里去过呢。”吴碧波便笑着迎了起来说道:“你还记得有个喝醉了酒的人,打破了一只茶杯吗?”花君把一个指头,按着嘴唇想了一想,笑道:“你贵姓是吴,是不是?我太没有记性了,对不住。”吴碧波操着苏白笑道:“勿要客气(口虐)!请坐请坐。”花君笑着坐了。这时,长班提着一壶开水进来泡茶,杨杏园在书橱里,拿出一把仿古宜兴茶壶,交给长班,先用水烫了一烫。又在柳条篮子里,取出一只白木盒,盒子里面,是洋铁瓶盛着碧螺茶叶。杨杏园抓了一把,放在壶里,叫长班沏上,又在书架上,拿下一只雨过天青色,透明漏花御窖的海杯,亲自用手巾揩了一揩,然后倒上一杯茶,送给花君,花君站起身来,两个手接着海杯,眯眯的对杨杏园一笑道:“折煞!折煞!”方才坐下喝茶。吴碧波笑道:“老五,这茶的味道怎么样?”花君道:“好。”吴碧波道:“茶倒罢了。”说着用手一指那茶杯道:“这是杏园家传的一种爱物,平常只是摆着,自己也舍不得用。我和他是五六年的朋友,没有给我喝过一回,今天为了你,亲自斟上,这个面子不小呀。”花君笑道:“那末,谢谢杨老爷了。”杨杏园道:“你不要听他瞎说,我倒要先谢谢你哩。”花君忽操着京话笑道:“你瞧,我这人多糊涂,不知道来干吗的。”说着便在外屋里,把那一包东西拿进来。一面说,一面打开来道:“昨日我到瑞蚨祥去剪衣料。看见这种湖水色的直罗,做长衫挺好,我就想起你来了,特为剪一件料子送你。”又拿出一包字纸来,笑着说道:“这是你那位女学生写的,叫我带来,请你给她批改。”杨杏园因为花君送他的衣料,口里只是谢谢,花君说请他改字,口说得溜了,还是说谢谢,惹得吴碧波和花君都笑起来了。花君又道:“那两个西瓜呢,也是你的学生交给我的钱,托我买了带来的,并没有别人知道。你见了面,可以不必问她,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吴碧波早听得呆了,等花君说完,杨杏园笑着对吴碧波说道:“币重而言甘……”吴碧波不等杨杏园说完,便止住他道:“不然,我看她是一个散相思的氤氲使。”花君听他们说话,虽然不懂,很知道他们是俏皮的话,便说道:“你们不要瞎三话四,老实说,我是因为杨老爷帮了我的忙,谢谢他。梨云送他的礼,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说到这里,对杨杏园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我说不要我说?”杨杏园道:“你尽管说,不要紧。”花君道:“梨云说,她写的这一卷字,比送你一百块钱的礼物还重,叫我告诉你,不要让别个人看见,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大概是一碗很浓的米汤吧?”吴碧波听了这话,就要去拿那一卷字,花君手快,一把抢了过来交给杨杏园道:“这没有我的关系了,你好好收起来。”杨杏园当真接了过来,往书橱里一塞。在袋里掏出钥匙,顺手一把锁了。吴碧波笑着摇摇头道:“这其中大有问题,不可说!不可说!”花君笑道:“本来人家秘密的表记东西,外人也不应该过问啦。”说到这里,抬起这只雪藕也似的手,翻过手背,看了一看手表,便站起身来道:“我本来是到中央公园去的,因为要到你们这儿来,绕了一个大圈子进城,我姆妈还在那里等我,我不能再坐了。”说着起身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这回来不是公开的,就和吴碧波一直送到门口,才回转来。吴碧波道:“梨云送来的东西,那是情理中的事情,我不懂花君,无缘无故,为什么送你这一份厚礼?”杨杏园道:“这里面还大有作用呢,你想,靠我们襄边的朋友,她却送上十七八块钱的重礼,这决不是偶然的事。况且这个事,她又是瞒着人的呢。”吴碧波道:“那末,其用意安在?”杨杏园道:“她虽然没有说,我却猜中了一半。她和剑尘向来很好,双方原没有什么嫁娶的意思,近来剑尘的夫人在故乡病故了,剑尘方在盛年,自然是要续弦的,就很想把花君讨回去,后来一班朋友都劝他,闲花只好闲中看,一折归来便不香,讨青楼中的人作妾,已经是不可以的了,现在你却要明煤正娶的,娶她为正室,很犯不上呢。一来这里的人,不知道柴米油盐的艰难,不会治家,二来也难望生育,至于闺闼以内的风潮,她是正室,虽可望幸免,可是这种人放浪惯了的,她这颗心是不容易收藏起来的,恐怕苦恼在后呢。剑尘他对人情世故,本来是很透彻的,他想这话很不错,就把这事搁下。不料花君听说剑尘夫人病故了,又几次试试剑尘的口气,很有意思讨她,她反而很愿意嫁给剑尘。她也知道剑尘不免有一番顾虑,所以来运动我,做一个撮合的月老。”吴碧波道:“这奇了,像花君这样的人,虽然说不上红姑娘,也不至于倒霉,何以这样要嫁剑尘?”杨杏园道:“爱情这样东西,真是神秘得很,男女双方,只要有一方存了一个爱字在心里,哪方面至少要受一点感情上的冲动,若两方面都有爱字存在心里,那怕一方面是碧玉年华的小姑,一方面是鸡皮鹤皱的老叟,也能团结起来。若是郎才女貌,都有个相称,那更不必谈了。”吴碧波道:“此话固然,但是青楼中人,却要除外。”杨杏园道:“你以为青楼中的人,当真没有讲爱情的吗?我们不用说什么李香君关盼盼,就以眼前而论,那些在外面胡闹的姑娘,打倒贴姘戏子,你看她们的行为很下贱,若用新学说什么‘恋爱自由’四个字说起来,不能不承认她是爱情作用。我再进一步说,大概妓女对于嫖客的去取,可分三项:一是人物漂亮,二是性格温存,三是言行一致。至于钱的话,那是她们生意经,并不在内。等到从良的时候,钱的问题,方才要考虑一番。但是能合我上说的三个条件,只要能维持生活,她就可以将就。现在花君眼里的何剑尘,正是样样都合。尤其是她们难逢的机会,可以做正太太,你想妓女的出路,本来不是做姨太太,就是飘流到老。现在能够正正派派的嫁一个人,她哪有不愿意之理。我不是说了吗?爱情是神秘的东西,剑尘那样精明的人,他遇事不上人的当,可是一到花君那里,就很听她的指挥,不能自主了。双方爱的程度,本来有几分可以接近了,现在又得了这样一个机会,所以这个嫁娶的问题,就像春花怒发,不可收拾了。”吴碧波笑道:“你这一篇议论,算得嫖学概论,也可以算得是爱情广义,我今天有事,早就要出门去,被她一来,耽搁我半天了,我现在就走,让你好去看情人的情书罢。”说毕,就笑着走了。
   这里杨杏园当真把梨云写的字,拿出来看,原来这卷字纸,外面是用报纸卷好的。杨杏园以为这里面,必定是她练习的字纸,谁知剥开一层,又是一层,全是报纸卷的,一直剥了七八层,又是白纸。杨杏园好生奇怪,又剥了两层白纸,忽然露出一个鲜红夺目的东西来,他看见这样东西,反而呆了,原来是一个半新旧的大红结子。这个结子,是梨云平常喜欢带的,杨杏园一见就认得,他看见这样东西,虽早明白是梨云激动他的手腕,总觉得不是泛泛之交。不过不知道单送一个结子,是什么东西,顺手拿起结子一看,只见结子底下,又有一样东西,十分令人注意。要知此物为何,下回交代。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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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杨杏园隔着竹丛,对那边亭子一看,不是别人,是他一位老同学洪俊生。便走出竹丛,在亭子外绕了一个弯,走进亭子去。这亭子里面,本来安了一盏小电灯,洪俊生看见杨杏园走了进来,便嚷起来道:“呵呀!好久不见,你好哇?”杨杏园笑道:“一场病,几乎病得要死,还有什么好?”洪俊生道:“我仿佛听见你害了病了,总想来看你,无奈我被私债逼得厉害,日夜不安,闹得丧魂失魄。这半个来月,我实在连自己都闹糊涂了,没有来看你,请你原谅。”杨杏园道:“那过去的事不要提。但是你一不供家,二不养口,一二百块钱一个月的薪水,按月现拿,怎么还会借上许多债?”洪俊生道:“一言难尽,无非是嫖赌鸦片烟。”杨杏园道:“你又吃上鸦片烟了吗?年纪轻轻的,那是何必。”洪俊生嘴不留神,一口说了出来,收不回去,未免脸上一红。便道:“倒也没有上瘾,不过每天和同事的在一处,躺躺灯。”杨杏园道:“吃烟的人,都无非是由躺灯而起。我劝你,连灯也不要躺。”洪俊生道:“嗳,你有所不知,我们银行里的同事,十个有九个是抽烟的。天天和他们在一处,他们抽烟的时候,我少不得歪在床上谈话。他们有时将烟烧好,顺过枪来,老要我尝一口,自然不能回回都拒绝,尝得多了,就每天习以为惯。后来想者吃人家的烟,很不好意思,自己私下也买一点儿土,煮出来请客,就这样糊里糊涂抽上了。”杨杏园道:“现在讲应酬,都少不了这东西,年轻人上瘾却也难怪。”他明知杨杏园这种恕词言外有意,却又不好再把话来分辩,便把别的话来搪塞道:“我有一段很好的社会新闻告诉你,你愿意听不愿意听?”杨杏园笑道:“请问,我是干什么的?自然愿意听呀。”洪俊生踌躇了一会,笑着说道:“我新闻是告诉你,并不是供给你报上的材料,我可不许登报。”杨杏园明知他所说的,不外乎刚才他和人谈话里面的问题,正想考察他们闹些什么鬼,便道:“新闻原有可登不可登之别,你且把详情告诉我,若是与你有妨碍,我自然不发表。”洪俊生道:“那末,我可以放心告诉你了。你想我一个人坐在这亭子里做什么?难道好像你们书呆子一样,玩什么月,寻什么诗吗?老实告诉你……”说到这里,他把头伸出亭子外面,四处望望,然后把杨杏园一拉,同坐在亭子栏杆上,轻轻的说道:“不客气一句话,就是拆白。”杨杏园故意说道:“你不要瞎扯,又来骗我。”洪俊生道:“我骗你干吗?不过这拆白的,并不是我。”杨杏园笑道:“幸亏你有这句转笔,要不然,我的朋友都有拆白党,我还成什么人啦。”洪俊生笑道:“你不要当面骂人。你没有拆白的朋友,我却有拆白的朋友呀。”杨杏园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且把新闻告诉我。”洪俊生道:“我有个朋友,他是华国大学的学生,人虽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他是江苏人,衣帽鞋袜却十分时髦,学堂里有整个月不去,倒是游艺园每天少不了来一回。他来了又不正正经经的听戏看电影,东处站一会,西处跑一会,只在男女混杂的地方乱钻。”杨杏园道:“这种事很多,也不算什么新闻。”洪俊生道:“还有啦,好的在后面呢。他一年到头,专在这里面鬼混,认识的妇女确是不少。他现在又想出新鲜办法来了,说是在外头胡闹,身体很是吃亏,若再花钱,未免太冤。就此改的宗旨,专门注意有钱的姨太太,只要能给他钱,年纪虽老一点,姿色差一点,都不讲究。俗言道的好,物以类聚,他们也居然有这一党,这就是社会上所叫的拆白党了。前几天,我无意中和他在一处玩,忽然碰见同双饭店的刘掌柜c他疑惑我是他们一党,第二天他就特地找到我,问我怎样认识那华国大学的学生。我说不过是在一处看戏认识的,没有什么深交情。刘掌柜说:‘那就好办了。老实告诉你,现在有个很好的姨太太,托我在外头找一个人。提出三个条件,一要是学生,二要年纪轻,身体结实,三要是江苏人。这第二第三两条,我都有法子办,学生我却一个也不认识,实在不容易找。我看那天和你先生在一处的那位学生,倒样样可以对付。’我起初还说:‘人家是规规矩矩的大学学生,不做这样的事,你不要瞎说。’他笑说:‘洪先生,我们一双眼睛,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把戏。他是个什么人,我还看不出来吗?’我说:‘猜是被你猜着了,不过他也是一个大滑头,他愿意不愿意,他必定要自己审度一番。等我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刘掌柜说:‘你只管去说,我包他愿意。’我听了这话,当真代他转达,居然一拍就合。今天晚上,是他约双方在这里会面的日子。谁知道刘掌柜临时变卦,要男的方面,现拿出一百块钱来,作介绍费,另外还要写一张二百元的借字,限定三个月以内还清。你想男的方面,还没见着女的是老是少,是长是短,哪里会肯拿出这一笔钱?我听了搁在肚里,就没有去,所以还没有见面。那位学生,痴心妄思,还指望在这里面发一笔财,你说好笑不好笑?”杨杏园道:“他既然索这一大笔介绍费,必定成功以后,有些油水,你何不替他办成呢?”洪俊生摇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这一班青年猎艳家,和窑子里的妓女一样,外面风流儒雅,见了妇女十二分温存体贴,实在他的心比毒蛇还恶,你不给他钱,他先不愿意,他哪里还能拿钱出来呢?”杨杏园只管和他说话,不觉得夜已很深,回头望望那边戏场,锣鼓无声,戏早散了。花园里面,万籁俱寂,抬头望树顶上的月亮,亮晶晶地,那些染了露水的花枝,被月亮照着,叶子上都放出一种光彩。说话的时候不觉得,这时风从树里头钻来,吹在身上,很有些冷。再听听远处,一阵阵的人声如潮水一般,正是大门口游人和车马喧阗的声浪,破空而来。这时杨杏园和洪俊生的谈话,虽然没有说完,时候不早,只得各自回家。
   洪俊生一走出大门口,就碰见两个同事,一个叫胡调仁,一个叫吴卜微,两个人站在门洞子里边,并排立着。那些从游艺园出去的人,恰好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从他们面前过去。洪俊生在人丛里挤了过去,将胡调仁的衣服一拉,说道:“喂!又在这里排班吗?等谁呀?’湖调仁对他丢了一个眼色,把他也是一拉,没有说什么。洪俊生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把戏,也就站在一处看他们闹些什么。果然,不到一会的工夫,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学生来了。一个梳了两个辫子头,一个打了一根辫子,前面额顶上,都卷了一束烫发,身上一例白竹布褂,蓝羽毛纱短裙。梳辫子的胸面前,还插上一管自来水笔,虽然不是十分美貌,到也雪白的皮肤。内中那个梳头的,年纪大一点,走到胡调仁面前,故意停了一停。他们这三个人,六只眼睛的光线,不由得就全射在这两人身上。那个梳辫子的女学生,好像知道有人注意,低了头,扯扯那梳头女学生的衣服。那梳头的女学生,就低下眼睛皮,似看不看的,对胡调仁望了一眼,就挨身走了过去。三个人哪里肯放,赶紧就在后面跟上。四面的车夫,只管兜拢过来,这两位女学生,却不雇车,只是走了过去。走到大森里的后面,那个梳辫子的女学生,向那个梳头的女学生道:“姐姐,我们雇车罢。”那个就提高嗓子喊道:“洋车,阎王庙街。”胡调仁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就有几个车夫,拉拢过来,问南头北头,那女学生道:“横胡同里,门牌零号。”吴卜微听了这话,就把洪俊生和胡调仁两个人,往后拉着就跑。他两个人不知道什么事,怕是那女学生的家里人追来了,也只好跟着走。心里反而十分惊慌,怕惹出事来。吴卜微等那女学生离得远了,才站住了脚。吐了一口吐沫道:“呸!倒霉!倒霉!”胡凋仁连忙问道:“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什么事?”吴卜微道:“还说呢,天天在外头逛,这样内行,那样也内行,今天在阳沟里翻了船了。”洪俊生听见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怎么样?这两位不是正路货吗?”吴卜微道:“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湖调仁道:“我真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看她有什么破绽吗?”吴卜微道:“什么破绽不破绽,这是南城的土货,冒充女学生在外骗人,亏你还当作奇宝,钉了她一夜的消。人家背后一定要笑掉牙齿,骂我们是傻瓜呢。”洪俊生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土货,难道她还有什么记号不成?”吴卜微道:“记号虽然没有,倒是这种人,很可以看得出来的。第一,女学生她总大方些,不会像这样鬼鬼祟祟的。第二,女学生吊膀子,她不能和我们这样公开。”胡调仁道:“算了,你这些话毫无理由,我不爱听。”吴卜微道:“我知道,你看中了她,所以你不愿意我糟蹋她。告诉你,我实在另外有一个真凭实据,知道她是土货”。胡凋仁道:“你且说出来听听。”吴卜微道:“她刚才不是给我们打了个无线电话,说是住在阎王庙街横胡同零号吗?这个零号,就是土货公司,她住在那里面,你想是土货不是?”洪俊生道:“你何以知道那里就是这种地方呢?”吴卜微正要回话,有一个警察,拿着指挥刀,乱砍洋车夫赶了过来,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路旁边唧唧哝哝的说话,很为诧异,站着打量了一番。吴卜微轻轻的道:“走罢,警察都在注意我们了。”三个人便一面走,一面说。胡调仁又提起刚才的话,吴卜微道:“你不要问,这是很容易证明的,你要真是看中了那两位女学生,你花两块钱,我可以带你去会会她。”洪俊生便凑起趣来,说道:“调仁,你就花几块钱,看他这话真不真。”胡调仁道:“好!就是这样办。”又对吴卜微道:“明日几点钟?你约一约。”吴卜微笑道:“你们要去吗?”胡调仁道:“你就想抽梯吗?怎么不是真要去,你既然夸下海口,现在你想推诿也不行。”吴卜微笑道:“我推诿作什么,就怕你们不去。既然这样说,很好,也不用谁约谁,明天下午四点钟在行里办完了事,大家一路去,好不好?”洪俊生和胡调仁都答应了,便各自雇车回家。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三人在支那银行会了面,彼此相视而笑,都不做声。一等打过了四点钟,彼此丢了个眼色,就一路出门。那些专拉银行买卖的车夫,早拖着车子,围了过来,口里乱喊道:“大森里,石头胡同,游艺园,这里来,我的车子干净,包快。”他们三人,也没有说车价,拣了三辆干净车子,坐到阎王庙街口上,便下了车,随手抓了些铜子给车夫。原来他们都是这样惯了的,若要在熟车夫面前讲价钱,那就不算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人了。
   他们三人下了车子,就顺着阎王庙街进了横胡同走来。吴卜微数着门牌,一号二号的挨家数去,一数数到一个洋式红墙的一家,只见上面门牌,蓝底白字,明明写的是零号。吴卜微轻轻的对洪俊生胡调仁道:“到了,你两人跟我进去。”胡调仁一看,洋式红漆门楼,上面钉了雪亮的白铜环,门上挂了一块铜牌,上面写了碗来大的两个黑字,写的是“王寓”。胡调仁将吴卜微一拉道:“喂!慢点,慢点!不要胡闹,这是人家的住宅,不要乱闯,闯出祸来了,我可不管。”说时迟,那时快,胡调仁话没有说完,吴卜微早已将门敲开,门里走出来一个老头子,对三人看了一眼,便撅撅的问道:“找谁?”洪俊生心里想道:“糟了,走错门了,怎样办?”胡调仁看见老头子这副情形,也很为着慌。在这个时候,洪俊生和胡调仁就想抽腿往后走。吴卜微却一点也没有事,反问老头子道:“这里是零号吗?”老头子道:“是的。”吴卡微道:“那就不错了。”说着,开步就往里走。洪俊生和胡调仁站在后面,进去不好,不进去也不好,踌躇得很。吴卜微回转头来道:“走哇,就是这里呀。”他二人看看那老头子站在大门一边,让吴卜微走了进去,却不拦阻,似乎又有一点路道。二人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走了进去。走进门,是个屏门,转过屏门去,却是个四合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不听见一点声音。他们三人,正不知道往哪里去好,只见上面帘子一掀,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她正颜厉色的,照门口老头子一句例话,问道:“找谁?”洪俊生和胡调仁又着一惊,大家捏了一把汗。吴卜微不慌不忙的道:“你这里是零号吗?”那妇人道:“不错。”吴卜微道:“我们是李妈妈叫过来的。”那妇人连忙转下一副笑脸道:“是的,是的,请里面坐。”说着,就替他打开帘子。这时洪俊生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胡调仁心里,也是十五个提桶汲水,七上八下,如今方才安妥,却佩服吴卜微这种探险的手段,真是有谈笑挥敌,如入无人之境之概,那个胆子,不由得大了几十倍,便大踏步和吴卜微走了进去。这正中屋子里是个过厅,虽然陈设的是些半新木器家伙,到也擦抹干净,壁上也胡乱挂了几张字画,看看有点像客厅的意思。吴卜微便毫不客气,先坐下了。那妇人道:“你三位贵姓?怎样认识李妈妈?”吴卜微道:“我姓吴,和她是最熟的人。这两年,我介绍她主顾很不少,你见了面,只要问她支那银行的吴先生,她就知道是我了。”那妇人听了是银行里的人,格外现出殷勤的样子。接上又问洪胡二人的贵姓,他俩也都照实说了,也问那妇人一句“贵姓”。那妇人笑道:“二位大概少逛我们这一路。要是走得多,也许听见人说过王大嫂,我就是的。”吴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名的了,要不然,我们怎样会找上门来呢?”王大嫂看看吴卜微,很像一个内行,自然十二分巴结,连说“不敢当”。便提着嗓子喊道:“李家儿,拿开壶来。”这时,便有个老妈子捧了一壶茶进来,和他们倒上三杯茶。那妇人又道:“你去买包大长城来。”吴卜微笑道:“你不要客气,烟倒随便。家里今天有人没有?”那妇人眯着眼睛笑道:“您三位来了,还能教您空跑吗?没有人,我也得想法子呀!”吴卜微道:“要是家里有人,就去叫来看看罢。”王大嫂道:“你们今日来得真不凑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得出去叫去。”吴卜微皱眉道:“知道叫得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哪里能尽等?”王大嫂道:“路都不远,一会儿,我就可以回来。”吴卜微把手捏着半个拳头,把大拇指和小指两头一翘,把大拇指搁在嘴里一吸,比着说道:“家里有这个没有?”王大嫂笑道:“这个东西我们没有预备。”吴卜微道:“你放心,尽管拿出来,难道还把我们当外人吗?”王大嫂笑道:“有是有一点,是我自己吃的,倘若您要玩两口,还只好摆出来。那末,请您三位,后面坐罢。”说着,就把他三人,由过厅带进后院,往东一拐,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王大嫂引他们进了正房,中间是个小客厅,摆着一张黄漆桌子,四把椅子,左边一张旧睡塌,蒙的花布面,像骆驼的背一样,一处高,一处低,大概是里面的钢丝坏了。右边摆一张小橱柜桌子,上面乱搁着许多料器煤油灯,和些洋铁茶叶瓶,洋蜡烛台之类,这屋就算满了。两边的屋子,都挂了门帘。他们走进左边屋于来,只见摆了一张小床,一张小条桌,两把椅子,一个洗脸架。胡调仁这时话出来了,便对洪俊生道:“这很像公寓的排场。”王大嫂指着床上道:“您瞧!公寓里有这样干净铺盖吗?”吴卜微就在床上一躺道:“你先把烟家伙拿来,我们烧烟等着,别尽管说废话罢。”一会儿,王大嫂把烟盘拿来,放在床中间,吴卜微和洪俊生两个人躺着对烧,胡调仁坐在椅子上看他们烧鸦片。王大嫂道:“吴先生,我现在找人去了,请等一等。”转身一掀门帘子,就要走。吴卜微拿着签于正在烧烟,见她要走,便把手指头,夹着烟签子对王大嫂招手道:“慢来,慢来,你这样糊里糊涂就走,叫个什么人来?”王大嫂道:“那末,您说呀,要怎样的人呢?别等我叫来了,先生们只挑眼,闹得大家怪难为情的。”吴卜微一指胡调仁道:“你问他就知道。”王大嫂便问胡调仁道:“要怎样的人?您说。”胡调仁笑道:“要怎样的人?漂亮就得了。”吴卜微道:“不是那样说。她问你这一句话里面大有文章,是问你要姨太太式的呢,是要女学生式的呢,还是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外面院子里,娇滴滴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了一声干妈。王大嫂一面答应着,一面对三人努努嘴,便对外面答应道:“你进来,我在屋子里呢。”说话时,就听见脚步声,一路走进中间屋子来了。只见帘子抖着一动,一个人影子一闪,又缩了转去,接上就格格的笑个不了。说道:“哟!屋子里有人啦。”王大嫂道:“有人怕什么,谁会吃了你去吗?进来!”那人隔着帘子道:“全是生人。”王大嫂道:“生人怕什么?一回见过,二回就是熟人了。快进来罢。”她听了这话,才打起帘子进来,低着头,抿着嘴笑,挨着王大嫂站着。
   胡调仁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在游艺园碰见的那位梳辫子的女学生,今天打扮还是一样,不过把那条裙子脱了。王大嫂拉着她一只手,把手摸着,一面笑着问吴卜微道:“吴先生,您瞧,这是我的干姑娘,好不好?”吴卜微把烟签子一放,不约而同和洪俊生坐了起来,不由得嚷起来道:“哪里是生人,我们熟得很啦。”说着,便站起来,在王大嫂手里,把她手拉了过来。这位王大嫂的干姑娘,倒也不嫌人家冒失,就乘着人家拉手的时间,一歪身子走过去,随身就坐在床沿上。吴卜微一面摸着她的手,一面笑着问道:‘二你贵姓?”答道:“姓陈。”吴卜微道:“叫什么名字呢?”她却笑着不说。王大嫂插嘴笑道:“人家的小名儿,可不能让人乱叫呀!”吴卜微道:“那末,我们日后见面,怎样称呼呢?”王大嫂道:“叫她二姑娘得了。”吴卜微连忙就把头低下来,凑到她面前叫二姑娘。这时,胡调仁才明白可以随便闹着玩,后悔不该让吴卜微夺了过去,脸上未免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吴卜微看见,在鸦片床站了下来,两只手扶着二姑娘轻轻一推,推在胡调仁身上,笑着说道:“你两个人,昨晚上在游艺园里面,打了一晚上的无线电,怎么这会于不说话呢?”又对胡调仁道:“我今天是专门做媒来了的,你不要眼睛馋,现在可以天从人愿了。”胡调仁巴不得一声,见吴卜微如此,正合其意,只是呆笑。便问二姑娘道:“你认识字吗?”二姑娘摇摇头道:“不认得字。”胡调仁道:“既然认不得字,为什么打扮得像女学生一样?”二姑娘笑道:“闹着好玩啦。不认识字,就不许作女学生打扮吗?”胡调仁道:“可以的。我问你,那梳两个头的是谁?”二姑娘道:“那是我姐姐。”吴卜微接嘴道:“不是你说,我倒忘了。”便对王大嫂道:“快去请来,我们那位洪先生……是……”洪俊生对王大嫂摇摇手道:“不不!”吴卜微道:“得了,什么不呀不的,昨晚上为什么钉人家的梢来着,去请来罢。”便对王大嫂道:“还不去么?”王大嫂听了这话,就当真笑着去了。不一会儿,王大嫂果然把陈大姑娘也请来了。她进来就比二姑娘大方得多,和大家打了一个招呼。吴卜微笑道:“你认得我吗?”陈大姑娘笑道:“从前不认识,现在认识了。”吴卜微道:“你倒会装糊涂,昨天晚上,咱们不是就认识了吗?”大姑娘笑道:“还亏你说呢,真给你们三个人,钉得我们没有法子。”吴卜微指着洪俊生对大姑娘道:“我和你作个媒好不好?”大姑娘点点头道:“好哇。但是他两个人都有一个人,你呢?”吴卜微道:“我今天不赶这个热闹,哪天有工夫,一个人来。”说着,把一只眼睛对二姑娘夹了一夹。二姑娘笑着对他“呸”了一声。王大嫂也笑道:“是真的,我也去和吴先生叫一个来罢。”吴卜微摇手道:“不用,不用。要用我自然会说话。”王大嫂只得罢了。说时,二姑娘挨着胡调仁坐在一处挤着说话,大姑娘挨着洪俊生坐在床沿上,也是间长问短。吴卜微烧了几口烟,对王大嫂道:“挤这一屋子人干吗?还不把他们带了出去。”王大嫂道:“不是我不带去,人家还没有说出来呀。”吴卜微道:“你看这一双两对的样子,还要说吗?”王大嫂笑着不做声,先把大姑娘二姑娘叫出去了。以后又做两回,把胡调仁和洪俊生也请出去了。洪俊生和胡调仁两个人,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混了一会,复又到吴卜微烧鸦片的这间屋子来,大家取笑了一阵子。胡调仁便向吴卜微的耳朵边,轻轻问道:“这要给多少钱?”吴卜微道:“大概的规矩,是三四块钱。但是也看人说话,不可一概而论。你要好看点,就每人给他个五数。那么,她们除给王大嫂而外,本人还可以落两三块钱。至于这个鸦片,我自有本事,白扰她的,你不要过问。”胡调仁听了,又和洪俊生唧唧哝哝的商量了一阵,便连烟在内,一共给了王大嫂八块钱,把这位王大嫂,喜欢得眉毛眼睛,都要笑起来。千叮嘱,万叮嘱,请他们常来。他们一直闹了三四个钟头,才走出王大嫂家。
   路上吴卜微问胡调仁道:“怎么样,好吗?”胡调仁笑道:“别有风味。地方既清静,花钱又干脆,自然比胡同里那些地方好得多。”吴卜微笑道:“我既然带你见识了这个地方,你们也应该帮我一点忙。”便问洪俊生道:“我请求你一桩事情,行不行?”洪俊生道:“什么事情呢?我请你吃小馆子吧?”吴卜微道:“吃小馆子算什么,还要提出要求来吗?我因为常听见你说,你认得许多报馆里的朋友,我这里有一条新闻稿子请你拿去登一登。”洪俊生道:“这事容易办,你且把稿子拿来。”吴卜微听了,就在袋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张毛边纸写的稿子,交给他。洪俊生也没有看,接了过来,就揣在袋里。其实他哪里认得多少报馆里的人,仅仅不过认识杨杏园一个。到了次日,他就写了一封信,把稿子附在里面,送到杨杏园报馆里去。
   这天晚上,杨杏园到了报馆里,把信拆开一看,还以为洪俊生要把上次所告诉他的话,正式宣布,谁知一看,却是攻击他朋友余咏西的一段稿子。说他停妻再娶,要骗人家的小姐作姨太太。杨杏园看了,也不做声,依旧把信收好。到了次日,便特意去看余咏西,告诉他这一段事。
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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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余咏西,他是一个怪人,他一个人在北京候差,不住公寓,不住会馆,却花二十多块钱,赁了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住着。只用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看门。不知道的,都说他好静,其实他专门在游戏场夜市上,干那不正当的勾当。有那单身的妇女,外表透着几分风流,他就死命的钉着。或是在黑暗里追上的时候,或是在人丛里相挤的时候,他就在人家身上,轻轻拍一下。若是人家骂下来,他就鼠窜而去。若是不骂,他越挨越近,等到身边没有人,他就请人去喝茶或者吃饭。只要人家不破口骂他,他总有法子把人家引到家里去。他一个人住一栋房子,命意却在此,旁人哪里知道。
   这日杨杏园跑到余咏西那儿去,先就敲了半天的门,等到那老妈子出来开门,就对杨杏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道:“余先生不在家。”杨杏园一看这种情形,知道余咏西一定在里面。不过还另有其他的人在一处,所以他这个老妈子就用挡驾的方法,说不在家。便假说道:“他约我这时候来的,不能不在家呀,也许是他睡了,所以你这样说。”说着就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那老妈子道:“你拿进去,余先生看一看,他就知道了。”那老妈子道:“那末,请你在外面等一等呀。”她说了还不放心,怕他闯了进去,依旧把门关上。杨杏园心想好紧的门户,越觉得尴尬得很。不一会儿,门呀的一声开了,余咏西笑了出来,拱手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快请里面坐。”便在前引路,把杨杏园引在一个小客堂里坐了。杨杏园笑道:“近来很得意吧?”余咏西道:“穷差事,几个月不发薪,什么得意!”杨杏园道:“不是差事的话,是问你有得意的人没有?”余咏西道:“我也无非是好玩,哪里有什么得意的人。”杨杏园道:“你不说老实话,我也不逼你,我先请你看一样东西。”他一面说,一面就在身上把洪俊生的那封信,还有一张稿子,都交给余咏西看。说道:“这总是事出有因吧?”余咏西接过稿子一看,不觉脸上一红,便问道:“这稿子你打算发表不发表?”杨杏园笑道:“那也不一定,不过我念在同乡的交情上,先来通知你一声,你看是发表呢?还是不发表呢?”余咏西笑道:“无论虚实如何,我决没有让你发表的道理,这何待于问。”杨杏园道:“那末,这稿子上的话,并不是子虚乌有了。照我猜起来,这个人恐怕就在你屋里。”余咏西笑笑,却不做声。杨杏园道:“你要不把我当外人,就应该给我介绍介绍。”余咏西笑道:“可是可以的,不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待我去问问。”说毕,一路笑着到对过的上房去了。约莫有五分钟的工夫,余咏西在那边招手说道:“这里来坐。”杨杏园便忍着笑走了过去。一进门,却见有两个女学生装束的人,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个有二十一二岁的光景,梳了爱丝头,上身穿的紫色柳条丝光布褂子,下面穿的黑华丝葛裙子,白番布皮鞋,是张胖胖鸭蛋脸,大有一种大小姐和大少奶奶的派头。一个是有十七八岁的光景,上身是蓝柳条褂子,下身是蓝华丝葛短裙子,足上穿的是一双圆头漆皮鞋,圆圆的脸儿,前面的覆发,一直罩到眉毛上,配着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越发有风头,正是一个妙龄时代的中等学校的女学生。她们看见杨杏园进门,都站起来,行一个鞠躬礼。余咏西对杨杏园把手一指,对那女学生道:“这是我同乡密斯脱杨。”又对杨杏园道:“这两位是密斯白瘦秋、白素秋。”杨杏园又重新点了一个头。这时那位年纪小的女学生,叫白素秋的靠着桌子,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装着看桌上的报。那年纪大的,却很大方,先对杨杏园道:“请坐。”随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时的杨杏园,倒十分拘束起来,不知道怎样去应酬这两个人才好。只有拿密斯白现在哪个学堂里读书这一句话,作为谈话的开端。白瘦秋道:“上学期在令仪女学,下半年我打算换学校了。”杨杏园掉过了脸对白素秋道:“这位密斯白呢,大概也是令仪女学了。”白素秋看见人家问她的话,更不好意思,低着头看报,只是含笑。白瘦秋道:“你看,这丫头耳朵聋了,人家问她的话,她只当没有听见。”白瘦秋不说不要紧,这一说她忍不住,便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伏在报上,只是格格的笑。杨杏园看她一味的娇憨,也不觉为之失笑。不过彼此到底是初见面,说了几句客气的话,没有他话可说。杨杏园觉得在一处坐很不自然,便告辞要走。余咏西一直送到大门口,背地又着实的道谢了一阵。
   过了几日,余咏西特地写信到会馆来,约杨杏园去谈天,信未并添了一行小注,说是密斯白亦在此相候。杨杏园一想,什么事呢?难道他们发生了问题,要我去想法子吗?也没有十分研究,就一直到余咏西家来。他一进门,余咏西不让他进客厅,就请他到上房去坐。走到上房,只见白瘦秋白素秋都在里面。余咏西对杨杏园道:“请你来没有别的事,两位密斯白发了麻雀瘾,急于要打牌,无奈我这里是三差一,不能成局,所以把你请了来凑上一脚。”说着,一个人便把桌子拉开,拿出一匣麻雀牌,花啦啦就往桌子一倒,口里说道:“来来来。’白瘦秋笑道:“你怎么这样性急,人家密斯脱杨还没有说来不来的话呀?”余咏西道:“不用说,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不来的。”说着,就捡出东南西北风四张牌,一阵乱抹,把四张牌叠好了,手里握着两粒骰子,一面摇,一面对杨杏园道:“坐下,坐下,好班庄定座。”杨杏园笑道:“当真你就不征求我的同意吗?”余咏西笑着对白素秋一指道:“看在这两位生客的面子上,你也不好意思说不来两个字呀。”白素秋道:“你自家要打牌,还说看人家的面子,好会说话。”杨杏园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是和咏西闹着玩,其实我也是牌鬼,只伯没有机会呢。”说话的时间,白氏姊妹也站在桌子边,余咏西早掷下骰子去。班庄的结果,白瘦秋坐在余咏西的上手,杨杏园坐在白素秋的上手,四个人便叉起麻雀来。杨杏园一面理牌,一面说道:“我早就想打牌,总没有机会,不料今天在这里打起来了。”余咏西笑道:“难道梨云那里,你也没有报效过吗?”杨杏园见他在女朋友前面,谈起窑姐儿,觉得他太过于放浪,便和他丢个眼色。余咏西会意,也就没有往下说。这天杨杏园的手气很好,十牌倒有七八牌是他和,他下手的白素秋,总没有开和。到了四圈的末牌,正是白素秋的庄,四家都下了买子,白素秋一面起牌,一面说道:“就是这一牌,我要扳本了。”余咏西推推杨杏园道:“听见没有,你放牌要留心点呀。”杨杏园道:“反正照规矩打就得了。”白素秋笑道:“密斯脱杨,你还说照规矩打吗?四圈到底,还没有放我和过一牌呀。”杨杏园道:“那只怪密斯白的手气坏,不能怪我上家扣牌呀。”说时,牌已起完了。白素秋一看,有四五筒两张,一对三筒,一对二筒,一张么简,一对九筒,和一张八筒,另外南风一张,五索一对,六索一张。照理应该打出南风去,她因为看见筒子多,想留么张配杂一色,起手便打了一张六索去。一个圈子过来,杨杏园打了一张三筒,白素秋抢着便叫碰,回头一看,自己二三筒的对子,可以两头上的,便只把四五筒吃下来,打出一张五索去。对面的余咏西道:“怪呀,怎么起手就拆五六索的靠子?”白素秋也不做声。第二圈子,杨杏园又打了一张七筒,白素秋想吃,又舍不得拆散一对九筒,况且要贪一色,地下的牌也不宜太多,未免踌躇了一会子。结果,还是抓了一张六筒,很是欢喜,因为刚才已经打了一张五索,便扣住五索,先打南风出去,恰好下手对了。白瘦秋笑道:“我刚补成一对的,你要早打出来,那就没事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更注意白素秋的牌,知道她必定在做筒子的一色。这时他有一四筒上,就和嵌七筒,七筒上,就和一四筒,已经定局了。余咏西又推推杨杏园道:“庄家的牌已落定了,留心点啊。”杨杏园道:“不用你招呼,我自然知道。”又抹了几个圈子,白素秋补上了一张四筒,打出五索去单和嵌七筒。偏偏白素秋又不小心,起牌的时候,袖衫把一对九筒挨着倒了出去,她虽然赶快理起来,杨杏园眼快已经看见了。他一想:“我先放七筒,她要吃没吃,后来她又没打出八筒。无论如何,她不是和六九筒的清一色,就是和七筒的清一色的。和六九筒没有她的法子,若是和七筒,自己和四七筒,正好拦她的上和。”断定了,也不做声,只装不知道。抹了几个圈子,大家都没有进张,白素秋急的很,便问杨杏园道:“密斯脱杨,我的牌,又被你扣了罢?”杨杏园道:“我手上现在只有四张牌,怎样扣得住人家的牌,难道自己不想和吗?”一言未了,余咏西拍的一声,打出一张七筒。白素秋看见,好不快活,连忙站起来,一手抢了过来,把面前的牌一推,拍手道:“呵哟!三翻!三翻!清一色!清一色!”杨杏园看见她这样高兴,而且又把牌摊下来了,若是摊出牌来拦她的上和,不用提,差不多和焚琴煮鹤一样,是个最煞风景的事情,只得让她和了。便把四张牌握在手掌心里,给白素秋看道:“密斯白,你这牌和得好快,你瞧,我这好的牌,都和你不过。”白素秋一看,见他是两张二万,五六筒一靠,正要的是这张七筒,拦自己的上和。她还没有说话,杨杏园便把手上四张牌,往牌堆里一搅,早和乱了。白素秋见他如此,知道他存心让她和,心里一动,未免脸上一红,也不便说什么。四圈打过之后,又接上打了四圈。依余咏西的意思,还要接上的打,杨杏园因为办事的时间到了,执意不肯,这才休手。自这天起,杨杏园和白氏姐妹,又熟了许多,才知道余咏西的正式姘头,虽是白瘦秋,而他的意思,实在是属于白素秋。不过白素秋天真烂缦,对于余咏西,无可无不可,反而叫余咏西不好应酬。在杨杏园眼里看去,二马同槽,早就料到不能没有风波。
   有一天上午,天气十分晴朗。杨杏园要趁这收潮的天气,把书晒晒,便叫长班在他自己的小院子里,架起一副铺板,在院子当中晒书。自己弯着腰,正在一部一部的清理,忽然拍的一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出其不意,却吓了一跳,十分不高兴。正想对那个人发作两句,回转头来一看,只见白素秋穿了件水月物华葛夹袄,套上黑铁机纱坎肩,底下又是蓝印度绸裙子,湖水色起花缎子高跟鞋,身上蒙了一条淡青色蒙头纱,打扮得十分俏皮。站在面前,只觉一阵阵的花露精香气,从她领圈上和衫袖里面出来。杨杏园还没有说话,白素秋先眯眯一笑,说道:“你猜不着是我吧?”杨杏园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快请里面坐!”说着,便在前引路,把白素秋引进屋子去。杨杏园道:“你总是和令姊一路走的,怎么今天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白素秋笑道:“难道就不许我一个人出来吗?”杨杏园道:“不是那么说,你们姐妹感情好,不至于一个人单独行动啊!余咏西那里今天去了吗?”白素秋淡淡的说道:“没有去。”她就把话扯开,问道:“这院子里面,就是你一个人独住吗?”杨杏园道:“前不多天有一个姓吴的学生同住,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白素秋笑道:“一个人住一所独院子,晚上不害怕吗?”杨杏园道:“我向来不信神鬼这一路的话,根本上就不曾害怕。”白素秋道:“就算不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冷冷清清,也寂寞得很啦。”杨杏园道:“单身作客的人,都是如此,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白素秋听了杨杏园这句话,笑了一笑,问道:“何以不把你的太太接来陪你?”杨杏园笑道:“有太太,当然要接来,但是我的太太,还不知道姓什么,哪里去接呢?”白素秋一撇嘴道:“哼!你没有太太,我不相信。”杨杏园道:“这是很平常的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何必瞒你呢?”白素秋脸一红,又笑着问道:“那回打牌,余咏西他对你说,什么梨云那里,这梨云总是你的好友吧?”杨杏园道:“你信他瞎说呢。我男朋友还不多,哪里来的女朋友呢?”白素秋道:“你当面就撒谎,还说不瞒人吗?”杨杏园道:“你且说,我什么事当面撒谎。”白素秋道:“面前就有一个女朋友,这不是当面撒谎吗?”杨杏园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笑了起来。于是南天北地的,又说了半天,不觉已是吃中饭的时间。杨杏园看她不走,只好留她吃饭。白素秋道:“你不要客气,我是吃了饭出来的,你尽管吃你的。要不,我就走。”杨杏园知道她能说能行,只得由她。一会于长班送上饭菜来,白素秋一看,只有三样菜,一碟韭黄炒肉丝,一碟虾子烧白菜,另外一碗菠菜豆腐汤,便拿起筷子来,在两个碟子里拨了几拨,夹了一丝白菜,在口里尝尝,放下筷于,笑着对杨杏园道:“餐餐都是这样的饭菜吗?”杨杏园答应“是的”。她又道:“我看一点味儿没有。”杨杏园道:“我们这还算好的啦!虽没有味,还可以下饭。有些会馆里和公寓里的伙食,把些没油没盐的菜,和你铺上三四条半生半熟的肉丝,冰冷冷的送来,不但吃,看见就也要发愁哩。我们吃笔管儿饭的,有这个尽够,怎么能和你们娇生惯养的小姐打比呢。”白素秋道:“不是这样说,菜不论荤素,总要口味弄得对,那才好吃。你们南方人,很喜欢吃我们山东馆子菜,我明天炒几样山东莱给你尝,好不好?”杨杏园道:“好是好。这菜弄好了,你怎样送来呢?”白素秋想了一想,笑道:“哦!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那末,还是哪一天有工夫,我请你吃山东馆子,由我点菜罢。”杨杏园一面陪她说话,饭已吃完了。吃饭之后,白素秋依然不肯说走,一谈话谈到下午两点钟,她才回去。杨杏园也算会陪客的,陪她说五六个钟头的闲话,一点没有倦容。
   到了次日,他一早就接到白素秋一张请客片,请下午四点钟,在济南春吃饭。片子后面,另外写了两行字是:“我准按时间候您,务请早到,这张片子,不要给第二个人看见。”下面还有一句,却把墨来涂了,仔细看看,那墨迹好像是“因为是专请您的”这几个字。杨杏园一想:“这分明是昨天她许请我吃山东莱,所以今天来做这个东。我倒不能不去,不过照这张帖子看来,大概她姐姐并不在一处,余咏西更不知道的。这一男一女,在饭馆子里叙餐,不是很大一个嫌疑吗?”想了半天,总觉得不去的好。就把那帖子撕了,扔在字纸篓里。谁知不到一刻儿的工夫,长班告诉有人请电话说话,杨杏园一想,这不要就是她的电话罢?一接话机,果然是女子的声浪,那边说:“你是密斯脱杨吗?”答道“是”。那边说:“我寄给你一张帖子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那边说:“这一次,是我专请你,要是肯赏光,就清早去。若是事忙,不肯赏光,也就请你先告诉一声,免得我去老等。”说到这里,电话这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接上说道:“大概是没有工夫,不得空吧?”杨杏园本来打算不去的,被白素秋电话里这样的话一逼,倒叫他说不出不去的话,只得说“_准来”。到了下午四点钟,他便如约到济南春来。果然,除了白素秋而外,并无他人。杨杏园好像刘邦赴鸿门宴一样,十分不安,生怕碰见熟人,未免不成样子。好容易,到六点钟,才把这餐饭吃完。次日,杨杏园一想,白吃人家一餐,什么意思,就在青云阁买了几块钱小说杂志之类,由邮政局里寄给白素秋,邮包的外面,写了白素秋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原来这种办法,也是她告诉杨杏园的,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冒一个女学生的口气,写信给她,可以掩去家里人的耳目。这样下去,不到一个礼拜,白素秋竟到杨杏园会馆里来过三次。来了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又总是五六个钟头,而且来一回,必定换一身衣服。闹得满会馆人说出许多风言风语。况且杨杏园住的所在,又是个独院子,你教人家如何不疑心。
   又过了两日,正是礼拜,杨杏园料定白素秋必来,一早就出去,晚饭也不回来吃,一直就上报馆。谁知到了十点钟,会馆里长班打了电话来,说家里有客,请杨先生快回来。杨杏园问是谁,那边便换了一个女子的声浪答道:“是我呀,你猜是谁?”杨杏园道:“你是素秋吗?这时候,你从哪里来?”白素秋道:“我特意找你来了,请你就回来罢。”杨杏园道:“我的房门已经锁了,你就在外面等我吗?若有什么事,就请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罢。”素秋道:“话长着啦,电话里不好说。你要是不怕我偷你的东西,就请你吩咐长班,把门开开,大概可以放心罢?”说毕,又在电话里面格格的笑了一阵。杨杏园没法,只得在电话里吩咐长班,叫他将房门开好,请白小姐进去坐。电话机挂上,杨杏园一想,这越发的不对了,怎么更深夜静的找我,不如赶快回去,打发她走了罢。会馆里人多口杂,将来这事传到余咏西耳朵里去了,还说我和他演三角恋爱,还算什么朋友。便把稿子托何剑尘发了,匆匆忙忙的回家。走到自己院子里,三间屋子,只有卧房的灯点着,其余都是黑洞洞的。这时,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心想:“我这院子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人坐在我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我到要看看。”想毕,便放轻脚步,慢慢的走到廊沿下,从窗户格缝子里,向里面张望。只见窗户边的书桌子上,灯下放着一本书,白素秋坐在桌子边,一只手按着书本,一只手托着腮,怅怅的望着灯,好像在那里想什么。一会子,她忽然眼圈一红,流下泪来。她本人还好像不知道,眼泪串珠似的望下滴,衫袖上和书本上,都滴了许多泪珠,她才慢慢的在钮扣上,抽下那条白绸手绢,来揩脸上的眼泪。杨杏园见她这样,却是莫名其妙,心想且不惊动她,看她怎样。谁知白素秋坐在灯下,依旧是呆呆的想,半天的工夫,也不动一动。眼泪越揩越多,泉涌也似的流了出来。杨杏园看她这个样子,疑她是因为等自己不来,怪朋友不理,满腔怨愤,所以逼下这副眼泪来。心想这是我的不是了,像今天这样的对待她,也未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便轻轻的退到院子中间,然后才放重脚步,走了进去。白素秋见杨杏园走进来,一边用手探眼睛,一边强笑道:“对不起,我又来吵你了。”杨育园笑道:“这个是我对不起你,要你一个人在这里久等,怎样还说你对不起我哩?”说时,他偷眼看白素秋,见她眼圈还是红的。这时正是秋初的天气,白素秋穿了一件浅灰哔叽的夹袄,灰哔叽裙于,鬓云蓬松,双髻斜挽,越显得身材窈窕,淡雅宜人。想起刚才她流泪的那一番情形,正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也未免呆了。白素秋见他只管直着眼睛看,未免不好意思,便背过脸去,望书架上的书。杨杏园道:“你不是叫我快来有话说吗?怎样又不做声呢?”白素秋听了这话,才回转身来。她坐在椅子上,低头望着胸脯,把一只脚尖悬着点在地上,一只脚踢着椅子角,才慢慢问杨杏园一句话道:“你看我姐姐这个人怎么样?”杨杏园笑道:“‘蔼然可亲’这四个字,那总是对她最恰当的批评了。”白素秋冷笑道:“哼!‘蔼然可亲’吗?你这句话,正是她反面的批评。我老实告诉你,她在家里,什么事也不问的,总是睡到太阳几丈高,她才起来。吃起饭来,把筷子在莱里挑挑拨拨,往桌上一放,便要发脾气。我母亲本来疼女儿的,不很管她,看见她闹别扭,反引着她发笑。我父亲又抽上一口烟,更是一概不问。有时候我母亲说她几句,她就一句顶一句,反常常问我母亲说:‘我怎样得了?’”杨杏园道:“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却不懂了。难道在你们这样的家庭里面,还有什么委屈吗?”白素秋对杨杏园瞟了一眼,摇着头微微的笑道:“这个缘故,你还不明白吗?”杨杏园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怎样会知道呢?”白素秋道:“我和你说一句实话,她是有人家的,只因为那个人不合她的心,她就要吵着离婚。我母亲倒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我父亲不肯,说我们两面都是体面人家,哪里能做这样的事,将来要打起官司来,亲戚朋友知道,岂不成了一场笑话?这样一说,就把这事按下来了。我姐姐也为这事,大闹了几回,总没有闹穿,后来她就变了办法,总是在家里挑眼,闹得两个老人家时刻不安。我父亲没法,答应不让那边娶,总推着在大学毕了业再说,一面露出点消息给人家知道,等他来办交涉,再想法子。这样挨下来,又是一年多,到底就弄出笑话来,把我都害了。”说着眼圈一红,要掉下泪来。杨杏园道:“你说呀,怎么又连累起你来了呢?”白素秋脸一红,把手绢擦了擦眼睛,笑了一笑,说道:“我告诉你的话,你可别告诉人。”杨杏园道:“你若是不许我说,我自然保守秘密。”白素秋脸又一红,低声说道:“我也有……”没有说完,她就借着拿手绢擦眼睛,把脸蒙上。杨杏园听了这半句话,明知全句的意思,却故意笑着问道:“你也有什么,怎么不说出来呢?”白素秋放了手绢,对杨杏园瞟了一眼道:“你这不是成心吗?人家正正经经和你说话,你却寻人开玩笑。”杨杏园道:“我实在不知道你有什么,你既这样说,就算我明白了罢。你且望下说。”白素秋道:“人家现在也在山东读书,学问虽然不算得顶好,我们是自小定的,也没有什么恶感,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为我姐姐她和家里作对,放书不念,老要去玩,把我也引着玩惯了。头里还是礼拜六和礼拜日,在公园和游艺园玩玩。后来胆子一天大一天,上学的时候,依旧夹着书包出来,可是一出大门,便把书包寄放在胡同口上一个零碎摊子上,大家尽量的出去玩。一直到下午,要散学的时候,方才在摊子上,取出书包来,一道回去。家里看见照着时候回来,也不追问。谁知公园和游艺园这个地方,总不是好所在,去得多了,就有些多事的人,注意你的行动。有一回,我离开姐姐,在公园里兜圈于散步,后面来了一个下流东西,穿得满身的华丝葛,老在后面跟着,我心里吓得乱跳,一眼也不敢看他。他在后面,却笑嘻嘻的,胡说八道,说了许多废话,我只得三步两步,就跑开。有好几天,不敢出去玩。不料就在这个时候,我姐姐她就做出胡闹的事来。”杨杏园笑道:“难道她那样落落大方的人,还要你来保护不成?怎样你不和她出去,她就发生出事故来了呢?”白素秋把脚一顿,笑道:“咳!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我是说她要我保护吗?”杨杏园笑道:“就算我死心眼儿,你且说你的。后来呢?”白素秋道:“也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我又和她出去逛公园。走到来今雨轩,我们还没有找好茶座,忽然一个男人,在一张桌子边,笑着站了起来,和我姐姐打招呼。口里连说道:‘在这里。’当时我还以为他认错了人,谁知我姐姐老老实实的走了过去。”说到这里,白素秋问杨杏园一句道:“你说这男人是谁?”杨杏园笑道:“当然是余咏西了。”白素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是我自己不好,当时见了他,我是不好意思过去坐的。我姐姐只说,不要紧,一路过去坐坐,还赶着给我介绍。我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了。那时余咏西对我问长问短,臊得我什么似的,只好有一句答应一句。其实我心里慌得厉害,生怕碰见熟人。我姐姐她却没事似的,和余咏西说一个牵连不断。一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人家说公园里是个坏地方的理由。到了晚上,我和姐姐进房睡觉,我才问她怎样认识这个姓余的?她说是同学介绍的。后来我仔细一打听,并没有这回事,干脆一句话,她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罢了。从那天起,就天天和余咏西会面,后来索性跑到人家家里去。密斯脱杨,你别见我平常喜欢闹着玩,这回事,作的大错特错,我是很知道的。您说,我跟着姐姐走,这算什么呀?”杨杏园笑道:“你这个文明人,怎么说这样腐败的话?现在青年男女,正讲的是社交公开,好为男女平权的运动……”白素秋不等他说完,拿着手绢对他一扬,把嘴一撇道:“得了!你这不是损我吗?我把你当个好人,所以把许多心事话,全都告诉你啦!你反而处处把话损我,这是什么意思呢?”杨杏园道:“你这就把我冤枉透了,我实在是真话。照你这样说,难道也要学千金小姐坐在绣房里面,那才对吗?”白素秋道:“不是那样说,社交公开,是要正正当当的。你想我和我姐姐这样的行动,那算什么?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早觉着很对那个人不起。谁知我们天天出来,日子久了,被几个底下人知道了,生是生非的,又说出许多闲话。两位老人家,少不得也知道一点,这几天对我们的行动,盘查得十分厉害,要把我们退学。今天早晨,我姐姐在家里大闹一顿,就跑了出来,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气。上午的时候,我在我妈屋子里梳头,谁知她趁这个机会,就跑到我屋子里去,翻箱倒匣,大搜一顿,相片啦,信啦,搜去了一小包。她就拿一张余咏西和我三个人合照的六寸相片,望我面前一扔,指着我脸上问道:‘这上面的一个野男子是谁?你说!’这时,我实在一肚子委屈,要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气得掉泪。我妈向来不打我的,今日也打了我几下。还好,我父亲来了客,没有来问我,要不然,我今天也许不能和你见面啦。那时,我知道事情不好,便偷偷的穿了一身衣服,跑了出来,一直就来找你。谁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闹得我跑了好几回。现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这事怎样好?你向来是很热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说着便掉下泪来。杨杏园不料白素秋竟有这样一场风波,一时也没有主意,因问她道:“这事你告诉了余咏西没有呢?”白素秋把脸一板,狠狠的说道:“我还告诉他吗?我要告诉他,正中他的计了。到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害臊,老实告诉你,他常常背着姐姐,私下对我说,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说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无。我也一时糊涂,受了他的欺侮。其实他家里是有人的,不过我没有多久,才侦查出来罢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说我和余咏西勾通一气,要撇开她,闹得姊妹不和。总而言之,过去的事,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我还能去找这样没良心的人吗?”杨杏园听她这一番话,知道她已下决心,要和余咏西脱离关系。这也不去管她,只是现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办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经十一点钟了,一切都来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紧的,就是今夜怎样安顿她。自己仔细一想,余咏西的私人道德,虽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几千里路外的同乡,决不能为一时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干净才好。便对白素秋道:“既然事情已经决裂了,当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么亲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这里来,我必有很好的答复。我尽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条法子来。”白素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了半天,说道:“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那末,同学的家里,有可以去的吗?”她仍低了头,微微的摆两摆,耳朵上两只宝石耳坠子,也跟着摇个不定。杨杏园一想:“不好,亲戚家里既不能去,同学家里还不愿去,这又分明她有别的意思了。”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书来,就是“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便立定了主意,对白素秋道:“既然这样说,我有家熟旅馆,我送你到旅馆里去住一宿罢。”白素秋道:“半夜三更的,上旅馆去,什么意思,我更不去了。”杨杏园道:“这真难死我了,怎样办呢?”低头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白素秋一笑道:“有了,我打个电话叫余咏西来,再凑上一脚,我们来叉一晚麻雀罢。”白素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说道:“不必劳你驾,我拚着一死闯了回去罢。”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杨杏园看见她这样说,到弄得没有意思,心想,劝她不要回去罢?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让她回去罢?果然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样好呢?他正在这里踌躇,说时迟,那时早,白素秋已经走出了房门。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只得得的响,在这种鞋跟底下得得的声浪里面,好像白素秋的心里,在那儿说,“你好狠!你好狠!”杨杏园一声不响,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便道:“我替你雇车罢。”白素秋道:“劳你驾,不用!”说着,头也不回,挺着身子径自去了。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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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杨杏园送走白素秋,无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里很过意不去。又转一个念头道:“我将来作了伟人,这一桩事,大概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一笔的了。就是小说家也可附会成文,作一篇有关阴骘的文章呢。”想到这里,又觉自己为人很不错,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来。杨杏园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场梦,真是平生一个很深刻的纪念。一天的工夫,心里老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剑尘一个人,忽然跑来了,他说道:“今天下午,闲了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听戏看电影,都过了时候了。公园里面,西风瑟瑟,也没有趣味。不如花两角钱,去游艺园兜个圈子罢。”何剑尘道:“更是犯不着,我们晚上是要出来的,这个时候去,只好在坤戏场问口站班。文明新戏,我看了是会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说到那三十六本的连台长片电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无趣味。还是找个地方洗澡去罢。”杨杏园笑道:“我们到无可消遣的时候,总是用这最无聊的办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剑尘道:“那就难了,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个娱乐的场合吗?”杨杏园道:“我倒想起了一个地方,上青云阁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剑尘道:“这也是下策。不过我正要找个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着他也好。”说毕,两个人径往青云阁来。他们走到二层楼上,走进一湖春,拣了两张躺椅的茶座坐了。杨杏园笑道:“中国人喜欢上茶馆,也是一个奇特的嗜好。其实哪个人家里都有茶,何必又花钱,又跑路,到茶馆里来喝。”何剑尘道:“两个人来喝茶,说说笑笑,那也罢了。还有一个人跑来对着一碗茶,枯坐几个钟头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费解了。”说着,把嘴向对面茶座一努。杨杏园一眼看去,只见一张桌子上光光的,只有一盖碗茶。那个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在那里抖文。这一边睡椅上,也躺的是一个人,茶碗旁边,多了一盒烟卷,和一叠报,他把报一份一份的拿起来,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杨杏园道:“这一班人,每天在这样的地方,牺牲几个钟头的光阴,不知所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馆的光阴,统计起来,那也是很可惊的事情呢。”何剑尘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论c还有些人的职业,是每天非上茶馆不可的,你看天桥那许多茶馆,就一半为这些人而设。”他两人正在这里讨论上茶馆的问题,忽有一个人叫道:“剑尘,怎么今天你也到这里来了?”何剑尘抬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连忙站起来招呼道:“这边坐,这边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过来,何剑尘又给杨杏园介绍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横头,一张方凳子上坐了。一边问何剑尘道:“你难道为前天说的那个事,特意来找我吗?”何剑尘轻轻的说道:“可不是吗?前途的款子,早已预备好了,只等你的回音。何以一过三天,你连电话都不给我一个?”柳子敬道:“这个事是完全碰机会的,哪里比买东西,可以把现钱买现货呢。”说着,他用指头在茶杯里沾了一点茶,在茶几上写了一个“闵”字。说道:“要换这个人上台,这条路我就宽的多了。就现在而论,间接的间接,通气实在难。只有我日前所说的那个副字号,还可以设法。”又把头就着何剑尘的耳朵,低低的说道:“老闵这个人,眼光锐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将来财政总长,一定是他,那个时刻,我总能小小活动。前途果然愿办,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个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剑尘唧唧哝哝,说这一大篇私话的时候,杨杏园知道他们有秘密交涉,便叫送报的拿过几份报来,也躺在睡椅上,在一边看报。等他们交涉办完了,最后约定明日仍在一湖春会面,杨杏园方才放下报,坐起来和他们说话。柳子敬道:“我晚半天还有一处饭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剑尘道:“请客反正在七点钟以后,这时候还早,谈一会儿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声说道:“你道这主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说的闵总裁。你想!在他们阔人家里吃饭,客哪能不按准时候到吗?”说着,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楼来。他伸头一望楼下杂货铺子里的挂钟,已经六点,心想家里的晚饭,这时已经吃过了。赶回家去,也来不及,便走出青云阁去。他的包车夫,见他来了,正要把车子拖过来。柳子敬道:“不必,我还要买点零碎东西,你就在这门口等着我罢。”他一个人就沿着马路走了过去。
   原来离这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烧铺,门面虽不到四尺宽,外号“耳朵眼”,可是它那六个铜子一个的火烧,一个子一个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馅儿又多,很有个小小名儿,所以有许多人喜欢去吃。只因为那个地方只有一丈来深,三四尺阔,里面又摆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里面吃火烧,非横着身体进去不可。有时候人多了,还得站在火烧炉子边久等,然后挤了进去。这天柳子敬因为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也瞒了包车夫,偷着到这里来吃火烧。他挤了进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烧,一碗细米粥,共总还不到三十个子,真是经济极了。他肚子吃得饱了,摸摸嘴,会了账,走出火烧铺,谁望顶头就碰见杨杏园和何剑尘,他脸上一红,只装没有看见,低着头走了。他这时肚子已经吃饱,心想“刚才和何剑尘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办到,至少也闹个二三百块钱的手续费,何乐而不为?陈易唐他近来在闵总裁那里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个伏笔。”主意想定,便坐车向陈宅来。
   走到门口,只见陈易唐的马车,已经套好在那里。车上的灯,也亮起来了,意思是就要出门。柳子敬一想,这个时候要进去会他,未免太不识相了,正要叫车夫回转去,只见陈易唐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见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吗?”柳子敬听了满口里答应,便跳下车来,说道:“我本来是到府上来奉看的,因为看见易翁要公出,所以没有进去。”陈易唐道:“可不是吗?你早到一刻儿就好了。今晚闵总裁请客,约我过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么好呢?”柳子敬拱手道:“请便!请便!我明天再来奉访罢。”陈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就不恭敬了。”这时,马车夫早已把车门开了,他一弯腰坐上车去,一阵铃响,马车便已开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妈胡同,只见闵总裁门口,停了一辆汽车,车子边站了两个穿军衣的护兵,一望而知闵总裁家里,来了一个军官。他在此地,虽是熟人,下了车也不敢一径往里闯,便先到门房里问问,来的是谁?门房回道:“今天晚上,总裁请公府里的出纳处长秦彦礼吃便饭,怕不见客。”陈易唐道:“不要紧,我不一定要见总裁。我有两项文件,要留下来,您可呈上去。”门房知道这陈易唐虽不是个大角儿,可是与闵克玉常共机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紧的事,非会总裁不可。说道:“这样说,我就替您进去回一声罢。”说着,径自去了。陈易唐在闵家这方面,原是饿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厕的,有些礼节,都可以删去,也就径往内客厅里去等着。一会子门房出来说道:“总裁说,请您等等,过会就来的。”陈易唐听了,便老老实实的等候着。谁知一候就是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闵克玉出来,未免烦燥得很。一会儿,有一个内听差过来,是他向来认识的。便问道:“总裁在哪里请客吃饭,怎么外面一点响动没有?”听差说道:“今天不是请客,是留秦八爷吃便饭,这时刚在上房开饭呢。”陈易唐心想道:“怎么着?把秦彦礼留在上房吃饭吗?这人虽在老魏那里掌权,究竟出身不高,老闵怎么这样联络他,竟和他叙起通家之好来?这话要传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听。”想毕,只得又坐下来等。过了好一会,仍不见闵克玉出来,便一个人走出内客厅,要把文件交给听差,先自回去。谁知一个听差却也不曾看见。他一时不曾留心,出来一拐走廊,转错了一个弯,径向上房走来。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屋子里,电灯通亮,打玻璃窗子里看去,里面一张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边几个听差,穿梭般的在那里伺候。他这才知道走错了,赶忙退了出去。
   这男女三人有一个正是闵克玉,一个是秦彦礼,那女的名叫幺凤,却大大的有名,民国三年的时候,黄陂三杰,她曾占一位。当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时候,人家曾送她两副对联,把她的名字嵌在里面。一副是“啼发阳阿吾老矣,收香幺凤意如何?”又一副是“佛云阿度阿度,子曰凤兮凤兮”,幺凤就是这样出名的。那时候,闵克玉的手头,松动的多,赌运也还好,大概总是赢,就花了许多钱,把幺凤娶了回来。谁知道他的花运好,官运赌运,却大坏而特坏,四五年的工夫,亏空下来,有三四百万。不但说得人家不肯信,简直说得怕人。中间他也曾运动作江南省长,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个张状元知道了,大为不平,打了个电报给政府,说这人是邪嬖子,焉能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这个电报,就把原议取消,闵克玉只为这“邪嬖子”三个字,把一只煮熟了的鸭子,给他飞了。他恨张状元已极。后来他做了财政总长,张状元电致政府,要在公款项下,移挪三十万元,维持他的纱厂。阁议上已通融了,闵克玉记起张状元骂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议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说了一段笑话,说到底是状元的文字值钱,“邪嬖子”三个字,打断了一笔三十万元的收入,算起来一个字值十万元。古人说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价值了。这时闵克玉又歇了好久没做官,实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里等着要款,便和出纳处长极力联络。这晚闵克玉,请秦彦礼便饭,本来对酌,并无别人,因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问题。二来也是闵克玉一种手段,表示亲热的意思。只要把秦彦礼联络好了,他和极峰烧鸦片的时候,要代为说什么都可以说得进去。不然,你就把极峰联络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围极峰的人,要破坏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闹克玉看到此层,以为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滚热的工夫,所以把秦彦礼当作自己家里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内室里吃饭。这秦彦礼的出身,说来本有伤忠厚,斗大的字,还认不了三个,你和他谈什么政治经济,那不是废话!所以这晚闵克玉和他只说了几句将来筹款的话,大半都是说哪里的戏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闲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彦礼的心意,他就问闵克玉道:“我听见许多人说,近来八大胡同里的生意,都坏极了,许多姑娘都往外跑,这是什么道理?”闹克玉道:“北京这个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码头,仅是政治的中心点,市面还要靠官场来维持。您想,现在各机关不发薪,一班人员,吃饭穿衣还有问题,哪里有钱逛窑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比起我们玩笑的时候,那真有天渊之隔了。”秦彦礼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儿,我也是很久仰的,听说有一位姨太太……”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闵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个小妾,是在这里娶的。我们弟兄,无不可谈的话。小妾在那个时候,很有点微名,现在的胡同里面恐怕是寻不出来了。”秦彦礼笑道:“那我是早已闻名的了,听说这位姨太太,对于戏剧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闵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内行,在别个面前,可以这样说,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说的。”秦彦礼道:“这样说起来,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够把我这位嫂子,请出来见见?”闵克玉道:“我正要请她拜见,怎么说能不能的话。”便吩咐内听差道:“进去把三姨太太请出来。”听差答应着去了。不一会的工夫,只见幺凤穿了一套水红绸的西服出来,正是宫鬓堆鸦,玉肌袒雪,芍药临风,芙蕖出水,说不尽的花团锦簇。秦彦礼虽然出入朱门,见的不过是些北地胭脂,像这种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装,却是少见。说什么色授魂与,简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来。闵克玉连忙指着秦彦礼告诉她道:“这是秦八爷。”幺凤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着,对秦彦礼弯着半个腰鞠躬两下。秦彦礼慌了,一迭连声的叫请坐,幺凤含笑挨着闵克玉坐下。这时,秦彦礼为着初见面,总要客气一点,还不能和她畅谈,倒是幺凤大大方方的,有说有笑。一会人家开上饭来,闵克玉对幺凤道:“秦八爷不是别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罢。”幺凤自然唯唯答应。秦彦礼就和问克玉对面坐了,幺凤坐了下面的主席。他们坐定了,这头一巡酒照例是听差斟好了,却将一把提柄的小银壶,放在幺凤面前。到了第二巡酒,幺凤那肥藕似的胳膊,提着酒壶,伸到秦彦礼的面前,便往酒杯子里斟酒。秦彦礼连忙把两只手举起杯子来,口里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幺凤将壶往怀里一缩,操着清脆的京调,微微一笑,对秦彦礼说道:“您千一杯。”秦彦礼听了这话,当真举杯子,将杯子里的余酒,一吸而尽,回头对幺凤一照杯,说道:“干!”然后幺凤才满满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彦礼等幺凤将酒壶放下,他拿了过来,也要回敬一杯。幺凤将手把酒杯一按,说道:“反宾为主,没有这个道理。”秦彦礼执着酒壶,站了起来,哪里肯依,幺凤只得让他斟上。秦彦礼说道:“作弟的干了一杯,嫂子也得干一杯。”幺凤笑道:“我不会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彦礼道:“就是不会喝酒,这一杯总得赏兄弟的面子。”幺凤没法,也只好干了一杯酒,对他一照杯,然后再由他斟上。闵克玉看见他们这样客气,一声也不言语,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个人一面吃酒,一面谈话,十分痛快。秦彦礼借着几分酒意盖了脸,无话不谈,便问幺凤道:“嫂子也常常出去听戏吗?”幺凤道:“也不常去,碰着有义务戏的时候,角儿都齐备,高兴就去听几出。”秦彦礼对闵克玉一笑道:“这就是内行话了。”又回转头来,对幺凤道:“我早听说嫂子的戏,唱得很好。”幺凤笑道:“我什么也不懂,那是没有的话。”秦彦礼道:“闵兄老早告诉我了。你又何必相瞒呢?”幺凤拿出手巾来捂着嘴一笑,说道:“晓是晓得唱两句,没有板眼的,胡闹罢了。”秦彦礼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饭,我要领教,领教。”幺凤笑道:“我早也听见八爷是懂戏的,那不是关夫子面前玩大刀吗?”秦彦礼道:“不要客气,一定要领教的。”一会儿把饭吃过,秦彦礼喝得有几分醉意,当真就要幺凤唱给他听,他竟忘记这是总裁得意的姨太太。幺凤虽然不在乎什么礼节,到底碍着闵克玉的面子。谁知闵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彦礼做一个深密的朋友,便对幺凤说道:“秦八爷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请八爷指教指教罢。”幺凤一看闵克玉的颜色,竞有很愿意的样子,她本是胡同里的出身,专门能看眼色行事的,闵克玉的意思,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风转舵,说道:“你难道真要我出丑吗?那末,我只好向八爷请教了。”秦彦礼说道:“这才算得开通。嫂子可会拉胡琴?”幺凤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两句罢了。”闵克玉插嘴道:“秦八爷这个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请秦八爷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盖过去了。”秦彦礼当真毫不客气,说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凑合罢。”幺凤便回头吩咐老妈子,把自己精制的胡琴拿了出来。幺凤接过,双手递给秦彦礼,他接过胡琴,说道:“你瞧,不说别的,单瞧这把胡琴,就知道是个会唱的了。”说毕,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绢盖好膝盖,把胡琴放在上面,先拉了一个小过门。小过门拉过,秦彦礼便和幺凤一笑道:“唱什么呢?”幺凤笑道:“我实在唱得不好,怎么好呢?”秦彦礼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气,人家胡琴都拉了,你还推诿什么?”幺凤笑道:“那么,我只好献丑了。”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唱一段麻砂痣罢。”说罢,轻轻的咳嗽了两声,解事的老妈子,早递上一碗热茶过来,幺凤接过来喝了一口,仍旧递给了老妈子。那边秦彦礼早把胡琴弦子合好,把二簧慢板拉起来,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头就掉过来对幺凤一望,幺凤便借灯光暗地里唱将起来。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难配鸾凰”,耍了一个花腔。秦彦礼把胡琴拉得飞舞,口一溜,就叫了一声“好”。幺凤微微含笑,仍旧唱了下去。唱完,秦彦礼将胡琴停住,一迭连声的叫好,闵克玉在一旁也笑着凑趣。秦彦礼道:“嫂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凤道:“青衣更难唱了,胡琴一托,我就会慌的。”秦彦礼道:“没有的话,请罢,请罢!”闵克玉也道:“我听你那虹霓关一段,唱得还有点对,何妨试试。”秦彦礼道:“好!我就最喜欢的是丫环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凤唱。幺凤喝了一口茶,又随着秦彦礼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鸾凰”那一句,对秦彦?[瞅了一眼。唱毕,秦彦礼放下胡琴,说道:“劳驾!劳驾!”亲自倒了一碗茶,递给幺凤。幺凤连忙站了起来接着,笑着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时,幺凤喝醉之后,又唱了几句戏,身上热了起来,把衣服里面的香精,脸上的香粉,一齐烘出香味来。秦彦礼在下风头坐着,闻着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樱唇吐出如兰气,侥幸何人在下风”的两句话。他心里想道:“闵克玉这小子真有福气,怎样弄了这样好的一个姨太太。我要弄得到这样一个人,就是花个两三万,我也愿意呢。”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听差过来回话,说是公府里有电话来,请秦处长赶快回去,有话说。这时,秦彦礼正贪着和幺凤胡缠,哪里肯走。便道:“你去回话,说我有事,迟一刻才能回来。”听差自然照话向电话里回答,谁知那边听着,却骂了起来,说道:“混蛋,你不会回话,换过一个人来。”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得让旁人去接话。那边又道:“你去告诉秦处长,老帅要洗脚,立刻等秦处长回来。快去说,快去说!”这个听差,一边答应一边想道:“这句话怎样好回?”只得回禀秦彦礼道:“公府有话和处长说,请处长自己说话罢。”秦彦礼接过耳机,那边说道:“我是小沈,您是秦处长吗?那里的电话没有打到,谁知道您还在这儿啦。老帅洗脚,您就快点回来罢!我们伺候,他老人家不愿意呀。”秦彦礼听他说这话,怕别人知道,连忙答应道:“我就回来,你挂上罢。”说毕,挂上耳机,就吩咐听差开车。闵克玉道:“什么事,这样急,说走就走。”秦彦礼道:“老帅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样能耽搁?”闵克玉心机一动,问道:“是不是关于内阁的事。”秦彦礼脸一红道:“不是,不是,老帅一点小事罢了。”说着和幺凤一拱手道:“嫂子,咱们明儿会。”说毕,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见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后来由听差的口里打听出来,才知道是老帅要他回去洗脚。便和幺凤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脚都非他来不可,其余可想而知。这人可惜不大识字,我要是有他这样的地位,何愁不能组阁?”两人说得欣羡不置。闵克玉对幺凤道:“这个人在老魏面前,十分走红运,我们要想活动,在他面前非加倍联络不可。我看他对于你倒很好,你可处处留点心,趁机会替我帮点忙。”幺凤笑道:“你这话奇了,我怎样帮你的忙?我倒要请教。”闵克玉正色说道:“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我实在是真话。我的亏空,你是知道的,不说别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万两银子,还是老太爷在世积存下来的,他老人家原不愿意存在银行里,是我硬在老人家面前担保,存到中发银行里去。谁知一拿去,银行就关了,现在毫无开门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唠叨,说我自负为财政家,一点用处没有,连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这话不教人难受吗?我现在的计划,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能上台,马上就把金马克这案子办了,捞回他三四百万再说。事成之后,哪怕闹个通缉呢,总算把身子洗干净了呀。所以我现在的情形,不愁经济不能活动,只愁不能上台。老实说,靠我这样硬撞硬的运动,不在老魏身边安个内线,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对于秦八爷,要格外联络他,好请他在里面说几句话。就是我今晚上请他吃饭,也无非是这个意思。但是他对于我,却不过面子上的交情,要他切切实实的帮忙,不能不拿一点手段出来。不是我夸奖你的话,你的应酬功夫,实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边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愿意的呀。”幺凤笑道:“亏你不害臊,说得出这些话。堂堂一个总裁,却要姨太太替你运动差事。”闵克玉也笑道:“你怕这是我一个呀,我也是学得来的呢。”幺凤道:“那末,照你这样说,什么财政计划,什么条陈,那都是废话了。”闵克玉道:“呵!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了。”便按铃叫听差的进来。一会儿听差进来,垂手站立一边。闵克玉问道:“七点钟的时候,陈易唐先生来了,我请他在客厅里候着,后来我忘记出去会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么话没有?”听差说:“陈先生留下一卷文件,他就走了。他说‘总裁有事,我就明天再来’。说完就去了。”闵克玉点点头,也就没有追问。
   原来这晚陈易唐闯进上房来了,正是幺凤秦彦礼吃酒唱戏的时候。他心下一想,闵克玉一定有阴阳八卦在内,我若久在这里,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嫌早走罢。所以他回到客厅里,把文件交给听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里,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电话来了,说:“现在有几个毕业的学生,和南方来的几个土财主,急于要谋草字头竹字头,我前回托易翁的话,今天晚上,本想来面谈的,不料你又到闵总裁那里吃饭去了。”陈易唐接了电话,想了一想,说道:“有是有条新路子,不知前途预备多少数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当然能直接。数目他们也没有酌定,若是发表能快一点,多出几文,他们也愿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陈易唐道:“他们若是有七个八个,那就可以少一点。两三个就要多一点。因为无论多少,反正是这一套手续。”柳子敬道:“这个我也明白的。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陈易唐道:“电话里面,也不便说,请你白天到我这里来罢。”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准到府上奉访。”说了一声“再会”,就把电话挂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来会陈易唐。会过之后,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剑尘报馆里来,回何剑尘的话。这时,编辑部里还没有动手编稿子,何剑尘史诚然杨杏园和几个同事的,买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围住大餐桌上,正在那里说说笑笑,吃得快活,听差拿进片子来,说是有位柳先生要会。何剑尘说:“请在会客厅里坐罢。”说着,也就跟着出来了。见面之后,两人坐下。柳子敬先说道:“你说的那个话,办大的不成,到是草字头竹字头,我已经和你打通一条路子了。不知道实在要办的人有几个?”何剑尘道:“办简任的有两个,办荐任的有七个。”柳子敬把腿一拍道:“这就好极。现在我这条路子,是一批特保案,只要指令照准,并不用得过铨叙局这一道难关的。你所说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进去。”何剑尘道:“数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续料在外,那自然好说。若是手续料在内,我们得先划算划算,介绍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后才好酌定。”何剑尘道:“要是手续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头每人一千五,竹字头每人二千四。手续料,我这边共三个人,照二成打对折,实分一成,总算公平交易的办法。”何剑尘摇摇头道:“似乎用不了这个数目吧?我听说李麻于方面,有人弄得不少,草字头只有八数。”柳子敬不等他说完,接口就说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绝对不确。”说着,放低一点声音说道:“你想,这个事,至少要打通老总手下的亲信,岂是破了整数的买卖,可以运动他们的?”何剑尘道:“这钱又不要我出,只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办成之理!只是你说这个数目,和手续料,都重了一点。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们岂不白忙一阵?所以我的意思,以为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剑尘道:“我也不能做主,不过我想草字头一千,竹字头双倍,连两面的手续料在内,或者可以办。你想这个数,总计起来就不少,共是一万一呢。”柳子敬道:“话虽这样说,前途原来说的那个数,是看死了的。况且这又不是天桥买零碎,可以望天说价,就地还钱,你说是不是?我只怕到那方面照直说了,却要碰钉子。”何剑尘道:“这样说,这事就僵了,那只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别忙啊!给钉子我碰,不给钉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钉子不怕碰钉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这样说,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们忙一阵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只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钟看。那方面是老朋友,碰了钉子,也不算回事。不过你说的数目,也不能言无二价,总要有点上下才好,我也好说话。”何剑尘道:“那末,你上那方面去说,我在这一面说,只要迁就成功,我们就自然情愿的。”柳子敬心里想道:“人家说何剑尘有手段,他松一把,紧一把,真是不错。”便道:“就这样办罢。”二人又商量了一阵,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到了,不便久谈,我们明天再接头罢。”就告辞走了。何剑尘送到大门口,便走回编辑部。杨杏园笑着问道:“这位柳先生,一脸三等政客的派头,你为什么和他来往得这样亲密?”何剑尘笑道:“不瞒你说,我因为马上有笔开销,无处挪移,没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买卖。”杨杏园道:“难道你还做黑货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复,下回交代。
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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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杨杏园问何剑尘是不是做黑货生意,何剑尘道:“不是!不是!”杨杏园道:“那就是做公债买卖。”何剑尘道:“做公债生意,也不算不道德呀。不是!不是!”史诚然在旁边说道:“这个事,我很明白。他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一边替人谋官,一边为自己筑藏娇的金屋。”说着对何剑尘一笑道:“你说是不是?”何剑尘还没有答话,杨杏园道:“哦!这话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讨花君这桩事,已经有定局了。夏天花君为这桩事,还巴巴的送了我一件直罗的衣料,运动我做媒。我因为剑尘淡淡的,没有望下说,觉着很对花君不住,谁知他们已经把条件订好。’脱着,便隔着桌子和何剑尘拱手道:“恭喜!是几时月老系下的红丝?”何剑尘笑嘻嘻的说道:“虽然有这句话,那不过说着玩罢了,哪里会真有这个事。你想想看,哪个客人热了姑娘,没有要讨的话?要是一说就成事实,那末,八大胡同的班子,不必开了。”杨杏园道:“这话诚然,但是你们的事,应当别论。”何剑尘道:“这话奇了,我们一样的逛,她们一样的当姑娘,何以我和花君的事,就当别论?”杨杏园道:“就算你们没有这种计划,我问你,你刚才所说,马上有笔开销,这是什么开销?”何剑尘道:“不过私人债务罢了。”杨杏园还要往下驳,这时何剑尘拿着一枝笔,在墨盒里沾墨,低头老不做声,隔着桌子,却对杨杏园瞅了一眼。杨杏园会意,就也不做声。史诚然和几个同事的,都没有留意,把这话也就打消不提了。把稿子编完以后,何剑尘对杨杏园说:“我明日上午,到你那儿去,请你不要出去,等我一等。”杨杏园知道必定有事,也就答应了。
   次日上午,何剑尘果然就到杨杏园会馆里来了。杨杏园笑道:“我已经猜着你的来意了,要我作个现成的红娘,是也不是?”何剑尘道:“这个倒不消,我找你还是为款子的事情。”杨杏园道:“你不是自己已经在筹款子吗?”何剑尘道:“那种钱水里捞月,哪里有准。我要是办这桩事,还得在别的地方,弄一笔可靠的钱,才能放手做去。”杨杏园笑道:“这里没有第三人。我来问你,花君和你订的条件,到底怎样?你不妨讲出来,大家斟酌斟酌。”何剑尘笑道:“没有什么条件,反正我替她还清债务就是了。”杨杏园道:“那是老章法,当然如此。我要问你,你们是怎样兴起这个念头的?怎样开始谈判的?”何剑尘笑道:“这话太长,怎样说起?”杨杏园道:“那有什么难说。你从正式发动的那一天说起得了。”何剑尘这时在身上烟卷匣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来,擦了火柴抽着,呼了一口烟出来,把指头弹一弹烟卷上的灰,昂头想了一想,一句话设说,噗哧的一笑。杨杏园道:“你说就说,不说就不说,哪有这些个做作?”何剑尘笑道:“我想这话,还是缓一步告诉你罢,反正你会知道就得了。”杨杏园道:“不行,你越是这样做作,越有好听的,你非说出来不可!”何剑尘笑道:“告诉就告诉你罢,你可不要把这话告诉梨云,免得她们姐妹伙里传说出来,怪难为情的。”杨杏园笑道:“花君虽搬到凤仙班去了,她们还是常见面,花君的事,恐怕她早知道了,何必要我告诉呢。还有什么条件没有?我都算答应了,你可以宣布了罢!”何剑尘又抽了一口烟,然后笑着说道:“上两个礼拜,我不是请了一天的假吗?那天我是在一亲戚家吃喜酒去了。我看见人家少年夫妻一对一对的来往,心里好不羡慕,把这成家的心事,顿时又引了起来。我对那主人翁,借故说要回报馆,别了他们,一个人偷着上凤仙班。我到了花君屋里,她就问我,为什么吃得这样醉,两眼通红的。我说刚吃喜酒来,我说了这句话,一歪身就在沙发椅上躺下了。她说:‘嗳哟,这可醉得厉害咧,快点吃点水果罢。’一面拧手巾给我擦脸,一面自己削梨给我吃。其实我并没有醉,不过走胡同走得累了,她既要亲自伺候我,我落得受用。这时,已经十二点钟了,她也挤着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说:‘现在好一点没有?’我说:‘觉得渴得很,头也有点昏,坐一会子,就好了。’她说:‘明天上午,你没有什么事吗?’我说:‘事是天天都有的,不过搁也搁得下来,你要有什么差遣,明天我当然可以抽空和你去办。’她就说:‘你又装呆,我明天哪有什么事要你办。我是说的今天的话,干吗装呆呢。’”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来,你是子产之鱼,得其所哉了。后来呢?”何剑尘道:“那以后的手续无非是那几句话,就不必提了。到了一点钟的时光,她的娘姨已经走了,她才正式和我开谈判,她说:‘你是个老白相,在我这里来往,也有一年多了,大家心事怎样,都是看得出的。你平心而论,我待你怎样?’说毕,又重新声明一句说:‘你可要说真话,不许灌米汤。’我便说:‘不灌米汤的话,你待我是很好。’她笑说:‘戆大,我不是问待你好不好的话,问我是真心待你,还是假意待你?’我笑说:‘这句话,那就难说了,照我看来,大概不至于是假意罢!’她把脸一板说:‘你这人真是……’我不等她说完,便说:‘说老实话,你从前待我,也很平常。近来四五个月,照我良心上看来,我自己已经算是你一个熟客了。’她说:‘这句话么,也有几分像。’说着笑了一笑,又问:‘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说还有一个老娘,两个兄弟。她便问老太太待人怎样?我说她老人家,待下人是最好不过的,从前我那位太太,和她就像亲生母女一样。她说:‘还有你那两位令弟,也有太太吗?’我说:‘有的。但是你今天晚上,为什么盘问起我的三代履历来了?’她笑着问:‘你猜呢?’我说:‘你这个意思,我早就明白,但是我是个吃笔墨饭的人,哪里有力量在这里头娶人?你们都是看惯了花花世界的,又哪里能跟我书呆子去过日子。’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以为她必定有一篇大道理驳我,谁知她竟承认我这几句话有理。她说:‘你这话却是老实话,这个时候要你拿出一万八千来,你自然是拿不出。但是六七百块钱,你也拼凑不出来吗?’我说:‘你这话我又不信了,难道你的亏空,就只这几个钱吗?’她说:‘我自己是没有什么亏空,就是一点小帐,那不值什么。就是这位老的花头太大,没有两千,她是不会放手。我私下还有几件钻石,大概值一千多块钱。’说到这里,对我笑了一笑。说:‘真要作人家人,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说不得了,为了你,我情愿把它换脱,只要你凑几百块钱,这个事就成功了。’我听了这话,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便说:‘你有这一番好意,几百块钱的事,我哪怕化缘,也要化得来。可是跟着我,只好过青菜豆腐日子,没有洋楼住,也没有汽车坐的,你不后悔吗?’她说:‘这话,你不说,我也明白的。老实说,这里面的人,要出去住洋楼坐汽车,只好作姨太太,外面好看,心里的苦,说不出来。到了一百岁,还是姨娘,样样在人后面,一世也出不了头。许多人从了良又翻出来,哪里都是愿意的吗?’”杨杏园道:“倒看花君不出,竟是能看破虚荣,很存一番打算的。你对她还有什么条件呢?”何剑尘道:“这一天,就商量了一晚上,结果我尽一个月内,筹七百块钱,筹办到手,再和她领家妈开正式谈判。她依允,自然无事,她不依允,大概还免不了一番大交涉。好在只要我和花君打个里应外合,也不怕她不肯。现在就是这笔款难筹。我听见说,你在邮政局里还有一笔储金,我想替你移动一下,不知你可能帮我一个忙?”杨杏园笑道:“你也是当代的财政家,无孔不入了。老实说,这一笔款是代舍弟存的升学预备费,共总不到二百块钱,你拿去了,还是无济于事。”何剑尘道:“一处等来,却是不容易,我只是分途募集的一个办法。若是一口气能筹到,那是更好了。”杨杏园道:“就照你的限期说,还有两个星期,慢慢打主意罢。真是你想不出法于来,邮政局里那笔款,我总可以借给你,那是毫无问题的。”何剑尘笑着拍拍杨杏园的肩膀道:“老弟!难得你这样慨然帮忙,我必定为你作个好媒人谢你。”他就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杏园心里正在想:不料何剑尘还有这样一段姻缘。只听见外面院子有人嚷了起来道:“混蛋!徐老爷少的了你们的钱吗?还要你这一次两次的,在我前面来讨!我明日告诉馆董刘大人,会长王都统,把你们这班混蛋东西,全轰了出去。”杨杏园一听,是这馆里住的徐二先生,在那里发脾气。便踱出院子来,看他再闹些什么。只见他站在大庭里,指手画脚在那里骂,长班垂手垂脚站在一边,不敢做声。杨杏园便上前问道:“次午先生,什么事发这大怒?”徐二先生走近一步,指着长班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前前后后,总没有欠过他什么钱。这两个月因为手头紧一点,差了他们两个月饭帐,也是有的,他就问我讨起钱来。我一千八百,也常常借过人家的,没有看见人家这样对我讨过。这混帐东西,简直瞧我不起。”杨杏园笑道:“别理他,不值得和他们惹这些闲气。”徐二先生哪里肯听,对长班还是混帐王八蛋的乱骂。这时,旁边厢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喊道:“徐老二!你这就不对了。他们当长班的,有多少钱和住会馆的先生垫伙食。他问你要钱,也是正理。就算他要错了,你骂他一顿,也就算了,你尽闹什么?”杨杏园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老头子,秃着一颗圆头,一脸的红麻子,鼻子下,有一把半白的胡子,身上穿件蓝布袍,外套大襟青缎旧背心,下面穿的厚布袜子,方口布鞋,一望而知是一位来自田间的老先生。他两只大袖口,都卷着半边,他一只手摸着胡子,一只手拿着两个核桃,只在手里搓,把两只眼睛睁的铜铃也似的,望着徐二先生。徐二先生一看,先有三分心怯。便道:“胡三老,你老人家有所不知。”胡三老睁着眼睛说道:“什么?我有所不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哪样不知?倒要请教!”徐二先生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也弄僵了,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杨杏园便把胡三老一扯道:“原来是老先生,一年不见面,越发的发福了,我几乎不认得。这回几时到京的?”说着,带拉带扯,把他拉到自己院子里去了。徐二先生这才过了这个难关,便溜着走了。会馆里的人,大家好笑,都说:“胡三老一来是皖中的财主,二来是儿子当议员,三来徐先生的书记是他荐的,不然,徐先生也不能这样听话呢。”这里杨杏园把胡三老拉到自己屋子里,请他坐下。他先说道:“杨先生,你瞧徐老二这人,他不过芝麻点大的小差事,动不动就端官排子,你说可恶不可恶?”杨杏园笑道:“他这个人,就是这点毛病,其余都很好。其实呢,这种人就很多,也不是他一个人。”胡三老道:“杨先生你说我骂的他对不对?”杨杏园知他这老头子欢喜戴高帽子,便道:“你老人家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应该说的,这种抱打不平的事,也只你这位老英雄,可以出来做。”杨杏园误打误撞,说出了“老英雄”三个字,谁知正对胡三老一股子劲。他把腿一拍道:“着!老贤侄。你这句话,就是我的知己。我常说,在会馆里住的人,只有你一个人干净,没有一点官味,其余都是狗窟里钻一下,猪圈里钻一下,什么老爷?什么先生?”杨杏园怕他往下骂,便道:“你老人家别理他,到会馆里来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坐。我听见说,你老人家年壮的时候,南北水陆路走过十五省,多见多闻,很愿意在你老人家面前领教领教。”胡三老摸着胡于哈哈大笑道:“怎么?老贤侄,你知道我走过十五省吗?”杨杏园道:“同乡谁人不知,我早已听见说了。”胡三老把手心里握的两个核桃,搓的得啦得啦的直响,一只手将胡子摸上几下,笑道:“提起当年出门的事,那真有得说了。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轮船火车,整万里路,也只好走啦。走路那还不算什么,旱路上有旱路上的强盗,水路里有水路里的强盗,客住站,船靠岸,哪里不要留心。”胡三老说到这里,将衫袖望上一卷,露出他的胳膊,上面有一个大疮疤,给杨杏园看。说道:“你瞧!这就是被响马所砍的刀伤。”杨杏园笑道:“我说怎么样?就这一点成绩,就够得上老英雄三个字了。”胡三老见杨杏园一再恭维他,喜欢得眉开眼笑,连他年轻的时候,偷杀村庄里肥狗吃的事情,都说出来了。这天他在杨杏园这里就谈了几个钟头。以后他到会馆里来,别的屋子都不去,专在杨杏园屋子里坐。
   光阴容易,转眼就是一个星期。何剑尘所筹的款项,依然无着,十分着急,但是他在花君方面,却不肯丢这个面子,对花君总说已有把握了。就是花君自己想,六七百块钱的事,在何剑尘当然也不算回事,一定可以有的,她就懒懒的做生意。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交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干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勉强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续弦,哪里会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发财,只要把亏空洗干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干五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逼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黄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儿,一阵一阵的,被风吹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吹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不行,必须你把喜事的程度,办到什么样子告诉我,我才和你帮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费心。”何剑尘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话太长,你又是一个最喜欢搜根究底的人,我实在怕和你说的。简单的说,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里了,她现在是等我筹款子赎身。”杨杏园道:“什么?已退捐了么?这是哪一天的事?”何剑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杨杏园道:“她那位陈家里,也不让于梨云的无锡老三。她怎样能轻轻易易的让花君下了捐?”何剑尘道:“你哪里知道,这一个星期之中,明闹暗吵,也不知闹有多少场。到了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见客,陈家里气不过,就把她叫到小房子里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又骂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闹,忍痛受了一顿苦,回到班子里去,不声不响,泡了四盒火柴头,打算喝下去。却被阿根看见,把它抢下来了。回头陈家里来了,龟鸨聚在一处商量,说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只要姓何的出几个钱,你就让她走罢,要不然,这样天天闹下去,生意是没有望的。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人财两空?陈家里仔细一想,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把她带回小房子里去亲自看着她,对她说好说歹,说:‘我并不是不让你从良,只望你多帮我两年忙,把亏空弄干净了,再让你走。现在你要从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为我误你一生。只是你轻轻快快一走,丢下我,好比铁匠围裙,浑身都是火眼,怎样得了?我这几年,也没有待错你,你跟着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吗?况巳我这亏空,总也是为你累下来的。你既然要走,也应该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总把你当亲生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长的,我求你,就只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债主逼死我吗?就不问我吗?’说到这里抹着鼻涕就哭起来。”杨杏园道:“你何以知道这样详细?”何剑尘道:“这都是阿根来告诉我的。花君到底心软,被她一哭,心就哭软了。就叫阿根来把我请了去,商量这件事。说来说去,至少还要预备八百块钱。在北京是决计筹不出来的,我只好亲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顺便把几件钻石,就在那里卖出去。”杨杏园道:“花君当真把钻石送给你吗?”何剑尘道:“这个岂能假的。”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白银小豆蔻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有两只戒指上面的钻石,都有豌豆来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着一副小些的钻石。何剑尘便一样一样拿给杨杏园看,微微笑着说道:“如何?”杨杏园不料花君居然有这些积蓄,还能完全交给何剑尘,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说道:“这四件东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块钱。照我看,可以到一千五。完全卖脱你就不必筹多少了。”何剑尘道:“你不知道,不是接了人到家,就算事的。添制衣服,买木器家具,以及家里零用的东西,哪里不要钱?照我算,至少还要预备一千。就是我到天津去,也没有什么把握,还是撞木钟呢。”说到这里,看看手上的表,已经五点了。说道:“我还要到几个地方去。话就是那样说,奉托!奉托!”说着把豆蔻匣子依旧揣在怀里,匆匆的就走了。
   这天晚上,他就到天津去了。谁知一去三天,一文钱也没有张罗到手,钻石虽然卖了一千四百块钱,差的还多,而且花君已住在小房子里了,若叫她尽等,不但自己面子收关,恐怕还有万一之变。在天津哪里能住下,一点没有头绪,又跑回来了。自己想想,可以和我画策的,还只有杨杏园。下了火车,一直便到皖中会馆来。他一进门,便想和盘告诉杨杏园,偏偏有一个红麻子白胡子的老头子,坐在他屋子里,叫他去不好开口。杨杏园看见何剑尘来了,哪里忍得住,便先问道:“你在天津去三天,款子等得怎样了?”何剑尘皱着眉毛说道:“不要提起,我自己所指望的,竟是一钱莫名,这却怎样好?我本想在那里多住几天,一来报馆里的事,不能久请你代劳,二来花……”说到这里方觉得旁边还有一个生人,一时便把话顿住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我们这位胡三老,也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最喜欢管人家这些儿女账,你有话只管说。”何剑生很踌躇的说道:“你想想看,那位既脱离了原地,在外面住着,她就恨不得早一日离开他们。不然,她就不疑心我,也要防他们或有变化呀。所以我非急于回来不可。”杨杏园道:“但是你回了京,款子就有把握吗?”何剑尘把脚一顿道:“哪里有把握。”说着,又满脸堆下笑来,连连对杨杏园拱手道:“你还得帮我一点忙。”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胡三老坐在一边,一声不言语,左手摸着胡子,右手握着两个核桃,只是得拉得拉的搓。他见何剑尘话说完了,忽地站了起来,对他说道:“我来多这回事罢,我借一千块钱给你老哥,完了这一桩喜事,好不好?”何剑生听了这句话,真出乎意料之外。但是一看他正正派派的说话,又决不是取笑。便拱拱手道:“我刚才进门,忙得过于大意,连你老人家贵姓都没有问,真是所谓萍水相逢,哪里敢来相烦呢?”胡三老涨红了脸道:“何先生,你以为我这一大把胡子的人,还和你取笑吗?你莫瞧不起我乡下老头儿,拿出万把银子来,那还真不算一回事呢。”杨杏园听见胡三老说借一千块钱给何剑尘,这一喜非同小可,正想接嘴,不料何剑尘三言两语,把老头子就说僵了。把一桩极好的事情,几几乎弄坏。连忙对他使个眼色,教他不要多说话。便笑着对胡三老道:“你老人家说话,说得到,作得到,我是知道的。你老人家在兴头上,只管干这些英雄豪杰的勾当,可是将来令郎听见了,不知道底细,还说我作晚的,哄骗者前辈,请你老人家借出整千块钱来,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干这不要紧的事情,岂不冤枉?弄到那个时候,何先生一刻儿又拿不出钱来还债,反弄得大家不好。你老人家以为如何?”胡三老道:“不要紧,我作我的事,哪里许他们说一个不字。你若以为我是玩话,我明天就拿钱交出来,好不好?”说着又对何剑尘道:“朋友!你和我并不认识,要我借一千块钱给你,交情上,是谈不到。老实话,我是看在那位小姑娘的面子上,借钱给你的。我见她怪可怜的,借了钱给你,就好教她跳出火坑了。”这老头子夹七夹八说上一遍,何剑尘一点摸不着头绪,愣了许久,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笑道:“这话还得告诉你呢。你那天上天津去,不是在我这里说许多话吗?老先生睡在隔壁屋子里,就全听见了。你去后,他老人家问我,我自然都说出来,他就很佩服花君。昨日花君打电话来请我去,问你的信息,老先生他正在这里,他说杜十娘这样的人,难道现在也是有的,就要一路去看看。见了面之后,他自信老眼之非花,认花君是个有觉悟的女子,所以今日慨然借这笔钱给你。是君子成人之美之意。你不知道,老先生就是这个脾气,要帮忙,不在乎交情深浅。他老人家常常自比《儿女英雄传》里的邓九公,其胸襟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剑尘听了杨杏园一番话,早已心领神会,便对胡三老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说道:“我是不知道有这番经过,要是知道,决不会推辞的。”说到这里,又向胡三老一拱手道:‘哪末,就全仗您这位老黄衫客了。”胡三老笑道:“黄衫客这个称呼,却不敢当,你也不是李益一流的人。这一千块钱,不过是借给你,暂救目前之急,又不是送给你。要是白送给你,那才算得是侠义作事啦。”何剑尘道:“不然,君子济贫不济富。我并不是借钱还不起的人,自然犯不着要老先生白送。倘若真是穷小子,老先生真送一千块钱给我,也未可知哩。”这句话胡三老颇听得入耳,摸摸胡子,点一点头道:“这话很对。”杨杏园心里想道:“何剑尘这人,真会看风转舵,居然大拍起来了,我索性紧这老头儿一把,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便哈哈大笑道:“今日之事,痛快已极,我要浮一大白。”说着,拿出一块钱来,叫长班去买上好的三斤花雕,又打电话给通商饭庄,叫他送几样大碗菜来。对胡三老道:“你老人家常说我不配陪您喝酒,这位何先生却有个上斤的酒量,回头可以和你比比了。”胡三老道:“喝酒我是不推辞的。不过这位何先生还没有谢我,他怎好和我先吃起你的来。”杨杏园道:“有酒就喝,管他是谁的。今天算我代他谢您,明天他再还我的礼,你老人家来个双份儿,不好吗?”说说笑笑,一会子菜都来了。杨杏园便叫长班胡二拿出一把大壶,把酒烫的滚热,然后将菜摆在桌上,点起灯来,三个人便开怀畅饮。喝到一个钟头以后,胡三老一人,差不多喝了一斤半,忽地站了起来,把背心一脱,搭在胳膊上,在大袖子里,抽出一条毛绒手巾,只擦头上的汗。说道:“不能喝了,再喝就要抬回去了。”说着,踉踉跄跄,就走了出来。杨杏园一时没拦住他,他已经出门了,心里正怕他摔着,只听见院子里“噗咚”一声,接上一句“哎哟”,大家都吓了一跳。要知怎样了,且听下回交代。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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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胡三老走出院子去,只听见“噗咚”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杨杏园赶紧走出去,连问怎么样了,长班正提着一壶开水进来,说道:“没有什么。胡老太爷踢倒院子里一个花架子,吓了我一跳。”杨杏园再要问胡三老碰伤了腿也没有,谁知他头也不回,走得远了。何剑尘笑问杨杏园道:“这个老头子,我看他有三分憨气,大概他说借钱给我,竟是靠得住的事。”杨杏园道。“你莫要小看了他,他任快的事,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你明天上午来,包你有一千块现洋到手。’啊剑尘听了这话,越发放心,欢天喜地的走了。到了次日,胡三老果然拿一千元钞票来了,当日杨杏园转交与了何剑尘。
   何剑尘有钱在手,自会去办他的事,只是教杨杏园添了无限的感触。此心一动,不由自主的,就走到松竹班来了。这天恰好那无锡老三并不在班子里,是一桩最痛快的事。杨杏园来了,房里的阿手,就在茶叶瓶里抓茶叶泡茶。梨云道:“哟!等我来罢,不要那个。”说着,在茶盘于里,拿过一把小小的洋瓷壶,揭开盖子,看了一看,里面是干净的。然后在衣服橱里取出一个玻璃罐子来,撮了一把茶叶放在壶里面,这才交给阿毛去冲开水。茶泡来了,梨云拣了一个白净茶杯,倒上一杯,递给杨杏园。笑道:“你尝尝看。”杨杏园本坐着的,接了茶杯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太客气,不敢当。”梨云笑道:“不要废话,你尝尝是什么?”杨杏园坐下来喝了一口,偏头想了一想,回头又喝了两口,笑道:“很好的龙井。”梨云把头一偏,笑着说道:“呸!你还混充会喝茶呢。”杨杏园笑道:“北京人喝茶,于脆只有两样名称,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香片,没有茉莉花的茶叶叫龙井,也无所谓好歹,只晓得叫几百一包。刚才我尝尝茶味,并没有茉莉花香,那末,我说是龙井,并没有错啊。”梨云道:“你真会辩嘴。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姊妹从南京带来送我的,她说叫雨前毛尖,出的地方,就在你们安徽呢。我想,我又不讲究喝茶,何必白糟蹋它,所以留在橱里,等你来泡给你喝,也免得你来了,老说我们茶叶不好。”杨杏园笑道:“那末,着实的谢谢你了。我不是何剑尘带我逛胡同以后,除了这个茶,可说没有别的嗜好,现在就不然了。”梨云瞅了他一眼,笑道:“又要瞎说。你提起何老爷,我倒要问你,五阿姐的事怎么样了?”杨杏园道:“咦,奇怪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吗?”梨云道:“自从她搬到凤仙班去了,见面很少,就是见了面,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问人家这些话。就是她退了捐,住在小房子里,还是你告诉我以后,我才听见别人说呢。”杨杏园听她如此说,就把何剑尘最近筹款的情形,略略告诉她一遍。梨云坐着低了头,把一只手去搓她驼绒夹袄的衣裳角,无精打彩的说道:“那么,人家是好了。”说完,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杨杏园看见她这种情形,真是:伤心恨我,薄命怜卿,弱情婉转,无词可达。便挨着梨云旁边椅子坐下,正想说几句话安慰她,只见门帘一掀,一个人伸进半截身体来,口里操着苏白说道:“哎哟!要好得来。”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同班子里的素梅老四。只见她穿了一件线色旗袍,穿了一双高底鞋,枭枭婷婷,手上拿着几张绿色小纸券,走了进来。梨云便站了起来说道:“四阿姐,坐(口虐),夜饭阿吃过?”素梅随口答道:“吃过哉。”回转身来,把那几张绿色纸券,递给杨杏园问道:“杨,你看看,这上面说些什么?”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春明剧场水灾游艺会的入场券。券的正面,列的是戏价,座位一元二元三元三级,另外头等包厢一百二十元,中级包厢四十元,普通包厢二十四元。这张戏券,标明是前七排,价目三元。券的那一面,是游艺的目录,头一天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第二天趣剧:先生的鼻子,正剧:老妈子的恋爱。第三天趣剧:?……正剧:丢人吗?下面一律注明,十校戏剧革命社合演,旁边还有小注两行:“每券一张,适用一日,任何机关,概不优待。”杨杏园看完了,笑道:“好硬的戏价,梅兰芳杨小楼的义务戏,也不敢说这几句硬话呢。”素梅道:“我听见说,这是看文明戏的票券,不知道是也不是?”杨杏园道:“是的,你在哪里买的?”素梅道:“谁花一块钱买这个?花两角洋钱,游艺园文明戏有得看呢。”杨杏园道:“难道你是捡来的吗?”素梅道:“不是,是一班华国大学的学生送我的。你要吗?我送你一张。”杨杏园道:“谢谢!我没有工夫看戏,你转送别人罢。”素梅在这里一打扯,杨杏园和梨云就无话可说了。三个人在一处坐着,说了一起,不觉就是九点钟,杨杏园只得捺住兴头,赶着回去。
   车子走不了几步,只见逍遥球房里嘻嘻哈哈,走出一班少年来。头一个,便是杨杏园的朋友李吟雨。杨杏园扶着帽子和他一点头。李吟雨连连招手道:“请下来!请下来!我有一句要紧的话和你说。”杨杏园只得走下车来。李吟雨便在衣裳袋里,抽出一搭红绿黄色的彩券来。杨杏园一看,正是刚才看见春明剧场水灾大游艺会的入场券。便笑着问道:“找我有什么事,难道要送我一张戏券吗?”李吟雨正色道:“这是我们筹款赈灾的戏券,哪里能送人?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人看戏也要出钱哪。”说到这里又转出笑容来,将那一沓戏券,交给杨杏园道:“这是头二三级的戏券各十张,一共三十张,你的熟人很多,替我包销了罢。”杨杏园接了戏券,口里念道:“一三得三,一二得二,再加上十元,共六十元。”笑嘻嘻的对李吟雨一拱手道:“对不住,这个年头,六毛钱也不容易,教我包销六十元戏券,不是给我开玩笑吗?原壁奉还,另请高明罢。”说着把戏券双手送回李吟雨。他把手一拦道:“不!你销多少是多少,将来再结账,好不好?”杨杏园道:“照我看来,恐怕一张也销不了,那怎样办呢?”李吟雨道:“你这话,我不信!我们又不是自叫人家捐钱,还请人家看爱美的戏剧呢。”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北京人脑筋顽固,那种锣鼓喧天的戏剧,他真舍得整块钱去看,你们学生的革命戏剧描摹世情太深,他们哪里能懂这样高尚艺术呢?”李吟雨道:“你不愿意代销,我也不勉强。那末,你自己这一张,总可以销罢。不讲朋友的面子,难道也不俯念灾黎吗?”杨杏园被他逼得没法,只得拿出一块钱买了一张三等票,然后才上车去了。李吟雨收了一块钱,往口袋里一塞。这一群少年里面,有个叫小刘的,也是华国大学的学生,专喜欢逛二等茶室。便和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那一块钱,能不能借给我开两个盘子?”李吟雨对众人道:“时候不早,我可要到筹备处去走一趟,明天会罢。”大家正要来拦住时,李吟雨扯腿便走,早闪开了。那些人,要在胡同里兜圈子,也就由他去。
   李吟雨出了韩家潭,坐了一乘人力车,便往华国大学来。走到门口,顶头碰见水灾游艺会筹备会主任吴士幹。吴士幹伸出巴掌来,握着他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好极!我正要找你呢。”李吟雨道:“我两天没有会见你,销票的事情怎么样了?”吴士幹道:“话多得很,里面去说罢。”说着,便引他到里面筹备处来。李吟雨早进屋子去,只见大餐桌子上,伏着两个人在那里写账,一个是萧百炼,一个是方大起,都是戏剧社里的优秀分子。他们看见吴士幹进来,便将账递给他看,一面说道:“这个账,我们已经仔细的算好了,商务印书馆送去票一千张,可收入一千四百元。中华书局送去票五百张,可收入七百元。请人分销的共二千张,可收入三千元。三天的包厢,合计可卖一干五百元。临时门票,每天算五百元,也有一千五百元!共起来总可以卖入八干多块钱。我们把一千块钱来开销,还可多出七千元来赈灾。所以我的意见,我们既然尽纯粹的义务,前后台的茶烟和每日一餐饭,总要好一点才对。”吴士幹道:“我是服从多数的,只要大家同意我也无成见。据密斯脱萧的意思,要怎样办法呢?”萧百炼道:“你看我这里有张单子。”说着,便将单子送了过来。吴士或便拿着和李吟雨同看。上面写着道:“舞台赁金,每日四十元。布景工人,每日工资八元。加添汽油灯四盏,每日十六元(原有三盏不够)。加增台上电影赁金每日十元。每日前后台烟十筒,七元。龙井香片各一斤,共七元。南席每日十桌,共一百二十元。各演员车资,每人一元,每日约共四十元。化装用品,每日十元。零星杂用,每日约五十元。”吴士幹念了一遍,说道:“俄尔来梯,不多!不多!三天未必用得了一千块钱呢。”李吟雨道:“每天南席十桌,似乎多一点,前后台和招待员童子军在内,也不过六十个人,用圆桌面来坐,坐十二个人不算多。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有五桌就够了。”萧百炼摇头道:“罗罗罗!我们演戏的时候,总有几个帮忙的朋友,为赈灾的事,虽然可以叫人尽义务的,可要是请人吃餐饭,也是顺水人情哪。”吴士幹道:“十桌就十桌罢,只要我们每天多卖一个包厢,钱就有在里面了。”说着回头便问李吟雨道:“密斯脱李,你所代销的票,怎么样了?”李吟雨随即答应道:“我要全卖出去,早销完了。不过这些买票的,都不肯马上拿出钱来,要看完了戏以后再交款。我想,戏一演完之后,我们哪有许多工夫去收那一块两块钱的账?所以我没有卖,留得开演的日子,在票房里现洋卖出去,那不更好吗?”吴士幹道:“其实呢,只要卖出去了,收钱这个麻烦,也省不了的。好在你一人名下的有限,留得票房卖也无不可。那末,你明天要把票交回来,你改入演剧股罢。”李吟雨道:“好极了!我正想在戏里去个角儿玩玩。这样说,从今日起,我就脱离交际股了。”吴士幹道:“我的意思,你在后台照应点好了。你真要加入演剧,可得赶快认定角色去读脚本,免得临时仓卒误事。”李吟雨道:“那是自然。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到演剧股去认定角色。”吴士幹道:“他们现在第一教室,排戏主任卜耀联你是熟人,你自己去找他好了。”李吟雨听了这话,一团高兴,就往第一教室来。便由卜主任,派了他一个重要角色。
   从这天起,李吟雨自己拿了一份油印的脚本,放在身边,只要有工夫,摇头摆脑,手上比着说话的姿势,便拿出来读。日子很快,转眼就到了水灾游艺会的第一天。这天他们所要演的趣剧一只狗,正剧倒粪夫的婚姻,在学校里已经试演了两天,成绩很好。大家十分高兴,都说这爱美的戏剧,在春明剧场这种新式舞台上来演,一定可以得群众的欢迎。戏剧股的人磨拳擦掌,都要一试身手。到了下午四点钟,大家都上春明剧场来,那些身上挂红绸条儿的招待员等人,已经在前台忙个不了。走到后台,见里面已经贴了许多黄纸条儿,也有写男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女角化装处的,也有写后台庶务处的,也有写演员休息处的。单是这休息处,就是一个专司其事的人,这里有两张桌子,许多椅子,桌子上摆了几十个茶碗,八把瓷茶壶,四壶泡的龙井茶,四壶泡的香片茶,一列又排了十筒炮台烟卷,演员和到后台来玩的人,围着在一处抽烟喝茶,说说笑笑,好不有趣。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应该化装了,主任吴士幹先生,便指挥仆役在墙上贴出一张条子来,上面写道:“前楼已将酒席摆好,演剧股诸君,请至前面用饭。”这张条子贴出,后台的人,就一窝蜂似的,走左右楼包厢的后面,分两股跑往前楼,顿时只听一阵擂鼓也似的楼板响。李吟雨走到前面,一看摆上五桌,一刻工夫人已坐满,还有许多人站着。吴士幹也站在旁边,说道:“还有五桌啦。前台诸位,可以慢点用饭罢,好等演剧的吃饱了去化装。”坐在桌上的,听见这样说,慢腾腾退下来了几位,也就有几位赶紧上前补缺,依然前后台混杂。后来还是由吴士幹亲自指定哪个坐,哪个且请慢一步,这才坐定。这饭虽然是整桌的席面,这些演员,热心艺术,哪里有工夫慢慢的饮宴?何消片刻,饭已吃完,他们就赶忙跑往后台。装扮好了,差不多七点,趣剧快开演了。这时台前办事的人,纷纷往后台跑,都要找主任吴士幹。一会儿,宗吾用满头大汗,也跑了进来,口里说道:“这怎怎怎样是好?我们的计划,完全失败!”吴士幹连忙问道:“我请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宗吾用道:“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其他几家代售处,我都问了。他们回答的话,都是一样,说戏券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吴士幹跳脚道:“唉!这是我大意,事先调查一下卖票的情形就好了。”又问前台卖票员白慧心,卖了多少票。白慧心道:“还没有开始卖票呢。”吴士幹听了摇摇头,便走到台面前,揭开一点儿戏幕,望外张着,只见楼上包厢里面,有一个厢里,坐了一个老太太,有一个厢里,坐了几个妇人,都闲着坐在那里抽烟卷。散座上也有七八个人,无精打采的坐着。楼底下正座,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十个人,有一大半都认得,正是同学的学生,就是不认得的,在学生会里也很有些会过面,他们前来,大概都是帮忙的。低下头一看手表,离开演只有半点多钟了。这一来,他也急得满头是汗,赶忙跑到前台,告诉那些办事员说道:“卖票不卖票,那还不要紧,若是没有人看戏,我们怎样演?现在我想了一个好法子,今天咱们送戏一天。这票房里有多少票,全拿出来,诸位可以一个人拿一百张到大街上散去。我一面打电话到各学校,叫他们邀同学快来,我想总可以上一半座。”大家听了,劈劈啪啪一阵鼓掌,说法子极妙。大家便拿了戏票,出了春明剧场,分途分散。这个法于,却很巧妙,不到半点钟工夫,男女就来了千把个人。吴士韩一头大汗,这才收拾干净,就拿着铃子叮当叮当摇了起来。一会儿开幕,先演趣剧,这个时候,在街上得了戏券的人,纷纷的进来,满戏场里,只听哄哄的声浪。台上演戏的人,只管说话,台底下哪里听见一点?这趣剧演完,正剧开幕。剧中的主角,是一个富家翁,乃是何钟音去的。他穿了一件红缎袍子,外罩青马褂,头上戴了小瓜皮帽,加上眼镜,夹上夹鼻子的胡子,居然是个老者。便背着手,在布景后面,踱来踱去,口中叽哩咕噜念脚本里的话,说也奇怪,念得烂熟的脚本,这个时候竟很有些仿佛起来。心里扑扑的跳,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他想道:“别慌!越慌越糟!”便走到休息处,抽了一根炮台烟,又喝了一杯茶,然后走到布景后面,静等出台。过了几分钟的工夫,照着脚本上,应该是他出台的时候,他便弯着腰,一步一点头,左右两摆手,走着官路出去。偷眼一看台下,只见许多人的眼光,都射在自己身上,心里却又扑扑跳起来,手脚不知道怎样好。脚本里面所有的话,也忘记了如何说起。他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便随口诌着话说起来。在台上和他说话的角色,前言不对后话,也慌了。而且那个角色又是一位宁波人,配上他的衡州京话,简直两个人,谁也不知谁说什么。后来何钟音想起头绪来了。脚本里头,有句“那还了得”,便由台左跑到台右,台右跑到台左,举起手,口里说道:“那还了得!那还了得!”台面前前一排有个老头子,看看只摇头,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左右座上的,也都皱着眉毛,对着台上。何钟音在台上一眼看见,指着老头子骂道:“不许胡闹。”老头子淡淡的说道:“我胡闹?就算我胡闹罢。”台底下的人,看见台上的演员和看客吵起来,顿时一阵巴掌,开了几十架机关枪一样,闹个不休。在这巴掌声中,也有叫好的,也有撮起口来吹哨子的,也有哈哈大笑的。有几个激烈分子,一直走到台面前,指着台上乱骂。一个说道:“现他妈的眼,这哪是演戏,简直是一阵狗叫啦,进去哟!”又有一个说道:“叫化子叫街,还比你受听,不轰你下台就得了,你还乱骂人!”何钟音气急了,把夹鼻子的胡子,拿在左手,把那副空框的眼镜,拿在右手,站在台中间,像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士幹看看不好,只得走出台来,站在台口,和台下只摇手,说道:“诸位请坐!诸位请坐!维持秩序。”这时弹压的警察也来了,便说好说歹,把看客劝着全行归了坐。吴士幹忘记了这是台上,依旧还站在台口上。看客里就有人指着说道:“那个不是演戏的,快请进去。”这一句话,把全场的人,都提醒了,都哈哈大笑。吴士幹羞得满脸通红,望台后便跑。何钟音站在一边想起演戏来,赶紧把胡子在鼻子眼里夹上,又戴上那副空框眼睛。台下人看见他当场夹胡子,有几个人叫倒好,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没有演到三幕,台下的人,纷纷的都退了出去,到了最后,只剩得一二百人。还有过路的,走门口经过,看见里面灯光通亮,可以自由出入,也陆陆续续的走进来,站在椅子背后,胡挤一阵。吴士幹一看,太不成规矩,就在后台对大家道:“北京人死顽固,他只会听那一板三眼的戏,不配领教这样高尚的艺术,我们闭幕罢。”有人说:“戏还没有演完,怎样好闭幕?”吴士斡道:“管他演完没有演完,糊里糊涂闭了幕就得了。”说着,就在后台叮当叮当摇起铃来。前面管幕的,听得后面铃响,老老实实,照规矩把幕闭了。那些看客,也不知道是什么情节,看见幕闭了,悬出一块演完的牌子来,才知道戏已完场,这才起身出去。有几个坐得倦了的,还打几个阿欠。春明剧场的管事人,看见这班学生,就这样随随便便的散了戏,还怕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了官厅的干涉,赶忙跑到后台来打听。吴士幹道:“没有什么事。这本戏,因为要结束得耐人寻味,所以不等有结果,就闭了幕。”管事人说道:“今天的人,并不很多,你们也不过卖出七八百张票吧?”吴士幹道:“我还没有调查,大概一千张总有。”管事人道:“也许今天没有人知道,所以门票少一点。大概明天总好些。”吴士或随口答应道:“是是!”他心里一肚子的不好受,哪里有工夫闲谈。正想要走,那管事的人又问道:“吴先生,那位演滑稽角儿的,姓什么?他那一口北京的话,说得还好,其余的角儿他们的话我都不很懂。”吴士幹道:“是!明天会罢。”说着就走了。
   他出了春明剧场,雇了车,一直就回公寓。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公寓里的门已经关得铁紧。他乒乓乒乓,将门一阵乱褪,伙计答应不迭,前来开门。门打开了,伙计一见是吴士幹,笑嘻嘻的说道:“您啦!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了吗?今天散了戏,有的是钱,就在东方饭店开房间,不回来了。怎么夜静更深的,又回来了呢?”吴士翰听了这些话,一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自己房里去。伙计暗想道:“有几个钱就抖起来了,和他说话,他都不理呢。”这一晚上,吴士幹哪里睡得着,次日一早,洗了脸就往学校里跑。到了学校里,便赶忙打电话,到本校以外的九个学校,把水灾游艺会的几个干事找来。这些人正愁着今天的票,又卖不出去呢,见吴士幹来找,以为他有什么法子,果然都来了。这时,已是十二点钟,正是休课的时候,他们便在第一教室开会。吴士幹首先走上讲台说:“我原来的计划,以为我们这样爱美的戏剧,每日至少好卖出去一千张票,所以一切用度,都放开手做去。谁知事实去的很远,连十张都没有卖出。这不谈别的开销,就是开销后台烟卷茶叶钱,还不够啦。自从筹备以来,我陆陆续续,已经垫用了一百多块钱,这个款子,算我倒霉,只当白扔了罢。此外还有昨天春明剧场的租钱,酒席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钱,共有二百四十多元,是我一时大胆,在本校庶务手里,把他办伙食的钱,扯了过来,约定今天早上交还他。他这个钱,今天下午三点钟就要使的,早上一见面,就问我要,是我说了,卖票钱,没有结账,钱不在身边,准三点以前交还他。现在已经一点钟了,怎么好呢?诸位都是筹备水灾游艺会的一分子,决不能叫我一个人为难,还是请大家想点法子,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罢。’大家听了这个话,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有几个人,伏在桌子上,捡起地下的粉笔头,在桌上写字玩。吴士韩站在讲台上,看见众人不做声,一查点人数,共到十二个干事。他又说道:“这个,再好算没有了。我垫了一百多,担任零头罢。其余的,可得要求十二位,每人担任二十元,要不然这事闹翻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说毕,抱着两只胳膊,交叉在胸面前,板着脸望着众人。大家听了这话,明知跑不了,又不好意思说不管。就有几个人说:“钱是可以担任的,但是拿不出来。就是拿出来,身上也没有现成的呀。”吴士幹道:“这话也是真的,但是在场有十二位,难道一个有钱的都没有吗?我现在倒有一个法于,谁有现钱谁先拿出来,后来我们再还他。只这么一通融,大家就过去了。诸位想对不对?”大家看见吴士幹这样说,这事可顶住了,想要脱身,大概不能够,彼此商量一阵,只得当场七拼八凑,凑足了五十块洋钱,先交给吴士幹。说道:“实在只有这些钱,你先交给庶务搪塞一下。其余的,我们明天送来,你看怎么样?”吴士或一想,这些人一走,哪里找他去。说道:“我原没有什么不可通融。可是今天三点钟的限期,我实在混不过去。”说着,站在讲台上朝着众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三鞠躬礼。说道:“诸位当我是个灾民,周济周济我,这还不行吗?”大家不提防吴士或弄出这样手段来,不好意思再来推诿,只得答应各人回去筹,准三点钟以前送来。这些人回家,哪里又有现成的钱?有的当金戒指,有的当手表,有的当物华葛袍子,零零碎碎凑着送来,还差五十多块。吴士幹一想,找远的来不及了,便把本校的宗吾用李吟雨何钟音几位会员,全找着了,硬要他们想点法子。宗吾用何钟音的寄宿舍,都离得学校近,各人答应去找一点钱来。惟有李吟雨说道:“我实在没带钱,怎么好呢?”说着把他那件崭新宝蓝色物华葛的驼绒袍子,在腰上拍了几下道:“你不信,我身上,简直不做钱响。要是寄宿舍离得近,我就把衣裳换下来,借给你当去,也无不可。现在是爱莫能助的了。”吴士幹听了这话,也没有说什么,便到别处去了。一会子,他又找着李吟雨道:“你知道我的钱差不多了,借衣服给我当的话,落得作个人情,是也不是?”李吟雨听了这话,跳起来道:“哪里来的话?要那样说,我还是朋友吗?”说着,把一只手解着钮扣道:“你拿衣裳来换,我马上把这件驼绒袍子脱下来给你当去。”吴士幹把两只手一拍道:“一刻儿工夫,我到哪里找衣裳给你换去?你这个与朋友共的快举,还不是白说了吗?”李吟雨道:“我实在是真话,你不相信,要说我是作顺水人情,我也没法于。”吴士幹道:“果然如此,好极了,我或者可以借件衣服来给你换。”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一刻儿工夫,他就拿了一件灰色爱国布薄棉袍子来,便递给李吟雨看道:“这件衣服虽是旧的,可是很干净,你看成不成?”说着,笑嘻嘻的,拱了一拱手道:“真是对不起,你这件衣服,也不过穿了两天,就换给我当去,我实在不过意。”李吟雨涨得满脸通红,真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便问道:“你还差多少钱?”吴士幹道:“大约还差十块钱,你这件袍子是物华葛的面子,准可以当得上。反正你借给我当,我明日和你赎出来得了。当多少钱,你就不用问。”李吟雨心里想道:“赎得还我吗?也不知道哪时的事情。好,我四十块钱做件新袍子,上当铺里存着去,那是什么话?何况今天下午,我还要去找厉白女士。这件衣服,她还没有看见过呢。”想毕,便道:“密斯脱吴,你既然所差不多,何必当我这件崭新的袍子。我想起来了,我身上还有五块钱,你拿去凑合着使罢。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随你的便。”吴士幹听见李吟雨这样说,要一定说借他的衣服,不要他的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只得笑着说道:“愿借衣服愿借钱,都随你的便,我怎样好来硬要。”李吟雨勉勉强强在身上拿出五块钱来,交给吴士幹,转身自去。他口头上虽然说不出一个不愿意来,可是他心里,恨极了吴士幹,万不料一句话,把今天晚上请厉白女士看电影的钱,却都被他逼去了。但是电影虽不必看,人总要去会的。到了这天下午,李吟雨功课一完,便到女子改造会来找厉白。好在这个所在,是来熟了的地方,也不用问,一直便往里走。他一直走进去,却听到一种奇闻来。要知什么奇闻,下回交代。
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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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厉白和着秦漱石汪晓音二位女士,正在那里研究嫁人问题。厉白说道:“女子嫁了人,一生育儿女,就要被家事缠住了身子。那时,决计抽不出身子来去谋生活。我的意思,我们黑斯班得的人选,第一要他有钱,有了钱,什么问题。就都有法子解决了。”秦漱石笑道:“密斯厉,这句话,也不尽然吧?有了钱,别的可以想法子,这非斯问题,也可以想法子吗?我现在立下一个标准,设若有两个人,一个有几十万家产,长得又麻又黑。有一个人,一无所有,却长得犹如卫玠,赛似潘安。请问你愿意嫁哪一个?”厉白道:“自然是嫁那个有钱的麻子。”秦漱石笑道:“我就不然,情愿嫁那个一无所有的。因为爱情这样东西,首先是要求精神上的安慰,只要心里欢喜,有钱没钱,那不成问题c不然,黑斯班得一长得不好看,你一见人家少年夫妇,成双作对,心里就说不出来有一种痛苦。老跟着一个不愿意的人勉强说恋爱,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汪晓音道:“密斯秦这句话,我也有一部分赞成。但是我的意思,还要注重才学,专是非斯长得好看,肚子里一点东西没有,岂不成了个绣花枕?和这种人结婚,还不是得不着精神的安慰吗?所以这无口边的才,和那有贝边的财,还比较要紧。你二位以为如何?”厉白道:“注重人才,更有弊病了。北京人有句话:‘小白脸儿,不安好心眼儿’,没有什么学问的,还对付不了,若加上他肚子里再有一部春秋,那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秦漱石道:“有学问的人,不见得就个个没有好心眼。若要照你这种标准去择人,只要有钱,就是个蠢牛,也去嫁他吗?”厉白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要说一句疯话。平心而论,谁也愿意嫁个好看的人,但是我们却不如男人那样自由,往往受许多阶级的限制,所以择人里面,缩小了许多范围。我试举一个例:少爷老爷,看见家里有好的丫环使女,马上可以娶她做太太或姨太太。我们做小姐的,看见有好的听差茶房,就不能和他结婚。要不然,就成了社会上一种妄人了。这样说来,女子嫁人问题,以相貌为取舍,不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干脆以金钱为转移的好。”秦漱石笑道:“据你这样说,大概你就受了这样的痛苦,对不对?”厉白道:“我譬方这样说罢了。你想,这种事,世上难道没有吗?”汪晓音道:“你们不要吵!说了半天,还没有得个结论。现在我要问一句,我们到底要嫁怎样一个人,才算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厉白道:“自然要把刚才我们所讨论的,样样都好,那才满意。”汪晓音道:“那么,这个结论,我已经得了,共是十六个字。”说着,马上就着桌上纸笔,一挥而就,写了出来。厉白和秦漱石同拿过来一看,她上面写的是:“心术端方,相貌堂皇,家财百万,会做文章。”厉白念毕,笑道:“十六个字,倒也顺口。那末,我又有问题了,这四句话,写出来却容易,但是现在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汪晓音道:“难得难得!哪里找去?照我看来,除非四句分做四个人去找,或者可以寻得出来。”秦漱石道:“我问你这第一件,心术端方,以什么人为标准?”汪晓音道:“据我说,有两个人,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张勋。”厉白哈哈笑道:“哦!你拣来拣去,却原来醉心军阀,要嫁张小辫子啦。难道你还打算做一品夫人吗?”汪晓音冷笑道:“你不要瞧不起张勋。现在的人,都是一只狗眼,你现在上台,他捧你,你一下台,他不但不理你,也要为着捧别人,反要对你不住啦。独有张勋康有为两个人为满清为到死,虽然顽固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能不说他是亡清的忠臣。我想女子对于恋人的品行,第一是要他用情专一,这样的人,还不算用情专一吗?所以我说丈夫品行的标准,以康张二人为宜。不过张勋和康有为比较起来,觉得康有为又好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文人,当然温厚可亲一点。”厉白笑道:“这算你说赢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标准,我倒想了一个人,你猜是谁?”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兰芳,对不对?”厉白道:“不对,梅兰芳是美丽,不是堂皇。我说的是顾维钧,你看以为如何?”汪晓音鼓掌道:“对了!和我的意见一样。现在女学生,心眼里的黑斯班得,本来谁也有一个留学生的幻影。小顾做了公使,又出度国际联盟会议,不说相貌,论他的资格,就该入选了。第三第四两件,我以为家财百万,要算梁士治,会做文章要算梁启超,这是没有疑问的了。”秦漱石道:“这样说起来,必定要把康有为顾维钧梁士治梁启超四个人,合并来做一个人,我们嫁了,才算心满意足,是也不是?这实在是难了。”
   她们这三位女子改造会的会员,在这里大讨论其嫁人问题,李吟雨忽然冲了进来,就把她们的议论打断了。厉白一眼看去,见他身穿宝蓝色物华葛驼绒袍,外罩花缎小嵌肩儿,白的脸子,架一副克罗克斯眼镜,今日越发显得漂亮,心里不觉一动。秦漱石先说道:“密斯脱李,怎么好几天没见?”李吟雨道:“可不是吗?这几天闹什么赈灾游艺会,弄得总没有工夫来谈天。”厉白笑道:“演得很得意吗?”李吟雨道:“别提,不但一个灾民没有赈济,结果,反多出几个灾民来。”厉白笑道:“胡说八道!怎么会多出几个灾民来呢?”李吟雨道:“你哪里知道,这回演戏,一个钱没有收到。那些发起人,垫了许多款子,没有钱还人,闹得这初冬天气,都当棉袍子下台。你想,这不是多出几个灾民来了吗?”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她们改造会里雇的老妈子,不在面前,秦漱石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李吟雨。李吟雨一见,连忙起来,接着茶杯嘻嘻的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厉白看见,死命的钉了李吟雨一眼。李吟雨知趣,赶忙陪着笑脸对厉白道:“密斯厉,我前回问你惜那本《爱的成年》,总忘记拿去,现在还在共和饭店没有?若在那里,请你明天寄给我。”厉白道:“我现在马上要回去。那里离这里路又不多,你若是肯走一趟,你就同我一阵拿去。”李吟雨道:“那更好,我走共和饭店回去,也顺道。”厉白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催着李吟雨就走。秦漱石看着厉白和李吟雨并肩走出去,偏着眼睛看他们的后影,她昂起头来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吟雨这时,一看见秦漱石的形色不好,他也隐隐的听见冷笑之声,但是不好意思回头,只跟着厉白走出去。
   走到大门之外,厉白将红毛绳围巾望身上一技,李吟雨站在她身后边一点,只觉一阵粉香扑鼻而来。心里想道:“单瞧她这个后影儿,却是很苗条,倘若处处相称,也不见得不如秦漱石呢。”心里想着,他真做出痴事来,只在厉白后面走,把她的背影,看了一个饱。见那漆黑的爱斯头底下,红围巾之上,露出一小节脖子,越发显得雪白。走了几十步路,厉白回过头来对李吟雨一笑,说道:“密斯脱李,你走路怎么这样慢啦?”她这一笑不打紧,李吟雨看见她那张银盆大脸,撕开一张扁嘴,简直可以塞进去一个大馒头,把他刚才领略背影儿的情意,洗去了一大半,反而把他愣住了。厉白道:“哟!怎么着啦?”李吟雨这才回醒过来,笑道:“不瞒你说,你那围巾上,很有些香味,在后面跟着走,非常的好闻,所以我舍不得上前去。”厉白听了,瞅了他一眼道:“这话真的吗?我身上向来不擦香水,围巾上哪来的香气?你不是瞎说吗!”李吟雨笑道:“你虽然不擦香水,难道雪花膏香蜜扑粉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用吗?”厉白道:“这个却是免不了用一点。”李吟雨道:“这就对了。你们擦在身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凡是这种脂粉香味,初用的时候,香气馥郁,过于浓厚,原也不过如此。惟有用了许久之后,衣袖之间,略略的染了些残脂剩粉,一经身上的体温或汗气托出来,随风吹出去一两阵,在身边要有个异性的人闻着,真是沁人心脾,其味无穷。刚才我闻见你围巾上的香,老是要闻,所以舍不得走上前去了。”这几句说得厉白心窝一阵奇痒,直透头顶心,十分愉快。对李吟雨笑道:“看你不出,对于这些事,倒很有考究。”
   李吟雨正想答话,已经到了小胡同口,走上大街。便停止谈话,一阵和她上共和饭店来。到了里面,厉白就吩咐茶房将房门开了,让李吟雨在她外边屋子里坐。李吟雨道:“密斯厉,你就是这两间屋子吗?你前天写信给我,叫我搬到你一处来住,这儿哪里有地方呢?”厉白道:“你要住几间屋子呢?”李吟雨道:“哪要得了几间呢,一间就够了。”厉白道:“却又来,这里两间屋,我们各人一间,还不行吗?”李吟雨笑道:“我是愿意,不过两间屋只有一扇门进出,朋友来了,很不雅观。”厉白把脸一板道:“什么不雅观啦!大概你我的熟朋友,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们借此把它闹开了也好。你们今日说恋爱自由,明日说社交公开,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要知道两性恋爱,这是天经地义,男女在一处交朋友,交得密切了,自然有身体上的结合,这是极普通的事,什么希奇?人家看见,口里就不说,心里谁不知道。所以我看见旧社会上的女子,为了礼节上的拘束,把神圣的恋爱,情愿牺牲,真是得不偿失,太不会打算盘了。有一班人,也知道恋爱是宝贵的,又要顾全什么贞操两个字,只好暗中和情人往来,其实这种事,也决计瞒不了人的,到了最后,反惹得这万恶的社会,送你偷人养汉四个字,真是气死人。男人勾引女人,至多不过调戏的名词,女子要和男子结合,就叫偷人,简直当贼看待,这是什么话?我为矫正这种恶风俗起见,和谁恋爱,老老实实就和谁恋爱,完全公开,不作那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我绝不能承认偷人那两个字的名词。我们两人在一处住,就在一处住,别人管得着吗?什么叫不雅观!”这一派大道理,说得李吟雨哑口无言,只对厉白嘻嘻的笑。厉白笑着说道:“你也没有话说了吧?”说着将房里门框上电机子一扭,里面屋子的电灯亮了起来,她就走进里面去换裙子。她回头一看,门帘子没有放下来,便隔着屋子叫道:“密斯脱李,你进来,替我放下门帘子,免得伙计乱闯进来。”李吟雨听了厉白的话,当真走进来,把门帘子放下来。只见床上叠着棉被,把枕头堆得高高的,厉白枕着枕头,仰着半边身子,横躺在床上,一只脚悬在床沿上,一只脚却伸出去勾床面前那个小方凳子。李吟雨见她勾了许久,没有勾着,便弯着腰替她把凳子端了过去。厉白看见,伸脚趁势将李吟雨的腰一句,李吟雨不曾提防,身子往前一撞,脚一滑,上半身便倒在床上,一个脑袋,直伸到厉白怀里。李吟雨埋怨道:“你这人真是冒失鬼,倘若腰硌在床沿上,那可不是玩儿的。”厉白一只手按着他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笑着问道:“我问你,刚才你在女子改造会,为什么和秦漱石那样客气?”李吟雨被她按着,站不起来,连忙捉着厉白的手,说道:“摸得人家的脸,怪痒痒的,快别动手,有话好好的说罢。要不然,我就要胳肢你了。”厉白听了这话,先笑起来,赶快放了手。李吟雨站了起来,把两只手东指西戳,往厉白脖子上胁下腰下,四处乱揣,厉白在床上把口笑得茶杯那样大,满床乱滚,两只脚就像踏自行车一样,也是上上下下的乱蹬,口里不住的求饶。李吟雨道:“你要我饶你也容易,必得叫我一声哥哥,我才住手。”厉白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喘吁吁的说:“哥……哥,好……哥哥,这还不成吗?”李吟雨这才住手。厉白坐了起来,一面理耳朵边的鬓发,一面指着李吟雨笑道:“你闹得够了,我非重重罚你,不能让你走。”李吟雨道:“罚我什么事,你说。”厉白道:“罚你和我写两封信,一封写给庞总长,一封写给汪督办。写完信,还得替我在煤油炉子上熬一锅莲子粥。”李吟雨道:“现在已经七点钟了,再要做这些事,到了什么时候呢?”厉白道:“不要管他什么时候,反正你不替我做完了,我不能放你走。”李吟雨没法,只得一样一样替她去做。到了十一点钟,两个人才把莲子粥,吃下肚去。李吟雨笑道:“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放我回去吧?”厉白道:“你要走,只管走。”李吟雨偏着头,斜着眼晴望着厉白笑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赏脸不赏脸?”厉白听了这话,眯着眼晴一笑,说道:“你瞧,这一副骨头!什么要求,这不是废话吗?干脆你就……”李吟雨笑道:“那固然是一桩事,还有一层,我这两天实在穷得厉害,你若手中方便,务必借十块钱给我使,等我好去还些零碎小债。”厉白听了这话,猛然伸出手来,揪着李吟雨一只耳朵,笑着骂道:“你这坏透了的东西,哪回都是这样问我借钱。”李吟雨缩着脖子把两只手掩着耳朵,嚷道:“哎呀哟,耳朵揪掉了。”厉白道:“别嚷,仔细隔壁屋子里人听见。”便放了他的耳朵,握着他的手,正色说道:“玩笑归玩笑,说真话归真话,你若真没有钱用,在我这里再拿十块去,也不算什么。可是我刚才所说,叫你搬来住的话,你究竟意思怎样?”李吟雨道:“只要能把那边公寓里的账开销清楚,你要我什么时候搬来,我就什么时候搬来。但是,我很不愿意和你说这句话,免得你又说我在你面前敲竹杠。”厉白道:“这也很容易,倘若你真欠公寓里的钱,我明天可和你一路去算账,欠他多少,我替你还他多少,这你也就无话可说了吧。”李吟雨听了这话,心里想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在外面七拼八凑弄来的钱,我实在用的不少,对于人家,不能不拿出一点良心来。”心里这样一想,就觉得她的这张大嘴,也并不讨厌,便又坐下了。和厉白找些闲话谈谈,一直谈到两点钟c再要走时,共和饭店早已关了门。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李吟雨只得和厉白一路回公寓去,把欠账算清。从这天起,他们就实行合作。
   当他们实行合作以后,约摸有两个星期,外面说女子改造会的闲言阐语,实在不好听。谁知就在这个时期,女子改造会,忽然分裂为二。另外成立了一个女子解放会。女子解放会的会长,正是秦漱石,却与她的好友厉白,处于政敌的地位。外间看见这种的现象,都十分叹惜,说是政治这样东西,真是参与不得的,连所谓水做的女孩儿家,一做了政客,也会内哄起来。这话一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也有许多人要打听真相,以便揭破外面的疑团。
   也是事有凑巧,女子改造会的厉白,这时忽然发出一大批请客帖子,就在会内,开一个茶话会,招待新闻记者。接到帖子的人,看见上面大书厉白谨订,知道她是一个异性的时髦人物,无论识与不识,早就愿莅会,瞻仰一番。况且逆料这回招待,与女子改造会的分裂必定有关,也应该去看看,以便为女子参政历史上,多留一点材料。所以这日到会的新闻记者,居然有二三十位。一会儿,大餐桌子上,茶点摆好,厉白穿了一套灰色哔叽衣裙,头发烫的蓬蓬的,擦了一脸的粉,十分素净。走了出来,站在主席台,对来宾一鞠躬。当时劈劈啪啪,满座就鼓起掌来。厉白便开口说道:“鄙人今天约诸君前来,蒙诸君惠临,十分感谢。诸君职务很忙,我也是很知道的,倘若没有不得已之处,也不敢轻于奉请,现在我有一桩事,要求诸位帮忙,望诸君念我是个弱者,要尽力援助才好。”大家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想道:“糟了,许是她要藉口会里经费支绌,请我们捐款,或者要我们在报上和她鼓吹,也未可知。”都在大悔此来上当。厉白接上说道:“我为什么事要求诸位援助呢?这句话,说来也长,我现在简单的报告诸位。不是别的什么事,就是我的未婚夫,被人引诱,现在不认我了。”说到这里,嗓音就硬了。那些来宾,高高兴兴而来,以为厉白必有一番大议论,不料说了出来,原来是这一回事。大家打一个照面,不好做声,顿时桌子底下,却好像打无线电一样,你敲敲我的腿,我敲敲你的腿,忙个不了。厉白接上说道,“我的未婚夫是谁?大概在座的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今日我正式宣布出来,他姓李,名字叫做吟雨,本来是我一个同学。我看见他很好,就和他订交为友。这是两性恋爱的初步,诸君不少个中人,当然是知道的。”这句话说完,当时就一阵鼓掌。厉白又接上说道:“从此以后,我们感情逐日进步,就有了婚约。近来我们为合作办事便利起见,并且住在一个旅馆里。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夫妇的关系,是很明白的了。不想我们会里,有一个秦漱石女士,她竟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情,实行勾引我的未婚夫。其初我以为他们不过精神上的结合,还没有肉体上的关系,谁知前几天晚上,密斯脱李却有一晚上没回来,我就有点疑心。到了第二天一早,他才走了回来,就告诉我说有一桩急事,要十块钱用,叫我借给他。我说:‘你昨天晚上,准是闹了什么岔子吧?钱是有,你必须说出用途来,我才能拿出来。’这句话,我原出之无心,以为他或者在外面赌钱输急了,借了人家的钱,等着要还。谁知他听了这句话,涨得满面通红,赌咒发誓的说:‘一点儿岔子也没有,因为有朋友住在旅馆里,要上天津去,却因为欠了账,走不脱身,清早找了我去,干托我,万托我,请我替他找十块钱。我想别处去张罗,也来不及,所以回来请你通融一下。’我就说:‘你昨晚住在哪儿?’他说:‘住在朋友家里。’我说:‘住旅馆的人,也认得这位朋友吗?’他说:‘不认得。’我说:‘这就不对了,住旅馆的那个人,既然不认得你那位朋友,何以知道你住在他家里,一清早就来找你?’他见我如此说,分辩不过来,只得笑着说:‘老实告诉你,我也住在旅馆里,怕你疑惑我,所以我这样绕弯儿告诉你。’我听了点点头,便拿出十块钱来。他正要伸手来接,我说:‘慢点,你这话靠不住,你要告诉我,是哪家旅馆,多少号房间,我才能给你。’他也没有思索,一口气说出来,是明星旅馆二十四号。他说完了,我不动声色,将钱交给他,他匆匆忙忙就走了。我等他出门之后,马上跟了出去,雇了一辆车一直就上明星旅馆。到了旅馆里,我一问茶房,二十四号有没有一位李先生住在这里?茶房对我看了一看,就说:‘不错,可是带了太太的?’我说那就对了,茶房便引我走到二十四号房间门口。我在外面,就听见密斯脱李的笑声,推门进去一看,他正和秦漱石女士坐在一处说笑。密斯脱李见了我来,脸上像漆了朱砂一样,说不出话来。到后来他反恼羞成怒,质问我追来做什么。当时就是活菩萨也忍耐不住,是我和他两人吵了一顿,方才回家。谁知密斯脱李就此变了心,由前日起,就搬着走了,和我脱离关系。诸位都是舆论界的明星,向来主张公道的。秦漱石这样卖友,李吟雨这样的赖婚,实在是学界的败类,情场的蟊贼,望诸位对我加以援助,一致声讨。”说着嗓子就一埂,扑扑簌簌掉下泪来,脸上擦的那层粉,被眼泪洗着,现出一条条的紫痕。加上她的蓬头和那一身浅灰衣裙,活像一个小寡妇。在场的人,都十分可怜她。厉白将话说完,对在场的新闻记者,深深的一鞠躬,满大餐桌上,劈劈啪啪,又是一阵鼓掌。大家用了一些茶点,各自散去。厉白觉得今天所来到的新闻记者,对她的感情,都还不错,心里比较舒服一点。
   厉白雇了车子,自回共和饭店来。茶房开了房门。走进房去,室迩人遐,心里又生了许多感触。觉得这些男子汉,他对于女子,是专门以貌取人的。你若脸子生得不好,就挖心给他也是没用。掩上房门,坐在桌于边,呆呆的想。这时,暮秋天气,院子里的葡萄藤,早已收拾干净,只剩一所空架子。瑟瑟的西风吹了过来,越发觉得院子空落落的。厉白的房间,和这院子,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纸上有几个指头大的小窟窿,风在眼里吹了进来,屋子里增了许多寒气。屋顶上,悬着的那盏电灯,微微的有点摆动。却也奇怪,觉得它的光,今夜都是惨白的。再一看,砚池是干的,茶壶是冰冷的,满屋子都显得冷清清的。厉白坐在桌子边,正对着一面梳头镜子,想起这一次烫火发,还是李吟雨帮着烫的。不料他的温存体贴,全是欺骗我的,自己一味疾心想和他结婚,供给他的衣食,真是冤透了。这一伤心,不由得又掉下泪来。刚才在会场上流泪,伯把粉洗去了,不能不忍住一点。现在反正要睡觉了,不必顾虑,就伏在桌子上,尽量的一哭,足足有一个钟头。虽然没有哭出声来,眼泪抛珠似的流了出来,把脸上的粉洗个干净,一照镜子,脸黄黄的,眼睛泡也有一点儿肿。正在凝神,猛然间,壁上的时钟,当当响了二下,想道:“时候不早了,去睡罢!我们江西人有一句话,三只脚鸡公找不到,两只脚老公要几多!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我还想他做什么?他虽然用了我几个钱,他也小小心心陪着我住了许久,我也不上当。我还有许多正经事没有做,何必为这点小事烦恼。”想毕,脱了衣裳,就去睡觉。
   到了次日,厉白起来,想起庞总长那里,几回前去,他都不在家。今天不如趁个早,前去碰碰看。主意打定,她便换了两件朴实点的衣服,重新擦了雪花膏,照照镜子,衣服穿得端正了,然后才雇了一乘车于,往庞总长家里来。这天庞总长正为有特别阁议,一早就走了,厉白又扑个空,好不烦恼c心里想道:“他每天下午,总要到部里去的,我到部里去找他罢。我虽然是求差事,和别人不同。别人要做官,无非是想弄两个钱,我们做官,却是为女界参政运动作先锋,是正大光明的行为,犯不着瞒人。就是到部里去找他,他要嫌太过于公开,我还要把这番话教训他一番呢。”她自思自想,很觉不错。到下午三点钟,她果然一直到衙门里来会庞总长。走到门房,她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号房道:“我要会你们总长。”号房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女子改造会会长,北京学生同盟会干事,爱社总干事,各团体联合会交际员,妇女周刊社编辑,旅京赣省青年会干事,水灾急赈会会员。还有几行名目,号房也来不及看,心想她多少有点来头,我且替她上去回一声。便请厉白在接待室里坐着稍等一等,自己便拿了片子,直送到总长室里去。
   庞总长接过名片一看,把眉毛皱了一皱。摇摇头,噗哧的一声又笑了。便吩咐茶房,对面屋于秘书室里,把舒九成秘书请了过来。舒九成来了,庞爱山将片子递给他,笑着说道:“这个女学生真是荒谬绝伦。她并没有经过人介绍,前次曾找到我家里去过一次,见面之后,她就找我要差事。我说:‘我那里并没有女职员,这却是无法安置,你们年轻,还是安心读书罢。’她却老师长,老师短,叫个不了。伸手难打笑脸人,叫得我实在没法申斥她。只好说:‘你暂时回去罢,若是少学费使,我可以替你想点法子。’她才走了。以后她就常常来找我,麻烦透了。”舒九成道:“总长怎么是她的老师?”庞爱山笑道:“我哪里有这样的学生!只因那华国大学,我也是个董事,她就硬派我是她的老师了。这回来,大概又是来找差事。你可以去见她,看她说些什么。”
   舒九成答应着去了,便在会客厅里等着,吩咐茶房请厉白。厉白来了,遥遥的看见舒九成,两脚并立,两手交叉在胸面前,放出娇滴滴的声音,口里叫着老师,便弯着腰深深的鞠了一个躬。等到走进来一看,并不是总长,方才觉得刚才过于冒失,不觉脸上一红。舒九成便用手指着椅子道:“请坐!请坐!”厉白坐下,先问道:“你先生贵姓?”舒九成道:“姓舒。”厉白道:“鄙人有点事,要见庞老师,请舒先生代达一声。”舒九成道:“总长事情很忙,没有工夫见客,女士有什么话,兄弟可以转达。”厉白道:“这个我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又说道:“我和总长有师生之谊,不应该以普通来宾相待,要亲自接见才是。就是鄙人错了,当面教训一顿,那也不要紧。如今派人出来代见,好像生疏了许多似的。舒先生以为如何?”舒九成道:“总长实在有事,不能出来。厉先生有什么话,尽管告诉鄙人,由鄙人转达也是一样的。”厉白听见他这样说,这庞总长大概是不能出来的。便道:“也没有别事。前几次会见总长,曾当面依允我,给我一点事做。现在相隔许多日子,并未看见发表。恐怕总长事多,把这件事忘了,特意来见总长,恳请栽培。鄙人虽然程度幼稚,不瞒舒先生说,国立私立大学的学生,认得很多。在学生会里,他们很尊重我的话,关于调停学潮这个问题,我多少可以替总长出点力。”舒九成道:“厉先生的话,总长也曾和我说过。不过各机关现在都没有女职员,我们似乎不好开这个例。”厉白笑道:“舒先生对于世界上女子参政运动这桩事,未免太不留意了。英国美国,不去说它,就是中国广东湖南,早有女议员了。再要说到北京,家父衙门里就有我一个差事。”舒九成道:“令尊是在哪个机关?”厉白觉得这话,说得太冒昧了,脸上一红,很为踌躇。停了一会,低头看着地下说道:“不是鄙人亲生的父亲,是义父衙门里。”舒九成微微的笑了一笑,说道:“先生这样说,我倒想起一桩事来,仿佛在哪个报副张上看见,说中外会议办事处,有一个女职员,这女职员就是督办的干小姐。难道这干小姐,就是厉先生吗?”这一句话,似乎问得唐突一点,厉白有点难堪了。她的答复,倒值得研究。看她如何答复。便在下回。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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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舒九成一问之下,厉白竟毫不为难,从从容容答道:“是的。鄙人以为这种事,并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地方。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师父原是一样大,加之他又是我敬爱的,所以我为表示我的诚意起见,就直截了当,拜他老人家为义父,其实和求差事这个问题,原是截然两事。这些没有世界眼光的报纸,要破坏女子参政,蹂躏女权,所以说些刻薄话,存心破坏我们的名誉,哪能把他们的话作标准呢!”舒九成道:“女士这番高论,我极佩服。不过敝部却非中外会议临时机关可比,非经政府许可,不能任用女职员的。”厉白道:“这一层我也明白。但是鄙人不一定要到部办事,只要总长发出一封聘函,聘请我做顾问一类名誉职,那就行了。”舒九成道:“这桩事,兄弟不能负责答复,回头一定把这些话转庞总长。”厉白对舒九成瞅了一眼,取出手绢来,捂着嘴笑道:“那末,这桩事,我就完全拜托舒秘书了。总长倘若还有什么顾虑的时候,还要请舒公替我吹嘘才好。”舒九成道:“倘有能帮忙的地方,兄弟没有不帮忙的,这个可以请女士放心。”厉白道:“那我感谢不浅。舒公公事很忙,我不便在这里打搅,改日再会罢。”说毕,深深的一鞠躬,这才走了。舒九成把这一番话告诉庞爱山,他当然置之一笑。
   舒九成走回秘书室,茶房回说,有位杨杏园先生打电话来,请舒秘书有话说。舒九成道:“你可以回个电话,请杨先生不要走,说我马上就来。”茶房答应着去了。这时,已经六点钟了,应该散值,舒九成坐了马车,便往皖中会馆来。一进左边小院,那老干横空的槐树,映着雪白的地,有许多枝枝桠桠的影子,不觉已是夜色朦胧了。他掀开正屋的棉布帘子进去,只觉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一看时,灯点的通亮,洋炉子里的火,也烧得熊熊的。茶几上、桌上,高高低低放了几盆梅花,书桌上两个古瓷盘子,盛了一盘木瓜,一盘佛手,这几样东西,被暖气一烘,就香浓满屋。再一看里面屋子里,桌上墨盒打开,压住一张纸,笔却架在墨盒上。桌上茶壶边,斟了半杯浓茶,已经冰冷了,却看不见人。再回头往床上一看时,杨杏园正和衣横睡在床上,扯了半边棉被,盖着上半身。舒九成也不去惊动他,走到桌子边,移开墨盒,拿起那张白纸一看,歪歪斜斜,行书带草,却是几首诗。上面写的是:
   短屏移却小堂虚,焚了沉檀扫蠹鱼。
   茶灶药炉生活里,诗,:瘦损病相如。
   醉后题诗半未成,隔帘霜月冷清清,
   促炉无计消长夜,闲听铜壶煮茗声。
   窗前积雪堆黄叶,屋角清霜映月华。
   舒九成不觉失声道:“起得好。”杨杏园正睡得模模糊糊的,听见有人说话,一掀被条爬了起来,见是舒九成,笑道:“啊呀,客人进来了,我一点还不知道,对不住!对不住!”舒九成笑道:“你还有工夫作诗?”杨杏园道:“哪里是作诗,也是不得已。”舒九成道:“作诗,有不得已的,这却奇了。”杨杏园道:“你有所不知,因为我在报馆里,已经改编副张,好的稿子总是不够,所以自己作点稿子凑数。”舒九成道:“我不知道已改编副张,我要知道,早就来找你了。”杨杏园道:“为这个事,我正要答复你,你昨天写信请我帮忙的话,我是敬谢不敏。”舒九成道:“你现在改编副张,晚上没有事了,正好弄个报馆的兼差,为什么不干?”杨杏园道:“夜里的生活,我实在干怕了。所以我弄了编副张这个好缺,才逃出难关,哪里又有钻进去的道理。”舒九成道:“你就是不干,看在朋友的份上,也得帮我的忙。”杨杏园道:“你那一张报,除你之外,还有三个助手,不说用通信社的稿于,就是各人自编自写也勉强够了,还要找人做什么”?舒九成道:“你哪里知道,那三个助手,说起来是大学生,其实都是银样蜡枪头。拿一段通信社的稿子给他,他拿在手里,横看直看,看了半天,踌躇一会,拿起笔来要编,又重新放下。他不但一个字没有写,反要从中生出许多问题来,问你这段新闻怎么讲,应该怎么编。等你说得清清楚楚,十几分钟,已经牺牲过去,哪有许多工夫!这几天稿子,都是我一个人编,只请那三位先生坐在一边抄写题目罢了。”杨杏园道:“你们这镜报馆的社址,就设在九号俱乐部旁边,当然是俱乐部的机关报了。”舒九成道:“那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借他们的房子罢了。”杨杏园道:“你这就是遁词了,他们为什么要借房子给你们呢?”舒九成道:“我既请你去帮忙,当然不能瞒你,因为这镜报的社长,也是九号俱乐部的议员,所以用他个人的关系,和九号俱乐部借的房子。”杨杏园笑道:“你贵报的社长,是不是在广东闹甄佩绅案子的文兆微?”舒九成道:“是他。但是据他所说,他和甄佩绅是没有什么关系,经香港官厅判决了,婚约一层,是不成问题的。”杨杏园道:“罢了,罢了。甄佩绅打报馆的英名,我是久已闻名的了。她要和文兆微闹起来,将我们牵连在内,那不是倒霉吗?”舒九成道:“笑话,这是决没有的事。你许知道,那年甄佩绅打报馆,全是恃着袁世凯那点关系。现在并没有第二个老袁,她是不敢到议员老爷面前去持虎须的。”杨杏园道:“你还是另请高明,我实在不愿干这颠倒阴阳的生活。”
   杨杏园虽然这样说,无奈舒九成再三地说他没法,只好答应暂帮几天忙,舒九成才安心去了。到了第二天,将晚饭吃过,便往镜报馆来。到了报馆,给门房一张名片,他就引进编辑部。只见舒九成和一群人围着大餐桌子在那里谈话,他看见杨杏园来了,便给一个连鬓胡子满脸酒泡的人,介绍过去。说道:“这是杨杏园先生。”又对杨杏园道:“这就是文兆微先生。”杨杏园一看,只见他头上戴一顶獭皮帽子,是特制的。那帽子上面,两边两块獭皮,一头阔而圆,一头长而窄,像把切菜刀一样。身上穿一件芝麻呢大衣,袖口只有四寸大,里面的皮袍子,像塞枕冰瓤似的,塞在里面。那件大衣,虽然技在身上,却是绑得铁紧,钮扣子实在也扣不起来了。杨杏园想道:“从前我听说甄佩绅那样爱他,以为文兆微必然是个时髦政客,仪表非俗,原来不过如此。”这时,舒九成又和杨杏园介绍三位同志,一位是王小山,一位是骆亦化,一位是文福途,是文兆微先生的令侄。这三位里面,以王小山先生最负盛名,他做得一手好新诗,诗学专刊上,常有他的大作。他在诗学上,有一个大发明,就是用那极复杂的文法,和极悠扬的调子,作出独句诗来。这种诗,每首只有一句,不是用过一番敲练工夫的人,那是作不出来的啊。杨杏园和他们见了面之后,从这天起,就在镜报馆开始工作。
   有一天,杨杏园因事进城,到报馆里早一点,只见编辑室里静悄悄的,堆了一桌子稿子,全没有开封,王小山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只手插在大衣袋里,在电灯下摆来摆去,摇着头口里不住地念道:“孔雀东南飞呀,五里一徘徊呀,十三能织素啦,十四学裁衣罗。”杨杏园道:“王先生,好浓诗兴啊!”王小山笑道:“无聊得很,念着好玩。密斯脱杨,你对于诗学上,也有一些研究吗?”杨杏园笑道:“略懂平仄而已,算不得会。”王小山道:“密斯脱杨,你这句话,大有语病。作诗讲究平厌,那是死的文学,是国渣派所干的事情。作诗和懂得平民不懂平仄,那是丝毫无有关系的。作诗只要有自然的情景,调子和谐与否,那已经落了下乘了,何况还讲究平仄,要死板板的七个字五个字一句哩。”杨杏园听了这话,正要申辩,只听见墙上的电话机,叮令令的响了起来,王小山赶忙走了过去接电话。他说道:“喂!镜报,哈哈!密斯陈罢?我是小山啦。”杨杏园在一边听见,知道他们是说情话,不便在这里偷听,便走出编辑部来。想道:“这九号俱乐部,报上登得闹轰轰的,这和那里,只隔~个院子,我还没有看见过它的内容,趁着没有事,我且走过去看看。”想毕,便从院子里的小门,踱了过去。
   绕过走廊,先是三间屋打通了的一个客厅,屋子中间,有四张大餐桌子,拼成一张长案,上面蒙了雪白的毯于,桌子的四围,沿边摆了几十套茶碟、茶杯,这大概是他们议员老爷会议的所在了。走过这客厅,又走过两进正房的外面,屋子里面,电灯也没有扭亮,黑洞洞的不见一个人。他想道:“怎么着?这里面,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吗?”正狐疑间,忽然一阵笑谈之声,从后面出来。他顺着声音转过去,又是一个院子,上面一列大屋,里面人声喧哗,电光灿亮,知道是来到了议员聚会的地方了。心里想,我又没有什么熟人,进去作什么呢?正要缩脚转去,来了里面的一个茶房。他道:“杨先生,总不见你过来,何不进去坐坐。”杨杏园道:“等我瞧瞧熟人多不多,别忙进去。”说着便走到玻璃窗外,隔着一层同纱朝里望去。只见右边另外是一间房,这边和中间,却是通的。中间一套桌椅,有四个人在那里叉麻雀牌。有一个胖子背后,站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妓女。那妓女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一只手扶着桌子旁边的茶几,把她的头直伸到胖子耳旁边,去看桌上的牌。胖子扭转头来,两个人的嘴,正碰一个正着,顿时满桌的人伸着腰哈哈大笑。那妓女不肯依他,便捏着拳头,在胖子胳膊上乱打,随身便歪到他怀里去,身子乱扭。胖子放下牌,就是一楼,哈哈哈笑个不了。杨杏园再看左边,只见四方摆下许多躺椅,有几个人睡在椅子上,吸着纸烟,指手画脚,在那里说话,说什么却听不出来。还有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妓女,挤着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有一个人,睡在椅子上,望着他们吟吟的微笑。他右腿架在左腿上,摇个不定,把一只手,放在右腿上,拍一下,三个指头换着点三点,一张嘴上下直动,大概在那里唱二黄慢板。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忽觉得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四围一嗅,正是那右边房里出来的,便挨着窗子走到右边来,仍旧隔着网纱,朝窗里望去。只见正面一张铜床,雪白的褥子上,放了一套鸦片烟家伙,有两个人睡在那里烧烟。横头放了一张横木炕,正点着烟灯,一个人侧着身子对灯横睡在上面,一只手三个指头夹了一根烟签子,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捏着半个拳头,伸出一个无名指,直伸到灯边下去。他的眼睛已闭着了,正是一口烟没有烧完,就在这个姿势中间睡着的。看那上面时,那二位你一口,我一口,却烧得正有味。忽有一个人从外面跑了进来,口里喊道:“望伯,望伯,起来,起来,王芝庭来了。”那睡着的人,被他喊得浑身一缩,着了一惊,睁开眼睛道:“哎哟!我歪歪就迷糊过去了。芝庭是几时来的,我要找他说话去,我让你躺一躺。”说着他站了起来,这一个人便伸过头去,对他耳朵边说了许多话,他却不住的点头。末了,他便大声说道:“那是自然。交情归交情,公事归公事。’脱着伸出两个指头道:“总不能把九号自己的和普通的,都归着一处算。”说毕,那个人便到外面房间里来了。
   杨杏园怕他走了出来,碰着不像样,便往后一退,回转身仍旧回报馆来。走到编辑部里,只见王小山刚刚挂上电话机。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杨杏园接过来一听,是吴碧波打来的,正是要找他说话。吴碧波问道:“刚才我打了半个钟头的电话,电话局老是说有人说着话,你们那里是谁有这些个废话?”杨杏园笑道:“以后这个时候,我请你不要打电话来。因为这九点钟附近,有位同事的,要在电话里到妇女学校去上一点钟功课,有占用六十分的特权,是不许旁人打搅的。”他嘴对着话机说话,眼睛可望着王小山,王小山也就微微的一笑。吴碧波笑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现在我在游艺园,我看那个新来的新剧巳角,却是我们的熟人,你猜是谁?”杨杏园道:“无头无脑,我怎样猜法?”吴碧波道:“那个广告上所登的薛春絮,正是我们中学堂的同学黄梦轩,你说奇也不奇?”杨杏园道:“我仿佛也听见他唱成一个名角了,不知道他却改了名姓,还到北京来了。但是,你何以知道是他?”吴碧波道:“我看戏的时候,看他这个险子,就像好熟,后来越看越熟,仔细一想,却是梦轩。我便做了个冒失鬼,跑到后台去看看,谁知他见了我,就先叫我。这时他化了装,活是个女学生,不然,我还不敢打他的招呼呢。他知道我们都在北京,正想和我们谈谈,你编完了稿子,何不来看看老友。”杨杏园道:“果然是他,我倒要来看看。你在那儿多等一等,我十二点钟以前准到。”说完,就把电话挂上。谁知等到十二点钟以后,自己的稿子方才编完,便赶忙坐上车子,出顺治门径往游艺园来。
   这时,那马路上,静荡荡的,从北一直望到南头的极端,并没有什么障碍视线的东西。街左边的电灯,从面前排得老远去,越远排列越密,一串亮星似的,悬在半空里。电光影子里,不过几辆人力车,带着一只半黄半白的灯,格吱格吱,在马路上拉了过去。深夜的北风,在街心吹了下来,刮在脸上,就像用不快的剪子,一阵一阵来割一样。杨杏园坐在车上,心里想着笑道:“这样的寒夜,老远的来看朋友,这也无异雪夜访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车子到了游艺园。或早散完了,门口只剩了两盏街灯,黑洞洞的,大门也掩上了,留着半边出入。杨杏园心想,这时候还去吗?正在犹豫之间,只见走出一个人来,侧着身子,走出那栅栏门,和杨杏园对面碰个正着。他就在那黄昏的灯光下一对杨杏园仔细一看,笑着说道:“好哇!你叫我老等,什么时候了,你这时才来?”这人正是吴碧波。杨杏园道:“偏偏稿子编完了的时候,又临时来了两个消息,所以来迟了。现在我们一同进去罢。”吴碧波道:“等一会儿,他这里就要关门,岂不把我们关在里头。”杨杏园道:“黄梦轩他难道不出来吗?”吴碧波道:“你不知道,这班文明新剧家,和拆白党三个字,好像有连带的关系,走到哪里,人家就注意到哪里,总有点不放心,很容易招是生非。这回他们这一组的人,倒也漂亮,为避嫌起见,干脆住在游艺园里面,自己情愿处于受看管的地位,好减少外边的疑心。”杨杏园道:“那末,我就明天白天来罢。”吴碧波道:“不用。我已经和他约好了,明天早上就在这天南楼吃早点心,谁到谁先等。”杨杏园道:“这很好。你就不必回北城去了,可以在我那里住,明天我们一块儿来,你看好不好?”吴碧波道:“很好。这样的寒夜,坐了长途的人力车,第一这两只脚就要冻成冰块,何况明天又要冒着早寒出来呢。”说着,走上马路,又雇了一辆车,二人便向皖中会馆来。
   到了次日早上,他们洗过了脸,已经十点钟了,不敢耽搁,就上天南楼来。到了天南楼,黄梦轩却还没来。他二人便泡了一壶龙井,吃着瓜子先等。约摸有三十分钟工夫,伙计喊道:“有人找吴先生杨先生。”吴碧波答应道:“在这里。”一声未了,黄梦轩便走进来了。杨杏园一看,只见他戴了浅灰呢圆盖式便帽,上面有一条白地蓝格绸条,身穿青呢西式大衣,领上又围一条白地葱绿花纹绉纱围巾。一别六七年,他脸上有红有白,还是小孩儿一样。两腮下面,还有几点浅浅的胭脂痕迹。他一见杨杏园,早就抢了过来握手。坐下来,彼此少不得叙叙几年的阔别。杨杏园笑道:“我不料报上登着一寸见方薛春絮三个字,原来就是你,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你为演戏,虽然受了家庭和许多朋友的反对,却也值得呢。”黄梦轩笑道:“都是老同学,我不妨说句老实话。这个演旦的事,实在干不得。在长江还好一点,到了北京玩像姑的这种地方来了,我觉对于人格二字,简直没有讨论的价值。”杨杏园道:“这或者是你主观的错误。我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至如此。”黄梦轩道:“老实告诉你,我是看穿了。这里面样样都有,人家专骂他是拆白党,那真是称赞他呢。”吴碧波笑道:“你这话愤激得很,必有为而发。照你这样说,难道这个里面,也有和像姑同等的人物吗?”黄梦轩正端着一杯茶要喝,听了这话,将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道:“别的不说,就是我这一班里面的吴钿人,大概你们是知道的。这位先生,虽然不演戏,他依旧还是女装,三更半夜,坐着一辆车子,到处乱跑。”吴碧波道:“这真是新鲜事。”黄梦轩道:“这算什么,还有呢。”杨杏园皱一皱眉毛道:“罢了!许多年不会面的朋友,会了面把正经话丢了,尽管谈这些话作什么?我们说别的罢。”说着偏偏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会面,好像有许多话要说,见了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索性一句话都没有了。”吴碧波道:“我倒找着一个问题了。梦轩,你订了婚没有?”黄梦轩道:“这个话就是个极困难的问题了。我们吃这行饭,大家闺秀,固然是不肯给你的,就是规规矩矩小户人家的闺女,她也不愿意。所以来做媒的,除了忘八兔子贼的同行,就是不三不四的流氓。我要是好好的成头家,怎样能答应?再要说到自己找一个吧,我们的社交,是不许公开的,无论和男和女交朋友,都有嫌疑,哪里找去?”吴碧波嘻嘻地笑道:“人家总说新剧家是拆白党,好像拆白党就是新剧家的代名词,这样看来,却是冤枉。”黄梦轩道:“冤枉也不冤枉,新剧家轧姘头的事,是有的。不过这都是鬼鬼祟祟来的,哪有好的妇人肯干这样事?在这里面去找老婆,那不是找产妇鬼收生吗?我是看得多,想得破,决意不来的。要马虎一点,一百二十个老婆也有了。”杨杏园道:“姨太太大小姐玩戏子的事情,在上海租界上,虽然不算一回事,可是北京的人,遇着这样的事,都是恨得咬牙切齿的。我劝你仔细一点,不要上人的钓钩,闹穿了,可不是玩的。”黄梦轩道:“这桩事,我是把持得住的。”说着,在大衣里面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拿着给杨杏园看道:“你瞧,我还没有来一个礼拜,就有人把买卖送上门来。当真这拆白的罪,都在新剧家吗?”杨杏园接过来一看,那信封上写着“面交薛春絮先生收内详”,共是十个字。笔力十分细弱,一望而知是位读书不多的女子手笔。在信封里一抽,里面有一张小八行,上面写道;
   春絮先生惠鉴:在汉口的时候,我长看你的戏,就很爱你。现在你又到北京来了,真是有缘,我现在特以请小德儿送这信给你,请你会一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推迟的,回信请交来人可也。
  姚淑贞敬上
   杨杏园看了笑道:“倒有意思。虽然有几个别字,爱好之情,溢于纸上。这小德儿又是谁?”黄梦轩道:“我也不知道是谁。这封信是我那用人交给我的。据他说,是前台一个女茶房交给他的。大概这就是小德儿了。”吴碧波这时早把信接过去看了一遍,笑道:“好一个既淑且贞的女子,却会写出这一封信来。”便问黄梦轩道:“她上面说,在汉口就常看你的戏,当然是你一个老知己。她到底是怎样一个来历,长的可好看?”这时伙计将他们先要的汤包端了上来。黄梦轩用筷子夹了包子,低着头一个一个慢慢地吃。吴碧波把筷子敲着酱油碟子当当的响,对黄梦轩道:“你说呀。”黄梦轩吃着包子,只是微笑。吴碧波道:“你笑什么?”黄梦轩道:“我笑你这人,真是外行。你想台上唱戏的,就是我这个薛春絮;在台下看薛春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天天看戏,自然认得我,我怎能知道台底下谁是张三李四呢?这封‘信,也不过许多女看客里头一个人来的信,叫我怎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好看不好看呢?”杨杏园道:“说是这样说,她既然寄一封信给你,决不能一点渊源没有。”黄梦轩道:“这种事多的很,哪里有什么渊源!寄封空信那不算回事,还有人把很贵的东西送上门来的呢。”杨杏园道:“那末,你对这封信,怎样答夏。”黄梦轩道:“哪里能答复,答复就纠缠不清了。只要不理她就得了。据我看来,这人大概是半开通式的大小姐。她勾引新剧家,也像捧角家捧坤伶一样,哪里说得上什么情义哩!”三个人谈了一会,又各人吃了一碗汤面。黄梦轩道:“今天白天,是一本新排的戏,我还得去问问戏情,不能再坐了。你们也到后台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们也有事,改日再到后台来瞧你罢。”说着还了茶账,各自散去。
   黄梦轩一人回游艺园。走到后台自己屋子里,只见桌上放了一个白纸洋式信封,写着薛春絮先生启,旁边写着一个庞字。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张请帖,上面写明订于月之二十星期日花酌候光,庞寿康谨订,席设聚禄院笑红房间。薛春絮正拿着看,他的用人老刘走了过来,说道:“这是庞经理送来的,请这里几位拿大包银的吃花酒。黄先生去不去?”黄梦轩道:“这真奇怪了,他们不是怕我们胡闹吗?怎样请我们逛窑子起来。”老刘道:“这不过是应酬名角儿的意思。在作经理的人,也是应该有的。”黄梦轩道:“这个我怎样不知道。但是哪里不好请客,何必一定请到窑子里去。你想,这八大胡同里面,最是招人耳目的地方,将来人家要看见新剧家成群结队上窑子里去,加点作料,造出新闻来,岂不是一桩骇人听闻的事吗?”老刘道:“反正是经理请我们,又不是我们自己去的,怕什么?要不然,咱们问问别人,看他们的意思怎么样?”黄梦轩道:“也好。”不大一会儿工夫,唱丑的江呆翁,唱生的胡蝶意来了,恰好他们都在被请之列。黄梦轩便问他二人去不去?胡蝶意道:“经理老板既然来请我们,不去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黄梦轩道:“我就怕这事传到花报馆主笔先生的耳朵里去了,又是一个敲竹杠的好材料。那时候,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江呆翁道:“哪有那么巧,我们刚刚吃一餐花酒,就被报馆知道了。就是他登出来了,我们也可据实证明,说是庞经理请的,不是我们的罪。”黄梦轩见他们都愿意去,心想乐得玩玩,也就不持异议。
   到了次日,他们把夜戏唱完,当真就大批的到聚禄院来、庞寿康本人之外,还约了一个广东先生作陪,其余的就是新剧家了。因为时间不早,笑红房间里,早把酒席摆好,大家来了,马上就坐起席来。庞寿康也倒会招待,照着包银请他们坐席。花旦吴钿人,吃银三百圆,坐一席;悲旦薛春絮,包银二百圆,坐二席;老生吴野埃,包银一百八,坐三席;其余包银只差一二十圆,便含糊坐了。他自己边下,摆下一只方凳,笑红便坐下了。黄梦轩一看,只见笑红梳了烫发的辫子,辫子上拴了一个大红绸结子,身上穿件宝蓝素缎旗袍,圆圆的脸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越发显得风流。笑红从前也在汉口做过生意的,心里早就有个薛春絮。今晚同在一桌吃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她见黄梦轩对她望着,坐在庞寿康身后,对黄梦轩瞧了一眼,眼角一动,露出一点笑容。黄梦轩看见她这个样子,正中了他的心病,脸上一红,便低了头,只看面前的银酒杯子,搭讪着轻轻的问隔座的吴野埃道:“红姑娘真是红姑娘,连酒杯子都是银的。”吴野埃正要告诉他,花酒都是如此。不想黄梦轩这话,好几个人都听见了,说他是外行,大家哈哈大笑,黄梦轩越发难为情。还好,在这个时候,帘子一掀,一个姑娘披了水银色斗篷进来。笑红看见,先叫一声老五,吴野埃拿手一拐黄梦轩,轻轻地道:“这就是报上说的总务厅长彭海,花几万块钱讨去三天的赛仙。”黄梦轩看时,大家止住了笑声,也都把眼光射在她身上。赛仙脱了斗篷,有娘姨接了过去,却走到笑红身后,在她耳朵边喁喁的说话,眼睛却望着吴钿人、黄梦轩、胡蝶意三个人,滴溜溜的只转,又轻轻拍了笑红肩膀一下,抿着嘴笑了一笑。这胡蝶意脸皮是挺厚的,便问笑红道:“你们笑我什么?”赛仙对笑红夹夹眼睛,叫她不要说。笑红道:“我们说我们的话,笑什么你管得着吗?”庞寿康对赛他道:“我倒知道你的用意。和小白脸打无线电,是也不是?”赛仙将他肩膀一拍道:“不要瞎说。”也就在那位广东先生旁边坐下。这几位新剧家都怕生是非,不敢叫局,就是笑红赛仙各唱了两段曲子,就算了。一来夜深了,二来花酒也没有什么好吃,大家坐了一会儿,便散了席。黄梦轩觉得口里有点渴,便在水果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柑,要剥着吃。笑红手里正剥好了一个蜜柑,自己只吃了一瓣。她见黄梦轩要剥蜜柑,便把手里剥好了的交给他。黄梦轩只得接过来,红着脸笑着轻轻地说道:“谢谢你。”笑红瞅了他一眼,操着苏白,把嘴一撇道:“娘娘腔。”这些人抽烟的抽烟,洗脸的洗脸,倒也不会留意他两人的交涉。
   也是怪事,黄梦轩不过吃了笑红几瓣蜜柑,心里好像总有一桩什么事一样。回到家去睡觉,睡在枕头上,不觉又把刚才吃花酒的情形,闭着眼睛温上一遍。想到笑红递蜜柑给他吃的时候,“暗里头曾将手把我的胳膊,轻轻地持了一下。后来替我穿大衣,又把脚暗暗地敲了我腿一下,这实在是有意思。”想着,只见笑红走了过来,笑道:“你想什么?向我房间里去坐坐罢。”黄梦轩听了她的话,巴不得如此,便走进笑红房子里去。笑红跟着走了进来,握着他的手,拉他在绣屏背后小铁床上坐下。一只手摸着黄梦轩的脸道:“你在台上扮起女的来,怎么那样像?连现在我都疑惑你不是男子。”黄梦轩被她摸得脸上发痒,忍不住笑起来。他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叫道:“春絮!春絮!怎么了?说梦话吗?”黄梦轩睁眼睛一看,原来是一场梦。天已大亮,胡蝶意在床头喊他呢。黄梦轩慢腾腾的坐了起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他的手表一看,已经十二点钟了,离开幕的时间,只有两个钟头,应该起来吃点东西,好去化装。便披着衣服起来,一面叫老刘打洗脸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买了一把牙刷,放在大衣袋里,便伸手到衣架上大衣袋子里去摸,只觉里面软绵绵的,有一样东西。这却非原有之物,不知从何而来。此物为何,下回交代。
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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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黄梦轩触着软绵绵一样东西,抽出来一看,却是一条水红洒花绸手绢。一股子花粉香气,扑鼻而来,黄梦轩失声道:“咦!这块手绢……”说到这里,忽然省悟过来。看见胡蝶意站在这里,便改口道:“还在袋里吗?’湖蝶意走过来,将手绢拿过去一看,说道:“我向来没有看见过你这条手绢,哪里来的?”黄梦轩道:“我早就有了,是在汉口买的,前两天在箱子里翻了出来。我想带到戏台上去用,不料到了化装的时候,老找不着,谁知却放在大衣袋里。好几天没有穿大衣出去,所以就把它忘了。”胡蝶意是个无心的人,也没有理会他的话,说了几句就走了。这里黄梦轩一想,这块手绢分明是笑红的。但是她什么时候塞在我袋子里的呢?怪不得她敲敲我的腿呢。一个人越想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想,闹得这一天,都是昏天倒地的。
   到了开幕的时候,他出台去,一眼便看见第一排包厢里面,有笑红和那个赛仙坐在那里。她们并肩而坐,看着台上,有时候靠着头说话,有时候对台上指指,两个人相视而笑。黄梦轩料她们俩必定是批评自己,演戏越发卖力。到了闭幕的时候,他匆匆地卸了装,洗了一把脸,赶忙就跑到外面烟卷摊子上去买烟卷,眼睛却不住的向四面去探望。偏偏凑巧,笑红和赛仙恰恰挨肩走了过来,看见黄梦轩便和他笑着点点头。黄梦轩开口问道:“哪里去?”笑红道:“我们到大菜馆子里去吃点东西。你来不来?”黄梦轩道:“好,你先去,回头我就来做东。”笑红对他眼睛一溜,说道:“你要来的呀。”便携着赛仙的手往大餐馆里来。刚刚坐下,只见她房间里的人阿金,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哎哟,七小姐!我哪里没有把你找到,你却在这里快活。”笑红道:“又是什么事,要你走了来。”阿金道:“老章来了,你还不快回去吗?”笑红道:“是不是老头子?”阿金道:“是的。”笑红道:“随他去罢。我在这里好好地吃点东西再回去。”赛仙操着苏白道:“老七,勿是我说你,你太大意点。我也是个喜欢白相的人,生意上我是不放空的。像章老头子这种国务总理资格的客人,我们做得到几个?人家望不到手,你反不好好交做,你是什么意思?”阿金道:“五小姐这句话蛮对,游艺园天天好来白相的,忙什么呢?你要把章家里这户客人走掉了,那有什么面子?”笑红道:“你们看得这种空心大老官的大总理希奇煞!”阿金道:“七小姐,我求求你,你回去一转罢。回头再来好不好?”笑红道:“回去罢,再不去,就要把你急死了。”说着,便在赛仙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赛仙点头笑着说道:“晓得,你回去罢!”笑红这才走了。
   出得游艺园来,坐上自己的包车,不一刻儿工夫,就到了聚禄院。一进房门,只见那一个常来的江野湖,含笑先迎着说:“老七,章总理他老人家早来了,叫我们好等啊。”笑红要理不理的,对他笑笑。笑红回过头来,只见章学孟总理坐在软椅上,用手燃着嘴角边往上翘的胡子,眯着眼睛,对笑红嘻嘻的笑。笑红解开斗篷上的绊扣,阿金走过来,正要接过去,替笑红挂上衣架,章学孟脚快手快,站立起来,早把两只手伸了过来,在笑红肩膀上轻轻的一提,脱了下来,顺手就挂在衣架上。阿金笑道:“这还了得,怎好教章大人替七小姐挂衣服。”笑红原是把背朝着章学孟的,转过脸对他点头笑道:“总理大人,对不住!”章学孟学着苏州话道:“勿要客气。”便握着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先问她哪里来?笑红说是从游艺园来。接上章学孟问长问短,问个不了。阿金在旁边插嘴道:“章大人,你老人家很喜欢七小姐的,何不把她讨了回去,好天天伺候大人。”章学孟捻着胡子道:“你七小姐不嫌我年纪大吗?”阿金又道:“什么话!就怕没有这样福气罢了。”江野湖等了半天,没有说话的机会,捉住这一个空子,连忙对阿金道:“你刚才的话,正和我的意思……”说时把眼睛斜了过来,一面偷看章学孟的颜色。只见章学孟依旧没有笑容,又接着说道:“恰好和我一样,总理是无可无不可的。但不晓得老七有什么意思没有?”笑红歪在章学孟怀里,用手摸着章学孟的胡子道:“我有这样的福气吗?”章学孟格格地笑道:“不是你没福,就怕我没福。”说着,忽然咳嗽起来。低头一看,脚下是地毯,并没有痰盂,想起来吐痰,笑红又压在怀里。正在为难,江野湖一眼看见,赶忙把茶几边的铜痰盂,双手捧着送到章学孟面前,放在地毯上。章学孟看见江野湖把痰盂端过来,只得往里边吐了一口痰。对江野湖笑着点一点头道:“对不住!”江野湖本来坐下去了,看见章学孟和他点头,又连忙站了起来,垂着两只手,微微的弯着腰,满面推下笑来。口里咕噜了几个字,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直等章学孟回过脸去和笑红说话,他才坐下去。笑红靠在章学孟怀里,用指头比着说道:“今朝十七,明朝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章学孟道:“你算些什么?”笑红坐了起来,皱着眉毛道:“二十三,不是冬至吗?我却一点花头还没有着落,你说教人着急不着急?照理呢,请总理帮点小忙,那是不算一回事。不过早说吧,总理是有公事的人,未必把这点小事放在心里,说了也是没用,到临头来求你章大人呢,恐怕又迟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怎样说好?”章学孟笑道:“你这话,我明白了。临时找不着我,今天就要绑我的票,是也不是?”阿金站在一边笑道:“章大人这句话,太言重了。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气,心里怎样想,口里就怎样说。其实除非大人不知道,知道还要说吗?”章学孟捻着胡子微笑道:“你真会说话,可惜现在女人还不能作官,要不然,我一定请你去当个秘书,专门招待议员,一定可以替我出点色呢。”说着,回过脸来问江野湖道:“她们这冬至节,还有什么规矩吗?”江野湖站了起来,弯着腰道:“是,照例是有点花头的。”章学孟道:“你不要说这些专门名词,到底是怎么一个办法?”江野湖道:“是!也不过吃酒打牌而已。”章学孟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又对笑红道:“二十三那天,我是不能来的。恐怕风声闹出去了,很不合适。”说着,在皮袍子里一摸,笑道:“看你的运气,身上所有的,全给你,好不好?”说时,掏出一卷钞票,顺手递给阿金道:“你算一算,有多少。”阿金拿过去,当真算了一算。答道:“共是五百二十五块钱。”章学孟道:“零的给你买点东西吃,整的就算什么我的花头罢。”笑红和阿金听见他说了这句外行话,都笑起来了。笑红就借着这笑的时间,对章学孟道:“谢谢总理。”阿金也眯着眼睛谢了一声。章学孟却只笑笑。这时外面的老妈子送进一张局票来,阿金把钞票往身上一塞,接过局票,交给笑红。笑红看了一看,往着桌上一扔道:“回头再说罢。”章学孟道:“有人叫你的条子,你是不是就要出去?”笑红道:“不要紧的。”章学孟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特意到你这儿来的。因为要到南城一个朋友家里去吃晚饭,是顺道来看你。现在到了时候了,就是你不出去,我也要走呢。”笑红道:“总理果然有事,我们也不敢留。”说着伏在章学孟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喁喁地说了半天。章学孟听了,笑着只点头,口里不住唯唯的答应,慢慢地站了起来。阿金看见,早把他的黑呢大衣,拿了过来,提着领子站在他的身后,章学孟一伸手将大衣穿上。笑红走到他面前,又把大衣的领子,给他理一理,一眼看见章学孟皮袍子领圈上的扣子没有扣好,便伸出一只手给他扣钮扣,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又轻轻的和章学孟说了几句话。章学孟笑着答应道:“好,好!忘不了。”这时江野湖早站在房门口,章学孟走了过来,他一闪身子,让他走了出去,才跟着后面走了。笑红送到房门口,只照例说了一句再会,就不送了。回过头来对阿金道:“这骚老头子来闹了半天,把我一餐大菜耽误了。你去打个电话给赛仙那里,你问问看回来了没有?”阿金答应着去了,一会儿来说:“赛仙五小姐没有回去。”笑红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冷笑了一声,说道:“自然没有回去。阿金,你去告诉车夫,点上灯,我还要到游艺园去。”阿金道:“刚刚回来,又去作什么?”笑红道:“你别管,我自然有我的事。”阿金点着头笑道:“哦!明白了。”笑红道:“明白了什么?你说!”阿金道:“七小姐,你当真把我当傻子吗?”说毕,笑着去了。
   笑红打开粉缸,重新扑了一点粉,披着斗篷又走出来。坐上车子,不多一刻儿工夫,就到了游艺园。买了票进去,一点也不用踌躇,一直就上新剧场。刚要进门,只见赛仙在水果摊子上买了一大包水果,正要往里走。一眼看见笑红,便道:“呵哟!老七,你来了吗?我正要打电话给你,问你来不来呢?”说着,四围一望,走到笑红身边,轻轻地说道:“他送了我们两个人一个包厢呢。就要开幕了,我们进去坐罢。”笑红也没有做声,只是微笑,便和她一路走进包厢去坐。
   这时,台上的正戏刚刚开场。黄梦轩在这出戏里,有几幕戏情,是女扮男装,反串小生,反而显出他风流潇洒的本来面目。笑红看得出神,对着台上,眼珠也不肯转。黄梦轩这个包厢,本来是送给赛仙的,而今看见笑红也来了,更觉得欢喜。一进后台,便在上场门,撕开一点布景,在缝里只往外看。看得正在出神的时候,肩膀上啪的一声,被人拍了一下,猛然间倒吓了一跳。回转头来一看,却是杨杏园。黄梦轩道:“你冒冒失失的拍人一下,几乎吓掉我的魂。”杨杏园笑道:“你的魂,还在身上吗?照我说,还不知道在哪个包厢里呢。”黄梦轩正在高兴的时候,听见杨杏园这样说,便拉他到堆布景的地方,一五一十,笑着把昨夜今天的事,和盘托出。杨杏园道:“我劝你趁早收收心罢。这笑红是南班子里最欢喜搭架子的一个角色,得罪的人很多,人家正要找她的岔子,和她开心,你何必去作她的导火线。要仔细别惹祸上身才好。”黄梦轩还要说时,管幕的催他上场,他没有说完,就上场去了。杨杏园一看,已经九点半钟,要回报馆去发稿子,不能等他下场,便到黄梦轩屋子里去,就着桌上的纸笔,写了五个字:“珍重千金躯”,下面注了一个杏字。
   杨杏园将字条写完,压在墨盒底下,便走了出去,一直就向镜报馆来。走进编辑室,只见骆亦化王小山已经在那里编稿子。他坐到本位子上去,面前已经摆了一大堆稿子,上面另外一张白纸,是舒九成留的字。写的是:“弟有事,必十一时以后来,稿请代分代发。”但是一看桌上的稿子,已经分出来了,就是发稿簿子上,也誊了一大篇题目,大概也发出去了一批。他也不便问,便低头理出面前的稿子,抽出几条来编。只写了几行字,门房忽然送进一张片于来,说是有位老太太,要拜会经理或者总编辑。杨杏园道:“奇了,哪里来的老太太呢?”便将片于接过来一看,那片于上印着许多官衔:第一行是“前总统府顾问”,第二行是“广西军政府谘议”,第三行是“世界道德会中国支会会长”,第四行是“妇女进德会会长”,第五行是“前湖南督军署谘议”,第六行是“前广东财政司顾问”,第七行是“华北妇女劝捐会会员”,第八行是“水灾赈济会劝捐股干事”。在这许多头衔底下,印了三个字“甄佩绅”。杨杏园笑道:“原来是社长太太到了,这倒失敬。可是她这个来意,我是知道的,不是和我们来办交涉的,我们也问不了这件事。”便对门房道:“你去说,文经理不在家。”一句话没有说完,只见一个旗装的老太太,约有六十来岁,一直就闯进来了。杨杏园想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甄佩绅吗?”那老太太胁下夹着一大包纸卷,板着脸说道:“哪位是编辑主任?”杨杏园正要说总编辑是舒先生,出去了。王小山却站了起来,和老太太一点头道:“请坐,什么事?”那老太太道:“那末,你完生是主任了。我是甄会长派过来的,有一件事和贵报打听打听。”王小山道:“贵会是什么会?”那老太太道:“你们当编辑先生,讲究是消息灵通,我们甄会长办的会,不应该不知道呀!况且甄会长和文兆微还有那层关系呢?”王小山被她一顶,倒顶得没有话说。杨杏园便接住问道:“请问,你贵姓?’哪老太太道:“我姓赵。”杨杏园道:“赵太太是代表甄先生来的吗?”老太太道:“是的。”说着,就在她那包纸卷里面,找出一份镜报。她把报铺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我就是为这段新闻来的。”杨杏园一看,原来是一段社会新闻,上面说妇女劝捐会的捐款,用途不明。杨杏园道:“照赵太太的来意而论,大概是这段新闻,不很确实,是也不是?那末,我们替贵会更正得了。”赵太太道:“更正不更正呢,那还是第二个问题。甄会长派我来的意思,就是问贵报这段消息,是哪里探来的,有什么用意?”杨杏园笑道:“这是笑话了。报馆里登载社会新闻,哪里能够都有用意?至于来源呢,我们照例不能告诉人。但是这个消息,是通信社发的稿子,是很公开的,登载的也不止我们一家。赵太太就是追问出根源来,也不过是更正,这倒可以不必去问它。”赵太太道:“不是那样说。你们贵经理文兆微,和我们甄会长的关系,原是没有断的。现在虽然没有办什么交涉,将来总有这一日。甄会长伯你们的经理有意先和她开衅,所以派我来问问。”这时,听差早倒上一杯茶来,杨杏园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笑着道:“请坐!请坐!”赵太太便坐下了。杨杏园道:“贵会的会址,现设在什么地方。”赵太太道:“香港上海汉口的会址,都是五层楼高大的洋房。北京是今年才开办,还没有会址,不过借着甄会长家里,和外边接洽。”杨杏园道:“甄会长大概很忙吧?”老太太道:“可不是么。社会上因为她有点名儿,凡是公益的事,总要拉她在内。”杨杏园道:“我很想找她谈谈,总怕她不在家。”赵太太道:“那她是很欢迎的。我们对门的马车行,隔壁的煤铺子,都有电话,你只要一提甄会长,就可以代送电话。一问,就知道在家不在家了。”杨杏园道:“甄先生的才干,我是早有所闻。可惜在这种不彻底的民主政治下,不能打破男女界限,不然,她倒是政界上一个很有用的人才。”赵太太道:“可不是么。”杨杏园说着,在身上拿出一盒炮台烟来,递了一枝给赵太太,又在桌上找了一盒取灯,送了过去。赵太太把身子略微站起来一点,擦了取灯,坐着吸了一口烟,不像进来的时候,那样板着脸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康健得很!贵庚是?”赵太太道:“今年六十三了。”杨杏园道:“竟看不出来有这大年纪。照我看,顶多五十岁罢了。”赵太太不觉笑起来,说道:“不中了,老了,眼睛有点昏花了,牙齿也有点摇动了。”杨杏园道:“赵太太和甄先生一定是很好的了。和甄先生一块办事,是很忙的,不是身体康健,怎样办得过来。”赵太太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政府穷极了,没有哪个机关,不欠薪几个月。募捐这个事,很不容易。甄会长也在打算另想法子呢。”杨杏园道:“有甄先生那样的本领,那是很容易活动的。我想,就是丢了会务,另外找别的路子在政界上接洽接洽也好。”赵太太道:“不瞒你说,我探甄会长的口气,却是很愿意还来和你们贵经理合作。一个是议员,一个是女界有名人物,哪怕作不出一番事业来!无奈这位文先生把婚约总是一口不认账,倒弄得甄会长没有办法。”杨杏园道:“果然能够这样办,倒也是珠联壁合的一桩好事。可借文君却有家眷在北京,和甄先生有许多不便。”赵太太道:“那倒不要紧。中国的婚姻,原是多委制,不妨通融的,只要算两头大就行了。”杨杏园见她怒气全息,编稿子要紧,就用不着再往下说了。心里计算着,用眼睛侧过去一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卷字纸,里面有本账簿,有一页卷了过去,露出一行字,上面写道:“收到陈宅捐款三角。”赵太太看见杨杏园的眼睛射在捐簿上,老大不好意思。赶紧站起来,把那一卷纸重新包了起来。说道:“你们有事,我也不便在这里搅乱。那一段新闻,费神更正一下。”杨杏园道:“那是自然,明天一准见报,请你放心。”这位赵太太来的时候本是一团火气,这时见杨杏园十分客气,不好意思与报馆为难,也就只得走了。
   过了一会儿,文兆微自己也到编辑部里来了。杨杏园道:“兆翁,今天有什么特别新闻没有?”文兆微道:“今天晚上,有两个饭局,听了笑话不少,正正经经的消息,倒没有听见。”杨杏园笑道:“你没有听见好消息,本馆倒有好消息呢。”就把刚才的话,从头至尾告诉了他。文兆微道:“这个东西,真是不要脸,我和她有什么关系!我们不是外人,这一段历史,我可以略微告诉你一点。当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她穷的无奈何,四处姘人,好找点旅费。她因为探得先严是作过总督的,料定我家里有钱,就搬到我一个旅馆来住,极力和我联络,指望敲我一笔钱。我明知她的来意,不能不防备她一点,就请了一个同乡的议员,住在一个屋子里,打断她的念头。偏是事有凑巧,有一天,这位同乡有事到香港去了,又有个朋友,送了我两瓶白兰地。她得了这个机会,就跑到我房间里来要酒喝。喝了酒,说是头晕,倒在我床上,就假装睡着了。”杨杏园听了这话手上正学着抽卷烟玩,把手指头将烟灰弹在烟灰缸子里,拿起来又抽上两口,呼着烟望着文兆微只是微笑。文兆微道:“你以为我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吗?咳!你不知道,她那一个粗腰大肚子,看见了已经教人豪兴索然,加上她说话,满口臭气熏人,谁敢惹她。当时我看见她睡在我床上,十分着急,便打算走出去。谁知她一翻身起来,将门一拦,眯着眼睛,对我发笑。说道:‘哪有客在屋里,主人翁逃走的?’我被她挡住,没有法子,只好在屋子里陪着她。她就借着三分酒遮了脸,正式和我开谈判,要和我结婚。我说我家里是有老婆的,要和你结婚,岂不犯重婚罪?她说:‘外面一个家眷,家乡一个家眷,这种办法,现在采用的很多,要什么紧?’说着,把衣服脱了,就睡在我床上。她说我要不照办,她就不起来。这一来,真急得我满头是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得和她说了许多好话,许了许多条件,她才勉勉强强把衣服穿起。从此以后,她逢人就说我和她有婚约,一直闹到打官司。”杨杏园道:“她既然提起诉讼,当然有婚约的证据。那末,兆翁不是很棘手吗?”文兆微道:“说来可笑,她的证据,就是在外面拾来的一个野孩子。便说这孩子是我和她养下来的。”杨杏园道:“硬说的办法,这并不能算证据呀?或者面貌和身体上的构造有点相同,那末,勉强附会,方说得过去。”文兆微听了这话,把一张长满了连鬓胡子的脸,涨得青里泛红,伸着手只在耳朵边搔痒。说道:“她何尝不是这样说呢?她说这孩子身上有一个痣,我身上也有一个痣,长在同样的地方。其实却并没有这回事。由官厅判决了,婚约不能成立。这时我和她的事,已经一刀两断,谁知道到了北京,她又常常来胡闹。”杨杏园笑道:“她既然甘心当如夫人,你又何妨归斯受之而已矣。”文兆微道:“哈哈!天下也没有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的道理呀?”说到这里,舒九成回来了。说道:“谁娶三四十岁的人作姨太太?”杨杏园就把甄佩绅的事,略微说了几句。文兆微不愿再往下说,便道:“我还要到俱乐部去绕个弯儿。”说毕,便出编辑部去了。
   舒九成笑道:“天下的事,真有出乎人情以外的。像文兆微这样的人,也有妇人爱上他。”杨杏园道:“人家哪里是爱他的人,无非是爱他的钱。”舒九成道:“文经理的钱,那是更不容易弄了。你看八百罗汉里头,有几个弄得像他这样寒酸的。”杨杏园笑道:“真是的,只看他那一件大衣,卷在身上,已经是小家子气,偏偏他还配上那一顶獭皮帽子,两边两只遮风耳朵,活像切菜刀,真看着叫人忍俊不禁。”舒九成道:“他这顶帽子,还是特制的呢。我曾听见他说过,是他尊大人皮外套的马蹄袖子改的。他还夸他肚子里很有些经济呢!”舒九成说出来了,大家一想,果然有些像,都笑起来了。骆亦比道:“甄佩绅这个人的名字,我是早已如雷贯耳。至于和文兆微这层关系,我是今天才知道。我那条新闻,发的倒有些危险性质。等着瞧罢!”舒九成道:“一个时代的人,只好说一个时代的话。我想早几年的甄佩绅,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雌,何至于这样去俯就旁人呢?”大家正谈得高兴,忽听得窗子外哗啦啦的一声,大家都着了一惊。欲知发生何项变故,请看下回。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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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大家正谈得高兴之际,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响声,很是厉害。骆亦化便走出门去一看,只听见他隔着窗户说道:“好大的雪!把树枝压下来一枝,倒在窗户上了。”杨杏园道:“下雪了吗?我们只顾得在屋子里做事,一点儿也不知道。”舒九成道:“早下雪了。我回家时候,路上就有上尺深了。”杨杏园道:“快点完事罢,编完稿子,早点回家睡觉去。”说着,便把自己的稿子赶快编完。抬头一看,壁上的时钟已经一点钟了。穿上大衣,走出大门,满街已经雪白,看不见一个人影子。那雪又大又密,正下得紧,在电灯光下看去,像一条街上的房屋,都在白雾里头。四围静悄悄的,也不听见一点响动,车夫把车子拉出门来,把阶檐下的积雪,印了几寸深的小槽,车夫也直嚷好大雪。
   杨杏园坐上车子,叫车夫去了面前的油布,藉着看看路上的雪景。一路之上,只看见几辆人力车,街上沉寂的了不得。马路上的雪,除去中间有一条被车子和人踏成的槽沟外,两边的雪地,不见一点痕迹。店铺的屋檐下,睡着无主的野狗,卷作一团,看见车子过来,抬起头来望望,一点儿也不留意,仍旧把头插进后腿里头去睡。料想里边房屋里的人,都拥着又软又暖的被服,也都睡得又甜又蜜的了。这时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自己车夫的脚步声,希瑟希瑟,一路响着。经过这条很长的马路,就快到家了。只见雪地里有两个人,并肩走了过来,电灯光底下,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样人。走到近边,听得里面有一个人咳嗽一声,那声音很是耳熟。他仔细想了一想,竟是何剑尘的声音,便冒叫一声道:“剑尘!”谁知果然是何剑尘。他便答应道:“是杏园吗?”杨杏园笑道:“是的。”便叫车夫停住,自己跳下车来。何剑尘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站在雪地里。杨杏园道:“你的车子哩?怎么这个时候,在这大雪里头走路?”何剑尘道:“车夫请了假。我在报馆里完了事,在一个亲戚家里,接一位朋友回来。因为街上雇不到车子,索性踏着雪走了回去,倒也有趣。”杨杏园道:“你这位朋友,却也是个知趣的人。”何剑尘笑道:“我可以介绍给你谈谈。”这时,和何剑尘同走的人,正立在电灯杆子后面,隔着密密的雪阵,只看见一个人影子,是个怎样的人,却看不清楚。何剑尘便叫道:“请过来,这位杨先生要请教你呢!”那人便走了过来,走到近边,杨杏园一看,她身上穿一件短大氅,脖子上围着一卷狐狸皮,头上戴一顶绒线帽,却是一位女人。杨杏园正在诧异,那人带着笑音说道:“杨先生,好久不见。”原来是何太太的声音。杨杏园道:“呵,原来是嫂子。这大的雪,怎么你也和剑尘一样,在雪地里走着,不怕冷吗?”何太太道:“走得身上还发热呢。”杨杏园道:“这夜深,从哪里来?”何太太道:“晚上在一个亲戚家里吃晚饭,接上又打了几圈小牌。我是打算不回来的,剑尘在报馆里出来,偏多事跑去了,我只好跟着他一阵回来。一路之上,唧唧哝哝,他又有许多话说,惹得沿岗的巡警,都盯住我们望着,真是讨厌。”杨杏园道:“我会馆离这里不远,何不进去坐坐?”何太太道:“夜深了,两个人踏雪玩,已经胡闹,再要做客去,更不成事体了。过天再会罢。”何太太说完了,何剑尘便扶着她,在雪地里走去。
   杨杏园也坐车回家。到了家里,把大衣上的雪,站在阶檐下,先抖了一抖,然后才进屋子。这个时候,外屋铁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炉盖上放着一把铜水壶,摸一摸,也没有一点热气。桌上的煤油灯,煤油已点干了一半,灯心吃不着充足的油,点着也不很亮。走进卧房,里面越发冷冰冰的,铺好棉被,自己倒上床就睡。睡在枕头上,只听见那檐下的雪,被那回风,洒在窗子上,微微有点响。想起这种长夜孤眠的境况,作客滋味,和何剑尘夫妻的爱好情形,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刚一合上眼,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天已大晴了。披衣起床,桌上放了有好几封信,有一封信面上,却是黄梦轩的笔迹,便先拆开来看。上面写着,晚上七点,备有几样小菜,请来小园便酌,并有要事相商,请勿推却。杨杏园想道:“他又有什事和我相商哩?管他,他的饭,是没有什么大作用的,尽可以去吃的。”
   到了晚上,杨杏园便到游艺园来,赴黄梦轩之约。谁知除了他以外,并没有约第二个人。杨杏园便问黄梦轩有什么事,却要专诚奉约。黄梦轩道:“什么事也没有,不过请你来谈谈。因为你是个忙人,不说有事相商,你是不会来的。”杨杏园道:“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客气了。你请我吃什么,你就赶快弄来,吃了饭,我去编我的报,你也好去演你的戏。”黄梦轩笑着答应了。便叫他的用人老刘,在小有天叫了一个十锦火锅,两样炒菜,又要了一壶黄酒,就在屋子里吃。黄梦轩坐在杨杏园的对面,端起酒杯子喝酒。杨杏园一眼看见他手指头上,戴了一只亮晶晶钻石戒指,在电灯下,反射出光来。便问道:“这颗钻石很大,怕要值七八百块钱,你是哪里买来的?”黄梦轩笑道:“我哪有许多钱买钻石戒指,这是一个假货,是我演戏用的。今天日里带上台去,忘记取下来,所以还戴在手上。”杨杏园道:“你这话,简直欺我是乡下人了。你且拿过来我看看,到底是真是假。”黄梦轩道:“不用看,真倒是个真的,不过这只戒指,并不是我的,借来戴两天玩罢了。”杨杏园道:“我也知道,不是你的,但是你并没有什么阔的朋友,在哪里借来的呢?”黄梦轩道:“你不要小看人,我就不配认识戴钻石的朋友吗?”杨杏园道:“你说,是谁借给你的?”黄梦轩笑笑,端着酒慢慢地喝,只是不说话。杨杏园正色道:“梦轩,不是我说你。我看你一面逛窑子,一面又和人家姨太太通信,实在向堕落的一条路上走。我把多年的同学关系来说话,希望你赶快觉悟才好。不然,轻而言之,北京这个地方,恐怕不许你站脚。重而言之,你这一生的希望,从此牺牲干净了。”黄梦轩被杨杏园把话一激,涨得满脸通红,勉强笑道:“你也不是泛泛之交,这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但是希望你紧守秘密。”杨杏园道:“倘若是不可告人的事,我当然守秘密,这个何消要你说得。”黄梦轩回转头来,对门外望望。看见没有人,才笑着对杨杏园道:“哪里还有第二个,还不是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一位。”杨杏园道:“是笑红吗?”黄梦轩笑着点点头。杨杏园道:“她是怎么给你的?’喷梦轩道:“昨天晚上我到她那里去,说起今天晚上的戏,是去一个阔人的姨太太,里面有一幕戏情,一个钻石的戒指,却是戏的关键。她就问我:‘要是没有钻石戒指,这出戏就不能演了吗?’我说:‘戏里东西,哪里样样要真的。花两毛钱在劝业场买个假的就行了。’她就把手上戴的这只戒指给我看,笑着说:‘我借这个给你戴,好不好?’我也笑着说:‘我借这个充假胖子,丢了你的,我可赔不起。’她说:‘你只管拿去戴,真是丢了,我不要你赔。’说着,她就拉着我的手,在自己手上,把戒指取了下来,套在我的食指上。”杨杏园道:“你昨天为什么跑到她那里去?”黄梦轩道:“我告诉你的老实话,她已经请我吃了两回大菜了。老哥,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要不去应酬她一两个盘子,我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杨杏园道:“你这才是糊涂话呢,难道她联络你,还是为生意起见吗?我听见说她做的热客,有国务总理章学孟,有铁路局长宋传贤。章学孟出了一万银子讨她作姨太太,她嫌章学孟老了,还不愿意。她还愁着没有生意做吗?”黄梦轩道:“你们新闻记者耳朵真长。章学孟要讨笑红的事,你们怎么也会知道?”杨杏园道:“这个消息,也不知道人家说了多少次了。你又是听见谁说的呢?”黄梦轩道:“就是笑红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原不是下贱人。她的母亲是广东什么海关道黄大人的姨太太,她就是黄道台嫡亲的女儿。家里不说几千万,也有好几百万家产。只因黄道台的正太太十分厉害,就把她母女逐出来了。她母亲起初还安分,只把自己的首饰,变卖着来过日子。后来变卖尽了,没有法子,才把她押到班子里来。这种事情,章学孟也知道,所以很想要娶她,但是并没有正式谈过。她嫌章学孟年纪大,倒也是实在的事。但是这样总理客人,总是天字第一号的阔客,也不能得罪。将来章学孟果然提起,她只好把条件订得苛刻些,等章学孟办不到。”杨杏园道:“据笑红自己说,她打算提出些什么条件呢?”黄梦轩道:“她说,第一,除了还债以外,还要置一万块钱的首饰。第二,不能把她关在公馆里,要准她自由出来玩。第三,要章学孟用花汽车正式的娶了去。这样的条件,除了第一条,章学孟或者可以勉强答应外,此外两个条件,正是阔人儿最怕的事,是万万办不成的。本来笑红也是大家出来的人,怎样能够完全以金钱为转移呢。”杨杏园笑道:“什么黄道台黑道台,你听她的呢。有一班妓女,专欢喜冒充阔人外室的儿女,装装自己的门面。其实于生意上毫不相干,不过毁坏别人的名誉罢了。照我看来,就是要嫁给章学孟,人家恐怕也未必敢要。因为章学孟的国务总理,虽然提出来了,还没有通过两院,倘若要干这种风流韵事,报上登出来了,免不得人家攻击,和同意案也有些影响呀。”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喝酒,不觉得都吃饱了。黄梦轩脸上红红的,更有几分醉意,把他手上的那个钻石戒指,在电灯池底下看了又看,脸上不免露出一点笑容。老刘走过来说道:“薛先生,已经八点了,应该去化装罢。”黄梦轩一只手端着杯,一只手拿着筷子,向火锅里去夹菜吃。对老刘道:“忙什么?”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很像醉了。便拦着他道:“我够了,你也不要喝罢,不要误了正事。”便对老刘说道:“你收了去罢。”老刘会意,不等黄梦轩说话,便把酒壶和火锅,一阵风似的收了过去。黄梦轩看见把菜收去了,正吃得高兴,这未免大煞风景,只得站起身去擦脸。这时,老刘早把桌子拾落得干净,镜子、假发、胭脂、香粉、蜜水,一二十样化装品,放在桌子上。就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拿着梳子、蓖子进来。黄梦轩把皮袍子脱了,只穿件小毛绒衫子,坐在镜子边。那个中年人将假发扎在黄梦轩头上,就和他梳起头来。杨杏园站在他后面道:“你怎么不到后台去化装?”黄梦轩两只手扶着两只额角边的假发,对镜于里笑道:“这就是名角的排场了。”一言未了,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短衣短裤,外罩青缎子坎肩,梳着一条长辫子,擦了一脸的胭脂,很像一个大户人家丫头。他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两只手提着裤腰,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杨杏园倒为之愕然。他进来了,对着黄梦轩放开大嗓子说道:“小姐!第二幕里,我要不要跟着你?”黄梦轩笑道:“小阿妹,看你可像个样子,我猜你又在院子里撒尿了,是也不是?真是不顾公德。”说时,又有一位中年妇人进来,好像一个太太,手上拿着一只卤鸭膀,一路嚼了进来。也对黄梦轩道:“我的小闺女,还没有化好装吗?”后面接上一个戴红顶花翎,穿补服外套的人,手上拿一片假胡子,说道:“你看我这个老姘头,死好吃,化了装了,还要吃卤鸭膀,闹的满嘴酱油痕迹。”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黄梦轩道:“你们自在点,好不好?我这里还有生客呢。’哪些人听了这话,一窝蜂也似地走了。只听见窗子外面,滴滴答答的响。黄梦轩把脚一顿,喊道:“这是谁?又在我窗于外面小便,我要骂了。”就有一个人笑着答应:“春絮先生,对不住,是我小拆烂污。”黄梦轩道:“小拆烂污,进来。我有话和你说。”小拆烂污道:“好!进来挨骂的。”越说越远,竟自去了。这时,黄梦轩的头,已经梳起了。老刘又打了一盆脸水,放在洗脸盆架上。黄梦轩走了过去,先把手巾湿了,抹了许多香胰子,方才擦脸。脸擦好了,又把小毛绒衫子脱了,只穿件小单褂子。然后用蜜水将脸上脖子上,都抹了一周,又将两只胳膊,也都抹了。蜜水抹完了,方才擦胭脂粉。前前后后,对着镜子,总照了十几次。然后把下面的棉裤、毛袜全脱了,身上穿着单裤、单褂,赤着脚,才换上丝袜子,和夹的女衣。杨杏园看着,摇摇头道:“这样三九寒天,只穿这一点儿衣服,不怕冷吗?”黄梦轩道:“怎样不怕冷?没有法子呀。这就叫做只要俏,冻得跳了。”杨杏园看他把装化好了,笑道:“我又长了许多见识。可惜我还没有看见过你演整本的戏。”黄梦轩道:“你要有工夫,先打我一个招呼,我可以定个包厢送你。”杨杏园道:“不敢当。你的人情,留着送异性的朋友罢。”黄梦轩听他说了这句话,笑了一笑,说道:“你随我来,我请你看一件事。”说着,便引杨杏园到后台上场门边,揭开一点儿门帘,先对外面张看,回转手来对杨杏园只招手。杨杏园也凑到帘子边,对外看。黄梦轩轻轻的道:“你只看前第二排包厢。”杨杏园看时,原来笑红坐在那里。和她同坐的,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小矮个儿,嘴上一点儿小胡子。面前水果瓜子碟子,摆了几十碟。笑红正衔着一根烟卷,望着台上,那胡子便擦了一根取灯,和她点着。笑红吸了两口,呼出来一口烟,将两个指头夹着烟,反过手去,伸到那胡子边去。那胡子却恭而敬之接着,拿去抽。杨杏园问道:“这胡子是谁?”黄梦轩道:“这就是笑红一个大钱柜子,铁路局长宋传贤。你不是提过的吗?”杨杏园道:“我只闻其名,却未见其人。今天一见,可信话不虚传了。”黄梦轩道:“今天这个包厢,我本来要送给笑红的。她却告诉我,昨天宋传贤在家里打牌,花了八百多块,不能不应酬他一下,请我原谅。我说,你要到游艺园来可以,可别来看新戏。我看见你和阔者坐在一处,就有点儿相形见细了。她笑着说:‘好大的醋劲。人家约定了我看新戏,也没有法子呀。我这桩事,实在对你不住。他现在答应我在瑞蚨祥址一百块钱的衣料,我转送给你好不好?’我当时虽没有答应要,大概送我送定了。”杨杏园听了黄梦轩的话,看着包厢里面那位宋局长,还是得意洋洋的。有两个穿了军服的差役,跑进跑出,在包厢里伺候。笑着对黄梦轩道:“这就是花钱的大爷们……”黄梦轩将他衣服拉一拉,杨杏园会意,也就没有往下再说。自己一看手表。已经有九点钟了,便说道:“我要回去了,明后天再来看你。最后我要劝你一句话,包厢里那个人,你要疏远一点才好。”黄梦轩也笑道:“你放心,决计没有什么祸事。过几天,我还要教她请你呢。”杨杏园见他执迷不悟,也没有法子,只好慢慢劝他,就自行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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