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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张恨水

_8 张恨水(现代)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床上便说道:“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就更难说了。”余瑞香道:“得啦,这一桩事把他掏过去算了,老提他作什么?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应该换一个大夫来看看才好。”史科莲皱了眉道:“我现在一点主意没有了。先是请中医看,中医看了不好,改为西医,西医还是看不好,依旧得改中医。这样掉来掉去,没有病,也会吃药吃出病来。我看现在就是用西医医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们是隔了一层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决定这样办罢。”
   说到这里,三姨太太却和余瑞香的父亲余梅城来了。余瑞香的继母余太太也跟在后面。史科莲向来是不很大和他们见面的,这次回到余家之后,因余梅城常来看岳母的病,倒是多见了两回。余梅城觉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怜,却也很亲爱的说了两次话。这时史科莲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姑丈,却不料余梅城的态度,大为变更,板着脸要理不理的样子,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问史科莲,老人家的病如何,却是自己走到床边,伸手抚着史老太太的额角。回过脸来对二位夫人摇了一摇头道:“这样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笔款子来预备后事罢。瑞香,你在这屋子里多坐一会,不要大离开。有什么变动,就来告诉我。’他说这话,脸却不朝着史科莲,三姨太太却对余瑞香笑道:“只管在这儿坐,可别乱翻人家东西。有些东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说着,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无所谓,看是来敷衍面子的,并不作声,跟着来跟着去。史科莲明知道这话是暗射她的,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们翻脸,也要说几句。无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为吉,对于这种谣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两个钟头,先说些闲话,慢慢的又谈到那封信的问题。后来余瑞香道:“我是听见梅双修说,李冬青要给你作媒,这话是真吗?若是真的,我倒赞成。”史科莲道:“我心里已经碎了,你还有心和我开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实心眼儿的话。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也见过,似乎是个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还可以,不至于发生问题。姥姥这大年纪了,你还能倚靠她一辈子不成?设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前途,也有个归宿。要不然,我也不说这句话,姥姥的病,到了极点了,你不能不早点打算盘。今天厨子上街买菜,回来说……”说到这里,望着史科莲,又微微一笑。史科莲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杨杏园,曾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床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炮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强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史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史科莲道:“哪里下了雨?”胡妈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道。”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胡妈听说道:“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笑道:“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不是人吗?”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我不冷,倒是想点茶喝。”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 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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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就这样老站着,点头道:“再会罢。”退自去了。
   偏是事有凑巧,今天来看病的,正是史科莲的姑父余先生。他本来随着看护妇走的,一见史科莲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便停住不上前。史科莲见姑父前来看病,以为是破格的殊荣,很是感激。那余先生一见面,便问是和谁说话?史科莲因为这事值不得注意,便随口告诉他道:“是一个同学的亲戚。”余先生听了,也没说什么,也不进养病室,掉转身,迳自走了。这时史科莲才恍然大悟,姑父对于这件事不满意。心里一想,早就和余家脱离关系了,因祖母病,才回去的。自己本就打算依旧搬到学校里去的,只因为害了病,又耽搁了几天。现在姑父既然还是不以本人为然,连医院也不住了,就回学校去罢。至于后事如何,到了那时再说。主意拿定,这天且住了一宿,到了次日,也不问医院同意不同意,硬行作主就出了医院。好在身上还有些零钱,也不怎样痛苦。所有存在余家的东西,就写了一封信给余瑞香,请她检了送来。这个时候,到开学时间,已经很近,寄宿的学生,纷纷的来了,很是热闹,自己一肚子苦闷,也就无形中减去不少。不过开学时间既近,学校里的学膳宿费,都得预备缴了。自己的意思,是原等李冬青来京以后,再和她从长计议,把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现在学校里催款催得厉害。没有法子,只好不避嫌疑,再去找杨杏园,仍旧是求他接济。
   这日下午,照着往日去访他的时候,到杨杏园寓所来。进了前座院子。富氏弟兄,都出去了,前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后面院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声音很高,史科莲一听,是杨杏园和方好古老先生说话。自己心里一动,走到月亮门边那牵牛花的篱笆下,就不愿上前。且站一站,听着自己是否可以进去。若是不能进去,大家一见面,更难为情了。当时就听见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只要李小姐到了北京,这事就会明白的。”方老先生说:“冬青所以要到北京,实在是她愿意牺牲,完成你二位的婚姻。你以为她来,还是为着自己不成?”杨杏园道:“我说了半天,你老先生完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老实说,我是为着灰心到了极点,反正今生无婚姻之分,认识女友,也不要紧。所以我不避嫌疑,就帮助她。若是我现在和史女士谈到婚姻问题上去。我这人未免其心可诛了。李女士苦苦的给我和史女士说合,真是给我一种痛苦。我原以为她身世飘零,才认她做一个朋友,常常帮助她一点。若是这样,仿佛我对她别有用意,我只好不再见她了。”史科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慌,连忙向后一闪。贴住了月亮门边的白粉墙,呆呆的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还站在这里做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就走出大门。自己要想走路,已经分不出东西南北,胡乱雇了一辆车子,就回学校去了。进了寝室,衣鞋也不脱,就伏在叠被上,直挺挺的,已是人事不知。同寝室的学生见她形迹可疑,也惊慌起来。便连连的叫她,哪会答应,这至少是晕过去了。同学一阵乱,把学监请了来,赶紧就打电话找医生,幸而医院路近,又是校医,不多大一会工夫,医生就来了。据他说是不要紧,给史科莲注射了一针,又灌了一小瓶药水,人就清醒些。学监将她移到养病室里,让她好好的养了两天,也就复原了。
   史科莲这两天一个人睡在养病室里,十分清静无事,消磨时光,就把杨杏园的话前后仔细一想,自己心里为自己解释,李冬青和杨杏园感情好极了,为什么要回绝他的婚姻呢?从前我老是不明白,我现在觉悟了,原来为的是我。我因为杨杏园很接济我,感谢他的心事是有的,谈到婚姻二字,我是知道有冬青在前,哪里会想到呢?不过祖母在日,老有这个意思。我虽然反对,她和冬青说了也未可知。况且我在冬青面前,既常说不忘杨杏园的好处,又和杨杏园常常往来。这样一来,冬青必然疑惑我和某人有缔婚的意思,因为受杨杏园。不忍叫他不快活,所以自己愿退出这个爱情的范围,让我们成就好事。唉!这实在是她错了。偏是我一刻又没想到,并不反对这桩亲事。于是冬青格外灰心,极力举我代她。杨杏园以为有我,弄得他的爱人疏远,就最怕和我提亲事。不过可怜我,又不愿和我断绝关系。所以这个问题,就越闹越纠缠了。史科莲想到这里,以为我其始对杨杏园并无所谓,我何必不和杨李二人表白一番,退出是非圈,让他们团聚。而这样一来,不但把他两人的痛苦,可以解除,就是水落石出,余家对我一番揣测,也自然明白。我就只一个无挂无累的身子,能活就多活一天,不能活就死,到哪里也是方便的,我又何必要什么婚姻。主意决定,心里宽了许多,便静等李冬青来了,把话和她说明。顺便和她商量,请她想一个法子,解决自己生活问题。心里一宽慰,病也就爽然若失。学校里会计和她催款,她就一口答应,十天之内,作一次缴齐,决不少一个铜子。若是没有钱缴清欠账,马上搬出学堂。会计见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料想她一定有把握,就老实等她十天。过了两天,那方老先生接到李冬青一封信,说是一星期之内准到,又特意到史科莲学校里来,把话告诉了她。史科莲就更安心等了。不料过了一天,又是一天,一直到史科莲自定的限期,只剩一天了,依然没有消息。打电话到方老先生公寓里去问,他也说是不知道。自己是说了硬话的,到十天一定缴款,现在怎样办呢?本来自己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读书不读书,更谈不到,现在若把自己的衣物当了卖了来缴学费,把后路断绝,更不是办法。不如再等冬青一星期,看她有消息没有?若是依旧没有消息,自己就作自己的打算。如此一想,倒先去见了会计,说款子有点事延误了,还得过六七天。会计因她是先声明的,也就答应了。史科莲说了这话之后,头两天实在很急,课既不上,吃饭也吃不饱,睡觉也睡不安。一天到晚,只觉得心里象火一般,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痛苦。过了三天,心里复又坦然,无论遇到什么事,觉得也无意思。这个时候,就是有人走上前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将自己饱打一顿,也觉得不必和人计较。心里不是那样吃了辣椒似的,只感到空空洞洞,胸中绝没有一件事记挂着。饭到了时候就吃饭,睡觉的时候,倒在床上,也安然入梦。一天到晚,见人就微笑,却并不上课。同学们见她先是发愁,现在又很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喜笑无常。她自己却不在乎似的,并没有留心有人注意。
   到了第六日,恰好是星期,同学们都走了,她却关了寝室的门,写了一天的信。这许多信中,就有一封给李冬青的,有一封给杨杏园的。信写好了,把其余的信暂收在箱子里,给杨李两封信,便藏在身上。当日下午,便一直到何太太家里来。何太太正盼望着她,见她来了,很是欢喜。及至史科莲说祖母死了,何太太道:“怪不得呢!我到贵校去了两回,说你搬回去了。我想我又不认识余府上,不便去拜访你。预料你总有什么事耽误了,不然,你不能离学校这样久。老太太这大年纪归西去了,也是人生落叶归根的事,不必去伤心。你是难得来的,我要留你吃晚饭,肯不肯吃?”史科莲笑道:“可以,我正有话和你谈呢,本不能来了就走的。”何太太道:“这样就爽快。你有事就说罢。我早就承认极力帮忙了。”史科莲知道她犹自误会了本人的意思,笑道:“我没有什么话说,我就是有两封信,请你转交给两个人。”说时,便在身上将信取了出来,交给何太太。何太太一看,是交给杨杏园和李冬青的,心里就有些疑惑,冬青总是要来的,有话可以面谈,何必要写两封信,让自己去转交呢?史科莲见她踌躇的样子,便也猜中了她的心事,因笑道:“这里面写什么,你就不管了。这两封信,请你在一个礼拜之后,才可以拿出来。一个礼拜内,无论如何不要发表。”何太太皱着眉偏了头呆想。史科莲笑道:“我事先不便说,一个礼拜之后,拆开信来,反正也瞒不过你,你又何必想呢?”何太太见她笑嘻嘻的,逆料这里面有许多儿女私情,既然她要一个礼拜之后交,想必有她的理由,自己也就未便追问,笑道:“好罢,我就猜一个礼拜的哑谜。将来打开信来,我看究竟有些什么奥妙。”史科莲道:“自然有奥妙。可是一层,你若不到时候就发表,那是不灵的。”何太太道:“好!我一定忍耐一个礼拜,看你是怎样的灵法?”史科莲见她答应了,心里很痛快,有说有笑。当晚在何氏夫妇家里吃晚饭,还喝了一点酒。晚餐的时候,何剑尘也同席,她这样欢喜,却出乎意料以外,以为她究竟年轻,现在婚姻有了着落,连祖母丧事也都忘了。吃过饭之后,史科莲要走,对何太太道:“送送我罢,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会面呢!”何太太听说,果然不替她雇车,送出大门口,还陪她走了一条大街,她这才雇车去了。坐上车还连说了两声再会。
   何太太见她很高兴的回去,以为她今天必然是十分满意而归,回家就对何剑尘道:“史小姐对于杨先生的婚事,总是千肯万肯十分满意的了。但是杨先生老是咬定什么嫌疑不嫌疑,这件事叫我们旁边人怎样去措词。”何剑尘笑道:“不要忙,我有一个机会。上次我们探吴先生的口气,他不是有了情人吗?昨天晚上,我探得最确定的消息,他和同乡朱韵桐女士,已经在西山订了婚了,我们正要捉住他,喝他的喜酒呢。碧波的字写得很好,朱女士又会画中国画,因此他办了许多合作的扇面条幅,预备宣布婚约后,就分送男女朋友,作为纪念。你想他两人雅人深致,快活不快活?”何太太道:“这和杨先生又有什么相干?”何剑尘道:“青年人见别人结婚,没有不羡慕的。我要对碧波说,叫他招待宾客宣布婚约的时候,办得热热闹闹,把史女士也加入这宴会。杏园自然是到的,就趁那个时候,向他进言。”何太太笑道:“我以为你真想了什么法子,原来就是这样一头屎主意。要是杨先生那样容易受感动,早就解决了,还等今日吗?”何剑尘笑道:“其实我是真没有法子,不过这样说得玩。我倒要在李女士没有来以前,探探他的口气。若是他非娶李女士不可,我们就转过来劝李女士罢。”何太太笑道:“你简直是傻瓜,越说越远。李女士要愿意结婚,还用得着我们现在来劝吗?”何剑尘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们会罢,我不管他们的闲事了。”何太太笑道:“你说出这话来,简直该打五百下手心。你不想想当年我们的事,人家是怎样帮忙的。到了现在我们就不应该帮人家一点忙吗?”何剑尘笑道:“你这人倒是知恩报恩,今天晚上他要上报馆来的时候,可以对他说说。”何太太道:“他的病好了吗?”何剑尘道:“哪里好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请假,勉强做事呢。他不但照旧做事,而且又另外加了两件事做。”何太太道:“那为什么,不怕受累吗?”何剑尘道:“我也是这样劝他,据他自说,这两年以来家道中落,南边全靠他寄款子接济,他自己的钱又用空了,不能不努力。”何太太道:“我就常说杨先生不知道什么叫算账,这是他一个大坏处,这个样子,每月挣一万也是穷。”何剑尘道:“你以为天下人都要象你们一样,抱着一本奶奶经,掐着指头过日子不成?”何太太道:“又是杨先生那句话了,银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余积几个不好吗?杨先生若是能余积几个,何至于现在生病还要卖苦力做事呢?”何剑尘道:“各人有各人的心胸,你以为这话有理,人家还以为这话是多事呢。我不和你说了。”何剑尘说到这里为止,就上报馆去了。
   到了编辑部,只见杨杏园撑着头,一只手在桌上写字。身边站了一个排字小徒弟,正在等稿子。何剑尘一偏头看他,见他紧锁着两眉,一语不发。手上捏的正是一枝无尖秃笔,只听得一阵细微的瑟瑟之声,在纸上响。连书带草,在那儿赶着做稿子。电灯映得他那两领,越见得苍白。再看那做的稿子,是一篇散文,已经写好题目是“三大快活主义”。何剑尘不由笑了起来,说道:“你贫病交加,还说三大快活主义,你真是一个能苦中作乐的人了。”杨杏园道:“我干的这个买卖,不是要给读者一种兴趣吗?依你说,我该天天对了读者痛哭才对呢。”何剑尘道:“不是那样说,你既然有病,应该多休息些时候,何必这样拼命的挣扎着来做呢?”杨杏园长叹了一声道:“我的责任太重了,我的负担也太重了。春蚕到死丝方尽,宁人负我罢。”何剑尘本来要慢慢的和他谈到婚姻上去,现在见他满腹牢骚,就不愿意再谈那个。因笑道:“碧波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和朱女士订婚了。”杨杏园道:“我原也仿佛听到这一句话,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守秘密。今天上午伯平来看我的病,我问他,他说碧波有些小孩子脾气,还是顽皮。打算择一个日子,他和朱女士各人单独的下帖子,请各人的客,这地点可在一处。等客到齐了,他们做起主人,临时宣布婚约,让人家意外的惊讶,而且还有许多合作的书画小件,当场送人。不过这事究竟守不住秘密,他已经公开了,打算三五天内,就要请客。请客的地点也特别,在香山甘露旅馆。约好了地点齐集,他赁了两辆长途汽车载鬼,一车装了去。”何剑尘笑道:“不要胡说,人家是喜事,去的客都也沾些喜气,你怎样把宾客当鬼,那主人翁成了什么呢?”杨杏园笑道:“我一时不留神,说出这句话,你千万不要和碧波提起,他纵然不忌讳,也不能认为这是好话。”何剑尘道:“那自然。你和两方面都认识,大有作证婚人的资格。”杨杏园道:“不错,这朱女士是李女士的朋友,我也在李女士家里会过两次。她怎样认识碧波的,我倒不知道。”何剑尘道:“碧波这上十个月,不是开始研究图画,加入了什么书画研究会吗?这就是他们认得的原由了。”杨杏园道:“是真的。现在男女社交,还不能十分公开,大家只有借着什么研究会,什么文学社的幌子,来做婚姻介绍所。我也疑心碧波怎样好好学起画来?原来他是学着画眉呢。”说话时,杨杏园已将文稿做完,将笔一扔,昂头长叹了一声说道:“累够我了。”何剑尘道:“你回去罢。稿子若是不够,我来和你设法子。”杨杏园对他拱了一拱手,微笑道:“感恩非浅。”于是立刻就坐车回去。到了家里,脱衣上床便睡。
   富家骏这几天正赶着修理自己的旧作,预备出单行本。每天晚上,总要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能睡觉。他房后一扇窗户,正对着杨杏园的房间,他理一理稿子,抬头一看,只见对面屋子里黑洞洞的。心想刚才电灯亮了一阵,怎样又灭了,难道杨先生没有回来吗?正好听差进来沏茶,一问时,他说杨先生今天回来,茶也没喝一杯,就睡下了。富家骏知道杨杏园的病没有好全,怕是病又复发了,因此轻轻的走进他屋子去,将电灯一扭着,只见杨杏园向里侧身而睡,桌上有一个贴着快信记号的信封,旁边乱铺着几张信纸,有一张信纸,却落在地下。因俯身给他拾了起来,无心中却看见上面有一行触目的字样。那字是:“今年岁收荒歉,家中用度,愈形紧迫。信到之后,务须查照前信,筹洋一二百元寄来。”富家骏只看了这几个字,知道是杨杏园的家信,不便望下看,就给他放在桌上。那么,杨杏园所以力疾从公,也大可以想见了。当时也不惊动他,依旧熄了电灯出去。到了次日,特意回去,见了富学仁,把杨杏园经济恐慌的话告诉了他。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这里开一张两百块钱的支票,你送给他,就算是你们的束修。他是不乱要钱的人,你这话可要好好的说。”富家骏也觉他叔叔这事办得很痛快,趁杨杏园不在家,把一个信封将支票封了。信封写了几个字:“奉家叔命敬献薄仪以代束修,学生家骏上。”杨杏园回来,将信拆开一看,就知道富学仁是有心救济自己。不觉叹了一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自己正要钱用,用不着虚伪谦逊,就收下了。吃晚饭的时候,亲自告诉富氏兄弟,叫他转为致意道谢。次日便忙着把款子汇回家去,款子刚汇走,当日又接了家里一封信,说是银钱周转不过来,家里要卖了房子还债,以后接济家款,日子就不可差移,免得再举债。本来,想这款子寄回家去,就要辞了一两件事,轻闲轻闲,看到这封信,又不敢着手了。自己转身一想,天天这样干下去,也不见有什么痛苦。大夫虽说病根未除,作医生的人,是过分的细心,用话来吓病人的。自己又不痛,又不痒,有什么病呢?这样一想,把继续工作的心事,复又决定。过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什么痛苦,不过饭量减少,懒于动作而已。
   这日清早起来,刚一醒过来,忽听得听差在外面说,赶快去告诉杨先生,这是一件喜信,他听见了,一定十分快活的。杨杏园听了此话,以为是李冬青到京的信来了,一翻身爬起来,趿着鞋,走到玻璃窗下,掀起一块窗纱,向外看去。只见听差手上拿了一个很漂亮的信封,由外面进来。杨杏园便问道:“是我的信吗?拿进来瞧瞧。”听差送进来,接过来看时,是一个洁白纸面,上面一个犄角,印着几片绿色的叶子,间着两三朵菊花。用红丝格框了一个框子,中间就写着收件人的姓名。那字写得非常端正秀丽。杨杏园一看,就知道是吴碧波的笔迹。翻过来看时,却是红色印的仿宋字迹。那字道的是:“我们因为彼此情投意合,一个月以前,已经订婚了。近来许多好友,曾问及这一件事。而且许多好友,只认识韵桐或碧波一个人。我们为彼此介绍和诸位朋友见面起见,特定于月之一日,在香山甘露旅馆,洁樽候光。当日并备有长途汽车迎送。诸位好友,均请至西四亚东茶点社齐集,以便登车,务请光临。朱韵桐吴碧波敬启。”杨杏园心想这样好的纸和这样美丽的印刷,我以为要写上些很雅清的小启,不料却是这样平俗的文字。碧波也是之乎者也,常常咬文嚼字的人,何以遇到这样好的机会,不卖弄卖弄呢?正在这时,何剑尘来了电话,也是说接到了这一封帖子。杨杏园便告诉他,这帖子何以用白话写?何剑尘道:“我听到说了,他本来打算做一篇好四六小品的,这位朱女士说,他们的朋友新人物多,若要那种文字,是丢在臭毛坑里三十年不用的东西,恐怕朋友们要笑的。而且他也说了,料得你的佳期,也不过在重阳佳节前后,这一段风流韵事,情愿让给你去干了。”杨杏园在电话里听了,也笑个不止。何剑尘道:“如何?猜中了你的心事不是?”便商量着要不要送喜礼。杨杏园道:“订婚是用不着送礼的。不过我们交情不同,我本可作几首歪诗贺他。既然他跟着夫人转,嫌腐败,我们就买点雅致些的小纪念品得了。我这一向子疲倦极了,不能上街,东西就全由你买。等他结婚的日子,再送礼罢。”何剑尘道:“你身体弱到这样,西山还能去吗?”杨杏园道:“到那天再说罢。”挂上电话,杨杏园拿了那帖子出一会神。心想以情而论,不能不去,刚才不该说再看的话,很是后悔。偏是何剑尘又把这话通知了吴碧波,说是杏园身体弱,你可以劝他,香山不必去了。吴碧波觉得也是,又亲自来见杨杏园说道:“由宫门口到甘露旅馆,上山有半里之遥,若是找不到轿子,恐怕你上去不了,你就不必会罢。”他这样一说,杨杏园觉老友体贴周到,越是要去。说是并没有什么病,应该参与喜事,让精神上愉快愉快。吴碧波道:“你若一定要去,我另雇辆车子接你罢。长途汽车,坐得不舒服。”杨杏园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你未免太破费了。”吴碧波笑道:“那也说不得了。谁教我们的交情很厚呢?”杨杏园见他如此说,更是要去,便认定了必到。可是就在这日晚上,有些发烧。到了次日,烧得厉害,竟睡了大半天的觉。
   好在赴香山的日期,只有一天,料着也总不会恰在这个时候,就会生大病的。晚上要表示无病,还挣扎到报馆里去了。何剑尘等他稿子发完了,就拉他到编辑室隔壁屋子里去,笑嘻嘻的道:“恭喜恭喜,你的红鸾星动了。”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他道:“你看看,这是那位史女士托我转致的一封情书,你什么时候能作答呢?”杨杏园接那信封一看,上面写着“烦代交杨杏园先生启史托”。杨杏园倒很为诧异,她为什么有信不直接寄我,要转交过来呢?心里默计着,总不外婚姻问题。在这里看了,是有些不便,就微笑了一笑,揣在身上说道:“又不知道你们弄什么鬼,等我回去看了再说。”何剑尘道:“这可不干我事,人家托了,我不得不交给你。至于信上说的是些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杨杏园道:“这时我也不和你分辩,让我看了信再作计较。”当时各不言语,杨杏园先自回家,坐在车上一路想着,史女士为什么写信给我呢?答应我的婚姻吗?不能够。无论女子如何解放,没有反先向男子谈判婚姻问题的。拒绝我的婚事吗?也不对。我和我的朋友,只是背地里讨论这件事,并没有谁正式和她提到这一层。我的意思如何,她也不知道,又怎样能无的放矢的来拒绝哩?一路想着到了家,什么事也不管,首先就把这一封信拆开来看。倒是厚厚的有几张信纸。那信道:
   杏园先生惠鉴;在您看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上海了。我这次南下,没有一定的方针,要到哪里去,也不必计划着到哪里去,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了。原来我的意思,只图报您和李冬青女士的恩惠,别的事情,我是不计较的。杨杏园劈头看了“我已经到上海了”一句,心里已经是扑通一跳。看到这里,这次南下,却是为着本人,这就很可诧异。我有什么事得罪她,逼得她要南下呢?这倒要看她所举的理由。再向下看时,那信道:
   二位对我的恩惠,也不必来说,您二位当然也认为有的。我虽不能象孔夫子所说的话去做,以德报德,但是无论如何,我总不能以怨报德。我既不能以怨报德,我就只有一走了之,是最好的一着。因为先祖母去世以后,我子然一身,就灰心到了极点。我在北京没有家,到别处去,也是没有家,所以我就觉得无论走到哪里去,无非是一个人,走与不走,没有关系。不过因为许多朋友,曾把先生和我,涉及婚姻问题,我为这件事,考量又考量,就决定了等车女士来再说。这话怎样说呢?以先生品学情谊和我来缔婚,我当然无拒绝之余地。但是我仰慕先生,或者有之,先生对我,恐怕谈不到爱情二字。既没有爱情,婚姻从何而起呢?那信原是八行纸写的。第一二张,还行书带草,写得匀匀的。现在写到这里,字迹更潦草了。字体固然大了许多,墨迹也很淡。下面写得是:
   我很不明白李冬青女士的意思,为什么苦苦要促成你我的婚姻。其先我一想,或者李女士疑您待我很好,含有爱情作用,所以这样办。但是无论如何,您和李女士的爱情,也是公开的,我万万赶不上百分之一,她何以这样不解您的意思哩!其后我又想,她或者怜惜我,让我有终身之靠。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来帮我的忙。然而这下并救人的行为,我也不大信任。最后我听人说,她立誓要抱独身主义,她落得做个人情,促成你我的婚姻,而且多少有些荐人自代的意思。我原不敢答应这件事。因为您和李女士两方面的关系人都来劝我,我想您两方必然早商量好了的。我有这好的婚姻,倒也不可失之交臂。不料我有一次到贵寓处,听见您和方老先生谈话,您和李女士的情爱,是万万不破裂的,朋友提你我的婚事,乃是多事。您不愿意这件婚事,那已是丝毫不错。但是李女士又何必退后呢?是了,李女士必然疑惑我感谢,我们有缔婚的意思。不过碍着她,不好进行罢了。因此,她特意退出情爱范围,来主持这件事。这正是她爱您之极,不愿您不快活。同时也是成全了我的一生,她却不知这完全出于误会。先生原不曾爱我,我又何曾望嫁先生呢?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我,使您和李女士,横生了一种隔阂。由此说来,李女士忽然消极,为的是有我。先生坚决的要李女士到北京来,也为的是有我。我不去,二位的互相误会,恐怕不容易明白。不但不会明白,也许再添些纠缠。我与其费许多唇舌笔墨,来解释这个误会,不如釜底抽薪,先行走开。那末,李女士一到京,听我走了,自然把疑云揭去。先生也不疑心我有所谓了。杨杏园看到这里,才把一天云雾拨开,情不禁的,将脚一顿道:“她自己完全误会了,还说是我们误会,这不要命吗?”再往下看是:
   因为如此,我就在写信的第二日动身南下了。我将我所有的东西,和先祖母所遗留下的东西,一齐变卖,共得一百多元。我得了这个钱,我就可以去找我的归宿之所了。我第一步,是到上海去找我一个远房的叔叔。听说他在一个工厂里管账,我和他找点工作。若是不能,我就设法回云南故乡去,因为那里还有些家长,或者可以给我一点安身之所。不过我有一句题外的话,要告诉先生,我受了一回教训,我决计守独身主义了。不独守独身主义,除了找生活的地方而外,不和一切亲戚朋友来往了。因为我觉得人生在世,不得人的谅解,就不必往来。然而谁又能谅解谁呢?自然,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守独身主义投身到社会上去,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还有什么危险可怕呢?
   杨杏园看到这里,心里未免有些恻然不忍,叹了一口长气道:“聚九州十三县铁,不能铸此大错也。”再看下去是:
   既然我不怕死,哪里也可以去。纵然是载途荆棘,我也看成是阳关大道。有一天路走不上前了,我就坦然坐着,等死神降临。所以从此一别,也许三十年五十年后我才死,也许三十天五十天我就死。人总有死的一日,我不必欢迎死神,我也不必苦苦的和死神去抵抗。这就是以后我的下场,请您转告我的朋友罢。大家永久不见了,也不必挂念了。先生对我援助的地方,今生不能报答,若有来生,来生决不忘的。若无来生,就算天下多一个负您的罢了。除函告先生外,并另有一函,将此意告之李冬青女士。言尽于此,望先生前途珍重。
  史科莲 谨白
   杨杏园反复将信看了两三次,越看越心里难过。心想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要子身只影,去飘荡江湖,这岂不是危险万分的事。若是她有些好歹,又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一种形势了。我好意助她,倒不料生出种种误会,种下这种恶果。看她这信,竟是很钟情于我的,不知道听了我什么话,愤而出此。我一向梦梦,不知她是很有意于我的,我真负疚良深了。几张信纸,散乱着摊在桌上,他却两手相抄,向后一仰,靠住椅背斜坐了,只是出神。半晌,自言自语的,又叹一口气道:“今生已矣。”这个时候,业已夜深,杨杏园尽管坐着,只觉两只脚冰冷。冷到极点,也坐不住了,只得上床去睡。
第八十四回 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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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园道:“我自然去,他还为我另雇了一辆汽车,我能说不去吗?”华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极好。但是我一看你脸上的气色极是不好,不要为了这个再受了累。”于是就把旁边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镜子,交给他手上,说道:“你照一照看。”杨杏园照了一照,将镜子向床上一扔,笑道:“这算什么病容,不过昨晚睡觉没有睡好,把眼睛睡肿了,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说着打起精神,就坐起来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闹钟,还只八点半钟,笑道:“伯平,天气很早,我们到胡同口上咖啡馆里去吃一些点心罢。你看看,吃起来,我就不象病人了。”华伯平见他谈笑自若,也以为他真没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馆去吃点心。回来之后,又高谈了一个钟头,汽车才到。
   这小车就只华杨两个人坐,很是舒服。开到香山宫门口,正有吴碧波两个同学,穿了西装,胸前挂了一个小红条子,站在宫门口,见了华杨二人,就上前招呼。杨杏园原怕自己走不动,想骑头上山驴子到甘露旅馆去。现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说,就由一个招待员引导,顺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几次台阶,只到旅馆大门,杨杏园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面红耳赤,气喘不止。到了食堂,只见东西对列,摆着两张长桌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给李老太太贺寿那一会的女宾,如梅双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这里。那梅双修和史科莲李冬青比较是亲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认识杨杏园。当时见了他,笑着微微一点头。杨杏园也就笑道:“梅女士,我们好久不见了。”梅双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见。那位史女士怎么也好久不见?”杨杏园随便答应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一个西装少年和梅双修打个照面,他就走开了。当梅双修说话时,见她手指上带着一个定婚戒指。现在看那西装少年手一扬,也带有定婚戒指,这就了然了。梅双修穿了一件墨绿绸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哔叽便服,都把皮肤反映得雪白,真是一双壁人。杨杏园看着,真添了无穷的感慨。心里正这样想着,又看见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同站在石栏边,向着山头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的拍了一下,笑道:“什么事看得这样出神?”回转头看时,却是吴碧波。见他穿了一件新制的西装,领襟上插了一朵新鲜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吴碧波未曾开口,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认识,杨杏园和她彼此一点头,吴碧波笑道:“这不用得我介绍了。”杨杏园笑道:“还是要你介绍的,从前是朱韵桐女士,现在……”说到这里,忽然一想,这话说糟了,现在人家未结婚,还是女士呀。便改口道:“虽然还是朱韵桐女士,和从前不同,从前不过是朋友认识的朋友,而今因为你的关系,直接是朋友了。在这个关键上,你负有说明的责任啦。”吴碧波微笑,朱韵桐却在颊上更增了一层红晕。杨杏园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我在李女士家里赴寿会的那一天,认识了朱女士,不想今天会由朱女士来请我。”吴碧波笑道:“说这话,似乎有些感慨系之呢。但是一时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时候,我相信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杨杏园笑道:“我的什么事快解决了?我倒不明白。”朱韵桐以为杨杏园有意装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过他一对未婚夫妇,今日是主人,要到处招待客,和杨杏园只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客已到齐多时,吴碧波就请大家入席。那两张大餐桌,一边是吴碧波主席,一边是朱韵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写好男女来宾的位次纸片,却是不分男女,间杂而坐。吴碧波特别看得起杨杏园,竟将第一席分给了他。他的紧邻,是那位杨爱珠女士,对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妇二人,杨杏园看了,正踌躇着,华伯平在他身后牵了一牵他的衣服。杨杏园会意,就跟着他走到一边去。华伯平轻轻的笑道:“你知道吗?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对一对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对夫妇,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想法让你配成一对儿。你看你的紧邻,不是杨爱珠女士吗?你姓杨他也姓杨,这也勉强可以说是一对儿了。”杨杏园一想,果然。笑道:“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宁可不入席,我也不坐。”华伯平道:“写好了位次,那是不许再让座的。你要再让座,就画蛇添脚了。”这时,吴碧波已亲自走过来,拉他人席,杨杏园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一看满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郁的脂粉气,别有风趣。不过他自己这一次上山,极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馆,人便是勉强支持。这个时候入席吃东西,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慢慢的有些头昏。在场的人说笑话闹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发出一种微笑,向人家望着。后来大家一阵起哄,要吴碧波演说,碧波红了脸,勉强站立起来,用手去理面前摆的刀叉,好半晌才笑着说道:“今天请到这里来,无非是介绍各位朋友彼此见面,蒙诸位老远的来了,我很荣幸。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演说的。”有几个调皮青年,就非要他说订婚的经过不可。碧波逼得没有法,只得继续说道:“订婚是恋爱的结晶,这原不必说的。我们订婚,也不过如此。现在诸位一定要我说订婚的经过,我可以略略报告。碧波是个喜欢美术的人,朱女士也是一个喜欢美术的人。因为如此,我们就都在美术研究会成了朋友。后来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订了婚了。碧波希望许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终身伴侣,最好在朋友里面去找。这样办,才可以彼此知道为人,容易结合。这是我一点经验,就此可以供献给诸位。诸位到此,我也不过是请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对着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纪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请大家干一杯。”于是举起玻璃杯对两边座上举了几举,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说是敷衍了事,非朱韵桐演说不可。许多女宾跑上前和她交头接耳,牵衣扯袖。朱韵桐无论如何不肯。后来大家公推何剑尘演说。他背了两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剑尘今天且不谈恋爱,我先主张大家要注意宪法。宪法上说,人民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我们知道这一点,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赶快多办些研究会同盟会联合会,要男女会员都有。”大家先听到他说要注意宪法,都很诧异,今天这一会,与宪法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他说到宪法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有些神经过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开上去,便发出微笑来。后来他果然如此说,大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何剑尘停了一停,然后说道:“好在宪法上定了的,结社自由,在社以内的正当交际,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于是男会员女会员,因志同道合,可以变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变呢?这就不必我多说,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着一阵鼓掌。何剑尘正了一正颜色道:“我这话似乎很滑稽,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男女的交际场合,现在很少,能够在集会结社的中间,带寻终身的伴侣,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会结社里,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奖励,可以使得一班人对于会务,格外热心了。”在座正有几个人在学生会和同乡会的,听了这话,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满,很可以给未婚者作一个榜样。我现在请大家干一杯,与主人翁祝福。”大家听他的话很高兴,都干了一杯。
   何剑尘和杨杏园却隔了一张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状态,现在偷眼看他,见他脸上虽然带有笑容,却是气色很坏,而且腰部微弯,没有一点振作的样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体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闹,让大家自然的结束。不多一会,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杨杏园倒是觉得这个对劲,趁着杯子还在冒热气,端了杯子骨都一声,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觉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来,对何剑尘点了点头。何剑尘走过来轻轻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累吧?”杨杏园眉毛微微一皱说道:“我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不过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说生病,坏了他的兆头。”何剑尘道:“好在汽车在山下等着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内人在这里,碧波问起来,就说我陪你到双清别墅去了,那也就不关事了。”杨杏园道:“那也好,劳你驾,你就扶着我下山罢。”何剑尘看他样子,实在不行,私下对茶房说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轿,停在旅馆大门外。然后和杨杏园象闲谈似的,一路走出门来。杨杏园坐上轿子,何剑尘也跟着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何剑尘到山下时,杨杏园已斜躺在汽车里多时,何剑尘坐上车,车就开了。因问道:“杏园,你今天何必来呢?你这个身体坏极了,实在不能再受累呀。”杨杏园道:“碧波有这样一段美满因缘,我很欢喜,我怎能不来呢?”说时,将手握住何剑尘的手道:“老大哥,我们交情,不算坏呀。我看我是不行了。我很喜欢这香山下临平原,形势宽展,我的身后之事,你自然是有责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这里呢?”何剑尘笑道:“你简直胡说,多大年纪,就计算到身后的事了。”杨杏园道:“你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想那义地里没有什么意思,最好你把梨云棺材也挖了搬来,我也有一个伴。”何剑尘道:“你何必记挂到这上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这样延下去,一来常因你心灵不解放,二来就为你工作太多。你休息不休息,还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该解放你的心灵,凡事都不要抱悲观,向快乐方面做去。”杨杏园斜躺在汽车犄角上,汽车一颠动,他的身子也是一颠动,人只是懒懒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剑尘,兀自未放,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环境,叫我怎样解放心灵呢?你昨天所给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吗?”何剑尘道:“这话从何说起?史女士难道对你还有微词吗?”杨杏园摇了一摇头,半晌才说道:“非也。到了我家里,我将信给你看,你就明白了。”说完,他就默然。何剑尘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作声。何剑尘见他面色苍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场坎坷,把一个词华藻丽,风流自赏的少年,憔悴到这般田地,也为之黯然。两个人都寂然。汽车到了寓所,杨杏园将何剑尘引进屋,一声不言语,就把史科莲的那一封信,交给他看。何剑尘从头至尾一看,连连跌脚道:“嗐!怎么会弄成这种错误。”看杨杏园时,只见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张纸,挥笔狂草。何剑尘看时,却是填的一阕《浣溪沙》。那词道:
   欲忏离愁转黯然,西风黄叶断肠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将诗当药,啼痕犹在行波笺,心肝呕尽更谁怜?
   莫道相思寸寸灰,离魂欲断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飞……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阕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是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枝烟卷,(口卸)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扑突扑突接连跳了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递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象那斜阳落土,照着一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黑暗中到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说这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遭:“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寻味。就是树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象蠕蠕欲动,要向山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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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象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偿梯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国注视着相片,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响,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晚剑生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象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地。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李冬青不象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
  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
  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就不曾拦住他。写完了,李冬青将笔一放道:“这种诗,我不能写。等你病好了,要我写多少都可以。”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说道:“你不写,我自己来写。”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写罢。……”只说了这三个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杨杏园又念道:
  王侯蝼蚁各空回,到此乾坤万事灰,
  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
   李冬青抄到这里,一阵伤心,已是不能抬头。杨杏园道:“冬青,无论如何,你得忍痛给我抄完。这是我一生的大事,你不要忽略过去。”李冬青点了点头。他又念道:
  白发高堂怆客情,三千里外望归程,
  明宵魂断江南路,黄叶村前有哭声。
  莫向知音唤奈何,人生会合本无多,
  只愁残照西风里,为我高吟薤露歌。
   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觉的,在写的纸上,接连滴了两点水。先还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直到第四首,是对朋友而发,连送殡都说了。实在不能写了,就伏在胳膊上。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实在不忍再向下说,便默然无语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抬起头。许久,才对杨杏园道:“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我的心都碎了。”杨杏园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这样说吗?其实……”他说到这个实字,见李冬青两行泪珠,有如抛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两点泪,一翻身,便向里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张诗稿,只是呆着,什么话也不说。何太太却打了电话来了,叫听差请她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李先生,你的行李,车站上还有没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们又不知道是几件。”李冬青道:“管他几件呢。人都不得了,还管什么行李。”何太太没头没脑碰了一个钉子,却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到我这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摔了纸让他写。杨杏园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 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指着眼泪,一面又拿了一张纸来。杨杏园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
   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
  杨杏园 再自挽
   把笔一扔,长叹一声道:“可以去矣。几点钟了?”李冬青把手上的纸放在茶几上,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哽咽着道:“哥哥,你去不得啊!你的大事,一件也未曾了啊。”杨杏园先流了几点泪,后又把手抬起,要擦泪。李冬青一手抱着他的脊梁,一手抽了手绢,给他揩泪。杨杏园收了泪,放出淡淡的笑容,两边腮上,有一层薄薄的红光。因道:“好妹妹,你不要搅扰我,你去给我焚好一炉香,让我定一定心。”李冬青信以为真,就在抽屉里寻出一包细劈的檀条,在书架上拿下那只古钢炉焚起来。焚好了,送到床面前茶几上。只见杨杏园掀开薄被,穿了一套白布小衣,靠了叠被,赤着双脚,打盘坐着。两手合掌,比在胸前。双目微闭,面上红光,完全收尽。见李冬青一过来,他眼睛要睁不睁的,看了一看,于是两手下垂,人向后靠。李冬青知道他学佛有些心得,不敢乱哭。伸手探一探他的鼻息,已细微得很。不觉肃然起敬,就跪在茶几前,口里道:“哥哥!愿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再起来时,杨杏园两目闭上,他已然圆寂了。
   李冬青在屋子里和杨杏园说话时,富氏兄弟几次要进来,又退了出去。富家驹站在窗子外,把身子一闪,只见李冬青在地板上跪下去,很是诧异。及至她起来时,只见她伏在床沿上,已哭成泪人儿了。便隔了窗子问道:“李女士,杨先生怎么样?”李冬青原还不曾放出声来。有人一问,就哽咽着道:“他……他……他去了。”只这一声“去了”,再禁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富家驹嚷道:“你们快来啊,杨先生过去了。”本来这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一听说杨杏园死了,大家都走进房来。连听差厨子车夫都站在屋子里,望着床上垂泪。富氏兄弟,总算是学生,就各念着愁容,对杨杏园三鞠躬。接上在屋子里乱转,不住跌脚叹气。听差忙得去打电话,到处报告。还是厨子说:“大家别乱。问问李小姐,杨先生过去多少时候了,也好记个时辰。”李冬青道:“大概有十分钟了。他是清清楚楚,放心过去的。你们瞧,瞧,瞧!他……他……他不是象参禅的样子吗?”说时,用手指着那涅槃的杨杏园。富家驹道:“我以为他学佛,是可以解除烦恼的,不料他先生竟是这样撒手西归。”说毕,也是牵线般的流泪。一面掀袖口看了一看手表说道:“正是十点刚过去,十二时辰之末。”一言未了,只听院子外,有一种颤动的声浪,由远而近。喊道:“杏园老弟,好朋友,你你你就这样去了吗?”那何剑尘满脸是泪珠,跌跌倒倒,撞了进屋来。他一见杨杏园这样,反不能言语,就走上前执着富家驹的手,相视放声大哭。这一哭,李冬青更是伤心了。大家哭了一阵子,何剑尘见杨杏园的尸身,还是坐着,因对李冬青道:“他虽皈依佛教,究竟未曾出家,这样不成样子。”李冬青点点头,大家就走上前,牵开被褥,将杨杏园的尸身放下。
   这个时候,一班故友,男男女女都来了。何剑尘有事走出院子去,顶头碰到吴碧波。电灯光下,见他愁容满面。何剑尘叫了他一声,他倒放声哭起来了。何剑尘牵了他的手进屋,他看见纱帐低垂,里面躺着个其白如纸的面孔,不住顿脚问何剑尘道:“你是什么时候接到电话的?”何剑尘道:“我没有接到电话。我编稿子的时候,只是心神不宁,我心里一动,莫是杏园不好吧?于是我丢了事不办,特意走来看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里面一片哭声,人已经过去多时了。”吴碧波道:“他的后事怎么样呢?”何剑尘道:“他是一点积蓄没有。但是有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两家报馆东家,几百元是不成问题。可怜他卖文半生;殡殓虽不必从丰,也不可太薄。也用不着阴阳生僧道之类,也不用得焚化纸钱,只是给他开一个追悼会就行了。他虽没有遗嘱,他生前的论调,就是这样。照他的主张去办,我想他英灵不远,一定同情的。”李冬青不等吴碧波答话,就插嘴道:“就是这样好。依我说,连杠夫都不用。只用一辆长途汽车,把灵柩送到义园,然后由朋友抬到地上去。我,我,我就愿抬一个。我对他是无可报答,只有这一点敬意了。”说着又哭起来。何剑尘道:“这话很对,我们也主张这样办。这些后事,我们朋友都竭全力去办,你不要挂心,我们总会办得好好的。”李冬青什么话也不说,蓬着一头的头发,坐在杨杏园素日坐了写字的椅上,只是流泪。大家分头去办衣衾棺木,闹了一夜到天亮,大家都乏了。李冬青哭得成了一个傻子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而且嗓子也哭哑了。说一句话,一大半是嗳嗳之声。她把两只胳膊,放在椅靠上,十指互相交叉,头偏了靠着右肩,就是这样望了床上,目不转睛。何剑尘见她那种样子,脸子黄黄的,煞是可怜。便道:“李女士由汉口来,在火车上已经累了两晚。昨晚又是哭了一宿,精神实在困倦了,不如去睡一会子罢。”李冬青摇摇头。何剑尘道:“这时没有什么事,不如休息一会。回头寿材来了,就可以预备收殓,应该由李女士在旁边照应,所以这时还是先睡的好。”李冬青一听这话也是,现在也顾不到什么仪节,就在外面沙发椅子上斜躺下。不多一会工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挤了满屋子的人,何太太和朱伯桐女士也来了。
   李冬青和朱韵桐还是别后初见面。都不能有笑容,只是拉了一拉手。朱韵桐叹气道:“想不到杨先生就是这样下场。前几天我们在西山请客,他也到了,还逗着我们说笑话呢。”李冬青昨天曾听到何太太说,朱韵桐和吴碧波订了婚,现在她左一句我们,右一句我们,当然是兼指吴碧波而言。人家多们亲密。也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如朝露,真是一点意思没有。我现在觉得他学佛,大有理由在里面了。”何太太和朱韵桐极力的劝她一顿,她也觉心里宽慰一点,偶然站起来,只见七八个人吆吆唤唤。抬着一口棺材,直送进里面院子里来。李冬青看见棺材,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泪珠向下直滚。何太太拉着她的手道:“人已去了,伤心也是枉然。你不要这样闹,苦苦的伤坏了自己的身子。本来呢,大家相处得很好的人,忽然分手起来,心里自然难过。莫说是你和杨先生象手足一样。就是我们,也觉可……”可字下还不曾说出,劝人的也哭起来了。那屋子里,何剑尘早已指挥人将杨杏园殓好。本来用不着等时候,所以即刻就预备人格。吴碧波悄悄对何剑尘道:“入棺时候,我看最好是避开李女士。不然,她看见把人送进去,格外伤心,也许出什么意外。”何剑尘道:“这个时候,要她离开这里,是不可能的,有什么法子,让她避开呢?”吴碧波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把杏园的书件文稿,一齐送到前面屋子里去,请她去清理出来。就说我们要把他的得意之作,列个目录,登在明日的报上。如此一说,她必然尽心尽意去清理的。那时候就可以轻轻悄悄把杏园入棺了。”何剑尘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办罢。”于是把话对李冬青说了,还要朱女士何太太二人去帮忙。
   李冬青信以为真,在杨杏园屋子里,搜罗了两篮子文件,到前面去清理。李冬青认为这事很是重要,仔仔细细的在前面料理。检了约有一个钟头,忽然听到隐隐有一片啜泣之声。心里一动,忽然想到要到后面去看看,于是就走出来。何太太一把拉住道:“那面乱七八糟,人很多,你不要去罢。”这样一来,她更是疑心,把手一摔,向后院子就跑。走进那篱笆门,就看见上面屋中间,用板凳将棺材架起,许多朋友,围了棺材流泪。几个粗人抬了棺材盖,正向上面盖住。李冬青忘其所以了,将手一举,乱嚷道:“慢着,慢着。”一面如飞似的就向里面跑。不问好歹,一头就向棺材头上撞去。何剑尘见她跑进来的时候,情形不同,早就防备着。等她向前一奔,身子向前一隔,李冬青这一撞,正撞在何剑尘胸口上,把他倒撞得倒退了几步。何太太和朱女士都赶上前,各执着她一只手,苦苦的相劝。李冬青哭着道:“何先生吴先生都是朋友呀,为什么不让我和他最后见一面呢。打开盖来啊,打开盖来呀,我要看一看。”说时,尽管向前奔,别人哪里拉得开。吴碧波拦住道:“李女士,您别忙,请听我两句话。这话,我也对杏园说过的,就是亲在不许友以死。李女士这样的苦恼,就不替老太太想吗?见一面的话,原无不可。但是要知道,不见是可惨,见他睡在那里面,更可惨了。我们都不忍多看呢,况是李女士吗?”这几句话,倒打入了她的心坎,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猛然一转身,跑进里面屋子里去,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大家和杨杏园都是朋友,自然都不免有些伤感,所以李冬青那样哀哭,不但禁止不住,引得各人自己反哭泣起来。混闹了一日,大家都疲乏已极,一大半朋友,都在这里住下。因为李冬青不肯走,朱韵桐女士也在这里陪着她。
   又过了一天,正中屋里已布置了灵位。棺材头上,便挂了李冬青所献的加大花圈。花圈中间,是原来杨杏园的半身相片。屋子半空,正中悬了一根绳,挂着杨杏园自挽的两副对联。灵位前的桌子上,挂着白桌围,上面只有一个古钢炉,焚着檀香。一只青磁海,盛了一杯清茶。一列摆着四大盘鲜果,两瓶鲜花。李冬青穿了一件黑布夹袄,一条黑裙子,一身都是黑。蓬蓬的头发,在左鬓下夹着一条白头绳编的菊花。她本来是个很温柔沉静的人,这样素净的打扮,越发是凄楚欲绝。她不言不语,端了一张小方凳,就坐在灵位旁边。两三天的工夫,就只喝了一碗百合粉,两碗稀溜溜的粥,不但是精神颓废,而且那张清秀的面孔,也瘦得减小一个圈圈儿了。这日下午,何太太自家里来,看见正屋里那种陈设,旁边坐了这样一个如醉如痴的女子,也替她十分可怜。走进来,李冬青望着她,只点了点头。一手撑着灵桌,托了腮,依然是不言语。何太太道:“李先生,我看你这样终日发愁,恐怕会退出病来。今天下午,到我家里去谈谈罢。”李冬青摆了一摆头,轻轻的说道:“我一点气力没有,懒于说得话,我不去了。”何太太道:“我是天天望您到北京来。好容易望得您来了,一下车,就到这儿来了没走。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谈上。您瞧,我可也门得难受。您就瞧我这一点惦记您的情分,也不好意思不去。”李冬青明知道她这话是激将法。无奈她说得入情入理,未便过于拂逆。便道:“不是我不和你去谈谈。但是我丧魂失魄,语无伦次,要我谈也谈不上来的。”何太太道:“就是因为您精神不好,才要您去谈谈。也好解一解闷。”
   李冬青心里虽然十分难受,表面上也不能不敷衍何太太。只得和朱女士一路,一块儿到何剑尘家去。当时也不觉得怎样,不料在吃晚饭的时候,李冬青手上的筷子,落在桌上,人已坐不住,就向旁边一歪,倒在地板上。何太太和朱女士连忙过来将她搀起,只见脸色白里变青,双目紧闭,嘴唇带了紫色。何太太跳脚道:“不好哟!不好哟!”何剑尘道:“不要紧,这是她两天劳累过分了,人发晕。”就叫老妈子搀她到床上去安息,一面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病。据医生说,也是不要紧,不过精神过于疲倦,要多休息几天。何剑尘是格外体谅,自己搬到书房里去住,却在何太太隔壁屋子里,另外设立了一张小铁床,让李冬青在那里睡。
   李冬青当天晕倒以后,到晚上八九点钟,也就清醒过来。无如人是累极了,竟抬不起头来,眼睛里看的东西,仿佛都有些晃动,只好微微的闭着眼。何太太几次进房看她,见她闭着眼睡着,也就不作声。不过枕头上湿着两大片,她的眼角,也是水汪汪的。何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人家伤心。”说到这个字回头一见她两颗泪珠流到脸上,就不敢作声了。当时拿了一点女红,就坐在这屋子里做,陪伴着她。一直做到十二点钟,李冬青才缓缓的睁开眼来。何太太便问道:“李先生要喝点茶吗?”李冬青摇摇头。“眼睛却尽管望着窗户出神。何太太问道:“李先生,你望什么?”李冬青道:“很奇怪,我似乎听到有人在窗户外面叫我的名字。”何太太道:“没有,谁有那么大胆呢?”李冬青道:“刚才有谁进了屋子吗?”何太太道:“没有。我坐在这里也没有动身。”李冬青道:“那大概是梦了。我看见杏园走进来,摸着我的额角。他说病不要紧,不过小烧热罢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李冬青只见何太太听了,脸色都呆了,只是睁着眼看人。她想起来了,她是害怕,就不向下说。何太太道:“怎么样,杨先生说了什么吗?”李冬青道:“我看你有些害怕,我不说了。”何太太道:“怕什么?我和杨先生也熟得象家里小叔子一样。只因是刚才李先生说话,我也仿佛听见有杨先生说话的声音,所以我听下去呆了。”李冬青道:“咳!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什么影响?这不过我们的心理作用罢了。”何太太见她说话渐渐有些气力,就让她喝了一碗稀饭。何太太因为大夫说,李冬青的病并不怎样重要,所以也不主张她进医院。以为在家里养病,究竟比在医院里便利,而且也不至于感到孤寂。李冬青自己是精神衰败极了,哪管病在哪里养,所以静静的在何家养病,关于杨杏园的身后事务,由一班老朋友去料理,并没由她操一分心。
   光阴易过,一眨眼就是十天过去了。李冬青身体已经大好,据何剑尘说,明天就和杨杏园开追悼大会,要公推李冬青做主祭人。李冬青道:“这是我不容推辞的。不过我想另外做一篇祭文哀悼他,我要单独的祭一祭才好。”何剑尘道:“李女士身体是刚好,还要这样去费心血吗?”李冬青道:“我和他的文字因缘,这是最后的事,我想我就费些心血,也是应该的。”何剑尘想了一想,点头道:“那也好。追悼会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想把白天的钟点,缩短一小时,李女士就可以在四点钟另祭。”李冬青道:“缩短时间,那倒不必,就是晚上去祭也好。我不过表示我对死者的一点敬意,时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剑尘道:“晚上祭也好。不过李女士的祭文,不要洋洋万言才好。作得太长了,念祭文的人,恐怕有些念不过来。”李冬青道:“我想请何太太念一念,何先生答应吗?”何剑尘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她肚子里的字有限,她能念得过来吗?”李冬青道:“大概行吧。让我作好了之后,把祭文的大意,对她先讲一讲。她自然会念了。”剑尘道:“好,就是这样办。我今天下午也不在家。李女士可以到我书房里从从容容去做。我想李女士这篇文章,一定是很沉痛的,我很愿先睹为快呢。”李冬青却淡笑了一笑,没有作声。在她这一笑,究竟是哭是笑,也就难说了。
第八十六回 旧巷吊英灵不堪回首 寒林埋客恨何处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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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下午,何剑尘果然避了开去,把书房让给李冬青。何太太把花瓶子里插的菊花,换了两朵洁白的。又替她沏了一壶极好的清茶,放在桌上。李冬青坐了起来,先在屋子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定了一定神。然后走到何剑尘书房里去。自己心里一腔幽怨,只待机会发泄,祭文的意思,早就有了。所以文不加点的,不到两小时,就把那篇祭文草就。写完之后,自己看了一看,文意倒还流通,就不更改了。那祭文道:
   维重九之后三日,义妹李冬青,敬以鲜花素果,清茗古香,致祭于如兄杨君杏园之灵前而言曰:嗟夫!天之处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吾识兄今才两年又八间月耳。去年此日,吾人既有生离之怅们,今年此日,更有死别之悲哀。人生最苦者,厥惟生离死别,而吾与知,只相识二年,只于此二年中乃备尝之。似天故布此局以待普人之来而匆匆演之以终其场也者。造化不仁,吾欲无言矣。不然,何其遇之奇而境之惨也?妹之瓣香吾兄,在读兄和梅花诗十首之时。吾诚不知此诗何以得读之也。假使妹不读此诗,虽见兄犹不见也,则亦无从用其眷眷矣。即读兄诗,而未有何剑尘君家之一晤,终其身心仪之而已。而又不料兄适为何君之友,致妹之与其夫人友,而决不能不识见也。妹之于兄,则不过世俗所谓红粉怜才之一念,何以如此,殆不得言其所以然。而兄之于我,或亦如是,惟其如是,乃足以见吾二人情谊之笃。妹尝发愚想,必将此事,与死一详尽讨议之。顾犹不得尽除儿女子态,未能出于口而笔诸书。今欲出于口而笔诸书,又孰能答之,孰可知之者?呜呼!吾兄英灵不远,聆妹之言、殆亦悠悠而入梦乎?痛矣!妹自知不祥之身,不足以偶吾兄,更不能与此世界有姻缘之分。故其初也尼友我,则亦友之,兄弟我,更亦师之。城府不置于胸,形骸遂疏于外。而兄不知,竟直以我为终身之伴侣。妹欲拒之,情所不忍。妹不拒之,事所不能。迁延复迁延,卒以一别以疏兄之眷眷。兄苦矣,妹亦未能忽然也。然兄诚人也,其爱人也,而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惟其诚而远,则思慕愈切。妹不才以凡人视兄,而兄乃以超人之态度待我。妹之去,不仅苦兄,且不知兄也。兄以我为知己,我乃适非兄之知己,更因非凡之知己,而使妹之知己如兄者,悠悠然以思,郁郁然以病,昏昏然而铸成不可疏解之大错。妹之负兄,将于何处求死在天之灵以原宥之?呜呼!亦惟伏地痛哭而已。妹之自知非见之知己,因非自今日始也。当去秋致书吾兄之后,已自知觉其措置之谬误,遂以古人炼石补天之言,以为李代桃僵之举,惨淡经营,以为可于异日作苦笑以观其成。乃妹知兄不拘拘于形迹之远近,而独不悟兄情爱精神之绝不磨灭。愈欲知兄,乃愈不知兄,遂在兄精神间斧凿无量之创痕。兄之不永年,妹安得不负咎耶?妹之在赣也,为兄熟计之久矣。来京而后,将如何以陈我之痛苦,将如何以请见之自处,将更如何以保持吾人之友谊,使其终身无间。且预料妹果言之,兄必纳之,乃于冥冥中构一幻境,觉喜气洋洋,其华贵如我佛七宝琉璃法座,灿烂光荣,不可比拟。且妹直至长辛店时,回忆知去年送我之留恋,恍然一梦,以兄乌料有今日更能见我?今故不使已预闻,及时突然造君之寓,排阔而入兄之书斋。时兄左挥毫而右持剪,栗碌于几案之间。忽然翘首见我,将为意外之惊异,妹喜矣,兄之乐殆不可思议也。呜呼!孰知妹之所思者,适与事相背也哉!当妹至何君之家,闻兄小不适,以为兄体素健,年来劳顿过甚,倦焉耳。乃造兄寓,则见仆役惶惶然走于廊,药香习习然穿于户,是室有病人,已不啻举其沉重以相告,我未见兄,我已心旌摇摇矣。及见兄,更不期其昏沉如梦,消瘦可怜,更有非我所可思及者。于是妹之所欲言,不及达一词于兄耳,妹之所欲为,不得举一事于兄前,我之筹思十余月,奔波三千里,排万难以来京者,不过为兄书挽联二副而已。妹之来,犹与兄得一面,此诚大幸。然一面之后,乃目睹其溘然长逝,目睹其一棺盖身,将人生所万万不堪者,特急就以得之,是犹不如少此一晤,各有以减少其创痕也。虽然,兄之遇我者厚,知我者深,苟兄之得一面,有以慰其长归之路,则妹又何惜加此一道创痕,今欲吾二人再加一道创痕,尚可得乎?妹为不脱旧礼教羁绊之女子,未尝与人有悻悻之色。闲居自思,赋性如此,何其境遇之遍处荆棘又如彼?乃遇见也,乃知道德与遭际,实为两事,见之为人,苟其心之所能安,而遭世之唾弃,在所非计。妹自视如如兄,而死之身世,初乃不胜我,于是坦然而无所怨于身外矣。今也,冗乃弃世长去,年且不及三十,其遭际更不可以因果之说论之矣。嗟夫!天道茫茫,果愈长厚者天愈以不堪待之乎?兄自挽之诗曰:今日饱尝人意味,他生虽有莫重来。人生如此,果不必重来矣。虽然,使死不遇我,而其遭际或稍稍胜此,吾二人何其遇之奇而情之惨也。吾闻之于吾兄,亲在不许友以死,小人有母,亦复如兄。妹爱兄思兄敬见德兄,虽有任何牺牲,所不能计,而身则不能随之以去,尊重吾亲,亦复尊重吾兄之旨也。虽然,不随兄以入地者,身耳,心则早赠与吾兄矣。今而后,妹除力事砚田,以供吾母外,不仅声色衣食之好,一例摒弃,即清风明月不费一钱买者,妹亦不必与之亲且近矣。何也,一则妹己无心领略之,二则声色衣食之好,以及清风明月,皆足动我今昔不同之悲思,而成伤心之境也。兄逝世之后,旬日中,未尝一亲笔砚,今勉强亲作此文以告兄,但觉千言万语,奔腾脱下,既不知应录何语,亦不知应不录何语,且哭且书,且书且忘其作何语矣。兄知我方寸己乱,当知应言者不言,不应言者且漫无伦次也。妹之言不尽,恨亦不尽耳。吾兄在天之灵不远,其有所闻乎?呜呼!尚飨。
   李冬青把这一篇祭文作完之后,用了一张洁白的纸誊好了,便折叠了放在桌上,将一根钢尺,把来压了。恰好何太太走进来,见李冬青已是坐在这里,默然无言的向着书案。便笑道:“李先生,你的大文,作完了没有?我想是一定好的,要请你讲给我听听。”李冬青将稿子一抽,递给她道:“你先看看罢,若有不懂,你再问我,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念念祭文呢。”何太太将祭文接过去,从头至尾,先看了一遍。其后把几处不懂的,提出来问一问,竟是大致了然。李冬青道:“这回我到北京来,没有工夫和你谈到书上去,不料你的学问,却进步得这样快。再过两年,何太太要赶上我了。”何太太道:“这句话,望那一辈子罢。慢说我没有那个天分,就是有那个天分,以后也不行了。这一年来,多读些书,全靠剑尘每天给我上一课古文。他现在嫌着麻烦,不愿干了。”李冬青一只胳膊靠撑住了椅背,托着右腮,半晌未说话,却吁的一声,叹了一口长气,接上说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太太虽然懂得她一番意思,却不好怎样劝她。停了一停,陡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李先生,史女士给你那封信,那天交给你,你匆匆的就拿去了。你看了没有?”李冬青点了点头。然后回转头对房门外看了看,遂轻轻的对何太太道:“有话我不瞒你。”说到这里,她那冷若冰霜的脸,竟也带些红晕。何太太知道她的意思,说道:“我是不乱说话的,你还不知道吗?”李冬青道:“那天我陪着杨先生,曾提到这件事。我心里所有的话,甚至乎对你不能说的,我都对他说了。”她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她半月来憔悴可怜的面色,却淡淡的带了一点笑容。然后说道:“杏园被我一场披肝沥胆的话提醒了,他很觉对不住史女士,便说‘史女士这一去,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了。若是她还肯回北京,本人决计向她求婚。’因此把史女士给他的信,也给我看了。那个时候,我虽然觉得痛快,但是我知道挽救不及,只算是我们这段伤心史的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我一天不死,我决计把史女士找到,同在一处,过惨淡无聊的日子。”何太太听说,不觉站起身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李先生,你若是这样办,你积的德大了,将来自有你的好处。”李冬青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还谈个什么因果吗?”何太太怕勾引起她的一腔心事,也就把话撇开。
   到了次日,已是杨杏园追悼会的日子,一直到了下午四点钟,人已散净,何太太雇了一辆马车,将李冬青买好的四盆鲜花,一提盒水果,一路坐了车带去。到了杨杏园寓所,门外已是搭了一座白布牌坊,垂着白布球,被风吹得摆荡不定。门外原是土路,横七竖八,散了满地的车迹。下得车来,只见墙上贴了很大的字条,“来宾请由西门向前进,领纪念花入内。”但是这个时候,西边夹道门已经关上了。因此李冬青和何太太还是由东门进去。前边也是挂了青黄白布的横披和长球。一进后面篱门,墙上就满贴的是挽联,大小花圈,靠了墙摆着。正面门户尽撤,扎了孝堂,靠墙有一个大茶壶炉子,一张桌上,兀自陈列百十只茶杯。孝堂上四壁的挽联,是一副叠着一副,非常的拥挤,简直看不出墙壁的本色来了。正中的灵位,几乎是许多花圈,把它堆将起来。秋尽冬来,天气是十分的短促,这个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院子里带着一片浑黄之色,孝堂上留了几盏电灯,也是黄不黄,白不白,发着一种惨淡之光。李冬青一见一丛白色的鲜花里,拥着一块白术灵牌,上写“故文人杨先生杏园之灵位”。不由得一阵心酸,双泪齐下。何剑尘和富氏弟兄,自然是在这里的。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因为李冬青一人私祭,也前来帮忙。这时他们吩咐听差,忙着把水果用瓷盘盛了,供在灵前,几盆鲜花,也都放在灵位左右的花架上。因为这是何剑尘预为他留下的地位。那鲜花上,李冬青自己剪了白绸带,系在花枝上。绸带上书明“故如兄杨杏园灵右,义妹李冬青敬献”。花果陈列得好了,将一只古钢炉的沉檀焚着,重新沏了一杯香茗,放在一张茶几上。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会,恭推富家驹吴碧波司仪。他们站在灵位的左右,先喊主祭人就位,李冬青穿着一身黑衣裙,站在灵位前两三尺的所在。先献花,朱韵桐拿了一束鲜花,递到李冬青手里,李冬青一鞠躬,插在桌上花瓶里。第二是上香,朱韵桐递了一束小檀香条给李冬青,李冬青又一鞠躬,添在炉里。最后进茗,朱韵桐将茶杯送到她手上,她双手高举呈到桌上,退后一步,三次鞠躬。李冬青进茗已毕,司仪的就呼主祭者致敬,读祭文。李冬青又行个三鞠躬礼,便低着头静默。这个时候,灵位上放着杨杏园的一张半身大像,兀自向人露着微笑。香炉里的沉檀,蓬蓬勃勃,向半空里卷着云头,伸将上去。那半身像被烟挡着时显时隐。何太太拿着誊写清楚的祭文,在李冬青的右手前两步站着。略一鞠躬,将祭文高举念了起来。她倒不晓得念祭文的老腔调,只是读书一般,把祭文清清楚楚读将起来。这样读法,大家倒是听得很明白。李冬青始终不曾抬头,一篇祭文念完,胸襟上点点滴滴添了许多泪痕,吴碧波见她呆立着,面向里,喊道:“李女士,已经祭完了,请里面坐,谈谈罢。”何太太也觉她是伤心极了,牵着她的手,蛮拉到杨杏园旧卧室去坐。
   李冬青一句话不说,总是牵线一般的下泪。何剑尘道:“李女士,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就是杏园在日,他和我说过笑话,说他死后,要埋在西山脚下。但是我的意思,埋在义地里为宜。因为他还有老太太在堂,保不定是要迁枢回南的。况且那义地里,有一位梨云女士,正好作他九泉的伴侣。论起交情来,我们都是好友。不过女士和他多一层兄妹之情,还是取决于李女士。”李冬青道:“当然暂葬在义地里。万一不迁回南,我们在他墓上栽些花木。也有管园的人管理。若葬在西山,日子一久,朋友四散,那就无人过问了。”吴碧波道:“我也以为葬在义地里比较葬在香山好。既然李女士也是说葬在义地里,我们就决定这样办。剑尘,我们明天抽大半天工夫,先到义地里去看一回,然后再布置一切。”何剑尘还未曾答言,李冬青就说道:“我反正没事,我也可以去。”何剑尘道:“路太远,不必去。等送殡的时候,李女士再去罢。”李冬青不明原因,问道:“有什么关系吗?”何剑尘望着吴碧波道:“你瞧那种地方,又在这种暮秋天气,你以为如何?”吴碧波点了点头。何太太道:“你们不必打哑谜了,李先生还不知道你们什么用意呢?李先生,你猜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以为那地方遍地都是坟堆,你看了是很伤心的。你少去一趟,就少流一回眼泪了。”李冬青默然,半晌,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哭死也是无益,我又何必呢。”说时,手撑在桌上,扶着额际,两目直看了桌面,竟象睡着了一般。何太太道:“李先生,你很疲倦了,我们回去休息罢。”于是牵着她的手,她也随随便便,跟了她低头走去,对何吴等都未曾打一声招呼。不过出孝堂的时候,回头对灵位上的杨杏园像望了一望而已。大家都觉得这一回追悼,是异常惨淡,都也没说什么。可是不多一会儿,李冬青又慢慢走回来了。何剑尘道:“李女士丢了东西吗?”李冬青摇摇头,轻轻的说道:“不是。”何剑尘道:“有什么话要说吗?”李冬青道:“没有什么事。不过……”说时,对朱韵桐淡淡一笑道:“我好象有什么事要对你说似的,可是我又记不起来。我这人怎么回事,恍惚得很。”朱韵桐眼珠一转,心里很明白,便笑道:“密斯李请回去罢。待一会我也来,我们有话再说罢。”李冬青道:“好,我在何太太这里等你。哟!何太太呢?我们同走啊!”朱韵桐道:“她不是和密斯李一路出去的吗?大概她还在门口等你哩。”李冬青又淡淡一笑道:“哦!是的。”点了点头,匆匆的就走了。吴碧波问朱韵桐道:“她有什么事要对你说?”朱韵桐道:“我哪里知道。我看她神经有些错乱,就因话答话,敷衍了她走,好回去休息。你看她连同一路出大门的人,她一转身就忘了,不是失了常态的一个明证吗?”大家一想,此话果然,未免又叹息一番。
   这时,天色越发黑了,大家各自散去。只有富家骏一人,在院子里散步。屋檐下的一盏小电灯,光线斜照着院子里。院子大,灯光小,光线带些黄色。那两边半凋残的盆景,石榴花夹竹桃之类,都将模糊的影子,斜倒在地下。加上左角上那洋槐的树荫,掩护着一边墙,一只院子犄角,阴森森地。很凉的晚风,从矮墙上吹过来,把那些花影子颠倒着。富家骏想起去年此时,杨杏园曾在那墙角下种菊花,那天的声音笑貌,只一回想,好象都在眼前。这样想着,偷眼看那几盆大夹竹桃后面,影子摇动,真有人在那里似的。富家骏虽然是和杨杏园很好,但是想到这里,也有些毛骨悚然。再回头一看孝堂,只剩一盏清淡的电灯,在白布围里。灵位上香炉里的香,只剩了一条细线,向上直冒。那杨杏园的遗像,似乎对着这一缕轻烟,向下看着微笑。富家骏看他的像,还和生前一样,这又不怕了。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只是想过去的事,回头看看杨杏园那卧室,黑沉沉的,窗户上破了许多纸,也没有人管,让晚风吹得一闪一闪。一个大蜘蛛网,就在撑窗户的铁钩上结成一个八卦。富家骏一想,人生就是这样。杨先生在日,常说希望找一个清清楚楚的女子,给他料理书房和卧室。而今蛛网封门,也管不着了。回头再看杨杏园的遗像,依然还是向下微笑,富家骏感慨极了,离开院子。但是走过篱门,偶然回头,那遗像还笑着呢。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好象很空,从当晚起,就说不希望什么了,决计做和尚去。富家骥笑道:“你这是受了一点感动,就说做和尚去。一遇到密斯李要你去看电影,密斯张要你去逛公园,你就觉得做和尚没有味了。”富家骏道:“你这话不然,杨先生也是有一两个女友的人,何以他生前就学佛呢?”富家骥道:“他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富家骏道:“你们没有慧根,不懂这个。我看只有那李女士,是个有慧根的人,她纵不当姑子去,迟早会去学佛的。你看今天回去,神经受很大的刺激,外表却不露出来,要不是她说两句话,谁知道呢?”富家驹笑道:“你是神经过敏,怎样知道李女士就受了刺激。”富家骏道:“你不信就算了。我猜她这一回去,就得躺下,明天你听听她的消息看。”富家驹听说,始终认为他是揣测之词。不料次日何剑尘来给杨杏园收拾东西,果然对富家驹说,李冬青回去就病了,口里乱说,幸而发觉得早,医生给她安神药吃了,现在只是病着睡了。一言未了,只见富家骏一掀门帘子,说道:“你瞧怎么样?”何剑尘看他时,见他穿了一件湖绉薄棉袍,脸上黄黄的,两太阳穴边,贴了小指大小的两张头痛膏药。脚下趿了一双鞋,靠住门说话。何剑尘道:“家骏,你一夜之间,何以也闹成这个样子?”富家驹笑道:“他昨晚上一个人在后院子里,追想杨先生的事。他说看见杨先生相片,对他微笑,他吓出病来了。”富家骏道:“胡说,你这话对何先生说不要紧,知道你是说着玩。若是让外人听了,说出许多疑鬼的话,岂不是侮辱杨先生?我生平最不愿意人家骂死人,因为他是不能出面辩护的。我不过受了一点凉,病什么?”
   富家驹自知话说错了,不敢再辩。可是这话让听差听到,当着一件新闻,便对富家来的人说了。富家的妇女们,说是这一幢屋子有邪气,一天病了两个人,立逼着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学仁因为富家驹兄弟原是和杨杏园住在一处,补习国文。杨杏园一死,当然不必再住在外面。所以对他搬回去,也不反对。于是一幢房子,两天之内,里面只剩下一具灵柩,把大门锁了。这样一来,这一幢房子,顿时变成凄凉愁惨之场。何剑尘和吴碧波一商量,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杨杏园的葬期,赶快提前。这已是阳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择定了一个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来移杨杏园的灵柩出城。他们是照李冬青所说的办,用了一驾长途汽车,扎满了鲜花,算是灵车,就把这个载着灵柩,车子上随带着八名杠夫。所有执绋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辆车一同走。
   吴碧波何剑尘要布置坟地,同坐一辆车,先走了。出了永定门,汽车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两边的柳树,叶子都变成焦黄色。路外村庄上的树木,在风里吹着忽突忽突的响,露出许多疏枝。庄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时树着光秃秃的几根高粱杆儿,被风摇得咯吱咯吱响。乡下人家菜园里,也是空撑着倭瓜架儿,垂着些干柴似的枯藤。吴碧波黯然道:“这条道,我来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来的,小路上杏花正开着。一回送梨云,乃是大雪天。那两回都不觉得怎样。这一回恰好是满天黄叶的残秋,对着这凄凉的秋郊,我心里很难过。”何剑尘道:“送梨云的时候,我们还议论着呢,不定明年今日谁送谁?不料不到两年,我们又来送杏园。一句无聊的话,不料成了谶语。”吴碧波嘴里,连吸两口气。叹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痴。”何剑尘摇摇头道:“别提罢,我不忍向下说了。”两人默然了一会,汽车开上小道,就到了同乡义园。
   义园门口满地的树叶子。吴何二人下了汽车,足下踏了堆着的枯树叶子,还发出一种唏喳唏喳的响声。那位管理员还在这里供职。他听了门口汽车喇叭响声,早在壁上抢了一件马褂子加在身上,一面扣纽扣,一面走了出来,见了何剑尘,远远并了脚跟站定,比齐袖口,对着他就是三个长揖。然后笑着迎上前来。说道:“督办,您好,两年不见了。”何剑尘这才想起从前说的那一回笑话,现在要更正也来不及,只得答应了一声“久违”。那管理员道:“前几天有人到这里看地,我还不知道是谁。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来了,我才知道是杨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不料在青年就伤了。”何剑尘随便答应着话,便一路走进园来,只见各处的树木,都剩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干。梨云墓上,罩着桔黄的草根。墓前栽的几种树,倒是长得好。虽然并没有叶子,却有两丈来高,树身子也有茶杯粗细了。那石碑和坟台相接的地方,被风卷来的落叶,也有黄的,也有红的,也有赭色的,聚着一小堆,把坟台附近所栽几本丁香榆叶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边地已创了一个大坑,砌了一层椁阝砖。有个工人,在那里工作,另外一个人在那里监督着。何剑尘认得,那是富学仁的大管家。他一见便鞠着躬。何剑尘道:“这几天,你着实受累了。’她笑道:“那是应当的。一来杨先生是我们老爷朋友,二来又是我们少爷的先生,再说他待我们下人都不错,没有重说过一声儿。替杨先生办这一点小事,那算什么?”何剑尘点点头对吴碧波道:“公道未亡于天壤。我就觉得这种话不是金钱所能买的。”两人说着话,在坟前坟后看了一番,吴碧波不由得“哎呀”一声。何剑尘见他望着一块石碑,倒退两步。看那石碑上刻着大字,乃是“故诗人张君犀草之墓”。吴碧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园在这里遇着,因为看见张君的坟墓,彼此伤感得很。不料今日,此碑还在。一同伤感的人,又要我们来伤感他了。”何剑尘道:“这还不算奇。杏园的那一块碑,你还没有看见吧?我引你去看看。”于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杨树下。见一块雪白的石碑,斜靠着杨树,立在浮土面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红来涂了,上写“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何剑尘一指道:“这两幢碑一先一后,他们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吴碧波道:“杏园附近,还有个梨云呢,比那位张君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胜一筹了。”何剑尘道:“不要去为张为杨叹惜罢。知道我们死后,又是谁来给我们料理?”二人彼此谈论,嗟叹不已。不多时候,灵车也就来了。一班杠夫,将棺材抬进园来,送殡的朋友,都在后面纷纷乱乱随着,却不见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韵桐早在人丛里走上前,扯了吴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晕了。何太太已坐了车回去,送她进医院。我特意来给你们一个信。”何剑尘道:“那是怎么办呢?”吴碧波道:“我在这里照料罢,你先回城去。事情闹得这样落花流水,实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剑尘心里很乱,出了门,坐上汽车,就催汽车夫开走。车进了永定门,何剑尘才想起一件事,并没有打听李冬青是到哪家医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谁去打听,只好坐了车子回家。到了家,坐着闷闷等候。闷不过,自己查着电话簿,向各家大医院打电话去问,偏偏不是电话叫不通,就是没有确实的答复。闹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么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电话回家,问何剑尘回家没有。这才问明就在这街口上一家医院,偏因为它近,不曾想到。当时挂了电话,就匆匆的到医院里,问明房间,寻着推门进去。只见李冬青让白被包住了,只有一张排红的脸,蓬了一头头发,偎在那白色的软枕里。她双目紧闭,似乎已睡着。何太太坐在一边看报,见了何剑尘也没有起身,将嘴对床上一努,轻轻说道:“闹了半天,这才睡了。你们一个人也不来,把我急死了。”何剑尘道:“她闹些什么?”何太太道:“倒没有闹什么,就是嘴里乱说。”正说到这里,只见李冬青一翻身,闭着眼睛说道:“那岂不是无味的牺牲?你这样办,我良心上说不过去。”说了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说这一类的话,好象就和杨先生对面说似的。先不是看护妇在这里,我真听得有些害怕。”何剑尘道:“医生怎么说呢?”何太太道:“医生说她受了刺激,医院里住一个礼拜,就会好的,不过我非陪着她不可。”何剑尘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吗?你怎样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对床上一努嘴,低声道:“不要胡说了。”正在这时,房门一推,看护妇进来了。何剑尘有话要说,又不好说,坐了一会,只得先回去。恰好吴碧波一对未婚夫妇来了,说是坟仅今日大半天,可以筑好。树要到明春,才能补种。何剑尘道:“那都罢了,只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里,我只好让内人陪着她。”吴碧波笑道:“你糊涂,嫂子哪能受那个累。”何剑尘道:“大概不要紧。她不过是坐在一边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来,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里。”朱韵桐正坐在一边,拿了一张报看,吴碧波走上前,两手撑了椅子,身子俯将下去,笑着轻轻的对她说话。何剑尘虽听不出说什么,也料吴碧波是请示去了,若是碰钉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于是背转身,假装了寻火柴抽烟。吴碧波忽然笑道:“劳驾,我明天再谢你。”何剑尘回转身看时,只见朱韵桐已站起来,身子向后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何必要你劳驾呢?”何剑尘笑道:“客气一点,倒不好吗?你们是相敬如宾哩。不过碧波向来是好说话的。”朱韵桐道:“何先生你又说俏皮话了。要知道我到医院里去是替何太太回来。何先生要谢谢我才对。”何剑尘笑道:“你这话太老实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帮忙。朱女士现在帮了内人的忙,放这一笔债,将来让内人去还债,那不好吗?”吴碧波对朱韵桐笑道:“你不要说了。剑尘是有名的会说话的人,你和他斗嘴,你总只有上当。现在我们无事,就到医院里看看去罢。”于是吴碧波就带着朱韵桐到医院里去,催着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挂念她的那个少爷,所以不客气,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医院里睡了一个礼拜,人才回转过来,身体虽然很疲乏,脑筋可复原了。她先是只知道有朱韵桐在医院里伺候她,却不明白这里面和她自己有没有关系。一个礼拜之后,每日就看到吴碧波要到医院里来一趟。来了之后,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里明白了,他们正是一对快要结婚的夫妇,那种日月,其甜如蜜,本来也就感到不大容易离开。最好的游公园吃馆子看电影的,总在一处。现在把朱女士整个的礼拜关在医院里,一定有许多好机会都给耽误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便对朱韵桐说,自己愿一个人在医院里,请她不必在这里。朱韵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里肯走。又过了三四天,李冬青只好勉强搬出院来,依旧回到何剑尘家里去住。在医院里看到吴碧波一对,到何剑尘家里,又看见他们一对。一对是未婚的,一对是已婚的,各有一种风情。李冬青病里无事,只是闲看他们的言语动作,来消磨自己的光阴,当时看了是有趣,倒是过后一想,又太难堪了。这个时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连来了两封快信,问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给她看。现在见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瞒着,只得告诉她了。李冬青也怕母亲挂念,立刻回了一个简单的电报。又勉强起来,写了一封快信。因为这样,她的宗旨立刻变了,急于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剑尘商量,请他陪着到杏园的坟上去一回。何剑尘以为她不能再受刺激,总是推诿。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将此事一字不提。过了两天,托辞说要雇一辆汽车,满城访一访朋友。访了之后,就要回南。何剑尘对于她这话,并不见疑。
   李冬青等汽车叫来了,提着一个小手绢包儿坐上车去。先在街上买了一些鲜花水果,檀香果酒之类,然后才告诉汽车夫出城。恰好这辆汽车,就是上次送何剑尘到义地来的,车夫是熟路,毫不踌躇,就开到义地里来。李冬青是没有到过这地方的,车停住了,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义园门里,一片敞地,两只长尾巴喜鹊和着七八只小麻雀,都散在太阳地下找野食吃。人来了,它们轰的一声,都飞走了。李冬青让汽车夫拿了东西,就走进来。见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门外,先微微咳嗽两声,然后问道:“有人吗?”那管理员原已听见汽车响声,正满屋子里找马褂,现在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隔了纸窗窟窿眼里向外一看,就不穿马褂了。他随便的走了出来,对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很朴素,料得是一位女学生,便淡淡的问道:“小姐,您是来上坟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杨杏园先生的新坟,在什么地方?”那管理员将手一指,说道:“往西一拐弯,靠北的那新坟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劳你驾,请借四个碟子,一只香炉给我。”管理员道:“您不是摆供品吗?碟子没有,只有饭碗,您对付着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没有,就将就罢。”管理员便叫了一个园丁拿了饭碗香炉,一块儿送到坟上去。汽车夫要守汽车,不肯再向里走,李冬青只得将买的东西,自己拿着。走过一条冬柳下的黄土便道,转过矮矮的一丛扁柏篱笆,早就看见雪白石碑的后面,一个黄澄澄土堆的新冢。那碑上一行朱红涂的刻字,依旧是鲜艳夺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杨君杏园之墓”。冢的紧邻,也有一堆老冢,一猜就着,这是梨云的墓。李冬青走到墓边,将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会。那个园丁倒还好,给她将一蒲包鲜果都打开,分为四碗盛了。他问道:“小姐香炉有了,你没带纸钱吗?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纸钱。你给我拿盒取灯来就行了。”那园丁去了。
   李冬青周围一望,倒是树木丛密,不过这树木的叶子,完全落了,刺猬似的,许多秃枝儿纵横交加,伸张在半空里。树枝上露着两团大黑球,乃是鸟窠。树外半天里,飘着几片淡黄的云彩。有风吹来,把树枝在半空里摇撼着,越发显得这天空是十分萧瑟。李冬青低头一看,这一堆寸草不盖的黄土,对了这寒淡的长空,已觉万分清凉,何况这黄土里面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这时柔肠寸断,泪珠尽管直涌了出来。那园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来了。李冬青打开手绢包,将一包香末放在香炉里。擦了火柴,将香末点上,然后把檀条一根一根插在里面。自己倒退两步,站在草里,就对石碑鞠了三个躬。默然的一会,然后把四碗供果,一炉檀香,一齐移到梨云这边坟上。也就对着石碑,鞠了一个躬。回头一看,不见园丁,便叹了一口气道:“梨云妹妹,你们虽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们的家乡,都在江南,在这里很寂寞的,然而你们是一对儿,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会,便绕着坟前坟后,看了一番,不知不觉的,又走到杨杏园坟上。将手扶着碑,偏了头对碑说道:“大哥,后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机会祭你的坟了。我现在虽看不见你,还看得见盖着你的土,我们相去,还不到一丈路,以后就算了。我今天带了一个照相机来,把你的坟摄了影去,我带回南,以后我就对着这坟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来祭你了。”说毕,在手绢包里,取出个折叠的小照相机,退在一丈以外,先对杨杏园的墓,左右照了两张相片。照完之后,又稍远两步,把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的坟墓,一块儿照了进去。自己总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镜箱子里所有的半打干片,完全摄去。正在这时,忽听见叽呱叽呱几声凄惨的声音。抬头看时,有一群断断续续的归鸦扇着翅膀,喳喳作声,掠空而过。因为这一抬头,看见那轮黄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来几片似有如无的淡云,复又由黄变成了红色。
   李冬青出城的时候,本来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头一买东西,把工夫耽搁多了,所以到了这义地里,时间已经显得很迟。这时她一见夕阳半天,余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对这故人之墓,虽依依不舍,一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关在城外,也是一件可虑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两枝二三尺长的树枝。一面在手绢包里,取出两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在一根树枝上给它拴上了一个。亲自爬到杨杏园坟头上,给他插上一枝。然后把那一枝插在梨云的坟顶上。恰好有一阵轻轻的晚风吹来,把那两个纸标,向着站人的这一方,吹得飘飘荡荡,似乎和人点头一般。李冬青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碧空无际,魂兮归来。”一语末了,真个有两只单独的白鸟,一先一后,悠然无声,由北向南飞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发昏暗,便叫了园丁,收去东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园丁道了一声谢,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那人,说道:“这杨先生的坟墓,和那连着的何小姐的坟墓,请你多照顾一点,明年我们有人来,还是给你钱。”那园丁接了钱,满脸都是笑。说道:“您哪,这可多谢。明年您就来瞧吧!要是照顾得不好,我算是畜类。”一面说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请安。恰好这个时间,那管理员出来,见园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钱,倒有些后悔。于是也走上前来,笑着对李冬青道:“这位小姐贵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里正是万分难过,走了两步路,又回头向着坟墓看看。管理员和她说话,她实在没有十分留心,所以说着话,也就走过去了。管理员见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兴。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头儿,什么都有,哪有一个大姑娘,跑了来祭别人的坟的。”见李冬青走得远了,便对园丁咬着牙道:“我看这位,来路就不大正。她给了你多少钱?’圆了还没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来了。她见着管理员道:“这园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吗?”管理员道:“是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她,见她已伸手到衣服里去掏东西,好象是要给钱,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请到屋子里去坐坐罢。不要紧,天气早,还可以赶得进城的。我叫园丁们给您烧一点水,喝点茶再走罢。”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说时,那手可就掏出来了,手上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那管理员满脸就堆下笑来。李冬青将那张钞票,顺手交给他道:“我要请你明春买一点树苗,在坟的前后栽种。若是钱不够用,请你向那位吴碧波先生去要,他会如数给你的。”管理员接着了钱,连连向李冬青拱手。眯了两眼笑道:“小姐,这个钱,尽够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吗?”李冬青点了点头,便出门而去。坐上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李冬青由汽车玻璃窗内向外一看,只见义地园里,一片寒林,在苍莽的暮色里,沉沉地树立着。林外横拖着几条淡黄色的暮云,益发是景象萧瑟。这个地方,埋着许多他乡的异鬼,也就令人黯然了。不过这一个时机最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一切了。
   李冬青进城时,已经天色很晚,满街的电灯,都亮了。恰好这汽车回到何剑尘家,却走李冬青旧住的那条胡同经过。一进胡同口,她心里就一跳。走到自己门口,却支了棚,停着马车人力车,塞了半边胡同。汽车被挡着,一时开不过去。她仔细一看,门口悬了一盏大汽油灯,雪白通亮。门框两边,贴了两张斗大的红纸喜字。有几个穿红绿衣服的男女孩子,进进出出,正是新住户在办什么喜事呢!胡同里的车,挪移了半天,才能让开路。由这里过去几家,便是杨杏园的寓所了。大门是紧闭,门环上倒插着一把锁。斜对过有一盏路灯,照着这边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招租帖子。汽车呜的一声开了过去,这条胡同便成了脑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剑尘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门外来,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天?可把我急着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么呢?别说已经坐了汽车出去,就是走出去,这样大人,也不会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初好,受不得什么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这个样子,是出城去了罢?”李冬青道:“不要紧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面叫听差去开发车钱,一面又叫老妈子预备茶饭。李冬青却默然的坐在一边。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双修小姐,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来了,她听见你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来看你,恰好你走了。”李冬青听说梅双修到了,添了一个久别好友,心里一喜。便问道:“她来作什么?为我来的吗?”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来完婚的,而且就是后天的日子哩。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没有工夫来看你。她住在静园饭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后,补来了两份帖子,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李先生的。”说时,便拿了一份红纸金字喜帖给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虽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说些什么,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只淡笑了一笑,说道:“她也结婚了。”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后天下午去贺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双修啊!”何太太道:“其实一个女子,总有这结婚的一日。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么福慧双修。”李冬青道:“凡是一个人,都有和人结婚的一日吗?未必吧。”她这样一反问,何太太却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为意的样子,便问道:“这男的叫什么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吗?怎么样,李先生没有看见吗?”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过帖子一看,帖子上面,写的是“梅双修华仁寿敬订”。李冬青道:“这华仁寿是干什么的?梅小姐那种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听朱小姐说,是个公子哥儿。”李冬青道:“当然是如此。我是决定了,到后天他们结婚的时候去贺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纸半张,送他们一些词章,现在是没有这种兴趣。就请你去办礼物,用我两个人的名字,一块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这种事,是格外感触的,因此买了东西来,也不给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东西收拾了,说是两三天后,就要回南,东西先收好,以便随时要走随时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说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现在来了,住在前门外旅馆里,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块儿去,将来由那里上火车,也路近些。何太太虽然留她,因为她是同舅父一块儿去,当然不便拦住,便道:“李先生东西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学了。无论什么事,都是佛家一个‘缘’字。有了缘,凡事不必强求,自然会办好。若是缘法尽了,一点也强求不得的。我们呢,或者还有短时间的缘法。”何太太道:“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大谈起迷信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人说,人到穷途迷信多吗?无可奈何的时候,迷信却也是一个解闷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来,就有办法了。他说人是有来生的,死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何太太点头道:“这话是说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实在看得透彻。”根据这一点,两人又大谈起来。这天李冬青比什么人都高兴,越谈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过午饭,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贺喜。那华仁寿梅双修结婚的地方,是在会文堂大饭庄子里,她们去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走到里面,佳宾满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双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宾这边招待室里,早是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人将她围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杨爱珠没有知道她回北京来了的,于是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弄得她应接不暇。不多时候,门外一片军乐之声,大家轰的一声,向礼堂上一拥而去,说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丛中看时,红男绿女,站着散开了一条人巷。早有四个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拥着四个花篮进来。花篮的后面,两个穿湖水色长衣的女郎,头上勒着水钻花辫,身上也是以水钻辫子滚边,珠光灿灿的。这边一个是余瑞香,那边一个是杨玛丽,正是一对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对不长不短的女傧相。她俩后面,便是新人梅双修。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齐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间,行礼之后,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
   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
   人世富贵国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知己之交,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交,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
   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他们听,都叹惜的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
   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体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债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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